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第1章 吊死鬼 惊蛰 怀愫文 春尤浅,柳初芽,杏初花。 杨柳杏花交映处有个土坡,土坡上立着一间破烂烂的土地庙。 桑小小裹着一件絮袄,在神台前支起了锅,锅里煮着水,芭蕉叶包着一把野荠菜搁在锅边。 她抬头望望庙门,也不知道今天师兄的运气怎么样。 要是没肉,晚上就只有一把野菜能下锅了。 天色将暮,山间雾色一层一层氤氲,师兄还没回来。 庙门外飘进一只女鬼,带进一阵阴风。 小小一双眼睛生来便与常人不同,瞳色濛濛,时时刻刻都像含了一层薄雾。看人面目不分明,见鬼却极清楚。 女鬼不知小小能看见她,一下扑倒在破败的神像前,泫然道“土地爷,您可要给我作主啊” 她一边抹鬼泪,一边向土地爷状告她那负心的男人,谋她财,骗她色,全靠她才能吃油穿绸。 不肯娶她便罢,竟想将她卖掉,她不堪受辱,用一根罗带了断了自己。 小小紧紧领口,伸手拨弄着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些。 抬头望向山间小道,日头只余下一个角,等这一角落到山对面,山间野鬼便会倾巢而出。 这间土地庙早已经没有香火供奉,自然也就没有神力替女鬼作主了。 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小小猜测今天大约是没有肉吃了,把野菜扔进锅里,从竹篓中取出一个竹筒,木勺在竹筒里一刮,撮下点盐花,搅在汤中。 等汤煮好,她先盛了一碗,搓土为香,供到土地爷神像前。 借居在此就要礼数周到,本地的鬼怪,就算敢在外头作乱,也不敢轻易踏进土地爷家里作祟。 女鬼还在嘤嘤哭告,她双目凸出,舌头老长,可身影窈窕,形态娇媚,瞧得出原来是个美貌佳人。 午间来投宿的时候,小小就看见这只女鬼了,她吊在土地庙前的老槐树下,脖子拉得老长,身子一晃一晃,拿头荡秋千解闷。 没想到太阳一落,她会解开罗带,把舌头塞嘴里,跑进土地庙告状。 土地不能显灵,对这女鬼的哭诉也有心无力,女鬼哭了半日,把脸一抬,指着土地“你身为一方土地,我在你的地界含冤屈死,你竟然不管” 小小充耳不闻,蹲在门边抱着膝盖,一心一意盯着山道,等师兄回来。 天色越来越暗,羊肠小道上一点亮光隐隐浮动,似是有人在暮色中点了一盏极亮的灯。 这是师兄的命火,小小一下站起来,走到门边迎接。 女鬼哭骂完了,与小小擦肩而过,又是一阵阴风,冻得小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女鬼飞身奔到树边,解罗带结缳,脖子一伸,把自己挂在树上,长舌头“啵”一下落出来。 这一套动作万分娴熟,原来她是先告状才去死的。 小小见怪不怪,心中所思只有一桩,不知今天还有没有肉吃 谢玄出了城门就往土地庙飞奔,跟日落比谁的脚程快,怀里揣着刚刚买的烧鸡,也顾不得烫,小小一定饿了。 槐树上的女鬼荡了几荡,又伸手解下罗带,把舌头塞回嘴里,再次飞扑到神像前“土地爷您可要给我作” 女鬼哭诉未完,谢玄就踏进庙门,女鬼只觉浑身上下似被针刺,哀嚎一声,缩身飞出窗外,逃开一丈远。 谢玄一脚踏入土地庙的庙门,就似暗屋点灯,刹时间满是光华,他从怀中摸出油纸包,扔给小小,咧嘴笑道“咱们今儿吃烧鸡” 小小唇角微微一翘,揭开油纸包一看,不光有鸡,还有烘得香软的薄面饼,面饼裹着鸡肉,旺汪汪的,看着就好吃。 她先咽了口唾沫,跟着粉唇一抿“你又赌了” 谢玄嘿嘿一笑“就一把,明儿找到活,就不去了。” 小小叹息一声,把锅里的汤热了热,盛一碗给谢玄,自己捧着面饼往谢玄怀中一坐,靠在他肩上,把沾油最多的那张饼给了谢玄。 十五六岁的少年,已然长的身高腿长,一只手就环住小小,等她撕鸡肉,包在软饼中,一口咬了,肉香扑鼻。 “有师傅的消息没有” 谢玄也饿得急了,他买了吃食自己一口都没动,张嘴就咬掉半块饼,边嚼边道“城外有个一阳观,道士倒是多得很,可我问了一路,也没有师傅的消息。” 两人从小就由师傅一手带大,说话走路识字修道,全是师傅教的,说是师傅,实则是慈父。 惊蛰那天,谢玄带着小小上山猎野味,到城中换了酒肉冻梨回家,可师傅却不见了踪影。 他们在家等了一个月,师傅也没有回来,附近的邻居问了个遍,无人见他出门,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 乡间闭塞,问遍了四方村落,也只来过两个生人。 一个紫棠面皮,横眼吊眉,左眼下生了一颗瘤;另一个温文而雅,模样像是书生,但背后背着一把剑。 两人全无头绪,等不下去了,这才收拾东西出门找师傅,出来一个多月,也没有半点师傅的消息。 谢玄把裹着满满鸡肉的饼送到小小嘴边,一握她的手指冰凉,皱眉问道“可是有哪个不长眼的鬼来烦你了” 桑小小天生阴气重,眼睛又太干净,最易招惹脏东西。而谢玄八字重命火旺,什么脏东西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 小小幼年时道术未通,只有在谢玄怀里才能安眠。 一抱就抱了十来年,抱成习惯了。 小小就着谢玄的手,张嘴咬了一小口鸡肉包饼,想起那个重复告状投缳的女鬼,摇了摇头。 谢玄懒洋洋支着长腿,笑得眉眼飞扬,告诉小小“这池州城十分富庶,明儿咱们就进城去,总能碰上那么两三个倒霉鬼。” “不是说本地有个一阳观,还会有人请咱们吗” 谢玄早就打听清楚了,一阳观确实是大有名头,可池州百姓私下又叫它“拔毛观”,雁过也要留下一身毛,富户有钱,寻常百姓哪有钱上一阳观解煞。 明儿进城先去城东富户门前转一圈,实在不成再去城西,总有生意可做。 师兄妹俩的道术堪堪入门,师傅不知所踪,出了村子才知道世道艰难,样样要钱,两人就只有道术能赚点盘缠。 这一路替人化煞、作法、超度、抓鬼、起坟,靠着小小的眼睛和谢玄的命火,回回都运气非凡。 小小喝了一口野菜汤,随口说道“那明天还是先去妓馆。” 谢玄呛了一口,咳嗽了几声,面色微微泛红“咱们往后不去那种地方了。” “为什么”小小细眉一拧,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五蕴之气就越是混沌,也就越有钱可赚。 谢玄瞥了她一眼,小小天生体弱,生得就比别人小些,师傅常说是给她起名起坏了。 她生得小,可也十三岁了,不能带着她往那些地方去,要是被师傅知道,还不得打断他的腿。 “那些个细碎活来钱太慢了,咱们要干就干个大的。”他神采飞扬,“等有了钱,再找到师傅,咱们就去京城,去最贵的酒楼吃席。” 小小细眉一弯,淡漠的脸上露出笑意,“嗯”一声点头,把吃不完的饼子仔细收起来,明儿要是没吃的,还能用剩下的垫垫饥。 神台下已经清扫过,铺了一床薄被,小小先钻进去,谢玄跟着矮身钻入,小小张开胳膊投入他怀中,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脚丫搭在他腿上。 谢玄抱着小小,就似抱着一块寒玉,旁人受不了这凉意,可他却觉得通身舒泰,还搂着她往怀里贴了贴。 两人自幼睡惯了,谁也没觉得不妥当。 小小鼻尖磨着谢玄的胸膛,少年伸伸长腿,打了个哈欠。 春寒料峭,两堵薄墙挡不住风,但谢玄通身火热,小小睡在他怀里,比盖着厚被还要暖和。 谢玄跑了一天,早就累了,不一会就睡熟了。 他睡着了命火金光还在发亮,小小拱拱脑袋,从他怀中探出头,雾濛濛的眼睛望向庙门外。 将要月晦,七魄游荡,鬼来魅往。 那只吊死鬼怨气虽重,也是可怜,小小一只手扣住咒符,她要是识趣快走,就留她一条鬼命,若是趁月晦日作乱,就别怪她手下不容情。 女鬼不知小小心中所想,她趴在屋顶,塌下长舌,那半截鲜红舌头在门框上一晃一晃,“卡哒”一声轻响,倒悬下一颗头来,两只眼睛直洞洞望着小小,咧嘴一笑。 女鬼嘻一声说“你看见我了。” 小小假装看不见,女鬼的脖子却突然拉长,垂到门中,那颗头晃来晃去“你看见我了。” 她躲在窗外,听见了谢玄的话,这才知道小小能看见她。 吊在树上许多年了,好容易碰见一个命盘轻八字衰的,怎么也不愿放过这个绝好的替死鬼,只要把小小从庙里引出来,套到树上勒死,她就解脱了。 小小看女鬼连进庙来都不敢,知道她也不敢惹谢玄,松开手里的符咒,正对着女鬼打了个哈欠,往谢玄滚热的胸膛里又拱了拱,茸茸细发磨着他的下巴。 眼睛一阖,酣然睡去。 女鬼果然不敢进庙门,她既然对着土地爷哭告,就是相信有神灵能为她作主的,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没等来神明为她主持公道。 这女孩八字这么轻,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待山雾渐浓,月色黯淡,庙中女孩三魂虚浮在体上,女鬼便张嘴唱起小曲来。 “窈窕娘,淡梳妆,鬓边玉梨香。” 一声更比一声娇媚。 小小闻声睁眼,已然坐在了画舫舟中,身围珠玉,翠荷作觞,坐上还有个翩翩少年郎,冲她伸出手来,要扶她上岸,手中一枝初放的梨花簪在她鬓边。 小小未识情爱,这曲子唱得再缠绵,少年郎再俊秀,她也屹然不动。 再低头一看怀中已经抱着一个锦匣,锦匣内宝光莹莹,一颗明珠得有龙眼那么大,价值万贯。 小小眼睛一阖一睁,幻境刹时消散,锦匣变成骷髅头,明珠成了人眼珠。 谢玄酣睡之中动了动腿,他眉头一皱,眉心命火陡然一亮,直冲屋顶。 歌声嘎然而止,只听见“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歌声一停,小小梦中的少年舟歌都消散去,心中只留一片澄澈,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师兄妹二人便早起换行头,谢玄穿上师傅留下的旧道袍,小小拿出半把小梳,沾水替谢玄梳头。 谢玄本来就生得朗眉星目,一根云头木簪插在发间,长身玉立,看上去清俊非凡。 小小个子小小,穿谢玄的旧衣还有些大,作个道童打扮,从布包中取出木剑,抱在身前。 光看打扮十分能唬人。 谢玄抖抖道袍“走,进城去。” 小小刚迈出庙门,就见那吊死鬼瘫吊在老槐树上一动不动,舌头拖出半尺长,那根投缳用的罗带松松系在她项间。 女鬼瞪着眼睛,一声都不敢出,不意竟惹着两个道士。 谢玄伸着懒腰,一只手提着竹篓,一只手牵着小小,他全然不知昨夜发生的事,洋洋笑着“吃鸭肉包子去。” 小小收回目光,抱着木剑,嗯了口唾沫,鸭肉包子,听上去就好吃。 两人刚迈出庙门,悬在树上的罗带断了,女鬼应声摔在地上,抬起头来,望着小小远去的方向。 第2章 白雪香 惊蛰 怀愫文 池州城街市繁华,师兄妹二人一人一个鸭肉包子,从东城一路逛到西城。 谢玄一见着高门朱户就问小小“这家怎么样会不会倒霉” 小小摇摇头,要是青天白日就能看出血光之灾的征兆来,必是大凶,凭他们俩现在的道行也不能替人化煞解厄。 走遍了东城也没见着一家能让他们“小吃小住”的,小小抿抿唇“要不然咱们还是去妓馆吧。” 两人来池州的盘缠就是从花街柳巷中赚来的。 谢玄看了眼小小,看她巴掌小脸,莲白肌肤,嘴唇小而圆,抿起来仿佛初春樱珠,将将染就一点红晕。 谢玄呲呲牙,她这模样太招人,扮作了男孩也一样招人,可不能再往妓馆去了。 他不信邪“这么大的池州城,竟会连个倒霉蛋都找不着” 话音刚落,小小就停住了脚步,一双雾濛濛的眼睛盯着前方,谢玄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看见一栋酒楼,门口挂着酒旗彩络,吃客云集。 谢玄一下笑了“馋了” 他伸手入怀,摸了摸钱袋,昨天买了鸡买了饼,还余下几十个铜板,不够到酒楼里好好吃一顿的。 谢玄目光往街尾一扫,扫到一间赌档,昨儿盘缠用尽,他用几枚铜钱赢了两百文钱,这才又买鸡又买饼,要是小小实在想吃,就再去赌一把。 师傅若在,是绝不许他们这样做的。 他说谢玄气运旺,与寻常人赌钱胜之不武,怕他赢得容易,沉迷左道。 酒色财气,最能移性,修道之人更该敬而远之。 在村间乡居,只要抓到谢玄去赌,不管是赌什么,都要打他一百下。 可既然小小想吃,再赌一把也无妨,了不起记着数,一次一百下,如今都快欠下三四百下了。 谢玄刚要迈步,小小就拉住他的袖子,点了点刚从酒楼中走出来中年男人。 绸衣玉簪,文人打扮,可又前呼后拥,带着个帮闲。 这帮捧客个个都在奉承那个男人“这样的大喜事,怎么也要讨杯喜酒吃,家里的嫂夫人可真是贤惠。” 谢玄心领神会“这个” 上下一扫,见那人脚步虚浮,两颊凹陷,一付被酒色掏空的样子,看着就像个倒霉蛋。 小小一点头“他眉间发乌,命火黯淡,没有大喜,只有大霉。” 两人盯准了“苦主”,缓步跟在那群人身后,走着走着,走到一间清幽院落前。 粉墙乌瓦,墙内还开着一树白梨花,微风拂过落雪纷纷。 谢玄让小小等在巷口,自己跟上前去,想探一探这家的虚实,走近了才看见门前没有悬牌,小门上挂了两只牡丹灯笼。 跟了半天,还是走到妓馆门前,这就是个暗门子。 谢玄长眉一皱,这些人一进去,说不准要过夜,他们还得找个地方落脚。 他转身就走,打算回酒楼里打听打听消息。 院墙边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出来个婆子,手里挽着布包,嘴里骂骂咧咧“还当自个儿是正头娘子了,讨个妾而已,还合什么八字。” 抬眼看见谢玄,见他一付道士打扮,上前两步叫住他“小道士,你会不会合八字” 谢玄一个转身,婆子倏地面红,她还当是个寻常小道,竟生得这样清俊,要是他会合八字,那也不用费半日脚程,专程上山一趟了。 谢玄挑挑眉,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 他微微颔首,摆出道爷的架子“可以。” 婆子见了谢玄已经吃过一惊,再见小小又看住了,她在暗门子里做事,一眼就瞧出小小是个女子。 大昭道术盛行,朝天观紫微宫一南一北并称双雄,男女皆可入道门,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这两个生得实在不凡,她便多看了两眼。 婆子赶忙将谢玄和小小请到巷口的豆腐摊子上,摸出十几个钱,要了两碗豆腐脑。 “可是一阳观的道长”一阳观就在城外山上,那儿的道士时常下山来,还有一个是主家的老相好,年年都要来讨几坛子梨花酒吃。 谢玄微微一笑“我与师弟是奉师傅之命下山历练,云游到此,并非一阳观门人。” 婆子一喜“那就是紫微宫的仙长” 两人互望一眼,并不答话。 婆子看他们这模样,心中认定两人虽然年轻却是有来历的,揭开布包,取出两张写着八字的红纸,推到谢玄面前“烦请道长测测吉日。” 一张写着白雪香,一张写着蒋文柏。 谢玄哪会替人合八字,但蒋文柏就是刚刚那个乌云罩顶,眼看就要倒霉的主,与他结亲,怎么会有好处。 他还没开口,小小已经冷然道“不合。” 婆子的脸立时挂下来了“小道士,你可别弄鬼,打量着能从我这儿讨着化煞的钱,咱们姑娘跟蒋大爷这门亲,不成也得成。” 小小看她一眼“不合就是不合,你家姑娘八字本就不好,要是真嫁给这个人,会有杀身之祸。” 婆子气得啐了一口,她原是想省些力气,不跑这一趟的,没想到这两个小道士竟会说出这种败兴话来。 白雪香的八字当然不好,要真是八字好,哪会沦落娼门 婆子一把收回那两张红纸,走出豆腐摊子,转身又啐了小小一口,吉利没讨着反而损失了两碗豆腐花的钱,她气冲冲出城去,到城外一阳观合八字测吉凶。 谢玄只知道师妹能见鬼,还不知道她学了合八字,问她“你怎么瞧的” 小小舀了一勺豆花“我眼前发花。” 这样的大事,是不能说假话的,眼看丢了个大主顾,谢玄也不恼,揉揉小小的头,把自己那碗豆腐花也扒给她。 摸摸肚皮“要不然,我再去摸一把骰子” 穿着道袍不能进财档,谢玄干脆带着小小住客栈,两人要了一间房,换下道袍去了赌档,他只来一把,这一把就赢了半钱银子,今日的花销又有着落了。 师兄妹二人在客栈里吃酱肘子,白雪香在小院中侍候蒋大户过夜。 屋里烧得暖烘烘香喷喷,白雪香烫了一壶酒,从银盒里摸了个香丸,在口中嚼碎,用酒送到蒋文柏口中。 将一阳观道士合下来的八字给蒋文柏看“一阳观的道长说了,我与大郎是天作之合。” 说完又叹“妾盼得许久,终于觅到大郎这样的良人,心中欢喜无尽,总怕这是一场美梦。” 哄得蒋文柏将她搂在怀中,药性渐起,面上潮红,把白雪香压到牙床上,尽兴之后懒洋洋起身,拍拍她的脸“等你进了门,我也就不必日日多跑这一趟了。” 白雪香替他抹身穿衣,披上斗蓬,亲自点着风灯送他到门边。 回屋之后歪在香榻上补眠,嘴角一勾露出笑意。 那蒋大户分明暴发户,却爱装个文士的雅样,去秦楼楚馆也爱找白雪香这样的雅妓。 白雪香想趁着年华正好,早些上岸。 这些恩客中寻摸一圈,也只有蒋大户家最合适,他生得比别人强,正头娘子软弱,他自个又耳软心钝,最好拿捏,再找不着这样的人家。 白雪香打了个哈欠,让小丫头往香炉中添了熏香,拢在被中睡去,睡到半夜窗扉忽被一阵风吹开,灯火倏地吹灭,白雪香被风冻醒。 张嘴便呵“都是死人怎不关窗” 半晌无人应声,白香雪只当小丫头睡迷了,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只见满室莹白,恍恍惚惚看见是园中梨花盛开,梨花枝条竟伸进窗中。 梨花粉淡香清,白雪香的艺名就是从梨花中得来的,她去了恼意,心道这是个梦,是她嫁人之前的吉梦,明儿蒋大户来,要把这梦告诉他。 在他新盖的宅院中讨个院落,种上满院的梨花。 这一朵朵梨花花瓣撑开,张得硕大,枝条嵌在墙上,盘上房梁,无风摇落,须臾屋中便浅浅铺落一层花瓣,盖住了她的脚踝。 白雪香还沉浸在美梦中,抬手想接一瓣花,落到她掌中,花瓣化成明珠,一地的明珠,她满屋子打转,想挑只最大的珠子。 明儿必要告诉蒋文柏,觅一颗大珠当聘礼。 心中正这么想着,一颗浑圆的珠子就滚到她脚边,白雪香伸手抱起,那珠子在她怀中发光,照得满室光明,她正爱不释手,心中欢喜不尽,难道她还能生个不凡的孩子。 心中这样想,越是爱这宝珠,举着珠子摩挲,白珠上突然生出两个窟窿大的黑斑。 白雪香伸手想把黑斑擦去,凑近了才看见是一双人眼。 她“啊”一声惊叫起来,把那珠子抛得老远,“珠子”才刚落地又滚了过来,这下不光是人眼,还有一张人嘴,笑着在身后追赶她。 白雪香回身想逃,梨花已经将她团团困住,脚下被树根一绊,猛然惊醒。 屋中灯火黯淡,门窗紧闭,哪来的什么梨花,她满头都是虚汗,一巴掌拍醒了守夜的丫头。 小丫头揉着眼睛替她斟茶,送到她手边,口里含含混混“娘子可是作噩梦” 白雪香抚着胸口,刚要喝茶,就见那张被她压在枕下的八字落在火盆里,属于她的那一半,已经被火烧尽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窗门紧闭,好端端的怎么会把合过的八字吉日烧了。 屋里忽然泛出一阵阵梨花香。 小丫头在灯火下一抬头,整颗脑袋光秃秃的,仿若一颗圆珠。 圆珠豁开一个口子,“啵”一声吐出一条舌头来。 白雪香两只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第3章 鬼上身 惊蛰 怀愫文 小小露宿了几日,总算能在客栈里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 茉莉澡豆搓着乌黑细发,热水浸润过肌肤,香红一片。 她洗完澡滚在床上,两只脚丫搭在一起,转过脸面对着墙,轮到谢玄洗了。 谢玄三两下剥掉衣衫,蹲进桶里,用小小洗过的水搓了一遍身,等他洗完上床,小小立刻钻进他怀中,乌茸茸的细发磨着谢玄的下巴。 有些担忧地道“要是明天,咱们还赚不着银子怎么办” 总不能天天去赌,师傅知道了必要不高兴的,那地方的气沾多了,谢玄就更开不了阴眼了。 谢玄拍拍她粉白面颊“先睡,明儿有明儿的法子。” 小小笑了,师傅突然不见了,师兄妹二人对着几床破被,一个竹篓,全无主意。 那时师兄就是这么安慰她的,小小不再担忧,她把头埋进谢玄胸前,裹着被子,安然睡去,这一夜什么梦也没做。 第二日一早谢玄带着小小去到早市摊子上吃辣汤米粉。 浅浅一勺辣酱搅在汤里,吃得小小面上绯色,她今日没作道士打扮,一边吃一边扇舌头,往来的人见了,都勾起馋虫,摊上生意源源不断。 摊主乐得眯起眼睛,往他们这桌送了两只卤蛋,一份配菜“不够就再添。” 谢玄一边吃粉一边听四桌闲话,想打听打听城中可有哪家遇上怪事,要请人作法的。 一抬眼就见昨天那个啐了他们两口的婆子正四处问讯,见着相熟的店家就问“可曾见过两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 谢玄笑了,他把最后一口汤粉吃尽,拍了拍小小“来了。” 初春时节,于婆子跑得满头是汗,她找了一路,都没人知道两个道士去了何处,心里一阵阵发急,昨儿听着话音不对,就该把人请进院里才是。 这一大清早,天还没亮透,白雪香就把她叫进屋中,问她“一阳观的道长当真说我与蒋大户是天作之合” 她双眼微红,脸色发白,裹着一件厚袄还在瑟瑟发抖,寻常身边最喜爱的小丫头被她打发出去,不许靠近。 婆子心里“咯噔”一下,昨儿她确是去了一阳观,找一阳观的道士卜算吉日,算出来这两人的八字勉勉强强。 可道士测吉凶是收了钱的,把勉勉强强换成天作之合,婆子将批语送上去,还得了蒋大爷的赏钱。 “自然是天作之合。”于婆子嘴上答应,可心里却想到小小说的,这桩婚事大凶。 白雪香一看婆子的脸色就知道她有所隐瞒,急红了脸“你是不是没有上山” 于婆子连连摆手“上了上了,这等大事,我怎么敢诳骗姑娘,只是刚出门时遇上了两个野道士,我就就请他们看了一眼。” 白雪香揪着领口,身上一阵阵发虚“他们说了什么” 于婆子哪里敢说,可白雪香逼问得急,她只好实说“那两个小道士毛都没长齐,胡说一气,非说姑娘若是与蒋大爷结亲有杀身之祸,我看他们就是想讨一份化煞的钱,叫我狠狠啐了两口。” 跟着又道“一阳观的道长可是说了,姑娘这八字跟蒋大爷那是有正头夫妻相的。” 这意思便是白雪香进了门,往后能扶正。 白雪香一听,脸上红红白白,想到梦中那张被烧过的八字,和那颗滚来滚去的人头,咬了咬牙“你赶紧的,去把人给我请回来” 于婆子也不知道白雪香今日是抽的什么风,可她说要找,只好满城找人。 谢玄挑眉看婆子满街转悠,半点也不急,带小小抄近道回到客栈,换上道袍,就在堂前要了一壶茶。 他摆出款来“要上好的碧螺春,再来三只茶杯。” 不光要茶,还要几样细点,叫店小二跑腿买酥梅丸给小小当零嘴吃。 点心吃了一半,于婆子就来了,她打听半日,道士很多,都是一阳观的,谁也没见着两个年轻小道。 只好到各处客栈去问,走到这间春来客栈,进门就见客栈堂前坐着她要找的人,正品茶吃点心呢。 于婆子上前,还没开口,谢玄便笑“吃茶。” 桌上摆着三只茶杯,其中一只是空的,竟是料定了她要找来,婆子心里越发虚了,难不成这两个小道士还真有大神通。 她哪里还敢吃茶,急巴巴的想把人请回去,谢玄却不应,婆子咬咬牙,摸出百来个钱,把这一桌的帐给结了。 谢玄这才站起身,掸一掸衣角“走吧。” 小丫头早就守在院门边,白雪香催问了几次,一看见婆子将人带来了,先回屋禀报。 这一间院落布置得十分雅致,靠墙种了株梨花,正是花季,开得堆雪一般,望一眼便觉得眼中一清。 小小望了好几眼,除了梨花,那树下还有一道灰扑扑的影子。 绕过太湖石,就到了堂屋前,谢玄看不见那些,只是想着等往后有了钱,也弄这样一间院子。 师傅爱种地,院里就种些果蔬瓜菜,小小喜欢花,就给她栽一院子的花。 他将院里院外一扫,估摸着这回要开个什么价,心里这么盘算,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清净无为的样子。 丫头不敢怠慢,奉出香茶点心,白家的酥梅丸子都跟外头不同,用薄荷柑橘调味,小小鼻尖一动,便伸手拿了一个,含在嘴里。 白雪香病恹恹出来见客,见这半大少年神采英拔,心中止不住疑惑,这个年纪的小道,当真能解煞 谢玄微微一笑“昨夜宅中可是有些不太平” 白雪香轻掩檀口,咳嗽了一声“道长昨日说我的八字与蒋大郎不合,不知是怎么个不合法可有法子能化解” 谢玄站起身来,装模作样的在这屋里转了一圈,背对着白雪香,使了个眼色给小小。 小小的目光往墙边花树一瞥,谢玄心中有数,他转身落座,道袍一掀喝了口茶。 喝完茶才轻笑一声“八字若合,你便不会心神难宁,那墙边的梨花开得真不错。” 白雪香一听见梨花脸色都变了,她平日最爱这几株梨花,每当花季,她便要送帖子办诗会,酿梨花酒,博一个雅名。 此时听谢玄赞花开得好,却连眼睛都不敢扫过去,想到昨夜那颗头,喉间一紧,一阵阵犯恶心。 白雪香终于肯信这两个道士是真有本事,说话口吻恭敬起来“道长,我是不是冲了花煞” 她自比梨花仙子,这么多年也有无数恩客为她写诗扬名,说不准是惹恼了正花神。 谢玄肃正脸色“究竟是何方妖孽作怪,得等那东西来了才能知道。” 白雪香一听,赶紧安排客房,于婆子都看得出小小是女子,白雪香更是眼毒,目光在小小身上转了好几圈。 她起名叫作白雪香,便是一身肌肤欺霜赛雪,一向以此自傲,没成想小小比她还白得多,目色空濛,嘴唇淡红,玉人模样。 她生得再好,白雪香不敢起嫉妒之心,转头吩咐丫环预备两间屋子。 谢玄一听两间屋子,立刻知道小小的身份被看破了,干脆认下“不必,今夜我与师妹会守在院中,有一间屋子给我画符就成。” 白雪香听他说得郑重,越发担忧“道长作法需要些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谢玄半点不客气,他们的竹篓都快空了,正好补补货“清香黄纸朱砂,越多越好,今日院中就不要再见外客了。” 预备东西容易,可不见外客白雪香面露难色,她跟蒋文柏正该是打铁趁热的时候,岂能寻由头把人推出去。 可看谢玄的脸色,咬牙应了“听凭道长吩咐。” 她一边吩咐小丫头去买朱砂黄纸,一边叫来了于婆子,让她给蒋大户送几枝梨花去,就说这几日她身上不大方便。 “到花担上买几枝好的,不要动院子里的。” 她还是不敢看窗外的梨花树,房中更是连窗都不敢再开了。 丫环将谢玄和小小请进客房,这间屋子是预备给过夜的客人用的,换过香被,比客栈不知道舒服多少。 谢玄关上门,燃一束清香,铺开黄符纸,笔沾朱砂,龙飞凤舞的画起道符来。 画符他练了千百遍了,闭着眼睛都能画,一口气连画了十几张。 小小坐起来看着他画,谢玄凝神静气之时,命火灼然赤金,符成之后朱砂染金泛出火色,这一道符打出去,寻常小鬼动弹不得。 三支香燃尽,符也就画成了。 小小取过一张折叠起来,送到白雪香房中,看她大白天不敢开窗,房内点着灯,把符咒递给她“随身佩戴,不要解下。” 白雪香接过黄符塞入香囊,挂在颈中“小道长不如留在我房内过夜,你们皆是我女子,也没什么妨碍。” 小小嘴角一翘,她要是在,那东西就来得更快了“我就在左近,你不必怕,这符在身上,轻易伤不了你。” 话是这么说,可白雪香到三更天也不敢睡下,喝浓茶提精神,忽然闻见一阵清香,刚想问丫环是不是换了熏香,就辨出这香味就是梨花香。 脑袋一歪,睡熟过去。 白雪香恍恍惚惚抱起一把琵琶,素手轻扬弹拨两声,口中刚要成曲调就见到小小站在自己面前。 这小姑娘生得十分姿色,假以时日不知如何惊艳,白雪香正觉得古怪,只见小小指着镜子,白雪香顺着她的指头看过去,就见镜中人的脸。 这张面孔不是她的。 小小眉头紧蹙,这女鬼竟然能不惊动符咒就上了白雪香的身,她想一会问道“她知道你的八字” “白雪香”笑盈盈张开嘴,半截舌头就掉了出来,她伸手把舌头叠起来掖回去,当惯了吊死鬼,一时还真不习惯把舌头收起来。 小小圆目微怔,原来还是个熟鬼,只是她为何能离开土地庙 她吊死在那,被树所缚,除了那间土地庙,哪儿都不能去,但她能到白雪香家里,必定是突破了束缚。 女鬼见小小拦她,面露狰狞。 小小这回不再留情了,双手结印,张口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心神安宁。” 女鬼附体不久,神咒一宣,她就晃出一道虚影。 却不肯示弱,娇笑一声“小道士,土地爷许我有冤报冤,我既不动你,你也莫要来扰我” 第4章 土地公 惊蛰 怀愫文 小小细眉轻拧,城外那间土地庙久无香火,早就不能显灵了,何况土地是善神,又怎么会允许女鬼如此作乱。 她想到女鬼告状的那些话,冷然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与她有什么相干” 因果业报他们管不了,可白雪香与她并没有仇怨。 女鬼的舌头许久没正经用过,说话有些打结“她既嫁给蒋文柏,就与她相关。” 小小眼看女鬼不肯走,阖上双目,继续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心神安宁。” 一边念一边抛出手中五雷灵符,符咒放出道道金光,一道虚雷打下,女鬼飞快抽身,走时留下一句“她若不嫁,尚能苟活。” 女鬼一走,白雪香即刻苏醒,小小也跟着被逼出梦境。 谢玄守在小小身边,他急问“怎么回事我画的符竟然无用” “那个女鬼知道白雪香的八字。”这么重要的事,白雪香竟然一声都不吭,差一点就害人害己。 白雪香已然醒转,一醒就去看镜子,抚着脸尖叫连连。 小小与谢玄破门而入,谢玄提着木剑,沉着脸质问“她知道你的生辰八字,你事前为何不说” 白雪香抖着嘴唇,这才想起那张被烧掉一半的红纸,女鬼必是看了上面的字,她被丫头婆子围住,煞白了一张脸“小道长,那那东西,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有你的八字,她只要不往生,能缠你一辈子”谢玄气不打一处来,说起话来半点也不客气。 白雪香一听,身子不住发抖“道长救我” 小小声如冷泉“那鬼说了,只要你不嫁,性命无虞。” 白雪香闻言怔住,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好不容易才勾住了蒋大户,错过了这一下,哪还有这么好的人选。 从良,都是说起来容易。 蒋文柏开着绸缎铺子,家大业大,又读过几年书,懂得怜香惜玉,肯替她脱籍讨她当妾,他那个正头娘子还是软弱可欺的。 蒋文柏这半年中隔些日子就要在小院过夜,他娘子还要送点心席面和替换衣裳过来。 待她嫁进蒋家,这样的女人还不是听凭她拿捏,要是那女人短命,她便能扶正,从此就是蒋白氏了。 白雪香越是思量越是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看向谢玄“道长可有法门事成之后,我自有酬谢。” 小小一口回绝“除了不嫁,别无法门。” 白雪香冷下来脸来,心中暗忖,也许是这对师兄妹年轻道浅,这才没有破解的办法,他们画的符,不是也不灵验吗 只要她肯花重金,将一阳观的萧真人请来,必能赶走那个女鬼。 除去女鬼,她就能风风光光进蒋家门。 白雪香目光一闪,谢玄就知道事情不成,他也不恼,从袋中摸出符咒叩在桌面上,对白雪香说“你既不愿意,那就自求多福吧。” 白雪香没料到少年眼睛这样利,只是眼波一动就猜出她的想法,他们到底也算救她这一回,开柜摸了一把散碎银子出来“多谢小道长,只是我有我的苦衷。” 这一把银子约摸有五两,谢玄半点没客气,尽数收入囊中,看在银子的份上,最后忠告白雪香“我与师妹在城中会再呆几日,你知道在哪儿找我们。” 折腾了一夜,天色将明,谢玄干脆带着小小离开小院,闹了一夜没睡,找个客栈好好睡一觉,再拿这些银子大吃一顿。 多攒一些,他们就买头驴子往青州去。 小小默默跟在师兄身后,眉头微蹙,她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竟有人觉得富贵比性命还重要。 她想起女鬼的话,扯住谢玄的袖子“那女鬼说她是得了土地公的法旨才来报仇的,那间土地庙能显灵” “当真”谢玄一喜。 师兄妹二人到土地庙投宿,就是想请土地显灵。 土地公掌管一方土地,只要鞋底踏过他治下的土地,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他都能知道,师傅若是来过池州城,他一定知道 两人买了烧鸡水酒,香烛供果,城门刚开,就赶去土地庙。 老槐树上早就不见女鬼的踪影,这间土地庙也还是那么破烂烂,完全不像能显灵的样子。 小小把买来的烧鸡水酒供到神台前,香炉还是那天他们来投宿的时候从墙角找出来的,里面填了土,香火也只有小小烧过的那一束。 白灰零零星星浮在黑土上。 谢玄看这模样也不像是能显灵的样子,也许是那女鬼说鬼话,骗人的。 他慢腾腾取出清香点燃,懒洋洋地举过头顶,小小戳了一下他的后腰,他这才正经起来。 神情肃然,朗声念道“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 神台寂寂,神像一点反应也没有。 谢玄把香插进香炉内,耸了耸肩“本地的香火都被一阳观揽去了,乡民哪有闲钱来供土地,是那女鬼哄你的。” 小小低下头,颇有些失望。 两人转身要走,小小报着希冀回头一望,“咦”了一声,谢玄插进炉中的香束燃得极快,香火一熄,土地神像竟然动了一动。 小小眨眨眼,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赶紧让谢玄把余下的香火都点燃,大把插进香炉中。 一经谢玄的手,火烧得极旺,香上火苗倏地冒尖,差点儿烫了他的手指头。 小小定睛望去,只见香烟浮动处,有个身影黯淡的白胡子老头儿蹲在香炉边,不断吸着香烟,越吸他的身形轮廓就越清晰。 小小凝神静气,听见这老头低声嘀嘀咕咕“好香啊,好香。” 谢玄眼中茫茫,除了土神台什么也瞧不见。 小小轻声道“土地公公,真是你许了女鬼去报仇的” 白胡子老头儿脚下一滑,差点栽倒,他惊异地抬起头来“你这个女娃娃,竟能看见我” 谢玄听见小小在说话,他盯着那个破神台惊讶道“真的能显灵” 白胡子老头不高兴了,瞥了谢玄两眼,又看看神台,满意一笑,伸手抓起供奉的烧鸡水酒,大嚼大吃起来。 小小还指望着土地能说出师傅的下落,对他十分恭敬,把竹篓里装的吃食都掏出来,从白香雪那儿搜刮的点心,鸭肉包子,软面饼,全都罗列到神台上。 白胡子老头一边吃一边翘胡子“你这女娃很乖很乖。” 等他吃完了,两只油手摸摸长胡须,打出一个饱嗝,摸着肚皮问“说罢,你们俩来求什么” 小小恭敬问道“土地公公,我们师傅有没有来过池州城” 土地爷看小小十分乖巧,也实话答她“我是池州土地,只要踏过池州的土,我都能知道,可是” 白胡子老头儿看了看他的这间神庙“如今败落这个样子,我也管不了事儿啰。” 小小指了指庙外的老槐树“树上的女鬼进城了,说是尊了您的法旨。”既管不事怎么能圆女鬼的心愿。 土地爷看了小小一眼,笑得慈眉善目“她在我这儿日日告状,已经二十年了。” 每到太阳落山,这女鬼就解下罗带,奔进土地庙哭告,告完了又把自己再吊回去,夜复一夜,整整二十年,烦得土地爷两耳生茧。 土地庙从前香火鼎盛,自从一阳观来了个十分厉害的知观,把香火都揽了过去,土地庙便渐渐败落到只有一个鬼上门。 他那会儿随口答应了这女鬼,只要她能离开这庙门,便许她自己了结这段因果。 本以为女鬼为树作缚,不能作恶,谁料到会竟会遇上谢玄和小小,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老头儿又看了一眼谢玄“说来还是这男娃娃圆了她的心愿。” 小小不解。 “要不是他梦里发威,又怎么会烧断了她上吊用的罗带,她一落地,可不就找她的仇人报仇去了。” “那她要是为恶怎么办她明明该找那个男人报仇,怎么会找到白雪香身上” “这个嘛”白胡子老头满面尴尬,抬手捻捻须,要是原来他能管,如今全靠谢玄的香火才能显灵,也管不住女鬼了。 “你二人既是道门中人,就该济世” “怎么酬谢”谢玄虽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但从小小三言两语里大概猜出了土地的意思,开口就提条件。 白胡子老头眯眼一笑“年轻娃娃口气倒大,女鬼可是你们放出去的,帮人就是帮己。” 小小蹙眉,万事万物都讲承负因果,她把这话告诉谢玄,心中忧愁,别让师兄担了这承负因果。 谢玄“哧”笑一声,他瞧不见土地,只对着神像道“要不是那女鬼冒犯,我也不会烧断她的罗带,纵有承负,也已经了结。” 土地不料谢玄这么不好骗,换了个说辞“这样吧,她发了愿,二十年的愿力回馈,足够我替你们算一算要找的人身在何处了。” 小小谢玄对视一眼,这事儿还真是不管也得管了。 土地公两道低垂白眉一弯“事儿也容易,只要她不伤及无辜,便由得她去。” 两人有了土地的保证,又回到城中去,谁知竟连白雪香的大门都没能进,在小巷里就遇上了于婆子从一阳观请来的萧真人。 萧真人一身簇新道袍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两个徒弟,二十来岁年纪,也是一身簇新的道袍,一个抱剑,一个抱拂尘。 于婆子见了谢玄和小小,想起昨日那百来文的点心钱,自然没有好脸色“你们走罢,我们姑娘请了萧真人出山,哪还用得上你们。” 萧真人瞥都没瞥他们一眼,兀自下马进门去了。 那两个徒弟更是把眼孔抬到天上,扫过谢玄和小小身上的旧道袍,哧笑起来“哪里来的野道,也敢在一阳观的地界招摇撞骗。” 小小皱着眉头“我们不是野道。” 那两个小徒目光在他们脸上睃了一圈,脸上全是轻蔑之色“那就报上你的道门来。” 两人还真没有道门,师傅从没说过他师承何处。 谢玄生性骄傲,最受不得这种闲气,道门中人各凭本事,这一阳观倒把池州城当成是自家的地盘了。 他双眼微眯,哼笑一声,拉着小小便走“咱们走,良言难劝该死鬼,这是白雪香自己找死,可不管咱们的事。” 那两个道士跟着萧真人,在池州城中嚣张跋扈惯了,听谢玄出言不逊,从台阶上跳下,想要教训教训他,一个伸手就要拔剑。 哧笑道“连道门都没有,我看连野道都不是,就是江湖骗子。” 谢玄听他出言侮辱,哪里还能再忍 本来要走了,反身单掌推出,击在年轻道士拔剑的那只手上,剑才刚出剑鞘一截,又被推了回去,“叮当”一声脆响。 谢玄轻笑一声,他一只手按住那道士两只手,明明对方比他年纪大,却被把他按得牢牢的,怎么也抽不出手来。 谢玄面色不改,那道士却脸皮涨得通红,他比谢玄高壮,却被他抽住,深觉受辱,身体发力向后退,想猛然冲击,把谢玄撞到地下。 谢玄识破他的意图,等他的力气使到十成,倏地放手。 那个道士五体投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小小站在一边看着,见谢玄赢了,露出浅笑。 两个道士在白雪香的门前吃了这个亏,怕被师傅知道,不敢声张,目光在小小和谢玄身上转了个圈,咬牙说道“给爷爷等着。” 谢玄见那两个道士互打眼色,冷笑一声,牵住小小的手,扬长而去。 第5章 同林鸟 惊蛰 怀愫文 谢玄气那两个道士狗眼看人低,先带小小去成衣铺买了一身新衣裳。 他一进门就相中了一身海棠红的袄裙,虽是布的,却染得均匀,袖口领口绣缀着海棠花苞,小小穿上身上又好看又保暖。 谢玄给小小挑了件漂亮的,自个儿却要了玄色粗布的单衣,耐脏又结实。 小小抱着新衣,难得有些欢喜,她的衣裳要么是灰要么是蓝,多数还是谢玄穿剩下的,要不然就是功德主布施的旧衣。 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新裙,雪白的小脸上浮现淡淡红晕。 谢玄看她高兴,夸口说道“以后师兄有了钱,让你日日都换新衣穿。” 小小仰起脸,“嗯”一声,她一点也不觉得谢玄做不到,师兄答应她的,从来就没说假话。 买了衣服,再去鼎香楼叫上几个好菜。 小小把馒头软饼放进布口袋,迟疑问道“真的不管了” 谢玄满不在乎,撕了半只鸡腿放到小小盘中“咱们尽人事,听天命,管嘛还是要管的。”还要求土地爷告诉他们师傅的去向呢。 白家去不了,还有那个蒋大户,他才是女鬼要找的人。 两人吃饱喝足,还回春来客栈要了一间房,放下行李,谢玄便带小小出门去。 “咱们去哪儿” 谢玄嘴里叼了根草,一笑“尽人事去。” 穿街过巷,走到一栋豪宅高门前,宅门上刻着一个“蒋”字,小小往宅顶一望,整个蒋宅乌云罩顶。 谢玄躬身搭着小小的肩,望着蒋家门,十分笃定地道“那个一阳观的道士,再怎么目中无人,也该有些真本事,他一起坛,女鬼只能来找蒋文柏了。” 两人就在巷子口的糖水摊上坐下,要了两碗糖水喝,直坐到日上三杆,蒋文柏才带着两个小厮,慢悠悠出了门。 白雪香送信说自己身上不方便,他便不往梨花小院去,转到另一间小院前。 原来他不止白雪香一个相好。 谢玄看时机差不多,从怀中掏出罗盘,口中念念有词,闷头往前,走到蒋文柏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蒋文柏吃饱喝足,正要寻个地方快活快活,见就有人撞上来,对两个小厮一点头,小厮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钱来。 一阳观的小道士常常下山打秋风,他们都习以为常。 谁知谢玄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张符,肃正了脸色“我在远处便望见你身上邪气缠绕,特意赶上奉送灵符一枚。” 蒋文柏还未说话,小厮就伸手推搡谢玄“小杂毛,骗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蒋文柏满不耐烦的抬眼一扫,刹时眼前一亮,伸手推开小厮,从头把小小打量到脚,脸上带笑“这位这位小道长,可是一阳观的” “我与师妹是紫微宫门下,云游到此。”谢玄张嘴就给师兄妹二人按了个顶极道门。 