《病娇饲养手册》 第1章 第一章 木宛童仰躺在床上,浑身滚烫,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似飘忽至九霄云外。破烂老旧的房屋,单薄的衾被,这与她往日里居住的郡王府有如同天上地下的差别。 “我是不是要死了……”她启了启干涸的唇畔,无声自问,眼泪顺着眼角直直滑落入鸦黑的鬓发,留下一道湿濡的痕迹。 她不甘心的揪着身下单薄的被褥,如同一条溺水的鱼,竭力呼吸着空气,她不能死。父王蒙冤含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予南还要她照顾,她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广平郡王府不能不清不白的没了!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她不断反复提醒自己,心头口头的念着,只是意识却逐渐消散。 忽的,破旧的木门被狠狠踢开,一队人浩浩荡荡的挤进屋内,领头女人身上浓厚的脂粉气让她喘不上气,冷风夹杂着雪花飘进房内,涤荡了空气,多少让她因高烧而滚烫的身体有一瞬间舒畅。 她用涣散的目光,艰难的朝着门口望去,来人正是平城侯府老夫人跟前儿的大丫鬟红昭。最后一眼,她只瞥见了红昭轻蔑的眼神,便昏昏沉沉没了意识。 红昭用帕子掩了口鼻,低头打量床上昏睡过去的木宛童,啧了一声,似是有些惋惜,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细眉一挑,尖声道 “真是可怜见的,好好的当朝县主,往日里就是咱们侯夫人都不一定见上一面的人物,却因为父亲谋反被罚为官奴,还落在咱们平城侯府里,跟咱们一起成了奴才秧子,真是……”红昭又轻嗤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是又打量了木宛童的脸,多了几分嫉妒。怨不得让老夫人选中了呢,她活了这么大,只觉得早早死去的平城侯原配夫人是世上难寻的美人,再没有比她更美艳的女子了,直到见了木宛童才发现什么是孤陋寡闻。 原也是听过广平郡王的嫡女文和县主木宛童艳冠邺城,只以为是大家忌惮她的家世随口说说,不想是真的,美的不似凡人,就跟九天上的仙女儿一样。 红昭身后的小丫头见她愣神,忍不住提醒“红昭姐姐,咱们可是奉命来给她治病的,万一拖时间久了,烧成了傻子,老夫人与夫人不就无人可用了!” 红昭嫌她多话,狠狠瞪了她一眼,方才招身后的丫鬟将木宛童抬出去。 木宛童再醒来的时候,烧已经退下去,入眼满目都是锦绣华帐,上面绣着大片华美的芍药花,艳俗的让她眼花缭乱,加之高烧方退,头痛欲裂,她忍不住又阖了阖眼。 “你醒了!”守着她的小丫头见她醒来,惊喜的喊道,急忙跑出去招呼人过来。 木宛童虚弱的看着她跑出去的背影,黄绿交织的袄子,头上一对丫髻用绿头绳缠了,还是平城侯府里三等丫鬟的装束。 也就是说,她现如今还是在平城侯府?她复又自嘲的笑了笑,不在平城侯府,还能在哪儿?她真是烧糊涂了! 只是她怎么从破破烂烂的下人房搬到了这里?她可不会以为是平城侯府的当家老夫人和侯夫人觉得委屈了她,特地给她换了地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何况她在平城侯府的这一个月里饱受欺凌。 人都是有劣根性的,当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忽然成了你砧板上的鱼肉,任你宰割,有多少人能控制住心中泛滥的卑劣。 “长姐!”一个消瘦的少年被反绑着手推在木宛童的床前,他的眼睛亮的如同天上的星子,高傲又倔强。 将他送进来的人转身便退了出去,房内只剩下姐弟二人。 “阿南!你怎么会在这儿?”木宛童顾不得头疼,赶忙趿拉鞋下地,有些担忧的上前扶着木予南。 木予南与她一起被发配在平城侯府为奴,只是木予南被安排在马房洗马。 木予南双臂不断挣扎着,想要挣开束缚,只是绳子绑的实在太紧,任由手腕红肿破皮,绳子也不见丝毫松动,他愤恨的咬牙切齿叮嘱木宛童道“长姐,一会儿他们说什么,你千万都不要答应!” 木宛童登时就觉得事情不妙,一边替他解绳子,一边焦急的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同我说说!” 那绳子实在绑的结实,木宛童手脚无力,半天不见进展,反倒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长姐,你发誓,无论一会儿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千万不能同意!”木予南急切的要木宛童一个承诺。 “你先答应我!长姐,阿南不会害你的!”木予南见木宛童不应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语气中忍不住带了哀求。 木宛童当然知道她的弟弟不会害她,她只是担心阿南这个傻小子会为了她害了他自己。“好!姐姐答应你!你……” 未待她话说完,房门便被推开了,为首的妇人,气势凌然,满身皆是金银玉石堆砌出来的,不说头上那套赤金头面,光是额上那一抹鸽子血抹额就价值千金。 正是平城侯府的老夫人龚氏,是老平城侯的继室,不过四十余的年纪,为了衬出自己老夫人的派头,刻意打扮的老成,通身暗色衣裳,花纹沉重老气,瞧着生生苍老了十几岁。 身后则是平城侯夫人庞氏,龚氏名义上的儿媳,静静的跟在她身后,看着温婉端娴。 “姐弟两人叙完旧了?若是叙旧完了,老身正好有事要麻烦咱们艳冠邺城的宛美人……”龚氏扯着嫣红的唇缓缓开口,声调平稳,恰似迟暮老人一般古井无波,教人不寒而栗。 木宛童将木予南拦进怀里,她听着龚氏吐出“宛美人”那三个字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那是当初先皇后见她貌美,随口赞了句,后来教嘴碎的妇人们传开了,众人便不叫她的名字了,直接以宛美人代之,如今在她落魄的时候提出,当真教她不寒而栗…… “你要做什么?”她强撑着,眼眸漆黑坚定的直直往向龚氏的眼里。 如瀑的青丝披散在肩上,半遮住她苍白的脸,只余处尖尖的下颚,饶是这样狼狈,都美的不像话,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咱们平城侯府的世子马上回来了,咱们瞧着他身边儿还缺个像你这样的美人……”庞氏柔声接腔。 第2章 第二章 木宛童身子一个激灵,缺个人,还是个美人,哪里是做侍奉丫鬟那样简单,说白了就是通房,连妾室都不如的玩物。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况且,龚氏与庞氏两个人巴不得世子夏侯召永不回城,最好死在外头,这通房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未待木宛童开口,木予南便挣扎着从木宛童身后出来,挡在她身前,朝着对面那些珠光宝气的夫人们狠狠啐了一口,又斜眼睨着她们,一字一顿铿锵有力“你们妄想 !” “妄想吗,现在你姐姐的处境,做通房都是抬举……”龚氏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摆手招了人过来,将木予南拖在房间中央,将他狠狠按在地上。 “你们要做什么?”木宛童挣扎着起身,想要去阻拦,却被一群婆子掐着腕子拦住。 “你的意思呢?宛美人?”庞氏继续轻柔的开口,和颜悦色的如同在商量这个绣样是否精致。 “不可能!我木宛童就是死,也不会给人做妾!决不!”她睁圆了眼睛,狠狠瞪着庞氏与龚氏二人。自小的教育都是妻为尊妾为卑,广平郡王的嫡女,怎么可能去给人做妾?还不若杀了她来得痛快! 她就算如今落魄,为奴为婢,也有自己的骄傲,何况她相信,终有一天,她父王那样正直的良臣,会平冤昭雪。 “都是硬骨头!你不怕死,那你怕不怕看着你最疼爱的弟弟被活活打死?”庞氏依旧是轻声细语,笑着与木宛童商量。 “你们当真敢!我的外祖是当世大儒!门生满天下!他来了不会放过你们的!”木宛童拼命的想要挣脱那些婆子的桎梏,只是腕子被磨得红了,依旧无济于事,只好恨恨的抬眸看着面前的二人。 她的眼睛雪亮的像是淬了毒,又像是新雪一样澄明亮堂,倒影出二人的丑恶嘴脸。 “你看我敢不敢!给我打!使劲儿打!若是没记错,沈老先生远在陵阳,等他赶来,怕是你弟弟尸骨都已经寒了!”龚氏丝毫不理会木宛童的威胁,依旧冷声吩咐。 木宛童只是虚张声势,外祖离得远,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成帝昏庸,不留余力打压沈氏,皆因沈氏门生满天下,动摇了他皇权的威严。 这些年沈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堪称如履薄冰,她不敢传信去陵阳,生怕成帝抓了沈氏的小辫子,再拖累沈氏。 “长姐,别听……听她的,你……你不能同意!”木予南用双臂挡住自己的头部,身体蜷缩起来,任由怎么被拳打脚踢也不吭一声。 他晓得姐姐的性子,他不能喊疼,不然只会让她动摇妥协。他的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谁都不能糟践她! “你们放开他!放开他!”素日注重仪态的木宛童已经不顾形象,喊得嘶声力竭,发了疯一样,眼泪汗水一起流下,挣扎着扑在木予南身上护住他。 只是那些婆子手劲儿实在大,她拼了命也不能移动一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木予南被打的头破血流。痛恨与无助蔓延了她整个心房。 木予南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痛呼“姐姐!你答应我了!不能……不能答应他们!”他的脸上满是淤青,嘴角渗出血丝,拼尽全力才能说出一句话。 一个家丁一脚踢在他的心口窝,木予南呕出一大口鲜血,滚烫猩红,他的身子一个哆嗦,瞬间失了力气,灵魂与意识也开始涣散。 那地上的鲜血刺痛了木宛童的眼睛,她的心脏忍不住一个紧缩,看着木予南快要失去生机,她十指紧握成拳,恨不得将手心抠破“我答应你们!答应你们!住手!” 她的声音忍不住带了哭腔,眼睛通红,目眦欲裂,只是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省的教这些人看了笑话。木宛童自小到大,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屈辱的时候,她无权无势,落魄如斯,只能任人宰割。 若是广平郡王与王妃泉下有知,想必死都不会瞑目。 “早这样不就好了吗,瞧瞧你弟弟这俊生生的脸蛋,啧啧……”龚氏声音依旧平缓,似是带了些惋惜的感叹,摆手教人放开这姐弟。 木宛童能从庞氏与龚氏的眼神里看到□□裸的志满意得,她将满眼的仇恨压下去,跪坐在木予南身旁,颤抖着手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你该清楚,我们不是真要你去给夏侯召做通房的,你只要想尽办法得到他的宠爱,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我们就行了。只要你乖乖听话,夏侯召一死,我就放你姐弟离开!”庞氏俯身,爱怜的抚了抚她苍白的脸蛋。 “我相信,以你的姿色和头脑,没有男人能抵挡的住……好好养身体,你弟弟我们先带走了,若你做得好,会安排你们见面的……” 龚氏带着人挨个退了出去,将房门重重阖上,房内静悄悄的,只留下地上的一滩鲜血,空去里弥漫着铁锈的腥气。 木宛童双膝并拢,跪坐在地上,双臂端起,手抵在额间,重重的朝着东方一顿首。闭眸,满眼阿南躺在地上被打的画面。 父王,母妃,不要怨女儿自甘堕落与人为妾,实在是逼不得已。 但女儿不会就此认命,你们在天上一定要保佑女儿。 如今天下四分,南齐原本实力凌驾于其他三国之上,只可惜成帝昏庸,大肆屠戮忠臣,宠幸奸佞。先有名门沈氏全族被罚陵阳,再有广平郡王以谋逆之罪被诛,北越大军压境樊门关,蠢蠢欲动,南齐的处境举步维艰,偏偏此时大将王野暴毙身亡。 能击退北越的,南齐唯有平城侯世子夏侯召一人,但成帝忌惮其拥兵自重,紊乱朝纲,接连十二道急召将其召回王畿承袭爵位。 而庞氏与龚氏早早巴望着夏侯召死在战场上,把爵位腾出来,这才有胁迫她去夏侯召身边做细作一事。 于南齐而言,夏侯召既是少年英雄,战功赫赫,骁勇非凡,可以一当百;又是地狱罗刹,所征战之处屠族灭种,流血漂橹,可止小儿夜啼,偏生美艳昳丽,更在市井传言中多了几分神秘。 第3章 第三章 夏侯召抬着王野棺椁回来的那日,百姓夹道痛哭,哭声震天,三里地外都能听见。 王野是乡野行伍出身,虽大字不识一个,但勇猛无匹,一路坐上元帅之位。他的妹妹王盈彩更是美貌,与广平王妃并称邺城双姝,后来嫁入平城侯府为夫人,只可惜红颜薄命,生夏侯召的时候血崩死了。 平城侯迫不及待又迎娶庞氏进门,夏侯召的苦日子就开始了,再没几年,平城侯也暴毙身亡,王野便将八岁的外甥夏侯召带去了北边的军营,距今已经十四年。 百姓虽惧怕夏侯召残暴之名,但是也清楚,北越至今未能攻下樊门关,他们生活平静,多半都要仰仗夏侯召,如今他被召回了王畿,安宁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结束了。 庞氏与龚氏手里捏着帕子,上头沾了辣椒水,只等夏侯召一进门便抱着他哭得昏天黑地,好做足了慈爱长辈与后母的架势。 木宛童冷眼看着惺惺作态的二人,忍不住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容,饶是她没有刻意打探平城侯府的情况,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这二人面和心不和,私下里斗得像是一对斗鸡,各怀鬼胎,眼下联合起来,无非是为了对付即将回来的夏侯召。 龚氏抛去了原本的沉稳大家长模样,翘首以盼。 夏侯銮端了盏茶安抚她“母亲,您且稍安勿躁,大军才刚进城呢。”龚氏紧张的握了他的手,情绪才有些平缓。 夏侯銮是龚氏嫡亲的,唯一的儿子,是她的命根子。 龚氏是老平城侯的继室,也是夏侯召的继祖母,并非夏侯召父亲的生母。 庞氏看着自己的小叔夏侯銮正值壮年,又在邺城素有温雅贤明,又见自己的儿子夏侯博不过十四,少不更事,不免多了几分焦躁。 长此以往下去,就算夏侯召死了,博儿怎么能争得过夏侯銮? 她忍不住照着身旁夏侯博的肩上拍了一巴掌“你大哥马上就回来了,你就光顾着吃去了!” 夏侯博悻悻的放下了手里的点心“他爱回来不回来!关我什么事?” 听闻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像是罗刹一样,杀人不眨眼,可怕的很,他巴不得不见到!何况又不是一个娘养的,自然不亲。 “老夫人!夫人!世子回来了!”外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庞氏与龚氏一惊,俱是将帕子往眼睛上一蹭,两人眼眶都变得通红,眼泪欲掉不掉。 木宛童紧紧的揪住裙角,或许这个夏侯召,是她唯一深渊里能借助的人。 她最希望夏侯召是个贪恋美色的,若是如此,她大可豁出去,牺牲色相,借他权势扳倒龚氏庞氏,再脱离苦海。若是个不好糊弄的,那就难办了。 只见正门大开,一阵兵甲相撞之声传来,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 一打眼,进来的是位厚墩墩的男子,方额阔鼻,身量不高,有些气势,却称不上好看。庞氏与龚氏都暗暗松了口气,长成这幅模样,不若自己的儿子俊俏。 却还是情绪到位,哭哭啼啼的直接扑上去。龚氏颤抖着手碰了碰他的脸,哀嚎了出声“我的孙儿啊!可怜见的,这是吃了多少苦!” 庞氏不甘示弱,抹着眼泪跟着一起哭,只叫着我的儿,心肝肉啊! 连夏侯銮都悲戚的喊了声侄儿!夏侯博扬起一抹尴尬的假笑。 木宛童的思绪开始飞速运转,市井传闻里,夏侯召可是器宇轩昂,说不好听了像是妖精,怎么……可庞氏与龚氏哭得这么起劲儿,难道说传闻有误? 但观面相,这的确是个好把控的。 那厚墩墩的男子表情肉眼可见变得尴尬,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声音颤抖的高声向后叫喊“将军!夏侯将军!夫人与老夫人叫您!” 一时间,平城侯府门前变得死寂,庞氏与龚氏的哭喊戛然而止,塞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脸都憋红了好不尴尬。 敢情她们哭了半天,认错人了! 复又将目光投向大开的庭门,众人皆是呼吸一滞。 不知该怎的形容,只觉得哪哪儿都生的精致的过分,挑不出错来,像是幅浓墨重彩的画,却丝毫不显女气。清清朗朗的站在那儿,就觉得悦目的不得了。 只是周身气度却教人瘆得慌,身上还隐隐透出些血腥味儿。 庞氏忍不住慌了,下意识看向木宛童,心里多了几分忐忑,若是未见过夏侯召,她自是有十成十的把握,木宛童的姿色能迷倒任何一男子。但如今二人瞧着姿容平分秋色,谁也压不过谁,这…… 厚墩墩的男子急忙躲在夏侯召身后,用手背抹了把冷汗,暗暗嘀咕“这谁顶得住?一对疯婆娘!” 只是这次,庞氏与龚氏都不敢拉着夏侯召哭了,是在是怵得慌,夏侯召长得虽俊,那张脸却跟结了冰一样,加之周身都是死人堆儿里打滚淬炼出的腥煞气,实在不敢对他过多放肆。 夏侯召一打眼,就瞧见人堆后头的木宛童了,那样的模样,放在哪儿都会让其余人成为陪衬。此刻,木宛童也怔怔的看着夏侯召,眼睛如同揉碎了的水波,满满倒影的都是他的影子。 她面色依旧憔悴苍白着,消瘦了许多,愈发显得眼睛大了,原本身架骨就纤细,更显得像是林子里惊慌失措的鹿,勾起打猎人将其收入囊中的征服欲。 夏侯召的手摸上腰间别的长剑,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来,黑漆漆的眸子直直望进木宛童的眼睛里,整个人都瞧着更瘆得慌了,还不若不笑。 木宛童注意到夏侯召看她的目光,里面夹杂了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阴森又可怕,她纤白的手指攥住了裙裾的一角,骨节泛白,将头深深埋下。夏侯召,是能将庞氏龚氏压得死死的人,但必定不是一个会耽于美色任其摆布的人,搞不好,她也会被挫骨扬灰…… 夏侯召走过木宛童身侧的时候,她的确闻到了鲜血的味道,若有若无,萦绕在鼻翼,好像这血腥是沁进了他的骨肉,又从他的灵魂里发出的…… 第4章 第四章 自夏侯召回来后匆匆瞥见一面,便再也未见过,他出府去主持王野的丧葬事宜,接连几日都不见回来。 府中众人反倒是松了口气,夏侯召无论是气势还是长相上都太具攻击性,锐利的像把出鞘的剑,寒光森森,瞥一眼已是不想,何况朝暮相对。 木宛童这几日接连做了噩梦,半刻的安生都不得,眼下青黑一片,更显得孱弱。梦里接二连三的都是父王尸首分离的血溅三尺,或是阿南被按在地上打的失去了生机,画面再一转,便是夏侯召的眼神,黑沉沉入同深渊。肩上的担子将她压的喘不过气。 她若只是个家奴姬妾,想是巴不得去侍奉夏侯召,那样的长相,指不定是谁占便宜,可她不是,又怀了旁的心思,自然心中顾虑许多。 “宛姬,世子回来了,老夫人召你过去。”外面婢子扬声唤道。 府上传遍了她要蓄作夏侯召通房妾室一事,众人对她的称呼也就见风使舵的改了,皆称她宛姬,木宛童每每听闻,只觉得讽刺屈辱。 “知道了……”她淡漠的回应,鸦羽样的双睫垂下,投出一片阴影来。 木宛童将自己的繁复衣带打理好,站在打磨光滑的铜镜前打量自己,自嘲的笑了笑,镜中的女子面若金纸,女鬼一样。 广袖华服,襦裙层层叠叠的绽开,即便是冬装也有些飘逸洒脱的意味,可见庞氏是下了功夫给她准备衣裳的。 夏侯召霸道惯了,自觉大马金刀的落座上首,庞氏与龚氏现下要取得他的好感,进而徐徐图之,自然不会与他呛声,再多的不甘愿也都咽了回去,只捧了一副笑脸相迎。 龚氏身体康健,尚且健步如飞,手里却拄了个拐杖,老态龙钟模样的缓缓落座在夏侯召身侧,心中暗骂夏侯召。 不愧是军营那等下·贱地方养出来的贱胚子,一点规矩都不懂,不知道尊老!和他那个娘一个样! 夏侯召将一身铮亮的披甲换了袴褶,这与当朝提倡的飘逸华丽有些背道而驰,是军中惯常的装束,更勾勒出他的身形修长,比例完美。 堂中静悄悄的,只有夏侯博摸了块点心吃被噎住后的咳嗽声。 龚氏将目光小心翼翼的扫过夏侯召周身,方才端着老祖宗的架子开口“当初你走的时候才桌子那么高,如今都已经这么大了。这些年里建功立业,算是给家里祖宗面上添光,祖母心中深感欣慰,你母亲也是以你为骄傲……” “是啊是啊,母亲也以你为骄傲。”庞氏迫不及待的应和。 夏侯博正啃着点心,听闻二人虚情假意的恭维问候,忍不住一个哆嗦,又让点心卡了嗓子,登时脸红脖子粗,好一阵咳嗽,手忙脚乱的饮了两口茶水才缓过来。 夏侯召不在家的时候,他娘和祖母可不是这么说的,那一个个的恨不得整日跪在佛前祈祷夏侯召横死疆场。 真是笑死他了,哈哈哈哈哈哈!夏侯博忍不住笑出声,庞氏与龚氏皆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教他把笑憋回去。 庞氏心中暗恼,这死孩子性子到底像谁,一点儿心计都没有,大大咧咧的,像个二傻子,自己拼死拼活帮他争爵位,他倒好,帮不上忙净扯后腿。 夏侯召掸了掸衣角的浮尘,眼眸敛下,丝毫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小动作。 他之所以回来,是为了继承他那个混账父君爵位的。倒不是他稀罕这个爵位,而是有人对这个爵位虎视眈眈。 他这个人一向有原则,该是他的东西,扔了砸了毁了,也不许旁人觊觎染指半分。 更何况,有些陈年旧账,还未曾与这些人算过。 龚氏见他不说话,明摆着是不尊敬自己这个祖母,心中有些不满,脸一耷拉,语气也不善了几分“如今回来了,就安生在家里住下,咱们家好歹也是世代勋贵,规矩多,不比军中,浑闹一片,没个上下尊卑。” 庞氏只是静静的埋着头不说话,她与龚氏,总有一个人要做黑脸,一个人做白脸,既然龚氏愿意做那个黑脸,她何苦得罪人? 龚氏还在絮絮叨叨“你在军中长了十几年,走的时候尚小,怕是规矩什么的也没学好,富贵景象见得也不多,多在家待待就知道了。” 夏侯召明摆着听出龚氏在给他下马威,又讥讽他穷酸地方出来的,眼皮子浅,没规矩。他微微扬唇笑了,是哪个给这个老妖婆这么大的底气,敢出言不逊? 他按捺下来脾性不发作,想听听龚氏还能再说些什么。 “伺候的人都给你配齐了,你还是住在以前的院子里……” 庞氏一惊,当即柔声打断龚氏的话“母亲,阿召如今大了,再让他住在原来的地方怕是不好,何况当初您做主将正启院给了博儿。不若就让阿召先跟博儿住一起,等过些日子,妾身将西边的文德院收拾出来给阿召。” 夏侯博面色也有一瞬的不安,慌忙站起来“祖母莫不是忘了,他……大哥的院子早早就给了我,你若是让他住回正启院,我不就要睡大街了!还是另寻院子给他住好了!我瞧着正院就不错,反正大哥这次回来就是袭爵的,那个院子早晚也是大哥的,提前住了也无不妥。” 让他跟夏侯召住一起,那更是不行,夏侯召看着邪气的很,他怕半夜床头站个人提刀要抹他脖子! 夏侯召走的时候才八岁,还是住在西边的正启院,那算是个好地方,通风透气,院子结构也精巧,是当初先侯夫人王氏在夏侯召未出生前就悉心布置的。 但是夏侯召走了这么多年了,那地方早就让庞氏看上,占去给夏侯博做了院子,若是腾出来给夏侯召,那让夏侯博住哪儿去? 这遭夏侯召回来,庞氏与龚氏的慈爱只是做给外人看,实际上也未曾将夏侯召当做正经人物对待。龚氏早就忘了夏侯召当初住在哪儿,遂顺口提起让他住在原来的地方。 夏侯博是个说话没遮拦的,不知道这一开口又让庞氏与龚氏心头一个咯噔。那正院是历代平城侯住的地方,他们巴巴守了这么多年,这么能让夏侯召住进去? 夏侯博瞧着母亲和祖母凶恶的眼神,心虚的摸了摸鼻梁,他是不是……又说错什么了? 好像没错啊,夏侯召不就是回来袭爵的?那个院子不早晚是他的? 夏侯召心眼忒的坏,看着旁人不高兴,他就开心了,眼见庞氏与龚氏都是一脸惊恐忐忑,生怕自己抢占了她们宝贝的正院,又不想交出来他原本住的院子,他忽的就笑出声来,冷清清的声线像是冰块擦过后脊梁一样,让人心里一激灵。 夏侯博搓了搓胳膊,他就打眼看着这夏侯召精神不正常一样,你瞧瞧,笑得这个渗人,他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甚好……正院甚好。”此话一出,庞氏与龚氏心下一凉,夏侯博反倒松了口气。 “不可!你尚未承袭爵位,则能住进去,也太没规矩了!”龚氏扯着嗓子厉声反对。 “本将军住不住进去,有你置喙的余地吗?”夏侯召扬眉冷声,音调不急不缓,语气似是在打着商量,他本就声线凉薄,难免与人交谈时候让人多几分惧意。 方副将,也就是那个厚墩墩的男人,他见夏侯召的神色便会意,带了一队人分列在堂前,明摆着就是威胁,看得庞氏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夏侯召带回来的都是战场上的亲信,手上都是见过血的,庞氏与龚氏困在深宅大院一辈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不敢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维护自己长辈的尊严。 反倒是夏侯博发出一声赞叹,有些新奇,眼睛闪闪发亮。 “老……老夫人……宛姬……宛姬到了……”管家瞧着这剑拔弩张的架势,哆哆嗦嗦的打破僵局开口。 庞氏见着有人递来了台阶给她下,赶忙定了定心神开口“既然来了,那便让她进来罢。” 木宛童自堂前一进来,便觉出气氛不对劲,格外冷凝,庞氏与龚氏脸色都十分差劲。堂内左右两列着十余人,腰间别着长剑,面容冷煞,不似善类。 她面不改色的走上前,抬手微微行一礼,便不言不语的站在堂中。她到底还是不肯给这些人行大礼。 庞氏上下挑剔的打量她,见她容颜憔悴,又一身白衣忍不住暗自思付,怨不得人都说,要想俏一身孝,这一身白,更显得娇柔不堪一折了。 夏侯召听人唤她宛姬,抬眼扫向夏侯博“宛姬?你的妾?还是夏侯銮的?” 他瞧上这女子的容色了,不要别的,就单摆在跟前儿当个装饰的花瓶就可,他一直想寻个姿容上乘的花瓶摆在面前洗眼,可世上都是些庸脂俗粉。 夏侯博怕极了他,又见他目光不善,连忙弹起身子慌乱的摆手“不是不是!不是我的,也不是小叔的!是你的!祖母和母亲给你的!” 第5章 第五章 木宛童缩在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下颚角崩得紧紧的,把头埋下,竭力屏蔽他们的交谈,将自己麻木了,装作未曾听见夏侯召的话。 “谁的妾?你的还是夏侯銮的?”夏侯召问的这句话,像施了咒一样,在她心间脑海上上下下翻涌个没完。 她若再自私懦弱些,干脆撞死在柱子上,免得受辱。 “我的?”夏侯召呢喃了句,半眯起眼睛看着下方站着的木宛童,眼眸极冷极戾,神色不霁,明摆着是不快。 庞氏龚氏两个老妖婆,当初联合他那个倒霉父君弄死了他不争气的母亲,已经结了不死不休的梁子,不过只剩下一层遮羞布没揭开。 她们送来的人,一个都不可信。 龚氏见他面色不善,担心他不肯收下木宛童,当即硬着头皮开口“是,确是我与你母亲为你寻的,你在外这么久,身旁也没有一个侍奉的。正巧宛童她背景清白,性格柔淑,相貌也俏,便留下给你做房里人。” 听闻此言,木宛童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只是她情绪收敛的极快,表情一闪而过。背景清白?谋逆之臣的女儿,也算是背景清白? 夏侯召眼力极好,将木宛童细微的表情看得清楚。原本只觉得,一个可有可无的花瓶,留与不留都没什么意思,现下反倒升起些兴味。 直觉告诉他,这个宛姬与庞氏龚氏之间发生过一些不可告人之事,且观她与普通的婢子不大相同,想必不像龚氏说的那般背景清白简单。 “既然费了心思,我怎么好拒绝,那便留下好了。”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木宛童想赌一赌,她不甘心将自己和予南的命运一直交付在龚氏庞氏手里,她迫切的需要一个靠山,借她一力。 正院算是平城侯府最为重要之处,纵然多年未有人居住,还是洒扫的一尘不染。只添置日常起居用品便可住人。 木宛童没什么细软,她摸了摸颈间贴身佩戴的玉髓,触手温润滑暖,心里安定几分,便带着着唯一珍重的东西跟着夏侯召走了。 夜里点了灯,夏侯召在灯下,拿了棉布细细的擦拭自己的佩剑。橙黄色的烛光冲淡了他的凉薄和锐利,添了几分温暖。 方副将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怎么跟夏侯召开口。 夏侯召用剑鞘拍了拍他的腿“往一边靠靠,挡光了……” 方副将乖顺的挪到了另一边,终于做足了心理建设“将军,属下觉得,那个小娘们留不得。” “怎么说?”夏侯召依旧语气淡淡的,头也不抬的擦拭着自己的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今天下午,属下特意去打探了她的底细,您瞧怎么着?”方副将压低了声音,略带神秘的掩面朝夏侯召开口。 夏侯召最腻烦别人跟他叽叽歪歪的没个痛快话,刺啦一声将剑怼回去“要说就说,不说就滚!” 方副将面上难掩失落,心里暗暗抱怨,将军真是好没情趣!但还是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的开口。 “想当年,广平郡王木咸,乃南齐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一杆红缨枪舞得生风。怎料天降不测,哎!竟惨遭奸臣陷害,一代英雄,落得个凄惨下场,无不教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方副将感情充沛,语调抑扬顿挫,讲到情动之时,忍不住掩面垂泪欲泣,还拿袖口沾了沾自己的眼角。这架势,就连茶楼的说书先生都要甘拜下风。 夏侯召脸色愈发阴沉,额上青筋跳的欢快。方副将是个说书的好人才,带兵打仗真是屈才。 “你挑重点!”但可惜他不爱听书,脾气也不好,当即抬了腿踢在方副将肉墩墩的屁股上。 方副将护着屁股一个踉跄“诶诶诶,我说,我说!广平郡王被判谋逆,已经处死了,这小娘们是他闺女。 她弟弟现在在那两个老妖婆手里,将军,要我说,她估摸着就是那两个老妖婆派来的细作,老妖婆拿了她弟弟来威胁她。不然怎么说以前也是个大家闺秀,能这么没骨气的过来给您当妾?” “不用你估摸,就是。”夏侯召开口。 “那您还把她留在跟前儿,多渗人啊!要属下说,就干脆扔出去,一了百了。”方副将情真意切的开口,他是实打实为夏侯召好。 他跟着夏侯召这么多年,觉得对方是个十足的疯子,不要命那种,好像生死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什么,脾气又阴晴不定,嗜杀成性。做他的属下,稍有不慎也许就命丧黄泉了。 但夏侯召能让他不受人轻贱,能让他活的有尊严,让他甘愿把头别在裤腰带上跟他闯出一条路。 “可她长得好看啊,我喜欢……”夏侯召一笑,低喃着开口,一口白牙在烛光下阴森森的。他原本就生的浓艳又凉薄冷戾,如今更如壁画上夺人心魄的鬼魅。 方副将浑身一个激灵,好看?是好看,他长了这么大,再没见过比那小娘们好看的,可让夏侯召惦记上…… 把那个小娘们扔出去,对夏侯召好,对她也更好。但是既然夏侯召盯上她了,那她还是自求多福吧。 方副将现在不替夏侯召担心了,反倒开始担心木宛童,哪天要是血溅于此,他丝毫不奇怪。 夏侯召喜欢美的东西,将那些东西作为爱物,军中人尽皆知,但他又会亲手摧毁那些东西,这也是人尽皆知的。 当初两军交战,他得了对面一对夜明珠,莹莹光辉,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他喜爱的日日不离身,后来有一日却让他亲手毁了,他看着碎片笑了许久。 诸如此类的事迹,不胜枚举。 所以私下就有人传,夏侯召有病,脑袋不正常,哪有正常人会刻意破坏掉自己喜欢的东西? 但好在夏侯召没喜欢过什么人,因此也就没弄出过人命,众人也就随他去了。如今他明明白白说喜欢那个宛姬的样貌,这…… 第6章 第六章 方副将出门的时候看见了站在外头,手里捧着食盒的木宛童,一时不知该是怜悯还是愤恨,介于他心中尚存的一丁点良心,还是斟酌着开了口 “你……小心些……” 木宛童一愣,才神情恍惚的点了头。她手里捧得是刚做好的糖蒸酥酪。 她想着夏侯召一直生活在北边,想是与北边人的习惯差不多,爱吃牛乳,所以做了来。她无论出于哪方面的立场考虑,都应该主动示好。 她尚且在闺阁中懵懂的时候,夏侯召就已经名扬天下,不过是噬杀成性的恶名。 因他屠了北越一座城。 父亲教她,未知因果,不予评论。因此她不会过早的因市井传言而给夏侯召盖上恶人的章。即便前几日惊鸿一面,夏侯召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木宛童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抬手欲要敲门,心里却冷不丁冒出方副将犹豫的神色,还有他慢慢吞吞的叮嘱,一下子脊梁上窜起冷汗。 脑子里又止不住翻涌起初见时,夏侯召冷戾的目光和身上的血腥气,让她越发打怵。 她抬眸看了眼天色,天儿也晚了,要不明儿再来吧…… 这样想着,她搂紧食盒转身快步回了自己的房间。 夏侯召手支着下颚,目光一转不转的瞧着门外一道黑黝黝的纤长影子,犹犹豫豫半晌后,又飞快的跑走了,他一愣,继而唇角堆出三分笑意,原本狠戾凉薄的凤眼化了些冷意。 小丫头片子,白日里还跟那两个老妖婆宁死不屈的有骨气,连个好脸色都不愿意摆出来,到他这儿反倒怂了,怪有意思的。 庞氏眼眶红红的倚靠在床边,不住的拿帕子抹着眼泪,夏侯博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的像个孩子。 他揪了揪身上的衣角,打量了他母亲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母亲,这天也不早了,您早些睡,儿子明日再来与您请安。”说罢抬腿就忙不迭的要跑。 “你给我站住!”庞氏平日里都是以老好人的温吞形象示众,难得高声说话。 夏侯博一听,浑身汗毛都炸开了,他母亲是个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不过。旁人都说平城侯夫人性子温软,善解人意,人也长得温柔,实际上背地里哪有他们说得那么好,大多都是装给外人看的。 “博儿,就当母亲求你的,你行行好,你能不能理解母亲这一片苦心,母亲都是为了你好。”庞氏泣不成声的捶着胸口质问夏侯博。 夏侯博一听,浓黑的眉头便像是打了结一样纠缠在一起,他不用想都知道他母亲想要说什么,这些话来来回回听了无数遍,早就听烦了!他的母亲永远只会说这些是对他好,从来不会问他想不想要! 心里越想着,就越是又一股火窜上来,愈演愈烈。他的眼眶变得通红,里面溢满了水光,忍不住压抑的辩驳 “母亲,您一直说为我好,可是您想给的都不是我想要的!您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真正的为我好?我只想做一个整日里招猫逗狗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弟,别的什么都没想过,儿子没什么远大志向!” 庞氏满脸不可置信,音量也跟着拔高“ 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害你!平城侯这个位置多少人想要都要不来,你怎么能……” 夏侯博眼神倔强,狠狠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方才抬眸一字一句的认真与庞氏道“这个位置是他夏侯召的!不是我的!您为什么非要盯着不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啪!” 庞氏情绪激动,忍不住抬手狠狠打了夏侯博一个巴掌,浑身颤抖“博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个爵位是你父亲的!什么叫别人的东西,本来就该是你的!” 夏侯博轻嘲一声,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颊,语气平复了许多 “夏侯召是父亲原配夫人所生嫡长子,一出生就被册立世子,我不过是继室所生,自古继室都要对原配的牌位执妾礼,说难听了,我就是个妾生的!我拎得清自己的身份!按照尊卑长幼,这个爵位怎么都轮不到我!您心里不清楚吗?” 庞氏唇瓣动了动,想要反驳什么,夏侯博又打断她,继续道 “夏侯召就算我再不待见他,他也是我大哥,我还不至于做出兄弟阋墙,罔顾人伦之事!我也希望您与我那个祖母,拎得清自己身份!何况……您觉得,夏侯召看起来像好惹的吗?” 说罢,他不待庞氏反驳,便甩袖离去。 院子里凄凄寒寒的,只余下天边一轮清月悬在上头,投下白森森的光,照得四方明亮。 夏侯博仰头看着天上那轮月亮,扯了扯嘴角,又恢复了平素里玩世不恭的模样,只是垂在袖下的手还是微微发抖。 他只是平日里不愿意计较那么多,又不是真傻。他是个遗腹子,生来就没了父亲,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长大,他只想着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不想奢求那些不属于自己的。 庞氏呆呆的看着夏侯博摔门出去的背影,打夏侯博巴掌的那只手还在微微颤抖,许久,她方才双手捂面,痛哭失声。 她难,她真的太难了!十五嫁为继室,一手拉扯博儿长大,如今孩子大了,都不与她一条心了,谁能真正疼惜她? 她只是想要博儿出人头地,不至于将来被人踩在脚下。 博儿还是太小,不清楚权势到底多重要,今后他就会感激自己了。 庞氏这边动静闹得太大,多多少少传出些风声,何况是一直盯着她的龚氏。 她窝在榻上,手里捏着佛珠,神态悠然,语气却带着几分轻蔑和满意 “夏侯博实在不争气,不过也是,他若是争气了,哪还有咱们娘俩什么事儿。” 夏侯銮依旧是那副秦风明月的舒朗模样,眉眼含笑,温柔落拓,既不应和也不反对。加之天生一副温润的好皮囊,怨不得是所有邺城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龚氏依旧自顾自的得意,还不忘劝诫夏侯銮“我的儿,你可要再加把劲儿,族中长老都对你十分满意,你瞧瞧夏侯召今日那副轻狂的样子,早晚惹怒了族中长老,把他从世子的位置上赶下来!无论是夏侯博还是夏侯召,都对你没有威胁。” “母亲放心,儿子定不会辜负母亲一番心意。”夏侯銮的声音也如他这个人一般温温润润的,如玉如磬。 “只是你养的那些小蹄子,千万管教好,你脾气好,不拘束她们,平日里怎么闹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如今关键时候,别让她们出来拎不清搅了局。” 世家皆以蓄养姬妾为荣取乐,夏侯銮又是邺城里鼎鼎有名的风雅公子,自然府中姬妾成群,但入眼的也就那么几个。 第7章 第七章 木宛童不是个太过温吞的人,何况现实情况也不给她温吞退缩的机会。 她起了个大早,默默给自己打了口气,将自己一头浓密的长发半绾成髻,换上一身素白简单的襦裙,用凉水仔细洗漱打理好自己。 她不会因现实状况不如意就怨天尤人止步不前,有句话虽老套却实在: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现在有条路摆在她面前,无论是荆棘丛生还是泥泞难行,她都得豁出去走一走,不然等那条路也被堵死的时候,她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她挽了袖子进小厨房,泡了银耳,与冰糖枸杞一起炖了,煮银耳羹。 早前还在王府的时候,她为了孝敬父亲,练就一身做点心粥食的好功夫。如今父王却再也没机会吃一口她亲手做的东西了。 这样想着,难免悲从中来,红了眼眶,她忙得回过神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将眼泪收回去。 “呦,宛姑娘做好吃的呢!真香!”门口站了个少年,抱着肩眼睛放光的盯着灶上的小砂锅。 木宛童眯了眯眼,她记性好,认得这是夏侯召手下的人,当日在堂上威胁龚氏的一众里就有他一个,难怪他认得自己。 说来也怪,夏侯召手下的人从不叫她宛姬,而是叫她宛姑娘,这个少年是,昨夜见的那个方副将也是。 她扬起一抹笑意“给夏侯将军做的,小将军要不要来一碗?” 少年忙得摆手“别抬举我,我哪是什么将军,姑娘叫我夏泺就行,我就是来给将军送东西的,这好东西怕是无福消受了,姑娘先忙着,我先走了。” 说完便狼撵一样的跑走了。 他就是嘴馋,鼻子又灵,这才寻着香甜味儿来的,但是夏侯将军的东西,他哪敢分一杯羹? 过了几刻钟,木宛童见银耳羹已经炖的软烂,便盛了进碗里。 她长舒一口气,一咬牙,抬手轻轻敲响了书房的门。 “进。” 门内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让木宛童忍不住又紧张起来。 木宛童甫一进去,便被夏侯召的目光钉在门口,她后脊梁发麻了片刻,却还是迅速调整好了情绪,面不改色的缓缓向里走着。 夏侯召斜坐在书案后的圈椅上,双手交叠,下巴微扬,目光还放在她身上,赤.裸裸的让人害怕,天地良心,夏侯召脑子里想得绝对不是什么旖旎暧昧的场景,而是单纯的人皮灯笼。 这一身好皮肉,若是剥了做灯笼,想必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可惜太瘦了,做出来也不够完美,这样的皮囊,养养是能做出举世无双的好灯笼的。 好看的人,总有老的一天,而做成灯笼,就能青春永驻,将最美好的时候留住,多好啊…… 至于做了灯笼之后毁不毁掉,就看他的心意了。 木宛童对夏侯召能将人剥皮拆骨的眼神视若无物,将银耳羹轻轻放在夏侯召面前,心中酝酿了说辞准备出口。 夏侯召将目光从木宛童的脸移到了她纤白如玉的手,又移到了面前的银耳羹,声音淡淡的开口“给我的?” 木宛童点头,将手缩回袖中,紧张的微微握拳。 这些日子木宛童受了许多磨难,如今还是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瘦巴巴的,偏骨像生的美,不显得丑陋,反倒多了几分柔弱之美,成了最能激起男人保护欲的那种美人。 但夏侯召脑袋里满都是他即将得到的灯笼。 夏侯召状似了然的点头“哦……给我的。” 木宛童听他语气柔缓了许多,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想必是接受她的好意的。 “那你替我喝了罢。” 木宛童刚顺的那口气让夏侯召这句话又堵了回去,她唇角勾出一抹略微僵硬的笑容,夏侯召想必是怀疑她。 毕竟她是庞氏与龚氏送来的,夏侯召又与那二人不和,自然也不会轻易相信她,更何况是吃食这些从口入的东西,自然不能马虎了。 夏侯召想得是,这小丫头自来了平城侯府,身份一落千丈,家中父母双亡,心里不痛快是有的,条件艰苦也是有的。自然,身上不长肉,气色不好看也是有的。 就算是为了他即将到手的灯笼,他怎么也得把人养得白白胖胖,管她是哪个送来的细作,又管她和那两个老妖婆有什么龃龉,他只看上她这一身皮囊了。 好不容易碰见个长在他审美点上的,自然不能有半分差错的把这身皮给他留下来作纪念。 所以,多吃些,才能多长肉。 木宛童知道夏侯召不是个良善角色,但私心里也从来没把他往这么变态的方向考虑过。 她抬眼看着夏侯召不似玩笑的神色,咬了咬牙,伸手端了夏侯召面前那一盅银耳羹,仰起头一口气喝了下去,将空空如也的碗底亮给夏侯召看。 夏侯召点头,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能吃就行,能吃就能长肉,能长肉就能变得白白胖胖,能变得白白胖胖就能…… 木宛童用帕子抹了把嘴,布料与唇摩擦,多少蹭出了些许血色,她正色与夏侯召道 “将军不必怀疑我在这些东西里下药,会对您图谋不轨。无论我是谁送来的,我也是惜命的,您吃了我做的东西出了什么意外,我还不被外头您那些亲兵千刀万剐?我年纪还轻,暂且不想死。您瞧,我吃了这不是也半分事也没有?” 夏侯召也不反驳,这小丫头明显是以为自己怀疑她在吃的里面放不干净的东西。但是,误解就误解罢,要是实话实说不得把人吓着了,万一吓得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他的灯笼就没着落了。何况他跟个灯笼解释那么多干什么? 他手指屈起,敲了敲书案的桌面“行罢,我信你,你先下去。” 木宛童将盅碗收了回去,夏侯召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出去,还顺带贴心的关了门。 木宛童盯着空空的盅碗愣了愣,微微叹了口气,她看夏侯召与龚氏和庞氏虽不和,但也不像不死不休,她总不能一张口就说:咱俩一起弄死庞龚两个人行吗? 但夏侯召如今真是她孤立无援下唯一可走的路了,往日庞氏与龚氏与夏侯召之间有什么矛盾她不晓得,但现在那两人想要夏侯召的位置,自然狗急跳墙会兵行险招,三人必有一日斗得你死我活。 但是她打赌,夏侯召会赢,而且轻而易举,她要等庞氏与龚氏真正惹怒夏侯召那一日…… 她不能将自己和弟弟的命运交在两个狭隘浅薄的女人手里。也许未来一日,庞氏与龚氏死了,他们又落在夏侯召手里,但至少他们没有开罪夏侯召,处境不会比现在艰难。 第8章 第八章 夏侯召回来十几日了,皇帝那头方才堪堪想起他这个人,一大早命内侍传召他入宫。 龚氏与庞氏心跟着吊了起来,她们巴望着夏侯召行止粗鲁,惹恼了皇帝,干脆将他的职位一撸到底。 一转头,趁着夏侯召出门,便将木宛童叫了来。当时正赶着夏侯銮的一众姬妾围在龚氏跟前儿请安。 原本龚氏是不屑于理会这些玩物的,可她这几日在夏侯召那处受了挫,面子上挂不住,自然要从别处找补过来,方才招了这些姬妾来同她请安,继续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 其中有个得宠的柳姬,忙不迭的请命,自告奋勇要亲自带了木宛童来。 龚氏见她巴巴的讨好自己,也就点头应允了。 柳姬这人素来张扬跋扈,仗着得夏侯銮的宠爱,在府中横行霸道,没几个怕的,偏生夏侯銮就爱她这股子小野猫一样的劲儿,当即带了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前去,生怕阵仗不够。 只是方到正院说明来历就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守门的都是夏侯召的亲信,哪里容得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带着一大帮人乱糟糟的随意进出院子,更何况还要带走主子身边儿的人。 柳姬生的娇媚,媚眼桃腮,身量窈窕,又兼有几分泼辣劲儿,当即不服,就闹开了。 她的主子爷是夏侯銮,将来整个平城侯府都是她主子的,夏侯召不过一黄口小儿,乡野长大,哪里能比得上她的主子,改明儿还不是乖乖腾出位置来,他手下的杂碎怎敢拦着她进去? 她上去搡了一把守门的侍卫,掐着腰扯着嗓子“你是哪门子的葱,敢拦我?我可是銮二爷跟前儿的宠姬,就连你们那粗野的主子见了我还要叫我一声小婶婶,简直是放肆!” 侍卫浓黑的眉头忍不住皱起,他们都是大老爷们,不能打女人,但也就奇了怪了,府里的銮二爷看着文文雅雅的一个人,怎么就好这口,这女人实在是泼辣粗野! 柳姬推搡了半天,哪里能搡的动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当即急了眼,瞪了自己身后的随众一眼“你们还不来帮忙!把这些狗·娘养的赶开,把门给我砸了!” 身后的人便一拥而上,乱糟糟的一片。 木宛童自来了夏侯召这处,日子反倒清闲了,夏侯召不用她近身,院子里的活也不用她来做,便央了人给她置办些笔墨,重新捡起了书画。 她外祖父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沈卿尘,她自是也随着练就一笔好字,在邺城也算小有名气。人人提到文和县主之时,艳羡的除却美貌,也有才情。 只是不多时,就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乱哄哄一片,隐约还提到了她的名字,木宛童坐了半刻,又不见外头消停,索性撂了笔过去查探。 夏侯召身边侍候的人少,也就几个洒扫和帮厨的婆子粗佣,是以院长里空荡荡的,她也找不见个人问问外面到底什么情况。 木宛童站在院门口的时候,就见着一娇艳女子云鬓横斜的指挥着家丁仆役砸门,夏侯召的侍卫拿着□□阻拦。 “怎么了?闹哄哄的。” 前头门前正闹着,门后便传来一阵清越的女声,空灵灵的不算大,却格外悦耳和清晰,一干人便停了下来,回头去望。 柳姬见木宛童的容色,神色有些尴尬不自然,下意识整了整自己的鬓发,早听说夏侯召跟前儿的宛姬美貌,没想到这么出尘绝艳,还一身的清贵气,免不了有些自惭形秽。 只是想着她身后有龚氏撑腰,便又底气足了起来,微微扬了下巴道“你就是宛姬?” 木宛童最是腻烦旁人提起这个称呼,当即眼神暗淡了几分,也不正面答她,只问“你有何事?敢在正院闹开了,不怕将军回来开罪。” 柳姬轻哼一声,眼神凌厉的扫了一眼门前的侍卫“是老夫人传你过去,我这才屈尊降贵的过来,没想到这些奴才还敢拦着我,宛姬,你架子可真大,竟敢让老夫人久等!” 木宛童心中一紧,龚氏传她,她不敢不去,毕竟予南还在龚氏手里,若是不给龚氏脸面,她在正院整日缩着倒是无妨,可予南就要遭罪了。 守门的侍卫劝道“宛姑娘,这泼妇好没规矩,您何必理会,等着将军回来便是,不必给她好颜色看。” 另一位侍卫也跟着附和“是啊,天这么冷,您早早回去。” 木宛童平日里对这些人不错,做了吃的也分些给他们,她人也温柔,脾气好,是以众人对她印象不错,加之她是夏侯召的人,遂多了几分维护。 “小厨房里温了汤水,一会儿你们取了喝,暖暖身子。”木宛童温声与他们道,转了身往院子里去,柳姬见了,赶忙高声叫住她“你做什么?老夫人叫你!” 木宛童被她刺耳的声音弄得心里一个激灵,却不紧不慢,头也不回的答她“我去取件披风来。” 柳姬听闻,冷哼一声,瘪嘴转了头去。 守门的侍卫听闻她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只谢过木宛童的好意。 龚氏添禧院的小丫头替木宛童打了门帘,木宛童一进去,脚边便炸开一盏瓷盏,里头温热的茶水溅在她素白襦裙的边儿上,成了道深褐色的污渍。 她绕开碎掉的瓷盏,眉头微不可见的一皱,茶水的污渍怕是不大好洗净。 “真是能耐了!背后又夏侯召撑腰便不将我放在眼里了!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龚氏声音尖锐的骂道。 庞氏捧着手炉,神色也不大好,随声附和“宛姬,你确是目中无人了,敢让老夫人与我如今久等!” 她眼下一片青黑,这几日因与夏侯博吵了一架,夜夜都不得安寝,自然神色不济。 柳姬屈膝给二人请安,又赶忙上前去依偎着龚氏补刀“老夫人,您是不知道,这宛姬好大的架子,让妾在外头好等,您瞧瞧,妾手都冻红了!”说罢亮出自己有些泛红的掌心。 那分明就是她推搡侍卫时候,被他们身上的软甲蹭红的。 第9章 第九章 龚氏抬起下巴“跟着下·贱粗鄙之人,你的规矩教养也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教的,目无主上!给我跪下!” 听到龚氏这样的话,木宛童心里建起的城墙轰然倒塌,她抬眸,眼里不似平日的淡泊无波,里面满是痛恨和憎恶 “广平王府和沈家的教养,用不着您来置喙!况且下贱粗鄙之人,您是在说您自己吧!他夏侯召至少为南齐抛头颅洒热血,是南齐的英雄,您又龟缩在府里做了什么于国于民有利的好事,敢如此轻贱他!” 龚氏说她什么都行,她都能忍,可龚氏有什么资格说她的家教,侮辱她的父母!无论是广平王府还是沈氏,皆是满门清正,从来没有被人指着鼻子骂没教养的时候。 “你……”龚氏愤然拍桌起身,临了却又不知道该骂什么。 就不说广平王府,这满天下里都知道,沈氏儒门,最是规矩森严,教出来的孩子个顶个儿的温文尔雅,任谁都得夸一句教养有方。 木宛童虽只是沈老先生的外孙女,但却是她母亲沈王妃一手教导出来的,质疑木宛童的教养,就是变相的质疑沈氏没教好孩子。她便是再违心都说不出这样的话。 龚氏胸口起伏了半刻,最后转怒为笑“好,你家的教养说不得!可广平王府都没了,你就是一条丧家之犬,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叫嚣!” 继而又指了身侧的嬷嬷,开口吩咐道“给我把碎了的瓷片拿过来,让她跪着!本来今日想好声好气的和她说话,竟是不识抬举!” 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便从后头冒了出来,将木宛童钳制住,像是老鹰抓小鸡崽子一样轻而易举,又将她身上的披风扯了。 木宛童那双好看的眼睛依旧雪亮,不甘的瞪着龚氏,却也不挣扎,龚氏让她看得心头发毛。 柳姬眼睛一转,又转手扔碎了个杯子在地上,谄媚的看着龚氏道“一个哪里够她长记性的,还是再来一个妥帖。” 眼见着龚氏的神色因此更为满意,柳姬知道这是拍在了马屁股上,不由得更加沾沾自喜。 碎瓷片上沾了茶叶渣滓,又带着水渍,看起来脏兮兮的,婆子丫头将这些碎瓷片在木宛童面前摆成一道。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寒凉,木宛童的衣裙也厚实,龚氏瞧着不顺眼,便扬了扬下巴。 钳制住木宛童的两个嬷嬷会意,开始扯木宛童身上的衣裙。 无论放在什么时候,当众让人扒了衣服都是件极为屈辱的事儿,何况木宛童是个女子,又是自小让人捧着供着长大的,何尝受过此等侮辱,就算房内皆是女子也不行。 她竭力挣扎着,不让那两个嬷嬷碰到她的衣衫,但单薄力微,哪里抵得上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那两个嬷嬷也不是什么善茬,粗手粗脚的直接将木宛童外衫撕的稀碎,最后只留了两件贴身的小衣。 上头的柳姬忍不住笑得肆无忌惮。 夏侯召自正院门前进来,顺手解了身上的大氅,交给一旁的副将,门口的侍卫抱拳,语速急切的与他禀报。 “将军,方才侯府的老夫人教人将宛姑娘带去了,瞧着气势汹汹的,恐怕来者不善。” 夏侯召眉头一皱,他养的大灯笼让人带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在半个时辰之前,是銮二爷的姬妾带人来要的,泼妇一样,还砸了门。” 夏侯召听了,脸色变得更差,带走他的人,还敢砸他的门,是天皇老子借她的胆子? 他顺手又从副将手里接了大氅披在身上,头也不转的冷声吩咐“带几个人跟我走。” 木宛童让两个嬷嬷掐着肩按在地上铺着的瓷碎上,她身上单薄,一跪下去,那些碎片就割破了她的膝盖,染红了她雪白的裤管,她一挣扎,便被按得越用力,逐渐的,地上也多了血迹。 一滩猩红的落在地上,带着铁锈的气息,还在不断的淌着,越来越多,越瞧着越渗人,木宛童的脸也变得苍白蜡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她却一声痛呼都没有,只是咬着牙,死命扛着。 下头人重新给龚氏沏了茶,她悠闲的抿着甘甜的茶水,冷眼看着下首跪在瓷片上的木宛童,心中满是快意。 “我今日原本叫你来,是想问你夏侯召有无异动,你却跟我呛上了,若是一味纵着你,怕是就忘了尊卑,跟夏侯召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一样!下贱!” 木宛童因血液流失,周身发冷,她低着头,发丝散乱,有些被汗水黏在脸颊上,好不狼狈,她扯了扯嘴角,勾出一抹冷笑,骨子里犯了犟 “下贱?不若我再说一遍,到底是谁下贱!他夏侯召在疆场上为南齐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你躲在邺城安享富贵,还敢大言不惭,到底是谁更下贱卑劣!” “给我掌她的嘴!竟敢对老夫人出言不逊!”柳姬尖着声音高声叫嚣。 两个嬷嬷面面相觑,终究还是撸了袖子,狠狠一巴掌扬在木宛童脸上,一下子让她的脸肿的老高,嘴角出了血。 “听闻你去了夏侯召那儿多日,他碰都不碰你,当真是没用!估摸着你今儿就是跪死在这儿,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龚氏解气的看着下面的场景,冷哼道。 外面忽的传来一阵喧嚣和哭喊,接着便是夏侯召撩了帘子,脸色铁青的进来,带进来一股子冷煞的寒风,他一开口,便冷了一众人“谁说的?” 夏侯召一进来就闻见屋内一股子血腥味,加之屋内温暖不大透气,更使得血腥气浓重。木宛童衣衫单薄的跪在地上,脸上肿的老高,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瞧着惨兮兮的。 他脸色难堪到极点,像是能滴下墨来,周身的空气都僵硬的凝固了起来,冷飕飕的教人生怕。 龚氏怵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的看着他一脚踹翻了掐着木宛童的两个嬷嬷,又将人横抱在怀里,将自己的大氅披在木宛童身上。 木宛童只看了他一眼便没了意识。 夏侯召离近了瞧着木宛童脸上的上,心里想杀人的情绪逐渐高涨。 他好不容易找的大灯笼就让人这么欺负了,万一毁了,他就把这些人挫骨扬灰。 第10章 第十章 “我再问一遍,谁准你们碰她的?”夏侯召声音冷的众人后脊梁一个哆嗦。 柳姬这是第一次见着夏侯召,她坐井观天惯了,自是不大将夏侯召放在眼里,只觉得是个纸老虎,又以为夏侯銮是无所不能的,即便有些惧意,也是口无遮拦 “怎么?老夫人也罚不得一个贱妾了?还是你夏侯召目无尊长惯了,果真是乡野长大的,不懂尊卑规矩!” 夏侯召抬眸扫了她一眼,柳姬被这一眼扫的浑身一抖,敛了声,缩回龚氏身后。 龚氏面子上挂不住,况且她不相信,夏侯召当真能为个姬妾对她怎么样,当即附和柳姬的话“柳姬说得没错,阿召,你太过放肆了,不就是个妾,祖母还罚不得了?何况这个妾还是我送给你的!” 夏侯召一听,冷声开口“现在她是我的,我的东西,谁都没资格碰!至于说她是妾室?”他缓缓扫视了一屋子的人,眼神阴鸷的直让人背后发毛,方才不急不忙的吐出几个字 “你们不都是妾室吗?” 说罢便将木宛童遮的严严实实,大步出了院子。 龚氏气的浑身发抖,指着他的背影,一个字都说不出,庞氏手里的帕子也攥的紧紧的。 是,继室在原配正室面前永远是妾,在原配所生的子女面前,也永远是妾! 龚氏摔了手里的茶盏,目眦欲裂“夏侯召!夏侯召!竖子敢尔!” 庞氏整理了情绪,依旧面不改色,瞧不出愤恨恼怒,只是心底暗嘲龚氏,这些年龚氏被人捧得太高了,丝毫没有以前的谨慎与自觉,看起来愚不可及。 她起身与龚氏告辞“老夫人,如今见着,宛姬在夏侯召心里也是十分有地位的,宛姬的弟弟在咱们手里,她不敢不听话,只需从长计议便可,老夫人稍安勿躁。媳妇这便不叨扰了。” 龚氏听了她的话,怒气渐消,她喃喃半刻“对,对,她弟弟还在咱们手里,她不敢不听话,夏侯召看着还算重视她。” 庞氏出了龚氏的门,心里正想着事儿,下台阶的时候一个不留神便踏了个空,一旁的丫鬟来不及反应,眼见着就要倒在地上,凭空却落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嫂嫂,无事吧?”夏侯銮温润的声音响在庞氏耳边。 她心如擂鼓的揪了帕子,满眼都是夏侯銮英俊儒雅的面容,羞愤的起身,整理好情绪方才有些小声的开口“多谢小叔了。” “嫂嫂无事便好,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嫂嫂见谅。”夏侯銮退后一步与庞氏行礼,庞氏的心跳的愈发快了。 她慌乱的回应“无妨。” 陈大夫是军营里的军医,是夏侯召的亲信,此番随着他回了邺城,夏侯召召他来替木宛童诊治。 “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腿上恐怕留疤,这姑娘实在太瘦弱了些,平日里营养要跟上,旁的倒没什么。” 夏侯召听他说木宛童腿上恐怕留疤,心里不大舒服,只怕他的灯笼变得不够完美,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有什么法子祛疤吗?” “倒也无妨,寻些好的药膏子涂涂,估摸着也就看出不来了。”陈大夫神色诡异的看了他一眼如是道。 夏侯召点头,深深看了床上的木宛童一眼,便教人送陈大夫出去,转头吩咐 “谁碰了她,给我带过来,砍了手跪在碎瓷片上,直到她醒。那个带人来砸门的,扒光了吊在府门前,什么时候咽气了什么时候放下来!至于龚氏,新仇旧恨我改日一起跟她慢慢算!” 方副将瞧着夏侯召是真动了怒气。夏侯召的脾气暴烈,是那种典型的你动了我东西,我杀你全家,从不忍辱负重。 添禧院里鸡飞狗跳的,凄厉的哭声汇成一片,柳姬死死扒住夏侯銮的大腿,哭得涕泪横飞,一边摇头一边惊恐的哭着“二爷,二爷您救救妾,妾不能被他们带走,二爷!” 夏侯銮瞧着面前寒光闪闪的刀剑,下一刻似就能戳穿他的喉咙,他的脸色变得铁青,这种被人威胁的感觉十分不妙。