蒋文柏摇折扇的手一顿,紫薇宫是个惹不起的地方,可他在风月场中十数年,生平罕见这样的绝色。 这番容光逃得过别人的眼,却逃不过他的,又把谢玄打量一遍,伸出折扇道“既然如此,还请两位小道长到舍下小住,替在下参详参详化煞的法子。” 一双眼睛沾在小小身上,拔都拔不出来。 谢玄纵然没有小小的眼睛,也知道蒋文柏动的是什么心思,死到临头竟还敢动色心,他心中冷笑,假意沉吟片刻,这才点头答应了。 蒋文柏让小厮带他们回蒋府,自己还进小院,与那帮狐朋狗友聚会。 蒋文柏的夫人袁氏,是个中年美貌妇人,看上去斯斯文文温温柔柔,与娇滴滴的白雪香完全是两付模样。 袁氏听说丈夫请来两个道长,出了见了小小谢玄一面,脸上笑意团团。 她温言道“既是大郎请来的客人,赶紧预备屋子,再办一桌好酒水给道长接风。” 还真给谢玄小小预备了两间屋子,比白雪香预备的那一间更奢华些,谢玄一关上门便往锦被里一躺。 小小坐在床沿,提醒谢玄“那蒋夫人不是好人。” 凭她笑得再慈和也无用,她的心思明明白白落在小小眼中。 谢玄长腿一搭,伸手摸了块点心啃起来,自己啃了还不够,又往小小嘴里塞了一块,嚼了满嘴的点心渣子“不急,先看看这对夫妻冤不冤。” “要真是活该,那咱们正好发笔财,就是不闹鬼,也让叫闹。” 土地只差人办事,不给人银钱,盘缠还得自己挣,蒋文柏要不是好人,刮他的油水就算是劫富济贫了。 直到入夜时分,蒋文柏才回来。 谢玄耳朵一动,隔着两重院门,听见门口响动,知道是蒋文柏回来了,他随手抽出一张灵符。 小小伸手接过,把符纸叠成纸鹤的模样,抖开两只翅膀,交到谢玄手上。 谢玄推开窗伸出头,见院中左右无人,摊开手掌,把纸鹤露在月光下。 双目凝视纸鹤,伸出直食指中指掐了个剑诀,直指眉心,口中一声轻喝“起” 纸鹤翅膀微动,凌空而起,从窗口飞出,穿过院门,落到袁氏窗前。 蒋文柏吃得醉熏熏的,一进屋门就问袁氏“那个雏儿你安置在哪儿了” 袁氏哼笑一声“我说你什么时候信起道来,一见着人我就知道了,真是天上落明珠。”她笑完又有些担忧,“当真不打紧别又惹出事来。” “两个江湖小骗子,穿了一身道袍骗人而已,也敢腆着脸说自个儿是紫微宫的。”蒋文柏喝了一盏浓茶醒酒,点点袁氏,“你可万万要把人给留下来。” “还用你说,我连东西都预备好了,明儿就先把人请来,我就不信她这点大的女孩子,还会不爱俏。” 袁氏预备了几身绸缎衣裳、一盒珠花宝簪,几样胭脂水粉,等到明天单独把小小请到她屋中。 先哄小小把衣服换上,再说自己没有儿女,越看小小越是亲切,不如留下来认她当干娘。 两个小骗子行走江湖不过是为了钱,要是小小舍不得她哥哥,便把谢玄也一同认下,到时候这兄妹两个进了蒋家门,还是任他们摆布。 蒋文柏伸手揉了一把袁氏的腰“还是娘子有手段。” 袁氏满面得意,又推了蒋文柏一把“你那儿事办成了没有不是已经定下亲事了,怎么她倒不上赶着了,可是你这张老脸哄不住人” 放了那么久的饵,鱼儿都咬钩了,还不赶紧提线,可别让这条大鱼跑脱了。 蒋文柏也吃不准白雪香究竟是什么意思,明明已经是网中鱼,前些日子还急着上岸,真要讨她进门,她倒摆架子。 “不过是拿拿乔,明儿你送些点心去。”蒋文柏还是很有自信的,他在白雪香身上花了总有百来两银子,非得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袁氏哼了一声“我自然理会得。她这些年攒下的私房,还有那间小院,再加上她这个人,捆到南边卖了,总共怎么也得值两万两银子。” 打完了算盘又戳了蒋文柏一指头“这回可不能再出纰漏,要不是你上回放跑了一个,何至于只能在本地干这营生。” 到底是落人口实的,就该在外地买进卖出。 蒋文柏颇不耐烦“我哪知道那个贱人这样精,等破了冻我就带白雪香出门,换个地方做生意。” 这个,就是蒋文柏的生意。 纸鹤翩然飞回,小小摊开手掌喂了纸鹤一颗三角香,纸鹤吃饱了,轻巧飞到窗框上,低头用喙嘴梳毛。 小小抿着嘴唇,眸中含雾“咱们不管他,他活该。” 怪不得蒋文柏乌云罩顶,亡魂索命。 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不让女鬼报仇,她当鬼也不能安生。 谢玄想到蒋文柏竟还敢打小小的主意,冷笑一声“成啊,那咱们就瞧瞧热闹好了,那女鬼今夜要是真的来了,我还要给她添一把柴,倒要看看看这对贼夫妻明天还有没有精神算计人。” 谢玄手指一绕,纸鹤从掌心飞到门前,像个看守似的,在门边飞来飞去。 小小高兴了,要是原来师傅必然是不允的,可师兄什么都肯依她高兴,她钻进软被中,舒舒服服把脚贴着谢玄的腿。 三月都过了大半,她的脚还是冰凉凉的,谢玄把她抱紧一些,小腿不住摩擦她的脚“等咱们去了南边就好了。” 他最畏热,这个天就穿起单衣来,却怕小小冻坏。 小小枕在谢玄的胳膊上“听说江南一年四季草都是绿的,花都红的。”他们谁也没去过江南,只从师傅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江南来。 等到那里,她一定要穿那件海棠红的新衣衫。 师兄妹二人香甜睡去,小纸鹤尽忠职守飞到半夜,翅膀越拍越慢,最后停在灯架子上,两只翅膀一合,脑袋往翅膀下一藏,打起盹来。 蒋文柏眼看一个“货”就要到手,另一个“货”还送上门来,又喝了两盅酒,眼前灯光一迷,握着杯子望见桌对面坐着白雪香。 他恍然以为自己在梨花小院中,白雪香穿了件透明纱衫,倒了一杯酒送到他跟前,蒋文柏本已经玩腻了白雪香,灯下看她又有不同姿色。 伸手就去摸白雪香的颈项,入手一片滑腻。 蒋文柏搓搓手指,送到鼻前一嗅“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 “大郎,”白雪香今日身上有种说不清的韵味,耳中明珠熠熠,檀口吐出一团冷香,“我生得美不美” 白雪香不算最美,妓子花名,她自比梨花那就并不妖娆,而是清丽,一身肌肤又白似羊脂。 蒋文柏就着她的手饮了半盏梨花酿“美,你自然是美的。” 白雪香娇笑一声,身上浅绿纱衣变作红色“这样我还美不美” “美,你怎么样都是美的。”蒋文柏拖长了音调,觉得她的脸无比熟悉,可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比原来的白雪香不知妖娇了几分。 “白雪香”笑意更深,檀口微张,长舌落出,七窍流血“这样呢这样我还美不美” 床头纸鹤猛然飞起,钻进帐中,不断用尖喙啄着谢玄的额头,谢玄被纸鹤啄醒,知道是女鬼找上了蒋文柏。 他打了个哈欠,摸摸小小的脚,温烘烘的,心里满意,挥开纸鹤“不到咱们门前,就由得她去。” 才刚躺下没一刻,小厮猛拍房门“道长道长救命” 第6章 桃木剑 惊蛰 怀愫文 谢玄和小小被吵醒,小厮点头哈腰请他们到正院去。 谢玄有意拖延,一会儿是符咒没带,一会儿是木剑没拿,急得那个小厮差点儿抹脖子上吊“道爷,性命要紧的事儿,您可快些罢。” 两人堪堪赶到正院,就见蒋文柏双手捧着一根罗带,在院子中间兜兜绕绕,寻到一棵槐树,在那槐树底下仰头痴笑。 院中灯火通明,廊下站着几个胆大的下人,袁氏已经叫人去拿铜锣来,她也知道丈夫这是撞了邪,想用铜锣的响声把邪祟给吓跑。 看谢玄来了,狠瞪了小厮一眼,她到此时还以为谢玄小小是江湖骗子,找来裹什么乱。 什么邪气缠气,不过是江湖骗术,要不是蒋文柏看中了小小的容貌,哪会把人请到家里来。 下人取了铜锣来,绕着蒋文柏“哐哐”打锣。 “蒋文柏”听见锣声停住脚步,十分有趣的看了那几个下人一眼,看他敲了两下,又突然发怒,神色间就像个喜怒不定的女人。 伸手夺过铜锣,一下掰成两半,扔向袁氏。 袁氏身边就站着小小,劲风拂面,谢玄怕小小受伤,抽剑抵挡,随手扔了一张符过去。 符咒浮在空中,在蒋文柏面前停了下来,他的动作随之一顿,呆立在槐树下,脚也不再飘动。 袁氏大喜,可她还没高兴多久,那张符烧了一个洞,没一会儿便烧尽了。 蒋文柏又绕着槐树转起圈来。 小小仔细一看,那吊死鬼的长舌头缠在蒋文柏的脖子上,红舌好似系在脖间的绸带,一拉一扯把蒋文柏提起来。 女鬼双脚垫在蒋文柏的脚后跟,蒋文柏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作,细腰一摆,走起路来全然女态,甩手就将罗带悬到了树上。 刚刚七八个小厮都拦不住蒋文柏,一张小小符纸竟让他停了停,袁氏这下相信谢玄真有本事“道长,道长赶紧想想办法” 谢玄刚刚扔出去的是一张废符。 符头符脚画得规格齐全,但一张符能不能起作用,最要紧的是符胆,请神入胆,才能镇守符咒。 谢玄在画符胆的时候,有意漏掉两笔,是专门特供给蒋文柏的,这张符本不该起作用,没想到那女鬼竟会这样不济,被这样的符拦了一拦。 谢玄叩住咒符不扔出去,假意皱眉道“奇怪,这是什么成了精的凶煞,竟连师傅给的五雷灵符都镇不住它” 袁氏一听急问“还有什么办法” 谢玄装作苦思“这我们还没见过这么凶的煞。” 谢玄和小小刚奔到廊下时,那女鬼还怔忡了一下,她舌头卷着蒋文柏的脖子,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巴似乎思考了一下要不要逃走。 等挨了谢玄的符,就知道他是有意手下留情,缠蒋文柏缠得更紧。 蒋文柏脖子抻长,越扯越细,双目凸出,踮脚飘到罗带边,要把脖子套上罗带。 袁氏把牙一咬,这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道士挡不住,张口吩咐“赶紧去宰黑狗取血” 黑狗血破煞,这是民间的土法子,可这法子管用,要是那女鬼当真被狗血淋头,必会鬼力大伤。 两个下人面面相觑“娘子,这黑天摸地的,哪儿去找只黑狗” 袁氏不是寻常内宅女子,一计不成转言便道“那就童子尿公鸡血,不论什么放一盆来” 厨房里就养着鸡,两个下人奔去厨下杀鸡取血去了。 小小赶紧扯了扯谢玄的袖子,她心中还是觉得女鬼十分可怜,想暗助女鬼逃脱。 谢玄心中有数,他拔出桃木剑,翻过栏杆跳到院中,虚刺一下蒋文柏的面门,大声嚷道“我将这凶煞缠住,快取黑狗血来” 女鬼闻言一顿,她不甘心就此离开蒋文柏的身体,只差这一步,飞身就要把头塞到罗带中去。 谢玄一时踌躇,心里觉得蒋文柏活该,可他手中的桃木剑却突然自己动了起来,飞出谢玄的手,在半空一击。 宝剑刹时注满光华,剑尖指向蒋文柏的脸,女鬼一下被逼得退后一步,用袖子掩住脸,哀叫了一声。 这把剑是师傅留下的,宝物自有灵性,它不愿意看恶鬼伤人。 小小见此情状上前一步“师兄”让他别尽全力。 谢玄一把攥住剑柄,这剑自己要斩鬼拉也拉不住,他一把牢牢握住,与剑角力,出了一身大汗,终于把剑制住。 女鬼一离开蒋文柏的体内,蒋文柏“啪”的一声脚跟落地,恍恍惚惚将要醒来。 谢玄剑尖轻挑,他看不见那女鬼身在何处,可料想不会离开蒋文柏太远,再次示警“识相的速速离开。” 女鬼不甘心就此离开,两个下人已经抬着一盆鸡血从廊下冲出来。 她先是被剑气所伤,又闻见一股难闻至极的味道,倏地飘过墙头远去。 谢玄离得最近,女鬼一走,蒋文柏就迷迷瞪瞪睁开眼睛。 谢玄假装那女鬼还没离开,用桃木剑尖戳着蒋文柏的身体,让他不断左右摇摆转圈,口中大喝“还不显形” 小小看见女鬼离开了,知道师兄在作弄人,抿嘴轻笑,一本正经指点两个下人“这邪祟厉害得很,须得当头浇下才最管用。” 两个下人抬着铜盆,这一盆鸡血混童子尿,又骚又腥,绕着蒋文柏转上两圈,对准了头脸一下泼了过去。 谢玄脚尖一滑,剑尖护住全身,退得干净利落,半点血滴都没沾到。 蒋文柏刚刚被女鬼上身,差点上吊,才醒过神来,兜头一盆鸡血人尿淋下,尿骚味直冲五脏,摔在地上呕吐起来,把刚刚吃的酒水菜肴全都吐了出来。 袁氏刚刚还叫得情真意切,这会儿见蒋文柏人无事,想要去扶又捂住鼻子,吩咐丫头小厮去把人扶起来,烧热水给他洗澡。 谢玄还想让蒋文柏多吃些苦头,出言恐吓“不成,此时天还未亮,那邪祟说不定还会再来。” 袁氏就让蒋文柏穿着尿衣,看他眉毛头发都被鸡血糊住,一时打颤一时发热,叫下人赶紧煮姜汤来灌他喝下,也好发发汗。 经历这些,袁氏不敢再打之前的主意,客客气气请小小和谢玄到堂屋,让丫头预备宵夜送上来,问谢玄道“这东西这样厉害,可还会再来” “不好说。”谢玄看了他她一眼,“若是路过,已然知道厉害,若是寻仇,就一定还会再来。” 袁氏脸上肉跳,强自镇定,他们夫妻做这“生意”已经许多年了,但只谋财不害命。 小家女子没有妆奁,大家女子不敢下手,专门哄骗烟花。 先让蒋文柏引诱这些女子当妾当外室,等进了蒋家的门,原来那些皮肉钱俱都归了夫妻俩,再将人转手卖掉。 假称人死了,从来也没人追究。 烟花女子,早就破了身,就算转卖,也不过换一个地方卖笑,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没有人真的寻死。 就在别的地界死了,那可不关他们夫妻的事。 袁氏脸上神色变幻,这种阴私不能告诉他们,心中又想,难道是蒋文柏原来欠下的债娶她之前那几个,说不准就有死了的。 “今夜如此凶险,全靠道长救我夫君,还请道长小住。”说着起身亲自给谢玄添了茶,“不瞒道长,家中正有喜事,道长不如留下吃杯喜酒。” 她竟然还要讨白雪香进门。 小小蹙了眉头“还要办喜事” 袁氏一时没听出话音来,她往小小脸上一瞥,心里暗暗可惜,这么个女孩要是调理好了,可比白雪香值钱多了,她微微笑道“是我夫君心尖上的人,自然要讨进来的。” 两千两雪花银,可不能白白放过。 袁氏说这话时,头顶五蕴之气浮动,贪欲大炽。 小小不由眉头一蹙。 土地给的差事还没办完,谢玄点头应下“既与郎君有缘,自然要留下吃杯水酒。” 袁氏赶忙差人去请萧真人。 萧真人昨夜在白家小院作法,一夜都风平浪静,白雪香只当他道术高深,奉上重礼。他酒足饭饱,刚要回一阳观,还没出城门就又被蒋家请了过来。 双方在堂屋相遇,萧真的两个徒弟一眼就认出谢玄小小,他们俩自从跟了萧真人,还从来没吃过那么大的亏。 昨日便怀恨在心,本想在城中打听谢玄的消息,找准了机会狠狠教训他一顿的,没想到冤家路窄,在蒋家就遇上了。 萧真人本不把这两个小道士放在眼里,目光一扫而过,茶盏还没端起来,就又看向小小,目光灼灼地盯住小小怀中那杯桃木剑。 这把剑用古桃木所制,色泽深红,剑的模样没什么出奇,可这把剑隐隐绕着瑞气,是经年累月斩厉鬼才能滋养出这样的阳气。 萧真人目光一动“这二位小友,不知师承何处” 他目光微闪,小小就知这人打坏主意,唇角轻轻一抿。 谢玄与小小自小到大,没有一天分开过,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必示意他便明白。何况萧真人前倨后恭,定是有所图谋。 这萧真人是道门中人,不太好骗,谢玄却也不惧,张口便道“我们师兄妹二人是下山游历,师傅说了,不许随处报他的名号。” 第一,师傅很严厉。第二,师傅有来头。 萧真人先看宝剑,再听谢玄说的话,信他们确实是有来路的,不敢贸然行事,还是眼前的银子要紧,转头对袁氏道“邪祟在何处作怪,带路吧。” 第7章 抓放鬼 惊蛰 怀愫文 谢玄有意要看看萧真人有多少本事,他们从小长在乡间,还从没见过旁人施道术,不远不近的跟在萧真人身后。 萧真人的徒弟清源清正时不时瞪视二人,见谢玄满脸兴味,心中气他不恭敬,旧帐未销,又添一笔新帐。 萧真人也有意显一显手段,他掏出罗盘,不必袁氏指路,径直走到了后院。 绕着差点吊死蒋文柏的那树转了一圈,又是点符又是闻味,半天才道“不知来路,却是个积年老鬼,阴气很重,须得开坛作法。” 蒋文柏被人用竹椅抬着跟在后面,听见萧真人这么说,连连点头“要的要的,真人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萧真人让两个徒弟预备法坛是要摆的各类法器,自己换上法衣,在坛前又是念咒又是烧香,掐算了半日才告诉袁氏,这是蒋文柏命中该了结的一段承负因果。 蒋文柏又被血喷又被尿淋,躺在椅子上萎靡成一团,抖着嘴唇问“是,是什么因果” 萧真人捻一捻胡须,故作神秘“总是一段孽缘。” 他又没有通天的本事,哪里知道为什么,反正有东西要蒋文柏的晦气就对了。 这一句话让蒋文柏浑身一个激灵,他不敢细想那女鬼的模样,可又十分眼熟,仿佛认识她,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袁氏察言观色,一见丈夫脸色大变,知道他必是有事瞒着自己,问萧真人“可有什么法子,了结这段孽缘。” 萧真人捻须不答,两个徒弟出来说话“既是承负因果,那便是天意如此,师父要替你们化解,那可是要花大力气的。” 劫数自然可破,只是要多花点银子。 袁氏知道一阳观雁过拔毛的规矩,既然请了他来,就已经有准备“只要真人能把那东西赶跑,安我家宅,咱们自有酬谢。” 萧真人依旧吃茶不答,两个徒弟继续说道“师父要设坛画符,请祖师爷下降,岂是寻常人有的福气。” 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 蒋文柏赶紧叫人去钱庄换百两银子,萧真人这才眯着眼,掐指道“正午时分阳气最重,那时画符事半功倍。” 蒋文柏差几个下人在院中摆出长桌供品,又预备厢房让萧真人沐浴静身。 谢玄看了这番动静,心中哧笑,画符还不简单,这个白脸道士又要起坛又要作法,弄这许多花哨,不就是想多要点钱。 他心中暗忖这个法子着实不错,往后再有大户请他作法画符,也照这样起坛,费的功夫越多,拿的钱也就越多。 萧真人念咒请香拜祖师,折腾了大半日才画了一叠符,累得满头大汗,把这一叠符交给徒弟,把蒋文柏住的那间屋,里里外外都贴上。 “我已经备下天罗地网,那东西只要来,就逃不出去。” 清源清正取出一个朱红网兜,把朱砂调和,将这网兜浸透,又在上面挂上小金铃。 谢玄本来抱臂站在廊下,见这东西新奇,走前两步。 清正哼笑一声“怎么,没见过这个罢。”师父竟还对这两个小道多礼,一看就是乡间野道,连这样的法器都没见过。 谢玄一下冷了脸,受这句讥讽,本待要走,可又怕他们真有什么古怪招数,忍住一时气,耐着性子看他们到底如何施法。 清正清正把这网兜布置在蒋文柏屋前,又用油布盖住,有心跟谢玄显摆,把萧真人另一样宝贝拿出来。 是一个写满了符咒的黄布口袋,清源道“任它是什么东西,只要收入法袋,押在祖师爷前念四十九日经书,必叫它魂飞魄散。” 小小看了一眼,萧真人符上的灵光还不及谢玄画的一半。可就是这一半灵光,贴遍了屋子也照得满室光华。 法网符袋,只要女鬼入来,插翅难逃。 小小拽一拽谢玄的袖子,把他拽回屋里,攥着袖子求他“师兄,咱们帮帮她罢。” 谢玄十分看不上一阳观这三个道士,不管是那个白面老道士,还是那两只癞小道士,况且又有土地爷担保,不帮也得帮。 可这事儿不好办,蒋家这些人便不好骗,更别说那个萧真人了。 他龇龇牙“麻烦。” 小小赶忙从袋里摸了颗粽子糖,塞到谢玄嘴里。 谢玄含了一口糖,笑着伸个懒腰“行罢,那就替她想想办法。” 三更时分,蒋家院中无人安眠,全都点着灯火,等那女鬼前来。 蒋文柏恨不把黄符贴在肚皮上,怀里抱着从萧真人那儿借来的三清铃,一有风吹草动,就死命摇那铃铛。 清正清源,赶过来看了几回,都是蒋文柏自己害怕得发抖,气得骂了一声“真见了鬼再摇” 蒋文柏缩在床上,蒙头藏在被里,屋中处处都点着烛火,夜深更静,他渐渐撑不住要睡。 眼皮一松,一阵阴风吹来,窗棱“格格”作响。 蒋文柏一下醒了,缩到床里,从被子露出两只眼睛,就见窗外一道窈窕身影越来越近,立在门边,想要推门入内。 被门上的符咒一震,进不了门,又绕到窗边。 蒋文柏大气都不敢喘,他刚刚还敢摇铃,这下却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屏息不动,可那道黑影不愿离开。 “大郎,是我呀,你不是说最爱我么你不是说要娶我进门么”声音好似裹了蜜,娇滴滴的。 说罢就要撞门进来,被五雷灵符打中,痛叫一声。 蒋文柏紧咬牙关,那声音又变了语调,阴恻恻笑上两声“蒋玉郎啊蒋玉郎,你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符咒被阵阵阴风吹得猎猎作响,有几张还被吹落在地,女鬼长发飘起,两只鬼爪在门框上一抓留下几道爪痕,拼却鬼力也要蒋文柏的性命。 蒋文柏这才反应过来,猛然摇动三清铃,两边廊下倏地拉起法网,金铃随风振动,“铃铃”作响,如道道法咒打在女鬼的身上。 打得女鬼身形一滞,萧真人一柄拂尘击在女鬼头顶心,清正清源趁机抖开黄符布袋,一下将女鬼套进布袋中。 女鬼在黄布法袋中越缩越小,先还挣扎,两道符一拍上去,她就一动不动了。 蒋文柏缩在被子里,抖着嘴唇喃喃出声“红药” 两声“玉郎”,他全想起来了,二十年前,他在花舫遇上戚红药,他初入风月场,害羞腼腆,红药拨动两下琵琶勾动他心弦。 他们也曾恩爱过,比后来那些,比起袁氏,他倾心爱过的,也只有红药一人。 可他蒋家虽然败落,也门风清白,岂能娶个烟花女子为妻,实在愧对列祖列宗,越是近家门,他就越是害怕面对父母。 这才狠狠心要将红药卖掉,谁知红药听见,半夜跑了出去,原来她早就已经死了。 萧真人可不管蒋文柏跟这女鬼有什么前情后因,反正一百两银子妥妥到手了“你放心,她绝不会再来找你了。” 蒋文柏想问问萧真人要把红药如何,最后还是没问出来。 萧真人为了抓这女鬼两顿未食荤腥,既然女鬼被抓住了,袁氏就让厨房预备一桌席面,好酒好菜的招待萧真人。 谢玄看准时机溜进厨房。 半夜三更起灶火,下人们当然不乐意,谢玄掏出几十个钱,摸着肚皮,假意道“夜里饿了,不拘什么有吃的都行。” 厨子看谢玄话说客气,还舍得给钱,从给萧真人的菜里分了些出来,整鱼整鸡不好给,炖肉炒菜全分了一半,还有七八个刚蒸好的馒头。 谢玄端着托盘,笑嘻嘻出去,就手把香油瓶子顺走了。 拿回房中给小小“吃罢。” 小小掰了个馒头就着炒肉片吃,嚼了两口才问“咱们怎么救她” 谢玄也是真的饿了,两三口吃了一个馒头,他点点香油瓶子“靠这个救她。” 夜已经深了,城门都关了,萧真人酒足饭饱,到预备好的厢房睡下了,他那两个徒弟年轻好酒,在花厅里喝个不住。 谢玄推窗放出纸鹤,让纸鹤望风,等纸鹤飞回来,轻啄他的手,他才从竹篓里扒拉出一个布口袋,布袋里的东西不住蠕动挣扎。 萧真人一间屋,他那两个徒弟一间屋,套女鬼的法咒布袋跟开坛用的法器都收在两个徒弟那儿。 谢玄撬开厢房的窗,双手一托,小小就钻了进去。 她在黑暗中也不必点灯,双目一扫,屋中何处有“气”,看得一清二楚,藏得再深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小小打开木箱,找到黄符布袋,伸出指头戳一下里头被套住的女鬼“你别再害白雪香,我就放你出来。” 女鬼在法袋中拱了两下,她本来就没打算害她。 小小想了想又出言威吓“你若是敢伤无辜,土地公公就收回法旨,进了阴司你也没话好说。” 女鬼依旧答应得爽快。 小小听她答应了,拧开香油瓶子,把芝麻香油倒在黄符布袋的符胆处,又扔了半个馒头进去。 抖开谢玄给的布袋,从里面钻出一窝老鼠,小小抿唇一笑,师兄这是把老鼠一家都掏出来了。 她把木箱盖轻轻阖上,留了一条缝,对着箱子道“小老鼠,你们啃完了就逃走,可千万别被抓住。” 箱中老鼠响不断,小小跳上窗台,谢玄稳稳接住了她,把脚印抹去,师兄妹两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回到房中。 谢玄把吃过的盘子送回厨房,香油瓶子顺顺当当物归原位。 躺回床上翘着脚,两手枕在头后“明儿可有热闹瞧了。” 第二天等了一早上,萧真人屋中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小有些担心“是不是老鼠没能把袋子咬破” 难道女鬼没有逃走 “那袋上的符咒再厉害,袋子也是布缝的,哪有老鼠咬不坏的布。”谢玄在廊下伸头看着。 萧真人和两个徒弟告辞出来,蒋文柏在后面送他们。 他这会儿腰也直了,脸色也红润了,从兜里又摸出一锭银子“还请真人多多费心,把那东西好好镇住叫她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自然,这等邪祟,岂能让她为害人间。”萧真人脸色无异,可他那两个徒弟脸上却很不好看,眼睛四处睃寻,扫见谢玄,咬牙切齿,狠狠剜了他一眼。 谢玄悄悄捏捏小小的手心,成了,女鬼逃走了。 第8章 二重眼【二更】 惊蛰 怀愫文 清源清正昨夜喝得烂醉,今天早上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法袋被老鼠咬破了。 那老鼠好巧不巧,咬在符胆上,符胆一破,符咒无用。里头东西早就逃出生天。 这可是一百两银子的大生意,萧真人自从接掌一阳观,向来是说一不二,平素又最好颜面,两人谁也不敢当人提起。 反而想法子遮掩,先混过去再说,反正女鬼找的是蒋文柏。 好端端的箱子里怎么会有沾了香油馒头,老鼠吃完还在里面留了些东西,不光法袋破了,拂尘法器也被鼠屎鼠尿所污。 两人把帐算在了谢玄的头上,可又不敢当场闹出来。 吃了这么个闷亏,阴恻恻盯着谢玄看,心中暗暗磨牙,总要叫这小贼知道一阳观的厉害。 此时只好跟在萧真人的身后,互相打眼色,怎么把这事儿推到别人身上,把自己摘个干净。 蒋文柏还当戚红药再不会来找他的麻烦,可到底经过这件事,心内有些打鼓,不敢立时就娶白雪香。 袁氏却等不得了,萧真人一走,催着蒋文柏赶紧讨小“也别什么吉日不吉日了,就明儿。” 看蒋文柏的脸色不对,冷笑道“怎么你这会儿才想着积德行善,可也太晚了些。” 蒋文柏前夜只是受惊,昨夜又见女鬼被萧真人收服,说话中气都足了“你这恶妇,难不成我的性命没有生意要紧” 袁氏扭身翻了个白眼“两千两银子要是凭白飞了,前头那一二百两可就全亏了,真要行善你倒不如出家。” 蒋文柏想到那些银子也十分肉疼,叫来管事蒋荣,叫他往白家小院里送点东西“问一问吉期改到明日可好。” 家里的东西都是现成的,把那红绸红灯拿出来装点小院,再请上两桌酒,就足够给白雪香面子了。 再过上一两个月,池州城还有谁记得白雪香 蒋文柏的人还没去,白雪香那里上赶着过来了。 谢玄和小小在院里碰见于婆子送食盒来,白雪香亲手做的梨花酥玉兰片,和一壶专为袁氏预备的梨花酒,特意来问问日子定在哪一天。 白雪香才刚安稳了两夜,就又做起正房太太的梦来,她被蒋文柏冷落了两日,生怕到手的鸭子又飞了,殷切讨好起蒋家夫妻来。 于婆子一眼扫见谢玄小小,暗暗吃惊,这两个小道倒有本事,竟又到蒋家来混事了。 生怕他们把白雪香的事儿抖落出来,要是蒋家觉得白雪香不吉利,不肯讨她进门可怎么好 谁知谢玄和小小只当不认得她,于婆子这才松了口气,堆着满脸笑讨好袁氏,说是来问日子的。 白雪香怕蒋家不想娶,蒋家怕白雪香不肯进门,两边是一拍即合,就把日子定在明天。 袁氏笑盈盈道“贩丝卖绸都要趁早,大郎再有两日就要到外头跑生意了,我是想着,妹妹赶紧进门,也好陪大郎一同上路,大郎身边也有个贴心人照顾着,她带来的人都是她使着顺手的,也一并跟着她去。” 一破冻商船就上路了,连同白雪香身边的人,只要签了死契的,全部发卖干净,走一趟船既卖了丝又卖了“花”。 于婆子欣喜万分,带着这消息回去,必能讨得一注赏钱,她忙不迭的回去报喜。 偏院很快挂起红灯彩绸,小轿也是预备好的,袁氏张着血盆大口,等那两千两银子落进肚中。 谢玄本来就怕麻烦“明儿咱们就走,难道咱们还守在蒋家一辈子不成。” 女鬼这一晚果然没有再来。 第二天一早,谢玄带着小小告辞出城,袁氏奉上十两银子,又请他们留下吃酒。 谢玄笑道“不必,我们耽搁得太久,也该赶路了。” 两人带着银子离开蒋家,买了香烛烧鸡,去城外的土地庙。 香火一点,白胡子老头儿就蹲在神台上,抓起烧鸡就啃。 小小煮了一锅豆腐荠菜汤,谢玄撕开另一只鸡,分一半给小小,用刚烙好的葱香饼配着吃。 谢玄一边吃一边对泥塑神像道“事儿咱们办完了,也该告诉我们师父去哪儿了。” 土地爷受了几天香火,身影厚实许多,却还毫无顾忌地蹲在神台上,吃得白胡子一翘一翘“不要急不要急。” 土地公吃饱喝足,躬着背伸着腿,在神台上溜达两个来回,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把腿一伸问道“你们师父姓什么叫什么” 小小立刻站直了“师父名讳,上闻,下明。” 谢玄也认真起来,把油手往面饼上一擦,卷起来塞进嘴里,静等了半晌,终于耐不住问“算出来没有” 土地爷掐算了半天,全无音讯,他还是那付笑眯眯的模样“娃娃,你师父的脚没踏过池州。” 小小的肩一下垮了,她对谢玄摇摇头,一字一句学给谢玄听,说完叹息一声“还是没有师父的消息。” 他们出来的时候还托乡邻照管院里的葡萄架呢,等夏日就能葡萄架底下纳凉吃葡萄,师傅种的那些菜,也不知被谁家割去吃了。 谢玄本就没抱多大希望,一个神官混得这样惨,能算出来那才是撞了大运。 听了土地的原话却笑容一滞,又赶紧收敛,掏出一包花糕给小小“没有就没有,咱们再找就是了。” 背过身却皱起眉,池州是离他们最近的大城镇,脚没踏过池州土地 ,不一定就没到过池州也许也师父他不是用脚走的呢 小小拿了块花糕,见土地公眼巴巴看着,虽然失望,还是挑出一块来摆在他神台上。 土地吃了花糕,越发喜欢小小,对她说“我治下也有些无主的钱财,你们要远行也该有些盘 缠,明儿你们就去把那金银掘出来罢。” 小小坐在火堆前,咬着花糕一角,才刚要笑,眼前忽然有一点红影摇晃,定睛去看,是廊下悬着的一排红灯笼。 嘴角一松,花糕落进灰堆里。 她“站”在廊下,远远看见于婆子搀扶着白雪香进入小院。 白雪香一袭红盖遮到胸前,细腰在喜裙中款款摆动,院中所有人都在笑,宾客在笑,蒋氏夫妻在笑,只有她一步一步踮着脚。 从长廊那头,一踮一踮走到长廊这头来。 红影走到小小身边,似乎知道她站在转角处,头侧向着小小所站的方向,轻轻福身,行了个礼。 又一踮一踮走进了喜房。 小小恍然,女鬼上了白雪香的身,瞒过蒋宅门前的贴符,“嫁”进了蒋家门。 袁氏称心遂愿,看一只只箱笼搬进小院。 小小心念刚动,便穿过屋门,“白雪香”掀开盖头,起身为蒋文柏斟酒“大郎,今日可算遂了我的心愿。” 她转到蒋文柏身后,伸手要去掐蒋文柏的脖子,手指还没碰到他颈间,就被金光一刺 “白雪香”猛然收回手,蒋文柏绸衣之中露出一根红线,红线上系着一枚破秽符。 她娇笑一声,坐到床边,素手解开珍珠扣“大郎,春宵一刻值千金。” 蒋文柏是睡腻了她的,今日看她颜色不同,可又想起那个梦,害怕白雪香又突然变脸,落出一条长舌来。 “白雪香”看破了他的心思“怕什么,她已经被法袋收入,永世不得超生了。”最后一句,一字一顿。 蒋文柏在外面就喝了几杯酒,闻见屋中一阵浓香味,不是白雪香常用的香料,馥郁浓烈,香得他心头火起。 自己剥了衣裳,那枚破秽符就贴着肉。 “白雪香”嘻笑一声“不东西也太碍事了。” 蒋文柏迷迷惘惘,竟真的伸手摘掉黄符,想搁到妆台上,醉眼朦胧,往镜中一看,床上坐的根本就不是白雪香。 他刚要大喊,女鬼已经抛下白雪香的身体,长舌一卷一勾,上了蒋文柏的身。 小小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她正要看下去,听见耳畔师兄在叫她的名字,猛然回神,人就在谢玄怀里,根本不在蒋家。 谢玄钻到神台底下铺床,听见火堆“噼啪”一声,回头看见小小失神,濛濛双眼盯着门外,不知看见何处。 赶紧问她“怎么了” 小小不言不动,整个人仿佛入定。 “不好又离魂了。”谢玄赶紧把她搂进怀中。 算一算日子,今日是月晦日,七魄游荡,鬼来魅往,此时离魂十分凶险,拨开她领口,看见师父给的金钱红绳还戴在她颈间,略略放心。 双臂贴着她的胳膊,紧紧搂住她,不住在耳边轻声唤小小的名字,一遍一遍念安神咒。 土地听见“离魂”二字,从神台上下来,看了小小一眼,他到底是个神官儿,一眼就瞧出门道来。 “不是离魂,这是开了二重眼” 第一重是阴眼,能见鬼神,一重已经难得,这个小女娃娃天生阴眼不说,年纪这样小,竟然还开出第二重来。 看谢玄不住叫她的名字,念安神咒要把她的心神召回,急得土地举起拐杖就要打谢玄一下。 谢玄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一心关切小小的安危,拐杖头还没碰到谢玄的头顶,“碰”一声被他命火金光弹开。 弹得土地公往后退了两步,他盯着自己的拐杖头发怔,幸亏并无恶意,若不然这下非将他弹回塑像中不可。 这两个,还真非寻常人。 谢玄摸出灵符,一下贴在小小眉心。 小小整个人软在谢玄怀中,浑身发冷,牙关打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玄搂住她,让她整个背心贴住胸膛,暖热源源不断烘热她的身体,搓着她的指尖,懊恼道“今日月晦,是我忘了。” 师父在时从没忘过,每到月晦就让她念静心咒,安定神魂,他才照顾小小一个月,就把这事忘记了。 小小软在谢玄怀里,额间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她抿唇不言,不敢说她看见女鬼上了白雪香的身,正在蒋家办喜事。 土地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们俩这师父是个什么糊涂蛋,平白得了两个资质这样好的徒弟,竟然连开二重眼都不知道。 小小想偷偷告诉师兄,可又怕土地听见,把脑袋往谢玄耳边拱了拱,谢玄一把托住她的腰,把耳朵贴过去。 嘴唇贴着耳朵,悄声说“我看见她了。” 谢玄立时会意,也凑到小小的耳边“报仇” 小小点点头,细发磨着谢玄的耳廊。 土地公看他们头碰头,唇贴耳,还以为他们说些什么蜜语,把头转过去,他一大把年纪了,哪会去听小情人说私房话。 师兄妹二人还没商量出结果,土地爷身上倏地一道金光落下,他整个身体宛如实质,破败小庙刹时被照得透亮。 女鬼的心愿已了,二十年日日不倦的愿力回馈。 小小再次望向庙门,谢玄还当她又要离魂,紧紧环住她的腰。 不到片刻,庙门外飘进一个红裙美人,她手中一根罗带缠在蒋文柏的颈间,蒋文柏两只手抠着喉咙,想把罗带解开。 抠得脖子上道道血迹,也无法从罗带中挣脱。 戚红药得偿心愿,怨气消散,又恢复了本来面貌。 牵着蒋文柏盈盈下拜“今日雪恨,将去冥府,九泉之下不忘神官大恩。” 言毕,又望了小小一眼,对她含笑点头,手中罗带一紧,蒋文柏的脖子被她勒得一伸,魂魄都变了形状。 双眼凸出,舌头老长,嘴里还在哀求饶恕。 戚红药冷笑一声,罗带勒紧,飞身离开了土地庙。 第9章 结新仇 惊蛰 怀愫文 小小浑身虚软,站不起来,望着远去的女鬼,双手结在胸前,轻声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反复念了三遍,直到女鬼的影子消失在小道上,她才停下。 谢玄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戚红药的事既然已经了结,又没有打听出师父的消息,第二日清晨,谢玄小小就拜别土地。 他们这回攒下十三两银子,进城买头毛驴,再预备些干粮酱肉。 此去青州路途遥远,还不知途中经不经过村庄,一应吃喝药品都要带足了才行,谢玄还想买一把铁剑,好防身用。 谢玄给土地点了最后一把香,白胡子老头儿虽然现在强壮多了,可等他们一走,又没了香火,过不了多久,又会变回泥塑。 小小把竹篓中的吃食都拿出来,还去外头摘了几株桃花插到土瓶里“土地公公,您慢点吃,一天吃一顿,也能再吃五天的。” 土地公柱着拐棍叹口气,这一片原来住着乡民,只要有人,就有香火,可一阳观把这一片土地都纳入观中,变成一阳观私有,慢慢无人再来,也就没有香火了。 他用拐杖敲敲地“你们俩个小娃,自己上路哪能没有银子,我这一片还有些无主的金银,你们掘了去,拿这些当盘缠罢。” 把金银埋在何处,详细告诉了谢玄。 又看了看小小,想把开眼的事告诉她,话到嘴边又顿住了,这两个小娃娃资质绝佳,可出身寻常,跟了个师父还不靠谱。 怀壁其罪,还是不知道更好些。 谢玄按照土地公说的去挖,果然从地里挖出一个坛子,里头有半坛子散碎银两。 小小没想到土地公说大方就大方了,一下给了他们这么多钱,两人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钱。 他们赚来的那些银子,就已经够在乡间盖砖瓦房了,顿顿吃肉也足够过上一年的。 这么大一坛子,是不是就够走到京城去,到最贵的酒楼里吃席面了。 可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谢玄抱着坛子掂一掂,对小小说“老头这么大方,咱们也不能不讲义气,想个办法,让土地庙重得香火怎么样咱们走了,老头儿也不用饿肚子” 小小一听,就知道谢玄有了主意,唇角一翘,点头“嗯”了一声。 谢玄留下两锭当盘缠,余下的还收在坛中,心里摇头,这个土地就是太死心眼,一阳观招揽香火,他就不能把这香火再给揽回来了 想他治下有这么多的银子,随处去送给贫户病户,孝子贤孙的,又教化了治下的民众,又扬了神名,还怕人不趋之若鹜,到时候踩破他那土地庙的门坎。 两人把坛子装在竹篓里,进了池州城。 既然他们兜里有钱了,就先到鼎香楼去,结结实实点它好几个菜。 跑堂两眼一扫“两碗阳春面” 谢玄也不说话,从袖中掏出一只银锭,跑堂立刻堆笑,点头躬身,把小小和谢玄请进雅间。 谢玄胳膊搁在雕花桌上,他分明跟小小一样,自小就没出过村庄,至多只在镇上走动过,可摆起架子颇能唬人。 眉尖一挑,那跑堂的腰就更低两分。 赶紧先沏一壶香片,送进雅间“客倌先开开胃,咱们今儿梅酒活跳虾新鲜,客倌要不要尝尝鲜” 谢玄一点头“来一个,还有什么” “八宝富贵鸭,神仙鸡,金玉脆皮卷。” 谢玄挑了两样,等跑堂的去传菜,才在小小面前松下架子,懒懒笑着“咱们今儿吃一顿,到了青州再吃一顿好的。” 小小捧着杯子喝香片,啜饮一口,满嘴都是茉莉花香。 等菜上齐,谢玄还端坐着,摆一摆手,对跑堂的说道“你下去吧。” 门缝一阖,上手就先拆了鸭子,给小小半边炖得酥烂的鸭子腿,他自己吃了几口,又想起师父,等找到师傅就要把一路上好吃好喝的这些,都带他再吃一次。 两人吃得兴起,听见隔壁几人在说昨夜城中的怪事。 家里开着绸缎庄的那个蒋大户,昨儿夜里讨白雪香作小。 喜宴刚开了一半,就从屋里冲出来,自己把自己吊在在院中那棵老树上,活生生吊死了。 吊在树上的时候拼命挣扎,嘴里不停的叫着“饶命”,两只手抠着脖子,抓出道道血痕,这会儿尸体还停在蒋家。 路人听了摆手“不对不对,前头还有一段呢。” 据说死前抱着一把琵琶,唱作俱佳的讲了一段往事,是蒋文柏二十年前骗了个女子,害她命丧黄泉,二十年后终于来索命了。 一个又跟另一个说“他那几个帮闲,吓得魂飞魄散,还是叫人抬出来的。” “那白雪香呢” “那还能怎么样,今儿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还回她那梨花小院去了。” 从良不成,重张艳帜。 白雪香这才明白,她以为自己是猎手,没想到她才是猎物。 眼看着蒋文柏把自己做过的恶事说尽,这才明白女鬼来找她,让她别嫁蒋文柏,是为了救她的性命。 满堂宾客看着蒋文柏发疯,一个也不敢上前去劝。 袁氏嚷嚷着叫人杀鸡取血,“蒋文柏”回眸一笑,“咚”一下跳上了屋檐,又整个摔了下来。 摔了个半死,腿骨都断了,整个人像纸风筝一样被拎起来,吊到老树上。 二十年前这桩事里,没有袁氏的手笔,戚红药有怨报怨,借蒋文柏的口对她道“这个人的命我取走了,你的命,自有别人有来取。” 说完娇笑两声,笑声一停,蒋文柏应声断气,身子悬在树上,一荡一荡的。 袁氏眼看丈夫腿也断了,手也拆了,死得破破烂烂,人软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耳朵里不断响着那半男不女的告诫“自有别人来取你的命。” 所有目睹蒋家这桩怪事的宾客,都疯了似的从蒋家跑出来,跑到街上还觉得冷嗖嗖的,不知阴风从哪儿刮起来。 今天一早,蒋家的管事蒋荣就去一阳观把萧真人请下了山。 一阳观的治下,出了这种女鬼索命的事,分明已经找萧真人作过法,竟还被女鬼害了,蒋家怎肯干休。 谢玄咧嘴笑了“走,咱们去蒋家瞧瞧热闹去。” 谢玄骨子里好胜骄傲,又瞧不上一阳观的作派,同是本教神官,怎么就非把土地公欺负得连香火都没有。 他十分乐意看着一阳观倒霉,牵着小小往蒋家去。 蒋家门口围着许多人,指指点点闲话不休,俱是听说有冤魂索命,趁着青天白日来看热闹的。 萧真人悻悻从蒋家出来,蒋文柏的死状一看就知是厉鬼索命。 今早蒋荣骂进山门,到灵官殿里大闹一场,一阳观将要开真武大帝下降法会,观中都是长年供奉的功德主。 除了池州本地,还有外地赶来的,落了萧真人好大的面子。 他抓了女鬼,也没有细问,就让两个徒弟把法袋供在纯阳祖师面前,让两个徒弟念经,到祖师殿中一看,法袋被老鼠咬破了洞。 清源清正不敢说在蒋家时,女鬼已经逃走,只推说昨夜守灯火的弟子没看住,让灯油落在法袋上,这才召来了老鼠。 萧真人站在蒋家门口,看见外头乌泱泱站着这么多人,拂试道袍,肃正脸色“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蒋文柏多行不义,非我辈能恕。” 清源清正赶紧接口“蒋文柏他自己作恶,天要收他,我们师父已经多替他要了两日阳寿。” 意思就是蒋文柏他的寿数到了,一阳观作法还让他多活了两日呢,他自己作恶,须怪不得别人。 谢玄小小站在人堆中,听见这番话,也算大开眼界,谢玄摸摸脸皮,他自忖自己已经皮厚得很了,萧真人这个脸皮,可真是刀枪不入。 蒋家自然不依,萧真人又道“便是州府问案,贫道也是这番说辞。” 