但他还是亲自伸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掰开了柳姬,将她踢过去,从牙缝里对方副将挤出话来 “做错了事,理应受罚,就算今日阿召不教人带你走,我也会带你去请罪,毕竟这次太过分了!” 龚氏气得浑身发抖,尖声叫喊“竖子小儿!竟不将我放在眼里!” 夏侯銮狠戾的眼光一扫,便让龚氏噤了声,他阴沉的接话道“母亲,此处是您过分了!” 方副将嘿嘿一笑,心里暗叹,这銮二爷当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当即让人收了手里家伙,开口笑道 “还是二爷明事理,怨不得城中人人都夸呢,既然这样,那两个嬷嬷我也带走去复命了。”此话一毕,又转瞬换了副阴沉的面容,接口继续道 “往后还望老夫人打量清楚,谁的东西能碰,谁的东西碰不得!” 这方才带着人如流水般褪去,留下被砸的狼藉的添禧院。 待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夏侯銮原本挂着的笑一瞬间耷拉下来,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拂袖扫落了小桌上的茶水,乒乒乓乓落了一地。 龚氏捶着大腿又哭又叫,她一把年纪了,老脸让人放在地上踩。 “务必得将今日之事,传到外头去,且夸大其词!”夏侯銮冷声开口吩咐亲信。 龚氏扒着他的袖子尖声阻止“銮儿,你疯了!你这不是让我丢人丢到外头去了!” 夏侯銮抚了抚她的手“母亲,您只需要做出一副受害者模样,便会引得所有人的同情,族中长老以及城中勋贵,都会替你诛讨夏侯召。” 夏侯召年少成名,战功赫赫,名声显赫的让多少人忌惮,恨不得处置而后快。 柳姬被拔了舌头,一丝不·挂的吊在府门前,不多久,邺城就传遍了夏侯召不尊长辈,肆意妄为的名声,不少人摩拳擦掌几欲声讨,他名声原本就不算好,就算添了一条人们也认为理所当然。 夏侯召毫不在意,他肆意妄为,又手握重兵,有足够的底气不靠外界声评活着。 第11章 第十一章 木宛童醒来后微微有些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她当时头脑一热,在明知自己势单力薄的情况下还强行激怒龚氏,看起来愚蠢至极!但若重来一遍,她也许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她的父母亲长,她的家门荣耀,是她拼了一身剐也不能让人侮辱半分的。 “小丫头片子脾气还不小,就是太年轻,什么都忍不下!你想没想过,万一我真没去救你呢?你家的仇不报了?”夏侯召坐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 木宛童心中微微一愣,心里有情绪搅扰开。 万一夏侯召不去,她恐怕真就死在那儿了,她死了拿什么报仇?予南还在龚氏手里,恐怕也要受磋磨。若只有她孤身一人,她拼了命也要骂的龚氏狗血淋头,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留着命慢慢去做,她实在太冲动了。 “也是,你才十四,太嫩了。”夏侯召起身,上上下下打量她道。 不然就不会当众为他这个恶名昭彰之人辩驳了,旁人可是对他避之不及,半分好话也不愿意对他说呢。 木宛童声音发颤,咬着牙开口道谢“谢……谢谢,我今后不会再顶撞她们了。”她不会再有莽撞的时候了,她要认清,她不是广平王府的文和县主,而是平城侯世子夏侯召的妾婢。 夏侯召看着木宛童一副痛定思痛,绝不再犯,诚心思过的模样,忍不住多了几分怒意。 “你以为我和你说这些是让你跟那些人卑躬屈膝的吗?” 木宛童听夏侯召阴恻恻的开口,忍不住抬眸去看他,隔着一层薄薄的床帐,她隐约见夏侯召脸色不大好,似是十分恼怒,她忍不住攥紧了被角,方才是说错什么话惹怒他了吗? 下一刻,床帐便被掀起一片角,夏侯召半张冷峻的脸就映入了木宛童的眼眸里,更让她不由得紧张。 “你如今要记得,你是我的人。既是我的人,便不能让你受半点侮辱。下次若再是有这样的情况,你便带了人去,直接砸了她的院子,有我给你撑腰。” 夏侯召声音低沉阴冷,即便将来有一日,木宛童是要被他做成灯笼的,那也是他的,旁人半点手都不能沾。 夏侯召转身出门去后,木宛童方才回过神,忍不住眼眶有些红。 不论他是将自己当做一个所属物或是其他的什么物件,就如同私库里摆放的明珠一样,但她还是要感激,在这样落魄的情景下,有人能对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谢谢……”木宛童对着空气呢喃了句,眼泪就无声的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夏侯召带人砸了添禧院,砍了两个嬷嬷的胳膊,让她们流血而死,又擅自绑了他小叔叔的爱妾吊死,这些事在夏侯銮的有心发酵之下,愈演愈烈。 城中之人一提起夏侯召便是一副嫌弃兼惧怕的表情,又忍不住嚼舌头,那些关于夏侯召的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都被翻出来倒腾了一遍。 后来陈年旧事嚼完了,又开始编排一些子虚乌有的事儿,例如夏侯召吃人肉喝人血,是披着人皮的罗刹之类的。 后来谣言越来越离谱,也影响了平城侯府的名声,连夏侯家那些闭门不出长老都偶有耳闻,他们终于坐不住了,开始商量对策。 平日里夏侯家的重大事项都是由这些长老商讨出来的,尤其上一任夏侯家的家主,也就是夏侯召的父亲,已经亡故多年。 夏侯銮在这些长老面前卖乖了十几年,自然这些长老们更加偏向夏侯銮,最后也干脆不辨夏侯召到底做没做过那些可怕的事儿,直接一锤定音。 换!把夏侯召从世子的位置上换下来!省的他败坏夏侯家百年清誉! 几个道貌岸然的老头,捻着花白的胡子,便将此事敲定了,派人前去与龚氏知会一声,到底她也是平城侯府最高的长辈。 龚氏倚在榻上,哭哭唧唧了半晌,又将夏侯召目无尊长的罪名夸大了十倍,更是惹得长老们怒火中烧,下定了要上奏废世子的决心。 夏侯博从庞氏那儿听闻了消息,急急忙忙的跑去给夏侯召传信。他这个人就是一根筋,觉得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他虽然不怎么喜欢夏侯召,但是对于他那个小叔叔夏侯銮,他老早就看清了,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不如夏侯召呢! 夏侯博性子跳脱又容易炸毛,在正院门前就跟守门的侍卫吵起来了,他嘴皮子格外利索,一个人顶的上十个骂街的泼妇,守门的侍卫让他怼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恨不得上去撕了他的嘴。 终究是受不了了,其中一个侍卫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等着,我现在去禀报将军!” 夏侯博瞧着侍卫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往自己小厮身后一躲,露出个脑袋 “你早去通禀不就好了,你说你,平白让小爷我受累,唾沫星子都干了,诶,我真有正事跟他说,你别瞪我,瞪我能显得你眼珠子大是怎么着!” 夏侯召到底是让人把夏侯博放了进来。 夏侯博没吃饭就来了,叫骂了一顿,如今正赶上饭点儿,他正长身体的时候,难免看着满桌子的吃食饥肠辘辘,盯着桌子上那盘樱桃肉错不开眼。 肉丁切成樱桃的大小,酱汁浓稠,裹的肉丁也油亮好看,上头点缀着几片青叶,肯定酸香可口,拌饭也特好…… 他咽了咽口水,将正事抛在脑后,暗示夏侯召“夏侯召,我跟你讲,小爷还在长身体的年纪,一顿都不能挨饿,我娘说吃肉长肉,我又这么瘦……” “吃肉长肉……”夏侯召听见他的话,无声的呢喃了句,便吩咐了人将夏侯博心心念念的那盘子樱桃肉送去给木宛童,临了了嘱咐“看着她多吃点。” 小丫头片子太瘦了,浑身都是骨头,轻飘飘的一个,抱她回来的时候都硌得慌,要养的白白胖胖才好看。 夏侯博眼睁睁的看着那盘子肉被端走,敢怒不敢言。 第12章 第十二章 “你有话就说,没话就滚,没人留你吃饭。”夏侯召语速不紧不慢的道,带着一股冷飕飕的劲儿。他这个人天性凉薄,和他的声线一般,自然对夏侯博这个便宜弟弟没什么好脸色。 夏侯博年轻气盛,即便心里有些惧怕夏侯召,也被他轻蔑的话语激的气血上涌,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是觉得丢脸,当即炸了毛,指着夏侯召喊 “就你这副臭脾气,怨不得谁都看你不顺眼!我告诉你,现在夏侯銮已经和那些长老商量着把你从世子的位置上换下来! 改明儿你别怨我没提醒过你!” 说罢便怒气冲冲的甩袖走了,你不给我吃饭,我回去找我娘去!只是临了被门槛绊了个踉跄。 夏侯召对夏侯銮那些小动作了如指掌,只是想要换世子,可不是他和族中那些老东西说的算,皇帝第一个就会跳出来反对。 正院里阳盛阴衰,除了几个烧火做饭的粗使丫头,剩下的都是些小厮侍卫,夏侯召又是个极为省心的主子,用不着人伺候,是以院子里人就更少了。 至于龚氏和庞氏派来盯梢的心腹,都被夏侯召打发了出去。 近几日夏侯召看着木宛童自己形单影只的没个人照应,才微微有些意识到,或许人真的是少了些。 听说但凡是有点脸面的人家,家里的女人们身边儿都是前呼后拥跟着一堆丫鬟仆役的,这小丫头片子估计以前也有不少伺候的人。 况且她就该如同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由人捧着供着,一丝尘埃都不能沾染。若是让她陷于劳苦,必定会有所残损,那便不够完美了。 他如是想着,便开始着手安排,木宛童如今就是他手里最华美的一件稀世珍宝,他要将这件珍宝的养的白白嫩嫩的。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如珠似宝?还是如珠似玉?或者是别的什么…… 夏侯召一手托腮,略有些苦恼的想着,最后干脆放弃。 他一直长在边疆,肚子里除了兵法的墨水都是军师教的,至于那个军师,也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半吊子,导至于他可用的词语极为匮乏。 木宛童躺在床上养伤养了将近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夏侯召瞧见了什么好东西,都会让人给她端过来,并且看着她吃。 只是她心思太重,好东西像是填进无底洞,一点儿水花都没溅起来,不说长胖吧,气色也不见好。 好在恢复的还算快,早晚的时候已经能让人搀扶着在院子里遛遛弯。这半个月里一直负责照看她的是厨房里原本烧火的丫头,名叫苦芽,木宛童觉得这名字不大好,听起来就心酸,又不好擅作主张给她改了,便一直芽芽的叫着她。 苦芽才十二的年纪,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格外讨喜,只是小时候撞坏了头,脑袋不大灵光,却也因此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干净纯粹。 木宛童练字看书的时候,苦芽就托着腮在一旁嚼糕点,崇拜的看着木宛童,眼睛亮晶晶的。 “宛姑娘,你可真厉害。”苦芽一边吃着,一边嘟囔。宛姑娘字写的真好看,人也长得美,还看得懂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更重要的是,她跟着宛姑娘,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好东西。 木宛童眉眼一弯,眼底像是打碎的水波一样潋滟又温柔,她轻轻的替苦芽将脸上点心的渣滓擦掉,声音又软又绵 “你怎么知道我厉害的呀,净会哄我。”她比起外祖家的几位表哥,当真是差远了,见了他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惊才绝艳。 “就是厉害嘛!比芽芽见过的所有人都厉害!”苦芽又嘟囔了一句。 木宛童也不再和她多说,只是轻轻捏了捏她鼓鼓的腮帮子,柔声道“慢些吃,一会儿晚膳该吃不下了。” 苦芽重重的点头。 窗外夕阳金灿灿的光被窗棂割裂成细碎的光线,绵长又温暖的照在两个人身上,木宛童在夕阳下,像是会发光一般,温柔又平和。 夏侯召从外头望见她的时候,心咚的一声漏了一拍,像是被热水浇灌了一样的温暖,又生出几分但愿这样的暖意长长久久的渴望,说不清也道不明。 他见过木宛童不怕死的当堂顶撞龚氏,也见过她如此温软平和的一面。他不晓得,一个人是如何能将刚烈与温柔两种矛盾的性格并存的,并且毫不突兀,就像她天生该是这样的一般。 方副将看着夏侯召呆愣愣的站在门前,像魔怔了一样,脸上还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浑身一个冷战,他可从来没见他家将军这样笑过,竟有些渗人。 当即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的唤了声“将军,您叫属下给宛姑娘找的人都找到了。” 夏侯召这方才回神,收敛了笑意,嘴角崩成一条线,又恢复了平日里喜怒不定的模样。 “你带过去给她瞧瞧,若是她不要,便处理了罢。” 方副将抱拳应下,心里暗暗咂摸,这才是他熟悉的将军。 第13章 第十三章 方副将同木宛童打了招呼,便带了一队人进来了堂前,老幼皆有,为首的老妪发丝斑白,木宛童一与她对视,二人皆是红了眼眶。 方副将一见,便知道自己做对了事儿。 当初广平王府被抄,除了主子们被罚入贱籍,卖为官奴,上上下下几百口的仆役也被几经转手发买,有的上了年纪,倒不出手,人牙子留在手里又嫌浪费粮食,便扔了出去,再也不管不顾。 自小看着木宛童长大的奶嬷嬷刘氏也在其中。方副将机缘巧合之下寻着了,虽觉得这老妪年纪大了,手脚也不利索,但听说是木宛童当年最亲信之人,若是再送去木宛童身边儿,想来皆大欢喜。 开始刘氏怎么走不肯走,宁愿抱着要饭的碗,也要坐在大街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等着有朝一日她的小主子或许能从她面前经过。再看小主子一眼就知足了。后来是方副将提了将她送去木宛童身边儿,她这勉强相信。 木宛童母妃体弱,在木宛童的生活上自然无法做到事事躬亲,只在礼节诗书上管的严苛,起居饮食上大多由刘氏料理。 那红了眼眶的老妪便是刘氏,她一见着木宛童,便颤颤巍巍的跪倒在地上,悲戚的开口喊了声主子。 木宛童赶忙上去将刘氏扶起身,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刘氏愈发苍老,不由得悲从中来。她尚且自身难保,自是无暇管顾原本身边儿的人。 当年父王念及刘氏养育她有功,便销了刘氏的奴籍,赐金与刘氏养老,刘氏只留了钱,却铁了心要伺候她一辈子。按理说,就算广平王府被抄,也连累不到刘氏身上,刘氏的日子反倒应该好过。 木宛童纵使有疑惑,也压在了心底,只是转身,双手交叠,郑重的与方副将行了个礼。 方副将避开不受“宛姑娘实在客气了,都是将军吩咐的,您若是实在心存感激,不若去谢谢将军,属下实在受之有愧。” “方将军寻人受累,理当言谢。”木宛童朗声与他道,依旧郑重的拜下。 她脊背挺的直直的,宽大的素色袖摆舒展的垂下,礼节丝毫不差,倒是让方副将一个大老粗有些红脸,他从未与这些文绉绉的客套人打过交道,一时不知该如何,只是草草的拜回去。 他心里不住的咂舌,都说沈氏一门文人清骨,他往日里没见着过,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如今见了宛姑娘,心里大约也有了个模子。 “这剩下的人,大多也都是原本广平王府的仆役,属下零零碎碎的凑了起来,还望宛姑娘用着舒心。”宛姑娘舒心了,他家难缠的夏侯将军就舒心,他一舒心,跟着底下人都痛快。 方副将虽知夏侯召将木宛童看的重,也知不是男女之情的爱重,反倒是像以往对那些美好东西的金贵,金贵到一定程度便毁去了。 他隐约有些担心,宛姑娘是个极好的姑娘,但愿夏侯召良知尚存,给人家一条活路,但夏侯召有良知的概率基本和天上掉金子的概率一样小。 木宛童听了方副将的话,抬眼一扫,果真有不少都面熟,见了她隐约有几分激动模样。她心中对夏侯召多了感激的同时,又隐隐恐惧。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夏侯召他到底想要什么? 正院极大,里头又分了若干个小院子,木宛童便是被安排在东南方向的七宝楼。 原本七宝楼里只有木宛童和苦芽两个人,显得空荡荡的,眼下人一多,便显得热闹起来。大多都是广平王府原本的仆役,见了旧主自是感慨,不免都红了眼眶。 夜里,刘氏拉着木宛童坐在床上,不由分说的伸手褪上去她右臂的袖子,见着上头一点红安然无恙,不知是庆幸还是伤感。 “老奴还当……还当……”刘氏欲言又止,泪珠子又滚了下来。 今日送他们来的那个副将,对她的小主子与对高门大户里宠姬的态度别无二致,而且小主子分明是被卖为官奴的,竟分了个这么大的院子,还要人伺候着,小主子又生的艳丽,她免不了多想。 木宛童清楚刘氏在想什么,便宽慰她“嬷嬷放心,我虽名义上是平城侯世子夏侯召的姬妾,但其中有许多弯弯绕绕,我往后再同你仔细说来,总之嬷嬷不要怕。” 刘氏晓得木宛童自小就靠谱,是个有成算的,便不再多问,吊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方副将夜里才一拍脑瓜子想起来与夏侯召禀报,慌慌张张的敲了夏侯召书房的门。 彼时夏侯召正捧了兵书在勾画,他看书因为某些原因从来不批注,却喜欢圈画些重点,当然,他看书的范围也仅限于兵书。 他撩眼瞥了笑得谄媚的方副将,不动声色的又翻了一页,橙黄色的灯光拢了他半张脸,又暗出半面的阴影,衬得他五官更深邃,也愈发妖冶起来,像是旧话本里的精怪。 “将军,今日送去那些人,宛姑娘极为喜欢呢!”方副将搓了搓手开口。 喜欢? 夏侯召翻书的手一顿,眸子转向烛火,他大概想象得到那丫头笑起来有多好看,眼睛像是波光一样潋滟出光彩。 方副将忐忑的向上看了一眼,就瞧见夏侯召又笑了,是无意识的唇角勾出一个弧度,竟有些温暖,尤其在温暖的烛光下有几分粘稠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疯了!真是疯了!夏侯召最近一定是疯了!方副将如是想着,不免有些惊恐。 第14章 第十四章 刘氏趁着间歇,将广平王府被抄后事情的经过原委都细细说明了。她虽有金银,但临了都用在广平郡王夫妇的丧事上。 广平王妃沈氏原本就体弱多病,抄家那天情绪过于激愤,一口气没提上来薨去了。她算是犯妇,朝廷怎么可能给她留个全尸,刘氏便用全部家当买通了人,将她的尸体换出来。后来广平郡王被鸩杀,刘氏如法炮制,也换了尸体出来。 好在刘氏金银足够,足够让那些狱卒铤而走险,这才不至于让广平郡王夫妇死后变成孤魂野鬼。 木宛童听她说完事情原委,当即利落的跪地,双手交叠在额前,与刘氏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刘氏哪里敢受她如此大礼,当即扑通一声跪下,欲将木宛童扶起,却被她挣开了。 “嬷嬷,您此举于对我和予南来说,无疑是再造之恩,还望嬷嬷受了此礼。” 刘氏眼泪决堤一样,扑过去搂着木宛童,泣不成声“郡王仁慈,老奴受尽王府恩惠,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报答恩情,可怜您与予南世子,遭此大难!” 木宛童被她带着,不免也有些伤感,却只是眼眶微红,轻轻拍了拍刘氏的脊背 “嬷嬷放心,世上的人什么样儿,老天都在上头瞧着呢。父王未曾做过谋逆之事,老天爷也看得清清楚楚。何况还有外祖和舅舅他们,会有一日平冤昭雪的。” 只外祖父一家被贬陵阳,陵阳至邺城千里之远,长途跋涉,来回要耗费半年之期,实在难以援继,平反之路艰难坎坷。 木宛童想着,应该当面答谢夏侯召的,无论夏侯召是有什么目的,但的确是有恩于她。只是天色晚了,难免多有不便,便想着第二日一早去见他。 虽然她现在吃的用的都是夏侯召的,但到底谢人不能空着手去,正赶上山楂应季,她便做了桂花金糕送去。 酸酸甜甜又红彤彤的,上头点缀着少许金灿灿的桂花,酸酸甜甜的开胃健脾。 夏侯召爱吃甜食点心这个小癖好藏的极为隐匿,除了他自己,旁人都晓不得,木宛童也是赶巧,正撞在他那不为人知的点上。 木宛童将桂花金糕端正的摆放在夏侯召前面,郑重的谢过他,抬眼就瞧见夏侯召用小银叉子叉了块金糕送进口里,神色隐约透出几分满意来,全然未曾在意她的道谢是否真诚。 木宛童见他这副模样,有些不知所措,她没见过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竟然什么都不说,那她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出口? 夏侯召见小丫头站在那里不动,难得有些呆呆楞楞的,像是林子里的小狍子,他忍不住搓了搓手,想摸! 忍了忍,便又叉了块儿金糕 “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罢,我为你安排,不是只图你一句口头上的道谢。” 木宛童听他开口,反倒脸上一红,斟酌了一番,期期艾艾的开了口,拉着长音,声音难得不复清灵,软糯了几分 “我虽心里万分感激您,但昨日那些人送来之后,我反倒开始慌慌不安,一来觉得受之有愧,二来见了他们反倒伤怀,想起家中旧日光景。” “那你怎么想的?”夏侯召已经将那金糕不知不觉食了一半,木宛童也忍不住将目光扫向那金糕,复又飞快移开。 想来夏侯召是极为喜欢金糕这种东西的,她一面想着,一面又为难的开了口“这提议虽不识好歹,但却是我的肺腑之言。我用不得这么多的人伺候,只留几个便好,剩下的留在正院做杂役也好。至于刘嬷嬷,我想求您,放她出府颐养天年。” 说罢,她将头低低的埋下,纤白的手指羞恼的抓着裙裾,她提的这个要求着实无理取闹。不说枉费了夏侯召替她寻人的一番苦心好意,二来这些人论理都是夏侯召买的,她妄加干涉,实在有些可耻。 但她的确不需要这些人伺候,人多了反倒让她惶惶不安。刘氏与她有恩,她厚着脸皮,想要给她谋挑出路。 夏侯召已经将最后一块儿金糕吃完,他顺手将小银叉子扔进盘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未说可还是不可,只是意味不明的看着她 “你怎么不求我销了你的官奴籍,放你和你弟弟出府呢?还有,你昨日怎么不拒绝呢?” 木宛童被他看的头皮发麻,坦言道“我与予南的身契都在龚氏那儿,若要销籍自然要取身契。您本就与龚氏不和,她断不会轻易让您得了身契。若您为此应了她什么无礼的条件,或又起了什么冲突,我实在心有愧疚。 至于为何不是昨日拒绝,我想着,总不能在人前拂了你的面子……” 夏侯召心里滋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她都如此境况了,反倒还在担心他的利益。现在明摆着他纵着她,她竟也不会顺杆往上爬,真是笨死了。 沈家和广平王府就教出这么一个小傻子? 他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些。” 木宛童向前试探着走了一步。 “你再近一些。” 木宛童又迈了一小步,二人隔了不足半丈。 夏侯召失了耐心,干脆起身拉了她的手,向自己这边拖过来,最后二人间仅隔了道书案。 木宛童被他牵过的手像是火烫了一样,烧的她脸也浮起红晕,慌乱甩开了他的手。 夏侯召捻了捻手指,细细滑滑的,就是瘦了些。“你抬手。” 木宛童那股子羞恼劲儿还未过,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乖巧的抬了手,手心向上。手指纤细白嫩,指尖圆润泛着粉色,像是藕一样。 夏侯召将那装金糕的小银盘稳稳的拖在她手上“你只管舒心就是,旁的都由我来,再去做盘金糕,要多糖的。” “乖……”他见木宛童木头一样愣住,脱口而出,这下两个人都彻底呆住了。 木宛童抱着盘子跌跌撞撞的转身跑了出去,她终于明白夏侯召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了!夏侯召是把她当女儿养了!跟她爹一样,只要乖女儿舒心就好,剩下的爹来做! 瞧吧,这不就是一模一样的! 第15章 第十五章 木宛童和夏侯召说完之后,他倒没说同不同意,只是第二日便动作麻利的将人都安跑出府了,就近送去了庄子里,如正常百姓般劳作耕种,嫁娶生子,总比在府里看人脸色伺候人要舒心许多。 刘氏舍不得离开木宛童,又惦念她身体,寻死觅活的不肯离开,木宛童无法,只好依旧留了她在身边。 刘氏照看木宛童十余年,自是清楚她的习惯癖好,方方面面都安排的妥当。 夏侯召还记得他向木宛童要的多放糖的金糕,派了人来催。刘氏心疼木宛童,将她赶去歇息,自己去了小厨房熬金糕。 木宛童想着,刘嬷嬷的手艺比她的好,她那三脚猫的功夫,不好在刘嬷嬷面前班门弄斧,便也不坚持,只反复叮嘱刘嬷嬷多放些砂糖。 夏侯召一吃便尝出来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当即生了闷气,不肯再动一口,他也不晓得这气是从哪儿来的。 连着几日,见着什么都觉得不顺眼,今儿看着窗台上的花瓶挡了光,明儿又觉得堂前挂的字画老旧发黄,连带着手下的人没少遭殃。 龚氏眼巴巴的等着族里长老写完折子递上去,折子递上去了,又巴巴等着宫里传圣旨改换世子,一日复一日的,心焦气躁,头发险些都急白了。 夏侯銮反倒气定神闲,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按常理来说,这样的情况若搁了平时,庞氏早该着急上火,背地里哭夏侯博不成器了,这次反倒奇怪。她心里十分矛盾,一面想要自己的儿子成为人上人,一面想起夏侯銮又不免的脸红,甚至有时候觉得夏侯銮成为世子也并非不可。 但这想法刚一冒头,就被她狠狠压下去,她怎么能这样想?但无论她怎么说服自己要如往常一般为夏侯博筹谋,心底到底也是埋下了犹豫的种子。 多少人都在抻着头,等着夏侯召落魄,宫里终于来人了,是皇帝跟前儿最得脸的大太监李福英。 龚氏激动的手都在抖,她好生打扮了一番,带着阖府上下的人匆匆忙忙去了府门前。夏侯銮也免不得激动,叫人设香案,好接圣旨。 李福英被平城侯府的阵仗吓了一跳,心里直犯嘀咕。 他抻着脖子,三角眼穿过茫茫人海四处搜寻,一甩拂尘,尖着嗓子问“夏侯将军呢?世子呢?怎么不见他人啊?” 龚氏捧了笑对他“公公,召儿心里不痛快难免是有的,您别同他一般计较,宣旨就是!” 李福英眼珠子一转,忙的殷切问道“不痛快?怎么就不痛快了?可是谁给咱们将军脸色看了?” “他自己不争气,顶撞长辈,坏了名声,惹得陛下废他爵位,怎么能是别人给他气受!都是他自作自受!”龚氏语气不大高兴,又催促李福英赶快宣旨。 夏侯博十分不屑的瞥了前方志满意得的夏侯銮和龚氏一眼,心里狠狠呸了一声。庞氏暗暗拉住他的手,劝他千万不能放肆。 李福英现在回过神来了,合着这一家子都以为他今儿来是宣读废夏侯召世子之位的圣旨的!他看了龚氏那副急切的嘴脸,心里不屑,也不肯摆出一个好脸色来。 自打夏侯召回来之后,陛下心里一直记挂着夏侯召,这是他们这些近臣都知道的,陛下随心所欲惯了,怎么可能因为这些人的话就废了夏侯召的世子之位! 虽说陛下忌惮夏侯召的能力,怕他拥兵自重,又怕他谋逆,接连十二道令箭将他召回来,但又有几分说不清的喜爱,也是让他们这些臣子十分糊涂。但陛下喜欢的,他们讨好就肯定没错! 当今陛下,说好听了叫率性而为,说不好听了那就叫昏庸自负,如今边乱四起,他却因忌惮夏侯召将他召回来,无疑是将南齐放在火上炙烤。偏生那些狭隘自负的朝臣,也嫉妒夏侯召声名军功过旺,遂不加阻拦。 李福英听着龚氏的碎碎念,都是在说夏侯召如何如何的不好,他耷拉着眼皮,明显的不怎么高兴“今儿杂家来就是请咱们的夏侯将军,平城侯世子夏侯召入宫的,不知老夫人阻拦是几个意思?是您瞧不上杂家一个阉人,还是您蔑视皇权,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龚氏的脸色瞬间煞白,她可不敢说自己蔑视皇权,当今陛下可是有说砍人就砍人,说诛九族就诛九族的毛病,偏生身旁还跟着一群叫好的大臣。 她今儿要是把这个帽子扣严实了,明儿就见不着太阳了,当即慌忙的摆手,语无伦次的辩解“不不不……公公……公公误会了!” 后头平城侯府的其余人脸色也白了几分,庞氏还算机灵,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袋子金叶子,笑着递在李福英手里“公公笑纳,婆母嘴笨,不会说话,却绝无蔑视尊上的意思。” 这是她听说宫里公公来了,特意备下预备打点的,没想到派上用场了。 李福英掂了掂重量,话不再重提。 龚氏瞧着那一袋子金叶子,心头都在滴血。她嗜钱如命惯了,给自己花钱倒是大方,别人用府里钱就觉得是败家,实在是万分的不愿意。 夏侯銮意味不明的看了庞氏一眼,越发觉得她顺眼了。 “公公不若进府喝杯茶水,阿召前来怕是还要些时候。”夏侯銮奉承着开口。 李福英摆了摆手“不必了,杂家就在这儿等着!”明摆着是不给他们脸面。 若是行事周全的人家,他一进门就该请上座奉茶水,这一家子倒好,让名利蒙了眼睛,还迫不及待的等着他宣读圣旨呢,不说喝茶了,他至今站在门前都没人迎他进去!真是丧气! 不多片刻,夏侯召便来了,李福英脸上堆了笑,原本挺直的腰杆子也弯了几分,急忙迎上去。 夏侯銮见他态度反转过于明显,忍不住眯了眼,宽大袖摆下的拳头暗暗握紧。 李福英的态度就代表了陛下的态度,夏侯召的世子之位是坐的稳稳的了!当真可恨! 夏侯召这几日因金糕一事生闷气,脸色不好看,黑的像锅底,李福英上赶着对他拍马屁,巴望他别这副冷脸去见陛下,就算他生的再好看也不讨喜啊 “世子容色真是天下少有!这邺城是女子都没一个比得过您的,要不您再笑一笑……” 夏侯召最讨厌别人拿他的脸说事,当即转目,轻轻瞥了李福英一眼,目光像刮骨刀一样寒气森森。李福英浑身一个激灵,啧,马屁拍到马蹄子去了…… 第16章 第十六章 南齐皇宫的宫道狭长幽深,两侧伫立着朱红色的高墙,约有三丈高。来往的宫人沿着墙边整齐划一的走过,每一步似都拿尺子规划好了般。 迎面来了一顶四人抬的步辇,辇车上垂下层层叠叠的玄色幔布,只隐约见着里面跪坐一人,身姿挺拔,辇上四角坠着金铃,行动间清脆作响。 路过的一队宫娥赶忙垂首跪下,不敢乱扫一眼,其中一个宫娥年纪尚小,好奇的打量了一眼,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当真是好生气派啊! 领头的嬷嬷扫了她一眼,只冷冷的提点了句“在宫中这么久了,还学不会谨言慎行。” 方才随辇的是陛下的大太监李福英,想来辇中坐的不是一般人物,若是得罪了,不是他们能吃得消的。 