蒋文柏死得这样蹊跷,官府自然要问案,是不是冤魂索命,那还是萧真人一张嘴就能定案的。 一阳观虽是本地道观,却是紫微宫一阳真人门下,蒋家跟一阳真人相比,不过蝼蚁,撼不动大树。 谢玄伸手一摸脸,小小便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一把攥过谢玄的手,在他掌心拍了一下,以示告诫。 谢玄被师妹打了一记,低头看她,见她细眉拧住,十分不悦的样子,赶紧哄她“别气别气,我肯定不学这样,你不打我,师父也得打死我。” 小小听见谢玄连声保证,这才消气,心里忧愁,师父说师兄性子跳脱,最易移性,果然是真的,还得牢牢看着他才好 两人相貌出众,站在人群中就十分扎眼,刚刚不说不动还好,一笑起来立刻吸引了清源清正的目光,他们在萧真人身边耳语几句。 萧真人眼睛一眯,目光直刺在谢玄的脸上。 第10章 纸影戏 惊蛰 怀愫文 清源清一见谢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两人私下商议,箱子里就是装法器的,那香油那馒头是从何处来的 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小贼 放跑了女鬼,多添一条人命,他们俩半点没放在心上,可弄坏了师父的法器,非得被狠狠责罚不可。 看见谢玄站在人群中,脸上似笑非笑,心头怒起,立时跟萧真人告状“师父,法袋无缘无故破了,必是这小贼弄鬼。” 萧真人还记得谢玄小小,他还记得那把阳气极足的桃木剑。 炼化法器十分不易,萧真人入道门已经三十余年,也不过一只法袋一柄拂尘颇得灵性,法袋毁了,他怒意难消。 清源又道“坏了师父的法袋,可不能放过他们。” 两个徒弟那番说辞,萧真人并不全信,他们也逃不脱偷酒惫懒的责罚,可抓贼拿赃,无凭无据的指谪谢玄坏了他的法袋,也不能服众。 两个徒弟蠢钝,看不出那两个小道士手里的宝贝,萧真人暗想,说不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把剑的威力。 谢玄耳廊一动,听见清源清正的话,但他一点不怕,老鼠干的,又不是他们干的,有本事就拿出凭据来。 见萧真人看过来,冲他咧嘴一笑,似是正把清正的话听在耳中。 萧真人目光微敛,轻声喝斥徒弟“不可胡说,这位小道友通身正气,岂会作这等事。”他两步迈下阶,走到谢玄身边。 以道门礼问好,客客气气邀请他们“再有两日就是真武大帝朝科法会,两位小友可要前往观礼” 真武大帝圣诞是道门大节,修道之人须得在真武大帝像前敬清香,念威灵咒。 小小一把攥住了谢玄的衣角。 萧真人没安好心。 她一双濛濛雾眼盯住萧真人的脸,把萧真人看得心中一寒。 这双眼睛,似乎没有看他,又似乎将他一眼看了个透,仿佛自己心中在动什么念头,在她眼中一清二楚。 不必小小警示,谢玄也知道萧真人有所图谋,进了一阳观还不是任他宰割。 他立时笑了,回了个礼“多谢知观相邀,我们师兄妹还有另一桩要紧事,耽误两日功夫,法会之前自然要上山拜三清,在祖师爷前上香。” 只要肯来就行,萧真人也不勉强他们立刻就上山,一挥拂尘,微笑告辞。 清正跟在后面气愤不过“师父明明是那小贼弄鬼,该拿住他狠揍一顿,您怎么跟这两个野道 这样客气。” 平素师父就是见着了官府来人,也是一样冷淡自持,怎么偏偏就对两个小贼这么礼遇。 萧真人斜了他们一眼,自己这两个徒弟还真是睁眼的瞎子,宝贝放在眼前,也认不出来。 至于谢玄口中那个不许他们提及道号的师父,萧真人虽心存疑虑,但道门中脾气古怪的大有人在,越是古怪就越是厉害,把他们请上山来,探一探虚实。 若真有个厉害的师父,那便结交一二。 要是没有这个厉害的师父,也能凭白得一把宝剑。 萧真人一面出城一面吩咐徒弟“你们俩留下,看着他们。” 清正还不明白萧真人的心思,清源却眼睛一转“师父可是是瞧中他们身上的东西了” 萧真人瞥他一眼“你倒还不算太蠢。” 两人正想着将功折罪,愿意留下为师父分忧,萧真人也怕蒋家那个妇人闹出动静来。 对两个徒弟道“也留神看看蒋家,上头说要来人,却不知何时来,你们招子放亮些,可别误了大事。” 紫微宫掌南道,奉天观掌北道,两个道门每隔五年都会派人来巡查门下道观的功过。 一阳观属南道,萧真人接手一阳观将近二十年,天高皇帝远,在池州过得极是舒服,每回来的都是他的师兄弟,这回却不知谁要过来,不能不打起精神对待。 清源一口答应“师父放心,保管师父满意。” 萧真人骑马离开,清源清正在街市上找到了谢玄小小。 谢玄牵住小小的手走在长街上,看见有卖冰糖葫芦的,停下买了一串。 小小张嘴咬了一半,递到谢玄嘴边,谢玄把剩下的半个都叼下来,嚼在嘴里,余光一瞥,瞥见清源清正跟在他们身后。 谢玄突然长眉一皱“麻烦。” 小小一时不解,回头一望,眼前朦胧不清,街市上处处是人,五蕴之气杂乱,她眨眨眼也还是看不清。 谢玄搂住她的肩头“两条尾巴,咬得倒紧。” 他们是要办正事儿的,跟的这么紧,还怎么办。 谢玄嚼完山楂,吐出个山楂核,问小小“想不想演皮影戏” 小小舔着冰糖葫芦,轻笑一下,露出两颗糯米牙“想” 小小还很小的时候,被师父驮在肩上进镇看过一场皮影戏,乡下班子,皮影做得十分粗糙,可两个孩子却看得起劲。 回去之后还时常念叨两句,师父便趁着酒性随手撕出几个纸人,支起白布,给他们“演”了一段皮影。 演的是道士抓鬼的故事,那纸人道士还知道自己跳上跳下,寻一根短树枝,当剑那样在手中挥舞,小小纸人,很是威风。 等小小大些,师父就教她剪纸人儿,剪出来的小毛驴能自己在桌子上走一个时辰都不停。 师父还许诺过,等小小再大点,就教他们扎纸马纸驴,抛出来便能成活物,还能驮着人走。 可还没等到小小长大,师父就不见了。 两人有意在城中转来转去,绕了东城绕西城,他们长在乡间,日日都要走山路,脚下有力,可把清源清正累得够呛。 倒也不是瞎转,而是让小小看城中哪家清净平和,谢玄暗暗记下门户,预备顶着土地公的名号去当散财童子。 转了大半日,买下各色彩纸、剪刀、针线、蜡烛和零碎布片。 身后那两条“尾巴”越咬越紧,一刻不放,看着师兄妹二人进了春来客栈。 谢玄特意要了一间靠街边有窗户的屋子,进屋就大开了窗,在窗前呼喝小二去买糕点切肉,还拍着包裹“道爷我有的是钱。” 清源清正藏在街市檐下,目光紧紧盯着谢玄小小这间屋。 谢玄心中冷哼,“啪”一声关了窗,这二人夜间不来便罢,要是敢来,非吓得他们满地打滚不可 小小坐在桌前,铺开彩纸剪子,她问“剪些什么模样的” “什么吓人剪什么,别给他们留胆儿。” 小小举着剪子弯眼一笑,照着那个吊死女鬼的模样,剪出一个个人形来。还在每个形态各异的小纸人嘴上,都用针缝上一条红布剪成的长舌头。 两人自离开家乡,已经有许久没起过这玩闹的心思了,小小没一会儿就剪了十几个出来,自己也觉得剪得好,拎起纸人拿给谢玄看“师父看见了,一定会夸我的。” 谢玄看她这样高兴,也跟着开怀,作弄那两个道士倒放在其次,小小开心才更要紧,他也拿了张纸,随手剪了个歪七扭八两个人儿。 比给小小看“这个是你,这个是我。” 两个小人站都站不起来,歪嘴斜眼很是难看,谢玄自己看了都觉得不成样子,揉成一团扔进纸堆里。 小小取过一张新纸,用同一张纸剪出两个小人。 一个高些,一个矮些,都梳着道士头,两个纸人手牵着手。 谢玄拿在手中细看,越看越觉得像,果然活灵活现的,取笔磨墨,在两个纸人身上画上符。 把大的拿到嘴边呵口气,落地这小纸人便活了,歪歪扭扭跳动起来。 小的那只纸人送到小小面前,让她吹上口气。 两个纸人见面便亲亲热热挨在一块,大纸人儿跳到小小的鞋面上,又伸手去拉小纸人。 一大一小手牵着手,顺着小小的裤管往上爬。 小小坐稳了,一动也不敢动,看它们爬得十在吃力,伸出手摊开掌心,两个小纸人便跳到小小的手掌上。 小小将它们送到桌面,大纸人牵着小纸人冲小小作揖。 等小小剪纸的时候,两个纸人便帮她抬剪刀,谢玄画符的时候,两个小人儿又帮他推墨盒。 直到掌灯,那两个纸人累得气喘吁吁,往纸堆中一躺,没力气再动了。 小小心疼它们,把它们捻在手掌上,放到枕上,让它们俩也相互抱着睡着,还用方帕做成小被子,把它们俩盖在被中。 想了想,把谢玄剪的那两个从纸堆里翻出来,压平了夹在衣裳里。 三更时分,只听窗棱轻轻一响,屋外有人攀上了窗户。 谢玄闻声即醒,闭眼假寐,鼾声一长一短极有规律,让屋外的人以为屋内两人还在熟睡。 窗纸被轻轻戳了一个洞,屋里黑洞洞的,清正眯着眼往屋里看,只见床帐垂落,道“这小贼倒舒服,白白占着一个,咱们要想开开心,还得往妓馆去。” 谢玄听见,勃然大怒 清源示意清正低声“听说蒋家给了这两个小骗子十两银子,他们身上肯定不止这个数儿,咱们哥俩正好发一笔财。” 十来两银子,可够去妓馆搂着粉头吃几顿好酒的了。 坏了法袋,师父必要惩罚,不如替师父把东西带回去,两个云游的野道而已,丢了东西就算知道是他们下的手,也不敢惹上一阳观。 谢玄两只手环抱着小小,他一醒,小小也跟着醒了,她的眼睛,白天迷迷蒙蒙,夜里却分外清明,屋中一切纤毫毕现。 窗格轻轻一响,两人推窗入屋。 睡在小小身边的两个小纸人也醒了,纸人谢玄拉过帕子,把自己和纸人小小藏在里面。 两个道士在屋里找了一圈,回身看见谢玄的竹篓搁在床下,见这模样,更觉得这篓里藏着许多银两。 两人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伸手到床下勾那个竹篓,只觉床帐一动,还以为是谢玄醒了,可他鼾声不停,就又放心去摸竹篓里的钱袋。 摸到石绑绑的一个布袋,捏在手里仿佛散碎银子,急忙忙要把钱袋拖出来,手指上一痛,似被什么尖嘴东西啄了一下,“哎哟”一声痛叫。 两人闹出这个动静,床上两人竟然没醒,谢玄也没了声息,不禁狐疑起来。 一人挑开帐子一角望进去。 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长舌女鬼,两只细长鬼爪按在谢玄胸口,长舌头悬在他脸上,正在吸食他的阳气,越是吸,他的面颊就越是瘪进去。 清源清正倒抽一口气。 女鬼闻见了生人味道,旋过头颅,见是两个年轻男人,瞬间松开谢玄,眼中红光一闪,飞扑出帘帐。 两人瞬间傻眼,这这莫不是索了蒋文柏性命的女鬼蒋文柏的死状,两人今日才看过,记忆犹新。 清源当场腿软,跌坐在地,眼看女鬼鲜红的舌头就要卷上来,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女鬼趴在他身上闻来闻去,似乎是当场被吓死了,又抬头追寻起另一个。 清正两只手哆哆嗦嗦结印,口中驱鬼法咒还没念完,颈间一凉,女鬼的舌头卷了上来。 他闭着眼睛,胡乱把身上的东西往外扔,混乱之中也不知扔了什么出去,一下把“女鬼”打在墙上。 推窗要跑,就见刚刚昏倒的清源一条腿已经翻出窗外,原来他是装晕闭气,让女鬼以为他死了,找清正当目标。 两人从二楼跌下去,摔在青砖石上,这一条街上都是饭馆铺子客栈,最怕的就是夜里进偷儿。 一听见动静,那些守铺子的伙计,灶下留火小二全都披衣起来察看,远远还有人追了出去,一条长街的灯火都点亮了。 谢玄小小跳出帐子,趴在窗沿,伸着两个脑袋看清源清正一路逃蹿,谢玄哈哈大笑。 笑完了对小小道“走,咱们办正事儿去。” 第11章 揽香火 惊蛰 怀愫文 谢玄原以为一阳观的名头这么响亮,清源清正又跟着萧真人学道,多少该有些真材实学,要是一下从帐中飞出个女鬼来,必然是不信的。 这才反其道而行之,叫他们先看见“女鬼”趴在他的身上吸阳气。 没想到这两个草包这么没用,才看见一只女鬼就吓得这个样子,后头预备的十几个纸人都还没派上用场。 长街灯火亮了一路,还有城中巡夜兵丁冲去抓贼,谢玄和小小脑袋搁在窗沿上,看那两个胞包抱头鼠窜。 等灯火渐息,谢玄背起竹篓,轻悄悄跳下去,又反身接住小小。 两人趁着夜色,潜入池州城西。 城东是富户,城西是平民,白日里他们粗看了几家,俱是宅顶之气清正平和的,先给这几家送钱。 小小掏出纸剪的土地公,谢玄落笔成符,冲纸人吹一口气,纸人轻飘飘飞过土墙,到人窗前一停,将银两摆在门前。 拐杖“笃笃”叩一两声门,等人出来开门,纸人便退到墙边。 夜晚灯火又黯,只能看得清一个轮廓,分辨出是个柱着拐杖的老人,谢玄拉小小藏在墙后,适时叫了一声“土地爷” 窗台上,水缸边,落下几块碎银,正解了这几家的燃眉之急。 第二日一早,池州城的人就不再传蒋家女鬼索命的事儿了,反而谈起土地爷显灵威,赐下金银救病救急的事儿。 小小坐在豆花摊上,用勺子舀着豆花,一口一口吹凉。 谢玄要了两屉蒸饺,翘着嘴角听了两耳朵。 “糖水摊那个宋寡妇,逼债的欺她们娘俩孤儿寡妇,都把人牙子领到家门口了,说是今儿就把那丫头带走,昨夜里土地一显灵,这回可不必卖女儿了。” “我听说了,是白雪香不从良,要买了女孩子去调教,宋寡妇今日摊子都不开了,一早就带着女儿去土地庙酬神了。” 师兄妹两个相视而笑,谢玄心中得意,还与人对谈两句“当真是土地爷显灵” 那人听他口音就是外乡人,见他不信,越发认真“自然是土地显灵,好几家人都看得真真的,就是土地爷的模样,今日一开城门,几家都去烧香了。” 有说宋寡妇平日虔诚,土地爷才会显灵保下她女儿。 还有刘老头一家,病得抓不起药了,土地爷一给就是一个银锭子。 谢玄赞叹一声“池州的土地竟这样灵验,那咱们也要去拜一拜,出门在外也好保佑平安,最好啊,是能请一张画像回去。” 连他这外乡人都要去拜了,豆花摊子上的人纷纷商量着要去拜土地,去一阳观回回都要抽一笔香油钱,拜土地公可没这些规矩。 何况萧真人才闹出作法不灵的事,拜真神可不比拜人有用。 土地公躺在神台上大睡,迷迷蒙蒙打个哈欠,听见庙门外有动静,眯起眼睛一看,庙门陆续陆续来了一波人。 土地公一下坐直了,近几年来除了小小和谢玄就只有那个女鬼来过他的小庙,没了供品,连老鼠都不来偷吃了,怎么今天这么多人。 打头是个戴孝的妇人,脸色憔悴,手里挽了个竹篮,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两人一进庙门就下拜,女孩从竹篮中取出清香,跟母亲一香磕头“土地爷救我女儿出火坑,就是救我们母女两条性命,我已请了您的画影供奉,家中虽贫,也绝不断了您的香火。” 丈夫欠债,人一死,债便落到母女俩身上,利滚利,光卖糖水怎么够还。 讨债的拿出张契约,上面按着丈夫的手印,说日子到了还不出钱,便要把女儿抵给他们。宋寡妇昨儿夜里已经预备下拌了耗子药的甜糖水,母女两一起寻死。 若不是土地公的拐棍敲门,今日已是身在黄泉。 拜完扫土拨草,把土地庙扫得干干净净。 土地公端坐在神台上,每来拜一个,他身上便落一道金光,从早晨到黄昏,人便没断过。 还有富户听说这事儿,来替土地庙修屋,庙前的杂草拔个干净,给神台添上黄帐。还烧香下拜,定吉日给土地公重塑神像。 土地公这些年里身上的彩衣也斑驳了,拐棍也腐朽了,得了供奉,虽泥塑还寒酸,神力却大涨,掐指一算,是那两个小娃帮忙,笑眯眯捻着胡须“善极,善极。” 小小谢玄吃饱了肚皮,慢悠悠回客栈去,还没走到门前,就见清源清坐在客栈对面的茶寮里。 假借喝茶,偷偷摸摸盯着客栈二楼。 他们昨夜好不容易才跑脱,窝囊窝囊藏了一夜。 天色一白,清源便道“那两个小贼这会儿尸身都硬了,咱们正好去捡漏。” 清天白日还怕什么鬼,那东西必得夜里才出来,白天安全得很,这两人死了,客栈必要惹上官非。 他们俩正可打着一阳观的旗号,说这二人是一阳观的人,连尸体带东西都给搬到观中去。 不论师父是看中了这两个小贼身上的什么宝贝,都手到擒来了。 两人打着这个如意算盘,在茶寮坐了许久,可里边就是没动静,清正问“是不是还没人发现” 清源端着茶“不急,反正天黑之前回去就行。” 谢玄略一思索,明白过来,他牵着小小的手,大摇大摆的走过茶寮,走到清源清正那桌前,背身挡住他们的目光。 清源清正一心盯着客栈,全没发现眼前站的就是昨天被女鬼“吸尽阳气”而亡的谢玄。 清源老大不耐烦“赶紧的,给爷爷让开。” 谢玄一个转身,笑盈盈道“原来是道兄,道兄在看什么” 清正一下瞪大眼,伸手指着谢玄“你你你你。” 谢玄笑意愈深,学着清正的样子,也用手指头点住自己“我我我我,怎么了” 小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清源这才知道被谢玄戏耍,生凭还从没被人当个猴似的耍了半夜,涨得面皮通红。 清正却还没反应过来,他呆呆道“你不是”被清源踩了脚尖,痛叫一声,这才住口。 清源咬牙切齿“好啊,好你个小贼,别落在我手里” 站起来拂袖而去,行踪都被人识破了,还跟什么跟。 谢玄洋洋笑着看他们离去,等二人走了,小小轻声疑惑“萧真人想要咱们身上的什么东西呢” 知道他是有所图谋的,可不知道他图谋的是什么。 谢玄也不知道,他们俩来池州之前身无长物,就是身上有些银两了,萧真人替人化煞捉鬼,一开口就是一百两银子,这点小钱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难道难道跟师父有关” 二人回到客栈房中,昨夜又是看好戏,又是送金银,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 小小拾起地上纸人一看,一枚金钱打在了纸剪女鬼的身上,划破纸上符咒,这才破了纸人法术。 “师兄你看” 谢玄取过那枚金钱,托在掌心中,脸色一下变了,从自己领口扯出一根红绳,红绳上系着一枚一模一样的金钱。 小小颈中那枚也是一样,薄金打造,正反两面都刻着小字“太上玄门”。 这两枚金钱是从小就系在颈中的,师父说这金钱能驱邪压祟,再穷的时候也没把这两枚钱花出去。 他们一直以为师父就是个散道,师父也从没说过师承,偶尔问他,他都糊弄过去。 教的道术也是东一锤西一棒,没想到会在一阳观的道士身上,看见师父给的金钱。 “师父难道是一阳观的人”小小蹙眉,把那枚金钱对着日光细看。 两人对一阳观的观感都不好,可既然有同样的金钱,师父与一阳观就有关联,所以萧真人才要将他们骗上山。 谢玄心中还有个猜测从没对小小说起过,他猜师父是被人给抓走的。 他比小小大几岁,记事更早,他们在定居之前,一直漂泊流浪,师父只带他们到村中乡里,连镇上都少去。 难道是师父偷了东西,所以被门人追捕 可师父一样穷得响叮当,身上最值钱的也就是这两枚金钱,真要偷了东西怎么会穷得带他们风餐露宿呢。 两人对望一眼,谢玄收起笑意,正经道“咱们就去一阳观。” 第12章 虎山行(捉) 惊蛰 怀愫文 一阳观建在池州城外的上清山,正值春日,红白玉兰开了满山。 山道上陆陆续续行进着许多上山看法会的善信,有穿绸的,有穿布的,穿绸的坐轿,穿布的背筐。 人人都想赶在法会时得真武大帝保佑。 上山的人群中有一对兄妹,哥哥在前面牵着毛驴,妹妹坐在枣红毛驴背上,随着小毛驴“哒哒哒”的脚步,两条腿儿一晃一晃的。 谢玄和小小换下道袍,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之中,跟一阳观的信众一起上山,打听了消息再混在香客里下山。 山间翠树如盖,石道又长又窄,小小揪着毛驴颈中系的红缨,闻着晨间山野草木清气,自肺腑间吐纳,心中熏然。 谢玄知道她喜欢乡间,越是树木繁茂之处,对小小的身体就越好,牵着绳子回头对她说“等找着师父,咱们游遍天下,找一个绝好的地方住下。” 小小嘴角一翘,伸手摸摸毛驴耳朵,摘下山道边的桃花,缠成花环,戴在毛驴的脑袋上。 这小毛驴倒还是个驴脾气,不断甩着脑袋,想把花环给甩掉。 两个小纸人儿从竹篓里钻出来,一左一右跳到毛驴的两只尖耳朵上,大纸人儿拍着毛驴脑袋,让它规矩一些。 左右都是人,小小怕人瞧见,赶紧把小纸人收进袖中,允诺它们“等没人了,再放你们出来玩。” 谢玄一把摘下毛驴脑袋上的花环,往自己脑门上一顶,逗得小小笑了一声。 她笑完又忧“他们能告诉咱们吗” “咱们当然是不能明着问了。”一阳观从上到下怕没好人,要问也得变着法的问。 谢玄从石阶上跳下两步,跳到小小身边,摊手抛起一物,金光一闪又落回他掌中,洋洋道“咱们不是有这个么。” 拿着那枚金钱,投“钱”问路。 一阳观香火鼎盛,谢玄和小小挤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才过山门,一层层进殿拜神仙。 两人从小长在乡间,见过最齐整的庙也就是镇上的土地庙,那也不过一间屋子就到底了,还从没见过这样建在山中,巍峨气派的宫观。 可谁能知道这样气派道观里,养着一班心思不纯的道士。 谢玄瞄准了一个小道童,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拦下他道“小道长,我在蒲团底下拾到一枚钱,也不知道是谁失落的。” 小道童在一阳观中不缺吃不缺穿,听说是捡到了一个钱,也不拿这当回事,来的功德主这许多,谁知道是从哪个袖筒中掉出来的。 “既拾到了,就给你了。” 谢玄眉毛一挑,把手中金钱拿出“真给我了那多谢小道长。” 道童一见金钱,瞪大了眼睛“快快给我,这是师兄们的。” 谢玄假意收回“这怎么好说必是观中道长们的呢说不准是哪个善信的。” 小道童赶紧道“这是清字辈的师兄们才有的,师父赏给他们,咱们一个观中也没几个人有呢。” “原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谢玄假装大惊小怪,“那我得好好看看,也好沾沾道家的仙气。” 他涎皮赖脸的笑,但因长相出挑,这么笑也只显俊俏,半点不叫人生厌。 小道童急了“不知是哪位师兄丢的,必在找寻。” 谢玄又追问道“这样的好东西,我也想求两个去,驱邪护身不是。” 小道童有些厌烦谢玄追问个不休,他年纪虽小,却久沾一阳观的跋扈气,很想发火,可谢玄比他高壮得多,嚷一嗓子师兄们也赶不到,只好耐着性子“这是道门赏赐,是紫微宫太师父一阳上人赐下来的。” 小道童把一阳上人搬出来,是为着一阳上人赫赫有名,乡野村夫也该知道,他赐下的东西,无比荣耀。 紫微宫,一阳上人。 谢玄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名字,他还真不知道一阳上人的名号,顺手把金钱还给了小道童。 小道童赶紧把钱揣到袖中,生怕谢玄夹缠不休,转身小跑着拿去给师兄讨赏钱了。 谢玄皱起眉头,师父的年纪跟萧真人差不多,萧真人是一阳上人的徒弟,难道师父也是一阳上人的徒弟 师父没找着,先找到了太师父 小小在道中树下等谢玄回来,谢玄挠着脑袋告诉她“咱们师父,可能真是紫微宫出来的。” 初涉江湖,他们就知道紫微宫在道门中不可撼动的地位,当朝国师就是紫微真人,两人既是道士,干脆扯了大旗,假称自己是紫微宫的。 既然师父真与紫微宫有关联,以后这谎话便不能再说了。 问出了金钱的来历,反而牵出更大的疑团,师父十多年来,从没有一字半句提起过紫微宫。 “说不准跟萧真人是师兄弟。” 小小巴掌小脸上满是惊诧,师父的气纯正清淡,似山间轻云出岫。而萧真人的气,混沌污浊。 师父这大半辈子,可从来也没像萧真人这么“风光”过。 难得一点爱好就是吃酒,别人吃醉要么躺倒大睡,要么胡撒酒疯,师父是闷头种地,锄头镐头用得比剑还顺手,若不是会道术,就像个乡下汉子。 再看萧真人,白面美须,出门都要穿熏过香的新衣裳,还要带两个徒弟抱剑抱拂尘。 一个师父岂能教出差别这样大的两个徒弟。 两人全没头绪,这才觉得他们对师父知道的根本不多,他从不说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说师尊是谁。 小小咬唇道“纯阳祖师四方大帝,什么大神小神只要到了日子就要拜,可从没拜过师尊,我有一回问师父,师父说不拜也罢。” 谢玄在外心细,在家心粗,亲人之间不费思量,从没想过此中的道理,这样一想,师父说不准还真是叛出教门的。 两人苦思冥想也没头绪,一来师父太穷,二来师父老实巴交,住在乡间也从没跟人红过脸,他能犯什么事呢 谢玄叼着根草,随嘴一吐,下了定论“师父一定是给人冤枉的” 小小一听立刻点头“师父绝不会干坏事” 这对师兄妹,虽不知道究竟师父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实话,但一心觉得师父是有苦衷的,不仅有苦衷,还是受人迫害。 怪不得一身道术只敢零零散散的传授给他们,连师承道门都不敢说出来。 小小想到师父委屈了十多年,眼圈一红,就要落泪。 谢玄更是少年气盛“要是叫我知道是谁冤枉了师父,我宰了他。” 两人互看一眼,脑中能想到只有一个人,萧真人。 乡村小镇也有说书人,讲的是开国之初皇帝身边二十八将的故事,其中就有同门师兄弟相互倾轧。 谢玄和小小去镇上卖野味的时候,总会听上一段,尤其是谢玄,听得津津有味,少年胸中气愤难当,如今想到自己的师父也是被害,急于找出真相。 两人寻个僻静处换上道袍,还由谢玄在前,进观就道“是萧真人请我们师兄妹来参观法会的。” 知客斜眼看他们,见他们一身破皱道袍,心里不信师父会请这样的人上山。 把小小和谢玄晾在一边,坐了许久的冷板凳,直到午膳时分,才报告给萧真人。 萧真人一听便骂“混帐,赶紧把人带进来。” 小小和谢玄已经在分吃软饼,等人把他们请进去,与萧真人一道用餐。 萧真人的菜色,比小徒弟们吃的更精致许多,五色豆皮,山间野菜,芋饼儿炸得金黄,配一壶素酒。 他举着牙筷笑问“山间菜色,粗糙得很,小友在家必吃得比这精致。” 萧真人有意试探,谢玄便道“我们在家是吃荤的。”这个想瞒也瞒不住,那天清源清正都看见了。 南道北道都是食素为主,但有一种道士是吃荤的,武道。 开国十八将中就有得道高人正阳子,将道门阵法与兵法相融合,行军打仗无往不利,从此之后,拜在他门下的道士都随他吃荤。 萧真人听了点头微笑“原来是正阳门门人,失敬。” 怪不得那柄剑阳气这么重,这样的法宝必是门中流传,想要把这剑昧下,只怕不能放这两个小道离开。 小小捧着碗,她坐在萧真人对面,濛濛雾眼稍抬,就见萧真人之前还混浊的气倏地发黑,这是心中动了凶念。 她用脚法轻轻碰了碰谢玄。 谢玄面上在笑,心中了然。 等用完饭,萧真人满面笑意的让徒弟清广送他们去客房“我还要预备法会事宜,两位小友有事,只管吩咐清净。” 刚一迈出门,清广就将二人分开,谢玄住在外院,小小住到后院。 “我师兄妹从不离左右,能否给我们一间屋子。” “不可。”清广道,“外院是乾道,内院是坤道,男女有别,不可互居。” 简而言之就是要把小小和谢玄分开。 “那我送师妹去后院。”谢玄捏了捏小小的手,两短一长,就是让她不要担心。 小小心里不安,她从小到大,还没有离开过谢玄。 二人一离开萧真人的房间,他就把清源清正叫来,扫他们一眼“不中用的东西,竟叫两个小贼欺辱,先让清净打探打探虚实,夜里给他们俩加点料。” 第13章 追魂香 惊蛰 怀愫文 清源清正磨拳擦掌,二人憋了一肚子的火,这回两个小贼还不折在他们手里。 萧真人看两个徒弟的样子,皱皱眉头。 这两个徒弟,一个心思太拙,一个心机太过。本想将衣钵传给清源,可他的本事都用在溜须拍马上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难堪大任。 略一思索道“这事儿交给清广,别叫他们俩起疑心。” 清正虽不痛快,也应一声“是”,清源却一怔,两桩事没办好,惹得师父不快,难道他老人家想抬举清广 两人躬身退出来,清源看清正还憨着,拍了他一下“你就没听出师父的意思” 清正还在恼怒清源遇见女鬼,抢先装死的事儿,白眼一翻“什么意思不过是咱们已经同他们有争执,师父怕事儿办不成。” “你这”清源把到嘴边的蠢材又咽了回去,“师父这是恼了咱们办事不利,我是大弟子,你是二弟子,排下去还有清静,怎么就交给了清广” 清字辈一共就四人,绕开前面三个,专挑小师弟。 清正绕过弯来“你的意思是说,师父想把衣钵传给小师弟” “京中就要来人了,这些年师父可从没少往太师父那走动,一等紫微上人仙去,咱们太师父接掌了紫微宫,师父是必要进京的。” 清源看了看清正呆头呆脑还不开窍的样子“师父是走了,这里的田地房室香众难道拱手让人自然要留人看着,本来你我中间一个便罢,好歹我们入门最早,我与你又是一处长大的情份,清广跟着师父时间最晚,凭什么是他说不准就是他背后下咱们的脸面。” 清正被挑唆起怒意“他敢,我倒要问问他,打的什么主意。” “不急”清源按下清正,“咱们且看他怎么办事儿,他办不成,咱们就接过手,再到师父那儿邀功。” “那,那他要是办成了呢” 清源一噎,简直没话好说,但又觉得清正这样正好拿捏,等他掌了一阳观,清正也比一般人听话好用。 压低了声儿“那就叫他办不成” 清广把小小送到后院,又对谢玄作个手势“请吧。” 谢玄与小小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一碰就心意相通,谢玄引人瞩目,小小却不起眼,趁着一干道士都盯着谢玄,由小小去找师父的气息。 小小抿住嘴角,看着谢玄跟清广走远,小纸人从她袖子里钻出来,扯扯她的衣角,小小摸摸纸人的头。 清广见谢玄背后背的竹篓,笑道“外院都是香客,我的屋子还有空余,道兄不如住在我那儿。” 正中下怀,谢玄点头“也好,道兄请。” 清广跟谢玄搭话“道兄跟你师妹感情真好,你师父想必是很欣慰的。” 谢玄憨笑两声“我们俩入门最晚,我是小师弟,她是小师妹,我们的道术都是师兄们传授的。” 清广一听,这还是个颇有规模的道门,着意打听“你们师兄弟有多少人我是清字辈的,一共四人,我排第四。” “我行十七,到如今连个道名师父也没起,说我的道术还没入门,给我起名丢他的人,我姓谢,师兄们都叫我十七。” 谢玄随口胡扯,一下就给自己添了十六个师兄,听起来十分能唬人,就算一阳观要打歪主意,也怕他们人多能闹事。 什么道门的亲传弟子竟有这么多人 清广心里嘀咕,他自己知道,越是排得小就越是不受重视,没想到谢玄都排到十七了,手里竟然还有能让师父看中的宝贝。 说话间就到了房间,清广推开门,铺设床铺,伸手去接谢玄的背篓。 谢玄大大方方递到他手里,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眼睛的余光瞥着清广,见他摸着包剑的布包,这下明白了,原来萧真人看中了这把剑。 他一观之主,竟然会看中师父这把桃木剑 谢玄虽不知道这桃木剑究竟有什么厉害的地方,但被人觊觎的,那就是宝贝,悄摸从袖子里抖出一张蝎蜇咒,藏在手心里,焦急出声“别碰” 清广缩回手“怎么我就是看看。” 谢玄道“不是我小气,是我这把剑认主,别人碰了非扎一下不可。” 清广才不相信他说的话,简直闻所未闻,就是师父的三清铃和法袋,也是他们这些当弟子的收拾。 谢玄有意抖开布包,把剑取出来“当真不是我小气,道兄要是想碰也成,就是会有些疼。” 他越是这么说,清广越是不信,果真伸手去碰剑柄,谢玄一下按在他摸剑的那只胳膊上,咒符蜇得清广“哎哟”一声叫唤。 清广一松手,谢玄也把手松开,在清广瞧不见的地方呲牙咧嘴,这符藏在手心里蜇人就是会连自己也蜇着,还得改进改进。 清广哪里知道谢玄弄鬼,只当这剑真的有灵,心道要把这事赶紧禀报给师父“我要去前头瞧瞧,谢兄就在此先稍作休息。” 谢玄笑眯眯点头,一点不怕萧真人看出来,这符是他跟小小闲来无事,画出来玩的,师父从不管他们胡闹,还亲自试了试,这世上绝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谢玄装作倒在床上休息,清广一关门,他就从窗子跳了出去。 脚跟一落地,就觉得四周有人正盯住他,不用想也知道是清源清正,昨儿夜里吃了亏,今天来找回场子。 谢玄将他们引到后山去,观中人声鼎沸,后山却安静清幽,山鸡野鹿争吃松果,见了人来也不知逃跑。 谢玄轻轻一跃,跳上松树枝头,撑开双臂,一左一右捏住两鸡的鸡脖子。 这一手把清源清正给吓住了,两人半天都没出声,谢玄已经在地上架起检票,拔毛放血,把鸡串在松枝上烤了起来。 松枝“噼啪”轻响,清源清正闻见香味,腹中馋虫被勾了上来,他们俩时常下山,早就破戒,只是不敢在后山捉鸡烤肉罢了。 两人看着谢玄烤鸡,馋得直咽口水,可这几天将要法会,就是忍也得忍过这几日,这些天不沾荤腥,肚里油水寡淡得很,哪里受得住这个刺激。 谁知谢玄烤完了鸡并不立即就吃,扛着树枝大摇大摆的去找小小。 两人关上门,谢玄伸手就把小小搂在怀中,轻声问她“怎么样” 谢玄一走,小小便从包袱里掏出个莲花小香炉,炉身浅炉底宽,与寻常香炉并不一样,这是师父制来寻人抓鬼用的,不论活人死人,只要点香,就能寻觅踪迹。 没想到有一天,这个炉会用在师父的身上。 小小凝神静气,将香托在掌中,心内默念三遍师父的姓名,入神想着师父的模样,诚心点香默念咒语“三魂去处显踪迹,七魄追聚来复明。” 线香一点便着,腾空而起,小小心中一喜,打开窗户让香烟追寻师父的行踪,看他到没到过一阳观。 可那香烟刚飘出窗,便分开丝丝缕缕,一下消散了。 小小靠在谢玄肩上摇头,小脑袋磨磨蹭蹭“人又多又杂,追魂香一点,香烟四散,无处寻人。” 说着便低下头,是她道法低微,点的香追不远,要是她再厉害些,早就找到师父了。 谢玄摸摸她的头“没事儿,点香不行,咱们就问人。” 遂把清广如何试探他的事告诉了小小,摸着下巴道“难道师傅那把剑真是什么宝贝不成” 清源清正守在窗外,把窗纸戳破个洞,想偷听两人说些什么。 看谢玄小小头靠着头喁喁细语,还当他们师兄妹在亲热,心里暗骂,好不要脸的小淫贼,青天白日的就干这个勾当 谢玄把烤鸡留一只给小小“他们给的食水不要吃,饿了就吃这个,晚上再点一次香,若还不成咱们便走。” 说完起身,留给清源清正足够的时间藏起,又扛着烤鸡回了清广的道房。 清广已经在等他,他越是像师父报告剑的威力,萧真人就越是想将把这剑据为己有,清广回房就不见了谢玄,正着急要出门找他。 “道兄这是哪里去了” “我吃不惯素,看后山有许多野鸡,烤了一只。”谢玄晃晃手里的鸡,放在鼻尖闻了下,“这鸡必是吃后山松果长大的,肉可真是香啊” 清广只比谢玄大几岁,是俗家收上来的弟了,这几年跟着萧真人,并不敢破戒吃荤,观中膳堂也只有素斋可用,吃久了确实清心寡欲。 可两只烤得金黄流油的鸡串在树枝上,香味儿不断的往他鼻子里钻,他咽了两口唾沫,赶紧念一遍净心咒,这才持住“膏粱厚味扰乱修行,道兄还是少食为妙。” 一想到谢玄修的道跟自己修的道不同,又能吃荤又能娶妻,那个小师妹,待大些不知如何天仙样貌,心中难免一闷。 谢玄还假意撕开半只递给他,清广赶紧摇头“不可不可。” 清广想跟谢玄套进乎,夜里才好给他下药,感叹道“除了谢兄和你师妹,我只见过两个师伯是修武道的,一个练外家,一个练内家,前些日子他们还到观中借宿,师父还吩咐我们去后山捉野鸡给师伯们吃。” 谢玄嚼着鸡肉听着,心里盘算着怎么打探消息,既知道萧真人没好人,更不能贸贸然问出师父的姓名。 清广继续说道“练外家的那位师伯,据说是练功的时候走岔了气,眼下憋出个瘤来,你是练外家还是内家” 谢玄一下怔住,他低沉出声“那瘤子可是生在左眼下” 清广不疑有他“是,就是左眼下,怎么你们练外家真有这一说” 谢玄心中响着村中人说的话,师父失踪之前,来过两个生人,其中一个“紫棠面皮,横眼吊眉,左眼下生了一颗瘤”。 “你这位这位师伯功夫很是厉害,他们是不是来来练功的” “这个我也不知,听师父说他们是有要事办,三人关在房中,歇了一夜就走了,也得亏只有一夜,要是再久些,该轮到我去捉鸡了。” “三人”谢玄喉头一紧,还要假意笑问,“不是只有两位师伯吗哦,那个是你师叔吧” 清广眼中起了鄙夷神色“那是师伯捉拿的恶人。” 第14章 闹法会 惊蛰 怀愫文 谢玄紧紧攥住拳头,恨不得一拳捣在清广脸上,好叫他住口。 牙关紧咬,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那个那个人作了什么恶” 清广看了谢玄一眼,觉得他这反应有些古怪,谢玄立刻笑了一下“我是好奇,什么样的恶人,竟要出动紫微宫两位道长捉拿” 清广摇头“不知,连我师父也不知详情,还是我送饭的时候看了一眼,不像什么恶人,倒像是个老农。” 师父多少春秋从不肯说,但他的模样确实像个老农。 谢玄强撑着笑意,脸皮扯了扯“那是要送回京中处置了要是要是能看看热闹就好了。” 清广摇头“还真不知,神神秘秘的,怕是要送回京城的,要不然这等人捉到便就地正法了。” 谢玄听见“就地正法”脸色铁青。 清广问他“谢兄,你这是怎么了” 谢玄猛吸口气“吃多了,腹中有些疼痛。” 清广一听,立时便道“我去给你煎些茶汤来,吃一碗保管就好了。”正好把药加在汤水里,就算他武艺再高,一碗也闷倒。 等谢玄倒了,再如法炮制,把他师妹也放倒,把这二人交给师父处置,是死是活的,那就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清广一出门,清源就让清正跟着他“这功劳可不能落在他身上,你找着由头绊住他,我来把人放倒,到时功劳就是咱们俩的。” 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要抢这份功劳,把私藏的美酒都取了出来,往里头倒了整整一包蒙汗药,拿酒瓶子晃了又晃,把药粉晃均。 清源托着几样小菜送进屋去“这是师父叫我送来的。” 谢玄上下打量他一眼,眼睛一扫就知他们师兄弟不合,清源是想来捡漏的。 清源便道“师父斥责了我一番,我原先也确实不知道谢兄弟不说师门是尊师的吩咐。” 他看见谢玄板着张脸,一动不动,耐着性子赔不是“城中有许多人顶着道门的名头招摇撞骗,我这才想岔了,竟将谢兄也当作是那等人,实是我的不对,这一杯酒算是我赔礼了。” 话说得十分诚恳,举手就给谢玄倒了一杯酒,送到谢玄的面前。 谢玄喉头苦涩,心里惦记着师父的安危,对清源自然就没好脸色“道兄既是敬酒,就该先干为敬。” 清源早就已经想好了说辞“我们道门是不食荤不吃酒的,何况将要法会,观中子弟都在斋戒,非是我心不诚,还请道兄包涵。” 谢玄心头的火正无处发,磨着牙道“我要是不包涵呢” 清源没料到谢玄会这样刁钻,都已经放下身段赔不是,他人在一阳观的地盘上,竟还敢不给面子。 他既不吃软,那就来硬的,叫几个身强力壮的把他按住夺剑,他又能如何 谢玄看清源目露凶光,想起小小还在后院偏房,对清源一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道兄不要见外。” 说着接过清源手中的托盘,搁到桌上,举起酒杯“来,我先饮这一杯。” 谢玄把酒杯托在手中,说话就到嘴边,看清源脸色一转,面露喜意,知道这杯中不是好物,反正已经探听师父的下落,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 谢玄嘴唇还没碰到杯沿,手指一翻,一杯酒兜头向清源浇去,趁他眨眼的功夫,推掌而去,拇指食指叩住清源的咽喉“酒里有什么” 清源喉咙被叩,不敢发声,手脚却不停挣扎,可人却被谢玄制得死死的,根本动弹不得,眼睛瞥向门外,只盼清正清广能救他。 谢玄小时便跟着师父上山打猎,要养活三个人,靠替乡民化煞可不够。 等到他十三四岁,便自己领着小小进山,两人连狼都套过,还怕清源 谢玄冷笑一声,抄起酒壶往清源嘴里灌了两口“我也不冤枉你,要是没事我跟你赔罪,若是有事” 话音未落,清源眼皮一翻,昏睡过去。 谢玄刚要探鼻息,清源就打起鼾来。 胡乱把他塞进被子里,整个人从头盖到脚,背上竹篓去找小小,走之前把那个酒壶也给带上,一阳观打这个主意,偏要让萧真人下不来台 小小点香未成,心中记挂谢玄,放出袖中的纸鹤,想让它去探探音讯,纸鹤拍了拍翅膀,刚刚飞出去,就又飞了回来。 小小推门一瞧,看见谢玄“师兄” “走”谢玄牵着小小的手,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她,想告诉师父叫人绑了,想告诉她,这就进京城去,拼得粉身碎骨也要把师父救下来。 走到前院,眼看法会将要开始,远远看见萧真人头顶赤金莲花冠,一身法衣在阳光映照下闪现丝丝金光,竟是用金线绣成的。 谢玄心头一股不平之气涌动,师父从来不跟人争执,乡邻有难他总要伸手,一年到头赦孤放灯,走乡治病,清白敢对日月 却偏偏是萧真人这样的人面兽心的家伙站在法台前受众人瞩目,师父却叫人不明不白的捆走。 紫微宫捆走师父,萧真人又意欲夺宝杀人,统统不是好人 他一边气愤一边咬牙,把一口牙咬得格格作响,小小看师兄的神色,忽尔明白过来“师父” 萧真人起坛点香,拈香道“北方壬癸水,玄天上帝同,尊神镇千古,威灵遍乾坤。” 谢玄一把撒开小小,跳到坛前“你这道门败类,也敢给真武大帝敬香” 法会突然生变,涌在前面的善信都看向谢玄,萧真人面上勃然变色,眼睛一扫没瞧见几个徒弟,暗骂一声。 让他们仔细小心,就该等法会过了再下手,怎么竟还让人跑了出来,真是蠢材 上有官员乡绅,下有善众百姓,萧真人微微一笑“小道友这是从何说起,可是观中慢怠了你们实非所愿,只是一阳观确是吃素,若有饮食上的不周,还请道友包涵。” 底下善信一片哗然,还以为谢玄是为了吃不上肉才要大闹法会,为了这点小事竟然大闹法会,纷纷推搡着要把谢玄拉下来。 谢玄可不怕他,都已经闹到法会了,闹大了不能善了,不闹大更不能善了。 他一下举起手中酒壶“这是你大徒弟清源送来我房中的,你敢喝上一口吗” 萧真人眼神阴骘,站在阶上,捻须一笑“小道友,你明知我斋戒七日,沐浴净身方才敢在真武大帝前拈香,如何能饮酒。” “你不敢饮,就找人来饮,喝上一口看看还能不能好好站在真武大帝前。” 萧真人轻轻摇头“胡搅蛮缠。”说着仰头对四方善信说道,“为免误了法会吉时,只好将他先押在观中,等法会之后,贫道自会对他有个交待。” 底下善信纷纷附和,萧真人面带微笑,招手就要让弟子们把谢玄小小押进观中。 两人毕竟年轻识浅,初出江湖就碰上了这样的事,没料到这些人竟然信萧真人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却不肯信他们是被害的。 小小从没见师兄与这许多人对峙,虽不知道师兄为何突然发难,但一定事出有因,她见左右诸人都对萧真人深信不疑,害怕谢玄吃亏。 就在萧真人百般作态之时,她退到人群中,矮下身来,从怀中掏出两个小纸人,摸出一张黄符塞到它们手中,指了一个前排看热闹的汉子。 轻声道“去,去,咱们帮师兄的忙。” 小小站起身来,望着真武大帝神像,看神像威仪,心内有些害怕,默默祝祷“小小不敢在大帝面前作此小道,但萧真人太凶恶,您下降之时必能看见。” 又跟不知在何处的师父打声招呼,这种左道法术,是跟着师父到镇上替人破诅咒时学来的。 师父收缴那恶道婆作法的符咒,让小小烧毁,可两人都觉得这东西有趣得很,自己偷偷试炼,先是在木人草人身上试,又在老牛山鸡身上试,后来谢玄又让小小在他身上试。 起初不成,谢玄学着小小动作说话,小小还以为成了,吓得要哭。 谢玄看她要哭,不敢再逗她,小小这才知道师兄是骗她的,气得有半天没理他,后来虽然成了,也只有眨眼的功夫。 小小低头看看自己手掌 ,要是被师父知道她用制七魄法来控真人元神,一定要打手心的。 两个小纸人儿抬着黄符,顺着那个汉子的裤管往上爬,四周人都看得专注,只那汉子觉背上一痒,伸手要去挠。 小纸人儿已经把符咒塞进他衣裳里了,手牵着手轻飘飘跳下来,又跑回小小身边。 小小作个剑指举在眉心,口中轻念咒语“太微玄宫,幽黄始青,与我互生,不得妄动。” 大汉的手指刚挠到背心,忽然整个人一僵,目光渐渐迷蒙,耳畔似有声音在催动他,他举着脚尖迈了一步。 小小指尖一动,那大汉就跌跌撞撞冲出人群“我敢饮” 大汉走到谢玄身边“我饮,当着大家的面,还萧真人一个清白。” 谢玄离他最近,只见他目光涣散,知道小小在暗中帮忙,将酒壶递到他手中“好这位兄台有胆量,请” 大汉拿过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半壶,酒壶还没递还给谢玄,轰一声倒在地上,身子像座小山。 人群之中哗然生变,连官员乡绅都看向萧真人。 萧真人半点不惧,还呵呵笑了两声“小友,这酒是你拿出来的,岂能认定是我观中的呢” 谢玄见神台香炉中的香已经烧了一半,指着真武大帝的神像,疾言厉色“你可敢对神君起誓” 萧真人脸色微变,事已至此,当着官员百姓,若不起誓从此威严扫地,还如何执掌一阳观,还如何调到京中。 萧真人略一迟疑,谢玄便笑“你不敢” 底下又有人起哄“真人莫要叫宵小猖狂,就起誓又如何。” 萧真人缓缓走到神台前,刚举起手,天上“轰隆”一声,一团闪电般的事物打了下来,正劈在神台前。 一时火星四溅,吓得萧真人退后两步。 男女善信纷纷拜倒在地,谢玄怔住,他没想到,一句话就让真武大帝显灵威了,突觉脑袋一疼,抬头四顾,看见小小站在人群中。 小小只见一根拐杖轻敲谢玄的头顶,那根拐杖敲完了谢玄,又转了一圈,给他们指明了方向。 小小一招手,谢玄牵着她,便往山下跑。 萧真人哪里肯这么放过二人,怎么也不信是真武大帝为这两个小贼显灵威,刚喊出声“拦着他们。” 真武大帝的神像“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第15章 离池州 惊蛰 怀愫文 谢玄先是牵着小小的手,发觉她掌心俱是冷汗,知道刚刚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制七魄术控活人伤到元气了。 把背篓往胸前一挂,背起小小,趁着众人还在跟真武大帝请罪磕头,几个起落就跳到了山道。 小毛驴就在路口等着他们,谢玄脚下似被轻风一托,两人稳稳当当坐上毛驴,驴子被虚空中的拐杖一击,猛得跳了出去。 谢玄一把搂住小小,和袖子替她擦额角的薄汗,摸着她的手越来越凉,问她“怎么样了” 小小轻轻摇头“缓一阵就好了。” 刚刚那个大汉,元神十分强健,制魄术到底是旁门左道,小小又是第一次在陌生人的身上用,刚刚勉力支撑,一松懈下来便支持不住了。 谢玄看她这样,更不能立时告诉她师父的下落,只觉得头顶一亮,这片刻的功夫,已然从绿荫山道跑下了山。 这驴子的脚程竟然这样厉害,伸手去扯驴子颈中的红缨,可驴子全不听他指挥,一路飞跑。 谢玄又要护着小小,又想控制住驴子,还得拿住包袱,两只手根本顾不过来。 小小揪住师兄的衣角“是拐杖,土地公公来帮我们了。” 这驴子果然一路跑到土地庙,进了庙门才停下,谢玄扶着小小下来,左右一看,这里已经焕然一新。 碎砖都起出来,铺上了整整齐齐的方砖,神台上挂着黄帐,添了供果香炉。 谢玄眼睛一溜,目瞪口呆,土地公的旁边,添了一尊土地婆,花衣白发,笑得十分慈祥。 这么会子功夫不见,连土地公都娶上媳妇了。 他心头刚这么想,脑袋上就挨了一下,轻轻一记,谢玄抬起头来,望着那两尊泥塑,知道是土地爷罚他不敬。 他冲着神像拱拱手“多谢您老人家啦。” 小小缓了一路,终于不再出汗,只是脸色还白,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她靠在谢玄的身上,肚皮轻轻“咕噜”一声。 每回她勉强自己使法之后,立刻就会肚子饿,是以谢玄怀中总少不了点心,没钱的时候是一包糖豆,有钱了就买各色甜点心给小小尝鲜。 偏偏今日身上没备着吃的,昨儿买的花糕都吃完了,谢玄一看神台上供着好些,扶小小坐下。 自己到神台前,作了个揖“您吃了咱们不少,今儿咱们也吃您几块糕。” 挑了桔红甜糕,玫瑰细沙糕,捏一捏还软着,是今日刚供上来的,送到小小嘴边,小小张开嘴,糯米牙咬了一小口。 舔着里头的甜豆沙,身上才算舒服些。 慢慢吃了两块糕,这才抬头对土地道“土地公公,谢谢你帮忙。” 自打他们进了庙,土地公就一直都在,只是谢玄瞧不见,小小又精力。 他周身都换了彩色绸衣,头上的帽子是纱的,脚下的鞋子是绣金的,连拐棍都换成龙头杖,杖上悬着一块灵玉,笑眯眯看着两个小娃。 “你们这两个娃娃,胆子可真是大。” 土地伸了伸腿,谢玄替他在池州城里扬名,乡民替他供了一尊土地奶奶,只是塑像刚受香火,还未有灵,等受香火的时候长了,他在这小庙中也不寂寞了。 小小听完又问“您把神像推倒了,真武大帝会不会惩罚” 师父罚人只是样子很凶,竹杖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便是这样小小也害怕惩罚,土地爷为了他们把神像都给弄倒了,必要受到责罚。 土地公连连摆手“诶,这个罪过,我可不敢当。” 他庙小神微,自然不敢动真武大帝,本来只想揍那个萧真人一顿,就是他把本地香火都揽去了一阳观,要不然他的庙宇也不会衰败。 可没想到,拐杖还没打上去,天上一道雷电劈下,至于神像倒地,那便不知是何缘故了。 土地公虽穿得光鲜了,可蹲在小小身边的样子跟原来别无二致,翘着胡子问“你与你师兄究竟是什么来头,竟能让真武大帝显灵。” 真武降世,鬼怪不敢行凶,偏偏是人没有敬畏。 萧真人仅此一事,再当知观是不能够了,他弟子众多,必要来找小小和谢玄的麻烦,土地点点神台“赶紧多带些吃的,我送你们出池州。” 他也正好写一份神疏上达天听,叫上神知晓一阳观在池州的所作所为。 小小又谢一声,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土地的话来,师父的脚没有踩过池州的土,她倏地看向谢玄“师父去哪儿了” 谢玄也还是少年,没了师父又要照顾师妹,好在胸中那口浊气出干净了,他强笑道“师父去京城了,咱们到京城去找他。” 小小那双满含着雾气的眼睛在谢玄的脸上轻轻一扫,伸出手去,握住了谢玄的手,且小声且坚定“嗯,我们去京城,去京城找师父。” 两人带上吃的,还坐毛驴出庙门,土地公握着拐杖敲地三下,一阵风托住了小毛驴,它四只蹄子一撒,便飘出去一丈远。 几下之后,就只能瞧见土地庙外一片桃红掩映,那棵挂了女鬼二十年的老槐树,掩在一片红霞之中,看不分明了。 萧真人拜倒在神像前,心中惊诧难定,莫非真的是真武大帝显灵不成 神像一倒,众人请罪,等了片刻,不再有异事发生,萧真人赶紧立起,肃正衣冠,召唤弟子将神像扶起。 沉着脸对善众说道“两个小贼扰乱法会,只恐怕大帝降罪,今日之后贫道闭关念经,灭罪消愆,为十言善信祈福。” 还想四两拨千金,把刚刚那一场大闹给糊弄过去。 百姓将信将疑,可官员乡绅却不好骗,刚刚那个喝了酒的人闷声倒地,到这会儿还倒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办这法会,不论是官府还是富户都是出了钱的,不仅没在神明面前讨着好处,反而倒了神像,误了法会,脸色都不好看。 萧真人不俱那些富户,凭他再富,总有求上他的时候。 对官员更是已经想好了说辞“实不相瞒,那两个小道是北道中人,也是贫道一时疏忽大意了。” 南道紫微宫,北道奉天观,同出一门却水火不容,这是人人皆知的。 如今的国师是紫微上人,自然是紫微宫得势,可今上久病,往后的国师是谁,可不好说。 池州府扯扯脸皮“萧真人还是自行修书一封送进京城罢,此事我可不敢替你隐瞒。” 各地大办法会是为了替陛下祈福,若不然官府怎会出钱,乡绅个个还争破了头的撒钱,法会没办起来,池州府自然要写信禀报。 萧真人脸上一僵,池州府的信送上去,他还闭什么关念什么经赶紧卷着铺盖进京城请罪才是。 池州府说完,拂袖而去。 乡绅见状也跟着离开一阳观,方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散了大半,观前冷清起来。 萧真人怒不可遏,拍碎了茶盏“去把那三个逆徒给我带来” 清源昏睡未醒,清广清正首当其冲,承袭了萧真人的怒火。 两人跪着,互相推诿,清广告状道“师父明鉴,我本已经把谢十七哄得好好的,偏偏两位师兄非要来插一脚,这才不成事的。” 清正没他口舌利,清源又未醒,他只好道“师父,我们是想帮小师弟的忙,进屋劝说的可是大师兄。” 萧真人一柄拂尘劈在他们脸上,打得两人歪倒在地。 “蠢材蠢材,还不赶紧下海捕书,罪过就以扰扰法会来定。”再把破坏法器也一并算上。 二人既是道门中人,那便在道门中通缉,就不信他们能插翅飞了不成。 清广嚅嚅“师父,他也是有道门的。”真闹上紫微宫,只怕事情不好收拾。 萧真人扫了这个徒弟一眼“这天下有哪个道门,二十来人竟一点都不叫外人知道”说完才想到,“若是北道的,那倒正好。” 南道北道屡屡争锋,若那两个小贼真是北道派来的,他也就有说辞能够推脱了。 “这事绝不许人传,若有人传就说那两个小道是北道派出来的。” 道门巡检正要到池州来,若被他们听见风声,二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萧真人嚼穿龈血“我就不信这两个小畜生能逃到天涯海角。” 必要一雪今日之辱。 小毛驴驮着师兄妹二人越腾越高,低头一看,脚下便是池州城。 蒋家大宅连丧事都没办,下人走的走散的散,袁氏一病不起,眼看着丫环开她的妆奁,躺在床上怒骂,这万千家财,眼看就要散尽了。 毛驴蹄子一动,路过梨花小园,看见白雪香正在花树前烧纸烛元宝。 毛驴一时调皮,蹄子往小院一拐,一阵轻风吹落梨花,似在在元宝香烛前落了一层雪,白雪香仰头望向半空,只看见一道红影,仿佛云霞飘过眼前。 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到了池州边界。 毛驴蹄子这才停下,落在山间,那缕轻风摇身变作一女子,冲小小和谢玄行礼。 小小雪白小脸浮现一点喜意“是你。” “丰都阎君念我救人有功,发往土地爷门下,为他差役,直到轮回。”刚刚白雪香的纸烛就是烧给她的。 “两位小恩人,红药只能到此处,山路难行,万望珍重。” 说完在毛驴臀上轻拍,毛驴“哒哒”往前,慢慢走入山坳中,小小回眸一望,那一点红影一直矗立,直到走入青山,就见一点红光又往池州掠去。 谢玄眉头难松,握住小小的手“走,咱们去京城。” 第16章 野毒菌 惊蛰 怀愫文 从池州到京城千里迢迢,师兄妹二人又不能飞着去,只能先去青州府,再去巴州,坐船一路南下。 这是谢玄从池州客商那儿问来的。 毛驴驮着小小,谢玄在前面开道,挥舞铁剑扫开道上的长草,让毛驴好走些。 从池州出城必要翻这一座山,小小还没缓过劲来,软绵绵趴在毛驴背上,闭眼歇息。 谢玄絮絮叨叨“就是帮我,也不能这样冒险,下回再这样干,我也要打你手心了。” 小小闭着眼睛,心里想着,师兄才舍不得打她呢。 今日也确实凶险,小小本就三魂不稳,她还很小的时候,夜里睡着,魂魄跑出体外,被个小树精拐到山间去游玩。 小树精很喜欢小小,拘住小小的魂魄不叫她回来,想把她留下当个玩伴。 第二日小小沉睡不醒,谢玄叫来了师父,师父替她点香,师兄为她喊魂,她才顺着一缕香烟找到了回家的路。 小小又还很小,说话都不清楚,说了半天只知道有个木头小人儿跟她玩,他们在大树洞中吃许多甜浆果,还有小松鼠跟他们一块玩。 等找到了地方,才见是个棵几人合抱的大树,树上确实有一窝松鼠,它们看见小小还吱吱喳喳打招呼,气得谢玄差点一把火把树给烧了。 所幸那小树妖灵智初开,还自懵懂,若是起了邪念,吞噬了小小的魂魄,便可夺走她的肉身了。 从此之后谢玄和小小同睡一个屋一张床,有谢玄在侧,就算小小魂魄虚浮体上,魑魅魍魉也不敢来犯。 “是正午时分,人又这么多,阳气这么旺,我以为不要紧的。”小小扁了嘴,没想到操控真人这样耗神,她累得连手脚都举不动了。 “傻瓜,你就算要挑人也该挑个瘦的,那汉子一看便元神强健,挑他自然更累。”谢玄随手摘下山间野果,拣出甜的递到小小嘴边。 小小趴在驴背上,双眼紧紧阖着,闻见野莓野果子的香气,张开嘴,谢玄往她嘴里塞了两颗。 她嘴唇微微嚅动,舌尖尝到甜头,细眉舒展,嘴角露出浅浅笑意,谢玄看她笑了,心头跟着一松。 还是不要把师父的事告诉她,别叫她为师父担心,让她好好睡一觉。 小小过片刻就张张嘴,谢玄便往她嘴里塞两个甜果子,一兜果子吃完,她也睡着了,唇上染着野果的淡淡红汁,谢玄用手指替她抹了抹。 山间浓荫蔽日,抬头看看天光,将要傍晚,夜里山路不好走,今日是要露宿山间了。 谢玄推醒小小,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深吸一口林间淡雾,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有水。”露宿山间也要吃饭,他们带得有锅,支起柴来烧水烤鱼吃。 走了一刻就到水边,山间古木直插云空,浅浅一道溪湾从树下流过,树边青苔丛生,铺上树枝树叶更加松软,就在此处生火过夜。 谢玄让小小呆在溪流边,自己去收罗枯枝碎叶,看看能不能再打些野味来,走了一路,肚子饿得狠了。 小毛驴放出去吃草,这里没人,小小把两个小纸人放出来,让它们坐在毛驴的脑袋上,等小毛驴吃饱了,再把它带回来。 小小从竹篓里取出锅子,他们还带了米,焖一锅饭,再烤些鸟雀鱼肉,也算有一餐了。 她将锅洗净,自己去树的四周捡些蘑菇,掀开巨叶一瞧,上头长了一排鲜灵灵的小蘑菇,小小只捡最小的那种。 这种味儿最清甜蜜 ,跟饭一起焖,清香扑鼻,是师父最爱吃的。 小小只要站在林中,天生便能知道何处有水,何处有兽,哪种野果清甜多汁,哪种菌子肉厚可口。 捡了满满一裙兜,带回溪边,谢玄已经捉到了野鸡,架起了巨枝,把锅吊在枝上,底下生火,煮起水来。 竹篓也派上了大用场,把里面的东西倒干净,谢玄卷起裤管,拿着竹篓在小溪流水处一接,半篓指长的小鱼。 生得淡淡粉色,一看便肉质细嫩。 他看着这鱼感叹一声“要是有油就好了,这么大的鱼用油炸了,一口一个,不知多香。” 小小料理了鸡,串到枝上烤着,鸡油滴到饭锅里,没一会儿那锅中就泛出野菌米饭的清香,这指长的小鱼,过火就熟。 谢玄摘了两片大叶当碗,不等鸡熟,鱼已经吃了一半。 小小吃得不多,几条小鱼一个鸡翅就饱了,谢玄把啃完的鸡骨扔远,搭起树枝,盖上厚叶,在溪边造了个帐篷。 天色很快暗下来,树叶的缝隙间能看见零碎的几颗星子,两人躺在松枝上,谢玄在胸口摸了一通,摸出一根红线来。 小小乖乖伸出手指头,一头系在她的指上,一头系在谢玄的指上。 谢玄伸手扯一扯,看系得牢不牢固,这里是山间,不仅有鬼怪还有山间林魅,系着更安全些。 小小侧睡在谢玄身边,系着腕带的那只手与谢玄的叠握在一起,听着寂静山风,很快便安谧睡去。 围着他们睡着的那棵树,水畔石上亮起绿幽幽的萤火。 毛驴系在树上,烦躁不安的动了动蹄子,小纸人扯扯毛驴耳朵,毛驴这才安静下来,靠着树睡下了。 四林寂然,只有细叶繁枝中阵阵风响声。 小小梦中睁眼,只觉得林间一切都叫她无比舒畅,一花一石,一草一木尽数在她脑海中。 眼睛一转便能看向远处,隐隐看着林中有一点火光,走到近前时,听见马声人声,隔着树全看见有五六个人也在林间露宿。 每一个都锦衣华服,三三两两围着一堆篝火,火上烤着一只山鸡。 其中一个满面大胡子的道“嘴里淡出个鸟来,明儿进了池州城,先他娘的吃一顿” 另一个看上去斯文些,皱皱眉头“公子面前,不可如此粗鄙。” 小小这才看见有个比师兄大两岁的少年,锦带丝衣,面如冠玉,独自坐在一边,手里拿着水袋正在喝水。 他喝了一口,从袖中掏出锦帕,拭拭嘴角“不要紧,出门在外,还礼多拘束,也无趣得很。” 那个大胡子拿过烤鸡,却不给那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反而送到嘴边乱啃一通,吃得满嘴是油“旁的不说,这鸡肉还是香的。” 余下几人脸上一点异色也无,取下一串串烤菌子,先送了一枝递到那位小公子的手上“山间实没什么可用的,等进了池州城,再给公子办些精致素斋。” “不防,这样便很好了。” 那个随从又拿出烘热的馒头饼子,分送给各人,几个人早就饿急了,先嚼了两口馒头,又吃起烤菌子来。 小小鼻尖一动,皱起眉头,这种蘑菇不能吃。 眼看这些人大嚼野菌,小小急得跺脚,对他们说道“有毒的,不能吃” 自然无人听见她说话,只有那位小公子,明明离她最远,却抬起头来,犹疑地看向四周,他开口道“等等,大家安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连咀嚼声都不再发出,刚刚那个随从问“是有什么东西敢惹上咱们” 少年摇摇头“我仿佛听见有声音。” 小小干脆到他身边“有毒的,这蘑菇不能吃” 少年倏地皱眉,从怀中掏出一枚黄符,对准了小小所在的方向,一掌拍了出来,“山精鬼怪安敢来犯。” 小小“哎哟”一声,往后退了两步,伸手挥开黄符,黄符碰到红线上,红线一下松开了。 谢玄小指上红线一动,倏地睁开眼,小小人还在他身边,可指上的红线松开了,谢玄一下背起小小,从竹篓中放出纸鹤“寻人” 纸鹤被吵醒,仰着脖子打了个哈欠,拍拍翅膀在前面带路。 两个小纸人本来睡在小小身边,用小小的帐子当被子盖,也跟着跳起来,谢玄背着小小在前面走,它们俩就扯着毛驴的耳朵让它跟在谢玄身后。 密林之中,难辨认方向,谢玄一路都走得很稳,没踩着什么石块树根,他心中焦急,半点也没察觉。 两个纸人坐在毛驴脑袋上,看见谢玄每踏过一一地,那儿的石块树根便会自动缩起来,留下一条平坦道路给他。 夜色之中,谢玄的本命金光灼灼生辉,他走过之处,枝间叶下暗影飞快逃蹿。 谢玄背着小小几乎在跑,纸鹤越飞越急,很快便飞到了那几人露宿的地方,谢玄见着火光,一拨开树丛,便被一柄剑指向脖间。 谢玄后滑一步,脚尖一踢,沙石往那人面门罩去,那人不得不退几步,捂住口鼻,将沙石挥开“来者何人” 小小在谢玄的背后动了一动。 谢玄一颗心总算落地,托了小小一把,就这一分神的功夫,眼前刹时站了四个人,三人执剑,一人握刀,刀剑尖对着谢玄身上几处。 谢玄跑得满头是汗,一半是因为忧惧,如今小小醒了,他便不惧了。 锦衣少年被几人护在身后,他站起来皱皱眉头,走到前面来,随从伸手要拦,他摆摆手“这位小兄弟,可是被什么东西追赶” 谢玄眼睛一转,不动干戈自然最好,点头道“是,不知是个什么东西,我背着妹妹跑了半夜了。” 一边说一边气喘几声。 几人互看一眼,刚刚公子确实说这林中有东西,纷纷放下刀剑,那个大胡子嗓门最大“别怕,什么鬼东西也不敢到这儿来,小兄弟来坐。” 谢玄捡了最角落处,把小小放下,小小满头虚汗,脸色发白,眼睛嘴唇紧紧闭着。 大胡子上前察看“你妹子这是怎么了”转身就道,“公子,你来给这女娃娃瞧一瞧可是被脏东西伤着了。” 几个随从看了大胡子一眼,目光隐隐责怪,仿佛让锦衣少年给小小看病是纡尊降贵了。 受人轻慢,谢玄一口回绝“她是受了惊,歇一会就好了。”这里人多,还不能问小小是发生了什么事,红绳怎么会松开的。 谁知那锦衣少年却笑道“不碍事,我来看看。” 举着火把走到小小面前,看她一头细软乌发,衬得小脸雪白,眼睛紧紧阖着,额上点点细汗,刚要伸手搭脉。 就被谢玄隔开“不必了。” 几个随从本就不满,听见谢玄拒绝就更不满了,那少年一怔,从袖中掏出丝绢“用这个敷在手上,我再来把脉。” 话音刚落,身后一声轻响,一个随丛倒在地上,“碰碰”两声,那四人应声倒地。 大汉子一下跃起“公子小心。”把少年护在身后,举刀指着谢玄,“你这小贼弄的什么鬼” 第17章 闻姓人 惊蛰 怀愫文 谢玄来之前大家伙都好好的,谢玄来之后,四人便连续倒地,大胡子自然以为是谢玄搞的鬼。 谢玄皱眉道“我来不过片刻,这些人连碰都没碰过,就算下毒,也是你离我最近,你怎么没事” 这大胡子是个热心肠,谢玄看他,比看旁的人顺眼的多,这才跟他多说两句。 大胡子生得粗犷,倒能听人讲理,一听谢玄说的有理,刀尖刚要放下,忽听身后响动,回身一望是锦衣少年脚下一软,脸色发白,已经站立不住。 大胡子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扶住少年,怒吼一声“还说不是你”这一声吼得林中惊鸟四处乱飞,枝叶扑棱棱作响。 吼完又急问道“公子你怎么样” 锦衣少年摇一摇头“不是他们,我离得这样近,他若暗算我绝不会不知,必是有别的缘故。” 小小轻轻睁开眼,伸出指尖勾住谢玄的手掌,这些人先冤枉她,现在又冤枉师兄,她很不喜。 面上含霜,冷冷说道“你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怎么能怪我哥哥。” 谢玄一背她的身体过来,小小就赶紧回魂,谢玄说的每句话她都听见了,只是没有力气开口。 大胡子一听怒瞪小小“大家一同食一同睡,我怎么无事” 他除了这会儿肚子还饿,精神头足得很。 小小把头靠在谢玄肩上,伸手指着大胡子那把油亮亮的胡子“你吃了鸡,没吃野菌。” 大胡子一想确是如此,他一向爱荤,无肉不欢,而这几个通通都只吃素,难道是烤野蘑菇有毒 小小又道“所幸吃的不多,灌水吐出来就是。” 大胡子就要摸黑去打水,少年冲他摇摇头“不必,烦请你取我的纸笔来。” 大胡子取少年的匣子过来,那匣子一开,谢玄眼前一亮,上下两层,上面是黄符纸,下面是线香毛笔朱砂。 少年取出一个小阵盘,点起三枝香,口中默默念咒,挥毫画了几道符,递到大胡子手中“这是祛毒符,把这个贴到他们腹上,再吃一枚清浊丸便能好了。” 谢玄眉毛一挑,这符是他不曾见过的,顺手跟着学画了几笔,见那少年看过来,冲他温和一笑,讪讪将手松开。 心里又想,这人画符也要起阵念经,怎么外头的道士画符都要起阵 有心把那符看得再清楚些,让小小靠树躺着,去帮大胡子的忙“大哥,我来帮你。” 大胡子没想到谢玄这样热心肠,自己刚刚还怀疑人家,心中颇为愧疚“小兄弟,刚才是我对不住你,你别放在心上。” 谢玄笑一笑,从他手里接过灵符丸药,借着替几个人贴符的功夫,一眼扫过符头符脚,着意细看符胆,原来是请了药王入符胆。 他只看一遍就记在心上,也是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再有人送酒送菜,先拍它一道祛毒灵符,那就不怕什么蒙汗药了。 那四个人吃下丸药,再贴上灵符,坐起身来排成一排,盘腿打座运气。 谢玄看完了符便回到小小身边,看她脸色发白,从竹篓里掏出甜糕,喂她吃了两口,小小慢慢缓过气来。 谢玄脸上轻松,心里却焦急,才短短几日,小小已经离魂两次了,师父教的静心咒这两天也都念了,怎么还是没用。 锦衣少年吃下药又贴上符,运气片刻,站起来走到林中去,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对小小道“多谢这位姑娘,若非这位姑娘出言提醒,我们还不知道症结所在。”他说得和善,可说完又问,“请问,姑娘是怎么知道,我们吃了菌子。” 谢玄翻了个白眼“我妹妹从小鼻子就灵,那烤菌一股味,谁闻不见。” 少年一听,点头信了,又道“我颇通岐黄之术,我看令妹身子不适,正可替她搭一搭脉。” 小小已经缓过来了,不愿意叫别人碰她,把头缩到谢玄怀中,谢玄搂着她“我妹妹怕生,她这是老毛病了,这会儿已经好了。” 少年刚要劝言,正因为是老毛病才更应该仔细看看,他自幼学医,医术还是颇为了得的,只是这话说出来难免有夸口之嫌,一时倒不好劝解。 那几个随从排成一排正在运气,其中一个憋得满脸通红,“噗噗”放了两个屁,这一起头,余下那三个,接二连三都放起屁来。 谢玄一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一手捏着小小的鼻子,又看看锦衣少年,把少年看得脸上一红,原来他刚刚是进林子里放屁去了。 灵符和药丸一起作用,肚中便翻江倒海,“咕噜噜”响个不停,不把肚里的毒气排干净,这些屁也不会停。 那几个一等腿上有力,纷纷跑到林子里去,大胡子哈哈笑了两声,刚刚这几人还嫌弃他粗鄙,他却替他们说话“人吃五谷,总有三急,跑个什么劲。” 他一边说一边把刚烤好的鸡肉拿过来,分给小小和谢玄“小兄弟,你跑了半夜,一定饿了,这是才烤好的,跟你妹子一起吃点罢。” 小小看了那个大胡子一眼,这人虽然性子粗放,可头顶之气十分纯净,分明不是修道中人,却比刚刚那几个随从的气要纯正得多了。 谢玄不会辨气,但他喜欢这大胡子的性格,有一说一,错了便认,比那几个顺眼得多,接过他手里的肉“多谢大哥,还未请教大哥姓名” 大胡子笑了“我姓胡。”说着摸摸自己那把络腮胡子,似乎十分得意自己这一把大胡子。 “多谢胡大哥。”谢玄问完,撕了点肉喂到小小嘴里。 大胡子十分心热,替他们挪了些柴火过来,用粗树枝将火拨旺“那是我们公子,我们公子姓姓闻。” “胡大哥是打哪儿来的” “打京城来的,要去池州。” 谢玄随口大嚼鸡肉,状似不经意的问“那位公子,好厉害的法术,是不是那个那个紫微宫的神仙” 他假装自己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小子,与大胡子攀谈。 若在平日,几个随从在,必不会就此透露。可大胡子跟那些人走了一路,到底是性情不投,十分气闷。 这个小少年的脾气倒合他心意,萍水相逢也肯说上两句“可不,我们公子那可是” “胡子你又胡咧咧什么呢”其中一个随从回来,听见大胡子要说出来历,立刻喝住他。 大胡子立刻住口,心里却不当回事,冲谢玄挤挤眼睛。 谢玄听见果然是紫微宫的人,心头一紧,看了那人一眼“不说便不说,何必这么凶呢,我又不是非要知道,不过长夜漫漫,解解闷嘛。” 说着背过身,手上继续撕着鸡肉,跟小小目光相碰,都是微微一沉。 紫微宫的,姓闻,会道术,看样子非富即贵,他会不会与师父有什么关系 两人心意相通,最好是能从这几个人的嘴里,套出点什么来。 那几个随从一个跟一个的回来,坐到火堆边烤火,也不敢再吃什么菌子了,白馒头配面饼。 其中一个有意问谢玄道“你们兄妹是要去何处” 小毛驴找到了谢玄小小,挨在他们身边一趴,林家一降露水,还真有些冷,小小套上絮袄,一边靠着师兄一边靠着驴子,撑不住就要打盹。 谢玄给她盖上一件衣衫“我们兄妹刚从池州来,要往青州去,所以才在山上露宿一夜。” 锦衣少年笑了笑,问他“你们既是打池州来的,那可知道池州城外的一阳观” 谢玄微微一顿,没想到他张嘴就问一阳观,那两个随从眼睛很毒,问他“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玄憨直一笑“不是不能说,是不大敢说。” 锦衣少年好奇起来“可是一阳观出了什么事” “我跟妹妹本想去法会瞧瞧热闹,咱们村里可没有这样气派的道观,那个那个萧真人,身上都是织金的袍子,头上那冠也是金的。” 几个随从皱皱眉头,可法衣奢华便奢华些,也不要紧,紧跟着问“还有呢” “没了没看着。”谢玄挠挠头皮,“前头许多人,好像是有什么事儿闹起来,天上一团闪电打下来,真武神像就倒了。” 锦衣少年脸上变色,几个随从也都互望一眼“当真” “当然是真的,咱们还磕了好久的头呢。”他背着小小出来的时候,那些信众可不在磕头,生怕真武降罪。 几个互看一眼,还是为首的先开口“公子,若是真的,这事可大可小啊。” 南道北道本就相争,离开京城的时候,今上就已经靠丸药吊着一口气,迟迟未定太子人选,若是北道从中作梗,只怕要生变故。 锦衣少年眉头微蹙,靠着火堆不再说话。 谢玄知道这几个人心里防范他,干脆躺到小小身边,合衣而卧,等明天看能不能从大胡子嘴里,打听到什么。 天色刚蒙蒙亮,这几个人便陆续起来了,打水的打水,做饭的做饭。 大胡子刚要去打野味,谢玄赶紧跟上“胡大哥,我跟你一起去,昨儿吃了你一只鸡,今日还你。” 小小年纪小,这几个随从处处防范谢玄,不肯在他面前吐露真言,可对小小却没这么多的防范,其中一个捧了一叶子的蘑菇走到小小面前“小姑娘,这里哪些是能吃的。” 小小抬起眼来,扫这人一眼,目光淡漠,一言不发,从竹篓中拿出锅和米,到溪边盛水去了。 “你这”那个随从很下不来台,可又不能认真跟个小姑娘计较,站在当场十分尴尬。 等她架起锅,煮好水,往里头下了两米,又把洗干净的山蘑菇焖在米上,那几个还手忙脚乱,一看就不是常干这些事的。 等谢玄和大胡子回来,小小那锅饭都已经焖好了,她撮了把盐,饭捏成饭团子,一个个摆在绿叶上。 谢玄捉了两只野兔,在溪边弄干净,串在枝上烤起来,等一面烤得金黄又换过一面,撒上盐粒继续烤。 大胡子托着刚刚那一叶蘑菇走到小小面前“小姑娘,请你帮帮忙,看看这个哪些能吃的” 他问得客气,小小便放下手里的饭团,把这堆野菌分成两捧,指着其中一捧道“这个是能吃的。” 刚刚那个便气不过“用了咱们的营地,倒还傲气得很。” 锦衣少年刚要皱眉,小小便道“进了山林,人皆是客,没有哪块是你们的。” 锦衣少年听了一怔,细品这话颇合道法,跟着点头“这话有理。” 主子都这么说了,随从也不再谈,谢玄把一只烤兔和三个饭团送给大胡子“胡大哥,别客气。” 大胡子拿过来便啃了两口“好香好香,小姑娘手艺真不错。” 余下那几个还守着火等东西烤熟,但好歹有蘑菇吃了。 谢玄站起来,跟大胡子告别“胡大哥,咱们就此别过。” 大胡子还没说话,为首的那个随从先道“小兄弟,等一等,不如咱们一道上路。” 那人脸上笑眯眯的,话也说得客气,可谢玄打量他一眼,就知这是被人当贼看了。 他冷笑一声道“你要是害怕蘑菇有毒,就不要吃,又要吃又怕毒,还怕我们抢东西” 大胡子一听,立即恼了,冲着那长脸随从道“姓朱的,你真是这个意思” 长脸不防被谢玄说破了心思,面上有些尴尬,心下反而更加起疑,这小小少年,怎么如此老成世故。 不让他们走,谢玄就偏要走,牵着小小的手,扬长而去。 第18章 山中神 惊蛰 怀愫文 谢玄走时就只跟大胡子一人打了招呼,大胡子还在气这几人好端端就怀疑别人,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嚼谢玄给的烤兔肉。 长脸的长随叫朱长文,他面上讪讪,解释了两句“出门在外,小心为上,昨儿这对兄妹确实来的蹊跷,不得不防。” 谁知道那少年这样精明,一句话就听出言外之意,他心思转得这样快,更不能留在公子身边了。 余下三位自然赞同朱长文,他们出来可是重任在肩,不过两个毛孩子,有什么得罪不得罪,不必放在眼中。 锦衣公子蹙了眉头“在外小心也是应当,只是那兄妹俩确实不像什么坏人。” 朱长文摇一摇头“公子,小心驶得万年船,你长在京城中,世道险恶如何能知防就是得防女人,老人,和孩子。” 另一个长随道“朱师兄所言极是,那兄妹两个,大的十五六岁,小的才十三四岁,两人便敢结伴去青州府,身上若没些本事,如何能够” 锦衣公子一想也确是如此“两位说的得礼,是我想得简单了。咱们加紧赶路,看看那位小兄弟说的是不是真的。” 几个人都着急赶路,已经误了一日的法会,今日必要赶到池州去。 真武法会遇上这样的事,不论其中有什么因由,都要将一阳观的萧知观带回京中,到紫微宫请罪。 朱长文道“那位萧师兄是一阳上人门下,咱们可要仔细行事。” 几个收拾了行装,牵上马匹,往山道上行去。 天色已经透亮,整座山幽静空明,粗枝细叶间立满了鸟雀,阳光从叶缝透出,啾啁鸣叫,无比欢畅。 昨夜虽闹腾了半宿,但几人长年练气习武,脚程很快。 山间有一小飞虹,水极清澈,几人都有些口渴,解下皮囊去盛水喝。 大胡子没他们这么斯文,一头扎进小潭中痛饮起来,朱长文盛满一囊送到公子身边“公子,再有一个时辰就到池州了。” 话音刚落,天色倏地暗下来,狂风大作,一阵枝叶乱响过后,伸手不见五指。 几人拿出打火石,可被风刮得根本打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刮风了” 片刻之后觉得额间颈间骤然一凉,刚要抬头看,就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打了一身,没一会儿就把几人浇透了。 点不着火,又不能摸黑下山,把这一行人困在了泉边,偏偏这里连个能躲雨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大胡子摘来几片大叶,顶上头上,权且当雨伞用。 天色微明,可雨声不歇,几个人早就浇透了,大胡子道“公子,这么大的雨这一时半刻也不会停了,就是停了,山道也不好走,不如看看这山间有没有地方能躲一躲。” “如此也好。”人和马都经不起雨这样淋,他倒想念个祛雨符,可符咒一拿出来便被雨水打湿,根本不起作用。 大胡子抹开脸上的雨水,一路向前,望见满山青绿之间有一座小屋,赶紧回去禀报,几个人拉着马,背着行李,在大雨中跋涉,往小屋赶去。 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座山神庙。 还没进屋里面就透出隐隐火光,再近些就能闻见阵阵香味,好像有人在里面炖了汤,想来也是在里面躲雨的。 几人狼狈进屋,撩起长衫挤干净水,正要跟前来者打声招呼,一看竟是早上才刚刚分道的熟人。 谢玄看几人狼狈的模样,忍着笑意跟大胡子打招呼“胡大哥,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们一离开营地,小小就问谢玄“要不要听听他们说什么” 她手里捏着小纸鹤,小纸鹤翅尖一动,跃跃欲试。 谢玄摇摇头“他们可不是蒋家那两个外行,我看那小子有些门道,拿这东西试探他们,只怕咱们自己就先露了形迹。” “我听大胡子的意思,他们是来池州办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萧白脸的帮手。”谢玄没能打听到多少。 谢玄昨日就看明白了,大胡子与那几个人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他知道的也不多,关于那个闻公子的来历更是一个字也不透露,问多了反而叫人起疑。 “不管这人与师父有什么关联,咱们也没空同他们歪缠,还是赶紧去京城。” 两人没走多久,小小便抬起头来,鼻尖一动,告诉谢玄“要下雨了。” 天淡风轻,没有半点要下雨征兆,可小小说要下雨,那就是要下雨了。 谢玄一牵绳子,放出小纸鹤,让它找一个能躲雨的地方,纸鹤很快把他们带到山神庙,两人刚把火堆点起来,天空便泼了墨似的,大雨倾盆。 大胡子哈哈一笑“小兄弟,没想到咱们还挺有缘份。” 谢玄还记得他昨夜挪火堆的好处,请他到火边烤一烤“我妹妹刚作好汤,胡大哥喝一碗暖暖身子。” 谢玄这人,别人敬他一尺,他就敬人一丈,昨儿夜里大胡子热心,他就肯加倍回报“再等一会儿兔子也烤好了。” 几个长随看见小小和谢玄都皱起眉头,两人身上干爽,哪像淋过雨的样子,还煮了汤烤了肉,这对兄妹身上果然有古怪。 小小烧了一锅野菜汤,谢玄先盛一碗敬奉山神,规规矩矩摆在神台上,又抽出三支清香点燃。 “小兄弟出门在外,还长备香火”其中一位长随问道。 “入山拜山神,过河拜河神,你们修道之人,怎么连这也不通”谢玄反问回去,倒把那人给问住了。 几人到外头砍了树,湿柴生火,燃起一阵烟,小小鼻子灵,被烟一冲就咳嗽起来。 谢玄恼了“你们怎么回事,要用湿柴生火就跑远些。” 朱长文面见怒意,被闻公子拦住“大家一同躲雨,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说完也从行李中取出一束香,走到神台面前,点燃香火供奉山神,看这庙宇建得颇为精致,楹联俱全,怎么会如此败落。 “这是一阳观的地界,山神何以得不到供奉” 谢玄哧笑一声“连池州土地都没供奉,山神庙这么高这么远,还有谁来” 闻公子眉头紧皱,等回京城必要把这些事告知师父,一阳观在此建观二十年,竟把本教尊神都冷落成这样,想来原来的优评都是作假,该好好彻查才是。 朱长文到后院一转,出来道“公子,这庙看着门小,里面别有天地,还有好几间屋子,还有锅台灶台,这雨一时也停不了,咱们正好歇歇脚。” 昨夜露宿,几人都没睡好,里面的屋子虽然脏,但打扫一下还能住,烧个热水也能冲冲身子,不必跟两个不懂事的小毛孩子挤在前面。 这庙两边抄手廊道,院中间一棵大树,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他们挤一挤也能睡下了。 他们是有心要把几间屋子都给占走,一间也不给谢玄和小小留,可闻公子听了却道“是他们先来,由他们先挑罢。” 谢玄张口回绝“不必了,咱们就在这儿,你们到后面,两边都清净。” 大胡子跟着到后头转了一圈,又到前头来了“小兄弟,我来这儿挤挤,不要紧罢。”那几人说话总要背着他,他干脆不讨人嫌,自己也自在些。 谢玄笑了“我看大哥便比他们爽快得多了,咱们正好一处吃肉,要是有酒就好了。” 大胡子一听“酒”这个字儿,馋得满口流涎,赶紧摆手“别说了别说了,我这一路一顿时酒都没喝痛快过。” 谢玄又道“那咱们下次再见就好好喝一顿。” 两人说得热闹,可雨一直不停,下到晚上才稍稍止住,这会儿天色也黑了,人也安顿了,谁也不想下山,就在这里将就一夜。 小小和谢玄睡在南角,大胡子睡在北角,他躺倒便睡,梦中忽然闻见一阵酒香气,把他肚里的酒虫勾了起来。 迷迷登登睁开眼,酒味儿是从后院传来的,他顺着味道往后院去,推开厨房,看见十七八只酒坛子,罗列摆放,靠在墙边。 一只坛子已经拍开封口,从里面传出浓烈的酒香气。 大胡子啐了一口“知道这儿有酒,竟不告诉我”烧火作饭的是那几个随从,他们必是看见了,却特意不告诉他。 也不找杯子碗盏了,伸头就要往酒缸里埋,还没喝到酒,脸上便飘飘欲仙,头刚碰到缸口沿,身后一只手牢牢攥住他的背心“喝不得” 第19章 骨灰坛 惊蛰 怀愫文 大胡子冷不防被人抓了背心,刹时清醒。 他本就是武将,后心被制,立即反手一拧一抓,这一招半点没留情,没成想竟失了手,大怒回身,一看拉住他的人是谢玄。 谢玄背上驮着小小,对大胡子摇头“胡大哥,喝不得。” 大胡子见是谢玄,怒气才消,直声问道“怎么喝不得,我闻这酒得藏了好几十年,这样的陈酿,极是难得,小兄弟一起来喝一杯。” 反正是无主的酒,大不了起的时候给山神奉上酒钱。 说着就要去找酒勺,谢玄急喝一声“胡大哥,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大胡子笑了“你小娃儿没见识过,这可是好酒。” 谢玄看他馋虫上来,又道“庙里如此破败,如何还会存得有酒胡大哥仔细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大胡子鼻尖一股浓烈酒香萦绕不去,可听见谢玄的话,仔细一思量,又觉得颇有道理,心里一点清明刚现,那酒香便渐渐淡了。 他再低头去看时,哪还有什么酒,地下摆的是一个个土坛子,拍开红封的那一只,是顶上梁沿落水,把红纸给滴透了。 里面灰灰白白的一团,似泥似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小趴在谢玄背上,鼻尖微动,轻声说道“是人的骨灰。” 饶是大胡子这样刀尖浸过血的人,也一阵恶寒,刚刚差一点儿就喝了人的骨灰水,想到自己差点把头埋进去,直着脖子一阵阵干呕。 谢玄反手轻拍小小的背“你闭上眼睛,养养神。” 庙中有外人,谢玄睡得比平日更警醒,怀中搂着小小,把自己的背露在外头。 大胡子人生得粗壮,动作也比别人粗重些,他睡在北角打鼾翻身,声音一停,谢玄就醒了。 本来以为大胡子是要出去小解,可他一边走一边轻声呢喃“好香,好香。” 谢玄耳廓一动,清醒过来,翻身坐起,眼看大胡子往后院走,他拍拍小小“醒醒,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小小睡得极熟,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瞧不清楚,眼前一片漆黑,外面明明没有雨声了,可依旧浓云掩月,伸手不见五指。 地上的火堆不知何时熄灭了,庙门大开着,一阵阵冷风灌进来,吹得人寒毛直立。 