成帝早早在寝宫的重阳殿等着了,他心中情绪十分复杂,既是欢喜,又是忌惮。第一次见夏侯召是前几日在朝会上,隔得实在太远,只草草看了看了个大概,看不清脸,但应当是个姿容英俊的孩子。 李福英先进来与成帝通禀“陛下,平城侯世子来了!” 成帝面上露出欣喜之色,忍不住站起身来激动道“快!快让他进来,让朕好好瞧瞧他!” “诺。”李福英应下。 夏侯召未等跪下拜见成帝,便被成帝托着胳膊扶了起来,成帝目露欣喜的上下打量他“快快免礼,让朕好好瞧瞧你!” 夏侯召不动声色的挣开了成帝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他极为厌烦和旁人触碰,嘴唇抿得紧紧的,明摆着有些不给面子。 成帝丝毫不在意,他笑着同李福英道“你瞧瞧,这孩子生的真是俊俏,这桀骜不驯的性子跟朕当年是一模一样,朕当年跟父皇也是这个态度,打死都不肯低头。”说罢便安排夏侯召落座。 成帝竟将夏侯召与年轻时候的自己作比,这不由得让人多想,陛下这是喜爱夏侯召到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来看,还是其中有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李福英跟着成帝几十年了,当年的事情他一清二楚,又见成帝这样的态度,心底隐隐冒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测来,只是不得证实。 成帝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夏侯召多遍,忍不住感慨“你与你母亲长得真是一样。”语气中难免多了几分伤感和怀念。 每个见过夏侯召母亲的人,都会和夏侯召说出同样的话“你长得和你的母亲真像。”夏侯召听得腻烦了,因为那些人对着他这张脸伤春悲秋,用以祭奠他那个红颜薄命的母亲。 “若是朕没算错,阿召今年二十有二了罢!”成帝的眼睛依旧黏在夏侯召的脸上,似是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是。”夏侯召不清楚成帝的用意。 “那早该取字了罢,咱们南齐的孩子加冠之年就该取字了。你的字取的是什么?”成帝殷切的问道。 “未曾取字,名与字都是供人唤的,取不取都无所谓。”况且军中除却他舅舅王野,并无人敢直呼他的名号。 成帝大喜,赶忙又同他商量“那朕给你取一个如何?就唤季琛如何?琛取珍宝之意,朕前头有三个儿子,分别取字伯瑜、仲瑾、叔珩 ……” 此话一出,殿内的众人不免都倒吸一口凉气,若是方才成帝只是对小辈的喜爱,遂将他与年轻的自己作比,这个理由勉强能够解释过去的话,那给夏侯召取字“季琛”,已是解释不通。伯仲叔季,是按长幼所序,成帝这话是将夏侯召当了儿子。 李福英已然站不稳身子,他目光惊骇的看着夏侯召,莫非,夏侯召是陛下与平城侯夫人王氏的沧海遗珠?那这样说来,陛下的态度就说得通了,而且夏侯召出生的时间正对的上! 夏侯召轻嘲一声,他倒是不知李福英心中所想,毕竟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不是平城侯夏侯辉的儿子。 他只听闻过当今和他那短命的母亲有一段陈情旧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帝看起来还念念不忘。不过他可不会相信,一个皇帝的长情能长多久,怕还是别有目的。 成帝自是将夏侯召的嘲讽听得一清二楚,面上不免多了几分尴尬“若你不喜欢,便算了罢。” “朕想着,既然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别走了,留在邺城总比边疆享福,虎符便交上来,将平城侯的爵位袭了。”成帝又沉吟半刻继续补充道“这爵位是低了些,改明儿朕再找机会给你升一升,得让你威威风风的走在邺城里。” “臣多谢陛下好意,只是邺城臣反倒呆不惯,还是回该回的地方好。”夏侯召直言拒绝,他一旦将兵权交上去,那便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刀俎。多少人都看他不顺眼,他放弃兵权无异于自寻死路。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告!你是担心没了兵权那些大臣针对你?朕必然会保你安稳富贵!你还信不过朕?”成帝声量忍不住拔高,夏侯召性子桀骜,他虽喜欢,但也不得不防,夏侯召手里的兵权无异于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他要把这把刀放在自己的手里才安心,就像他对太子也一样,绝不放权给太子,省的养大了心。 夏侯召静默了半刻,方才郑重的开口“自然……信不过。” 夏侯召就算再像他母亲,成帝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怒火中烧,狠狠拍了龙椅的扶手弹起身来“你就仗着兵权有恃无恐!以为朕真的不敢对你怎么样是吗?” 夏侯召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成帝的确不敢对他怎么样,他若出了事,必然会军心大乱,其余各国都虎视眈眈南齐这块儿地呢。 当初他母亲死后,成帝突然多给了王野五十万的兵权,加上王野手中原本的,将近百万,大抵是因为他母亲死了,成帝移爱到了他舅舅王野身上,加之他的舅舅没什么花花肠子,这才敢给王野近百万的兵权。 王野暴毙身亡后,这兵权自然落在了他的手上,他素来自专,不是个好控制的,成帝自然不放心他手里有那么多的人,强硬的逼迫他搞不好会直接起兵造反,定要怀柔的取得他手里的兵权。 这样说来,成帝方才的一系列举动都说得通了,成帝并不是多顾念他母亲的恩情,而是想同他打感情牌,将他的地位抬举到与那些皇子一个水平,让他深受感动器重,乖乖的自己交出兵权。毕竟成帝那番话,放在任何一个臣子身上都足够让其感激涕零。 李福英也开始左右摇摆,夏侯召到底真是陛下的儿子,还是陛下只是想要他的兵权所以使出的怀柔之计? 第17章 第十七章 这次召见不欢而散,成帝原本兴致满满,一面想与夏侯召亲近,一面又想着拿回兵权,小算盘打的乒乓作响,结果一场空,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又不知道冲谁撒。 李福英欲言又止的看着成帝,嘴里有话,囫囵一圈又吞了回去,成帝踹了他一脚“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不就想问夏侯召他到底是不是朕的儿子吗!朕告诉你,他肯定是!你瞧瞧他这个脾气,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能不是朕的儿子吗!” 李福英倒是不敢说,您方才还说夏侯召脾气与您像,这样说来,您不也就是茅坑里的石头了吗? “那您干吗又收了他的兵权,再闹得不快,父子间起了隔阂。” 成帝一听,眉头一挑,摆手反驳“你个老糊涂,太子也是朕亲儿子,你何尝见过朕放权给他了?” 李福英不再多话,成帝疑心病重不是一天两天了,年纪越大,就越多疑,忌惮这个忌惮那个,朝上无一人敢出头干出些成绩来,太子原本也是意气风发大有作为的,只可惜成帝太过打压他,连他也变得畏畏缩缩。 夏侯召自出宫门时候,辇后忽的传来一句世子留步,是道温温润润的男声,春风化雨一般,格外教人舒服,夏侯召心底陡然升起一股不安,没由来的让他觉出威胁。 他抬手示意宫人落了辇,后面声音的主人追上来,在他面前一揖,依旧声音舒朗道“在下宁臣侯高稔,冒昧请世子留步,多有冒犯。” 夏侯召敛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垂出一片阴影。 宁臣侯高稔?是前朝皇室后裔,南齐开国皇帝颠覆前朝后,为表仁慈,笼络前朝旧臣,将前朝皇帝最软弱的一个皇子封为宁臣侯,世代袭爵。 这一代的宁臣侯比之先祖的谨小慎微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言一行没有半分逾矩之处,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般。即便对身份地位远不如自己的人也谦恭自谨,极尽周全。他来寻自己是为何? 夏侯召挑起步辇的垂缦,缓缓抬眸去看他,眼神里多是凉薄之意,并无半分考量和别的情绪。 只见外面的男子一袭月白衣袍,腰间垂了枚羊脂玉佩,长身玉立,端的翩翩公子,周身气度也温雅,一看便是文书瀚海里陶冶出来的大夫。 高稔也被辇中的人惊到了,都言平城侯世子绮丽妍艳,百闻不如一见,只是气质冷煞,尤其凉薄,倒是冲淡了这份艳,多了几分气势。 “有何要事?”夏侯召不欲僵持,他想早些回府,他以前不恋家,近来不知怎的,总是更喜欢在家里待着,虽然总有人找他不痛快。 高稔回神,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也非要事,只是听闻世子年少英才,想结交一番罢了,改日难免备礼登门叨扰,还望世子莫怪。” “想去就去便是,没人拦你。”夏侯召无意应付他,抬手继续叫人行进,不理会高稔。 他这个人素来目中无人,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前朝之后。何况高稔这个人,说好听了叫圆滑,说不好听叫畏缩,他不欲打交道。 高稔侧身去,看着步辇逐渐远去,面上神色不变。他身后的小厮对此见怪不怪,他们侯府比旁的世家生存更艰难些,什么白眼没见过,这已经算是好的了。往日里还有区区县子给侯爷甩脸子的,侯爷一一都忍下了,活着最重要,有什么不能忍的? 只是他依旧不赞同高稔这次的行动,出言劝道“侯爷,您在这儿等了一个时辰,就是为了和平城侯世子搭上话,奴才觉得不值得,陛下忌惮这位世子,咱们与他走近了怕是会惹得陛下不快,回头再挑刺降罪。何况这位世子也并无与咱们府上相交之意。” 高稔目里透出几许伤感“宛童在夏侯世子那里,我定然是要与他搭话的。原本广平王府被抄之时,我有机会将她留在身边,只是怕陛下借题发挥,诬蔑我们府上参与谋逆,包庇罪臣之后,便避嫌不理,可我怎能继续看着她在别人身边?” 小厮也目露不忍,不好再劝。原本他们侯爷是与文和郡主木宛童订了亲事,二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将来定能举案齐眉。可偏偏出了谋逆这档子事儿,他们府上过得艰难,只能躲得越远越好,极力撇清关系。可侯爷又是个痴情种子,放不下人家,可不得想办法把人弄过来。 成帝一方面气夏侯召,一方面又想给他脸面。夏侯召回府不久,如流水的赏赐和袭爵圣旨便到了。 龚氏一个怒火攻心当场晕倒,阖府上下一片手忙脚乱。自此府上的辈分又往上推了,龚氏成了太夫人,庞氏年纪轻轻成了老夫人。 成帝这一番操作,想拍马屁的大臣就开始思量了,陛下一边明摆着厌弃夏侯召,一边又给着脸面,难道当真是忌惮他手里的兵权?不得已而为之? 合伙一商量,干脆又将夏侯召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晒一晒,夏侯召的名声就越搅和越妖魔化,百姓谈夏侯召色变。 成帝得知,反倒舒心了,夏侯召不得民心,就算他手里兵再多,权势再盛,也无济于事,便顺手推波助澜将夏侯召的名声再臭一两分。 夏侯家的长老气得直跺脚,但胳膊到底拧不过大腿,他们又不能指着皇帝的鼻子说你把圣旨撤回去!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夏侯召单方面与木宛童怄气了好些日子,他每日坐在书房的时候忍不住往外瞥,却一直不见木宛童来,这份气就逐渐酝酿成了委屈。他自己不曾察觉,即便察觉了也是不肯承认的。 第一日木宛童没来,他在书房里转悠半天,难得提了次笔,不知道在本子上划拉些什么,倒是无比认真,就是脸板的跟块转头一样。 第二日木宛童还没有来,他犹豫了半刻,又拿出本子写了半晌,脸色沉得能滴水。 第三日木宛童依旧没来,他这次没有犹豫,沾了墨汁直接落笔,脸已经跟墨汁一样黑了。 方副将这几天一直嘴里心里骂着狗皇帝,夏侯召去宫里之前,最多就是找找茬,闹个脾气,折腾折腾人。自打从宫里回来之后,那脸色是一天比一天差,抬脚就踹,他大腿现在还是青的,肯定是那个狗皇帝干了什么! 指不定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也是狗皇帝放出来的! 第18章 第十八章 百姓们志同道合的遗忘夏侯召的功绩,忘记了是谁守在樊门关,才有南齐暂时的安稳。 夏侯召既不辩驳也不解释,世人的浅薄和短见在于他们听风就是雨。等到一定的时候,世人又需要夏侯召这个“英雄”站出来的时候,就会全然忽略,今日的他们是有多惧怕和鄙夷夏侯召。 高稔递了拜帖来给平城侯府,方副将将拜帖送去给夏侯召。 浅蓝色烫金边的拜帖里,字写的极为娟秀清爽,是他写不出的,夏侯召只草草瞥了一眼,便扔在了书案上。 本以为高稔只是八面玲珑,上来打个照眼那日才与他攀谈,没想到高稔当真要来府中,他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第二日高稔过府,依旧一身月白色衣袍,上头用银线简单锁了边,阳光下微微潋滟柔光,长袖飘飘,儒雅风流。不同于夏侯銮刻意伪装出来的温雅谦和,高稔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温柔。 只是人们依旧会想,三年前的新科状元沈晰和,打马御街前,玉雕冰砌的人物,好似谪仙。万人空巷,只为见他一眼。若他还在邺城,该是怎样的光景。 如今在邺城极负盛名的夏侯銮与高稔,皆无法望其项背。多少世家公子被沈晰和的名声压得喘不过来气。后来沈晰和随着沈氏一门流放陵阳,倒是让人喘了口气。 高稔命人将马车里的东西都抬出来,里面装的全是此处拜访带来的礼物,贵重的有些让人不可思议。 高稔落座于夏侯召的下首,指着地上一箱箱珠宝,扬起恰到好处的笑容道“此番一来恭贺侯爷袭爵之喜,二来……” 他顿了顿,微微有些红了脸,夏侯召将目光移向他,他微微抿了抿唇,方才有些羞意开口“二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然都说了是不情之请,何必又再说。”夏侯召丝毫不按套路出牌,让高稔不知该怎么接话。 高稔白净的脸更红了几分,他咬了咬牙,还是开口“虽是不情之请,但还是不吐不快,还望平城侯念在我一片痴心的份儿上,了全了我。” 夏侯召最烦这些文人,有事不会直说,非要七拐八拐的绕来绕去,扭扭捏捏的不好意思说,人家真不让他说了吧,他又不扭捏了。 “你成不成全,与我有什么关系?还望宁臣侯明说,本侯不大喜欢绕弯子。”夏侯召声音更冷了几分。 高稔嗫喏了半刻“听闻平城侯身边有一美姬木氏,是府中长辈所赐。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实不相瞒,我原本与木氏青梅竹马,两家已约定婚期,奈何天公不作美,让我二人离散。 平城侯是大丈夫,相必能够成人之美。若平城侯应允,承嗣必以美姬五十,黄金千两相报。”高稔字承嗣。 南齐向来有换妾的习惯,并且以此为雅为乐,高稔用五十美姬,黄金千两,已是莫大的诚意了,平常的姬妾,就是一两黄金都嫌贵。 夏侯召心里的怒火上下翻涌,手中一紧,原本好好的杯子发出一声脆响,被捏碎了几瓣,里面的水流了一桌。 高稔噤了声,堂前的众人也是怕的屏声敛气,恨不得自己是个木头人。得是多大的力气和怒火,才能捏碎个杯子。 夏侯召的声音又阴又凉,像是阴风从脖领子处擦过,激起一道鸡皮疙瘩,他身上冷煞之意也愈发强烈,不愧是战场上取过千百条人命的。 “本侯这个人素来霸道,凡我的东西不皆许人染指,木宛童如今是我的,便与旁人无关了,她生是我的人,就算死了,骨灰也是我的。” 夏侯召将手中瓷片扔在地上,他的手心被割了口子,沁出血来,好在有一层老茧在上头,不算严重。 高稔脸色煞白,张了张嘴“可……可她并非物件。” 夏侯召不再与他说话,只是自顾自的起身,黑着脸转身走了。好,木宛童她当真是有能耐,几日都不肯来与他认个错,眼下又冒出个旧相好来! 方副将识趣的拱手与高稔道“宁臣侯,府上不便招待了。”又将高稔送来的东西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高稔心不甘情不愿的恹恹的打道回府。 夏侯召一脸阴沉踢开木宛童房门的时候,木宛童正倚在窗前打香篆,这是个精细活,陶冶身心又风雅,她自小·便随着沈王妃开始学习。 木宛童正点了香管,被粗暴的踹门声一惊,手一抖,干脆打翻了整个紫金镂纹三足小香炉。香灰混着香粉洒了一桌。 她一转身就瞧见夏侯召眼睛里红红的,满是血丝。她只见过夏侯召凉薄轻慢,也见过他无声体贴,就未曾见他如此生气过。 木宛童心里有几分惧意,却瞧见夏侯召右手滴滴答答淌血,她心脏跳了跳,也顾不得夏侯召的怒意,上前执了他的右手,有些担忧的问道 “这是怎么了?还把手割破了,不疼吗?” 夏侯召原本要吐出口的质问和怒气,都跟撒了气的一样,消散的无影无踪,他抽了手回去,语气和缓许多,只是还有些凶巴巴的,像小孩子闹脾气一样。 “没事,不要你管!” 木宛童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她心极软又极善。夏侯召对她有过救命之恩,她出于知恩图报,也该关心关心。 木宛童对夏侯召其实十分惧怕,之前是,现在依旧是,但还是硬着头皮,小小的扯了他的袖口“我……我给你包一下吧。” 夏侯召嘴上说着不要别人管,身体倒是十分诚实,木宛童轻轻一拽,就将他拽到了桌前。 木宛童去内室翻了纱布和药粉过来,将帕子沾了水,轻轻的替他清理伤口,木宛童怕自己下手重了,一边吹着伤口,又时不时抬头问他疼不疼。 夏侯召与木宛童贴的极近,闻得见她身上甜暖的香气,也能清楚的打量她,乌发鸦鬓,肤若新雪,领□□叠处露出一截白腻的脖颈,有淡青色的血管,有几分引人凌虐摧折的娇柔美感。 他的眉头皱起,木宛童见了,以为自己下手太重,赶忙又吹了吹,下手越发轻了。夏侯召觉得手上轻微的痒,像是小猫撒娇一样挠的。 夏侯召上下打量了木宛童,做灯笼的事也不急,缓个三年五载也是可以的。 第19章 第十九章 “以前予南大伤小伤总是不断,他又不敢让母亲知道了担心,一直便是我替他包扎的。”木宛童替夏侯召包扎的时候,忽然就想起木予南了,忍不住怅然若失的感叹了句。 夏侯召原本还算温和的神色陡然转的阴沉,意味不明的开口“你十分怀念以前的日子?” “是有些怀念的。”木宛童敏感的觉察出夏侯召情绪不太对,但又不知道他这股子情绪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只是斟酌着照实答了,声音柔柔缓缓的,教人舒服。那样安逸美满的日子,谁又不怀念? 夏侯召却觉得格外刺耳,他神色阴鸷的用右手捏住木宛童的下巴“这份怀念里,也包括高稔吧!” 木宛童刚替夏侯召的伤口上了药止血,尚未包扎,他这一动作,伤口又沁出些细细密密的血珠,沾了木宛童精巧的下巴上,带了几分摧毁的美感。 木宛童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怎么又和高稔牵扯上了,被迫仰起头来看着他,她的眼神里澄澈的一无杂物,像是一汪湖水一样,干净的不容杂质,潋滟生辉。 “和高稔什么关系?”她有些疑惑的问。她和高稔当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无交集也无感情,后来她家道败落,自然婚事作废,一拍两散,再无瓜葛,怎么又要提起高稔呢? 夏侯召最受不得她这样的眼神,也受不得她能这样若无其事的发问,当即左手遮在她的眼眸上,低头狠狠的咬在了她的唇上,直到两个人都尝到了微弱的血腥味。木宛童被他的行为惊得半天没缓过神,一动不动的愣在那里。 夏侯召依旧没有放下遮住她眼睛的手,语气里尽是孤寒“你说什么关系?你现在是我的,还想与他藕断丝连或者再续前缘?”他勾唇一笑,露出寒意森森的犬牙,凑在木宛童的耳边轻声呢喃“他今天来向我要你,我不同意,你生死都是我的,旁人一丝染指都不许,他若碰了你哪儿,我便替你切了哪儿。” 说罢便将手放下,他有种极近变态的毁灭欲念,想要看到木宛童厌恶憎恨的目光,又期待,却也害怕看到。他想,若是木宛童当真憎恨他了,他便能足够狠下心来,一心一意的做他的灯笼了,只是可惜再也见不到她笑的那么好看了。 木宛童却只是震惊的看着他,心里的恐惧一层又一层的泛上来,眼角微微红了,唇上还沾着血,要哭不哭的惹人疼爱。夏侯召就是个变态啊!她瞎了眼以为他是好人。 夏侯召没见到他预料的憎恨,这让他措手不及,他捏着木宛童下巴的手颓然的松开,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和血痕。他想,木宛童怎么能不恨他呢?高稔是她的心上人不是吗明明就有和心上人双宿双飞的机会,却被他斩断了,她怎么能不恨他呢?她应该恨他的。 他扬了扬唇,凤眼眯起“也是,当初你家出事,他躲得比谁都快,你一定恨死他了对不对?” 木宛童偏过头不去看他,当初广平王府出事,高稔躲开了,她说不失望是假的,好歹对方还挂了一个她未婚夫的名头,只是她也不能强求人人都是圣人,要为她豁出身家性命,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哪里有什么恨? 只是她不会和夏侯召这个疯子解释太多,他的情绪实在太不稳定。 木宛童不禁再次反思,为什么会觉得夏侯召是个好人,会有感动之情呢,是因为他救了你一次,又将那些仆从送出府去了吧。可你也听到了,他对你的好仅仅是因为你是归属于他的一个物件,换作旁人也是一样的,你怎么能傻得认为他是个好人呢? 夏侯召见她扭过头去不说话,以为她默认了,他冷笑一声,方要说话,便有人慌慌张张的来禀报。 “不好了,木予南撞柱自尽了!” 木宛童一听,身子登时一软,脑海里一片空白,翁的一声就跌倒下去,夏侯召心头一震,将人揽进怀里。怀里的人小小的,软绵绵的,比第一次抱的时候舒服许多。 “但好歹算是救回来了。”禀报的人继续道。 夏侯召狠狠瞪了他一眼,嫌他说话大喘气。木宛童也听到了,身子登时有了几分力气,头晕目眩也好了许多,她反复确定 “真的救回来了?” “救回来了!”来人回她。 “真的没有事?” “真的没有事。只是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夏侯召摆手教那人离去,声音幽幽的开口“你想要木予南在你身边吗?或者说是,我把他从龚氏那里带出来。” 木宛童咬了咬唇,死咬着牙关不开口。 “那让他死在龚氏手里算了,谁也别去给他看伤。”夏侯召见木宛童不理会他,自顾自的开口。 木宛童终究还是闭着眼点了头。 夏侯召摸了摸她的脸“这才乖,你搬去我那里住。我不希望有人还觊觎你,天也冷了,两个人睡一起也暖。” 木宛童被他激得浑身发抖,终究还是妥协了。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和资格,她现在是谁她很清楚,纵然夏侯召手下的人都放尊敬了叫她一声宛姑娘,她也是其余人口中的宛姬,是夏侯召的妾。 夏侯召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看着木宛童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的表情,陌生的酸胀,还伴随着疼痛,堵满了他的心口。他不舒服,特别不舒服,他来找木宛童是为了什么?兴师问罪?他的确有资格对她兴师问罪,可是心底有个声音却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但是那个声音也没告诉他到底要怎么做,他做错了,又错在哪儿? 夏侯召将这些情绪都收敛起来,他觉得,他对木宛童的心思与对那些他喜欢的珍宝没两样,要完全占有,绝对控制,甚至摧毁,现在有人妄图用一堆破烂来换取他的珍宝,所以他的情绪才不受控制。 对,没错,就是这样!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温若静水的木宛童,转身离开。 “我想看一眼予南。”木宛童在他踏出房门的前一刻开口道。 “可以。”夏侯召顿了顿,同意了她。“如果你想要替广平王平反,只要你听话,也不是不可以……” 木宛童疲惫的将眸子阖上,她早早猜到,夏侯召对她的好绝对不会是无由来,没有任何所图的,她现在就是夏侯召手里精美的瓷器,任他摆布。 但她依旧感激夏侯召,除了他,没人能给她承诺说,说出我可以替你的父亲平反这句话。 第20章 第二十章 木予南艰难的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片灰沉沉的床顶,遗憾的想着,他怎么就没死成呢?他活着无非是拖累长姐。 长姐为了他,屈尊去给人做妾,已经是极大的屈辱。不久前,他偷听到那些看守他的小厮说,长姐被龚氏罚了,跪在瓷片上,地上都是血。 都是他的错,他没有能耐,不但不能保护他的姐姐,反倒要姐姐来保护他。他想着,如果他现在死了,姐姐就不会有那样重的负担了,所以辗转难眠了几个夜晚后,撞柱了。 木予南当时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只是因长期吃不饱饭,没什么力道,到底还是没有死成。他的眼泪划过鬓角,落在软枕上,洇出深色的印记,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他可真没用,死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木宛童觉察出床上有动静,便红着眼眶,将床帐轻轻撩起来了,端了一旁放的药碗。 “阿南,把药喝了罢。”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听不出丝毫怨怼,只是有些疲惫。 木予南将头从被子里抬起来,眼睛红红的看着木宛童,突然扑倒她的怀里,药汤洒了半碗。“阿姐,予南好没用!予南没法保护你,还在拖后腿,现在连死都没死成!” 木宛童眼眶里又蓄起了泪,摸了摸他的脑袋,她的阿南今年才十二,本该是年少肆意的时候。可是阿南啊,你再不成长起来,要让姐姐怎么办? “阿南,你起来把药喝了。姐姐和你说,你若是真的死了,或再有寻死的念头,姐姐……”木宛童顿了顿,滚烫的泪就滑了下来,顺着尖尖的下巴滴在木予南的发顶。 “姐姐,就当没有过你这个弟弟了。父母死的冤屈,你却想一死了之,父王一生铁骨铮铮,怎么会有你这样贪生怕死的儿子?” 木予南再也忍不住,搂着木宛童的脖子嚎啕大哭“姐姐,我错了,阿南错了,阿南再也不会想着一死了之了,姐姐你别不认我!” 木宛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阿南,你把眼泪擦了,不许再哭,药也喝了,咱们打起精神来。” 木予南抽噎着用手背胡乱抹了脸上的泪,将药接过来一饮而尽,也不嫌苦,打着泪嗝,眼睛鼻头红红的“姐姐,我不哭了。” “我已经求了夏侯召,让他送你出府去。他不可能放你去陵阳,倒是安排你去书院读书,国子监倒是不可能了,那是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地方,父亲又被判了谋逆。”木宛童细细替他擦了脸,娓娓与他道来。 木予南听说她去求夏侯召,心里一疼,赶忙揪着她的衣服拒绝“姐姐,你不要为我去求夏侯召。读书的事,姐姐你教我就好了!求你别为我再去求他!旁人都说他不是个好人。” “长于妇人之手,终归会影响你的格局见识,就算我教的了你诗词歌赋,儒家经史,总有些东西是我教不了你的。你不能不去读书,不去与人交往,增长见识。况且,你只有更加优秀,才能为父王母后报仇。你听话,不要辜负了我的心血。”木宛童不得不为他的未来考虑,木予南才十二,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姐姐,我听你的。”木予南思量一番,终究还是点头同意。 木宛童这才露出笑意,摸了摸他的脸“你去好好读书,幸好你往日里深居简出,并无多少人认得你,也免去不少麻烦。只是你这个名字不可再用了,邺城基本都晓得以前广平王世子叫木予南。父亲早前提前就给你取好了加冠后的字,叫左珩,你以后便以字代名,唤木左珩。” 木予南重重点头应下了。 夜里时候,木宛童的东西都被搬去夏侯召住的定园了,好在她并无多少东西,搬起来十分省事。她最金贵的无非是脖子上挂着的玉髓,旁的都不重要。 刘氏怜爱的看着木宛童,她心里难受,但也清楚,以木宛童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反抗拒绝的资格,何况木宛童又名分上是夏侯召的妾室,这更是理所应当的。旁人家的妾室能搬去和男主子一起住,那是无上的荣宠,可是她的小主子不一样啊,她不甘心。 苦芽倒是没什么反应,木宛童去哪儿,她就去哪儿,换个地方还觉得新鲜。 木宛童洗漱过后,披散着一头及腰的长发,一身雪白的亵衣,怀里抱着个软枕,步伐沉重的朝着夏侯召的卧房走去。她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神色僵硬,贝齿有些紧张的咬着下唇。 夏侯召散了发,歪在床上擦着一把小匕首,银光锃亮,寒意深深。他一抬眸,便瞧见了木宛童。 都说灯下看美人,这话倒是不错的。橘黄色的灯光下,少女散着头发向他走来,多了几分白日未曾见过的柔软,有点暖意蔓延在心口。好像他的心也跟着有点归宿一样,安定又平和,柔软了几分,即便这个美人现在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夏侯召的表情也不免变得柔和起来,语气也轻了几分 “傻站着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过来睡觉了。” 木宛童脊梁上窜出一身冷汗,抱着软枕的手忍不住紧了紧。方才刘嬷嬷特意拉了她的手,给她普及了男女房中那档子事儿,她现在是又怕又羞,恨不得拔腿就跑。 但是夏侯召还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她不敢跑。木宛童咬了咬牙,攥着软枕一鼓作气的走到了夏侯召床前。 “睡里面。”夏侯召侧了身,让她上去。 木宛童一愣,按正常来说,女人是要睡在床外侧,方便夜里起身伺候男人,替他端水点灯。 她讷讷的道了句“要不我还是睡外面吧。” “哪那么多话,让你睡哪儿你就睡哪儿。”夏侯召执意道,他虽夜里觉浅,木宛童一有什么动静他定然会知道,但他就是格外担心木宛童会趁夜里跑了。 木宛童咬了咬唇,脱了鞋上去,扯了被子缩在角落里,像只鸵鸟。