寻常人在夜色中目力不佳,可小小不同,越夜她见得就越分明,此时眼前一片乌黑,心里有些慌“师兄” 谢玄一把搂住她“怎么” 小小声音颤抖“我我看不见了。” 谢玄脸上变色,外面天光暗淡,但也不是一点都瞧不见,他一手搂住小小,一手点燃了火把,问她“现在能” 小小只觉得眼前一暖,有一星火点在眼瞳中晃,除了谢玄那灼人的本命金光,四周还是浓黑一片。 她捂着眼睛揉了又揉,鼻子一抽怕得要哭,谢玄握住她的手,将小小背到身上“这庙里有古怪,咱们赶紧走。” 脚才要迈过门槛,又想起大胡子,他一片纯直,倒是个好人,不能放着不管,谢玄咬牙转身,走到厨房,拉住了伸着舌头要去舔骨灰水的大胡子。 “胡大哥,这里不对劲,咱们得赶紧出去。”谢玄一边说一边背着小小出门,他用绑带把小小背在身上系牢。 一只手托住她,一只手握着铁剑“你在前我断后,咱们闯出去” 大胡子一拍脑门“不好公子还在里面”他扭头就往院中跑去。 谢玄与那几位本就不睦,大胡子既然不肯跟他走,他也全了道义,干脆自己先出去,看看小小的眼睛到底怎么样了。 两人分明是往两个方向跑的,回廊上一绕,迎面差点撞上。 “胡大哥” “小兄弟” 大胡子是冲那三间屋子跑去的,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跑不到,绕了一圈撞上了谢玄,他一把拉住谢玄“小兄弟你跟着我走,只要找到公子,必能破这障眼法。” 谢玄皱皱眉头“怕是他们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胡大哥不如跟我们走。”他攥了一张破秽符在手中,这当口也顾不得隐藏身份了。 危急时刻大胡子说了实话“小兄弟,他们都是紫微宫的人,找着他们,比咱们自己乱闯有用。” 谢玄颇不以为然,真有本事,怎么半日都没来找他们,他把火把分一根给大胡子“就算要找人,咱们这样找也没用。” 大胡拿着火把,把谢玄和小小护在身后,走到刚刚那个拐弯的地方,猛然挥舞手中的火把,嘴里一阵乱骂,想把邪祟给骂跑。 骂声实在不堪入耳,小小蹙了眉头,眼睛睁开一条缝。 大胡子挥着火把一阵乱舞,小小眨眨眼睛,火把烧过的地方,黑色便淡一些,等火收回来,那黑色就又更浓。 原来她不是看不见,而是看得太清楚了。 层层黑雾弥漫整间屋子,小小眼前一片漆黑,她这才以为自己看不见了。 “继续挥”小小一下直起身来,双手搭在谢玄的肩上,对大胡子说道,“我好像能看见路了。” 大胡子一喜“真的”确是听说过小孩儿眼睛干净,大胡子看谢玄都小,看小小那就是个女娃娃。 他两只手挥舞火把,火光到处,黑雾退散。 可只要一停,那黑雾便又涌上来,挥之不尽,没一会儿大胡子就累得气喘吁吁,可他们三人不过挪了几步而已。 谢玄眼见这样不是办法,从竹篓里掏出两小盒朱砂,快手往大胡子火把上一撒,火光“腾”一声蹿起,烧掉了大胡子半边眉毛。 朱砂是至烈之物,与火相合,眼前黑雾退后几步,一路护着他们走到了厢房门口。 大胡子一脚上去,不仅没把门给踹开,反而震得他脚下发麻,咧着嘴抽气“这门怎么这样硬,公子姓朱的你们在不在” 里面悄无声息。 谢玄说“我来。” “小兄弟仔细,这门”话还没说完,谢玄已经把门推开了。 他掌心捏着破秽符,符光到处,邪魅自散,门轻轻一推便打开了,大胡子来不及惊诧,抢上前去,想看看屋中人是否安好。 谁知他刚一近前,屋中刷刷三道银光,三柄剑同时攻出,一剑指头,一剑指腰,一剑攻下盘,逼得大胡子往后踉跄几步,怒道“是我” “打的就是你”朱长文抢先攻上,手中长剑削来,剑锋擦着他的胡须,削掉一角,胡须纷纷落在地上。 若不是谢玄见机快,拉住了大胡子往后一扯,这一剑就划在大胡子的脖子上了。 大胡子大怒,他也不跟朱长文客气,抽出大刀,猛劈出去,一刀就把余下两人逼退,他这一刀并不精妙,只是刀一出去虎虎生风,三人不敢跟他硬碰。 谢玄心知事情不对,可这几人打成一片,刀剑乱响,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将手中火把扔战局,几人为避火开,终于退开一步,那三个长随退到屋角,恶狠狠盯着他们。 朱长文问道“你把公子带到哪里去了” 大胡子说“我就是来寻公子的,这庙有古怪” 朱长文一顿“刚刚不是你把公子叫走的”他们几人睡得极熟,这一路上投宿的都是小村庄,屋子低矮,被褥潮湿,哪比得这山神庙的后厢房。 饶是如此,也没忘了派人值夜,朱长文起来轮班的时候,一看之前值夜的许英杰不在,再一看,公子的门打开着,里面人已经不在了。 他赶忙把另外二人叫醒,三人在屋中查看,就听见门外“隆隆”声响,点起火折一看,大胡子提着刀,在屋外奔来奔去几个来回,就是不进屋来。 深夜不见了公子,大胡子又行为古怪,他们才防范起来。 谢玄见他们把事情说清楚了,不愿意再久留,对他们说道“各位还有事,我们就先走了。” 朱长文几个盯了他一眼,并没有出言阻拦,但心中都想到,这少年是活得不耐烦了,就敢这么闯出去。 谢玄也不管他们心中想什么,转身就要走,大胡子拦住他,摇头道“小兄弟,此时不可逞强。” 小小眼睛无事,谢玄也不那么慌张,他们自己出去,比跟这几人走还要快些。 大胡子打头阵,他一手火把一手钢刀,刀锋一现,小小便眼前一亮大胡子这把刀,刀身隐隐显出红光,虽比不上桃木剑,可执刀过处,黑雾退散。 小小趴在谢玄背上指路,她手指哪里,大胡子就往哪里去。 一个长随刚要说话,朱长文便拦住他,轻轻摇了摇头,这对兄妹不论是不是有古怪,此时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何况被她这么几指,他们已经到了院中。 一间一间屋子的翻找,每进一屋,朱长文便烧一道符,可就是没有那两人的踪迹。 院中有一棵拔然而起的老树,树枝树盖直长出院顶,小小揪一揪谢玄的衣领,谢玄心领神会,把她背到树前。 小小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抚在树皮上,轻声问道“树婆婆,那两个人去哪儿了” 古树无风摇曳,枝头轻响,叶子簇簇而动,叶尖指向一小院的一个方位,小小定神一看,墙壁消失,现出一道小小的角门。 第20章 洞中妖 惊蛰 怀愫文 谢玄举着火把照见角门上长满了青苔,底下有两个新鲜的足印。 大胡子一看谢玄动作,也凑过来看,瞧这鞋底印,大声道“快来,公子他们是从这个门出去了。” 朱长文赶上前,仔细一看,点头道“不错,这是官靴的印子。” 可这道门却打不开,三个长随轮番使劲去拉,门把纹丝不动,掌心上一片湿腻,低头一看沾满了绿苔。 “以公子的道术岂会轻易就着了妖魔的道。”朱长文一边疑惑一边掏出符咒,拍在门上。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扑面而来一阵湿润的风,夹杂着水草腥气,这道门的后头竟是一处洞穴。 谢玄背着小小,心里自打算盘,那个姓闻的就算与师父有什么关系,与他们也不相干,这几人为他卖命要去找他,他们犯不着为他涉险。 谢玄托着小小“既然你们找到了地方,咱们就此别过。”转身想从庙门口出去,驴子还绑在小庙的檐下呢。 朱长文笑了一声“小兄弟,你仔细看看,四周都是回廊,哪还有通向前院的门” 谢玄定睛一看,通往门口的廊道消失了,连后厢房也一并消失了,他们被口字形的回廊围住。 一个口字,再加口中一株老树,正好是个“困”字。 谢玄掌叩符咒,伸手去探,屋子消失的地方被山石填满,掌心咒拍在石壁上,溅起火星碎石,谢玄退后一步,又往别的地方去试。 符咒贴石发出金石之声,朱长文还当他是在用铁剑试探,谢玄试了半天,心里暗道一句倒霉,这下除了入洞穴,显是没路可走了。 小小盯着那道门,门中团团黑雾往外冒,她拍拍谢玄的肩“放我下来,咱们一起。” 那几个人都靠不住,大胡子人热心,可他不通道术,又与那几人拆不开,还得他们师兄妹一同抗敌。 朱长文看他们变了主意,打头第一下就要入洞穴,小小略略皱眉,轻声道“该让大胡子先上。” 谢玄问“怎么” 小小答道“他手里有把好刀。” 那一柄钢刀隐隐带煞,是开道的好物,可这几人哪会听她的,还是大胡子看人都进去了,对谢玄小小道“小兄弟,你带你妹妹走在我前头,我来断后。” 他心里实是把谢玄当兄弟看待了,觉得谢玄虽然年纪小,可人有志气,遇着险事不逃不避,是个硬骨头,等出去了,必要相交一番。 谢玄也想,这个大胡子真是他们涉足江湖之后,遇到最赤诚之人,入了洞穴之后,总要设法保他平安。 谢玄笑嘻嘻问道“胡大哥,你这把刀瞧着可真厉害。” 大胡子低头看一看刀“这是我家老头子传给我的。”家里就只给他留了这一样东西,让他去当兵。 小小心中好奇“那你爹是天师吗” 大胡子哈哈大笑“我爹是专砍人头的。”若不是他不想子承父业,这会儿该在京城挥大刀。 怪不得这刀上的煞气这么重,原来是长年累月浸染将死之人的血。 朱长文在前面开道,听见后头说说笑笑,心中恼怒,公子还不知身在何处,他倒有闲心与人磕牙,待回到京城,必要去国公府告上一状。 洞穴中又湿又闷,脚下石滑,步步小心。 几人之中除了谢玄小小是惯走山路的,余下的每迈一步都需提着气,洞中石阶蜿蜒往下,他们走了一段,其中一人说道“咱们是不是在走下山的路” 洞中湿气越来越重,石壁也越来越湿,手摸上一把就是一手的潮湿滑腻。 谢玄问小小“要不要背你” 小小摇摇头“不能再往前走了。” 朱长文听见,皱起眉头“小姑娘要是害怕,那就往上去,看看那道角门还在不在了。”不管是什么东西,既逼得他们进来,就绝不会再放他们出去。 在洞中反而是谢玄看得比小小更远,他极目望去,山道没有尽头,穴顶尖石如犬牙交错,“嘀哒嘀哒”滴下水珠,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他虽不能见鬼神阴物,但目力极佳,记性又好,石壁上总有些凹凸起伏不同,这一段路他们刚刚走过。 谢玄放慢脚步,有意落在后面,目送那几人远去,与小小对望一眼,靠着山石壁,静静等待,看看他们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这条入洞的路似乎怎么都走不完,走了一程朱长文觉出不对“昨儿咱们上山也走了这么久” 再走下去,可就到了山腹中央了,什么样的石山里会有这么长的洞穴。 其余几人站定皱眉,山洞之中四处是石壁,潮湿黑暗仿佛走在甬道中,前路望不到头,转头一看,身后又是一片黑暗。 大胡子性子最直“是不是鬼打墙了” 朱长文抽出剑,在石壁上刻下记号“咱们再往前走一走,仔细看着记号。” 几人一路走一路轻声呼唤“公子公子” 火光照见前路上有两个人影,朱长文一喜,快步过去,恭敬出声“公子” 谢玄一回头,冲他咧嘴一笑。 朱长文退后一步“你怎么在这儿”他一面说一面回头,队伍的最末哪里还有谢玄的影子。 谢玄道“我妹妹走累了,咱们歇了会,你们怎么绕到后面去了” 朱长文把长剑立在地上“不好,这是要生生累死咱们。” 三人从怀中掏出黄符,就在原地踩了个剑阵,念了总有七八遍的神咒,抛出黄符,长剑一挑,三张符咒刹时放光,打在山石壁上。 石壁纹丝不动。 甬道中一阵沉默,大胡子先忍耐不住“你们到底也是紫微宫的,总比咱们寻常人要强些,总要想个法子出来” 朱长文像被刮了一层面皮,脸上火辣辣的,这也是他们从未遇上过的怪事。 另一个姓李的长随说道“朱师兄正在想法子,你要是有办法,就自己往前走” 大胡子哪里受得了激“走便走。”说完拿着刀开道,往前去了。 谢玄牵着小小紧紧跟上,一按他的刀柄,将枚破秽符贴在他的刀身上“胡大哥,咱们跟你一道走” 大胡子拍了下谢玄的肩“好兄弟,咱们自己闯出去。” 谢玄跟在大胡子身后,小小跟在谢玄身后,手里攥了个小竹筒,里头是他们仅剩的朱砂了,谢玄走上几步就把手指头往朱砂中一蘸,随手在石壁上画道灵符。 来不及画符头符脚,但有符胆便有效用,请九凤破秽大将军来定场,看看哪个邪祟来犯。 刚刚走也走不出去,这会儿没走两步就竟绕出去了,眼前豁然是个大洞穴,大胡子哈哈一笑,万分得意“那几个蠢材,这不是走出来了” 谢玄忍着笑意“可不是,分明是自己不济,我看紫微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说完就想到那可能是师父的师门,赶紧不再说了。 大胡子一听他这话皱了眉头“小兄弟,这话你在我跟前说说便罢了,万不可能到外头去说,越是往南越不能说。” 话音未落,便听见洞穴之中传来打斗声,大胡子掂刀往前冲,进洞穴一看,只见锦衣少年盘腿坐在地上。 双手在身前掐了个灵诀,身体四周道道灵符飞起,仿佛一个金钟盅,将他和许英杰罩在中间。 许英杰昏倒在地,脸上一层层的泛着紫青,显然已经中毒,再不医治,怕没几息好活了。 大胡子什么也瞧不见,不知闻公子在抵御什么东西,小小却能看见灵符发出道道金光,金光将二人笼罩,黑雾一丝都渗不进去。 整个洞穴都被金光照亮,小小伸手一点,指出了黑雾的源头。 谢玄握剑一看,一颗颗巨大圆石叠在一起,圆石四周碎骨毛发散了一地。 “离得远些,这东西还不曾现出真身。”闻公子出言警示,他已经抵挡许久,这东西却只是化雾攻击,就是不肯现出真身。 朱长文一行紧跟进洞,三人一看情状,立即荡出长剑,三剑合一,可黑雾无形,剑来,它便散,剑走,它又聚。 不论打它多少次,它都无事。 有人支撑,闻公子便撤回法符,赶紧喂许英杰吃下清毒丹,又每人都发了一颗“把这吃下,这毒雾十分厉害。” 谢玄捏在掌中,等大家都吃了,他这才递给小小,放到鼻尖一闻,满是药草香气,小小点头咽下,谢玄也跟着吃了。 几人不怕毒雾,可毒雾就是不散,甚至它从何方而来。 谢玄跟着几人在斗室中绕了两圈了,退到圆石边,黑雾饶过谢玄,仿佛不敢惹他,他伸手敲了敲,轻声对小小道“这东西,好像是个蛋。” 小小仔细看去,一片石灰色中,只有一颗莹莹生着白光,里面有个细长的暗红影子在蛋中游弋。 那边闻公子已经取出阵盘,对朱长文道“列四象阵,诵金光神咒。” “可咱们只有三人。”朱长文紧皱眉头,许英杰脸上毒气未散,人还昏迷,根本踩不了阵法。 闻公子对大胡子道“胡参将,请你补位。” 大胡子哪里会踩法阵,但他行军打仗也有一手,军前阵法也曾见过,春夏秋冬,他补在冬位。 四人绕行,三人念咒,齐声唱合“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玉皇光降,卫护真人” 谢玄一边看热闹,一边将桃木剑从竹篓中抽出来,悄悄递到小小手中。 小小剑要刺,就见那红影颤颤,她手上一偏,剑尖破壳而入,却没扎着那个小东西,那小东西反而攀着剑尖蹿了出来。 小蛇的身体盘在桃木剑上,竟然一点事也没有,它仰着脖子,露出两颗小尖牙,张嘴吐信,“嘶嘶”两声。 谢玄一拳头就想把这东西锤扁,小蛇张大嘴巴发出威吓声,可真的拳头过来,它又缩起脖子,两粒红宝石似的眼睛,流火一般盯住谢玄,蛇头低了下去。 它通体赤红,十分惹人喜爱,又摆出这个姿态,小小一把捏住小蛇的七寸,往它嘴边递了根鸡腿。 小蛇十分灵性,一下松开桃木剑,尾巴卷住鸡腿,尖牙刺进肉中,卷着就肯撒尾巴了。 闻公子坐阵在中,时不时画符拍出,黑雾层层退散,几道灵符下去,全然消散干净,几人剑尖垂下,惊喜道“那东西退了” 小小低头看看在自己掌中抱着鸡腿,啃得不松嘴的小蛇,手指头挠挠它的脑袋“原来是你这么个小东西捣蛋。” 第21章 先天符 惊蛰 怀愫文 谢玄和小小缩在后头,前面剑阵一收,小小就把小蛇往竹篓里扔,篓上粗布一盖,什么也瞧不出来。 小赤蛇猛然落进竹篓中,摔得晕头转向,仰起脖子“嘶嘶”两声,又用两颗小尖牙去撕扯鸡肉,尾巴尖卷着鸡腿怎么也不肯放。 闻公子收起法阵,回头看见谢玄和小小,温言问道“你们无事罢。” 谢玄扯着脸皮笑“无事无事。” 这一通打斗就是为了这么个小家伙,这东西也不知道来历,怎么还在蛋里就这样厉害等出去了,必要看个清楚。 闻公子举起火把,看许英杰脸上青紫消褪,这才松一口气“那东西也不知还会不会来,咱们四周看看,这是个什么地方。” 朱长文几个都举起火把走向四壁四周,地上浅浅一滩水,石壁之上有的棱节起伏,又有一块块的凹凸。 地上的圆石四周散落着兽骨,尸体还完整,毛发皮肉都已腐烂,传出阵阵腐败腥臭气。 小蛇一破壳,它的蛇蛋就变成了石头,任谁也想不到这么硬的石块,之前竟然是个莹白色的蛋。 朱长文查看地上的兽骨“这妖物难道是吸魄为生的” 剑挑起一只兔子尸体,肉已经烂了,只皮还在,再过些日子,连皮都烂掉,就能见到骨头了。 闻公子神色凝重,他四周查看,发现除了小动物之外,并没有人的骸骨,松一口气,这才说道“所幸这妖物还没害人。咱们既然遇见了,就不能放它走。” 他从怀中取出罗盘,刚要找出妖物的方位,小小就上前一步“它又没吃人,为什么还要捉它” 闻公子一怔,他与小小一路也没说过几句话,此时看她细眉微拧,目色濛濛,神情无比认真,仿佛真的不通道理,便也认真答她“它是妖物,何况又差点伤了人命,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小小眉尖蹙得更深“捉住它要怎么办” 闻公子满身正气“自然是让它不能再害人。” 小小抿唇不言,打定主意不能交出小蛇,谢玄知她心意,上前握住小小的手腕,轻捏她一下,示意她不要担心。 对闻公子说“我妹妹心善,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你们自便。” 闻公子手掌托住罗盘,掐了个剑指,口念七遍神咒,那罗盘上的指针转了一圈,指到了谢玄和小小所站的方位。 几人盯着针尖,纷纷抬头盯住谢玄。 只见指针又猛然晃动两下,跟着一圈一圈的疯转起来,闻公子看罗盘无用,轻喝一声“停” 罗盘却不听他的,还在猛转,将他们几人指了个遍。 朱长文皱眉头“那妖物必有什么逃脱的办法,此处不宜久留,就算要捉妖,也待咱们去一阳观,调派人手再说。” 闻公子轻轻点头“咱们先找出去的路。” 小小趁人不注意,掀开布角往竹篓中一瞧,小蛇啃了大半只鸡腿,小指粗的身体凸起来一块,身子都盘不起来了,直挺挺躺着。 看见小小,张开小嘴吐了吐红信,仿佛对着她打了个饱嗝。 竹篓之内,贴着一张黄符,镇住了小蛇身上的妖气,怪不得罗盘怎么也找不着它。 谢玄冲小小挤挤眼睛,紫微宫的人想要什么,他就偏偏不给什么,让他们一头雾水干着急去。 两人抬着许英杰,闻公子在前开道,他一手握剑一手执符,还吩咐几人“仔细跟在我身后,有什么事就出言示警。” 一路上去不说邪祟,连只老鼠也没碰着,闻公子却没放松警惕,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忽然看见石壁上一团团红影,脚步一顿。 举起火把仔细看,是一团已经被水气氤氲的朱砂符。 没有符头符脚,只偷懒画了个符胆,请的是九凤破秽大将军,再走几步又有一个,接二连三。 闻公子转身问道“你们谁画的这符” 朱长文满是惊诧“这难道不是公子画的我们还以为这是公子危急之中画下破秽的符咒,给我们引路的。” 闻公子摇一摇头“不是我。” 他深夜听见门前响动,起床查看,见许英杰神色迷蒙,绕过回廊走到院中,心知他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 开门去追,一路上都在追赶许英杰的脚步,身上除了长剑符咒,什么也没带,哪有朱砂画下灵符。 这一团团红色被水气侵浸,显然是刚画了不久。 闻公子站在符前,良久不语,朱长文更不敢说话,他瞧见这符时还当公子的符咒更上一层楼,竟能想出去头去脚,只请符胆的办法。 闻公子盯着壁上的符胆“你们就是循这个下来的” “不错。” 朱长文问“若不是公子,还能是谁”想到那对兄妹,又摇摇头,连公子都不能,何况是他们。 “我从未见过只画符胆也起作用的符咒。”闻公子轻声说道。 他自会拿笔起就学画符,各种符咒都有制式,每下一笔不敢轻忽。 这人随手画来,或大或小,甚至一笔之间偶有偷懒之处,略去繁琐,只写精窍,起承转合浑然天成,就像就像这符自在心中。 只知有人不必起法阵,手蘸朱砂便能画符。一点灵光即成符,不成想还有人不画符头符脚,一样能请神入胆。 他不一定能做到,就是师兄们也是做不到的,若不是出来这么一次,也见识不到这种手段。 “也许是画符之人故意隐去头脚,不想叫人看出师承。”朱长文心知他少年天才,紫微宫中年轻一辈,无人能出其右,看见这个,一时惊异也是有的。 “公子,这东西虽来的古怪,但是友非敌,说不准是天师道的,见了咱们不愿现身罢了。” 南道北道之外,还有一脉天师道,以捉妖为己任,游方山野,连个正经山门都没有,可又时有传说,说不准真是哪个天师道的高人路过。 谢玄还不知道自己在朱长文心里成了高人,他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走出去,山道里又湿又闷,浑身是汗,小小也是一样,要找个地方洗漱一番。 前面的人迟迟不走,他心里烦躁“还走不走了,我肚子都饿了,这会儿怕是要正午了,再不下山,难道还在这怪庙里住一夜” 听见谢玄只惦记着肚饿,朱长文更不往那上头想。 闻公子一听,取出怀中丝绢,寻了一个还未化尽的符,把那符胆拓了下来,将丝绢吹干,把它藏于怀中。 角门打开,外面果然天色大亮,山间虫鸣鸟叫声不绝,他们在山穴中困了半日,乍见天光,俱都露出笑容。 但也不敢在山庙里停留,收拾了东西就要离开。 谢玄还未能解开小蛇的秘密,他和小小直奔神像前,可神像破落得厉害,已经瞧见个大概模样,四周又以无碑无文,根本不知来历。 那几人收拾了东西要走,看谢玄小小盯着神台,朱长文道“保命要小紧,小兄弟还是赶紧离开此处。” 谢玄反呛一声“昨日我们兄妹俩可是礼数周到,那东西动谁也没动咱们,若不是你们,咱们怎么会半夜钻山洞。” 话是这么说,一样牵着毛驴离开小庙。 几人寻到山溪处洗漱干净,小小换上谢玄给她买的那件海棠红新衣裳,本来是想见了师父再穿的,可除了道袍只有这件。 兄妹俩本就生得卓然,换上新衣更不像寻常农人。 谢玄跟大胡子告别,又看看那个姓闻的,正坐在水边,手里拿着一块白帕,上面一团红红的事物,也不知是什么。 心头暗哂,说不定是在想他的情妹妹。 冲大胡子拱手“胡大哥,咱们这回可是真的别过,我欠你一坛酒,有缘相逢,必要一醉方休。” 大胡子有心想送谢玄些什么,可他手上除了刀,连酒钱都少,只好拍一拍谢玄的肩“好兄弟,等你到京城就来酒窖胡同找我,咱们兄弟必要喝他娘的一顿酒。” 朱长文几个站得远远的,并不打算跟谢玄小小打招呼。 反而是闻公子过来了,他对谢玄说道“小兄弟,咱们既然一同涉过险,到了京城有什么事也可以来寻我,我不姓闻,我姓闻人,我叫闻人羽,倒不是有意瞒着你们。” 谢玄一怔,折腾了两日,原来这人跟师父半点干系也没有,他们早就该想到的,这闻人羽明明是修道之人,又是长随又是公子,哪会跟师父有什么关系。 转念又一想,也许师父也隐瞒了姓名呢 闻人羽让朱长文拿了个锦袋出来,要把这锦袋送给谢玄小小“这是薄礼,若非因为我们,小兄弟也不必半夜爬山。” 锦袋开了个小口,露出里面的灿然金光,是一袋金叶子。 朱长文心中不平,但不在闻人羽面前露出来。 谢玄扫了他们几个一眼,轻佻一笑“无功不受禄,何况财不露白,我们可没什么随从师兄保驾,还是自走咱们的。” 他不肯要这一袋金叶子,倒让朱长文吃了一惊,这一袋金叶子,足够兄妹俩舒舒服服到京城了。 谢玄拍了拍手掌,毛驴哒哒过来,小小已经坐在毛驴背上,怀中抱着竹篓,眼睛扫过这些人,又似没看见他们,兄妹俩慢慢悠悠下山去了。 行到半山腰,小小回头望去,看见山神庙隐在山间,庙头小而窄,庙门如张口,庙檐似两只角直直竖起,庙门前那条长石道如长蛇吐信。 她眼睛一花,庙门成了蛇头,庙上嵌着的两块圆壁转动起来仿佛蛇眼,望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小小细细抽口凉气,对谢玄道“我们,是在蛇肚子里。” 谢玄一听,明白过来,那一块块圆石乃是母蛇还未产下的蛇蛋。 小小看看还在竹篓里睡觉的小赤蛇,它这么一点细小,竟然能长成那样的庞然巨物。 闻人羽一行人刚刚下山,就遇到了一阳观的人。 两个道士骑着马拦在他们身前,扬起一阵尘土,扫了他们一眼,见是个年轻俊秀的公子哥,冲他们亮出一张画像“可曾见过这二人” 第22章 通缉犯 惊蛰 怀愫文 两个道士骑在马上,眼孔朝天, 画像往闻人羽一行人面前来回一晃。 画像上的是一男一女, 男的清俊飞扬,女的秀丽绝俗, 一个是谢玄, 一个是小小。 闻人羽眉头轻皱“为何寻此二人” 道士不耐烦地收了画像“就问你见没见过, 屁话这许多, 没见过就滚开, 别挡着道爷的路。” 朱长文怒极, 正要开口,被闻人羽拦住,他看着那个道士, 淡淡开口“九真妙戒, 六者为何” 道士一怔, 哧笑一声“怎么, 你这小白脸还懂得这个。” 闻人羽目色沉了下来“六者戒嗔,戒凶怒凌人, 你犯了六戒,该回观中领罚才是。” 那道士正是清源, 他自小跟着萧真人, 也只有谢玄让他吃了这么大个亏, 看闻人羽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滚开滚开, 若不是道爷有要事, 非叫你好看。” 朱长文长剑刺出, 虚点在马腹上,马仰头甩蹄,把清源甩了下来。 清源在地上打了个滚,浑身都是黄土,还没爬起来,便听那拔剑的人怒喝“放肆,萧广福就是这么约束门下的吗” 清源一听,这人竟然直呼师父的名号,立刻打量他们一行人,都作普通装扮,可人人都拎着把剑,心里打鼓,这不会是紫微宫派来巡视的吧 可可巡视的人迟迟不来,法会都已经办完了,师父还当这些人不会再来了。 这才放心派人寻找谢玄,昨日他们已经在城中找了一圈,都没找着那两个小毛贼的踪迹,今日又让他们骑马出来找人,看看能不能在池州界把人抓住。 清源站起来拍拍尘灰,改了脸色,恭恭敬敬问道“敢问列位可是上宫派来的使者” 朱长文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清源赶紧抱拳行礼“我师父早就在观中等候多日,设下素斋素酒等着诸位,上使这就随我回观中去罢。” 闻人羽点点画像“为何寻这二人” 清源看了一圈,知道这个怕是领头的,赶紧说道“这两个小毛贼,我师父好心好意请他们观真武法会,他们却偷了师父的宝贝,又大闹了一场,师父这才发道书,让各地宫观追捕他们。” 闻人羽眉头一皱“他们偷了什么” “他们偷了一把桃木剑,那可是我师父的宝贝。” 萧真人发道书追捕谢玄和小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说他们二人偷了东西,各地观宫的同道们只要抓到二人,桃木剑就名正言顺的到手了。 别人还没说话,大胡子先炸起来“放你娘的狗屁,他连公子给的金叶子都不要,要一把破木剑干什么” 清源清广一听,立刻明白了,这紫微宫来的上使,不知如何跟那两个小贼结识了,要是弄不好,反而要治师父的罪。 清广也顾不得与清源的往日仇怨,跟着说道“我师父那把剑可不是寻常物,那是那是百年桃木所制,至阳至烈,能克鬼驱邪。” 谁知道那是几年的桃树,反正说得越宝贵越好。 闻人羽一听“这二人,也是修道之人”若非修道之人,为何要盗桃木剑。 清源刚刚出言无状,冲撞了紫微宫使者,这会儿赶紧给自己找补“可不是嘛,师父见他有些天资,这才请他进观,还想还想教导他一二,谁知他们见宝起意,偷走了师父的剑。” 朱长文刚刚才对谢玄改观,听了这话又疑心起来,他们兄妹一路都没说明身份,遮遮掩掩不肯吐露实情,原来是在池州惹下了官非。 大胡子气得快要炸了“昨儿若不是我兄弟半夜起来拉住我,老胡我说不准就喝了谁的骨灰,他本来要走,听见我要去找公子,自个儿跟上的,怎么会是恶人” 大胡子跟谢玄性情相投,觉得这小子身上都是好处,岂肯凭白让人这样污蔑他,赶紧出言回护。 朱长文沉吟道“见财不起意,也许会见宝起意,若不然他们怎么不说明身份” 清源清广互望一眼,清广说道“确是如此,他自己往酒壶里放了蒙汗药,却恶人先告状,非说咱们观中给他下毒,大闹一场削了师父的面子,和一阳紫微宫的名声,师父回房才发现剑没了。” 二人巧舌如簧,罗织罪名,可越是说得多,闻人羽的目光就愈冷。 他扫过清源清广的脸“走罢,去一阳观” 清源清广不敢再言,骑马在前带路。 清源也顾不得跟清广置气“你怎么把蒙汗药也说了出来。” 清广心里骂他蠢,低声道“此时不说,上使打听也能打听得出来,不如这会儿就先把事圆了。” 闻人羽一行跟在后面,大胡子按捺不住,策马上前,隐含怒气“公子,你真信那两个牛那两个道士的话” 本想骂人牛鼻子,一想到闻人羽也是道士,这才把话给吞了。 闻人羽轻轻摇头“这二人语多狡黠,目光闪躲,我们与那对兄妹有同路之谊,昨夜又一同涉入险地,若说见宝起意,能起一次意,就能起第二次。” 大胡子听不明白,他这究竟相信还是不相信。 朱长文一听便恍悟,公子身上的紫金罗盘与书符阵盘是两件难得一见的宝贝,拿出来时却没见谢玄和小小露出半点觊觎之意,连打听都没打听过。 若说是没见识过不知厉害,可山林中用过一次,洞穴中又用过一次,他们看也该知道这两件是宝贝。 什么见宝起意只怕是假的。 “等会上山诸位还且小心。” 闻人羽说完,朱长文立即道“公子见事极明,我这就吩咐下去。” 谢玄和小小还不知道一阳观已经在背后追捕,摆脱了闻人羽一行人,慢慢悠悠下了山,走在小道上。 小小坐在毛驴背上翘着脚尖一晃一晃,终于又是她和师兄两个人了,还是他们两人在一起自在,外头的这些人都聒噪的很。 两人胡乱说些闻人羽和大胡子的事,谢玄说“咱们去了京城,还真能到胡大哥家喝顿酒,那个闻人羽人倒是还成,就是他身边几个人,显得这人也不可交了。” 小小在道上摘了一把山花,粉簇簇的,捏在手里,一针见血“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谢玄哈哈笑两声,又说“那大蛇不知道是多少年的怪物,是化神不成,所以才能没产下蛇蛋” 大蛇的身躯都已经化作山石,上面覆土生树,没个一二百年总归不成,连同那些蛇蛋都一并化成石头,所有蛇蛋只有这一只孵化出来。 可它无力破壳,只好吃些钻进洞中的小兽,还啃不着肉,只能吸气。 小小有些可怜它“它一定饿了好几百年了。”探头往竹篓中一看,小蛇还睡着,只是身子已经盘了起来,伸出手挠挠它的脑袋。 小蛇睁开流火双目,仰起脖子蹭了蹭小小的指尖,十分乖巧的“嘶嘶”一声,等谢玄探头看它,它又把自己紧紧卷起,半点儿也不敢动。 谢玄看这小东西倒有几分眼力见,知道怕谁,对小小道“既然你喜欢,那就养着它吧,它这么丁点儿大,也吃不了多少东西。” 又走一程,眼看天色将暮,谢玄停下毛驴,坐在路边准备吃干粮。 竹篓里还有几包糕点,半只烤兔一只烤鸡,就算今日要露宿,也足够吃了。 掀开粗布一看,竹篓中一团狼藉,哪里还有烤兔烤鸡的踪影,包着烤鸡的油纸包里不时吐出一段骨头,再仔细一看,露在外头一小截红尾巴尖儿。 谢玄把整个竹篓倒过来,倒出零零碎碎的鸡骨、兔骨、糕饼屑,最后才掉出一团红色,他伸手接住,一把捏住了小蛇的七寸。 这才半天的功夫,这条蛇就把竹篓中预备的干粮都给吃尽了,他们本想到下个城镇再补给,这下可要饿肚皮了。 谢玄气得磨牙,拎着这蛇晃来晃去“你这么点小东西,怎么能吃这么多”照它这个吃法,还没走到青州,就要把他们给吃穷了。 小蛇在他手中一点不敢挣扎,发出虚弱的“嘶嘶”声,尾巴尖勾勾小小的手指头,竟还知道让小小救它。 “师兄”小小一把伸手夺过,“它是饿坏了,不是故意的。” 小蛇仿佛也知道小小在替它说好话,它细长长的尾巴尖一卷,托出个亮晶晶东西,它竟然还偷偷藏了一颗粽子糖。 谢玄叫它气笑了,觉得这小东西虽能吃,到底还算有灵性,蛇母都被乡民建成庙宇了,说不定它真来历不凡。 手指一松,小蛇便落到小小的手上,赶紧盘成一团,把蛇头也藏起来,一声都不敢出。 两人总要吃饭,谢玄几下攀上路边一棵大树,站到树冠上往远处眺望,近处无山,无处可打野味,不远处倒有一片青色田野,偶有炊烟升起。 脚尖一点,轻飘飘落下,对小小道“前头有个村庄,咱们买些吃的去。” 村庄看着近,走到时天色已晚,谢玄在外头看了一圈,有一户人家这会儿家中还冒着炊烟,竹篱笆扎得齐整,小院里还种了桃花,很是干净的模样。 点点门户说“这家怎么样” 小小抬头一看,眉尖一蹙,这一家的气十分古怪,她还没辨出是什么,从小屋中出来一个素衣妇人。 手里捧着木盆,抬头看见小小和谢玄,放下盆走过来,笑盈盈问他们“可是要喝水” 她衣着简朴,可慈眉善目,小小看着她不由自主便点点了头“我和哥哥想借宿一晚。” 妇人站在原地,似乎犹豫,可看小小谢玄风尘仆仆,到底不忍心将他们拒之门外,打开了门舍,把他们带到一间屋舍中。 “家里实在没有空余的屋子,这一间原是我夫君教书的地方,如今也没有孩子来了,你们在这儿歇一夜罢,我去取些被褥来。” 屋中果然设着十来张学字读书用的小桌,地台架高了,一排大窗推开就是桃树青竹,睡在这儿倒有些意趣。 谢玄很快便把小桌垒起来,妇人说屋里久无人来,可处处都很干净,席子往窗边一铺,便能对着明月桃花入睡。 妇人很快端了吃的来,她脸上有些羞意“家里实在没什么可吃的。” 盘中两碗麦饭,几样野菜,一点荤腥都无。 小小看这妇人头顶绕着一段瑞气,不该如此清贫,正觉疑惑,正屋中走出个柱着拐杖的人来,一面走一面低唤“瑛娘,可是家里来了客人” 这人瘦得一把骨头,头顶分明瑞气缠绕,可命火却十分黯淡,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第23章 苦鸳鸯 惊蛰 怀愫文 瑛娘急急放下手上的托盘, 赶紧到屋外扶住她丈夫“你怎么出来了, 还是进屋躺着罢。”说着看向小小和谢玄, “是对来借宿的兄妹, 天这样晚了, 就让他们歇一夜。” 那人强支病体, 点一点头“是该如此。”握着瑛娘的手,轻声对她道,“桃花开得这么好,我想陪你再看一次。” “胡说什么,等你好了, 咱们还能再看五十年的桃花呢。”瑛娘眼底含泪, 月华桃花之下,一点泪光凄楚动人。 那人反而疏朗一笑“生死由命,我能活一日便陪你看一日花。” 瑛娘听了, 默默回屋中搬了两把竹椅,摆在桃花树下。 脸上也收了泪光,盈盈笑道“难得你今日精神这样好,我整治两个小菜,咱们赏花喝茶。” 可家中实在没什么可吃的东西了,瑛娘出门片刻又回来了, 带回来浅浅一竹篾的鸡蛋和一篓窄虾。 小虾剥出肉来,裹上鸡蛋面糊, 炸得微红酥香, 摆在铺了一层青竹叶的碟子上, 还摘上两朵桃花夹杂其间。 香椿苗和豆皮丝凉拌,最后又捧出一碟樱桃,香色鲜秾,颗颗红珠。 不过片刻,桌上红白黄绿,样样齐全。 连小小和谢玄都分了一些,拿个竹编盘子,每样盛了一点儿,也摘了一把桃花摆着,送到他手上“许久没见这样的好月亮,你们也赏赏月色罢。” 谢玄接过竹盘,捏捏兜里的钱,还有十好几两,走的时候给他们一些,这对夫妻倒是好人,自家穷成这样,做了这些细食还要款待他们。 瑛娘坐回树下,男人捡了一颗樱桃,手中捻着樱桃梗,口中漫吟道“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 说完,把樱桃送到瑛娘嘴边,瑛娘微红着脸,瞥了一眼小小和谢玄,到底还是张嘴吃了,男人的手掌还摊开着,等着接她嘴里吐出来的樱桃核儿。 她羞的都不再看向小小谢玄,粉白面上淡淡一层红晕,更添几分娇美。 那边谢玄一接过樱桃就先挑了盘里最红最大的,往小小嘴里一塞。 小小含着樱桃,舌尖嘬着樱桃肉,看见瑛娘侧过身去,心中想到,喂个樱桃有什么好羞的 想着把嘴一张,樱桃核儿“啵”一声落在谢玄的手心里。 瑛娘轻声道“这是小虎子今日才刚送来的,说是他自己摘的,孝敬先生。” 男人闻言一顿“小虎子还读书吗” “不读了。”瑛娘摇摇头,这乡间就只有一间学堂,束脩收得少,孩子们还能识得几个字,自从丈夫病后,家里富裕的还能送到镇上去,家里穷的,只能打柴种地去了。 男人叹息一声“他是个读书的材料,不该这么荒废了。” “等你好了,小虎子就不荒废了。”瑛娘取出个酒壶,男人眼前一亮,她伸手一刮丈夫的鼻子,“大夫说了你不能饮酒,这里头盛的是白水,就喝个意思罢。” 二人虽然贫病,却也自得其乐。 小小吃樱桃,谢玄吃小虾鸡蛋饼配麦饭,东西虽然粗糙,可做得十分精致。 两人也算吃过好东西,鼎香楼里吃过席面,蒋大户和白雪香也上过美酒好菜,都不如这妇人捧出来的有风味。 窗前还挂着竹制风铃,微风一动便发出悦耳声响。 小小又吐了一个樱桃核“这个男人的病,有古怪。”道道黑雾在那男人腿上缭绕不散,凭他的命火压制。 初见之时他命火黯淡,这会儿倒亮起来些,小小一边吃樱桃,一边看向谢玄。 师兄顶头金光灼灼生辉,照得满院皆明,竟使那男人的命火也跟着旺起来,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谢玄扒着麦饭配虾饼,很快吃了一大碗,满不在乎道“等我吃饱了,替他看看去。” 医道不分家,比起抓鬼来,师父更常替人看病,乡邻有什么小病小痛的,也不去镇上抓药,就请师父去看。 每回几个鸡蛋一筐菜蔬也就抵了诊费,比去镇上要方便得多。 谢玄常年跟着师父进乡中替人瞧病,识得许多药草药方,偶尔师父吃醉的时候,他就背着箱子替人看病去。 饭碟吃得空空的,谢玄说“走,咱们替他瞧瞧去。” 拿着托盘送到院中,谢过瑛娘的款待,又对她说“我跟师父也学了几年医,不如我来替先生看看。” 瑛娘一时犹豫,似乎不大相信谢玄这个年纪就能替人瞧病,镇上那些大夫,个个都胡子一把,从医多年,也瞧不准这到底是什么病呢。 反是那男人笑了“成啊,死马就当作”话没说完,打了自己一下,对瑛娘道,“是我口快。” 一个“死”字,说得瑛娘眼泪涟涟,她蹲下身去,轻轻掀开男人身上布袍,露出他腿上的“病”来。 说是病,实是烂疮,布满了整条小腿,那疮已经从红泛紫,有好几处长了脓包,轻轻一碰便有脓血流出。 小小退后一步,瑛娘却似不觉得这恶疮肮脏。 “去岁春日里也不知怎么染上了这个,看了许多大夫,根本不知是什么缘故。”瑛娘说着又要落泪。 谢玄伸手搭脉,男人脉搏强健,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他眉头一皱,略略思索“大夫当然不知这是什么毛病。” 瑛娘脸上一喜“小小兄弟,你能瞧出这是什么” 谢玄摇摇头“瞧不出,凡身有病痛,总是有表有里,可这位先生,表面生病,底子却是好的。” 瑛娘一听,这是镇上回春堂的大夫说过的话,都说按李郎君这身体,不该得病,可这疮又实实在在长在他的腿上。 “这个病不须用药。”小小走到近前,她指着男人的腿道,“用符就行。” 说着取出黄符朱砂递给谢玄,谢玄落笔成咒,现学现卖,学了闻人羽的符咒,请药王入符胆。 本来写完之后即刻贴上就行,但为了显得煞有介事,他对着灵符念了三遍药王咒。 小小睁大了眼睛,谢玄每念一遍,那黄符金光便更盛一分,谢玄从来偷懒,只要符咒灵验便疏于念咒,没想到此时一念,竟然功效加强。 谢玄念完,一下将符咒贴到男人的腿上。 夫妻二人本来不信,瑛娘伸手就要阻拦,可这符一贴上去,男人痛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仰,痛不可当,跟着腿上流出浓浓浊水来。 污浊渐渐将灵符浸湿,等整张符纸污透,腿上的脓水便就此止住了。 夫妻二人目瞪口呆,瑛娘伴着丈夫治病已经一年多,这疮从手指大长到碗口大,再长满了整条腿。 回春堂的大夫说,想要治好,只能把整条腿给切掉,断肢求生,可若断肢,人也可能立即死去。 说来说去,都是死路一条,若非夫君心性刚强,可能根本就撑不过一年。 瑛娘恨不得给谢玄下跪,这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时不在折磨他们,她抱着丈夫喜极而泣“这下可真的好了。” 李瀚海紧紧握住妻子的手“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小腿上流出浊水,其实剧痛无比,可他怕瑛娘担心,忍耐着只喊了一声,这会儿疼得满头是汗,可依旧笑着称谢。 两人无比欢畅,谢玄却浇冷水“哪有这么快就好,以他的身体一天至多一张符,正午时分最有效用,总得日才能好。” 瑛娘立时下跪“小兄弟,求你慈悲,求求我夫君的性命。” 谢玄扶她起来“这是小事儿,不值得行这样大的礼。” 瑛娘摇了摇头“对小兄弟许是举手之劳,对我和夫君,却是救了咱们两人的性命,人命又岂是小事呢” 她早存死志,只要丈夫一走,她也跟着一并去,两人生同衾,死同穴。 李瀚海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互望一眼,相视一笑。 小小见过蒋文柏那种人,嘴上说爱,转脸便要人永世不得超生的人,又见到李瀚海和瑛娘这样的,扯了扯谢玄的袖子“咱们就帮帮他们罢。” 谢玄有些犹豫,一想到将来见着师父,知道他们这一路上可曾见死不救,就觉得手掌心发麻,这怕是得挨上三四千下。 用灵符再加医药,三日便能好,再日夜兼程,也能尽赶到京城。 谢玄一点头“成,明儿我就进城去,买些药材来。” 第二日清晨,东方红日破晓,阳气初生之时,谢玄就将灵符贴在李瀚海的脚上,没一会儿浊浊脓水流出。 等一张符失效,曹瑛娘捧出一盆竹叶煮的水,替丈夫浸腿,又打了井水把地上浇干净,预备过饭菜,对小小和谢玄道“今儿除了卖药,我再去买些肉来,给大家都补一补。” 小小和曹瑛娘进镇买药,谢玄就在家里给李瀚海拔疮。 李瀚海问他“昨日瑛娘在,我不便多问,敢问小先生,这东西是如何来的” 谢玄抬眼一看,他倒是个明白人“你有什么仇家沾过什么邪祟” 李瀚海思量片刻,摇一摇头“我长在乡间,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罢了,又哪儿去招惹什么仇家。” 