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夏侯召去将蜡烛熄了,房间里登时一片昏暗,只有淡淡的惨白色月光从外面透进来。 木宛童僵硬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她感觉到身侧的被褥陷了下去,床上的密闭空间里,不全是她身上的熏香味道 ,还有夏侯召身上清爽的皂角香和男子的气息,陌生的让她十分恐惧。 他忍不住揪了被角,将自己的存在感一降再降。夏侯召视力极好,即便是夜里也能看得七七八八,他见木宛童缩得像只鹌鹑,扯了扯被子 “就一床被子,你别都占了。” 木宛童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得一个哆嗦,脖子上窜起了一层细细的冷汗,手忙脚乱的将被子全都扔过去给他。 夏侯召扯了一般给她,自己留了一半,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道了句“睡罢。” 木宛童有些意外,夏侯召不碰她?单纯就是天冷了暖床?她蹑手蹑脚的转过身去,只发出轻轻的摩挲声,她看见夏侯召端端正正的躺在床上,手搭在腹间。 单薄的床帐遮不住清冷的月光,微微倾斜在他脸上,她用目光一寸一寸小心的打量着。夏侯召长得真是极好,高挺的鼻梁,纤长如扇的睫毛,棱角分明的下颚。 如果他这个人的心肠能和他长得这般好看就好了,不要总是阴晴不定的。 即便木宛童的目光放得十分轻与小心,夏侯召还是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非常清晰和滚烫,让他的心跟着烧了起来,搅得他无法入睡。 他翻过身去看木宛童,两个人面对面,两双亮晶晶的眸子倒影着对方,木宛童被他吓得大气不敢喘,也不敢翻身转过去,眼睛狠狠的闭上。 她能听见夏侯召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声,心又跟着吊起来。夏侯召打量她的目光不似她打量他的那样,放肆又带着占有欲,木宛童被他扫过的地方像是火烧了一样,有点疼。 “你看着我做什么?”夏侯召的声音响在木宛童耳边,沙哑的如刀上割出来的一样,又带着凉薄和几分傲慢,木宛童不敢回他。 夏侯召见她不回话,觉得无趣,现在翻身过去也定然睡不着。又靠近了些,开始和她说话 “你睡得着吗?” 木宛童向后退了退,后背抵到了床板,硬邦邦的,她知道避不过了,干脆睁开眼睛,目光向下扫了扫,不敢直视夏侯召。 “睡不着。”她轻轻的开口,在夜里格外宁静,像是夫妻夜间的交谈,又亲切温暖。 “我也睡不着,就算你不看我,我大概也是睡不着的,我不习惯和旁人一起睡。”夏侯召用手垫着脑袋,依旧去看木宛童,他见了她,心里说不出的宁静,好像以后的日子这般过也很好。 “那我出去睡。”木宛童听了他的话,以为是要赶自己出去,求之不得的回应,抱了软枕坐起身来,浓黑的发散在她的肩上。 夏侯召听她的话,眉头一皱,抬手将人又按了下来,他下手没个轻重,木宛童脑袋碰在床褥上,微微有些疼,她轻轻嘶了一声。 夏侯召心里一咯噔,紧张的摸了摸她的头“疼不疼?” 木宛童有些娇气,经不起磕碰,眼睛里含了泪水说话也糯糯的“没事,不疼。” 夏侯召心里的愧疚都要溢出来了,他听木宛童说话都带了哭腔,心又软了,凑过去摸她的头“我看看起没起包。” 两个人贴的极近,夏侯召几乎是将她圈进怀里的,他身上温度高,手心也是热的,四周涌动着暧.昧的气氛,木宛童觉得空气都热了起来,鼻息间都是不属于自己的气息,脸也泛起了红色。 夏侯召替她吹了吹被磕到的额头,借着月光眯起眼睛打量,没发现什么大事,心也算放了下来。 “小丫头倒是怪娇气的,碰一下都疼的眼泪汪汪。”他语气里不自觉带了几分轻快和宠溺。 木宛童将自己的发别到耳后去,向后退了退“睡吧,我困了。” 夏侯召脸色的笑意收敛了起来,她这是不想和自己说话?语气也不善了几分“那就睡吧。” 两个人一人一半扯了被子,背对着背睡了。 夏侯召心里有气,自然睡不着,侧着身像只刺猬。他想起来高稔,又想起来木予南,现在应该叫木左珩了,这些人在她心中的地位都比他要高,甚至连那个傻乎乎的苦芽,都能得她一个笑脸。 木宛童以为自己睡不着,没想到沾着枕头不久便睡沉了,许是这几日太过劳累,一直休息不好。 现下已经初冬了,昨日刚下了今年的第一场清雪,气温已经降了下来,体弱的都换上了冬装,夜里烧上了炭火。 夏侯召因习武的缘故,比旁人体热,自是不觉得冷,夜里也没有烧炭火的习惯,是以卧房也冷飕飕的。 他翻了个身,有些担心木宛童那个娇气包冻着,将被子又朝她那处盖了盖,心里骂着小没良心的,他对她这么好就看不见吗?还想着跟相好的走。 夏侯召这倒是冤枉了木宛童,她可是从来没想过要跟高稔走,一切都是夏侯召自己臆想猜测的,无端生了怨气。 夏侯召枕着胳膊,去看木宛童的睡颜,恬淡的像是一幅画,他有些看不够。 要是她再想走就打断腿好了,夏侯召这样想着,总之木宛童在他身边就好。灯笼是个死的,木宛童是活的,木宛童若是死了,就不好看了。但是比起逃跑,或许木宛童死在他身边更好。 房里太冷,木宛童本就体寒,即便盖着被褥,也捂不热,下意识去寻找暖源,翻身就滚进了夏侯召的怀里,还无意识的抱着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夏侯召被她这样一抱,身体都僵硬了,只是原本因气恼而绷紧的脸,压抑不住绽开了一抹浅浅的笑,他试探着摸了摸木宛童的脸,将她黏在脸上的发丝勾开,又替她盖了盖被子,嘴里轻声骂了句 “小没良心的,冷了知道过来了。” 也逐渐升起了睡意,抱着人沉沉的睡过去。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木宛童第二日醒的时候,夏侯召早早出去练剑了,也避免了她尴尬。 她梳洗完备后,站在窗前,无意间扫到了夏侯召的身影。虽然她没练过武功,但父亲木咸是武将出身,多多少少还能看得出,夏侯召这一套剑法舞得极好,流畅有力,犹如龙蛇游走,每一招式内敛有锋,内涵力量。 只是扫了几眼,她便将头偏过去了,不再多看。 临近早饭时候,木宛童也不见有人送早饭来。她打听过后才晓得,夏侯召一直以来作息饮食都不大规律,脾胃越发差,用饭也就时有时无的,一日都不进饭也是有的。他脾气又差,自然没有敢劝。 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一方面即便夏侯召性子阴晴不定,但对她不算差,另一方面,她和予南今后还要倚靠夏侯召。 木宛童去了小厨房,将散着的发束起在背后,挽了袖子,捡了应季的蔬菜和鸡肉,用紫陶砂锅煮了蔬菜鸡丝粥,切了两片姜去腥,待白米煮开花后,稍稍撒了些盐与葱末,闷煮半刻后炖的软烂,极易克化,又养胃暖身。 想了想,她又切了秋季存下的藕,并着糖醋和米椒清炒了,酸甜微辣,十分开胃。她记得夏侯召喜欢吃些酸甜的东西。 待粥熬好出锅后,一并端了去给他。 院子里洒扫的小厮见木宛童在小厨房里忙活,不免有些羡慕,宛姑娘不仅长得一等一的好,厨艺好,人也温柔善良,他将来讨的老婆,能有宛姑娘十分之一的模样心性,他就烧高香了,将军可真是好福气。 夏侯召的人都认得木宛童,自然去哪儿都不拦着,木宛童进到书房里头的时候,夏侯召并不在,只书案上摊开着一本兵书,风一吹,哗啦哗啦的翻页作响。 她见了,眉头不自觉的蹙起,将手里的东西放了,又关了窗,去收桌上的书。夏侯召从来不将重要的东西放在侯府里,木宛童这才敢替他收拾东西。 只是见着上头描画的东西,她忍不住笑出声,又急忙憋回去,憋得脸上红红,眼底湿濡。慌慌忙忙的将书扣上,替他整整齐齐的摞在桌子一角。夏侯召书案也是乱糟糟的,上头堆着吹乱的宣纸,砚台和纸镇也横七竖八的,木宛童顺手替他收拾了。 她不是故意看到书上鬼画符一样的字,而是摊开那一页正好就是,木宛童笑也不是嘲笑夏侯召字写的丑,而是想着他生的那样好看的一个人,竟然写出这样糟糕的字。不要说风骨,连横平竖直都做不到,歪歪扭扭的,又大咧咧的摊在纸上。倒是像个孩子一样童稚的好笑,还有几分可爱。 高稔不死心,今早派管家送来了五十个美人和千两黄金,也是难为他这么短的时间能凑齐这么些美人。一辆辆马车沿着邺城街道行到平城侯府的时候,着实引起了一阵骚乱。 那些美人站在大堂上,一字排开站成几队,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说实话,这些美人虽姿色远不及木宛童,甚至云泥之别,但架不住人多,看起了也是十分赏心悦目,又加上千两黄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同意高稔的请求。 但夏侯召恰巧不在这大多数人的行列之中,他只觉得讥讽,高稔简直异想天开,想用这些破烂来换他的宝贝。不说这些女人一个个丑得不堪入目,就说那些黄金,他在樊门关打仗这么多年,缴获敌军的金银珠宝不胜其数,这么会看得上这些破铜烂铁。 他不知道谁放了宁臣侯府的人进来的,也不肯给面子,直接教人轰了出去。 皇帝也不知道抽了那根子的筋,觉得夏侯召身边儿缺人,干脆从后宫的良人中拨了些品貌都上乘的,加起来二十三人,赐去了平城侯府,正巧与高稔送来的人撞在一起。 夏侯召的胃隐隐作痛,额头的青筋也跳的欢快,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总以为他会稀罕这些庸脂俗粉,当即叫住了灰溜溜要走的宁臣侯府管家。 “你等等。” 管家一脸惊喜的回头,以为夏侯召要改变主意。 夏侯召伸手一指角落里低着头的那二十几个宫里出来的美人,冷冷的看着管家开口“把这些人也带回去给你家主子,别让他来问我要人了!” 宫里来的公公一脸惊恐,夏侯召这样,他实在没法给陛下复命啊!他只得战战兢兢的提醒“侯爷,这……” “既然给我了,怎么处置便是我的事了,难不成陛下他还要干预吗?”夏侯召看都不看一眼,便甩下人离去。 宁臣侯管家回去的时候,收到了比来的时候还热切的注目礼,他不仅将人和黄金原封不动的带了回府,还给他的主子带回去了二十几个美人,真是意外的收获。 邺城里也就传开了,平城侯夏侯召有个独宠的姬妾,千金万银都不肯换。 凡事扯上高稔,夏侯召的心情就不好,脚下带风的回了自己院子。一想到有人觊觎木宛童,他心里就像猫抓了一样难受,尤其他觉得木宛童似乎对高稔旧情难忘。 “将军,宛姑娘在书房里等您。”他冷着一张脸进门的时候,洒扫的小厮忍不住提醒了句,宛姑娘似乎在里面等了快要半个时辰了。 夏侯召点头,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她去书房找他做什么,难不成是跟高稔狼狈为奸,打算离开他?夏侯召也不知道狼狈为奸这个词用得对不对,总是他知道这不是个好词就是了。 如果当真是这样,他肯定打断木宛童的腿。这样想着,脚下的步伐还是忍不住加快。 木宛童在书房里等到快要睡着,托着腮看琉璃缸里养着的游鱼,蔫蔫儿的,都不大精神,好像要死掉一样。她伸出纤细白嫩的手指在琉璃外比量,小鱼也跟着她手指的放向缓缓游动。 门忽然被推开了,她扭头看去,夏侯召逆着光站在门口,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黑衣将他勾勒的修长矫健。 “你回来了?我煮了粥给你,早上还是要吃饭的。”木宛童起身去给他盛粥,慢慢的和他说,现在才卯时,用早膳还不算太晚。 “还好紫砂保温极好,若是你回来再晚一些,粥恐怕就凉了。”木宛童摸了摸还温热的紫砂锅,继续补充道。 夏侯召那满腔的酸意,又一股脑的都散去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你若是觉得无聊,便出去院子走走,园子里的菊花开得好。”夏侯召看了看木宛童,迟疑了与她开口。 木宛童眼底放出些许光彩,她自从上次出了龚氏那出事,就一直呆在院子里不曾出去,的确是有些憋闷。 但她又有几分犹豫,出去逛逛,大概会碰到龚氏他们罢。虽然予南现在已经不在他们手里,自己的身契也在夏侯召手里,不用怕什么,但撞上了总是麻烦。 夏侯召看出她的犹豫,也大约猜出她心里所想,他只是静静等着木宛童开口,如果她愿意求他陪她出去逛逛,他就勉为其难的同意好了。 “我觉得,还是在院子里呆着好,去外头指不定又要惹出什么祸来。”木宛童摇了摇头。 夏侯召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心里埋怨木宛童不够机灵,嘴上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淡淡的叮嘱了 “出去也不是不可,多带几个人就是了,遇见了敢拦你的不用顾忌,打就是,打坏了我替你兜着。” 他从腰上解下那把随身携带的匕首放在她手里“或者捅死也行。” 夏侯召说得轻描淡写,木宛童却听出了几分恶霸无赖的张狂,手里的匕首微凉,她心里微微感叹,将来夏侯召若有了孩子,照着这样的态度和方式,定然会把孩子惯坏的,指不定就长成了个小霸王。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不自觉就说了出来,不自觉多了几分嗔怪“你将来有了孩子还不把孩子惯坏了?” 夏侯召顺口道“你管教就好了。”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木宛童脸上逐层漫上嫣红,磕磕绊绊的收拾了餐具,转身忙不迭的跑了出去,宽大的素色衣摆划出一片弧度,难得见她这样慌乱。 她实在不敢细想夏侯召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当他是无心说出来的。 夏侯召托着腮,透过窗子看木宛童慌不择路的逃跑,心思泛滥,他想着,若是将来和她生个孩子也不是不可,孩子一定会长得特别好看,又特别聪明。 他只管着宠,教育孩子的事做不来,就交给木宛童。他小时候吃了太多苦,恐怕狠不下心来管教孩子,巴不得把最好的都给他,将他童年缺失的都补在孩子身上。 夏侯召从书案下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本子,提了笔在上面认认真真的写了半刻,又小心的将本子放了回去,还落了锁。 木左珩额头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留了道疤,有些深,恐怕是再也长不平,木宛童心疼,将他的发从上面拨下来一小缕剪短,遮住疤痕,还不算违和。 木宛童想着天气晴朗,听夏侯召说园子里的菊花开得特别好看,心思难免活泛,还是忍不住出去走走,加之夏侯召一番话也给了她底气。 正轮到夏泺值守,他就屁颠屁颠的跟着木宛童去了花园。夏泺是个话痨,嘴上没个把门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和木宛童说了,加之他跟在夏侯召身边也有好些个年头了,是以知道不少事。 “宛姑娘我跟你讲啊,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也别说是我说的,万一方副将知道了,非得替将军扒我一层皮!他那粗手粗脚的,打人可疼了。”夏泺笑嘻嘻的,看着不像是怕的模样。 木宛童看着园子里的景色,心情也轻快几分,笑着回他“那你说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木左珩咬了咬下唇,他好久没见着姐姐笑了,都是他没用,还要姐姐受苦。 夏泺语气不复方才的轻快,多了几分严肃和压抑“我跟着将军很多年了,他虽然看着挺风光的,高高在上,号令三军,甚至所有人都怕他,说他是恶鬼转世,但说句大不敬的,他怪可怜的。” “怎么说?”木宛童疑惑道。夏侯召看着不像是可怜之人,行为乖张放肆,甚至喜怒无常,言谈间决人生死,天底下万没有被他在肆意的了。 “您应当是知道的,将军的母亲生他的时候就血崩死了,老侯爷迫不及待续弦,府上没人和他亲近,没人对他是真正的好,恨不得巴望他去死,好不容易王元帅,也就是将军的亲舅舅,将他接到身边去。” 夏泺顿了顿,连木左珩都竖起了耳朵。 “可是王元帅忙着打仗,哪有空管他,听说将军小时候粘牙话多,王元帅脾气又不好,没心情陪小孩子玩闹,自然对他没个笑脸,有时候非打即骂,自小就是像小猫小狗一样长大的,没人教没人管,连认字都是军师抽空教的。将军这才变得性子愈发孤僻阴鸷,喜怒无常的。” 木宛童本就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自然对夏侯召又多了几分怜悯,夏泺叹了口气,无不感伤的继续道“宛姑娘,你是不知道,当初将军第一次披甲上阵,虽然打赢了那场仗,但回来时候浑身都是伤,血将衣裳染透了,没人关心他,他也不要人管,就那么硬挺着,也不知道跟谁较劲。后来高烧了三天,硬生生自己扛过来的。” 木宛童心里不是滋味,他在外拼死拼活的,府里却有人巴不得他去死,好空出这个位置。那样小的一个孩子,没人疼没人爱的,孤零零长这么大。怨不得性情这样极端又偏执,动不动喊打喊杀的。 夏泺对夏侯召是极其敬重的,自然希望夏侯召能过得好,也希望有人能心疼夏侯召,他这才冒这被扒皮抽筋的风险和木宛童说这些。他晓得,木宛童是个极为温柔的人,若是被她心疼或是喜欢上,定然是件幸福的事。 木左珩眉头蹙起,心里犹豫,嘴上却硬,扯了扯木宛童的袖子“姐姐,他和夏侯召是一伙的,坏得很,你不要全信!” 夏泺一听,眼睛立时就瞪大了,指天誓地的开口“宛姑娘,我若是说谎了,就天大雾雷劈,我从来不会说谎的!”他当真没有说谎,他夏泺从来不干这种丧良心的事儿。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今日天气的确是好,宛姬素日鲜少出门,今日也出来了。”未等木宛童与木左珩说话,便有人插话,即便声音已经刻意压低放缓,还是透出几分刻薄来,教人浑身不舒坦。 夏侯銮拨开树枝,一身白衣翩翩,微挑的狐狸眼带出几分风流,面皮白净,却不显轻浮,反倒有几分温润。不得不说,夏侯家都是好相貌,夏侯召凌厉艳丽,夏侯銮雅致,夏侯博英气。 夏侯銮每前进一步,木宛童就退后一步,想要离他远些,夏侯銮见木宛童的动作,也发觉了她的抗拒,便站在原地不动了,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意。 木宛童却觉得这笑意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总归让她浑身都不舒坦。而且夏侯銮这个人,并非良善,还是少接触为妙。她扶着木左珩欲要转身离去,夏泺敌意的看了一眼夏侯銮。 “宛姬还请留步!”夏侯銮丝毫不在意木宛童的排斥,对夏泺的敌意也视若无睹,反倒叫住木宛童。 夏侯銮一声声宛姬,尽是往木宛童心上插刀,时刻提醒了她被龚氏威逼为妾之事,这也是她不待见夏侯銮的原因之一。 “阿召脾气不好,性子又桀骜不驯,对母亲也不大恭敬,想来是极难伺候的,近日有劳宛姬多费心了。”夏侯銮倾身给木宛童行了一礼,木宛童侧身避过去,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 “二爷客气。”木宛童极为冷淡,将话滴水不漏的堵回去,不给夏侯銮接话的机会。 木宛童虽心软善良,但却不愚昧,前十几年都是以世家大妇的标准来培养的,自然差不到哪儿去,温柔却不绵软,该强硬的时候不会是个怂包。 夏侯銮依旧自顾自的说话,又怜爱含情的望着木宛童“阿召这个性子,也不知像了谁,谁也劝不得,实在是太过狠毒,想来你在他那里也受了不少苦,他这么大的人,却不知怜香惜玉,若是我的话,定然不会让美人吃这么多的苦。” 木宛童反应过来了,这是挑拨离间呢,若夏侯召对她当真差一点,或是她拎不清,眼皮子浅些,被夏侯銮的表象所蒙蔽,指不定就开始哭哭啼啼的和他抱怨了。 她不愿意浪费时间在夏侯銮身上,带着木左珩离开,只是可惜这开得好好的菊花,还没来得及多看上几眼。 夏侯銮没想到木宛童这样油盐不进,庞氏都被他这一套糊的团团转,木宛童一个小姑娘竟然不吃这一套,立时有些慌了,万一她将今日的事告诉了夏侯召,依照夏侯召那样小肚鸡肠又记仇的性子,恐怕会报复他。 当即跨步上前拦住了木宛童的去路,伸手要去扯她的袖子。 木宛童没想到夏侯銮这样的死缠烂打,慌乱的避开了他,惊慌中下意识拔出袖中夏侯召给她的匕首,一把捅在夏侯銮右肩上。夏泺的剑也出了鞘,搭在夏侯銮的颈子上,划出一道红丝。 夏侯銮的血溅了木宛童一手,连带着袖口都是,她第一次伤人,还见了血,手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却还是强撑着镇定,毕竟此事理亏的是夏侯銮。 “还烦请二爷让条路出来,不然下一刀就不知道捅哪儿了。”木宛童的声音还算平静,直视着夏侯銮的眼睛,丝毫不显慌乱。 夏侯銮捂着伤口,唇角勾起一笑,丝毫不在意脖颈上的剑,侧了身让她过去,依旧不依不饶的游说“今日我同你这般说话,想必阿召不会介意吧?他实在是小气,你若是反悔了,便来寻我。” 木宛童不想同他搭话,她现在有些受刺激,但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与你何干?夏侯召如何,他与我如何,与你有半文钱的关系?管得太宽了!” 木宛童力气不大,伤口也不深,只是碰到了血管,这才看起来有些严重。夏侯銮暗暗咂舌,不愧是夏侯召的女人,有一股子狠劲儿。也聪明,不像庞氏那样好骗。 直到回了正院,木宛童的手还在发抖,上面沾着的鲜血已经凝固斑驳,匕首落在花园里了,她也无心去捡回。 夏侯召在木宛童进门的第一刻就知道了,装作不经意的站在寝房门外等她。打老远就瞧见木宛童神色不对劲儿,失魂落魄的,赶忙上前去接她。 见她手上沾了血,脸崩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将她的手小心拉过来,仔细检查了她胳膊上没有伤口,这方才放下心来“怎么了?哪儿沾上的血?” 夏泺早就乖乖的带着木左珩离开了。 木宛童下意识依赖夏侯召,一头扎进他怀里,眼泪婆娑的“夏侯銮的,我捅了夏侯銮。” 夏侯召拍拍她的后背安抚,轻描淡写的问“人死了吗?” 木宛童摇头,发丝擦在夏侯召的脖子上,有些痒痒的。他替木宛童擦了擦眼角,语气温柔“小没出息的,我还当你把他捅死了呢,怕成这个样子。你就是把他捅死了也没事儿,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木宛童过了那股子劲儿,突然意识到到自己主动扑在夏侯召怀里这种行为没羞没臊的,当即挣扎着起身,想起夏侯召方才的话,又哭又笑的。 她言简意赅的将事情经过讲了。 夏侯召沉吟半刻,脸色阴沉,十分认真的开口“下手还是太轻了,下次记得往这儿扎。”他牵着木宛童沾了血的手比了比心脏的位置,对这种不怀好心的人,扎死就当除祸害了。 他见木宛童不怕了,便牵着她的手进了卧房,用温水替她细细清洗。 木宛童的手细腻嫩滑,在他掌心里像是一块儿上好的羊脂玉,又软乎乎的柔弱无骨,手指细长,指甲剪得短短的,像是一道小月牙。 夏侯召替她洗了好几遍,最后用帕子轻轻的擦干,握着手摩挲了半刻。夏侯召的掌心常年握剑,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扎的木宛童有些刺痒,但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格外温暖宽厚。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夏侯銮受伤的事,他未曾刻意瞒着旁人,是以不多时候,府上都知道了夏侯召身边儿的宛姬刺伤了夏侯銮。 夏侯銮素日里最会做人,惯是以温润公子的形象面对世人,是以旁人对他的印象都不错,自然心是更偏向他的,话里话外也都是谴责木宛童的,顺带着谴责夏侯召不会管教人。 旁人义愤填膺的时候,夏侯銮反倒一副老好人的模样,替木宛童开脱,只说她是无心之失,更惹得旁人替他抱不平。 夜里时候,夏侯銮房里前来探望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哭得凄凄切切的姬妾,夏侯銮嫌她们哭得脑仁疼,干脆都赶了出去。 龚氏年纪大了,加上这一阵子一惊一乍,太过耗费心神,精力本就不济,早早就回去歇息了,嘱咐夏侯銮好好养伤。 庞氏便是这个时候来得,披着夜色,一身轻简,十分的低调,身边儿也未跟着人,有几分鬼鬼祟祟。 夏侯銮见她,神色一凛,挥退了房内伺候的人,又敲打他们缄口,不许多说话。 “你怎么来了?”夏侯銮淡淡的开口,招呼她坐下,态度说不上太好,甚至冷淡。 庞氏神色焦急,上前去查探,翻着他身上的衣衫“我听闻宛姬将你刺伤了,实在担心,这才过来看看,有没有事啊?” 夏侯銮挥开她的手“并无大碍,你也不怕人瞧见。” 庞氏有些受伤,低头喃喃了句“我只是太过担心你了,若是不来,今晚怕是要睡不着了。” “你应当知道,咱们两个人的关系见不得光,平日里还是收敛的好,没事不要过来,等我的消息,别回头让人抓住了把柄。”夏侯銮将庞氏吃的死死的,饶是他态度再怎么冷淡,庞氏还是死心塌地的。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只是……”庞氏欲言又止,她自幼学习女训女则,丈夫死后,与小叔苟且,已经让她内心深受煎熬。 “宛姬到底为什么刺伤你,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夏侯召太过于放肆了,将你打压成什么样子?抢了原本属于你的一切,就连他身边儿的妾室都不将你放在眼里。”庞氏转了话题,替夏侯銮难过。 “我的?这爵位不是我大哥留给他两个儿子的吗?就算没有夏侯召,还有你儿子夏侯博。”夏侯銮阴阳怪气的和庞氏说话。 庞氏不怒,反倒殷切的开口“这个爵位无论是你还是博儿得到,我都是高兴的,若是你得到了,想必也不会亏待博儿的。” 爱情一事,最是让人糊涂,何况庞氏守寡这么多年,夏侯銮用温柔小意让她死心塌地,如今在她的心里,夏侯銮的位置怕是比夏侯博都要靠前,即便夏侯銮不能给她名分。 夏侯銮心里满是不屑,庞氏就是个蠢货,哄几句就被被骗的团团转,掏心掏肺的,面上却扬起温柔的笑容“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了,你放心就是,我心里总是有你的。必定也不会亏待博儿。” 庞氏脸上染上层层的红色,鲜少有了小女儿家的娇羞。她搅着手上的帕子,捋了捋散在鬓边的头发。 “咳咳……咳”夏侯銮忽然护着肩头咳嗽了两声,脸憋得通红,庞氏赶忙上前去拍他的背。 庞氏泪意盈盈的,心里被割了一样的疼,恨不得去替他,忍不住又骂道“宛姬那样柔柔弱弱的一个人,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她到底有没有心?此事必定不能就这么算了!” 夏侯銮一言不发,似是默认了。他要维护自己谦谦君子的形象,自然不能亲自动手,但木宛童伤了他这件事,必定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原本只想挑拨木宛童和夏侯召之间的关系。 夏侯召性格暴虐,必然对木宛童好不到哪里去,又听说夏侯召对木宛童整日没个好脸色,木宛童怎么可能心里没有一点委屈。女人最是好骗,尤其是像木宛童这样年纪轻的小姑娘,还不是三言两语就哄得眼泪汪汪。 木宛童怎么说也离夏侯召近,对付夏侯召必然有重要作用,可惜木宛童油盐不进,实在让他恼火。 夏侯召将成帝送的良人转手给了承恩侯,成帝晓得他的性子,倒是没多生气,也并未迁怒宫人。只是又感叹,夏侯召的性子简直与他如出一辙,心里越发的多了喜爱,更加怀念夏侯召的母亲。 “侯爷,那些美人怎么办?”承恩侯管家眼下一片青黑,头疼的与高稔商量着。 高稔送去的美人与金银尽数被夏侯召退回,更送了他二十余个宫里赐下的良人,一起养在府中,乱糟糟闹哄哄的一片,吵得人头疼,可见美人恩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消受的。 “都送走便是,府中养不下那么多的人。”高稔气色也不算太好,他这几日不断的懊恼,若是当初他直接将木宛童接进承恩侯府,想必现在就不会如此苦恼,他只要一想到木宛童在别人身下承欢,他就百爪挠心一样。 “等等,宫里送来的先留下。”高稔突然叫住要离去的管家,改口说道,他不愿意得罪成帝。 高稔虽愿意为木宛童一掷千金,但他既不想要成帝猜疑,又想要美人,自然是不可能给木宛童名分,只能是偷偷的养在府里。他想,将来若是娶妻,必然要娶一个温静贤淑的女子,这样才不至于让木宛童受委屈。 木左珩的身体养的差不多,木宛童亲自收拾了行囊,将他送出府。书院距离平城侯府并不远,但木左珩还是选择在书院住宿,一来亲近同学,二来他实在不愿意面对夏侯召那张脸,正巧夏侯召也不愿意瞧见木左珩,二人不谋而合,只有木宛童心里不舍。 夏侯召看着木宛童通红的眼眶,心里不舒坦,他想要木宛童所有的情绪都是为他而来的,所以伸手用拇指使劲儿擦掉了她的泪痕,语气凶巴巴的“不许你为他哭!你只能为我哭!”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木宛童忽然就笑了,拍掉他的手“哪里只能为一个人哭,为一个人笑?” 夏侯召皱眉“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所有的情绪全系于一人之身? 夏侯召好像在某些方面格外的幼稚天真,天真的近乎残忍。他不懂得正常人的亲情、悲喜、痛苦,并为此充满疑惑和不解,无法感同身受自然就无法谅解,所以显得格外残忍。他懂得世上的残忍,明辨阴谋诡计,却没有向阳而生感情。 木宛童对此多少表示理解,夏泺与她说过夏侯召是如何长大的,军营里只有生死别离,血液残肢,没有市井百姓的丰富情感,王野也没有教会夏侯召,如何去爱自己,甚至是爱别人,夏侯召对所有人的生命,包括自己的生命,都是一种漠视的态度,好像贱如蝼蚁。 他这样的人,最适合成为杀戮机器,木宛童不希望他的一生都这样黯淡无光,在她心里,夏侯召灵魂深处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是因为无知而残忍。如果有一天,她不和夏侯召在一起了,回到了外祖家,夏侯召还像现在这样,活在童年织就的地狱里,该多让人心疼。 她斟酌了半刻,方才真诚的回答他“因为一个人,他的周围会有很多爱他的人,他也一定要公平的爱那些爱着他的人啊。” “可是没有人爱我怎么办?”夏侯召认真的问她,神色不见丝毫悲伤,好像在说无关紧要的旁人。 木宛童鼻头一酸,眼底又要起了泪意“不会的,有人爱你。例如方副将,例如夏泺,未来你还会有妻子和儿女,他们都爱你。” 夏侯召摇头“不会,方副将和夏泺有更爱的人,如果有一天,他们要在我和他们最爱的人之间做抉择,他们一定会放弃我。所以,没有人最爱我。” 木宛童听了他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只是看着他笑了笑“有的,都会有的。” “那你爱不爱我?”夏侯召忽然看着她,郑重的问道。 他一开始只是看上了木宛童长得好看,想着养在身边当个花瓶,或者哪天剥了皮做成永不腐坏的工艺品,但是现在他只想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她,和她安安静静的一起,做什么都好,做什么他都愿意。 如果木宛童愿意爱他,他一定会像她说的那样,给她同样等价的爱,这样就平等了。如果不爱也没关系,总归打折了腿,也能留在身边。 木宛童犹豫了半刻,终究还是点头。爱这个字不能轻易说出口,更不能以欺骗的方式来诉说,爱有很多种,她对夏侯召的,应当就是怜悯心疼的爱。 夏侯召见她点头,忽然扬起笑来,木宛童第一次见他笑的如此真诚。他替木宛童整了整披风,牵着她的手转身回府,木宛童回握住他,如果夏侯召能想要从她身上得到温暖,那她愿意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给予他。 天愈发冷了起来,达到滴水成冰的地步,离年关也愈发近了。 木宛童缩在榻上,身上盖了件绒被,拿着红纸在教苦芽剪窗花。榻前烧了炭盆,刘嬷嬷时不时翻动着,好让屋子里能暖和些。木宛童手巧,往年这个时候都是与沈王妃一同围炉剪纸的。 夏侯召进来挨在她身边烤火,他倒是不多冷,只是喜欢和木宛童在一起。 “我记得库房里有几张白狐皮,天冷了,你取来做个披风罢。”夏侯召晓得木宛童怕冷,开口提议。 木宛童手里拿着金剪,瞥了他一眼“难得你还能记得库房里有几件狐狸皮,真是有长进。”那几件白狐皮是取白狐腋下最细软的毛拼凑而成,价值不菲。 夏侯召将他在私库的钥匙给了木宛童,都是他在樊门关这些年缴获的,金银珍宝不知几何,房契地契倒是不多,因数量过于庞大,只有寥寥送来了邺城,用以开销。木宛童光是看着他私库的一小部分就知道他身家到底多丰厚了。 夏侯召从来不打理私库,也不在意这些,倒是不清楚自己有多少财产,账面做的乱糟糟的,甚至一些东西根本就未登记,直接扔进库房招灰,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些什么。他想着要将自己最贵重的东西给木宛童,除了他自己,大抵就是他这些年攒下的财富。 木宛童本不欲收下,但耐不住夏侯召耍横,一副你不要,这些毫无存在意义,不如毁掉的架势,让她头疼的接了过来。乱糟糟的账面着实让她花了几天的功夫来打理。 刘嬷嬷翻着炭盆里的炭火,悄悄打量着两个人。不得不说,二人现在相处的融洽,就连她们这些外人瞧见了都觉得舒坦。 外头有人来报,匆匆钻进来一个小厮,伏在夏侯召耳边耳语几句,夏侯召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沉了几分。 木宛童不好奇,也不会竖起耳朵偷听,夏侯召不说,她就不问。 “我出去一趟,不要等我用膳了。”夏侯召看了眼天色,已经快到开饭的时候了,于是低声与木宛童耳语。 木宛童点头,嘱咐他将大氅穿上。 于德书院里,杨夫子面色阴沉的看着面前两个鼻青脸肿的少年,尤其是木左珩,格外的恨铁不成钢,他对木左珩给予厚望,自然不希望打架斗殴之事出现在他身上。 院长是个老古板,最是瞧不上姬妾庶出之流。他听说木左珩是平城侯妾室的弟弟,因那妾室格外受宠,方才托了平城侯的关系来此上学,自然瞧不上木左珩,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木左珩!你公然违反书院制度,寻隙滋事,打架斗殴,你可认错?”院长不分青红皂白,干脆就将责任全推给木左珩,谁让他姐姐是下贱的妾呢,妾室的弟弟,必然也是下贱的,只有下贱之人,才会做错事。 木左珩扭头,抿着嘴不说话,院长的心压根儿就是偏的,他解不解释有什么用? 院长见他不说话,更是怒火中烧,取了戒尺,指着他狠狠骂道“你认错还是不认?若是不低头认错,便滚出于德学院!” 杨夫子虽痛惜木左珩打架斗殴,但还是惜才,又相信木左珩的人品,当即好言相劝。 正喧嚷着,便听见一道凉薄又轻慢的声音 “要谁滚出去?”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木左珩眼眶乌青,和众人一样,转身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他见是夏侯召,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姐姐,谁都好,他不想让姐姐掺和进来,被人指鼻子骂。 院长用浑浊的像是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球上下打量着夏侯召,见他虽一身黑衣十分轻简,但身上的衣料稠密光滑,价值不菲,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兼之容貌俊美,猜测他身份定然不凡,语气放缓问道“敢问阁下何人?” “不是你将本侯叫来的吗?如今反倒问我是谁。”夏侯召扬了扬下巴,冷声开口。他平日里没什么规矩,都是直言称我,但也懂得必要时刻以权压人。 院长一噎,心思转的飞快,联想到邺城中的传闻。平城侯功勋彪炳,权尊势重,相貌昳丽,性子却倨傲难训。难不成他便是平城侯,可他怎么会屈尊降贵为一个妾室的弟弟亲自跑一趟 院长试探着问道“阁下可是平城侯?” 夏侯召微微点头,落座于上首。 不止院长吃惊,杨夫子也大为惊愕,原本只以为平城侯撑死派管家过来,已经是给了木左珩和于德书院极大的脸面,毕竟木左珩不过是他们侯府一小小妾室的弟弟,怎么肯为他多费心思,没想到平城侯亲自来了,当真是对那个妾室宠爱到没边儿了? 往后传出去,免不得要说他耽于美色,过于屈尊降贵,失了世家大族的颜面。毕竟姬妾都是通货币,可买卖的贱物。 与木左珩打架的那个学生,原本洋洋得意的嘴脸逐渐变成惶恐不安。 院长见了,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他既然作为儒家正道的继承者,自然不能迫于权势低头,要秉持正义,不能让品行不端之人以为有了靠山就高枕无忧。在他眼中,诸如木左珩与他姐姐那样身份卑贱之人,便是品行不端之人。 他跨步上前,拱手义正言辞道“侯爷,您虽位高权重,但礼不可废,正道亦是不可废!不可偏袒奸佞小人,不可听信谗言,您乃国之重臣,更需秉持正道,不可被花言巧语蒙蔽心智。” “那你说说什么是正道。”夏侯召看着下面义正言辞的老学究,语气里满是戏谑,他倒是想看看这个老迂腐所坚持的正道是什么。 “正道便是伦理纲常,君臣父子,妻妾尊卑!人既生而为人便要恪守纲常……”院长说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试图用自己的热情来感化夏侯召,让他能重回正道,好好一个勋贵,怎么能被妇人左右? “你为什么和人打架?”夏侯召听得不耐烦,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院长,转头径直问木左珩,晾着院长好生尴尬。 木左珩扭过头去不说话,咬死了一副你没法从我口中撬出话的倔强的模样。夏侯召点点头,若有所思,行,你是硬骨头。转头看向了另一个鼻青脸肿的少年,扬了扬下巴,冷声开口 “他不肯说,那你讲讲。” 夏侯召本就生的凌厉,教人有距离感,手上又沾了太多血腥,更让人恐惧,尤其是他冷着脸的时候。 那少年名叫李月堂,两股战战,哆哆嗦嗦的讲不出话,今日这个事,院长明摆着是偏向他的,所以他的父君与母亲都未曾前来。只是没想到平城侯竟这样看重木左珩,亲自前来了,那这件事就不能轻易偏向他这边了。 可是他若说出了实况,肯定落不着好。是以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 “此事……此事不过是我与木左珩,发生……发生了口角,所以……所以起了争执,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李月堂眼睛四处乱转,口齿不清的打算糊弄过去。 院子大为吃惊“月堂,你不是说此事乃是木左珩寻衅滋事?”他只以为李月堂是迫于夏侯召的压力,不敢说实话,劝道“你只管实话实话,不要怕!” “左珩,你当真不肯说吗?”夏侯召再次问木左珩,少有的语气和缓,带了些许的劝诱和无奈。 木左珩听见院长的话,眼底尽是失望,忽的哭出了声,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下来,他指着李月堂喊道“他骂我,骂我姐姐,我不能让他骂我姐姐,谁都不行!” 夏侯召目光一冽,幽深而不见底,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木左珩不过十二的年纪,尚且稚嫩,还该在父母怀里撒娇,还是个孩子心性,受了委屈就要哭出来。 李月堂额头沁出冷汗,慌忙的摆手,跌坐在地上“不是,不关我的事,我没有……没有”只是声音细若蚊鸣,丝毫没有说服力。 “你姐姐不喜欢你打架。”夏侯召幽幽的叹了声,抬眸看着木左珩道。 木左珩浑身颤抖,握紧了拳。 夏侯召顿了顿,却又继续说“但我会替你瞒着的,往后谁敢对她出言不逊,你就给我照死了打!” 夏侯召口里的那个她明摆着就是木宛童,木左珩一听,眼睛瞬间就亮了。 院长听闻后异常气愤,下巴上的一撮小胡子都跟着颤抖,上前指责道“平城侯,您……您……您怎么能助纣为虐?您怎能恃强凌弱?” 夏侯召抬袖打断他“你把那套虚伪的仁义道德给本侯收起来,本侯不吃那一套!何为公正?谁为强者谁就是正道公平,现在本侯能掌握你们的生死,就打算恃强凌弱了,本侯就是公正,你闭嘴!” 院长脸憋得发青,上气不接下气,翻着白眼,扶在一侧的椅子上几欲昏厥。 杨夫子在一旁默默不语,夏侯召说得对,这个世上谁是强者,谁就是公平正义。做人要识时务,何况此事木左珩本就在理,是院长心怀偏见。 “木左珩,你敢不敢动手?”夏侯召扔了一把匕首在木左珩脚下,扬了扬下巴“把他嘴割了,既然嘴不需要,那就替他割下来。” 李月堂嫉妒木左珩回回小试成绩都一骑绝尘,又仗着自己的父亲是朝中三品大员,对木宛童出言不逊,说她是下贱的妾室,烟视媚行,魅惑了夏侯召,方才能将木左珩送来于德书院读书,以此来打击木左珩。 木左珩气愤不过,方才和他厮打起来,恨不得撕了他的嘴,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要真的割了李月堂的舌头。 他哆哆嗦嗦的摸起地上的匕首,开了锋匕首,吹毛断发,寒光森森,能够照出他的影子。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木左珩抬眸看了眼夏侯召,眼神闪烁“我……” 李月堂跌坐在地上,身子向后不住的缩着,鼻涕眼泪混在脸上大声颤抖着叫喊“不能……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父君是当朝三品侍中,我若是出了事,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木左珩出神的看着手里的匕首,手脚冰凉,他不怕什么侍中,他只是…… “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你姐姐,呵……”夏侯召看出他的犹豫,冷声出言讥讽“便是有我给你撑腰,你也只敢做一个胆小鬼缩起来,还要你姐姐为你劳心费神。 你何时才能长大,能挡在她身前为她出头 ?你对任何人都怀有怜悯,不见得所有人都会对你感恩戴德。别天真的学圣贤那一套,以德报怨是弱者的事,现在你连刀都不敢提起来,何谈将来报仇。” 院长一辈子贯彻儒家的道德仁义,从未听过有人说出如此反叛的话,眼睛一翻,整个人晕了过去。 “把你的眼泪擦干,拿起匕首。这个世界不需要懦夫和仁慈,你看我即便被人唾骂,可曾有一人敢招惹?”夏侯召继续开口。 木左珩用袖子胡乱的蹭了把,将白嫩的脸蹭的通红,哆哆嗦嗦的握了刀,目光却坚定的看向地上跌坐的李月堂,抬脚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血溅在地上,李月堂的嘴角被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脸颊处混着血液散落着一截断发,他麻木的动了动唇,泣不成声“我……我的舌头还在。” 木左珩将匕首抵在他的喉咙处,摩擦出一道血痕,眼眶红红的“是暂时寄放在你那里的,以后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是再说出什么,我就是拼命也要宰了你!” 他将匕首向前抵了抵,李月堂被迫仰起头,眼神惊恐,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颈上蜿蜒留下丝丝粘稠的血液,温热的滴在木左珩手背上。 李月堂胡乱的应下,他是真的怕了。 木左珩脚步虚浮的退开两步,将匕首还给夏侯召。夏侯召手将匕首挽了个花,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睨了眼下方脸色青白的李月堂。 “沾血,脏了。”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他将李月堂的处决权放在木左珩的手里,为什么木左珩轻轻放过。 “你说的没错,这个世上,的确是位卑者服从于位高者,甚至饱受对方的屈辱折磨,我会有一日高高在上,将欺辱过我们的人挨个报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仰仗于你,这与狗仗人势有什么差别?况且姐姐知道我这样凶残,她会不高兴的!” 木左珩仰头看着夏侯召,眼神倔强。他终有一天,会从夏侯召身边将姐姐带走。 夏侯召浅浅的扯出一弧度浅笑,点头“那你知道你这辈子什么时候能爬上权利的顶峰吗?早的话二三十年,差的话半路就会夭折。仇不是好报的,权势也不是好得的,你倒底什么时候能保护你姐姐?” “那我也不怕!”木左珩依旧梗着脖子,像头小牛犊子。 “你远不如你姐姐识时务,她还晓得自己势单力薄,要找个依靠,你只是一味的年少意气。既然想要凭借自己报复那些欺辱过你的人,就不会现在和人家打起来了,还将我牵扯进来,将我牵扯进来,又不照我的话去做。况且,你今日当真未曾借我的势? 我若是你,必定要割了那些嚼舌根子人的舌头!打断他们的四肢!有势可仗也是一门本事。” 即便都这种境地了,木左珩还是被阿宛宠的不知人间疾苦,还想着自己发愤图强力争上游呢,他们的仇人可是成帝,夏侯召这样想着,又淡淡的看了眼李月堂。 原本他想着,既然木左珩不肯下手,那他便动手好了,可木左珩说阿宛不喜欢这样凶残的,那我们就换个不见血的方式,乱说话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没想牵扯你进来。”木左珩小声嘟囔了一句。 “那你是想牵扯你姐姐进来了?她今日若是来了,事情的导向可是全然不同,你以为那个势力又迂腐的院长会轻轻放过?” 夏侯召毫不客气的回怼木左珩,他想撬开这个小家伙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简直就是榆木疙瘩,丝毫不知道变通。 “快过年了,你也不要鼻青脸肿的回去给你姐姐添堵,我寻个由头,你留在外面罢。也好好反思一下!别再像个愣头青一样。 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人 ,我还是希望你能想着背后有我这个靠山,往死里打!或者去平城侯府找人帮你打,别总想着哪天飞黄腾达了自己报仇。” 夏侯召起身掸了掸衣摆,欲要离开,他恍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 “当然,我指的是那些对你姐姐出言不逊的人。要是骂你的,你要么忍着,要么自己解决,别让我替你收拾烂摊子,我对你姐姐之外的人没什么耐心和包容。我又怕麻烦,你尽量不要找事给我。” 木左珩心有不甘的应下。 夏侯召吩咐人给木左珩善后,至少不会将事情扩散到人尽皆知,最后落到木宛童的耳朵里。 平城侯府里乱作一团——庞氏的夜明珠丢了。 那是外邦进贡来的宝物,世上罕见,整个南齐也没两个,府里上下都动了起来,给老夫人找寻夜明珠,挨个院子翻遍了,甚至连耗子洞都掏了一遍,依旧见不着。 最后,众人将目光锁定了正院,毕竟只有那儿没搜过。 “宛姬原本是闭门不出的,近半个月倒是活动的频繁了些,恰巧我这东西就丢了,她又是个识货的……”庞氏欲言又止,哭得梨花带雨。 府中人来人往这么多人,怎么就偏偏木宛童出来散步就有了嫌疑?这理由着实不能成立。但周围都是庞氏的人,即便她的猜测和理由再蹩脚,也是一片赞同附议,提议去搜一搜正院。 庞氏为何挑了夏侯召不在的时候发难,不就是算准了夏侯召不在,木宛童好拿捏吗?她只要随随便便找个理由,甭管合不合理,是不是无理取闹,她就能好好替夏侯銮出一口恶气。 这边庞氏哭得梨花带雨,龚氏在旁边添油加醋,似乎就认定了此事是木宛童做得。龚氏可还是记得木宛童刺伤夏侯銮一事呢,心里也憋着一股火无处发泄。 “依我看来,定然是她做的!说不定还是夏侯召唆使的,那个小贱蹄子,在军中长大,眼皮子浅,没见识,见了好东西就挪不开步!”龚氏狠狠的啐了一口,顺便骂了夏侯召。只是没人敢跟着她接腔。 木宛童骂就骂了,夏侯召那个煞神阎罗王,他们有十个胆也不敢骂,柳姬的骨头还没烂干净呢!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母亲,您先别这么冲动,我觉得倒不是宛姬做的,您先想想把东西放哪儿了。”夏侯博心里明镜儿一样,母亲无非就是想给木宛童扣个帽子。但她忘了上次夏侯召是怎么报复龚氏的吗? 柳姬的尸体和那两个嬷嬷的断肢被夏侯召派人放在龚氏的房里整整半个月,自那以后,龚氏就落下了夜里惊悸的毛病。夏侯召那个人睚眦必报,动了木宛童,他指不定又要发什么疯。 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无论是夏侯召还是木宛童,都从未对母亲做过什么不利之事,况且就算她妒恨夏侯召,为什么要伤害木宛童? 庞氏深深的看了眼夏侯博,甩开他的手“那样珍贵的东西,我怎么不会好好放着,必定是有人将其偷了。” “那也不一定是宛姬,您要单凭一个无端的猜测去得罪夏侯召吗?”夏侯博蹙眉,极力的劝解。 庞氏有一瞬间的犹豫,却想起夏侯銮被木宛童捅的那一刀,咬咬牙下定了决心“那又如何,夏侯召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我已经处决了宛姬,我是他的继母,他又敢对我怎样。” “可您与宛姬往日无仇,何苦要针对她?为什么认定了是她?况且您以为能拿辈分压夏侯召吗?”夏侯博不甘心的依旧劝说。 龚氏打断他,抬手指着他的鼻子责骂“谁说无仇无怨的,她可是捅伤了你小叔叔,又偷了你母亲的珠子,你难道要包庇她不成?一个两个的,都被狐媚子迷了心神!” 夏侯博见他们是铁了心的不开眼要得罪夏侯召,朝自己的书童使了个手势,让他去给木宛童通风报信,先躲一躲。 只盼着夏侯召回来见着木宛童还是完完整整安然无恙的,能放过他母亲。他们一没权二没势,拿什么得罪夏侯召?偏偏这两个女人就是拎不清,夏侯銮也被权势冲昏了头,跟着一起胡闹。 夏侯召虽说不用等他一起用晚膳,木宛童还是将饭菜温了等他。如今天短,不多时候就擦黑了,她又将院子里的灯笼都点上,替他照亮回家的路。 往常父王还在的时候,母妃就这样等他回家,父王说他每次见到府上亮堂着,心里就贴烫。从来没人等过夏侯召吃饭,也没人替他留灯,她想竭尽所能,给他些温暖,就算过往都不是快乐的,至少现在能有些慰藉。 “去告诉你们宛主子,老夫人,和……和太夫人气势汹汹的,带了全府的家丁,来者不善,让她……让她先躲一躲,等侯爷回来再说。”书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吁吁的同正院前值守的侍卫。 侍卫借着灯笼的光,认出那是夏侯博的书童,上次夏侯博来通风报信的时候,就是这个书童跟着的。 侍卫面色凝重的点头,匆匆进去同木宛童禀报。正院一共只有二十人,加上里头伺候的充其量三十多个,这府上的府丁怎么说也要二三百人,就算他们能以一当十,也难免有闪失。 “所以我是要自己离开,留下这里让他们翻个底朝天,把你们将军的脸扔在他们面前给他们踩。”木宛童不紧不慢的咬断绣线,声音极为平静,一众惶惶不安的心都跟着安定下来。 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明灭晦暗,线条温柔,眼神极为坚定明亮。 “属下定当替将军保全这处,只是宛姑娘,您是女子,又手无缚鸡之力,正面冲突难免吃亏。所以……还是避一避吧,将此处交给属下。”侍卫劝她。 “你们将军临走时候怎么说的?要我在这里等他回来,要你们都听我的,对不对等他一会儿回来,却见我丢下他的家自己逃命去了,况且这也并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不过是两个心胸狭隘的妇人带着一群乌合之众无事找事。” 木宛童眼睛微微弯起,带了几分笑意“你们不过是担心起来冲突伤及我,并非全无抵挡之力。” 可是将军看重您,万一有了什么闪失,就是我们失职。 侍卫将这句话咽了回去,不可否认,他们这些人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会连保个人的能力都没有,只是害怕再出什么事端,毕竟世上没有绝对的安全。 “属下必将竭力保证姑娘的安全。”侍卫抱拳,与木宛童承诺道。 “现在去将门封了罢,别教人进来,这儿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随意进出的。”木宛童扬了扬下巴,低声吩咐。 当初予南在龚氏手里的时候,她投鼠忌器,尚且忌惮,不得不服从龚氏的话,但既然予南已经安全,她也不需要为谁继续委屈自己。 在这偌大的侯府里,只有这一块地方,是完完全全属于夏侯召的,也是她的容身之地,让她安心,她要守好这片地方,等夏侯召回来,给他一个完完整整,一分不缺的家。 正院四面被渲染的透亮,府丁气势汹汹的手持火把,将院子整个围起来。他们其中有些人想着这是夏侯召的地方,不免有些胆怯。 夏侯召的名声他们可都听说过,只是迫于老夫人与太夫人的命令,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的卖身契都在太夫人手上,不得不听。 “将门给我撞开,将木宛童带出来,尽快!”庞氏扬声吩咐,要趁着夏侯召还没回来,速战速决。 一堆人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上次敢碰宛姬的,好像都被夏侯召剁了手。 “照我的话,去喊给门外的人听。”院落的大门被紧紧的抵上,木宛童一身宽大的素衣站在门后,敛眸与身侧的侍卫吩咐。 侍卫犹豫“这样能行吗?” “行不行总要试试才知道。”门外的那些人迟迟不行动,多半还是惧怕夏侯召。兵法云攻心为上,若是能不起冲突,还是尽量和平解决,免得伤及无辜。 门外正踌躇着,忽的就听见院子里头一阵高亢粗犷的男声高喊 “你们可还记得这个平城侯府真正的主子是谁?是平城侯!你们胆敢违背他,当真不怕他怪罪?” 门外的府丁有些动摇,侍卫清了清嗓子,继续高喊“你们以为依靠着两个妇人就能高枕无忧?别天真了,你看看你们太夫人身边儿的嬷嬷,还不是侯爷说打杀就打杀了!你们在太夫人心里的地位难道还比得过她亲信嬷嬷吗?她会费劲费力的保你们吗? 咱们侯爷南征北战,手上沾了无数人的鲜血,不差这几百条,若是不信,你们大可进来,瞧瞧回头有没有命和父母妻儿团聚!若是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夏侯博的书童混在府丁当中煽动着人心“太夫人怎么可能保我们,侯爷才是侯府的主人,我……我想回家。” 人群跟着混乱起来,不少人被说动,不断的散去。平城侯府最大的主子自然是平城侯,太夫人和老夫人明摆着被侯爷压制的死死的,他们为什么还要搭上身家性命? 龚氏心下慌乱,忙得笼络道“你们谁捉了木宛童出来,赏白银一百两!” 第30章 第三十章 “既然太夫人都如此说了,那我们也不能吝啬,谁若是替侯爷送太夫人与老夫人回去,便赏白银千两!”威逼利诱,不能光是威逼,适当也应利诱,夏侯召不缺钱,也不在意钱,与其放在库房里长毛,不如平息此次骚动。 龚氏与庞氏见原本尚在犹豫的府丁,眼睛开始放光,觉得事情不好,不能再多停留,只恨恨的瞪了一眼,便自觉甩袖离去。其余人一见,既然挣钱的机会没有了,便也忐忑的散去。 只其中一人生的高大威猛,心中有计较,开口不安的询问“今夜一事,小的等人不过也是听命行事,实为无奈之举,还望宛姬通融……” 木宛童扬了声允诺“外界传闻并不可信,侯爷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凶残无度之人,凡知错能改者,他都会给其改错的机会,定然既往不咎,你们且放心。” 木宛童身边站着的侍卫眼皮一抽,既往不咎,宽宏大量?这说得是他们将军吗?分明睚眦必报,小肚鸡肠才合适。但他们也不会出言反驳,毕竟宛姬是在给将军博取好名声。 他们从来只称夏侯召为将军,不认这劳什子平城侯,只有夏侯将军是值得他们敬仰的,平城侯不过一世袭吃白饭的爵位,这称呼自是配不上他们将军。木宛童对外称夏侯召为侯爷,对内也是随着他们叫将军,可见心里也是极为认同的。 门外那一府丁心怀感激,隔着门对内一揖,匆匆离去。 夏侯召带人回来时候,瞧着的就是正门大门紧闭,四周有手持火把的人四散奔走,见了他像逃命一样。他心中大为疑惑,甚至隐约有些不安。 夏泺前去叫门“将军回来了,快开门!” 里头的侍卫透过门缝窥见的确是夏泺,这才确定是夏侯召回来,一众飞快的将大门打开。 夏侯召抬眼就瞧见,木宛童一身素色的襦裙,身上披了件米白色的兔绒披风,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站在院子中央,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漆黑夜晚中的星星。 他心里涌起一阵暖流,上前捏了捏木宛童脸上尚存的婴儿肥,低头温柔的看着她的眼睛“天这么冷,怎么不进去。” “等你回来。”木宛童提了提手里的灯,眉眼弯弯的笑着开口。昏黄的光将她的脸也照的暖洋洋的,美得不可方物,温柔又恬静。 我守好你的家了,等你回来。 “饿不饿?替你温了汤。”木宛童柔柔的和他笑道,丝毫不提方才发生的事。 夏侯召将她手里的灯笼接过来,握着她冰凉的手,用自己的手心去焐热她的指尖,眉头微微皱起,有些不快 “你用晚膳了?” “等你回来一起。”木宛童将手指蜷了蜷,缩在他滚烫的掌心,夏侯召的手格外热。 夏侯召拧着眉不说话,开始生自己的闷气。明明他是该生气木宛童不听他的话的,但他内心偏偏没法生气,反而十分满足和甜蜜。 他该对木宛童生的气没处发泄,自然就和自己过不去,开始生自己的气,当真是格外别扭的一个人。 木宛童看他脸色黑黑的,一言不发,握着她的那只手还是依旧不松不紧,而提着灯笼的手已经开始收紧,恨不得将其捏碎。 她有些时候能摸得清夏侯召这诡异多变的脾气,例如现在,他估摸着就是想对她生气,又舍不得,只能和自己置气。 “那以后早点回来吃饭好不好?这样我就不用等了。”木宛童扯着他的手摇了摇,笑得格外甜,开口去哄他。 夏侯召这个别扭的脾气,若是没个人哄,怕是有一天就能被自己别扭死。而且若是她当真不等他吃饭,估摸着以他的性子,今晚的晚饭干脆就省下了。夏侯召从来不是一个愿意认认真真吃饭的人。 夏侯召听了她的话,方才认真的点头“好,我以后都早回来,和你一起吃饭。” 木宛童不会问夏侯召去哪儿,到底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夏侯召是一个独立个体的人,他有他的事情要做,她也无权干涉和过问。 木宛童亲自替夏侯召炖了莲子猪肚汤,这个季节的莲子都是夏末时候存下来的,虽不如应季的鲜美,也别有一番风味,莲子猪肚汤养胃,木宛童想着夏侯召他胃不好,方才变着法儿的给他炖了。 猪肚去腥,只放了少许的盐与葱姜,汤色极淡,却格外鲜甜。夏侯召十分给木宛童面子,多喝了好几碗。 小厨房里做了松鼠鳜鱼,木宛童一筷子都未动。夏侯召却明明见她瞥了好几眼,便挟了一筷子,替她小心的去了刺,放进她的碟子里。 木宛童一愣,大家都晓得她不爱吃鱼肉,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喜吃,不过是嫌鱼刺太多麻烦,宁愿用整条鱼来煲汤,都不想碰一下鱼肉。 “多吃一点,你吃的还不够喂猫的。”夏侯召见她吃了那块鱼肉,眉间跃上一喜,接连替她剃了几块鱼放在碟子里。 “哪有猫吃得这么多的?”木宛童不服气,小声嘀咕了两句。 夜里吃多了容易积食,木宛童只将夏侯召替她夹的鱼吃了,旁的再也不碰。 “你弟弟过年不会回来了,他有事要忙。”夏侯召极为淡然的同木宛童道。在他看来,木左珩回不回来过年都没什么关系,他丝毫不能体会过年时候亲人团聚的那种喜悦和期盼。 “哦……”木宛童坐在镜前梳发,过了许久才应了句,明显有些情绪低落。 夏侯召凑过去看她,明显见木宛童眼眶红了几分,他虽然不理解血脉相连的羁绊,但他读的懂木宛童的情绪。 他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手指粗粝的将她脸上擦出道红印,皱眉问道“你不高兴吗?你会不会以为我就是不想让他回来,所以在骗你?” “以前都是和阿南一起过年的,我舍不得他。”木宛童恹恹的回他。“你不屑于骗人的,阿南可能真的有事不能回来。”夏侯召不需要骗人,因为没人会反对违背他。 “和家人一起过年很重要吗?我以前都没和人守过岁呢。”夏侯召盯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问。 “那我今年和你一起守岁。”夏侯召越是在这样的事情上好奇,不见丝毫痛苦和怨怼,她就越是心疼,一个人活了二十二年,都没有和人一起守过岁,这明明是家家户户每年最应该做的。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就算木宛童不说,也不代表夏侯召就会不知道,毕竟院子里上上下下的都不是死人。 龚氏与庞氏事后才觉得后怕,担心夏侯召秋后算账,将院门落了锁,一个晚上都未曾合眼,待到第二日清晨才敢浅睡半刻。见夏侯召并无动作,逐渐将心放下。 未时时分,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府中响起一阵兵戈碰撞之声,整齐划一的步伐沉稳有力,惊起了栖息在枯枝上的麻雀。 