谢玄长腿一搭“那你仔细想想,脚泡在桶里不要动。”若不是曹瑛娘用竹叶煮水,日日给他泡脚减轻疼痛,他也支撑不到现在。 瑛娘带着小小进镇,两人还没进药铺,就在街上遇上个唇红齿白,十分俊秀的年轻人,他远远就认出瑛娘,几步奔过来“瑛娘,你怎么进城来了” 脸上显出忧色“可是可是李兄的病。” 瑛娘璨然一笑“他好多了,再过几日就能好了。” 小小一把挽住了瑛娘的胳膊,雾色双瞳中没有映出男的人脸,映出他头顶一团黑雾,那黑雾如狼似虎,扑向瑛娘。 第24章 睁眼瞎 惊蛰 怀愫文 那人一听李瀚海身体好多了, 脸上笑意一滞, 似乎并不称愿。 跟着反笑得更热情了“真的那真是太好了是请了哪家的大夫我一直忧心李兄的身体,四处寻访名医, 可都说这病闻所未闻。” 瑛娘刚要说话,小小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 瑛娘还道她不愿意透露姓名,便道“是用了个乡下的土方子, 也是实在无法可想了, 用慈航真人炉前灰敷在伤口上, 没成想那疮竟渐渐好起来了。” 那人听见如此,脸上茫然,只是反复说道“这太好,太好了。” 听在瑛娘耳中,便是此人当真是夫君的好友,十分忧心夫君的病情, 她还笑道“等他好了, 你们又能似往日一般, 爬山作诗了。” 那人笑了两声“那我今日可得去探望李兄, 家中少些什么, 嫂子只管告诉我。” 瑛娘摇摇头“往日就多赖你周济, 如今他好了, 岂能再处处都麻烦你。” “我与李兄是同窗至交,又是结拜兄弟, 怎么能说这样见外的话, 今日我必带着酒肉去拜访, 李兄若好起来,正好一同秋闱。” 瑛娘点头轻笑,与他别过。 转身带着小小去生药铺子,一路走还一路说“那位陆相公是我夫君的同窗,自从夫君生病,十分关照我们,到是我原来错看了他。” 原来当他是个浪荡子,危机关头才知竟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瑛娘感慨一声“我买些香烛果子,回去供奉慈航真人。” 小小偏头看向她,瑛娘一双美目似含秋水,长着这样漂亮的眼睛,怎么偏偏是个睁眼瞎。 小小自小便不喜欢自己的眼睛,眼睛虽大,可瞳色极淡,白天时常瞧不清楚,若是坐着不说不动,就跟个小瞎子一样,常被村中的孩子们取笑。 为了这个,师兄可没少跟同村的男孩们打架,打到所有人都不敢再叫她小瞎子。 师兄手重,几个孩童围上来也打不过他一个,还常把人揍得鼻青眼肿,乡人领着孩子上门告状。 师父提起竹条便要罚,谢玄已经被打皮了,梗着脖子就不认错,小小抽抽哒哒,哭着告诉师父“他们叫我小瞎子。” 师父的竹条要落未落,听见这句收了竹条,长满老茧的手摸摸小小的头顶心“无人比你的眼睛见事更明。” 往后谢玄再因为这个打架,师父也就不罚他了。 可小小依旧羡慕别人的眼睛,明亮有神,可此时再看,倒明白了师父的意思,还是她的这双眼睛更好些。 “他不是个好人。”小小不懂委婉,直言说道。 瑛娘一怔“小妹子,你是说陆相公” “嗯。”小小点点头,虽不知李瀚海的怪疮跟那姓陆有没有关联,但这人对瑛娘不怀好意却是明明白白的。 瑛娘转头去望,只见陆子仁还站在街口,远远望向她们的方向,一见她转身,忽然绽开笑意,痴痴然看着她。 瑛娘心中一突,他往常也曾流露出这种情状,她原来也曾觉得古怪,可没过多久,夫君便染上怪疮。 往日旧友大半都不再来往,只有零星几人时不时还到家中来,陆子仁便是其中一个,他回回来都带许多东西,又请医请药,过年过节还要亲自上门送礼。 瑛娘这才对他大为改观,可今日听小小的话,心中又颇有些疑虑“你不过见他一面,怎能断定他不是好人” 小小抿着嘴巴不说话了。 瑛娘看她年纪小,虽觉得陆子仁神情有异,却不愿将人往坏处想,拍拍小小的手哄她“走,我们去买果子糕点吃,你喜欢吃什么云片糕好不好” 瑛娘卖了几幅绣品,又接了几幅绣,换钱买药买点心,带着小小出城回家。 走到城门边,几个道士站在城前,手上举着画像,对着过路人一一参照,见有年轻男女便揪住人不放,细细对照过,才松开人的衣襟“走罢。” 路上人都骂上两句,也有人问“这几个道士干什么呢” 有人答道“说是道门缉捕犯了事儿的道士,说是偷了东西的小贼。” 小小心中一紧,有些慌张,要是谢玄在,她一点也不害怕,可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 瑛娘一听说是要抓一男一女两个小道士,便看了小小一眼,看小小巴掌小脸,眉毛紧皱,心里隐隐有些明白。 可她不肯相信这对兄妹是坏人,昨日来投宿,两人风尘仆仆,衣衫朴素,除了一身齐整的,都是旧衣,哪像偷了东西的样子。 她紧紧勾住小小的胳膊,握住她的手,拿竹篮中的彩线给她看“你瞧这个,这个绣只蝴蝶翅膀,须勾三层线,才能显出蝶翅的层次来。” 小小眨眨眼,当真低头去看彩线,她没穿道袍,瑛娘又替她梳了两条辫子,看着就是寻常的女孩儿。 几个道士目光往她们身上一滑,只当是对出来买东西的姑嫂姐妹,轻轻松松便让她们出了城。 出了城门,小小才略松口气,眉头还紧紧拧着,一阳观竟然颠倒黑白,这事儿必要告诉师兄,等他们离开李家,连城都进不去,又要怎么坐船去京城 瑛娘一句多话也无,回到家中便给丈夫煎药,又准备饭菜。 小小谢玄关起门来咬耳朵,谢玄听见一阳观竟然通缉他们,气得“腾”一下站起来“看我一把火烧了这劳什子的破宫观。” 小小咬着嘴唇,十分忧愁“那咱们怎么去京城呢” 谢玄在屋里兜了几步,眉头一扬,郁气散尽“别怕,总有法子,正好在这儿住两日,等想到了办法咱们再走。” 李瀚海原来只凭天生豁达的性情支撑身体,此时知道自己有救,整个人神采奕奕,他虽没有陆子仁生得俊秀,但眉目之间意气不同。 坐在竹屋前,正教个孩子读书识字。 竹窗边传来阵阵读书声,瑛娘从灶间瞧见,嘴角含笑,又瞥向竹屋,想了想回屋翻找一阵,用布包起几身衣裳,送给小小和谢玄。 “这是我未嫁时穿的旧衣,都是干净的,尺寸只要再改一改就合适了,这两件是我夫君的旧衣,你们不要嫌弃。” 给小小的是两件绣着小花的衣裙,给谢玄的是青竹布衣,他身材高大,穿李瀚海的衣裳也不短,穿上一看,倒像是个读书的小秀才,不像是跑江湖的道士了。 瑛娘心思极善,萍水相逢,这对兄妹就肯替她丈夫治病,这才想办法替他们周全。 谢玄躬身行礼,知道瑛娘必是瞧出了什么,但她不但没说,反而拿出衣裳来供他们乔装“多谢李夫人。” 瑛娘看这兄妹俩相依为命,心里便怜惜小小,这小姑娘连女孩儿的发式都不会梳,梳子都是破的,取了个小盒“这个也是我的旧物,不值什么钱,我又没有妹妹,就送给你罢。” 一个红漆小盒儿,里头一把雕花小梳,还有一对儿红石耳坠子。 小小从来没有收到过女孩家的东西,拿出来翻看,爱不释手。 谢玄在一边瞧见了,暗暗后悔,只想到给她买裙子,没想到也该给她买这些女儿家用的东西了,等他们能进城就带他去胭脂铺子,什么好的贵的都给她买一些。 什么金的玉的,小小戴上必定好看。 小小还低头看红盒子,瑛娘目光一抬,瞧见谢玄目不转睛盯着小小看,眉梢眼角含着笑意,心中一诧,又回过味来,这二人只怕不是兄妹。 哪有当哥哥的,这样看妹妹呢 瑛娘也不说破,抿唇一笑“你们换过衣裳吧,家里今日要来客人。” 话音刚落,屋外就啧起马蹄声,一辆马车停在竹屋前,陆子仁从车上跳下来,招呼下人小厮把车上的东西搬到竹屋里。 瑛娘扶住李瀚海往屋前走“陆兄怎么又带这许多东西来” 陆子仁笑道“在城中遇上嫂夫人,知道李兄身子大好,心中高兴,究竟是什么厉害的大夫,这样的疑难杂症竟也瞧好了。” 瑛娘还不及告诉丈夫,让他不要透露小小和谢玄的事,李瀚海笑道“是乡下土房子,并不是什么名医,不想竟如此有效。” 谢玄一言点醒梦中人,既是灵符治病,那必是身染邪祟,至于这邪祟从何而来,未查明之前,不能轻易叫人知道。 陆子仁又要看他伤处,李瀚海掀开布袍,不过一天的功夫,那烂疮竟然缩小了一半,伤口愈合,肌肤一片光洁,除了还隐隐发紫之外,半点也瞧不出曾经生过恶疮。 陆子仁一怔“这香炉灰这样厉害” “是我娘子敬神心诚。”若是平日李瀚海必要同他把酒言欢,可今日却不留他,天将正午,谢玄就要为他拔疮了。 这些东西也等来日他病好了,再送还陆家去。 陆子仁虽被拒之门外,可半点不恼,他一双眼睛在竹屋中不住搜寻瑛娘的身影,李瀚海进了屋,他还迟迟不走。 直到瑛娘出门送客“等夫君身子好了,再上门谢你。” 说完放下竹帘,转身入内。 陆子仁痴望着竹帘门,口中喃喃“美目碧长眉翠浅,消魂正值回头看。”说完又伸手打嘴,“该死该死” 去岁春日,李瀚海请他们到家中小酌,瑛娘托着竹碟掀开门帘进来,从此他便入了魔障,竟无一刻不盼着李瀚海早死。 可见到瑛娘垂泪,心里又不忍不舍,恨不能替她痛苦,方才一句真情流露,可念完又嫌弃自己口齿轻薄,自打耳光。 谢玄和小小就在窗边,可这人就像瞎了一般,眼中除了瑛娘,再瞧不见别人,呆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上车。 他人虽走了,可头顶恶念却缠绵不去,小小喜欢这一院桃花青竹,手里掐诀,轻声念道“凶秽消散,道炁常存,破凶除煞。” 一句咒毕,黑雾消散,整个院中都清明许多。 谢玄替李瀚海又拔一次疮,恶疮缩成碗口大,再有一日便能愈合。 瑛娘喜不自胜,去邻家买了鸡鱼,做了一桌好菜,请谢玄和小小饱吃一顿。 可还没等到天明,李潮海屋中便传出一声痛叫,谢玄披衣去看,就见他腿上本已经收敛的恶疮又反复发作起来,一夜长满了整条腿,一个又一个脓包鼓起,疼得他在竹床上打滚。 瑛娘跪在床上,泪如雨下,扯着谢玄的袖子“求求你,想想办法,纵叫他少疼一些,我也愿折寿十年。” 谢玄一道灵符贴出,很快便被恶浊污透,恶疮一消就长,可李瀚海的身子又经不住这一道道灵符。 谢玄皱眉说道“我知道这病的“里”是什么了。” 第25章 催命香 惊蛰 怀愫文 谢玄推开窗户, 将竹床抬到窗前,正值满月之际, 月华笼罩了李瀚海周身。 谢玄一动作, 小小便将竹篓中的香炉取出, 插上一把清香, 让李瀚海抱着香炉躺在正中,对他道“把你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李瀚海咬牙忍疼,伸手要墨, 瑛娘一抹眼泪“我来写成不成” 谢玄一点头, 瑛娘便磨墨铺纸,下笔之时,笔尖不住颤抖,泪水沾湿了宣纸,墨意淋漓, 她要再写一张,被谢玄拦住“不必, 这张就行。” 把这张生辰八字加一张灵符, 一并烧入香炉内, 又将一支线香点燃, 交到李瀚海手上, 让他亲手点起炉中香。 一把线香慢慢烧了大半,谢玄将香炉取过, 与小小两人细看。 师父从未细讲过香法卷, 只是图箓扔给他们, 让他们自己看,将近百种香法,各有不同,一时怎么也记不住。 师父便坐在屋外的竹椅上,吃得醉熏熏地,扭头对两个趴在地上记图箓的徒弟道“吉祥香不须记,把那几种要命的记住便罢了。” 师父从来就是这样,保命的道术学再多也不够,旁的那些能用就行。 李瀚海这一把香烧出来,半边长香未曾燃尽就已经熄灭,另半边烧到末尾从中折断,一把好香烧得七零八落。 小小和谢玄一看,异口同声道“催命香。” 有人在阎王殿前给李瀚海敲丧钟,月余之内要他的性命。 瑛娘脸色灰败“我相公远功名,轻利禄,我们夫妻二人从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如何就有人要他的性命” 谢玄脸色一沉“曹娘子不必哭,敢跟我斗法,我把他那钟锤都给砸了。” 对方突然加重筹码,必是知道李瀚海已然好转,这才加急要他的性命。 小小满脸肃穆,用力点头“有我师兄在,肯定能赢过那人。” 李瀚海思量半日,实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用邪术要他的性命,他问“小道长,可有什么法子” 谢玄一时意气夸下海口,像这样的事儿,他们还真没碰上过。 他叼着竹签挠挠脑袋,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凡有法术,总可破解,先想个法子,让那个施术的人,找不到李瀚海。 他们把竹床搬到屋中央,以碗作炉,每个碗中点着一根清香,在李瀚海的身体四周,摆出了一个简陋的梅花香阵。 小小严肃着小脸“曹娘子,你买的红丝线取一些来给我,家中可还有能发出声响的东西” 瑛娘取出一团红线,又拆下檐间挂着的风铃,小小拆掉竹风铃外面的竹筒,只取中间的铃铛,把铃铛穿在红线上。 再用红线绕过香阵,将李瀚海团团围在红线的中央。 谢玄点香祝祷,凝神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话音一落,丝绳无风颤动,绳上细铃“铃铃”响个不住,等铃声渐渐弱下去,李瀚海腿上的恶疮便不再加重。 谢玄又用一道药王灵符贴在他腿上,恶疮依旧化为浊水流入地下,李瀚海煞白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这个阵法,两人只在师父的书册上见过,还从来没有用过,没想到第一次用竟然成了 瑛娘将慈航真人的宝像请出来,就供在小屋里,又颤声问道“这就好了么” 小小摇摇头“我师兄封住了李郎君三魂七魄与天地的感知,将他困在这红线阵内,让那个施邪术害人的人找不到他。” 谢玄吁出口气,抹一把额上的汗“炉中香不能断,一根未熄一根就要燃上。” 这法子虽然管用,却不能久用,人之气与天地合,每日吸清吐浊,李瀚海非修道之人,更撑不了多久。 瑛娘一听茫然问道“那,那要怎么找到那个人” 李瀚海轻声说道“瑛娘不急,咱们只要等他自投罗网就行了。” 谢玄咧嘴一笑,觉得这个读书人还真有几分聪明劲儿“不错,他上天入地找不着人,自然就要到你家来看你。” 到时候就好办了,悄悄跟上去,破了他的法阵。 李瀚海虽困在红线阵内,但整个人却越来越精神,不仅腿上的恶疮又有好转,肚子还饿了,让瑛娘预备些吃食。 他自己便能点香续香,在法阵中置起一张小桌,点烛磨墨,写诗作起文章来。 饶是谢玄看了,都颇有些佩服,这人性命且不知被谁捏在手里呢,还能过得这样逍遥自在。 不一刻瑛娘便蒸了素饺子来,又煎了些香椿蛋,还给李瀚海下了一碗面,切着细细的葱花,面下卧了两个鸡蛋。 李瀚海全吃完了,吃得浑身舒畅,放下碗感叹一声“我有许久,没能这样大吃了。” 谢玄再三嘱咐他们香火万万不能断,只要一断就是有了缺口,那人便能用邪术找到李瀚海了。 瑛娘郑重点头“小道长放心罢,我绝不会让这香断了。” 谢玄又在门上窗上贴上灵符,带着小小回到小屋中,天越来越暖了,可每到入夜,小小依旧手脚冰凉,一躺下去就把脚丫子贴到谢玄腿上。 她轻声问谢玄“咱们怎么只有师父,没有师娘呢” 师父整日闷头吃酒,可因着懂些医术道术,村中人也曾想过要替师父作媒,可师父从来都没动过心。 这可把谢玄给问住了,他跟着师父的日子更长些,记忆中也曾有过几个女人的面孔,大多都是和善的,也有几位是美艳的,可他心里觉得,这些女人都配不上师父。 “也许是没遇上合适的,也许是师父不喜欢。”谢玄一只手给小小当枕头,一只手自己枕在脑后,望着天边满月说道。 小小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她总以为师父为陪他们一辈子,日子就在竹屋里过,白天他们出去采山果,打野味,夜晚就点灯学画符。 师兄站桩的时候,她捧水等着;她画符箓的时候,师兄给她打手势。 小小突然抬头,问谢玄“那你呢那我呢我长大了呢” 谢玄哈哈一声笑了,伸手捏捏她的面颊“你再大也还是小小,等你老了还是小小,到时候村里的孩子就叫你小小老婆婆。” 小小那眸色极淡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她一翻身倒在谢玄胳膊上,把被子拉到鼻尖,藏住嘴角的笑意,闭上眼睛,很快就睡了。 谢玄却久久都睡不着,师父这个老头儿,捡小小的时候说好了,是给他捡个小媳妇回来,这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呢,就一声都不吭的不见了。 他侧头一看,小小在他怀中睡得十分安稳,鼻尖翘翘的,嘴角也弯起来,好像在做美梦,说不准她真梦见自己成了小小老婆婆。 谢玄眉头一松,胳膊搭在小小腰上,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两人被米粥小菜的香味给香醒了,肚皮咕噜咕噜的叫,小小一坐起来,就见小赤蛇盘在自己手腕上,张嘴“嘶嘶”两声。 它都已经两天没吃到大荤了,本来就细的身子,瞧上去更细了几分,蔫头耷脑的绕在小小手腕上。 小小摸摸它的头“豆豆乖,今天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谢玄本想给小赤蛇起个威风的名字,叫流火或者赤电,可小小一定要叫它豆豆,说它的眼睛像赤豆那么圆那么红。 于是这条蛇,就叫豆豆了。 谢玄也曾放它自己出去觅食,可这小东西,吃惯了热食,就再不肯碰生的,连馒头虾饼都吃,十分不像一条蛇。 小小拿它当小娃娃养,谢玄也就由她去,不怀好意的看着这条蛇,小小从小到大,可是连小鸡崽子都没养活过。 瑛娘切了酱菜,熬了米粥,她这一夜几乎未曾阖过眼,时不时就要起身看看香熄了没有,熬得两眼通红。 今早起来一看,李瀚海腿上的疮口竟然比昨天白日还好,从碗口大又缩回了铜钱大,整条腿平整光滑。 若非隔着红线,她必要与丈夫相拥而泣。 这一切多赖这对兄妹,瑛娘早早起来,煮了鸡蛋,切了酱菜,取出自家熬的虾酱,配刚刚蒸的馒头,还摊了一碟子鸡蛋饼,全是给谢玄和小小的。 若在往日,这点怎么都够吃了,可他们俩现在还养着一条饭量顶两人的蛇。 小小把自己的饼分给豆豆一半,小蛇张大了嘴,半个饼吞进肚,小嘴一张一阖,它离吃饱还远得很呢。 瑛娘又摊了一箩野菜鸡蛋饼来“不够你们就说,你们俩都是长身子的时候,该是很能吃的。” 门前忽然响起马车声,瑛娘脸色一变,她放下竹箩,回身望去,就见陆子仁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锦盒。 “来了。”谢玄往嘴里塞了个饼,拉着小小躲到窗后。 瑛娘理理鬓发,想到知人知面难知心,枉费自己拿陆子仁当好人看,原来竟是他,要李郎的命。 陆子仁兴兴头头的进门来“瑛李兄今日如何” 瑛娘冷冷说道“昨日明明好了,今日却突然加重,人已经醒不来了。” 这是她跟李瀚海套好的说辞,若有人要见,就说他不愿意让往日旧友看见他如今这付模样。 陆子仁昨日才听说李瀚海已经好了,今日又听见他突然不好,乍悲乍喜,眼底便透出喜色来。 瑛娘往日并不曾细看他,但也知道陆子仁生得十分俊俏,是城中未嫁女儿心中的如意郎君,此时见他脸上浮现喜意,只觉得此人面目可憎之极。 “他若死了,我也不独活,在天在地,我都与他双双对对。” 瑛娘直直望着陆子仁的脸,一字一顿的说道。 陆子仁闻言大惊,她往日说到夫君病情,总要垂泪,此时却不哭了,满面都是坚毅神色,除了心中愈发爱她之外,又害怕起来,万一瑛娘当真想不穿呢 “不不不,你等等,一定有法子能救李兄的”陆子仁把锦盒往地上一放,急急忙忙的坐车回城去,头都不及缩进车中,大声嚷道“瑛娘,你莫急,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谢玄眉头一皱,看向小小,小小眨眨眼睛,陆子仁头上黑雾未散,可瞧这模样却不是他作的恶。 谢玄手托纸鹤,吹一口气“去” 纸鹤翩然扇扇翅膀,停到陆子仁的马车上。 谢玄和小小即刻收拾了东西跟上,纸鹤离得太远,不能传音,他们俩得靠得近些才能知道消息。 “莫断了香,若是再来人,也绝不能放人进门去。” 瑛娘一点头“放心吧,不论是谁,我绝不叫他迈进门半步” 第26章 痴情种 惊蛰 怀愫文 谢玄与小小跟到城门边, 见城门口站了两个道士,举着两幅画像, 拉着进城的人一一对照。 小小扯扯谢玄的袖子“怎么办” 两人虽作了俗家打扮, 可样貌实在太扎人眼,就这么进城, 实在太冒险了些。 谢玄往队前队后一扫, 看见了陆子仁的马车, 马车顶上的小纸鹤察觉到他们的视线,翅膀轻轻扇了扇。 谢玄眉头一挑“有法子了。” 他带着小小走到车边问“可是陆相公” 陆子仁满心焦急, 就怕瑛娘一时想不开,跟着李瀚海一道死了,心里觉得她真是无处不好,坐在车中,想到她坚贞如是, 不觉痴然。 谢玄叩了叩车壁“陆相公, 我姓曹, 是进城替姐夫烧香祈福的。” 自己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不如就紧紧跟着这个源头,陆子仁并不通道术,他这么着急的赶进城来, 必是去见设法阵的人。 一听见个曹字, 陆子仁一下掀开了车帘, 他其实已经与小小谢玄见过两回面了, 可一双眼睛从来只盯着瑛娘, 也没认真看过这二人。 知道是瑛娘的弟妹,这才看向他们,脸上绽出笑容,果然瑛娘的弟弟妹妹,难怪也这样出色。 瑛娘娇柔妩媚,可她妹妹却飘逸出尘,眉间一般都有股坚毅神色。 谢玄被陆子仁这眼神腻得慌,仿佛空口咽下大块猪油,他不着痕迹的上前一步,把小小拦在身后“我们想进城替姐夫烧香祝祷,可咱们是新来投奔姐姐的,又不识得路,这城门口怎么还有道士这样凶恶。” 陆子仁只盼瑛娘能知道他的好处,赶紧招手“上车来,我带你们进城去,城门兵丁我熟识的很,必不会拦我的车。” 谢玄先跳上车,又伸手扶小小进来,马车行到城门,一个道士要问,兵丁便道“这是陆相公的车。” 竟连车帘子也没掀,就这么让他们进城了。 陆子仁急着去找大夫,进了城就把小小和谢玄放下,两人不远不近的盯着马车,还当这车会驶向个隐秘所在,谁知这车在大路上停了下来。 抬头一看,店铺门上挂着招牌“回春堂”。 陆子仁进去片刻,没一会儿就把回春堂里正在坐诊的王大夫架上了马车,又急赶着出城去了。 谢玄小小面面相觑,没想到陆子仁竟是真的进城来找大夫的。 谢玄摸摸下巴“这么说,不是他” 小小抿紧嘴巴,明明这人头顶黑雾缠绕着瑛娘“我定没瞧错。” “要么,就是他还没下手,就被人抢了先。”谢玄脸上变色,“不好,咱们一走,肯定又有人来。” 竹屋中就只有瑛娘一人支应。 谢玄拉着小小转身就要出城,谁料大街上也有道士在巡视 ,迎面撞上了两个,那二人正盯着街上的年轻男女,一眼就瞄准了谢玄和小小。 “你们俩站一站。” 谢玄先是拉着小小快走两步,想把那两个道士给甩掉,没想到那两个道士竟然紧追不放,他们越不回头,就越是高声“就是你们俩,站住了别动” 谢玄当即蹲下,小小往他背上一趴,背起小小,撒开脚往小巷子里拐去。 两个道士一看,逃跑的这两个必是他们要追的,四处唤人,七八个人跟在后面追个不休“小贼往哪里逃” 两人都不熟城中路,才跑了一程路,就绕进个死胡同,谢玄抬头看看墙壁,往后退两步“我要跳了。” 小小紧紧闭上眼睛,两条腿盘上谢玄的腰,胳膊穿过他腋下,谢玄双手撑开,猛然起跳,轻轻一下就跃上了墙头。 等那几个道士追来,胡同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二人就躲在墙后,小小轻声道“这下怎么办,城门口肯定查得更严了。” 谢玄眉头紧皱,依着他的心气,当真要绕回去把一阳观给烧了才好,可眼下要紧的不是生气,还是先救李夫子。 片刻问道“市集在哪儿” 小小跟着曹瑛娘去过,指了指方位,谢玄拉住她“走,咱们去置办点东西,光明正大的出城去。” 谢玄带着小小拐进一间布料铺子,指着柜上颜色好看的布料,这个扯一些,那个扯一些,零零总总十几样,看看还不够又要了十斤棉絮。 这么多东西,他们自然是拿不走的,让掌柜的派车送他们出城,给了一点银子,又让车拐到点心铺子里去。 谢玄虽穿得寻常,可出手一点不小器,伙计忙前忙后,还满面赔笑“曹公子,这些可够了” “再添些点心吃食,烧味腊味什么的也多切些,什么猪头肉、烤鸡、烤鸭子,我这是头回上姐姐家去,礼可不能带薄了。” 伙计还道谢玄和小小头回出门,这是手里有钱,就胡乱花用,买了这么些空占地方的东西,送到姐姐家还不落埋怨,可他一抹嘴“得了,立时就给您办下。” 小小整个人靠在软棉花包上,手里拿着个小竹签,一块块片好的烧味卤肉包在油纸里,竹签一插送进嘴里。 自己吃一口,还不忘给豆豆塞一口。 谢玄搭着腿,仰面靠在车上,开了一盒花酥点心,捏一块送到小小嘴边“吃。” 买了满满一车的东西,前头一个赶车的,后面跟着个伙计,两人靠在棉花包中,又有吃又喝,别提多滋润了。 走到城边,伙计打点兵丁“差爷,咱们送货的,还要赶着回城呢。” 守在城门口中的道士倒想过来瞧,可一看这架势就不像两个小毛贼,伙计伸手赶了赶人“这是曹公子,打外乡来看他家姐的,可别碍着人团圆。” 这样一说就更不是了,轻轻松松放他们过关。 谢玄和小小一路吃着喝着,顺顺当当出了城门。 豆豆乖乖趴在竹篓中,时不时张张嘴,叼过一口肉就吃,吃得蛇嘴流油,吃了一块又要一块。 正当它摇头摆脑袋,等着再吃肉时,从竹篓口处塞进来一个大馒头。 谢玄歪头看着竹篓里的小蛇“你也吃点素,这都是买给小小吃的。” 说完把帘子一盖,不让小小再塞肉进来。 豆豆昂着脖子等了半天,知道这是没肉吃了,尾巴尖一抽,把馒头抽到一边,过了一会儿见布帘真的不开了,又游过去,缠住馒头大口吞起来。 瑛娘看小小谢玄跟在陆子仁车后进城,扭身回到屋内,煞白了一张脸,对丈夫说道“没想到,竟是那个那个姓陆的混帐。” 就是原来不往这上头想,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自觉是自己带累了丈夫,若是李郎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不会独活。 李瀚海与人交友不拘才华,只看性情是否相投,陆子仁才情寻常,可为人慷慨,这才请他到竹屋来春宴。 “怪不得,他问了几回,问你家中可还有未嫁的姐妹。”李瀚海只以为陆子仁要与他当连襟,没想到他是动了瑛娘的心思。 瑛娘在屋外没哭,此时哭了起来“是我” “不许胡说,这岂是你的过失。”李瀚海要伸手替她抹去泪珠,手还没伸到红线外,铃铛便轻轻颤动起来。 瑛娘赶紧按住他的手,自己把脸一抹“万幸叫咱们遇上了两位小道长,必有法子能救你。” 她脸上虽笑,心中却想,陆子仁他能害李郎一次,就能害他第二次。 什么破法阵都是治标不治本,只有绝了陆子仁的念头,李郎才能安枕无忧。 想到陆子仁还会再来,她转身到灶下给李瀚海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面。 把春日里刚刚结籽的小虾分三碟剥出,虾脑虾籽虾仁一一下锅炒成浇头,再下一碗银丝细面,佐上腌鳗段,烫了一把小青菜,送进屋中。 自己也摆了张小桌,剪了两支桃花,隔着红线陪着丈夫吃最后一顿饭。 李瀚海不疑有它,举箸便吃,还大赞瑛娘手艺好,将自己刚写的诗卷递出去“挂到檐下吹上一吹,往后收到诗集里。” 瑛娘微笑应了,她收过碗筷,回屋洗了把脸,将衣裳头发重新收拾齐整,打开妆匣,取出一根银簪。 这还是成亲的时候簪戴的,这一年来旁的都当掉了,只余下这根银簪还在。 她把这根银簪拿进厨房,在青石上浇水,捏着银簪的柄,一下一下磨得锋利。 在猪肉上试了试,一下能扎进皮肉中,这才擦试干净,插到发间。 瑛娘在等陆子仁再来,没等来陆子仁,反把另一个人等来了。 一个穿着青竹绸袍的男人,在竹屋外叩门,见着瑛娘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我昨日听子仁兄说李兄的病情已经好了许多,今日是特来探望的。” “宋郎君有许久不来了。”宋济才与李瀚海写诗作文,总是互相传阅,虽不时常来,却是君子之交。 宋济才手里捧着个卷轴“我跟先生到青州游学,前些日子才刚回来,这是我从青州得的山水图卷,带来给李兄病中赏玩。” 瑛娘接过来道“我夫君病体支零,不愿见客,多谢宋郎君了。” 宋济才对瑛娘的美貌视而不见,目光越过她看向竹屋,看着檐下挂起的诗作,眼中灼灼生光“李兄病中还在写诗作文么” 瑛娘骄傲一笑“是,夫君的笔从来不停。” 宋济才面带微笑“那李兄可要尽早好起来才是,新皇御极必要加开恩科,到时我们兄弟一同提名榜上,岂非美事哉。” 瑛娘笑一笑“夫君志不在此,待他好了,请宋郎君来吃茶。” 宋济才低头喃喃“好一个志不在此。”抬头又笑,“那好那好,还烦请你交这画卷奉给李兄,我观这山水中的笔意,极有李兄的气象。” 瑛娘送走宋济才,将卷轴带回屋中,搁到一边,李瀚海已经听见了屋外的声音“是济才兄来了把卷轴拿来给我瞧瞧,我倒要瞧瞧这画的气象。” 瑛娘伸手将卷轴递进去,李瀚海解开卷上系绳,在桌上铺开画卷,屋外响起一阵马铃声,是陆子仁回来了。 马铃声歇,可屋中铃声未绝,红绳串着的细铃猛然摇动,李瀚海刚刚还能说能笑,铃音一响,整个身子往后一倒,人已经僵直住了。 瑛娘也顾不得阵法,钻进绳中抱住丈夫“夫君夫君” 陆子仁久等无人出来,闯进门中,一看屋内红绳线香,满脸错愕“瑛娘,这是怎么了我请了大夫来,让王大夫给李兄看看。” “住口”瑛娘抬头怒斥一声,眼中满是恨意,“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 陆子仁见瑛娘这付模样,心中焦急,想将她扶起来,手还没沾着她的胳膊,就痛叫一声,瑛娘手执银簪直直扎进他虎口,又猛得拔了出来。 “我夫妻二人生同生,死同死,你打错了主意”瑛娘满心凄楚,若非因为她,夫君又岂会命悬一线。 她将簪尖对准自己的面颊,由额头生生往下一划,顷刻之间泪和血涌。 陆子仁肝胆欲裂,脚上一软,跪在地上,看瑛娘还要下手,对着瑛娘不停磕头“我只想过,可我我罪该万死,你再扎我两下,别” 他想过什么,不言而喻。 瑛娘冷冷看他,雪白肌肤上一道狰狞伤疤,血肉翻了出来,陆子仁连一眼都不敢看,伸手要碰瑛娘,又被她一簪挑开。 谢玄小小被那几个道士一耽搁,终于赶回李家,梅花香阵一有异动,谢玄怀中符咒便灼烫起来,他闯门入内。 一张灵符贴在李瀚海心口,李瀚海缓过口气,睁眼就见瑛娘满面是血,倏地发力坐起“瑛娘,这是怎么” 谢玄赶紧重起梅花香,小小拿起那张山水卷轴,卷起来贴上几道破秽符扔到屋外。 红线铃音声这才渐渐止住,再晚来一步,李瀚海就要到阎王殿里去写诗了。 谢玄抹抹额间汗,看了眼跪在地上满面是泪的陆子仁“不是他。” 小小一进屋门便见卷轴上团团黑气不断往外溢出,贴符镇住,回头一望,陆子仁头顶那团黑雾与这卷轴上的同出本源。 她扶起瑛娘给她治伤,去屋外转了一转,摘了些竹叶草药回来,把草药捣进一青汁,敷在竹味上,盖在瑛娘的伤处。 “这卷轴的主人是谁” 谢玄拿起卷轴刚问出口,窗户就被轻轻啄了两下,小小一开窗,一道黄影飞落在她细软发间。 纸鹤用喙啄一啄小小,伸起脖子往外,扑翅欲飞。 小小伸手将纸鹤托在手里,摸着它的头“你找到恶人了” 第27章 大师兄 惊蛰 怀愫文 纸鹤一直停在陆子仁的马车上, 进城出城绕了一圈,一无所获。 它在车顶上百无聊赖,低头用喙嘴梳毛,陆子仁急赶着马车回李家,在村口处遇上了宋济才。 宋济才远远就认出陆子仁的车, 停马下车想同他一叙, 昨日便是遇见了陆子仁, 这才知道李瀚海的“病”竟然慢慢好起来了。 都已经花了这许多功夫,他怎么会好起来呢 宋济才一听此事便赶到乡郊别苑, 拍门质问姓金的道士“我日日好酒好菜的供着你,你办的什么事” 金道士正在院中吃酒, 刚买回来的烤鸭子,肉酥皮脆, 小徒弟侍候着给他用鸭子肉包春饼盘吃, 这一年他来他的日子过得可足够滋润了。 金道士一听这话打了个酒嗝“怎么” “李瀚海的病好了大半, 都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金道士一听,酒还未醒,话已经说出“这绝无可能, 再熬几日他便灯尽油枯了, 就是回光返照他也下不了地。” 金道士回到屋中一看,法阵中刻着李瀚海生辰八字的灵牌竟然倒下了,他反手一抽徒弟的后脑勺“你这混帐, 灵牌什么时候倒的” 徒弟嚅嚅“师父要吃烤鸭子, 我才刚买回来, 不知怎么就倒了。” 这阵都摆了一年多了,阵中那支代表着李瀚海寿数的香,已经从长香,烧成短香,眼看就要烧到头了。 灵牌一倒,咒术不成,从李瀚海身上夺走的气运又回归本位,这一年的功夫都白费了。 金道士贼眉一动,起术念咒,对徒弟道“去,把你大师兄请出来。” 小徒弟恭恭敬敬到后屋去,抱出来一尊瓷娃娃。 瓷娃娃捏得肥白可爱,身上穿着红肚兜,怀中抱着金元宝,若不是脸色阴森,与年画上的娃娃也没什么不同。 金道士供上蜜糖果子,点了三支香,把刻着李瀚海生辰八字的小木人摆在瓷娃娃面前“好儿子,乖儿子,替爹把人找出来。” 宋济才不是头回见这小娃,可心里还是发怵,扭过脸欲待不看,金道士又笑“你怕什么劲儿,等我乖儿回来,你的事儿就成了。” 宋济才双手握拳,从牙缝里挤出声来“事成之后,你的银子一分也不会少,你速速离开此地,免得叫人发现。” 金道士身子干瘦,两道哭丧眉一动,在外头跑江湖,哪有在这小院里舒服,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还不必被道门通缉,紫微宫那些蠢驴,一个也别想找着他。 金道士看宋济才把他当作烫手的山芋,嘿嘿一笑“宋状元,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要不是我,你有如今这般风光” “咱们不如就做个长久生意,下回还有这事,我绝不收你二价。” 宋济才脸皮一跳“往后,再不会有这事了。” 这一年来,煎熬着李瀚海也一样煎熬着他,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遇上这个道士的,又是怎么叫他算命的。 只记得金道士一见他,便说他有金榜提名的相貌。 他这才让这道士算了一命,可他再金榜提名也依旧不是第一,金道士喃喃道“不该啊,这地方该出状元的。” 鬼使神差,宋济才把李瀚海的八字递了出去。 他到此时还记得金道士一看八字便笑起来“是了,这个才是状元。” 宋济才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金道士的胳膊,一字一顿“我要当状元。” 金道士先是一怔,低头看了看宋济才青筋暴起的手,又缓缓抬眉看他,咧嘴笑了“这可就要看,你花多少代价了。” 恶念一起,邪魔自来。 先时,不过是让李瀚海生病,他越是病重,宋济才便越是文思如泉。渐渐的,宋济才不再满足于这些,他要当真状元。 金道士两指一搓“满口饭好吃,满口话别说,你当了状元自然要入仕途,入了仕途就没政敌了咱们俩这生意有的做。” 宋济才咬牙不答,请神容易送神难,事是他要办的,到底不敢说些什么,只等那瓷娃娃的灵回来。 瓷娃娃摆在案前,三支清香燃尽,供在它面前的那个木雕小人儿一动不动,并不像往日那样,自动跳进阵法中去。 它在外头找了一圈,无功而返。 金道士两道丧眉皱成连环“难道有人识破了我的法术” 要不然怎么会追踪不到李瀚海的三魂七魄,必是有人在保护他。 宋济才道“据说是他娘子将慈航真人的炉中灰抹在他的创处。” 金道士哧一声“谁的炉中灰都不管用,他必是有了窍门。” 宋济才心中一慌“那他是不是知道是我” 金道士翻了翻眼“你慌什么,那人的道行还没这样厉害,只是先守住了他,要真知道是你,这会儿可不就打上门来了。” “你想一想有什么是他喜欢的东西,能让他当面打开的,我在上头加点东西,他这回绝跑不掉。” 宋济才想到老师送给他的那卷山水卷,没了李瀚海,他就是最得老师青眼的一位,都已经替他写好了举荐信,只待入京。 老师十分关切“瀚海的病情如何你告诉他,让他安心养病,等他好了,若是回心转意,只管来找我。” 宋济才点头称是,嚼齿穿龈,果然老师心中排第一的永远都是李瀚海。 老师将这卷轴送给他的时候,还要道一声“倒有些瀚海的笔锋。” 宋济才原想将这长卷收藏,此时取出长卷,交给金道士,金道士起阵念咒,下了法术,又卷起卷轴,由宋济才送到李家去。 宋济才刚办完这事,就遇上了陆子仁,陆子仁看都没看他一眼,急急驾车驶过。 车轮碾起的尘土飞了他一身,他捂住口鼻,抬眸看着陆子仁的车,冷哧一声“上赶着到人床前当孝子。” 心里觉得陆子仁没用,明明看上了李瀚海的老婆,却偏偏下不去手,若是陆子仁能早点儿动手,也不用费这么多的功夫了。 宋济才一拂衣袖,坐到车中“去别苑。” 纸鹤“腾”地飞起,拍着翅膀落在宋济才的马车上,跟着马车到了别苑,这里离李家并不远。 宋济才一下车便掸掸衣袍,吩咐车夫道“你回去罢,告诉家里我今日在外头歇了。” 等车驶走,才站到院门前,轻轻叩了三下门上的铜环。 黑漆小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一开,就从里头涌出一股檀香味,宋济才侧身进去,赶紧将门关上。 纸鹤欲往院中飞,可刚飞过墙顶,翅膀便被阵法弹开了,这才赶紧回家报信。 它举起自己一边翅膀跟小小告状,小小从怀中掏出三角香料喂给它,托着它给谢玄看,翅尖果然烧着一点,要不是它逃得快,就被烧化了。 谢玄将纸鹤叩在手里,对小小道“你留下,我去会会这人。” 小小一把攥住谢玄的手“我也要去。” 师兄到这会儿还没能开眼,要是他一时不慎,着了人家的道可怎么办。 谢玄点点香阵“他这是与咱们隔空斗法,说不准还会再来,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破他法阵。” 陆子仁一直跪着,此时方才开口“我带你们去。”他煞白着一张脸,偷眼去看瑛娘,见瑛娘连一点余光也不肯给他,如万针扎心,“李兄生辰八字,他是问我要的。” 瑛娘终于转头,她一只眼睛被血染红,另一只眼睛黑白分明,映出陆子仁的影子,十分憎恶地盯住他“你与他狼狈为奸。” “万万不是,他说他遇着个道人,算命十分准,想替咱们都算一算,可有人有状元的命,就连我的生辰八字,他也是有的。” 说到这里,恍然大悟,必是那个道人算出了什么,才要加害李瀚海。 小小下巴一点“怪不得,他不仅作法害了李瀚海,你身上也有邪术的痕迹。” 陆子仁迷蒙抬头,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听说自己也被害,反而欣喜起来,这样瑛娘便不会再怪罪于他了。 可瑛娘素着一张脸,依旧不理会他,陆子仁这才知道,原来往日瑛娘待他客气,只不过将他当作是丈夫的朋友。 他一咬牙“他不敢对我如何,我陪着去。” 瑛娘厉声喝止“不必,你若将小道长诳骗了去,加害于他又怎么办” 陆子仁呆呆跪在地上,听瑛娘这一句,实将他当作是万恶不赦的人,他脸色煞白,抖着嘴唇说道“那我,那我带人去,他施术害人,总有痕迹,我带着官兵去,这总该信我了罢” 瑛娘沉脸不语,她知道小小与谢玄有些来历,可这两个孩子,帮他们夫妻这么多,绝不连累他们。 李瀚海似醒非醒,话能听见,但没办气开口,自胸口到四肢,无处不麻,好不容易舌头又有了知觉,轻声道“让他去,先去老师家,再去官府。” 没有陆子仁,这事儿办不成,宋济才只要听见风声就会销毁证据。 瑛娘听丈夫这样说,心里依旧顾忌会因此害了谢玄小小。 可陆子仁听见这句如奉纶音,立刻起身“我这就去,先找老师,再带人抓住他。”说里说着这话,眼睛却还盯着瑛娘,见瑛娘依旧不看他,低声道,“若我办不成这事,自然也无颜回来见你们,我把这条命陪给李兄就是。” 谢玄这一口牙都要叫他给酸倒了“赶紧着些,不知他还有什么害人的法术,我去暗中盯住,可别等到天黑。” 谢玄让小小留下守着瑛娘夫妻,跟陆子仁摸到宋济才的别院,纸鹤飞不进去,他三两下便跳到树上,伸头往里一探。 只见院中用红绳结顶,仿佛一把巨大的红伞,伞上系满了黄符,底下一个鼎大的香炉,插满了香烛,香烟阵阵飘出院外。 陆子仁骑马进城去报官,谢玄潜伏在树上,知道这人法阵厉害,不敢贸然派纸鹤纸人进去。 等了片刻,小院后头出来个小道童,谢玄看了半日,这别苑虽大,里头却没什么人,大约是宋济才怕走漏风声。 好容易送上门的“眼线”,可不能白白放过。 他轻跳下树,跟在道童身后,放出纸鹤“去。” 纸鹤轻飘飘落以道童身上,跟着道童进入法阵。 金道士看见小徒弟捡柴还磨磨蹭蹭,踢了他一脚“赶紧着,给为师烧洗澡水,再给你大师兄供些点心果子去。” 道童忍气吞声,先到堂前给“大师兄”供果子,点起一束香,匆匆忙忙插进香炉中,不敢抬头去看那瓷娃娃。 瓷娃娃却猛然一旋,点漆双目盯住道童,道童动弹不得,口中叫道“大师兄,饶命啊” 金道士在外头听见,只当这徒弟又触怒了瓷娃,大步进去“你这蠢才,又干了些什么蠢事” 纸鹤“啪哒”一声,落在地上,翅膀轻扇,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了。 金道士捡起纸鹤一看,哭丧眉挑起“好啊,找上门来了。” 他把这纸鹤放到瓷娃娃面前“好儿子,乖儿子,去找它的主人找出来。” 谢玄蹲在别苑外的大树上,半日都听不见纸鹤传音,心中正疑惑,听见小院中红绳阵上的铃铛轻颤。 似乎是一阵风刮过,他未开眼,盯着红绳看了半日,也没瞧出什么来。 小小正在瑛娘屋中往外望,她时刻忧心谢玄,忽然目色一淡,眼前一片浓绿枝桠,听见个婴孩咯咯哝哝。 眨一眨,就见那婴孩正飘在谢玄身前,五官挤作一团,冲着谢玄张开大口。 小小急叫一声“师兄” 第28章 阴虚体 惊蛰 怀愫文 谢玄蹲在树上, 鬼面娃娃就停在他的面门前, 看他一无所觉, 咧开红口大笑。 谢玄既听不见也看不见, 目光穿过鬼面娃娃的身体, 盯着小院,鬼娃还是小儿心性,颇觉有趣, 绕着谢玄转了好几圈,见他神魂强健, 心中欢喜。 啃这人一口,它就能再长大一些了,原来那个小身子就不要了,让金道士再找人给它捏个大一些的身体。 它又转一圈,想找个容易下嘴的地方,一抬头,就见着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满含雾色,正牢牢盯住它。 