庞氏的院子被围了起来,夏紧闭的院门被一脚踹开,一声巨响惊得她浑身一个激灵,因睡眠不足,脑袋一抽一抽的疼,眼下青黑一片。她惊慌失措的起身,朝外看着。 只见是夏侯召带人进来,一身黑衣,趁着暮色而来,面容在昏暗中瞧不清晰,更添几分压抑。 “带出去。” 夏侯召扬了扬下巴,便有人将庞氏拖出去,庞氏挣扎着叫喊,却被堵了嘴,衣衫在挣扎中变得散乱,钗环掉了一地,蓬头散发不似方才雍容华贵。 房内伺候的丫鬟婆子惧怕的缩成一团,动都不敢动。 “谁是管事的?” 有个婆子被人推了出来,哆哆嗦嗦的开口“老……老奴……是……是管事的。” “将庞氏管的账本、铺子、对牌、库房钥匙都交出来。”夏侯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险些要了庞氏的命根子。 她与龚氏在府中两权分立,一人管了一半的府库与铺子,她苦心经营十余年,那是全部的家当,怎么舍得交出去,立时拼命的摇头,告诫管事嬷嬷不能交出去。 那嬷嬷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当初依附庞氏就是见她沉稳有心机,近来庞氏行事却愈发冲动了,她早有另投明主的打算,不用夏侯召威胁便忙不迭的点头应了。 连滚带爬的去内室取了匣子出来,用钥匙开了锁细细介绍“府中一半的房契地契,铺子庄子,都在这儿了。剩下的一半在太夫人那儿,侯爷您瞧瞧,下头压着的是府里上上下下的卖身契。” 庞氏目眦欲裂,夏侯召见她反应倒觉得痛快,摧毁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杀了他,而是剥夺他最爱的东西,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费尽心机想要的,所珍重的在他面前失去。 庞氏与龚氏这两个恶婆娘,想要的无非两样,一是权二是钱,看得比命还要重。平城侯的位置已然落空,那再夺了她们的掌家之权,手中的财物,恐怕能使她们生不如死。 身后闪出一人,将匣子捧了,又低着头恭敬缩回夏侯召身后。 “难受吗?今后你们苦苦经营的平城侯府,与你们再无一点瓜葛,府中上下都会视你为无物。早就警告过,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拎清楚。” 夏侯召淡漠的转眸看向庞氏,见她泪流满面,冷声开口,不带丝毫的感情,如陈述一件再小不过的普通常事,却像在庞氏心口剜肉。 夏侯召又从龚氏那里取了另一半的房产地契,龚比庞氏还守财,怎么肯放,自然豁了命的护着,嘴里不住的咒骂着,谁一靠近她就咬谁。 方副将没什么怜悯之心,直接命人上前将她拖下来,龚氏也心狠,张口咬住了装地契匣子的一角,崩掉了四颗牙齿,鲜血直流也不肯松口。 最后到底是抵不过身强力壮的军卒,眼见着毕生积蓄离自己而去,不耐刺激,又一次晕厥了过去,再醒来时候已然中风,口眼歪斜,话都说不全,只知道流眼泪,口水混着血水顺着嘴角向下淌。 夏侯銮是个白眼狼,就算龚氏平日里对他再好,遇到这种事情,他仍怕跟自己牵扯上,装作伤势复发躺在床上挺尸,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身体很虚弱的架势。 “母亲,儿子和夏侯召说说,咱们分家,搬出去罢,别再掺和了。”夏侯博拧了个冰帕子给庞氏敷脸,中肯的建议她。 权势名望金银,他一样都不在乎,那些死物拿走便拿走了,本就是夏侯召应得的。他是平城侯,这府上一草一木自然他都有处决权。母亲昨晚闹得实在太过,夏侯召已经算是开恩,没闹出人命来。 庞氏散着头发,病恹恹的歪在床边,身后垫了个猩红色的大迎枕,拍开夏侯博的手,泪意盈盈的看着他“你这个傻孩子,那都是母亲给你攒下的家底!” “我不要了,都不要了,咱们分家搬出去罢,好好过日子,别想那些不该想的,儿子不在乎那些,只要母亲能平平安安健康长寿就好。就算没有那些家底,儿子也会分得一笔足够荣华富贵一辈子的钱财。” 夏侯博拧眉,依旧不死心的规劝。按道理他分家能分得一笔不小的财产,就算只有百分之一,也足够他生活富足。 庞氏不理他,只转过头去默默垂泪,她怎么能分家?若是分了家,怕再也见不到夏侯銮了。 夏侯博知晓劝不动她,也只能落寞的低了头,唤外头的侍女过来换水,却不见一人应下。 “如今他们哪里还会听我们的?别叫了!”夏侯召下令府中众人都不得听从他们的吩咐,现在院子里伺候的人不但没什么用,还给她心里添堵。 夏侯博抿了抿唇,也不抱怨,亲自端了铜盆出去,将水倒了。“母亲,您好生想想,儿子回头再来看您。”他倾身一礼,轻手轻脚的关了房门退出去。 夏侯召将府中的账本与铺子地契都送去给了木宛童,又兼一大串府库钥匙。 木宛童不解“你好端端的,你怎么把这些东西弄回来了?” 夏侯召沉默的上前,将她抱在怀里,下颚垫在她消瘦的肩上蹭了蹭,声音闷闷的“我只想你在哪儿都不受欺负,往后你就在这府中横着走,再也不会发生昨晚那样的事了。” 木宛童一愣,继而轻轻拍拍他的背“不会的,有你在,怎么会继续发生这样的事情。” “以后遇到这样危险的事就快跑听见没有?反正这个地方我也没多少在意,没了就没了,你别犯傻。” 夏侯召凑在她的耳畔,低声嘱咐了几句,格外的认真。 他回想起来,若是昨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他难以想象自己会怎么办。 他对木宛童的喜爱,好像从原本单纯的占有,逐渐变了感觉。他猛的一回首这才惊觉。 木宛童笑了笑,他真的是小孩子脾气,顺着他道“我知道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除夕夜的前两天,邺城已经开始逐渐热闹起来,时不时在沉寂的夜空里炸开一道道绚丽的烟花,映得整座城都有了人情味儿。 平城侯府将红红的灯笼装点在四周,窗上都贴了喜庆的窗花,每间房屋打扫的一尘不染,来往的下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这才真真切切有了过年的感觉。 正院的窗花是木宛童亲自剪得,夏侯召本想帮忙,奈何他舞刀弄剑有一套,剪窗花的手却笨的可笑,硬生生将一对鲤鱼剪成泥鳅。最后沉着脸默默地扔了手里的红纸,又将自己的作品毁尸灭迹。 木宛童见他鼓着脸,莫名有几分可爱,忍不住戳了戳,夏侯召立刻就阴转晴了,巴巴的去给她倒了杯热水,他的别扭来得快去得也快。 成帝自从上次见了夏侯召,午夜梦回总是梦到夏侯召的母亲,一直睡不踏实,时不时又听闻夏侯召今日做了什么离经叛道之事,明日又对哪个甩脸子了。 尤其李侍中带着一张苦瓜脸来成帝面前诉苦,他儿子李月堂被夏侯召唆使人打的鼻青脸肿不说,夜里还派人扮鬼吓唬他,搞得李月堂半个月之内就变得神经兮兮,像是得了癔症。 这临近年关了,怎么也说不过去,不说不吉利,就说他李侍中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儿子让人欺负了,还跟个王八似的缩着头不说话,这不是活活打脸? 李侍中凄凄哀哀的掩袖哭泣,成帝听得心不在焉,甚至内心还有些小雀跃,召儿这孩子,真是嚣张,跟他年轻时候一个样儿。他浑不在意的弹弹指甲,打着马虎眼。 “的确是不像话,这马上过年了,总不能还是浑浑噩噩的,好好一个孩子,一点儿年轻人的精气神都没有,说起来过不去。这样吧,就让……”成帝略微沉吟了一番,思索着太医院里能叫得出名字的太医 “就让……就让那个唐太医去给你家儿子瞧瞧,男子汉大丈夫,被没有根据的怪力乱神吓得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一点儿骨气都没有!” 李侍中听得出成帝是在跟他打马虎眼,有意维护夏侯召,他哪里能甘心,吧嗒吧嗒掉了两滴□□泪。 李侍中想他平日惯会阿谀奉承,油嘴滑舌,将陛下哄得眉开眼笑,怎么在陛下心里也有点儿地位,不能这点儿脸面都求不来,高喊了一声陛下,欲继续“陛下!老臣叩谢陛下隆恩,只是……” 成帝打断他的话,拂袖阔气的开口“爱卿何必言谢,好好叫太医瞧瞧,朕还有折子没批完,跪安罢!” 李侍中察言观色有一套本事,见成帝面露威胁,也知不好再继续纠缠,只好叩拜退去。陛下哪是有折子要批,他平日什么时候批过折子?不都是让宫里的宦官代为批阅? 成帝越想夏侯召越觉得喜欢,这一喜欢,就忍不住又想把人叫过来看看,就算上次夏侯召将他气的不欢而散。他指着李福英吩咐下去,在宫里摩拳擦掌的等着夏侯召。 刘嬷嬷神秘兮兮的揣着袖子,面露难色,小步打了帘子进屋,屈膝给木宛童请安“姑娘……” 房里的暖气让她在外饱受风寒的身躯一个激灵。 木宛童将自己手里的汤婆子递去给她暖手,拧眉问道“怎么了?” 刘嬷嬷愈发为难了,目光在房内转了转,方才从袖子里小心的拿出一枚薛涛笺“姑娘……”她欲言又止。 木宛童脸上的笑意一滞,面色也变得不快起来,低声不缓不慢的吩咐“再扔了去罢,以后再送来不要理会。” 当初一事早已算作前尘过往,该翻篇的都得翻过去,她与高稔也该一拍两散,再无瓜葛,何苦又继续纠缠不清,没感情没结果的事,他到底在执着什么? “可是姑娘,宁臣侯铁了心的要见您,接连递了七八封信了。每次都在府外等到天明,念着以往的情义,您好歹见他一面,彻底让他死了心。”刘嬷嬷心里不住的惋惜,比起夏侯召,她更中意高稔。 翩翩公子,又对姑娘一往情深,忠贞不渝。不比夏侯召那个粗野不会疼人的武夫要好?夏侯召虽是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可那又不能当饭吃。年轻姑娘容易被他那张脸迷惑,她老婆子可清醒着。夏侯召位高权重,长得又招人,不如宁臣侯来得踏实。 若是有机会,她还是希望姑娘能与宁臣侯再续前缘。 木宛童蹙眉扭头过去,明显带了些愠怒,她三番两次的不肯见他,他难道就不清楚自己的意思吗何苦不死心的继续。“不去!” “可是姑娘,宁臣侯说他今夜翻墙进来,若是您不肯见他,他就来正院叫门来见您!”刘嬷嬷又将薛涛笺向前抵了抵。 木宛童扔了手里的香箸,心下烦乱,她讨厌这样死缠烂打的人。 “算了,见见罢,好让他死了心。” 不是她对高稔旧情难忘,两个人也没什么旧情,亲事是年幼时候定下的,十几年里只见过两三面,还是隔着帘子不咸不淡的问候几句,旁边儿跟着一堆婢子女使,能有感情到哪儿去? 实在她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高稔来送命。 自上次事件后,夏侯召将侯府上上下下都围的如同铁通,若是高稔那个文弱书生真的翻墙,指不定刚跨上墙头就被侍卫当做刺客给一枪捅死了,就算有幸翻了墙,回头夏侯召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生气。 夏侯召那个人小气的很,男仆都不许她靠近一步的。趁着他今日进宫,还没知道这件事,赶紧将这糟心的人解决了,回头别生了事端,好好过个年。更重要的是别让夏侯召生气,不然哄起来实在太麻烦了。 夜里酉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好在四处都点亮灯笼,照得亮如白昼。 刘嬷嬷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石榴红的襦裙,裙上用金线绣了大片的牡丹,领口与袖口处镶了兔绒,华丽又娇美。是夏侯召觉得她穿红色好看,特意找人做的,只是木宛童不习惯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便一直搁置了。 “姑娘,不如穿这个,显得气色好。” 她心里还是存着撮合高稔与木宛童的念头。 木宛童心下了然,幽幽的开口“嬷嬷,若您还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便离开颐养天年罢。” 刘嬷嬷身子一僵,灰溜溜的又将裙子放了回去。 木宛童取了往日里惯常穿的一件兔绒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巧秀气的下巴,手里捧着手炉,倒是不会将自己冻着。她又不是去选秀的,打扮的好看了做什么? 她只带了苦芽,从西角门提了灯出去。只见高稔牵着一匹白马,早早等在了门前。 一袭浅蓝色长袍,广袖飘飘,外罩件青色大氅,衬得挺拔如松,修长笔直,腰间挂着一块羊脂玉佩。明显是悉心打扮过的。 高稔惊喜的上下打量木宛童一番,眼神却不复方才的明亮与期待,木宛童这一身过于随意,实在不像对自己有意。但还是快步上前,殷切又激动的开口 “阿宛,我来带你走!” 他斜眼瞧见墙边闪过一片黑色的衣角,不由得大惊,伸手要拽上木宛童的手腕,木宛童飞快向后退了两步避开他“宁臣侯自重!” “你我本有婚约,是夏侯召他强占着你不放,你随我走!我必定会好生对你!”高稔急切的说着,面目因嫉妒微微有些狰狞和扭曲。 “今日我肯见你,就是想当面将事情说清楚。”木宛童掀开兜帽,目光坚定,丝毫不避闪的直视着他。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高稔惊愕的看着面前的木宛童,在他印象里,木宛童一直说话是温柔又平和的,竟然也有如此强硬的时候。是他从未了解过木宛童,还是木宛童变了? 木宛童长吸一口气“自广平王府被抄家,我们的婚约便自动解除了,自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你应当在邺城寻一位温柔体贴的贵女聘为大妇,主持中馈,而非苦苦纠缠与我。” “我会聘一位温柔贤淑的正妻,她必定不会为难你的!”高稔忙不迭的点头。 木宛童揉了揉眉心“我不是这个意思。” 高稔上前几步,逐渐与木宛童靠近,附近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大约是夜猫弄掉了瓦片。 木宛童顺手从袖口里摸出匕首,抵在高稔的胸口前,厉声威胁“别再往前了!听我说完!” 拿刀捅人这件事,一回生两回熟,木宛童的学习能力格外优异。 高稔是个惜命的,向后慌乱的退了几步,举起手发誓“好,我不往前了!你说!” “今后你莫要纠缠我了!我不会和你走的!” 高稔听了木宛童的话,不相信的问道“是不是夏侯召威胁你了?” 高稔是听不懂人话吗?木宛童觉得头疼,和这种人说话格外的累“我不会和你走,夏侯召他也没有威胁我!” 木宛童顿了顿,又补充道“他对我很好,没有威胁我。我与你一无故旧,二无私情,我不会同你走的,今日见你,不过是想要全然打消你的念头。” 高稔眼神露出几分伤痛,他不敢相信,木宛童竟然会拒绝他。他目光上下又打量了木宛童,定格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处,不敢置信的指着问道 “你……你难道……有了他的孩子?” 木宛童顺着他的目光,神色复杂的低头,将眼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她就是揣着个手炉,又穿的厚实了…… “是,我有身孕了。”她语气平静,看起来丝毫不作伪。 “夏侯召的?”高稔眼里积蓄了泪水,声音颤抖。 “是,他的。”木宛童认真点头。 高稔说不出话来,眼眶通红的,他转身颤颤巍巍的上了马,没走两步就身子不稳摔了下来,像是丝毫不觉得疼痛,顾不得拍身上的雪土就跌跌撞撞的牵着马走了。 木宛童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情绪难以描述,觉得他既可怜又可笑。 她一转身撞上了一堵坚硬的墙,黑漆漆的,带着熟悉的皂角香气。 “你回来了。”木宛童退后两步,替夏侯召整了整衣衫。 却忽的被夏侯召一把抱紧在怀里,撞上他硬邦邦的胸口。夏侯召将脸埋在她的颈窝。 木宛童明显感觉到颈侧有湿漉漉冰凉的液体滴落,明明是凉的,却烫在她的心上。 “我方才都看见了,怕你不高兴,就没有出来。”夏侯召声音闷闷的。 “恩。”木宛童轻轻的应下,摸了摸他乌黑的发安抚。 “我方才想,你若是应了他,想和他一起走,我不知道该杀了他把你禁锢在我身边,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你和他走。我不想你离开,却更怕你不高兴。”夏侯召声音低落,像个童稚的孩子,难以抉择,他蹭了蹭木宛童。 木宛童听见他的话,一瞬间就红了眼眶,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的滚下来,回抱住他精瘦的腰“我不和他走,你不要担心。” “我知道,我看见了,所以我很高兴。”他方才躲在角落里,快要将自己逼疯了。 他担心木宛童心里有高稔,会跟高稔走,他不想木宛童离开 ,却想要她开心。如果木宛童和高稔在一起能让她开心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你别走。”他贴在木宛童耳侧低声呢喃。 “好,不走。”木宛童拦着他的腰,轻声又郑重的回复。 “童童……”静默许久,夏侯召忽然撒娇一样的唤她,高稔都能唤她阿宛,他叫一声童童不行吗? 木宛童身子一个激灵,她乳名便是这个,往日里除了母亲,便没有人唤了,连父亲与外祖表哥都是叫她阿宛,但犹豫片刻,她还是点头应下了 木宛童将烛芯挑亮,借着灯光给夏侯召清理伤口。 方才他躲在角落里的时候,看见了高稔,一时激动,将怒火都发泄在墙上了,这才伤了手,方才听见那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是夜猫,而是他砸掉了墙上的砖头。现在手背上血肉模糊,伤口上沾了碎石子和墙灰,看起来十分渗人。 木宛童用温水湿了帕子,将上头干涸的血迹轻轻擦掉,她使劲儿按了他的伤口,抬眸看他“疼不疼!知道疼以后就注意点儿!别总是伤害自己的身子!” 夏侯召不知道疼一样,反手将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笑得温柔,露出一口白牙,连狭长的凤目都跟着弯了起来“不疼,你在就不疼。” 木宛童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只能装作没听见的继续给他上药,这些药还是他上次割伤了手剩下的,这次又派上用场了。 夏侯召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单手掏出一封信,放在木宛童面前“木左珩给你的。” 他若不是去取信,就不会这么晚回来了,也不会看见房内空空的,所以心慌出去找木宛童,正巧遇见了方才那一幕。 夜幕之下,一对年轻的男女在相会,看起来格外的登对,也让他心里的醋缸子打翻了。 木宛童将他的伤口悉心包扎好了,方才拿过信来迫不及待的拆开看。信封与信纸都是十分普通的样式,木宛童却满怀期待。 她将信从里面抖开,墨香便扑面而来,还是熟悉的字迹,木左珩下笔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信纸上也就格外清爽干净,笔锋流畅。 木左珩原本只想扯个幌子不回侯府,他那张脸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木宛童见了又要担心,正巧夏侯召也不喜欢他,双方算是达成合作。后来他改变主意了,不如出去游学,多走走多见见,还有些用处。 他提笔给木宛童写了信,告诉她自己将要在邺城附近游学,还望她不要记挂,会照顾好自己的。 木宛童反反复复将信看了四五遍,夏侯召的醋意也就逐渐攀升,最后瞧着木宛童手里攥着的那封信也面色不善。 “你怎么肯让他去游学?”木宛童犹豫着问他,按道理,夏侯召应当将左珩放在眼皮子跟前儿,防止他跑了。若不这样,夏侯召手里就没有可以威胁她的人了,难道不担心她没了顾忌而逃跑? “我相信你,也不需要为了拴住你拿他来威胁你。”更何况,木左珩是个傻子,你在这儿,他跑不远,也不会跑。夏侯召将后半句噎了回去,生怕再惹得木宛童不高兴。 木宛童与木左珩是双向制约,他们姐弟两个不会单独抛下另一方走的。而且木宛童想要报仇,为广平王平反,她就不会离开自己,因为除却他,再也没有人会为一个罪臣得罪成帝。沈氏虽是清流之首,名满天下,却无实权在握,木宛童不会将沈家拖进来的。 他现在有些庆幸,自己对于木宛童来说还是有用的,他现在甚至开始担心如果有一天他对于木宛童来说没有用处了,木宛童会不会离开。归根结底,是他对木宛童的承诺没有信心,对自己没有信心。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三十那天晚上,各个院子都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正院只有夏侯召和木宛童两个人,格外冷清。夏侯召不愿意刘嬷嬷他们掺和在他和木宛童中间,将人都分散了出去。木宛童嫌弃人少不够热闹,但又抵不过夏侯召坚持。 他只要一闹小脾气,木宛童就拿他没辙,总是要哄着才好。 院子里的灯都是夏侯召与木宛童亲自一盏一盏点起来的。灯光在院子里亮起的那一刹,夏侯召心中忽然一动,长久漂泊的心骤然稳定下来,找到了归宿,心中划过丝丝暖流,热水一样熨烫了他整个心房。 “童童,我们以后都一起过年好不好?”他的笑容在惨白的新雪下显得格外纯粹干净。 木宛童将最后一顶灯笼里的蜡烛点上,看着它的火光从小变大,转头去看夏侯召,见他笑的像是个妖精,忍不住心神一动,心飞快的跳了起来,她捂了胸口,缓缓点了点头,笑意盈盈“好啊!以后都一起守岁!” 木宛童见夏侯召昳丽如妖,夏侯召见木宛童又何尝不是,橙红色灯光下的木宛童五官更显得柔和宁静,像是天上的仙儿。 他想,大概木宛童就是上天派下来救苦救难的仙子,而且只是他一个人的仙子。他伸手牵了她的手,软软的,能刚好包在他的手心,微微的凉,他拉着木宛童的手放在他的心口窝上给她捂暖。 他前二十二年过得太苦,以至于根本不敢相信现在的温暖和幸福都是现实,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被抛弃的,没有人会在意他,自然更不会有人去关心爱护他。 大概是老天垂怜,偷偷给了他一些甜头,这些美好的光阴原本不该属于他,都是他偷来的,若是这样的日子能更长一些,他愿意用生命去换,多长的生命都好,只愿能长久,死得也痛快。 他从未将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活过一日便是一日,即便现在死去也是值得的。 天空上接二连三升起五彩斑斓的烟火,乒乒乓乓的绽开,绚烂瑰丽,将黑沉晦暗的天空照得四方雪亮,一个接着一个,竟分不清白昼与黑夜。 “夏侯召,新年快乐!”木宛童用双手圈起来,朝着他的耳畔笑着大喊。 “你说什么?”烟花让四周过于吵闹,夏侯召听不见木宛童说什么,却觉得意外欣喜。夏侯召眼睛里倒影的是烟花和木宛童,俱是绚烂光彩的,他扬起唇回问。 “我说!新年快乐!”木宛童见他听不见,又凑近了,唇隐隐触碰到了他的耳廓,却丝毫未曾察觉的又说了一遍。 夏侯召能觉察出耳廓上一闪而过的柔软触感,他从脖子一直红到耳尖,一双狭长漆黑的凤眼也褪去了往日的冰冷,变得水汪汪的,像是奶狗一样,软软乖乖的。 “快……快乐!童童也快乐!”夏侯召咬了咬唇,磕磕绊绊的回她。 木宛童看出他的口型,跟着重重点头。 夏侯召抿起唇,试探着抬手,小心翼翼的将木宛童面上散落的头发给她别到耳后。木宛童还在兴致勃勃的看着天空绽开的烟花。 自广平王府被抄家后,她第一次这样开心。 夏侯召捻了捻摸过她头发的手,微不可见的有些羞赧和欣喜,抿唇微微低了头,脸庞还微微染着红色,不自在的咳了一声。 邺城最高的城楼上,架着一顶三丈高的铜钟,戌时三刻重重敲了三下。满城的人都知道,马上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夏侯召笨拙的捏了一个饺子拿给木宛童看,有些邀功的意味,他包了这么多,只有这一个是完整的,虽然还是丑的没个饺子样。 木宛童看着夏侯召眼睛亮晶晶的满怀期待,就差在脸上写着快夸我了,却又故作矜持,她实在不忍心打击他,只微微咬了咬下唇,忍着笑意夸他“真棒!比刚才的好多了呢。” 夏侯召皱着眉认真的看着一边放着的其他六个饺子,不是馅料散落在外面,就是皮破破烂烂,或是揉成了一个面疙瘩,他手里这个的确是有不菲的进步,他应该算是天赋异禀了吧。 “那这个一会儿煮出来给你吃。”夏侯召殷切的和木宛童打着商量。 木宛童看着那个饺子半刻,愣愣的微微点头,夏侯召的确在动手能力有所欠缺,上次剪的窗花,把一对鲤鱼剪成了一对泥鳅,这次的饺子又丑的四不像,但态度积极,总还是要鼓励的。 夏侯召珍重的亲自捧着自己的饺子,亲眼看着它下锅,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它在锅里翻滚。虽然面上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木宛童却将他的心思读的一清二楚。 木宛童早早备下了年夜饭,一直温在小厨房的炉子上,她去端菜嘱咐了夏侯召“你看着点儿。” 夏侯召认真的点头,虽没说话,木宛童却诡异的接收到了他表情眼神里表达的意思“你放心,有我在!” 锅里的饺子还在不断的翻滚,滚烫的热水冒着白雾,他有些担心饺子沉底,抬眸捞起一旁放着的笊篱,略微沉吟思索了片刻。 他认真的盯着手里的笊篱,方才童童是这样搅的对不对?好像是这样?他直愣愣的将笊篱怼进去,像是搅和泥塘一样左右搅动。 木宛童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她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了声不好。果真就见原本完好无损的饺子都被搅成了碎片,馅儿露在外头,成了一锅面片儿汤。 夏侯召忐忑的看着她,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讷讷的叫了她一声“童童……” 木宛童反倒不忍心责怪他了,不过是一锅饺子罢了,只是叹了口气,软软的和他商量“你别碰了,都交给我好不好?” 夏侯召飞快的将笊篱递给木宛童,右手握拳,虚虚的放在唇边咳了一声,心虚极了。“它们……它们不太结实的样子……”试图给自己找个台阶小。 木宛童被他气笑了,一锅饺子,他还指望跟铁疙瘩一样结实?她挽了袖子,从锅里捞出一个幸存的完好饺子,丑的不忍直视,一看就是方才夏侯召包的那个。 木宛童沉吟半刻,难不成这饺子是夏侯召包的,所以有了灵性,识主,才得以幸存? 夏侯召惊喜的将那一个硕果仅存的饺子夹起来,吹了吹,递在木宛童嘴边“正好,还剩一个,你快吃了它。” 木宛童特别给面子的轻轻咬了一小口,眉头忍不住微微皱起,却还是咽了下去。 夏侯召观察到她的面色,有几分忐忑,丝毫不嫌弃的将木宛童吃过的那个饺子喂进了自己的口中,忍不住也皱了眉“生的。” “煮的时间太短了。”木宛童跟他解释,见他吃了自己咬过的饺子,脸微微红了。 两个人倒是一人一半将那个饺子吃了下去。 夏侯召平常的衣服都是黑色为主,倒是未曾见他穿过什么鲜艳的颜色,就连过年要换的新衣都仅仅是在黑衣边儿上镶了一道银边,阴暗又沉闷,和他这个人一样。 木宛童惯常穿素色,今天倒是难得换了一身水粉色的襦裙,衬的更明艳了几分,眉眼弯弯的,像是小仙女。 她本就年纪不大,就算过了年也才十五,刚刚及笄的年纪。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年夜饭只有两个人一起吃,总归冷清,木宛童记起去年的今天,还是他们一家四口,一个不少的坐在桌前,父王沾了酒给左珩尝。 她难免神情有些低落,但还是迅速的整理了情绪,这是夏侯召第一次守岁过年,她不能给夏侯召留下什么消极的情绪。 她替夏侯召盛了一碗枸杞鸽子汤,炖了一个下午,汤鲜肉烂,格外入味,将油花都撇去了,只剩下清甜的汤水,趁着红艳艳的枸杞,勾人食欲。 外面的烟花还再接连绽开,房内除却橙黄的烛光,还有窗外透过的五彩斑斓的亮,一闪一闪,还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让人心都跟着激荡欣喜起来。 夏侯召替她倒了杯酒,木宛童往日并未喝过酒,也不知自己酒量如何,不敢轻易接过去。 “米酒,不醉人。”米酒的确酒劲儿不大,一般人都不会醉倒,他这才放心给木宛童倒来喝。 木宛童抿了抿唇,还是接了过来,她没喝过酒,还是多少有些好奇,浅浅尝了一口。米酒泛着微微的白,不算清透。 初时入口觉得味道有些奇怪,但回味悠长,甘甜绵密,还有发酵出来的酸甜和米香,像是夏日的酸乳酪,的确是好东西,她将一杯都饮尽了,夏侯召又替她满上一杯。 “别喝急了。”夏侯召劝她。 不多时候,木宛童的脸上就染上一层一层的绯红,眼神迷离水润,娇艳的不像话,明显是醉了。她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人,起身便一阵眩晕,直接倒在了夏侯召怀里。 夏侯召问了问她杯中剩下的酒,微微蹙眉,酒劲儿也不大,怎么一杯半就醉成这个样子了?往后不敢给她沾酒了。 木宛童醉后与平日里温柔平静的模样截然相反,活泼了许多,话也多了不少,她揽着夏侯召的脖子,扁了扁嘴,面颊一侧挤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夏侯召这才发现她是有酒窝的。 她凑近了去看夏侯召,眼睛一眨不眨,与他鼻尖贴着鼻尖,连呼吸都能交缠在一起,带着米酒的清香。 夏侯召心跳的飞快,摸了摸她的头发。 “夏侯召,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木宛童声音软软的,能滴出水一样,带了一股子娇气。 “什么?” “你长得真好看!”木宛童咬着他的耳朵,大声和他道。 夏侯召的脸不争气的又红透了,木宛童的牙轻轻啃咬在他的耳廓,酥酥麻麻的,不疼,让他呼吸都急促和火热。 他微微侧了脸,嗫嚅了半刻,想着木宛童醉了,说了也无妨,她总归是记不住,便喉结滚了滚,也贴着她的耳畔轻声道“你最好看,在我心里最好看。” 木宛童一笑,掰着他的手指,窝在他的怀里,小小的一个,夏侯召刚好能将她环起来。 钟声又敲了三下,是子时了。夜空逐渐安静下来,空气大概是因为房内烧了炭火的缘故,变得黏糯,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时不时绽开的爆竹声。 木宛童还窝在夏侯召怀里,夏侯召摸了摸她冰凉的长发,贴着她的脸哄道“天晚了,童童睡觉好不好?” 只有木宛童醉酒,意识不清,夏侯召才敢对她这样的放肆,爱意也不受任何遮掩。 木宛童迷迷糊糊的点头,又摇头“不睡,睡不着。” “那我们洗漱了去躺着好不好?我和童童说话。”夏侯召继续哄她,木宛童娇娇气气的点头。 夏侯召用热水拧了帕子,替她擦脸漱口,对着她的头发却犯了难,太复杂了,他不会拆,即便是现今最简单的发髻,他也不会。 琢磨了片刻 ,他只好轻手轻脚的拆了木宛童束着发尾的发带和发髻上的簪子,没想到簪子拆下来后,发髻便散开了,他觉得有趣又奇怪。 