瓷娃娃有些犹豫,还想退后一步,看看这眼睛有没有什么厉害的法术。 它是阴物,才刚降生便被拘在瓷器身体中, 只是粗通七情, 却也瞧得出来这双眼睛对树上的人十分关切。 可却只能看着。 瓷娃娃咧嘴大笑, 咯咯哝哝作小儿语, 似是在嘲笑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越是着急,它就越是得意洋洋。 终于选好了要下嘴的部位,张开嘴巴扑过去,还没碰到谢玄的身体,一团火光在它身上炸开。 炸得它捂眼乱叫,再抬头看时,只见那人的元神灼灼似火烧燃,通身被金光笼罩其间,要不是它退得快,就把它整个炸裂了。 鬼面娃娃本是阴物,被这至阳的光束一射,魂魄似被火烤,飞也似的逃回瓷器身体中去。 金道士放出他养了许多年的“乖儿子”,只等着他儿子把那个与他作对的人揪出来,正起香念咒,催它赶紧把人抓住。 堂前一阵阴风刮过,忽然听见一声脆响,供在锦匣中的瓷娃娃裂开了一道口子,瓷娃娃的一只眼睛里,流出浓浓污血。 金道士一下扔掉香,捧起他的宝贝儿“乖儿,这是怎么了哪个心狠手黑的这样待你。” 瓷娃娃便是承载它魂魄的器皿,身体裂开一个口子,就是魂魄受了损伤,那人竟能坏了瓷娃一只眼。 金道士赶紧点上香油蜡烛,让“儿子”好好补上一补,这可有些棘手,这样的口子得以魂补魂,方能补全。 这下金道士那两道哭丧眉是当真在哭丧了。 小徒弟一见平日里无所不能的“大师兄”都裂开了,吓得缩成一团“师父,那人是不是极厉害” 要不然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将纸鹤放在他的身上,让他带入法阵中,还把大师兄打成这样。 金道士的宝贝儿子都受了重伤,只怕那人来头不小,他正被道门通缉,若是来的是紫微宫的人,可就完蛋了。 好歹也在这小院子里好吃好喝的呆了一年,本想多喝宋济才几口血的,可形势比人强,此时不开溜,等道门的人来了,可就没这舒坦日子好过了。 “你去把屋里贵重的东西都收拾了,别管那个姓宋的,咱们走。” 小徒弟还发懵,被金道士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上“赶紧的。” 谢玄一直蹲在树上,目不转睛望着小院,半晌都没动静,突然就见那小道童在院中穿梭,收拾了细软,眼看要逃。 谢玄暗自疑惑,这人是怎么知道被人盯上了的前后都无人来,是谁走漏了风声 陆子仁还没带着官府的人来,可不能让他们先逃走,谢玄从树下跳到檐上,看见宋济才坐在小院的靠椅上,盯着李瀚海那根寿数香。 看样子,他还不知道那个道士要卷细软逃跑。 谢玄随手摸了一块瓦片,轻轻一扔,击中香炉中那根长香,这香本来就燃得极慢,被瓦片一打,火星熄了。 宋济才“腾”一下站起来,慌忙进屋去找金道士,正瞧见他在收拾屋中的东西。 金道士一笑“法堂里太乱,我收拾收拾。” 小徒弟绕了进来“师父要不要带被褥” 宋济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把揪住金道士的衣襟“你不能走” 金道士邪术厉害,身子却脆,宋济才到底年轻力壮,被他半拎起来,挣脱不掉。 金道士摆摆手“不是要跑,我是出去躲两天,那边请了紫微宫的人,我也打不过不是。” 宋济才冷笑一声“事儿还没成,你这会儿逃了,我到哪儿找你去”他零零碎碎给了这道士许多银子,这人一走,李瀚海的气运还回到他自己身上,这一年煎熬都是白费。 金道士把他手挥开“宋状元,你真以为那些人找上门来,你能逃得掉,不说你如今还不是状元,就当真成了状元,紫微宫说要拿你,皇帝能说不我被抓住了,你也逃不了。” 宋济才一听这话,松开了手,若这事叫人发现,他名声尽毁,仕途无望。 “当真要来人了” 金道士急得跺脚,掀开盒盖给他看自己的宝贝儿子“你瞧瞧我儿子都伤成这样了,这可都是为着你。” 宋济才扭过脸去不敢看“那也得把我这儿弄干净了再走。” 这些香炉红绳,法阵法器,一看便是设下害人用的,金道士逃了,他宋济才一样脱不了干系。 金道士眼睛一转,指着小徒弟“你跟宋相公收拾法阵,把那些红线和符都给烧了,香炉里的灰都掏干净,为师到后头去把东西收干净。” 谢玄趴在檐上,远远看见来了十几个穿着官服的人,陆子仁就在其中,松了口气“来的忒慢。” 要不是他让两人狗咬狗,这会儿那个妖道已经逃了。 就这么片刻分神,金道士已经背着行囊,从后面逃出来了,一路头也不回往山中转去,谢玄扫过去时,只看见他杏黄道袍的一个角。 谢玄待想去追,十几人已经到了门前,为首那个本客客气气敲门,忽然见里头冒出阵阵浓烟,一脚踹开,正看见宋济才和小道童正在烧毁证据。 谢玄松一口气,反正这宋济才是跑不了,他得赶紧回去,带小小快走。 小小望见几里外的情状,情急之下喊出声来。 声音一出,眼前景色骤然倒退,瞳中花绿一片,等她再看清楚时,眼中又是李家的竹屋,瑛娘正扶着她,关切问道“你怎么样” 小小一把攥住瑛娘的手“我睡了多少”天色已经蒙蒙发暗了。 瑛娘脸上划伤,小小虽替她糊上草药,到底没有仔细医治,好在陆子仁架了回春堂的王大夫过来。 陆子仁骑马去报官,留下王大夫给瑛娘治伤。 瑛娘强忍疼痛,照顾丈夫,听见窗前响动,头一抬就见小小软在窗边,赶紧扶她起来,让王大夫给他摸脉。 小小以为自己大声喊了谢玄,可听在瑛娘耳中不过含混一声,连她说什么都没听清楚,只看见人软了下来。 王大夫一摸脉便眉头紧皱,看了看瑛娘,欲言又止。 瑛娘给小小盖上薄被,请王大夫出门说话,王大夫道“这姑娘的身子虚得很,脉若游丝,虽无疾病,可身子着实太弱,须得仔细调养才是。” 看着活蹦乱跳的,没想到底子这样差,若不好好将养,只怕不是长寿之相。 瑛娘一听,心疼起来,这兄妹俩年纪这样小便流落江湖,既无好吃又无好穿,都快五月天了,小小身上还裹着一件絮袄,方才一摸,她指若春冰。 “大夫,您给开些补药吧。” 王大夫摇摇头“不必开药,她这会虚难受补,这样的病症一时三刻难好,非得慢慢将养才行。” 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便是一辈子养不好也没什么,生在贫寒人家还得这样的“富贵病”那可真是遭了罪。 瑛娘听了,心里叹一声,去灶间切了半碗红糖煮开,又打了两个鸡蛋进去,端到小小身边,探手去碰她手背,一丝儿暖意都没有,凉得像是浸了冰水。 小小一醒来就先问她睡了多久,说不准师兄已经撞上那个鬼面娃娃了。 瑛娘扶住她,把红糖鸡蛋端到她嘴边“你先吃点这个暖暖身子。” 小小身上一层一层出着虚汗,手脚都没力气,离魂之后便是如此,就着瑛娘的手猛喝两口红糖水,四肢刚有一点暖热,就要下床去找谢玄。 瑛娘按住她“你歇歇罢,大夫说了,你的身子经不得劳动。” 小小眉头拧住“不成,我得去找师兄。” 瑛娘一听,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兄妹,而是师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愈发可怜了,揉揉小小的软发“又无人带路,你到哪儿去找呢” 这可难不倒小小,她取出小香炉,点起一支香,要顺着香烟去找人,可才走了两步,脚下一软,又要晕倒。 瑛娘将她扶回床上“你先把这碗红糖鸡蛋吃了再说,何况阵法无事,你师兄自然也无事。” 红线不颤,铃音不响,李瀚海还安安稳稳睡在阵中。 若是结阵的人有了闪失,阵法自然便失去效用,如此看来,那鬼脸娃娃必是叫师兄给打退了。 小小还不放心,抿嘴抽出一张黄符,叠成纸鹤模样,把香炉捧在手中,阖上双眼,那纸鹤先是停着不动,忽尔一振翅膀,顺着炉中飘出窗去的香烟飞走了。 小小这才拿起勺子,把两只流黄的红糖蛋全给吃了,捧着大碗一口一口慢慢啜饮红糖水,这碗比她的脸还大,举起来又放下,殷切望向窗外,等着纸鹤回来报信。 瑛娘十分怜惜她,问她“夜里你想吃些什么我给你们做。” 她自己的伤处还在隐隐渗血,小小摇摇头“等官府来了,我们就走。” 既是告官捉拿,那她和师兄被道门通缉的事便瞒不住了,在他们来之前,就要先走,她跟师兄已经商量好了,就在村口的树下等着。 瑛娘一听皱起眉头,他们帮了自己,竟连片刻安生也没有,咬牙道“你等着。” 说完翻箱倒柜,从里面取出自己的棉袄,飞针走线,把衣裳改小些,给小小换上“这是前年新做的,我也没什么能给你们,只有这些,红糖块儿我都给包上了,在外讨着热水就化开些喝了,也好暖暖身子。” 面饼馒头分好几个布袋包起来,又装上一小袋米,早上谢玄买回来的腊肉烧鸡全装起来,挂在毛驴背上。 小小站在竹篱前,看见天空一道黄影,纸鹤飞了回来,知道谢玄依约在村口等她,坐上毛驴,跟瑛娘挥手“那几种药材你日日捣碎敷在脸上,日久便能淡去伤疤。” 想要完全治好,是不可能了。 瑛娘浑不在意这些,她打开窗户,让李瀚海能从窗口送小小,两人的双手,隔着窗户紧紧交握,看小小乘着毛驴,走上了田埂。 瑛娘说道“该为他们遮掩才是。” 李瀚海脸色依旧苍白,但人有了力气“子不语怪力乱神,今日我便怪力乱神一回。” 话音刚落,陆子仁带着兵丁来了李家,他满面涨红,急急剖白“法阵已毁,宋济才被捉住了。” 又看向瑛娘,想告诉她,宋济才那个小院中,连同他也被压在一个法阵内,他那些糊涂心思都是被人害的。 可一瞧见瑛娘的脸,心中哀伤悲恸并未减轻,他人怔一怔,又转向李瀚海“李兄可能进城,到府衙去把事情禀报上官。” 李瀚海点一点头“好,我这就随你去。” 李瀚海和瑛娘坐在车中进城,官兵有些疑惑“李先生,你是怎么知道是宋济才施术害人” 李瀚海笑了一声“我命将西归,梦见圣人执一书卷前来,上面便写着我被人暗害。” 官兵又问“哪位圣人纯阳真人” 李瀚海轻轻摇头“是儒家圣人。” 第29章 桑叶青 惊蛰 怀愫文 李瀚海夫妻隐瞒谢玄和小小的事, 李瀚海咬死了是圣人托梦, 瑛娘还道“夫君腿上的疮是慈航真人炉中香灰治好的。” 县令也不头回接到这种案子,可原来那些大多都是招摇撞骗的,真将人害得快要死的, 他还从来没见过。 衙役兵丁闯进宋济才的别苑, 门一踢开就瞧见一地的邪术法器。 香炉、名牌还有刻着生辰八字的小木人偶摊了一地,道童和宋济才正打算点火烧掉这些东西。 宋济才一见人来, 便知事情败露,他扭头就想往侧门跑, 被陆子仁紧紧拦住“宋济才, 你这禽兽” 宋济才拉扯了他两下, 竟没拉开,陆子仁看着是个俊秀公子哥儿, 不成想力气这样大,他轻声告饶“陆兄这又是何必,他死了,对咱们俩都有好处。” 陆子仁想到瑛娘举簪划脸,血泪同流的模样,便心灰胆寒,李瀚海要是真的死了,她也不会独活了。 陆子仁惨然一笑“对我可绝没有好处。” 人活着, 哪怕不见面, 也能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可人要死了, 他又到何处去追呢 宋济才还待要跑,被个兵丁押住,衙役们将这些阴秽之物全抄捡回去,摆到府衙堂前,县令一看这个,又看看宋济才,他身有功名不必下跪,家中又有钱又势,这案子还真有些难办。 案还没断,就有人从后衙来请知县,宋济才家中已经送了金银到后堂,县令看看苦主李瀚海一身清贫,再看看宋济才,一时难以决断。 李瀚海观其颜色就明其心思,他坐在椅上,扶着瑛娘的手道“若断不得这案子,那就只有请老师来了。” 县令头皮一紧,这这才想到案子关联到程阁老,程阁老致仕之后,退居拙政,逍遥自得,在本县开馆讲学,这几人都是程阁老门下。 他要来管门生的事,一个小小县令还真拦不住他。 县令摆出威严模样“哪有本县断不得的案子,赶紧将三清观的孙知观请来,这些东西要他掌眼。” 孙知观一来,县令就请他检视“知观,这些东西你看一看,可是当真能谋害人命” 陆子仁急了“咱们都叫他害成这个样子,怎么不是邪术害人” 孙知观拿起一看,大皱眉头“这是何处得来是何人竟然三清观的地盘上行此等邪术” 衙役回道“为首的道士姓金,咱们没能捉到他,只捉到他的小徒弟。” 小徒弟不过十岁出点头,说是道童,其实是金道士买来使唤用的。 他被提到堂前,将师父的相貌一说,孙知观跌足道“这就是那个被道门通缉的金道灵,怎么竟没将他拿住” 这可是紫微宫发的道门缉书,与寻常观宇发出的不同,这人取婴胎炼化法器,行事之阴毒实在罕见,若是拿住了他,可是一大功劳。 宋济才哪里知道什么道门通缉,他到得此时还想脱身,狡称是金道灵迷惑了他“学生只觉得做了一场大梦,如今如梦初醒,方知道自己是被奸人蒙骗。” 知县把小徒弟叫来跟他对质,小徒弟跪着便在发抖,他是被买来的,口里叫师父,但什么道术也没学到,连经都不会念,哭哭啼啼说道“我不知师父是谁,只知道这个宋相公肯给咱们大屋子住,又每日好酒好菜的供着师父,师父说了再吸他几口血便走。” 金道灵竟也没有真的想害死李瀚海,那寿数香,是特质的,专门点给宋济才看的。 知县问道“为何” 小徒弟觑了眼李瀚海,他虽人瘦成了一把骨头,脸色又苍白,可依旧不敢看他“师父说说害死这样的人,天道承负饶不了他,不过是作作法,搞点儿银子花花,等差不多了,就收手。” 宋济才瘫坐在地上,原来他当真被金道士给骗了,到得此刻,他心中还想,金道灵这样杀婴炼器的妖道,也不敢害死李瀚海,看来他当真是贵不可言了。 他扭头望向李瀚海,李瀚海却没看他,坐到公堂要个公道,才知若不是与程阁老有师生之宜,连这公道都难讨要。 瑛娘一下便明白丈夫的心意,伸手按在丈夫肩上,两人一个坐一个靠,虽没说话,却目光交融。 陆子仁隔着公堂看见二人如此,心里愈加黯然,究竟这施在他身上的邪术,何时能够消去呢 知县大致问明白案情,程阁老便上门来了,他退居之后开学授业,最得意的门生一个是李瀚海,一个就是宋济才。 陆子仁上门说这番情况时,程阁老还当是他又吃酒胡言,这个学生,很有几分聪明劲,人又生得倜傥,可就是过分浪荡了。 仔细一听,惊疑不定,还是拿出名帖交给陆子仁,让他去衙门请兵,若是弄错了,他这个当老师亲自给学生赔罪。 程阁老已经头发花白,弯下腰去捡起那个刻着李瀚海生辰八字的小人,这个小人经年累月的摆在香炉边,木色已经被线香熏黑,木人的左边小腿更是全熏成了黑色,正是李瀚海生恶疮的那条腿。 他一来,县令赶紧给他让座,满面赔笑“程大人,这既是您学中事,也是您自家事,不如由您来断。” 程阁老摇摇头“我已致仕,不过一个乡野老汉,如何能在公堂断案,你请罢。” 话是这么说,可若断得他不如意,也没好果子吃。 县令简直想把宋济才套起来锤一顿,他坐在堂上,看程阁老十分关切李瀚海的病情,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宋济才,心里有了主意。 “宋济才施邪术害人,本县不能定断,革去功名,移交上宫,由紫微宫定夺。”他是依律法来办,寻常偷盗杀人都由刑部断,邪术害人,由紫微宫断。 再由宋家赔给李家二百两银子,让他养伤调病。 至于那个小道童,虽是作恶,可一来年纪幼小,二来确是受制于金道灵,就由孙知观作主留下了这个小子。 想从他的嘴里问出金道灵是如何施展邪术的。 县令断完,笑盈盈问道“这案子下官断得如何” 程阁老亦不多言,点点头“律按大法,理顺人情,很好。” 县令笑眯眯把程阁老送出去,又要派车送李瀚海,程阁老叹息一声“瀚海,你就到我家里来养病罢。” 李瀚海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在程阁老家中,瑛娘便不必操持,能够好好休养。 他经此一事,改了志向,一到程阁老家中,便问“可否在老师的书房中借些刑律书籍” 程阁老看他一眼,知道这个学生经此一事改了志向,虽不是他心中所愿,可也点点头“你慢慢将养,别多耗费精神。” 单独划出一个小院,又添了两个丫头,让李瀚海安心养病。 瑛娘端了鲜鱼汤来,看见丈夫一刻不断的看律书,默默坐在他身边。 李瀚海闻见鱼汤香味,抬起头来,放下书卷喝汤,瑛娘想到小小体虚,谢玄又跳脱,这两个孩子岂会惹上那样的官司。 李瀚海伸手揉揉妻子眉心“怎么” 瑛娘这才将道门缉书上写谢玄小小偷盗一事说了,李瀚海之前并不知细节,听了摇一摇头“这两个孩子,虽则小小年纪,可一个豪迈,一个仁心,非是宵小之辈。” 说罢他摇一摇头“紫微宫权势太盛,不该如此,刑案便该刑案论,既说他们偷盗,可有物证人证旁证一概未有便发缉书,仗势欺人,冤枉良善。” 瑛娘一只眼中血色未散,看丈夫才好一点又慷慨激昂起来,握住他的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瀚海一笑,一口气将鱼汤喝尽,又埋头看起律书来。 小小和谢玄此时也在喝鱼汤,他们俩不能进城,只能绕山而行,穿过林子到了一处野塘边。 塘边停着一艘渔船,谢玄摸进去一看,里面除了鱼网鱼篓,并没别的东西,船顶船屋还算牢靠,干脆就在这里头过夜。 在船头架起锅烧开水,谢玄剥了衣衫,一跃投入湖中,小小就坐在船上等着。 没一会儿就从水里抛出一条大鱼,扔到船上。 小小扣住大鱼,一刀插在鱼背上,掏出鱼肚鱼脏,把鱼切成段扔进锅里。 豆豆本来懒洋洋缩在竹篓中,盘成一团宝塔香,睡得十分香甜,听见水声,钻出头来,往船沿一探,也跟着投入水中。 “哎呀”小小轻叫一声,看见豆豆摇头甩尾,它竟然还是一条水蛇。 豆豆游过的地方,鱼群四散,谢玄才刚抓了一条鱼,怎么够两人吃,何况还有一个吃山吞海的小红蛇。 一把捏起它,往船上一甩,豆豆在半空“嘶”了一声,稳稳落在船上,差一点就把它扔进开水锅里了。 谢玄浮出水面“等我抓了鱼,你再下来,要不然咱们今儿就吃蛇羹。” 豆豆昂起脑袋作吓人状,等真的吐信,又缩了头,委屈巴巴团成一团,小小等谢玄又钻到水里捉鱼,悄悄给它撕了一块肉。 谢玄捉了两条大鱼,一条烤一条煮汤,又把瑛娘给的馒头烘热,跟烧鸭子一道吃。 嚼了两口抬起头来“野桑开花了,你的生日就要到了。” 谢玄是师父捡回来的,小小是谢玄捡回来的,连名字都是谢玄起的,那会儿谢玄不过刚刚识字,看她小小的一团,就叫她小小。 什么时候生日是不知道了,可牢牢记得把小小从桑树洞子里掏出那会儿,桑树正开着青白的小花,有一股独有的清香气。 往年生日是师父给小小煮长寿面,家里再贫困,野味和面总是有的,师父擀面的手艺极好,面细如丝,色白如银,小小能吃一大碗。 可谢玄自觉开了眼界,不能再给小小过这么寒酸的生日了,许诺她道“到你生日的时候,我带你吃席面,让点心铺子里头给你捏九十九个大寿桃,你爱吃什么馅儿就裹什么馅。” 说完拿过个大馒头,把馒头顶上捏起个尖角来,递给小小“就先拿这个抵一抵。” 二人且不知道下个城能不能进,就先开心起来,小小接过馒头寿包,张嘴咬掉那个尖儿,捧着馒头道“等找到师父,给师父捏九百九十九个大寿包。” 谢玄狠狠咬了半个馒头“我想,那几个人能带着师父在一阳观借宿,进京的途中就一定还会在别的道观借宿,顺着这个,咱们就能找到师父的行踪。” 可这该死的一阳观偏偏下了缉书,让他们进不了城,更别说去道观刺探了。 “咱们得想个法子,进城去。” 可这法子一时半刻想不出来,谢玄也不发愁,总有办法,痛痛快快喝了半锅汤,把吃剩下的鸡扔给豆豆。 豆豆自己下塘去,抓了两条小鱼,就累得气喘吁吁的,还把鱼扔进火堆,想烤一烤再吃。 小小替它烤了,摆在叶子上给它吃。 两人吃饱喝足,缩在船舱中睡觉,半夜下起雨来,打得舱顶“劈啪”乱响,小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觉得肚疼难忍。 伸手抓过谢玄的手,贴在小肚子上,这才觉得身上舒坦了许多,可还是一层层的出冷汗,腿间濡湿一片,悄悄伸手去摸,摸到一点湿意。 举到眼前想看看是什么,闻到一阵血腥气,小小一下醒,身子一动,谢玄也醒了,他握住小小的手一闻,大惊失色“这是谁的血” 小小又害怕又肚疼,鼻子一抽,眼眶红了“我我的血。” 说完一下钻进谢玄的怀里,抽抽哒哒哭了起来。 第30章 寿桃包(捉) 惊蛰 怀愫文 谢玄懵了。 小小一扑过来, 他赶紧伸手接住,搂住她急道“快让我看看, 是哪儿流血了” 小小两只手捂在肚子上, 缩着脑袋摇头,怎么也不肯叫他看,谢玄还以为她肚上破了, 掏出半截蜡烛,火折一打, 照亮船舱。 掀开她的衣摆, 露出腰上一段幼细肌肤,谢玄瞪大了眼睛,与她小时候的肚皮也没什么分别,肚脐眼圆溜溜的,肚子平平的, 又没伤口,哪儿来的血呢 “伤处呢” 小小响抽一声“还在还在下面。” 小小自小就体弱, 病歪歪好不容易学的走路, 谢玄是自打会跑就开始站桩,从碗口粗的木桩子, 站到细竹杆。 小小非但一天桩都没站过,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都先紧着她,就怕她养不活。 是以两人虽然流浪, 谢玄这一路上也将小小照顾得很好, 既没挨饿又没受冻, 不想她竟然受了伤。 “你听话,让师兄看看,也好给你裹伤口。” 小小自然知道那地方是不能给人瞧的,她自五岁起,师父就不许她跟师兄一起洗澡,等再大些,也不许她像村里别的女孩那样下河摸鱼。 一是因为她体寒,二来因为她是姑娘家。 可到底怎么才算姑娘家,师父没细说过。 “你乖,给我瞧瞧好不好” 谢玄放软了声音,就像小时候哄她那样,可小小就是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忍着泪,巴掌小脸涨得通红。 谢玄急得满头冒汗,他们出来的时候带着伤药,有活血丹,还有金创药,他摸出个小竹筒来“那总要抹上点药。” 小小红着脸摇头“你不能瞧。” “好,我不瞧,我到外头把船系紧些,你自己上药。”谢玄把被子全给她盖上,船舱外风雨大作,小船在塘上摇摇晃晃,要是绳索断了,船就要飘出去了。 小小乖乖点点头,等谢玄出去了,她才悄悄钻进被子里,掀开一角,借着蜡烛的光亮看自己流了多少血。 裤子上一块铜钱大小的血斑,小小忍着羞意伸手碰一碰,还有血。 眼泪一涌,就要哭,到底还是忍住了,把干净帕子叠在一起,想给自己包扎伤口,可帕子不够长,只能先垫一垫。 垫完又躺在被褥上,听舱外“噼噼啪啪”的雨声,用袖子抹掉泪花,她要是死了,师兄就一个人了。 她还没过十四岁生日呢,也还没吃上九十九个寿桃包,说不准拖不到那个时候,她就要死了。 想到谢玄孤身一人,无人陪伴,方才忍住的泪水,一下夺眶而出。 谢玄淋得透湿回来,系稳了船,又到林子里捡了些柴,湿柴生烟,可总比没火要强,又拿锅接了一锅雨水,煮得滚热,放进红糖烧化。 盛了一碗放在嘴边吹凉,这才递给小小。 看她蒙头在被子里,身子一动一动的,掀开一点被角往里头偷看,小小缩在被子里,咬着手指头哭,赶紧拍她“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了赶紧把这个喝了。” 小小肚子又疼,腰又酸,手脚怎么也不暖和,眼睫毛沾着泪花,爬坐起来,把红糖水喝下。 喝了一碗糖水,竟觉得肚子好受了些,可肚里一暖,腿间便湿,又涌出血来。 她终于忍耐不住“呜 ”一声大哭“我要是死了,只有你一个人找师父了。” 谢玄听见这话,心口热血一涌,骤然转凉,只觉从血到骨冻结成冰,连牙关都战战,若是世上只留下他一个人,这花花世界再好,又有什么意思呢 紧紧握住小小的手,死咬牙根,生怕一松劲,眼泪就要掉下来。 把双眼熬得赤红,心血一团火热,躺到小小身边,将她紧紧搂住,摸着她的头发“我自然是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小小缩到谢玄怀里,心里还记着长寿包,有些痴气的想,要是吃了九十九个长寿包,她是不是就不死了。 原来她见那些山间野鬼,有老有少,小的反而作鬼的年头更久些,她死了,便也是一只小鬼,就算跟在师兄身后,师兄也瞧不见她。 心里觉得凄凉,对谢玄道“九十九个寿桃包,可不许忘记了。” 她知道谢玄是绝不会忘记的,却还是要提,当作二人的约定。 谢玄脱了湿衣,把小小的脑袋扣在自己怀中“咱们天明就进城去,找城中最好的点心铺子,给你蒸九十九个寿桃,要九十九种不同的馅儿。” 小小的脸贴着谢玄的胸膛,听着他胸膛不住震动,抽泣声渐渐止住,一只耳朵听着谢玄的心跳,一只耳朵听舱外风雨,眼皮一松,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雨已经停了,谢玄不在舱中,小小揉揉眼睛,先去看伤口,白帕上的血迹已经干了。 她一下高兴起来,她的伤好了。 身边摆着一锅红糖粥,豆豆盘着一团,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小小醒了,尾巴尖一晃一晃,先拍拍粥锅,又拍了拍绿叶上托着的酱牛肉。 昂着小脑袋,示意自己一块都没偷吃。 谢玄走的时候,拎起它威胁“你要是敢偷吃,就把你剁了煮蛇羹。” 小小拎起一片酱肉给豆豆,慢慢喝着红糖粥,吃了半碗,谢玄回来了。 他满脸轻松“我找到法子进城了,今天你定能吃上寿桃包。” 这座城比上一座查得要略松些,城门口一样贴了画像,但没有道士巡查,这个时辰,道士们还在观中做早课。 几个兵丁并不对照画像看人,反而专注找那把桃木剑。 这东西又不常见,只要找到剑,看见拿剑的是对少年少女,那便抓着正主了。 谢玄把那两身破道袍扔在船舱中,用油纸包把师父留下那本薄薄书册包起来贴身藏着,被褥铺在驴背上,那把剑就塞在被褥里。 拿一根烧得集团的树枝,对照水面,把一双剑眉涂得又粗又浓,他本就生得黑些,再把脖子手掌全部抹黑,这么打眼一瞧,跟画像上便不大相同。 又拍了点黑泥灰,抹在小小的脸上,小小肤色白腻,肌理莹晶,上了一层黑灰还比寻常人白些,再将她两道窄叶柳眉画粗,裹在被中,坐在驴背上。 趁道士们还在做早课,悄悄进城去。 到了城门口,兵丁将谢玄拦下“进城干什么的” 谢玄缩着脖子,故意露出脏兮兮的手,装得一脸老实相“带我媳妇瞧病。” 他至多不过十六七岁,竟然讨了小媳妇,兵丁看了看驴背上的小小,从头包到脚,只露出半张脸来,肤色发乌,眼睛无神,确实是生病的样子。 这个年岁在乡间倒也是能娶亲了,兵丁本看竹篓,看里面是些自带的干粮,还有两身干净衣裳,皱眉又问“这是干什么” “卖到估衣铺子里换点药钱。”谢玄张口便说瞎话。 这是瑛娘给的,大约是她未嫁时做的裙裳,瞧着倒也值几个钱。 兵丁抬抬手,就将他们放进城去。 谁知城门口查得松,俱是因为城中查得严,谢玄几番想要投宿,都被掌柜小二盯着细问,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皆要记录在册。 谢玄紧皱眉头,对小小道“没想到,那个萧真人势力这样大。” 谢玄哪里知道,池州与这几处乃是相邻城镇,每有道历大节总要互相走动,其中又以一阳观最为富庶,这几地偶尔还要沾一沾一阳观的油水。 萧真人的缉书一发,远的地方马马虎虎,偏是邻近之处最难过关。 小小坐在驴背上一路颠簸,觉得腿间又是一点湿热,心里害怕是伤口处裂开了,一直忍耐不说,还是谢玄瞧出来了,他捏捏口袋里的银两“走,咱们找个不盘查的地方,让你舒舒服服躺着。” 只有一处地方,只要手里有银子,三教九流都可收容,还是个道门中人绝不会去盘查的地方。 花街柳巷。 谢玄牵着毛驴,由小小指路,她自然不知哪里是妓馆,只可要是五蕴之气最杂乱的地方,必是能收留他们的地方。 这会儿青天白日,妓馆门是开着,可处处都没人声,谢玄捡了一家,带小小进去。 龟公忙了一夜,还等着要送那些留宿的客人,看见谢玄穿得普通,又是牵驴又是带人,伸手赶他“走走走,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 “我要一间干净的屋子。” 龟公反而笑起来“我还想要天上掉银子,滚滚滚,别让我叫人。” 谢玄摸了一锭五两的银子出来“我要一间干净的屋子。” 龟公的脸色一下变了,两边脸皮一扯,笑起来,点头哈腰“请请请,把这驴子给您牵到后院,上好的草料伺候着。” 这一看就不是来玩的,前院要待客,后院还算清净,在小院楼下预备了一间房“您还要什么,只管同我说。” 龟奴迎来送往,一双眼睛利得很,这两人不是什么好来路,可这院子里不是好来路的人多了去了,只要给钱,他自然将人侍候得舒舒服服。 “要些干净吃食,要热的,再替我请个大夫来,这城里哪家店心铺子做寿桃最好” 龟奴还折着腰“要论寿面点心,那自然是福寿斋的最好,城中富户办寿,都到福寿斋去定点心,您要几个” “九十九个,里头的馅要不重样的。” 龟公一点头“得咧,我替您去定下,我叫王三,往后再有旁的事儿,您只管着叫我。” 小小坐在床沿上,谢玄跟着王三出门去,他们的钱花的差不多了,既然要给小小养病,身上就得多预备些银子。 他问王三“你们行院中,赌不赌” 王三眼睛一溜,赶紧这位的钱是这样来的,看他貌不惊人,一付乡下人样子,竟然还有这么一手。 “有,您的本钱够进什么局” 谢玄手上只有三两银子了,妓馆就是销金窝,都住在这儿了,各处赏钱都少不了,要赌就赌把大的。 “我本钱不多,一天一把,只要赢了,你抽一成。” 谢玄伸出一根手指,在王三面前晃一晃,王三一听,心中意动“今儿夜里,您先试一把,要是开了张,再带您入大局。” 谢玄松一口气,只要有银子,不管什么人参都能买来给小小补身子。 他一进屋,就见小小缩在床上,她肚子又疼起来,帕子也湿了,又换一块干净的,却没旁的能换。 大夫一来,替小小摸脉,脸上红白变色,拂袖要走,谢玄拦住他“我妹妹究竟是什么病” 大夫胡子一翘“什么病没病年岁到了,癸水来了。” 谢玄又是一懵“那要怎么办” 气得大夫甩开他的手“你找个女人问问怎么办。” 谢玄拦住了进后院的第一个女人,问她“女孩儿来癸水了,要怎么办” 那女人掩嘴一笑,看谢玄生得俊俏,还当他是新来的小厮,拿帕子抽他一下“你这油嘴儿,倒来占老娘的便宜。” 第31章 月事带 惊蛰 怀愫文 谢玄冷不防被块扑满了香粉的纱帕儿抽了胳膊, 他退开一步,呛得咳嗽几声。 那女人一看他这样,显是个未经过事的雏儿,咯咯笑了起来, 盯着谢玄腰背一瞧, 飞了个媚眼过去“你想不想跟姐姐讨个红包” 这也是行院里头的规矩,那没经过事的公子哥儿来了,付了度夜资,老鸨还得包个红包还他, 银子是小数,讨个吉利的意头。 谢玄哪里知道这些,只他不喜欢这女人调笑的口吻,可院子冷冷清清, 除了王三就只有她来, 除了问她也无人能问。 “是我妹妹来癸水,大夫让我找个女人问问。” 谢玄干脆把因由说个明白,谁知他一说完, 那女人的脸色一下挂下来, 上下扫了谢玄, 阴着脸道“走罢。” 谢玄不知这女人怎的突然变色, 但她肯去瞧瞧,那便是好的。 女人走到屋中, 看小小缩在床上, 疼得小脸青白, 伸手一碰指尖,扬声叫道“王三王三” 连叫了两声,王三才进来,一看见这女人坐在屋中,有些发怵,赔笑道“姑娘在这儿呢” “让厨房炖只乌鸡来,再给这屋里添个碳盆。”目光四处打量屋中陈设,十分挑剔,“这背阴的屋子太潮了,赶紧拱个碳盆,再让青梅碧檀抱床干净的被子来。” 王三看看了她的脸色,又看了看谢玄和小小,也知道这两人哪儿就得了这一位的青眼,答应两声“哎,这就去办。” 谢玄听这女人吩咐了许多,一一记下,要喝乌鸡汤,不能受凉。 青梅碧檀很快抱了软被过来,女人又是指派她们烧水又铺屋,很快屋中便暖和起来。 王三不一刻送了碳盆和乌鸡汤来,谢玄给了五两银子,他还让厨房炒了几个菜,一并送来。 谢玄不急吃饭,先给小小喂汤,捧着汤盆问“这汤是不是对症下药的” 女人扫了谢玄一眼,从方才起便看他十分不顺眼,冷哼一声“你打算卖多少银子” 谢玄蹙了眉头“什么” “你打算拿你妹妹卖多少银子”女人看着床上还在昏睡的小小,这么一点点年纪,不过刚来初潮,便被兄长卖到这种脏地界来。 “我且告诉你,这院子的鸨母别名叫脱层皮,你在她这儿,拿不着多少银子,不如把你妹妹卖给我,给我当丫头。” 谢玄暴怒“胡说什么谁要卖她” 若非对面坐的是个女人,谢玄必要大打出手。 这女人看谢玄的模样不似作伪,看他一眼“怎么你不是要卖你妹妹那你跑这儿来作什么” 小小睫毛一扇一扇的,身上盖着又轻又软的被子,还熏得香喷喷的,碳盆就架在床下,暖烘烘的舒服,她醒来咕哝一声“寿桃包。” 谢玄方才还要发怒,一下软了脸色,坐到小小身边“先喝碗热鸡汤,到夜里就有寿桃包子送来了。” 小小坐起来,看见眼前坐着个女人,瞧不清楚相貌,可气蕴清正,再一看她姿容出众,斜坐在椅上,意态风流。 女人见她醒了,叫丫头绞热巾子,给小小擦脸,一块白巾擦得满是黑灰,碧檀颇有微辞,女人却顿住了,面上笑意绽现“你喝点汤罢。” 转头就对谢玄道“小兄弟,是我误会你了,对不住。”说完感慨,“我在院中见得多了,有父卖女的,有夫卖妻的,兄长卖了妹妹奔前程,那也是常事,将你也当作那等人了。” 一看谢玄将小小扮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怕妹妹生得太美,惹来麻烦。 谢玄是大度的人,对方诚心道歉,他便不再计较,又问“这个癸水病要怎么养才好” 女人扑哧笑了一声,看看谢玄又看看小小,两人一般模样,瞪圆着眼儿等着她解答,她道“这事儿男人听不得,我只告诉你妹妹。” 谢玄皱起眉头“我有什么听不得,她既生病,我自然替她将养。” 女人睃了一眼谢玄“癸水不是病,女儿家长大了,都会来的,一月一次,一次有三日有五日,也有七日,这几日里不要碰生冷之物,凉水也不要碰,多吃些温补的东西,譬如这乌鸡汤,再不济红糖姜茶都成。” 谢玄大惊“就没法子止血就任它淌个日” 青梅碧檀两个丫头,听见谢玄这样说,把头挨在一处吃吃笑起来。 女人似笑非笑看着小小,小小红了脸,瞥了谢玄一眼,让他不要再说。 “你出去,我得教教你妹妹,怎么包扎才好。”包扎两字就是为了调笑谢玄,说完她先笑,那两个小丫头更是笑个不住。 谢玄依言出了房门,就站在窗户外头,半步也不远离。 女人转头看见,笑盈盈对小小道“你真是有个好兄长。”说着神色惘然,“那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她一看便知这对兄妹没有父母,小女孩儿什么都不知道,只怕受了惊吓,握着小小的手安慰她“不要害怕,是个女人都有癸水,这便是长大了,叫你哥哥替你寻摸一个好婆家。” 小小到这会儿身量还不足,说是十四了,瞧着不过十一二,她在村中也见过嫁娶,这会儿听见,本能摇头“我不嫁人,我就跟我哥哥在一块。” 几个人听她说孩子话,又笑起来,青梅口快“那你哥哥就不讨嫂嫂你嫂嫂不喜欢你怎么办” 小小还没如何,她自个儿先红了眼眶,背过身去,挨在碧檀的肩上哭了起来“小时候兄妹再 好,等娶了亲,你也是个碍眼的,还是赶紧寻个婆家,别别跟我似的” 碧檀搂住她的肩“你都来了多久了,怎么还惦记这事,往先的家人就当他们都死绝了” 小小看她们一片哀恸,压低了声音喃喃细语“我哥哥不会卖了我的。” 女人笑了“我瞧出来了,你哥哥是个有心气好男儿,你们这几日就在这儿歇着,大家都叫我红姐,有什么事儿就来找我。” 青梅拿了干净白布来,教小小怎么往里头垫草木灰,见小小怕羞,躲了出去“你换好了就把脏的给我,我替你洗了。” 谢玄听见摆手道“不必,我替她洗。” 青梅眨巴眨巴眼“你洗这东西怎么能让你洗。” 小小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羞事,这换下来的帕子,也不愿意让生人来洗,还是交给了谢玄。 谢玄买了个铜盆来,打起井水,就在院里搓帕子,王三进来一瞧见,跺了脚道“我的爷你今儿还入不入局了” 他连线都搭好了,这一位公好,竟然洗起月事带来。 谢玄不明所以“怎么” 王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夜里就开局了,您这会儿洗什么脏东西呀。” 谢玄翻了个白眼“你等着罢,今儿夜里就赢一把大的,那九十九个寿桃包,什么时候送来我妹妹都等着呢。” 王三一探头,这床上躺的哪里小姑娘,怕是个小姑奶奶,哪有当兄长的给妹妹先月事带,反正输也不是输他的银子,至多抽不了成,对谢玄道“夜里就送来,那钱只够付个定金,这么多点心,可不便宜。” 谢玄摆摆手“知道了。” 低头换水,用皂豆再搓上一遍,心里打算,这一月就要流上日的血,小小的身子怎么受得住,这些东西往后都要时常预备着。 小小睡在暖烘烘的被褥中,豆豆从竹篓里爬出来来,爬到床上,它似乎也知道小小不舒服,在乌鸡汤碗前停了许久,馋是馋了,还是缩回脖子,盘到小小的枕头边。 谢玄晾好帕子,坐到床沿,看着小小眉尖微蹙,巴掌大的小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伸出手指头摩挲她的面颊“等师兄赚了银子,咱们买马换车,你躺在车里,我来赶马,咱们舒舒服服去京城。” 小小知道如今这样,谢玄只有去赌,伸出小手指头,勾住谢玄的小指,一黑一白两根手指缠绕在一起“我们拉勾,你一天只许赌一把。” 还没找到师父,就把师父定下的戒律犯的差不多,小小打定主意,等找着师父也绝口不提赌钱的事儿,不能让师兄挨打。 谢玄咧嘴笑了“知道了,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了” 他也脱了鞋袜,钻到被中,昨儿在破船舱内折腾了半宿,确是不曾好睡,这会儿养足了精神,夜里瞄准了赢一把大的。 两人抱在一起,香甜睡了一觉,直睡到华灯初上,才醒过来。 妓馆白日与夜晚两种面貌,白天进巷子时如同空城,家家闭门无声,夜色一至,处处张灯结彩,打扮各异女子站在沿街的楼上,冲楼下经过的男人抛眉眼儿。 风一吹,整条巷子的香气便传了出去,随风飘出,引人踏足。 福寿斋的寿桃包儿按时送来了,摆了满满一大桌,一只寿桃只有掌心大小,可要一顿吃那么多,怎么也吃不下。 小小吃了一只,便吃饱了,她昨日是以为自己要死了,才想着死前吃一顿,这会儿知道不过是女孩儿来癸水,还月月都要来,便觉得这九十九个寿桃包不值得。 小脸皱了起来“不该花这个钱的,还是吃碗寿面就好了。”最好是师父扯的面条,用山鸡汤吊鲜,加上春天新腌的笋心,又酸又鲜,她能吃一碗。 谢玄揉揉她“这不值什么,钱花了还能再赚,我把这个桃上的尖角都给你摘下来,你全吃了,就当你一口气吃了九十九个,活到九十九岁。” 小小抿着嘴巴笑,谢玄当真把寿桃上那一点尖角都摘下来,满满一碗摆在小小身前“等你吃完,我就回来了。” 说着拿了五六只包子,往嘴里一塞,开门找到王三“走,赶局去。” 谢玄特意吩咐过王三,要等赌局热起来,他再去。 他一回只能赌上一把,局不热,去了也赢得不多。非得趁这些人赌得酣畅之际加进去,才能一注赢一把大钱。 王三心里想着那一成的抽成,十分关切赌局的进展,迎客送客之间就要去小赌档里瞧上一眼,这一瞧就瞧见个运势极旺的人。 也是一张生面孔,出手就没输过,人生得猥琐,运气却不错,两道哭丧眉,挑得高高得,笑得像油锅里炸开的菊花酥。 “兄弟,今儿这局不作好,有个运势极旺的人在,我看他就没输过。” “哦没输过”谢玄懒洋洋一笑,“那等会就让他输给你看。” 第32章 出老千 惊蛰 怀愫文 谢玄这话, 王三很有些不信, 他自个儿也好个赌, 迎来送往那些个赏钱, 有一半都赔在赌本里。 这人要是气运到了, 连连坐庄一样通吃,那要是气运不到,一身锦衣进场也能输得当裤子。 王三每日里抽空去赌一把,头一把要是赢了, 他就再来一把, 要是输了, 今儿这气运就弱得很, 不能下场, 只好干看着。 似谢玄这样料定了自己一定能赢的,他这辈子也没见过。 除非 王三扫一眼谢玄,除非他使诈出老千, 来个不熟悉的地盘出千,那真是活得不耐烦, 要么千术了得, 要么就是浑不吝。 人是他带进场的,王三且得提点两句“这地方是郑城北的地盘, 您有些什么手段的, 还是收一收的好。” 谢玄笑了“不须手段。” 牌九他不会, 押大小却从来没输过, 回回去赌当都押大小, 这些小骰子子,个个都得话得很,他说大,就从来掷不出小。 王三心里打鼓,想好了到时就让他押一局,一局要是输了,就劝他走,别到时候连寿桃包的银子都付不出。 赌当设在妓馆后头的小巷子里,挂一个蓝门帘儿,里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时不时便有喊大喊小的声音传出来。 王三最后嘱咐了谢玄一声“万万仔细,郑老大下手可不留情。” 谢玄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既是你带我入局,绝不给你添麻烦就是。” 王三吸一口气,掀了帘子,把谢玄带进去,这一进去,就见方才那个运势极旺的主还在赌桌前。 余下几张赌桌都空着,人都围到他那张桌,那人正赢得红光满面,两道哭丧眉翘得高高的,对四周人道“还有哪个不信邪的只管来试试。” 谢玄也不贸然下场,他抱着胳膊,隐在人群中,盯着那人瞧了一会儿。 他的眼力比寻常人强上许多,若是那人使诈出千,他必能瞧得出来。 大凡赌徒总不信运势比人强这一句,反而深信风水轮流转,这人瞧着瘦干似的,自进场起就没输过,好运怎么也该用尽了,纷纷下场愿意跟他赌一局。 他眼前的银子堆得雪花一般,少说也有二三百两,一局赢他全盘,谁不想下场试一试。 很快便有人跳出来“我来”说着扔出一锭银子,“咚”一声扔到了桌上,这是别的赌当听见了风声,特意跑来赌一把的。 中年男人点点头“老规矩,赌大小,同点不算再来一把。” 两人面对着面,色一个色盅五个骰子,摇点数,开盅之前赌大赌小,赢的那个,就把对方面前的银子都吃尽。 他撑开两只手,先拜天后拜地,口里念念有词。 别人不懂,谢玄一看便挑挑眉头,当着赌桌念经文,难道还有什么咒术是必能赢钱的不成 想一想又在心中摇头,师父说了,酒色财气最能移性,修道之人连这些地方都不该踏足,万册道藏虽没通读,料想也不能有这样的咒语。 那人磨磨蹭蹭总要来这一套,余下人烦了“赶紧着些,磨磨蹭蹭的,一人一盘赌到什么时候去。” 