夏侯召将木宛童放在床里,木宛童便又滚过来抱住他,将下巴磕在他的胸口上,揽着他的腰不放。 小姑娘软软娇娇的贴在他身上,两个人知穿了单薄的亵衣,体温相互传递中和,让他有些僵硬和不知所措。 虽然以往木宛童睡着了,他偶尔也会抱一抱,但今晚不一样,是她主动过来的,而且是未曾睡着的状态下! “夏侯召,我想我父王母妃了。”夏侯召正不知所措着,木宛童忽然带着哭腔开口,手揪上他腰间的亵衣,皱成了褶皱的一团。 夏侯召翻身过去面对着她,就看见她眼泪汪汪的,像个小可怜。他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我在,不哭。” 木宛童现在经不得哄 ,反倒哭得更厉害,哇的一声将脸埋在夏侯召的怀里,抽抽噎噎“我好没用,我没能力帮他们平冤昭雪,外祖父被贬谪陵阳,我也见不着他们,我想他们了!我想家了!” 夏侯召安抚的拍着她的后背,将她圈在自己怀里“不哭……”他其实不怎么会哄人,只是这样干涩的一遍又一遍轻轻念着。 他心里有些难过和酸涩,在木宛童心里,他永远比不上广平王夫妇,还有木左珩,沈家的那些人。 木宛童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上气不接下气,就算广平王府被抄家,广平王木咸被赐死的那天,她也是一滴眼泪都未曾掉过,今天反倒因为醉酒,将积压许久的委屈和伤心都一并哭了出来。 往日她都是以温柔又坚定的模样示人,旁人都以为她坚强,其实她只是不敢发泄。她要保护木左珩,自然不能表现的软弱,要给木左珩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同时也给自己一些信心,只要她不哭,她就不怕,不难过。 夏侯召用下颚蹭了蹭她的发顶,眼眶也跟着红了,木宛童难受,他的心也跟刀割一样。 感情这种事情,来得突兀又炽热,连当事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悄然而至了,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就算有机会悬崖勒马,却还是愿意一再沉迷放纵。 许久之后,木宛童哭到脱力,抽抽噎噎的逐渐睡着了,只是不大安稳,依旧拽着夏侯召的衣角,梦里也在掉眼泪。 夏侯召低头,轻轻将她脸颊上的泪水吻掉,又在她的额头上虔诚落下一吻。 童童,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广平王的冤屈,我可以替他洗刷,沈氏他们也可以回来。就算你要我的心,我也可以给你剜出来,只求你别哭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宁臣侯府的年过得并不安生,上上下下都大气不敢喘一下。 子时初刻,城楼上的钟声敲响,一众人却守在桌前,并无人动筷,皆是低着头,气氛沉闷,主位上空空如也,只放着一双玉箸。 因今日过年,是个喜庆的大日子,宁臣侯老夫人温氏虽五十余的年纪,也换了一身鲜艳的衣裙,绛紫色明亮又尊贵。 头上挽着高耸的牡丹髻,斜坠着只红宝石紫金步摇,额上勒一宝石抹额,雍容华贵,面容不显老态,反倒有几分气韵,眉眼间与高稔有两三分的相似,却更和蔼可亲几分。 她缓缓扫过下方的众人,方才漫不经心的开口“都动筷罢,不必再等了,侯爷不出来了。” 温氏虽瞧着面容和善,像是画上的观音菩萨一样,却有一副玲珑心肠,手腕了得,不然也不会在宁臣侯府处境艰难,四面楚歌的时候,以一寡妇的身份将儿子养大,又将他扶上宁臣侯的位置。 众人抬眼打量了温氏的面色,见她先动筷,方才纷纷拿起面前的玉箸。只有外面烟花爆竹的声音分外热闹,厅堂里却静悄悄的,就连碗筷碰撞的声音都小的不能再小,衣料摩挲的声音格外明显。 这样一大桌子的人,却死气沉沉的,全然没有过年该有的热闹和欢乐,皆是食之无味。 温氏年纪大了,胃口不好,又加上修身养性,夜里不宜多食,遂只象征性用了几口便撂了筷子漱口,众人一见,自是不好再吃,也纷纷搁了筷子,眼巴巴的瞧着上首的温氏。 宁臣侯府只有高稔一个男主子,旁的都是他的姬妾,温氏能与她们同桌进饭已是莫大的抬举,自然不愿意自降身价和她们多说一句话。温氏扶了扶额,面露疲惫,底下人的神经也都跟着紧绷起来。 只见温氏冲着下头招了招手“月儿,过来。” 底下一个美貌妇人神色紧张的将怀里四五岁的女孩子推出去,生怕晚了一刻钟再引来责怪“祖母叫你,快去。” 高满月迈着小碎步,恭恭敬敬的上前,规矩一丝不差的跪地给温氏行了一礼,颇有经验的乖顺开口“孙女给祖母请安,祖母万安。愿祖母新的一年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这正是高稔的庶出女儿,才四岁,已经可见颜色。 温氏皱眉,反倒骂了句“油嘴滑舌,女儿家当以乖顺为主,不可巧言令色!” 高满月眼里蓄了泪水,却又一磕头,声音软软道“孙女谨记祖母教诲,今后定不再犯。” 温氏这才满意的教人递了个红包过去“都散了罢,宋姬留下。” 一众人不敢反驳,纷纷退去,行走间就连步伐都是规划好了一样的规整。堂前只剩下一位水蓝色衣裙的女子,踌躇不安的低着头,瞧不清面容,却见身姿窈窕,正是高稔近来最宠爱的妾室宋姬。 “你上前来。”温氏语气古井无波,听不出喜怒。 “抬起头来。”宋姬站到温氏面前后,温氏又沉声吩咐她。 只见那缓缓抬头的宋姬,脸蛋竟与木宛童长得有几分相似,不过是几年前的木宛童,如今木宛童张开了,反倒差异大了。 温氏用修长的指尖挑起宋姬的下巴,左右端详的片刻,怜爱的轻抚,这让宋姬的戒备逐渐放下。 突然,她的脸上一阵刺痛,粘稠的液体淌在脸上,顺着小巧的下巴滴在地上,宋姬惊恐的捂着自己的脸。 只见温氏不知什么时候拔了头上簪着的步摇,现如今,那步摇上沾着猩红的血液,是她的。 温氏露出真诚而满意的笑容,将自己那只华丽的步摇插在宋姬的头上“赏你的,去让你家侯爷瞧瞧可好看。” 即便是遭到如此待遇,脸已经全然毁了,宋姬也不敢有丝毫的怒火和怨言,只是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恭敬道“多谢老夫人恩赐。” 温氏的手段可怖,凡是受过的人无不心有余悸,这也是高稔姬妾众多,后院却还能一片和睦的缘故。 温氏瞧着宋姬离去,就着温帕子擦了擦手,眯起眼来,似是自言自语“养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是让你毁在一个女人身上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 自那日见过木宛童之后,高稔就将自己关在房里闭门不出,整日的饮酒,又哭又笑的,饭菜怎么端进去,就这么端出来,碰也不碰,反倒是对宋姬那张脸怜爱非常。 温氏早已忍耐让步多日,宁臣侯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几代人的努力,才得以存活,不能全砸在高稔这个没出息的后辈身上,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即便以前有过婚约又如何,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不说叛臣之后,是如何也沾不得的,单说那夏侯召,成帝都不敢轻易动他,小小宁臣侯府,只有着几千精兵,怎么敢虎口夺食? 龚氏收到了一封信,是远方一亲戚寄来的。那家远方亲戚是经商出身,身份不高,夫妻俩共育有一对儿女,倒也攒下万贯家财。 只是可惜夫妻俩出海时候遭了海盗,双双殒命,只留下一对年仅十八的儿女。 信是那儿子写来的,他愿意用家财万贯为交换,求到了龚氏跟前儿,给他妹妹指配个出身名门的夫婿。他倒是个有心计的,晓得自己没有经商的天分,要抱个大腿,回头谋个一官半职就不是难事了。 龚氏将那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目眦欲裂,癫狂的揉碎了那信纸“拿去烧了罢,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求到我头上!还不是看我现在破落了!往常他们敢吗!” 都说祸害遗千年,往常人得了中风这样的重疾,指不定这一辈子都瘫在床上了,龚氏却只躺了不久,就又生龙活虎的了。只是一双腿却没了知觉,性子也变得愈发暴虐。 夏侯銮不动声色的将龚氏扔掉的信件捡起来,粗粗扫了一眼,面露狂喜,甚至面容变得有些扭曲,不复往日的温润。 “这不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夏侯銮手激动的颤抖,瞪大了眼睛,冲到龚氏面前去给她。 龚氏面容苍老了许多,像是个疯婆子,披头散发的揪着夏侯銮的衣襟“什么?你在说什么銮儿,他们是在轻慢咱们!”她狠狠的咬着牙,嘴唇发抖,额上青筋蹦出“他们是见我落魄了,好欺辱了,来埋汰我呢!” “母亲,你瞧,他有钱!咱们现在正缺的就是钱!”夏侯銮欣喜若狂。 自从夏侯召将管家之权拿走,也并未给他们月例银子,他们的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这正是好机会!有了钱不别的不就全有了? “那我上哪里去给他找个权贵?现在我足不能出户!一点儿实权都没有,哪个世家太太愿意跟我来往?”龚氏恨恨的捶了床。 夏侯銮神秘的凑近龚氏的耳畔,小声耳语,语气里满是志满意得“这不府里就有一个吗?年纪轻轻,手握重兵,权贵中的权贵!” 龚氏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不断的喃喃附和“对!你说得对!那个小崽子,虽说名声差了些,但的确是权贵中的权贵!生的还一副迷惑人的模样,哪个姑娘见了不心动?怕是只冲着那个脸,就能要死要活的嫁过来了。” “咱们还是要从长计议。”夏侯銮理智尚存,按住了龚氏的手臂。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木宛童第二日,也就是大年初一,果真起晚了,一睁眼天已经大亮,她撩起床帐子,睡眼朦胧的去看外面的时漏,才发觉已经辰时。夏侯召已经不在床上,大约是出去练剑了。 她放下床帐,回身却摸到枕头下有东西,硬邦邦的。木宛童摸索着将其掏出来,发现是个檀木匣子,一旁还放了个鼓鼓囊囊的红包。 檀木盒子与正常的首饰盒子大小一般,雕刻的古朴稚拙,上面是紫荆花的花纹,红棕色的木料,衬的她的手愈发白嫩细幼。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开这个盒子,床帐却被人由外撩开了。 “童童,新年快乐!”夏侯召故作冷静的道了句,声音却带着明显的颤抖,目光不住的瞥着木宛童手里的盒子。 被人抓到了睡懒觉到底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木宛童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抱着被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被子里的脚趾忍不住蜷缩起来“新年快乐。” “给你的新年礼物,看看喜不喜欢?”夏侯召语气还算沉稳,但眼里的期待都快溢出来了。带着几分微不可见的忐忑,期待木宛童的反应,又生怕她不喜欢。 檀木盒子里静静的躺着一只通透清润的玉镯,不过小指粗细,十分的秀气,正适合年轻的姑娘戴。 阳光下,那镯子竟通透的似一汪泉水,水灵灵的清澈,里面夹杂着一丝嫣红,像是掺了血一样,纯净里带了一丝妖冶。一看就知不是凡品,恐怕价值连城。 木宛童长在广平王府这么多年,这样的眼力见还是有的。 她啪的一声将盒子关上,将其一把塞在夏侯召怀里“太过贵重的,我不能留着,这红包我收下即可。” “红包是给你压岁的,听人家说,小孩子过年的时候,家里人都要在她的枕头下面压一个红包,这样孩子就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这个镯子是给你的新年礼物,不能混为一谈。”夏侯召抿了抿唇,目色幽深。 木宛童一愣,多少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压岁钱是家里的长辈给自家小孩子准备的,夏侯召给她算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夏侯召就将她当作个孩子了? “你若是不肯要,那这镯子便无存在的价值了,碎了就是。”夏侯召从盒子里捡出镯子,握在手里,语气里并无半分的珍惜。 木宛童晓得他那股子暴殄天物的劲儿,什么宝贵东西都不放在眼里,夏侯召说得出这能做得到,赶忙拦住他“我要还不成,你别糟践东西。” 这样的好东西碎了,即便不是自己的,也是教人心疼的。 夏侯召沉着的脸色这才绽开一丝裂缝,亲手拉着她的腕子,给木宛童戴在手上,木宛童的手腕软哒哒的垂在他的手里,白嫩的像是藕节,趁着剔透的镯子格外好看,有着干净到想要人摧毁的美感。 夏侯召目光逐渐变得幽深,抬着她的腕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擦过他的唇边。 “这是在樊门关的时候,护城河里的一块儿石头里切出来的。当日我前去打猎,无意间将箭射进了水里,破开了璞玉,才发现这是个好东西,一直放在库房,快过年了,就想着没东西送你,便将这个磨出只镯子。” 房内还是有些凉飕飕的,他怕木宛童冻着,将她的手又塞回暖和的被窝里,转身去翻了房里烧着的炭火,好让房里更暖和些。 冰清玉沁的镯子戴在她的手上,有些水润润的凉意,她左右转了转,发现正正好好,戴上容易,要取下来恐怕要费一番功夫。 木宛童是极喜欢玉的,或许是因着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枚玉髓,是她外祖父在她满月时候亲自给她挂上的,自幼未曾离身,佩戴久了,她对玉也就格外喜欢了。 原本那玉髓是镶嵌在璎珞上挂在她脖子上的,之后抄家她怕璎珞过于华丽,引来贼人惦记,便用丝线搓了绳子,将玉髓挂在脖子上,一直好生藏着。 “母亲,宋姬的脸是怎么回事?”高稔一身酒臭,头发披散着,衣衫凌乱脏污,直冲到温氏的房内质问。他最是中意宋姬的那张脸,只因与木宛童有三四分的相似,现在他的母亲竟然给毁了。 温氏正对着铜镜梳妆,瞧着自己虽年纪渐长但依旧美貌的脸有几分满意,转身却瞧见高稔满眼红血丝的质问她,登时原本好好的心情都被破坏了。 她苦心教养了二十年的孩子,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生怕他走了歪路,一步一行都严格要求,就像对待珍贵的盆栽,不容多出一寸,也不容一处的不完美。好不容易在沈晰和走后,高稔不复她的期望成为邺城世家中的第一公子。现在高稔告诉她,你的心血全都白费了,他因为一个女人变得颓废。 温氏将手里的簪子狠狠拍在梳妆台上“这就是你对母亲说话的态度,大年初一,你不请安问好就罢了,竟然还敢这样同你的母亲说话,你眼里到底有没有尊卑长幼!” 高稔被温氏自小严苛的管教到大,心里到底还是怕她的,当即语气软了几分“儿子不过是太过着急,口不择言,还请母亲见谅,是儿子的错。” 温氏的怒气依旧不减半刻,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那点儿小九九,我划了宋姬的脸就是为了告诉你,别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你现在该对她死心了!半分心思都不许存,给我狠狠的掐灭在摇篮里!” 高稔惊愕的看着她“母亲,便是一个长相相似的人,您都容不下她吗?” “半分相似都不行!你彻底给我忘了她!我辛苦教养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你把侯府多年的基业毁于一旦的!陛下本就看咱们家不顺眼,你上赶着去巴着一个罪臣之女,你是在公然与他唱反调吗?他可正愁着咱们没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呢!” 温氏顿了顿,将音量压低“况且他们家犯得不是普通的罪,是谋逆之罪!要株连九族的!沈氏根基雄厚,有天下文人为靠山,只落得个贬谪陵阳,你想想你有什么能保命?” 高稔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垂首喃喃“便是我不忘又能怎样?她终究心里没有我。”借着失魂落魄的与温氏行礼“儿子不打扰母亲了,先行退下。” 温氏看他神情恍惚,愈发坚定了要狠狠管教,将他心里那丁点儿的念头都掐断。她对着铜镜又瞧了瞧,镜中的人眼角似是多了几条细纹,让她不免的惶恐,她还有多少岁月能替夫君守着这风雨飘摇的宁臣侯府? 他们当年替高稔取名为稔,与忍耐的忍同音,取字为慎行,不过就是希望他能忍耐,做事谨言慎行,莫要出丝毫差错,万要以侯府为重,保全满府上下,可这个孩子是在让她失望。 高稔的心智不够成熟,或许是因为她自小就为他规划好了所有的道路,所以才使得他如此。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龚氏与庞氏秘密见过,是在更深夜漏时候,无人见得。庞氏自打同夏侯銮有了私情,她对龚氏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像是对着正正经经的婆母。 两个人谈的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相谈甚欢,庞氏走的时候面上都带着笑意。 初三那日,龚氏的远方亲戚搬着箱笼来了,足足六七辆马车,浩浩荡荡的沿着侧街缓缓行着,可见身家之丰厚不少邺城百姓都见着了,不由得啧啧称奇。 来的姑娘也是姓龚,闺名唤龚映雪,生的面若银盘,眉似小月,樱桃小嘴,瞧着极为讨喜又乖巧,是长辈喜欢的长相。 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角门前,车里丫头含香仔细的替龚映雪整理了衣衫,低低的埋着头,不声不响的。 “怎的了?”龚映雪抬起含香的脸来瞧,只见她面上挂了泪,眼眶红红的,不由得问道。 含香压抑着哭声抹了泪“姑娘,咱们回去罢,在家里娇生惯养的,没得要来这儿受委屈。他们连个正门都舍不得给姑娘开,可见是极为刻薄的。” 龚映雪满不在乎的扬起一弯笑,替她擦了擦脸 “好姑娘,把眼泪收了罢!这儿不比家里,是正正经经的钟鸣鼎食之家,规矩森严,咱们是没资格走正门的,你家姑娘不过一商户之女,往常连进门都是奢求,眼下能得一角门进便极好了。” 含香还是委屈,却听话的擦了眼泪。 几个婆子抬了一顶小轿出来,将龚映雪迎下马车,车夫便将马车牵走。 无论真情假意,龚氏看起来喜欢龚映雪喜欢的不得了,一个劲儿的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龚映雪笑容真诚的点头附和。 夏侯召从来不管府里的事儿,只要龚氏与庞氏不作妖波及到木宛童,他懒得计较,也不会管什么表不表姑娘住进来,前提那个表姑娘是个安分的,别在他面前晃荡。 庞氏也对那表姑娘热切的不得了,牵着她坐下“映雪只当做这是自己家,万万不要客气了。” 龚映雪乖顺的应下,低着头似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她命贴身的丫鬟取了备好的礼物,龚氏是一套价值不菲的鸽子血头面,那鸽子色泽醇厚,与她这个年纪的人正相配。庞氏的是一对东珠耳坠子,东珠素是进贡给皇室的,民间能留下的不多,由此显得愈发珍贵。 龚映雪嘴甜又会讨巧,却不过分谄媚,加之送的礼物送到了她们心坎儿里,龚氏和庞氏对她愈发满意,直夸她小小年纪就会做人,八面玲珑。 也是,龚映雪若是不会做人,她哥哥怎么会想着借她往上攀关系?她若是个十分愚笨的,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本就娘家不显,是低贱的商户,她再没个脑子,恐怕三两日就被休弃回家了。 “早听闻平城侯府世代勋贵,气势非凡,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龚映雪淡淡一笑,真诚的夸赞,面颊两侧有一对小梨涡,眉眼弯弯的,格外讨喜,让人放松戒备。 龚氏与庞氏被她捧得飘飘然。 只是到了安排她住哪儿的时候,龚氏与庞氏却略显尴尬,如今府中掌家的是木宛童,空闲的院子都落了锁,钥匙一并都在她那儿收着。 龚映雪在来之前,早早花了重金,将平城侯府的消息打探的一清二楚,她又是一个人精一样的人物,生的七巧玲珑心,只觉得自己投奔龚氏是一脚踩进了泥坑,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哄得庞氏与龚氏是次要的,她关键是要会会这个宛姬,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竟能牢牢的将夏侯召那样一个人攥在手里,让他听之任之。 “既然太夫人与老夫人多有不便,阿雪不若搬出去住,时不时走动也是一样的。”龚映雪看似十分体贴,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若是龚氏还要她那张老脸,怎么也会留下她。 外面接进来的亲戚,竟连安排一个院子都做不到,说出去她们的脸都没地方放。尤其是龚氏,传出去让外人怎么看她?就算硬着头皮去找木宛童也不能让龚映雪出去住。 她给庞氏使了个颜色,庞氏立马会意,挽着龚映雪的手言笑晏晏“我带你去见见宛姬,你是不晓得,如今府中上上下下都是她一个人在管,你只管挑个好的地方去跟她讲,她都允的。” 她又无不惋惜的叹了口气“只可惜咱们侯爷过了年已经二十三,连个妻都未娶,只有这一房姬妾,这才宠的不像话,若是能得阿雪这样一个聪慧的孩子做媳妇规劝着该有多好,别叫一个妾室爬到了正经主子头上。”龚氏也在一边帮腔。 龚映雪笑意盈盈的,却不接话,这两个人明摆着不满意那个宛姬,在试探她,可算了罢,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夏侯召并非是她能驾驭的了的男人,她不过是好奇那个宛姬,想要见一面,又想借着平城侯府这个跳板嫁个好人家。 平城侯夏侯召?恕她无福消受。 丫头细声细气的过来与木宛童通传“宛姑娘,外头是太夫人的娘家姑娘,前来求见。” 木宛童正对着帐,手上拨弄着算盘,腕子上的那只玉镯碰在桌面叮当作响。她抚了抚,小心的藏进袖子里 。 龚氏的娘家姑娘?她皱了皱眉,她对龚氏没有好感,连带着对她娘家的人也没什么好感,早早听说龚氏的娘家姑娘因为父母双亡前来投奔,夏侯召让她拿主意,不喜欢打了出去就是。 她一方面想着龚氏怎么也是府里的主子,接个人进来不算过分;二来,她虽对这素未谋面的龚姑娘没有好感,但却有些同病相怜的怜惜,她们两个都是父母双亡的人。 “带进来罢。”她阖上账本敛眸吩咐。 龚映雪隐蔽了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又飞快低下头,不动声色,这明显是外书房,是府中男主子办公读书的地方,按理闲杂人等不能进入,没想到宛姬竟在这儿见她,恐怕这宛姬并非只有得宠这么简单。 她愈发开始好奇木宛童是个怎样的人了。只听说是广平郡王的嫡女,在抄家后被贬官奴,最后成了夏侯召的宠妾,容貌天仙儿一样,字又写的极有风骨。 丫头打了帘子迎她进去,绕过一道厚重的屏风,她一打眼就瞧见了端坐在书案后的女子了。 年纪不大,比她还要小几岁,身姿窈窕纤细。 她读书不多,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只觉得,这样的倾城颜色,亏得是跟了夏侯召,若是换个人,指不定都守不住她。 龚映雪扬起一抹笑来,屈膝同她请安“给宛姬请安。”她明显见着木宛童神色一滞,不动声色的继续道“方才见着外头都唤您宛姑娘,阿雪便也厚着脸皮唤您一声宛姑娘罢。” 木宛童这才抬眼正视她,这姑娘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察言观色的能力非同寻常,又会见风使舵,倒是比龚氏出息的多。 她上前去扶起龚映雪,笑着携她落座“你叫什么都是可的。这大老远的舟车劳顿,何苦又跑这一趟,我这里来不来都是一样的。院子也早就给你收拾了,派个丫头来这儿取钥匙既是了。” “旁的都能不见,这主人总是要见一见的。”龚映雪不动声色的讨好她。 妾室说到底还是奴婢,半主半奴之身,被称作府中主人实在是莫大的荣幸,若是普通姬妾之流,免不得会因龚映雪的话而沾沾自喜。 木宛童依旧不肯接她的话,瞧不出什么欢喜来,不欲与她深交,只是浅浅的笑了“我让人带你去院子里瞧瞧,缺什么就派人来说,不要客气。” 龚映雪点头应下,只觉得木宛童不是个简单的,便是这样恭维,她都不见喜怒变化,要么是真正不在乎,要么就是已经到了喜形不怒于色的地步。 “那便不打扰宛姑娘了,阿雪这就离开。”龚映雪屈膝浅笑,依旧是一张极为讨喜的小圆脸,让人瞧了没法将她与什么阴暗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木宛童教人送她出去。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龚映雪的院子被安排在侯府的西南角,有些偏僻,周围种了许多树木花草,环境倒是十分清净又雅致,院子又宽敞,里头一应俱全,倒不算委屈。 夏侯召不在意府里多出来一个人,却十分介意这个人整日晃荡在他面前,瞧着就心烦。 他这个人乖戾又厌世,喜怒无常,视人如草芥,木宛童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夏侯召就看着龚映雪不顺眼把她砍了,好歹是条人命,不能说没就没了。 这才将她安排的远远的,龚映雪临走时候,木宛童还特意叮嘱了,没事儿别总出来晃荡,省得碰见了夏侯召。至于龚映雪心里对木宛童的嘱咐存了什么想法,木宛童就不在意了。 龚映雪带了不少丫头婆子,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将东西归顺整齐了,天色已经沉下来。 “姑娘,平城侯回来了。”底下有个小丫头颠颠儿的跑过来禀报,龚映雪有的是钱,撒了大把的银子,夏侯召什么时候这样的消息还是轻而易举能打探出来的。 龚映雪瞧了一眼时漏,现在不过才申时,夏侯召竟然就回来了?即便是她父亲那样地位低下的商人,整日都是应酬不断,天亮回来都是有的。何况夏侯召是个侯爷,位高权重,怎么能这样清闲? “带上东西我们去瞧瞧,在人家家里借住,总不能连真正主人一面都不见,太不像话了。赶早不赶晚,省的被人说礼数不周全。”龚映雪对着一人高的铜镜整了整衣裙。 龚氏与庞氏在这府上都是次要的,讨好她们不过是免得以后麻烦,别被使绊子,也是她左右逢源的性格使然,这木宛童与夏侯召才是府上真正掌权的,她可不得讨好了? 今日与木宛童一照面,便有些震撼,她不知该如何的形容。光是木宛童的长相,就足够让她惊叹,便是她一个女人见了都怜爱不已,生怕呼吸重了惊扰她。 那夏侯召呢? 龚映雪不免又多了几分好奇。 龚映雪带着人去到正院的时候,就看见灯火通明的景象,四处的灯笼都点了,照得亮堂堂的,恍若白昼。她不免有些疑惑这难道是有什么讲究?夜里的灯笼不就该点的朦朦胧胧的,侯府别处也是,怎么偏这一处是亮堂的? 但她也晓得谨言慎行,将疑惑咽了回去,派人前去求见。 期间就瞧见洒扫的下人将院子里点的锃亮的灯笼熄灭几盏,院子里忽的暗了下来,清晰能听见他们的交谈。 “都灭了吗?夜里太亮扰的觉睡不安生。”其中一人仔细的询问一番。 “该灭的都灭了,咱们爷回来了,宛姑娘便说不用留这么多灯照着了。”另一人回他。 龚映雪心中有些情绪酝酿开来,原来这正院里留这么多的灯就是木宛童为了等夏侯召回来,像是平常夫妻一般,当真是十分体贴与温暖的。若是将来她有幸能寻个夫婿,她不求能与其恩爱贴烫如这般,只要能举案齐眉便好。 木宛童恹恹的,没由来的不舒坦,饭也吃不进去,只草草吃了两口便撂下筷子。夏侯召嘴上不说,却给她添了碗银耳莲子羹摆到她面前。 “都吃了。”他扬了扬下巴示意。 木宛童将碗圈在手里,提不起兴趣,声音也黏黏糊糊的没个精神“我吃不下,你别叫我吃了。” “本就吃的像猫一样少,瘦的就剩把骨头架子了。”夏侯召假意板着脸,凶神恶煞的看着她,大有她不肯吃就硬灌下去的架势。 夏侯召虽生的好看,但到底身上沾了太多血腥,煞气极重,一板起脸来,没由头的教人害怕,恨不得两股战战。 木宛童心里也有些发毛,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许久,见他丝毫没有松口的架势,不敢不听话,硬着头皮搅了搅碗里的银耳羹,不甘不愿的吃了一口,夏侯召神色这才和缓许多。 夏侯召正专心致志,兢兢业业的投喂木宛童,却被龚映雪的求见打断了。 他性子不好,没什么耐心,只觉得烦躁,木宛童却如临大赦,匆匆放了碗,面露欣喜,第一次和夏侯召唱了反调“叫她进来!” 夏侯召虽然不怎么高兴,却也未曾反驳,底下人会意,便要去带了龚映雪进来。 “吃。”夏侯召举了勺子在木宛童嘴边,亲自给她喂银耳羹,面无表情,大有你不吃我就永远举着不放的架势。 木宛童无奈,欲要伸手接了,却被夏侯召避开“我喂你。” 论起执拗这件事,木宛童如何也是比不过夏侯召的,只能红了脸顺着他,低头飞快的将银耳羹吃了,夏侯召动作放得格外轻,十分的温柔。 龚映雪一进来见到的便是此种景象,不免的一愣,心中的震撼宛若洪荒奔泻,不由得愣在门前。 从来未见过哪家的男主人能对姬妾妻儿这般温柔的,便是平民百姓之家都未见如此,皆是女子伺候男子,没见过如这样反着来的,她怎么可能不震撼? 木宛童抬头就瞥见龚映雪站在门口,不可避免的被呛住了,夏侯召放了碗去替她顺气,动作和神态极尽温柔,更让龚映雪内心复杂。 龚映雪察言观色的能力极佳,只飞快的寒暄了几句,便将准备好的礼物呈上告退。在夏侯召阴森的目光里,她的背影看似如逃命一样急匆匆的,却在竭力维持着仪态。 “挺有眼色的。”夏侯召难得夸一个人,却不忘了继续给木宛童喂一口银耳羹。 木宛童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本以为龚映雪进来多寒暄几句,银耳羹就该冷掉不能喝了。 可见她太有眼色也不是件什么好事。 她心里烦躁的慌,什么都不喜欢,银耳羹吃在口里味同嚼蜡。 后半夜的时候,夏侯召忽的醒来。他即便是夜里睡觉也警惕,自然察觉到了身旁木宛童的异样,他看过去,就见木宛童脸色苍白,额上满是细汗,手揪着被角,极为难受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