中年男人充耳不闻,念完了往手掌心上吐一口唾沫“好儿子,乖儿子,叫你爹再赢一把。” 这一把赌大。 对家先摇响了色盅,男人紧跟着也摇起来,对方轻掀起一角来,欢喜得涨红了脸色,一把开了盅罩道,洋洋大笑,掏出钱袋来,往桌上一抛“加注开罢” 这人运气极佳,竟开了个状元,五只骰子每只都是四点朝上,对面须得开出五只同点,点数还得比他大,才算赢他。 整个赌当都欢动起来,瘦干似的男人赢了一夜,也该让他输这一局了。 男人嘿嘿一笑,轻轻把盅一掀,五只五点,赢得不多,但正好压过了状元,他一对哭丧眉,两道八字胡,手指捻捻胡子“状元,我还真不怕。” 谢玄盯着那男人的举动细看,除了念经,还真没看出他使了什么手段。 王三悄声道“要不然,咱缓一天。”这男人赢了许多,赌当要抽成,可明日便不许他再来了,日日让他这样赢,那还赚什么钱。 谢玄也瞧出来了,这人抱着跟他一样的心思来的,赢一把大的。 可偏偏今儿遇上了他,这人可就不能称愿了。 谢玄等他又赢两把,场上鸦雀无声,一时无人敢应战,他趁此时站了出来“我来。” 从兜中摸出一角碎银子“我赌本不多,只有这个,就是想玩一把。” 干瘦男人就是金道灵,他与谢玄短兵相交,但彼此未曾碰过面,今日在赌坊遇见,谁也不认识谁。 金道灵乔装打扮混进城来,他躲避道门通缉两年多了,进城就直奔妓馆,一来是这儿不容易被查找,二来是他跑路的时候钱没带够。 妓馆寻欢,赌当赢钱,只有在这儿,日子才过得逍遥。 谢玄不识得他,他也不认识谢玄,赢了这么多把,本想歇一歇,也让他的“乖儿子”休息休息,买些小儿的东西烧给它。 他能赢到现在,靠的就是乖儿,徒弟丢了不要紧,“儿子”可不能丢,瓷娃娃受了伤,也得有钱 才能以魂补魂,他们爷俩在这桌上赢了总有七八百两银子,也该收手了。 金道灵上下打量谢玄一眼,心里不由打了个突,这小子剑眉入鬓,额生日月,乃是富贵之极的相貌,这样的人运程极旺,逢赌必赢。 装作瞧不上谢玄那一角碎银,摆摆手“罢了罢了,何必巴巴的给我送钱使呢,不少你这一角碎银。” 余下那些人拦着金道灵,不许他走“说了有人赌就应战,怎么还瞧不起这小兄弟的碎银子。” 方才一下输掉一百两的人伸手给谢玄添了十两“我给小兄弟加注,你总该赌了罢。” 他一加注,身边人也纷纷加注,多是散碎钱,没一会儿谢玄面前就堆了一小堆碎银。 王三简直喘不过气来,这万一要是输了,拿什么钱赔这些人,他缩身退出赌局,退到门帘边儿,预备着谢玄一输,他就赶紧开溜。 金道灵看银子多起来,心里想到,管他什么富贵相,他这会儿运程未到,何况还有乖儿助阵,本就是弄鬼出千,不怕他旺。 “那就最后一把,赌大还是赌小” 谢玄扣住色盅“赌大。” 金道灵方才连开三把,把把都是大,余下人便劝“该赌小才是。” 谢玄一言不出,头一个替他加注的人道“统统住口,不许放声。”赌字一事靠的是个人运程,最听不得旁人闲言。 谢玄气定神闲,看着金道灵念念有词,等他念完经开始摇盅,谢玄才跟着动起来。 他一上手,别人便知他是新手,不会飞盅,只会贴在桌上摇动,有的轻轻摇头,怕这少年赢不了。 金道灵知道谢玄运势旺,念经的时候特意吩咐乖儿,把他那盅色子好好调一调,调出五个一点,让他摇个最小。” 金道灵认不出谢玄,瓷娃娃却认识谢玄,它本来缩在人皮口袋中,一念经,就从袋中飞出,在色子上弄鬼,为何只比大小,就是它只识得出大小。 旁人它不怕,可这回刚从袋里钻出来,顺着桌子飘过去,抬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眼前这个满是金光的人,就是把它震伤的人。 飞快溜回人皮袋中,瑟瑟发抖,动都不敢动。 金道灵以为术成,停下色盅“开罢。” 谢玄笑一笑“一起开。” 金道灵点点头“好好好,让你输得明明白白。” 他伸个懒腰,十分风骚的对着观战的人笑一笑“承让了承让了,今儿我出酒钱,大伙儿一起喝一杯。” 谢玄一言不发,掌心扣在色盅上,他心里也并不十分确定,可从小到大,逢赌就未曾输过。 出了村子更是一路赢钱,头回赌这么大,掌心还真有些出汗。 方才金道灵念经,他也念了一段咒,破秽咒,不论对方念的什么,只要是邪术,都能破除。 金道灵显摆完了,对谢玄点点头“开” 色盅应声而揭,满场齐声欢呼起来,谢玄先看金道灵的,五个五点,再看自己的,五个骰子个个六点朝上,最大。 金道灵本来老神在在,只当自己是必赢的,一看点数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说着伸手去捏挂在裤腰带上的皮袋子,乖儿子理都不理他,缩在袋中一动不动。 金道灵看向谢玄,难道这人运势这样旺,阴物轻易不敢近他的身可自己这个婴灵,炼华多年,寻常人物它才不惧,疑心谢玄有什么来历。 眼前这七八百两的银子,一下成空,金道灵输得面如土色,诸人见他刚刚还得意,立刻便输个精光,都调笑他道“还请不请咱们吃酒了” 金道灵面皮一抽一抽,除了输钱,更想知道谢玄有什么厉害处,竟让乖儿不敢动他。 谢玄笑了笑,他虽从未有过这么多钱,可并不贪婪,伸手抓了一把,掂一掂约莫有百来两“我只取这一把,算是一赔百,是我那一角碎银子赢来的,方才大伙加的注,也算赌本,自己取钱罢。” 那头一个加注的大汉哈哈大笑,拍着谢玄的肩“小兄弟,必要跟我吃酒去” 他加了二十两,不仅把刚刚输的钱赢回来了,还翻了一倍。 王三一听见开盅就挤进人群,这会儿对着谢玄两眼放光“爷,您可说了,赏我一成。” 谢玄听了,从手里拿了十两,扔给王三“你的一成。” 大汉看谢玄从自己赢的钱里取,更觉得此人可交,必要拉他吃酒。 谢玄辞了“我妹妹还病着,这钱得给她补身子,若不然,我也不为了。” 大汉十分想知道谢玄是如何断定自己一定能赢的,问明白谢玄住的地方,对他道“咱们必要吃酒,明儿我在就在院里请你。” 谢玄谢过,王三跟在他身边“爷,您要点什么,只管吩咐小的。” “乌鸡汤一天都不能断。” 王三一听就知道是给小小预备的,他道“您这手气,就是一天三只鸡那也吃得起,明儿我再买些枣子糕,这东西补血。” “对对再买些补血的东西,让厨房好好置办,钱不会少他们的。” 想到小小要流七天血,谢玄就忧心忡忡,她本来就体弱了,怎么还经得起这么个淌法。 王三这下算知道了,这一位自己无欲无求,拍好他妹子的马屁,那就是把这位爷给侍候好了,赏钱是绝不会少的。 心里又想,这该不会是私奔出来的小情人罢,哪有哥哥对妹子这样上心的。 谢玄回去一看,小小正坐在床上,睡眼惺忪的等他回来,看他进屋,眼睛睁开,笑得迷迷糊糊的。 谢玄走过去摸摸她的头“怎么不睡,我不会晚回来的。” 小小把头搁在谢玄的肩上,正要继续睡,又睁开眼睛,望见院门外一道灰扑扑的影子“师兄怎么还带个尾巴回来。” 谢玄瞧不见这些,自然不知自己被阴物跟上,金道灵也想知道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古怪处,婴灵不肯出,放了一只刚收的小鬼跟过来。 那东西不敢靠近谢玄,连院子都不敢进,就在院门口徘徊,犹豫了片刻,才慢慢飘进来。 谢玄手中扣着一枚破秽符,只等那东西进来就灭了它。 谁知没等谢玄出手,盘在床上的豆豆“嗖”一声冲出去,赤电一般闪过,张嘴把那团灰影吞了。 又慢慢悠悠的游回来,对着小小和谢玄张张嘴,仿佛在打嗝。 第33章 拘魂坛 惊蛰 怀愫文 豆豆一口吞了小鬼, 肚子胀大起来, 慢慢游回屋内, 爬到床上,蹭了蹭谢玄的手背。 小小瞪圆了眼睛“它好像是谢谢你带东西回来给它吃。” 脏东西也是东西。 豆豆蹭完了谢玄, 就往软枕头上一躺, 又是那付吃撑了的样子, 指长的身体凸出鸡蛋那么大的一块,那东西还在它腹中动来动去。 小小皱起眉头“怎么办要不要叫它吐出来” 谢玄咧着牙, 这怎么吐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就能“吃”小鬼的, 它倒不怕闹肚子。 豆豆不仅不怕闹肚子, 尾巴尖儿还一搭一搭的, 拍着枕头听响声,自己给自己打拍子,好像是在消食。 谢玄看看桌上的寿桃包, 这么会功夫少了两匣子,低头看看豆豆“不会也是你吃的罢” 吃了这许多还,身体还只有小手指头那么粗,一不留神就被踩死了。 豆豆不会说话, 两只流火似的眼睛盯着谢玄, “啪”一声打了下尾巴, 算是承认, 跟着又连摆了好几下, 嘶嘶出声, 谁也不知道它是抱怨呢, 还是称赞。 反正,瞧着它对那送上门的小鬼还挺满意的。 “怪不得咱们怎么喂,它都吃不饱,原来是要吃这个。”小小恍然大悟,跟着又翘起嘴角。 小小一直担心养个豆豆太费钱,他们本来钱就不多,如今又被道门通缉,不能再靠替人捉鬼化煞来赚钱,豆豆还这么能吃,就快要养不起它了。 既然它吃魂魄便能饱,那往后就带它往乱葬岗走一遭,食些将要消散的残魂,一文钱也不须花。 谢玄醒过神来,拎起它的蛇尾巴“不对,你赶紧给我吐出来” 豆豆打从蛋壳里出来,好容易才吃饱这一回,被拎了尾巴尖,立时发怒,倒盘起来就要咬谢玄。 谢玄把它拎到眼前“你敢。” 豆豆不敢了,它张大着的嘴巴慢慢阖上,委委屈屈垂下去,头对住小小,弱弱“嘶”上一声。 小小立刻替它说话“它吃都吃了,还怎么吐” 谢玄敲敲豆豆的脑袋“都不知干净不干净的东西,你就能吃了”他捧出银子给小小看,又把自己在赌桌上如何风光的事儿说了。 “必是那个哭丧眉派来的,我看他有些邪门,这东西要是拿住了还能探探他的虚实,偏偏被这馋嘴的给吃了。” “馋嘴的”抬起脑袋,又“嘶”一声。 “豆豆是饿了,不是故意的。”小小白着脸替豆豆辩解,肚里一阵疼,靠在谢玄身上,皱起眉头,“那人要是盯上了咱们,会不会去告官要不然咱们明日就走罢。” 谢玄摇摇头“不成,你的病还没养好呢,红姐说了,短则三日,长要七日,你就安心在这儿养着。” 总不能让她一边流血,一边赶路,又是爬山又是涉水,她的身子就更虚了。 “不能叫他再来窥探咱们。”谢玄进城之时把木剑符咒都藏在被褥里,掏出一张贴在门上,又放出纸鹤,“若有东西再来,你就悄悄跟上。” 豆豆躺在床上嗒吧嗒吧嘴,它肚里那个还没消化,等肚皮瘪下去,也到院中守门,看看还有没有送上门的点心。 谢玄看豆豆吃饱了躺倒,觉得肚子有些饿,方才急着出门,就吃了几个寿桃包垫肚子,小小也只喝了半碗鸡汤,这会儿有钱了,干脆叫上一桌席面。 心里刚这么想,王三就提了三层的大食盒来“我想着爷跟姑娘还没用饭了,让厨房预备了些,赶紧给您送过来。” 谢玄的手段如何,王三是见识到了,那六百多两银子,说撒就撒,这可是逮着了活财神,万万不能放过。 行院里的厨子也有那么一二样的拿手好菜,比外头的酒楼还更精细些,王三往厨房去,搜刮了一圈儿时鲜菜,全给谢玄小小送来了。 “这是鸡脯笋丁圆子,汤是清鸡汤,鲜得很,这是火炙鸭子,这是春斑汤,还有两道清炝菜心笋心,两道点心,当是宵夜,给您补补身子。” 谢玄微微点头“今儿动静太大,那一位是什么来路你打听打听,歇上一日,我再入局。” 王三哪有不应的,点头哈腰“必给你办的妥妥当当。” 提起食盒要走,谢玄把他送到门外“还有件事。” 摸了锭银子出来,放王三眼前一放,王三眼睛都亮了,伸手假意要推,谢玄顺势塞进他手中。 “近两个月内,城中可有紫微宫的人来过” 王三一听便道“这我还真不知道,但紫微宫来人,一打听就能知道,这不过是跑跑腿的事儿,何至于就给这些。” 话是这么说,手里捏着银子不放。 谢玄笑一笑“这几日还得劳烦你,这个就当茶钱。” 王三满口应了,估摸着下回带谢玄去个新局,再赢一把大的。 桌上摆满了好菜,小小舀了两个鸡肉笋丁丸子吃,豆豆平时馋得要命,这会儿连看都不看一眼,果然是平时饿得很了,没东西好吃,只能将就吃点肉。 谢玄给小小拿了块枣糕“怎么样身上舒服吗帕子换没换过”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害羞的事,两人打小亲密无间,事无不可言。 小小按了按肚子“好像又不流血了。” 她躲在被子里悄悄看过了,帕子上只有一条红丝,对谢玄道“说不准我不用三天,一天就好了。” “一天你也流血了,怎么也得歇几天,我让人打听师父的下落去了。”凭他们俩没头苍蝇似的乱找,不如找地头蛇问一问。 小小这才安心缩在被子里,谢玄揉揉她“你先睡,我等等。” 偷窥的被吃了,那人必不肯干休,谢玄抽出桃木剑,就坐在门前等着“人”来。 金道灵他找了间妓馆后的小院,宿在个摘了花名的年老妓女处。 赌局一散,金道灵便回到小院,把自己关在屋中,点起香阵,在案上摆上糖人面人,请出炼化的婴灵“我的乖儿,刚刚那一把怎么不动他” 婴灵寄身瓷器碎了个口子,金道灵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先把它装在皮袋里,又捏了个面娃娃,等避过风头再烧制个新的。 没想到会碰上谢玄。 婴灵从皮袋里出来,本来它已经长出了手脚,被谢玄一伤,小了一圈儿,它飘到金道灵的木箱边,从森箱子里取出个符牌来。 金道灵瞧不见“乖儿”,只能看见符牌从箱子里飘出来落到地上,捡起一看,是个旧物,原来替宋济才魇镇李瀚海用的。 金道灵大惊失色,两道哭丧眉毛卷了起来“他就是伤你的人” 问完才想到婴灵不会说话,在案上竖起一根竹签“是就倒下,不是就立着。” “啪”的一声,竹签倒下了。 金道灵两只绿豆眼转来转去,心头反而松了一口气,这少年怎么瞧也不像是紫微宫的人,原来他只敢撒丫子逃跑,这下可不怕了。 那少年人就算再厉害,也不过学了几年道术伤了他的乖儿,就要让他好看。 金道放出的小鬼迟迟不归,让婴灵归位,又点一支香,从木箱子里掏出五个巴掌大的灰骨坛。 一个个小坛都被黄纸封住,只其中一个被拍开了,金道灵按东南西北摆开五只小坛,空坛摆在正中央,点了一支香,口中念念有词“拜请五方鬼,东南西北中,中鬼在何方” 此咒一念,鬼必召回,可他念一遍,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金道灵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几案中间的空坛一动不动,撒上一把米,又念一次咒。 米粒引路,就算小鬼一时迷失,也能循米找回来,这回念完,米粒在几案上胡乱跳动,连成一线,门口一直排到坛子口。 还是一点动静都无,四只坛子反而轻轻颤动起来。 金道灵一拍大腿“完了,叫他破了法术。” 连婴灵都伤了,何况五方小鬼,金道灵捂着心口喘气,亏了亏了,好不容易养的五鬼,白白死了一个。 他岂肯干休,冷哼一声,从箱子里翻出个小匣子,里头摆着各色各样的木雕人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都雕好了四肢手脚,但每个人偶脸上都是空的。 金道灵从其中挑出一个与谢玄身量最相似的,拿出刻刀,在木偶那张光秃秃的脸上,一刀一刀,刻出谢玄的模样。 这是他的看家本领,越是不知八字,越要刻得像,刀刀有神,没一会儿便将谢玄的样子刻到了木偶脸上。 金道灵嘿嘿一笑“可惜了这么一付好皮囊,若能拘来填我这坛子,到是个中方来财鬼。” 小小躺在床上,因着肚疼,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眼睛望着师兄的背影,眼睛将要阖上,突然看见谢玄的脸。 一刀是眉,一刀是眼,再一刀是鼻梁唇角,小小睁开眼睛,就见自己在个小屋之中,面前一干巴巴的瘦子,在雕木头小人。 凑近一看,雕的不是别人,正是师兄。 小小一看便知道这是害人的法术,伸手就想拍掉那个木偶。 金道灵专注雕刻,婴灵一下推倒空坛,他倏地抬起头来,知道乖儿不会胡乱示警,绿豆眼在屋中一转“什么东西来了” 小小转身要逃,被一团团黑雾紧紧缠住脚,低头一看,瞧见个鬼脸娃娃冲她仰脸微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张开红通通的嘴,身子就像个白胖的瓷娃娃。 小小从小看到大,半点不惧,一脚踢开了它。 瓷娃娃“骨碌碌”滚出去,小小转身再想出门时,金道灵一张黄符贴在门上,她被黄符弹开,自头顶罩下个黑乎乎的东西,将她扣在里面。 床上的小小指尖颤动,轻呼一声“师兄” 第34章 捉妖道 惊蛰 怀愫文 小小分明情急似火, 却声如细蚊,谢玄大马金刀坐在门前守着, 一点也没听见。 豆豆直挺挺躺在小小身边消食,肚里那只小鬼也不知道成鬼多少年了,十分不好消化, 吞下去半天, 还在豆豆肚中滚来滚去,就是不肯安分再死一次。 豆豆拿尾巴打床,谢玄却没回头,只当这蛇又在淘气,豆豆急了, 勉力游到床沿, 尾巴一抽竹篓, 把竹篓中同眠的两个小纸人儿抽醒了。 大纸人探出头来, 一只手叉腰, 一只手去弹豆豆的脑门,豆豆不敢惹真谢玄, 可纸人谢玄它却不怕,张嘴作势要撕了它。 刚刚张开口,想到这会儿不是内讧的时候,它一伸尾巴尖, 直直指向小小, “啪”一声, 打了个响尾。 大纸人拉着小纸人, 爬到床上,看到小小昏迷过去,大纸人一拍巴掌,纸鹤从竹篓里探出喙嘴。 这两天用不上它,它歇得骨头都懒了,定睛一瞧,“嗖”一下飞出去,用喙嘴猛啄谢玄的脑袋。 谢玄捂着额头“怎么回事” 一回头就见家里所有的“人口”都围在小小床前,纸人伸着手,豆豆伸着尾巴,纸鹤伸着翅膀,全部指向小小。 谢玄几步迈到床前,就见小小双目紧紧阖着,梦中神色还凄惶痛苦,就像是在作噩梦。 糟了这是又离魂了。 上回离魂不归,还是她小时候跑出去跟树精玩耍,那会儿小小的脸上盈盈带笑,十分欢畅的样子,树精只是贪玩,并没想真的伤害于她。 可这一回小小神色痛苦,不知去了何处,必是遇到了危险。 谢玄抱起小小,将她整个抱在怀中,双臂环着她的腰“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保命护身,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念了三遍,怀中的人儿还是一动不动,脸上害怕的神色反而更深了。 谢玄抱着小小,对纸人说道“把香炉取出来。” 大小纸人钻进竹篓中,托着追魂香炉,吭哧吭哧送到谢玄眼前。 纸鹤啣来一支香,谢玄点起清香,举过头顶,诚心祝祷,本命金光因他心神凝聚灼灼生光“三魂去处显踪迹,七魄追聚来复明。” 他用心赤诚,怀中又抱着小小的肉身,那缕香烟应声而起,直飞出窗外,纸鹤振翅跟上。 谢玄紧紧搂住小小,伸手摩挲她的眉心“小小别怕,师兄立刻就来救你。” 他指尖一碰,小小神色渐渐安宁,谢玄将小小放到床上,仔细掖好被子,在她身体四周设守魂阵,两个纸人守在小小的身边。 这法阵防得住邪术,防不住恶人。 谢玄眉头一皱,问豆豆“你是不是条毒蛇” 似它这样颜色赤红的蛇,该是毒性极强的,谢玄本来还想,若是它不规矩,小小又执意要养,那就拔了它的蛇牙。 后来看它颇通灵性,这才留下它两颗小尖牙,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豆豆尾巴一拍,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表示自己确实是一条毒蛇,昂着脑袋等谢玄吩咐。 谢玄伸出手,豆豆还以为又要捏它的七寸了,脖子一缩,结果谢玄是摸了摸它的脑袋,告诉它说“你就守在这里,鬼来你就吃鬼,人来你就咬人。” 豆豆吐着红信,极凶恶的“嘶嘶”两声。 吩咐完这些,谢玄将两柄剑绑在背上,一柄桃木剑,一柄铁剑,手里捏着那根香,关上门,顺着烟去找小小。 门一关上,豆豆就冲两个纸人“嘶”一声,它吃得太饱了,爬不到门口。 两个纸人,一个抬豆豆的头,一个抬豆豆的尾巴,把豆豆抬到门边。 豆豆肚里的小鬼还没消化,就地滚上几圈,终于把那个圆滚滚的肚皮滚平了,昂起半身,像条守护蛇一样,在门边游来游去,时不时就停下来,冲着木门发出“嘶嘶”的威吓声。 小小躺在床上,枕边点着安神香,轻拧的眉头渐渐松开,唇角抿成一条直线,两个小纸人举着手帕替她擦汗。 小小不知自己被什么罩住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伸手去摸,只摸到坚壁,用力去叩,坚壁发出钟磬声,震得小小眼耳发花。 小小紧紧捂住耳朵,等钟磬声止住,她已经被震得脸色煞白,这下明白了,自己是叫那个妖人用邪术给拘住了。 她听见坚壁外那道声音说“嘿嘿,死了一个就送上门一个,这笔买卖倒不赔本。” 金道灵说着拍一拍小坛,黄符纸封住了坛子口,再绕上红线,把这飞来的魂魄给扣住,他以己度人,还以为这是谢玄养的小鬼,一样是派来窥探他的。 两道哭丧眉一抖一抖,坛子在手中一托“你乖乖听话就保你不散,你要是不乖,那就把你扔到乱葬岗去,任你在这坛子里魂飞魄散。” 一面说一面晃了晃坛身,小小困在里面,坛子一晃,她人就跟着颠倒滚动,这四壁又没有能够抓住的东西。 好在金道灵转了两下便不再转,把坛子搁在几案上,取出黄纸,点砂画符。 似这样别人养过的小鬼,那都是认过主的,非得花一番功夫才能降服住,先用符纸镇住,镇得它迷失神智,再滴血供养,这小鬼就是他的了。 金道灵也不想要别人养过的小鬼,若在平日把这小鬼给婴灵吃了,正好以魂补魂,可如今道门对他的追查又严起来,再抓只鬼来可不容易,倒不如用这送上门的。 小小困在坛中,耳边听见金道灵的声音“乖儿,看着这只坛子,可别叫里头的小鬼跑了,它要是跑,你就吃了它,正好补补身子。” 小小心里笃定师兄会来救她,此时最要紧的就是守住心神,不被邪术所害。 她略定心神,盘腿坐下,手中结印,喃喃念道“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 小小阖眼念咒,三遍之后,魂魄之上微有灵光,越是念咒灵光越盛,慢慢在小坛中形成钟盅,将小小的魂魄护在宝盅之中。 金道灵画好了魇魂符,“啪”一下贴在坛子上,两只绿豆眼儿紧盯坛口,等这坛子颤动,可这符纸上去全无作用。 他拿起小坛晃一晃“难道这刚刚捉到,就散了” 伸手想拍开黄纸看一看,又停住了“嘿嘿,你想哄我开坛,倒是个聪明鬼,看来得多封你几日。” 小小充耳不闻,定身念咒,原来金道灵一晃坛子,她的魂魄就在坛中滚来滚去,没有片刻安宁。 此时金道灵翻转这坛子,她也不动如山。 谢玄循着烟来到小院,纸鹤停在门上,伸长了脖子跟谢玄等谢玄来,它这回学得乖了,知道这屋中有禁制,不敢打草惊蛇。 谢玄杀气腾腾,下手却轻,轻轻叩了两下门,出来个年老的女人替他开门。 “哟,这么俏的小哥儿,来找我” 谢玄眉眼凝霜,伸手给了一锭银“你出去,我找里头的人有事。” 老妓一看这银两,比金道灵几天都给的都多,笑嘻嘻掖进袖子里“左边那间屋子。” 她知道金道灵不是好来路,那箱子里的东西也瞄过两眼,这时候来的,必是寻仇的,赶紧躲了出去。 谢玄将门关上,掐了个灵诀,往自己身上贴了张黄符,暂时敛住声息,悄悄走到小屋前,戳破窗纸,就见金道灵在里面画阵作法,举着个小坛子念咒。 谢玄刚一动,婴灵便察觉了,一抬头就见窗口仿佛挂了个太阳,至阳至烈之光透出窗纸,再近前一步,就要灼伤它了。 婴灵连警示声都不敢发出,一下缩进它寄身的口袋中,瑟瑟发抖。 谢玄指结轻叩,敲了敲门,只有这妖道一人,看他那干巴巴的样子,谢玄一只手就能拧住他的脖子。 金道灵还以为是老妓给他送吃的来了,这老娘们久旷,这几日缠得很紧,他颇不耐烦,但肚中饥饿却是真的。 坛子里的小鬼不服软,还得再来点猛的。 心里虽这么想,可开门还是万分小心,先露一条缝,却没见着人,刚要问,门就被大力推开,撞在他脸上。 金道灵捂住鼻梁,“哎哟”一声痛叫,觉得鼻尖一热,流下两股血来。 谢玄反脚将门关上,一把拎起金道灵,他本就生得高大,金道灵人又干瘦,被他一拎,双脚离地,告饶道“英雄饶我一命” 好汉不吃眼前亏,谢玄这拳头一砸上来,还不要了他老人家半条小命,金道灵吸着气道“您要什么,咱们好说好说。” 口中求饶,手垂在身边掐了个诀,想让乖儿子出阵,婴灵被狠伤过一回,何况此时谢玄怒意大盛,本命金光煌煌熠熠,它连看一眼都不敢,更别说扑上去了。 金道灵掐了半日也没用,谢玄冷哼一声,将他摔在上,又再次拎起“放她出来。” 金道灵看他咬牙切齿,心中大惧,那难道不是小鬼,而是式神 “放放放,我这就放。”点点桌上那几个坛子,“是我有眼无珠,我罪该万死,英雄放了我,我这就把坛子给找出来。” 谢玄提着他走到桌边,见几个坛子都用黄纸封口,伸出手指,一戳一个,把这几个坛口全部拍开。 金道灵一喜,他本来就是这个打算,婴灵不出,那他就放小鬼,还怕谢玄起疑阻挠,谁知他空有一身力气,竟是个傻子,一口气把四鬼都放了出来。 唇边一抹阴笑刚刚溢出,就见那四个坛子颤动不休,几只小鬼缩在坛子里发抖,一个也不敢出来。 刚刚谢玄那一指头,带着火星戳进坛子,四只小鬼魂魄似被炙烤,哀嚎连连。 小小在坛中闭眼念咒,心无杂念,灵光愈盛,头顶突然一片熟悉的金光照了进来,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师兄来了,从坛子钻出来,紧紧抱住谢玄的脖子。 纸鹤示意,谢玄便知小小出来了,心神一定,看向金道灵,金道灵咽了口唾沫,这人是何方神圣竟样这样厉害 “英雄,咱们这是个小误会,您瞧,误会都解开了,不如放了我走罢,您要多少银子,都成都成。” 小小急了“不行,他方才还刻师兄的偶人,想要害你,咱们不能这么放过他。” 谢玄虽听不见,纸鹤却啄了啄他的手,他心领神会。 本也没打算放了这妖人,提起金道灵的领子“请你走一趟罢。”把他拖出屋门,押着他回了小院。 第35章 万两金(捉) 惊蛰 怀愫文 谢玄一只手架住金道灵,指尖垫在他腋下麻穴处, 他略一挣扎, 谢玄就是一指。 麻得金道灵脚都立不直,舌头根上发颤, 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心中暗恨, 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竟会在阴沟里头翻了船。 干脆两眼一翻,假装晕倒。 他人干瘦干瘦的,就像骨头架子上披了一层人皮,谢玄扛他一个半点也不费力气,半提半架着他回到小院。 这会儿正是妓馆最热闹的时候, 谢玄架着金道灵进院, 人人都只以为他喝多了, 谁也没有注意。 谢玄拐到后院,推门进屋。 豆豆一下直起身体,张嘴就要咬, 尖牙还没碰上谢玄的裤管就认出谢玄,闭上嘴缩回头, 摇着尾巴“嘶嘶”两声。 昂首挺胸,示意自己尽忠职守,没有离开过房门半步。 纸人一看谢玄回来了, 站在床上挥舞手臂, 小小安然睡着, 眉间痛苦神色退去,还露出一点欢喜的神色来。 谢玄把金道灵往屋角一扔,用麻绳捆住,口里塞了团布,对豆豆道“看着他。” 豆豆知道这个就是害小小的恶人,立刻从看门蛇化身成看守蛇,在离金道灵不远处伏低蛇身,像盯猎物那样,盯着他。 金道灵装晕,眼睛是闭上了,耳朵却竖起来,估摸着谢玄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地盘,又让人看守他。 对方没有答话,说不定又是一个式神。 待听见“沙沙”声响,忍不住将眼皮掀开一条缝,从眼缝里瞄见一段蛇尾巴尖,心中大骇,这人竟然还能控蛇 金道灵再不敢看,就怕那蛇上来咬他,心里不断想着逃脱的办法,也不知道他的乖儿会不会来救他。 谢玄将那根没点尽的香插回香炉中,香烟替小小引路,越飘越近。 谢玄念了一段安神咒,将小小的魂魄请进肉身,眼睛一瞬不瞬的盯住小小,看她指尖颤动,这才松一口气。 小小缓缓苏醒来,人还软着,先细声开口“这个坏人,刻了一个师兄模样的人偶,要害你呢” 金道灵闻言大惊,方才进屋,分明没有第二个人的声息,此时却有少女说话,他眼皮颤颤就要睁开,又掐自己一把,紧紧闭上。 难道这个小贼竟养了个女鬼当式神 金道灵一门心思修炼炼魂术,至今成功的只有一个婴灵,且这婴灵来之不易,他叫婴灵儿子,是他以自己此生没有子嗣来换的。 这小贼又是拿什么换的 谢玄先喂小小喝甜糖水,喝完又拍她的背“你先缓过来,这人我自会处置。” 金道灵脑中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就这会儿的功夫,他也瞧出来了,谢玄并不是紫微宫的人,若真是名门正派,又怎么会养女鬼。 只要不是正道,总有条件可谈,就算是正道,条件足够,一样能谈。 金道灵在心里揣摩谢玄的性子,他不贪财,有了女鬼在身边,怕也不好色,只能以道术互换来打动他了。 才在心中打了主意,就听见谢玄道“总要找个什么法子定你的神魂才好。” 隔几日就离魂一次,越是频繁,小小的身子就越是虚弱,师父教的法子不灵,他们得另找办法才行。 金道灵眉毛一抬,睁开眼睛,就见床上坐着个女孩子,脸上白得一丝血色都无,两只眼瞳隐有雾色,虽裹在暖被中,却不似真人,倒像个玉雕的人儿。 金道灵一睁眼睛,豆豆便“嘶嘶”示警,谢玄目光如电,投到他脸上,瞪得他一个激灵,赔笑道“这个术业有专攻,小道对魂魄一事,倒有些心得。” 谢玄上下扫他一眼“说下去。” 金道灵一听,扭动着坐直了“我看这位姑娘是八字太轻,这八字一轻,便压不住魂魄,方才有离魂之症。” 他说的,恰恰也是师父说过的,但师父只是猜测,小小是谢玄捡回来的,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何时降生,也就不知八字了。 谢玄走到金道灵身边,一把将他提溜到椅子上“继续说。” 金道灵咽口唾沫,咧开一口黄牙“似这种情状,要安定神魂说难也难,说容易那也容易。” 谢玄不耐烦了,把豆豆往桌上一放“轮不到你卖关子。” 豆豆适时张开嘴,把嘴中两颗浸了毒汁的尖牙露给金道灵看,唬得金道灵打了个哆嗦,高声道“借命压魂” “如何借命如何压魂” 豆豆阖上嘴,金道灵松了口气“就是找一个八字极重,命极贵之人,借一段运程给她,八字一重,魂魄自安。” 谢玄并不信他,若有这种办法,为何师父从没说起过呢 要找个八字重,气运旺的人,那他就是现成的,不说借一段运程给小小,就是全拿去给她压魂,谢玄也绝没有二话,可师父却从没提起过。 金道灵看谢玄的眼色就知道他不信,恨不得能赶紧以示清白“我说的话,句句没有虚言,不然,你去看看我箱子中的密书,就是这般记载。” 谢玄豆豆爬到金道灵的肩上“我去取东西,这家伙若是敢动一下,你就咬他的脖子。” 金道灵满口打包票“我不动,我不动,我绝不动,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谢玄一走,金道灵就斜眼去瞥小小,他刚一动,豆豆就作势要咬,他赶紧说“小仙姑,你发发慈悲,叫这蛇离我远点罢。” 他看小小年小面善,作出怕不可忍的模样,出言哀求,浑然忘了方才是他扣住了小小的魂魄。 小小还记得自己在坛子里,被金道士颠倒旋转时的苦痛,淡漠出声“豆豆,盘到他脑袋上去。” 金道灵两只眼睛,眼睁睁瞧着指长小蛇顺着他的鼻梁盘到脑袋上,那冰凉滑腻的感觉,激得他浑身冷颤,这下是真的一动不敢动了。 他这才知道,小姑娘瞧着玉人模样,是个铁心肠玉人,装弱卖惨是绝计骗不了她的,只好安安分分缩在椅子上,梗着脖子,顶着蛇,就怕那蛇盘不稳掉下来,再咬他一口。 谢玄不一刻便回来了,把金道灵那些个宝贝全装在箱子里带回来。 金道灵存了坏心,那四鬼必是跑了,可他的乖儿跑不远,只要把它带来,就能想法子让乖儿放他逃走。 可谢玄刚把箱子放在地上,就掏出黄符,夹在指中“天地玄宗,唯道独尊,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黄符在他指前一震,朱砂红光闪过,“啪”一下贴在木箱子上。 震得金道灵心口一疼,他的乖儿,必是叫这道符给镇住了。 谢玄这才放心开箱,掏了各色古怪玩意儿出来,那一匣子木雕的小人儿,被他翻出来全扔进碳盆里去,眉尖一挑,看向金道灵“叫你再害人。” 金道灵眼看自己吃饭的家伙被烧,脸色腊黄,可豆豆还盘在他头顶,他挤出两滴眼泪“小道爷,咱们混江湖的不易,您手下容情,好歹也给我留两个。” 谢玄把一整个盒都倒进碳盆中,往里头又添了些碳,把这些没有刻上人脸的木偶全部烧毁。 金道灵心疼得直抽抽,抽抽完发现这祖宗又在翻箱子了,这回从箱子里头翻出一叠纸来。 “这是什么”谢玄翻了几张,看出头绪来,这是道门缉书。 每一张缉书上都有名有姓,还有这人作下什么恶事,因何被道门通缉,纸上用大字写着悬赏金额。 谢玄从里头找到了金道灵的,炼化婴灵,使邪术害人性命,悬赏金额整整八十两,也就是谢玄赌一回赢的钱。 一般江洋大盗拿住了不过五两十两,一个金道灵能抵得过八个江洋大盗。 谢玄看了小小一眼,嘴角含笑,心里有个孩子念头,不知道他和小小的赏金有多少萧真人舍不舍得也花八十两通缉他们。 谢玄一笑,小小就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也跟着翘起嘴角来,眼睛眨眨,心里估摸着师兄肯定比她值钱得多。 若真要有个八十两,那师兄也能值上五十两。 “你收这些作什么”谢玄扬着这一叠纸,问金道灵。 金道灵嘿嘿一笑“这个,见贤思齐。” 谢玄差点要笑,就他这样的恶人,还要见“贤”思齐 粗粗一翻,大多都是几十两,百来两银子,还有恶道淫人妇女,这人悬赏二百两银子,翻到最后一张,上面写着三个大字“万两金”。 谢玄抽出一看“是什么人,竟能让紫微宫出一万两。” “金子”金道灵生怕谢玄说的少了,赶紧道,“是一万两金子” 谢玄先看金额再看事件,原来这人是紫微宫叛逃出来的,逃走的时候,偷了一本丹书符箓。 此书是紫微真人不传之秘,过十七年了,这人还没被抓到。 金道灵看见这张缉书,便脸现向往之情“这才是老前辈。” 谢玄哧笑一声,抖开这张纸,想看看这值万两黄金的恶人是个什么模样,薄纸一抖落开,他便笑意凝固,这缉书上画的人,眉间额角无比熟悉,分明就是师父。 第36章 被围剿 惊蛰 怀愫文 金道灵此刻身家性命全在谢玄身上, 两只绿豆眼儿紧紧盯着他, 眼皮都不眨一下, 一见他神色不对,立刻问道“难道小道爷见过这位老前辈” 金道灵眼中闪光“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一千个咱, 将将换他一个。” “不不不, 是他老人家一个能抵得上一千个我。” 不光如此, 这缉书一发, 俗人为财帛拼命, 玄门中人为了那本丹书符箓拼命,天罗地网, 四处海捕, 可偏偏就是抓不着他。 金道灵悠然神往“就是拿不到银子,能从书里学两个咒符, 那这辈子也是值了。” 紫微真人如此厉害的人物, 他的秘籍书卷中不知藏了多少玄门秘术,一册在手,那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越是抓不着他,就越显得他道术厉害, 他越厉害, 想抓住他的人就越多。 “这一张可是道门几十年来的悬榜第一。”金道灵心里是十分佩服这位前辈的手段的, 他越是溢美之词不断, 谢玄就越是脸色阴沉。 “小道爷, 不是我胡说,要能见他一面,我都愿意折寿十年。” 谢玄捏着那张纸,冲他一笑“你的话,太多了。” 以手作刀,击他后颈,金道灵脖子一软,倒了下去,这回是真的晕了。 谢玄这才将缉书拿给小小看“你看,这是不是师父” 画像上的师父要更胖一些,眉梢额角也更显凌利,而师父真人更瘦削,也更沧桑,看着就饱经风霜,若非亲近熟悉之人,也不能一眼就认出来。 小小伸手接过,捧在手里,一字一句的细读,气得雪白小脸染上一丝红晕“胡说师父的书就只有那几册,哪有什么丹书符箓。” 谢玄也是这样想,家中清贫,几册书叫他们师兄妹翻得页角都翘起来了,真有什么秘籍,他们怎会不知。 “紫微宫那干人,光会冤枉好人”谢玄咬牙切齿,一阳观污蔑他们师兄妹盗剑,紫微宫污蔑师父盗书,一般不是好人 谢玄怒完又忧,师父必是叫人逮去换那万两金了,他又没偷书,交不出那劳什子的丹书符箓来,紫微宫还不严刑拷问他。 心里这样想,不敢告诉小小,可小小只是年纪小,长在村中见识少些,哪会想不到此节,捏着那张纸,眼泪吧哒吧哒掉下,氤氲了纸上“万两”二字。 谢玄赶紧哄她“咱们定能找着师父,把他救回来,再叫那些人知道,他们是冤枉了好人” 小小把缉书揉成一团,拿袖子抹抹眼泪,乖乖点头“嗯” 两人心里都存下志向,非得给师父洗刷冤情才好,可究竟如何昭雪冤情,却没半点法子,十七年前两人都还没出生,哪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沉默,小小挨在谢玄的肩上“外面的人都坏得很,等找到师父咱们还回村里去,我想吃王大娘家的豆花了。” 谢玄揉揉她“傻瓜,那地方已经被人找到了,不能再去,咱们再找一个好地方隐居。” 谢玄喜欢外头的世界,小山村里困着,村头放个屁,村尾都能听见响,他更喜欢外头天高地阔,四处游历。 只是小小这么伤心,便不跟她说。 小小强打精神,没一会儿便困了,眼睛半眯着睡了过去。 谢玄从金道灵的箱子里翻出许多手札笔记,这家伙一笔写得仿佛狗刨坑,法阵也画得马马虎虎,谢玄对照着瞧了半日才看出来。 他说的借命压魂确有其事,可用道术得到的东西,必要有所付出,被借命之人的运势,会日渐衰竭。 光是如此也还罢了,压魂之人因夺人气运,久而久之也会被反噬,金道灵这是想一石二鸟。 怪不得师父不曾提起过,这样的办法,他当然不许他们用。 谢玄抬眉看了看软倒在屋角的金道灵,倒不觉得奇怪,他要是安了好心,那才古怪。 金道灵后半夜时,迷迷蒙蒙醒了过来,他手被反捆住,酸痛难忍,眼睛瞪圆了才看见谢玄和小小一并躺在床上。 连那只小赤蛇也盘成一团,蛇头藏在身子下,看样子已经睡了。 金道灵手被捆住,脚还能动,慢慢往屋角蠕动,挪到箱子边,口中轻唤“乖儿我的乖儿” 婴灵在箱子里头动了一动,金道灵一喜,他的乖儿还在。 可婴灵被箱子上的黄符压制,出不来,金道灵看了看那黄符,舌头在嘴巴里滚,攒出点唾沫星子来,“呸”一口想吐在黄符上。 这一口吐歪了。 他夜里未食未水,嘴里哪儿还有唾沫,只好把头凑到箱子上去,用舌头尖舔那黄符的角,想用牙把黄符给撕下来。 金道灵梗着脖子,用一会力就歇上一会儿,再抬头看看床上两人的动静,心里暗恨,这回逃走了,他咒也要咒死这两个小鬼。 金道灵累得气喘吁吁,好容易用牙把黄符揭开一个角,刚要歇口气,就见豆豆不知何时已经游到他身边。 两只红宝石般的眼睛,在黑夜之中流光。 豆豆一看见金道灵把目光投过来,就张张嘴,露出尖牙“嘶”了一声,尾巴尖高高抬起,作势要拍地,给谢玄报信。 金道灵赶紧告饶“蛇爷爷,蛇祖宗,您轻点,您要吃点什么” 豆豆的尾巴停住了,它肚子里的小鬼已经消化干净了,确实有点饿了,冲着金道灵张张嘴。 “我开个箱子,我箱子里头有吃的。”箱子里头没吃的,但有雄黄粉,他常年穿山走林,这东西都是常备的。 豆豆退后点,等着开箱子吃好东西。 金道灵一把揭下黄符,欢喜道“乖儿,快出来。”弄死这条蛇,他们再一起跑路。 箱子开了一道细缝,婴灵从里面钻出,金道灵喜上眉梢,一口黄牙还没咧开,豆豆“嗖”地蹿上,一口把婴灵吞了。 金道灵目瞪口呆,嚎啕大哭“你把我儿子吐出来” 豆豆张张嘴,它吃得太饱,拍不动尾巴,看这道士哭丧着脸,摆摆脑袋,分明是他说给它好吃的,真的给了又这样小气。 豆豆气得“嘶嘶”两声,金道灵一下收了声,继续抽抽着哭自己的乖儿。 谢玄被这动静吵醒,翻身坐起“吵什么” 金道灵不敢说自己炼化的婴灵被蛇吃了,豆豆却仰身躺着,给谢玄看自己胀起来的肚皮,谢玄把它拎起来。 手里一掂便道“怎么这么重了。” 身子好像也粗了一些,这蛇跟了他们许多日,吃鸡吃肉吃大馒头,吃什么都不长,没想到吞了两只小鬼,就大了这许多。 谢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躺下“早知道你要吃这个,就把那几个坛子里的小鬼给你留着,饿了就开一个。” 豆豆一听,眼睛都直了,觉得这箱子里必然还有好吃的,“嘶嘶”两声,叫来小纸鹤,纸鹤叼住豆豆的脖子,把它拎到箱子上。 豆豆仿佛睡在一堆好吃的上面,打了个滚,看向金道灵,仿佛在告诉他,这箱子现在是它的了。 金道灵萎顿在一边,心疼的脸色苍白,一口气都吊不上来,眼睛盯着豆豆滚圆滚圆的肚皮,那可是他用这辈子的子嗣换来的婴灵。 第二天清晨,谢玄便起来了,在院中打拳,他在家时日日不断,出来之后再没打过,出了一身大汗,才觉得心绪好了些。 小小也不躺在床上,她还有些流血,但都是铜板大的一块,腰间酸痛也好了许多,起身收拾被褥。 王三又提了个食盒来,他送到院门口,对谢玄道“爷,我找人打听了,三清观确是有紫微宫的人在。” 谢玄神色一凛“什么样的人” “昨儿几个大汉押着一个老头儿进了三清观。” 谢玄脸上变色,问道“那几个人什么模样” 王三一滞“这个倒不知,天色黑了,也没能细瞧,只见到五六个人,押着一个上了年纪的。” “知道了。”谢玄伸手接过食盒,“那个赌局上的人,你不必再打听了。” 王三点头哈腰,又拿了赏钱退出去,眼睛骨碌碌地打转,他昨日跑了一趟三清观,不去不知道,一去瞧,就见着了贴在外面的道门缉书。 那个哭丧眉值八十两银子,本想赶紧回来告诉谢玄,两人一道拿住那人,送到三清观去,二一添作五,一人得个四十两。 没想到再一瞧,就瞧见了谢玄小小的画像贴在下首。 这一对兄妹俩竟也值十两银子,王三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原来只得四十两,这要是把三个人都捅出去,那就是九十两银子。 他没有立时报上去,就是想趁着谢玄不在,翻一翻箱子,把赌桌上的赢的那百来两也给贪没了。 统共二百两,统统都落进他的口袋,还当什么龟公。 王三笑眯眯退出去,谢玄拎着食盒进屋“吃罢,等会我要出门一趟。” 去打探打探那个被押住的人是不是师父。 食盒里头装着几样好菜,碧清的小莲蓬汤,蒸肉馅小饺儿,王三因存了心思,反而更加的殷情。 小小喝了一碗汤,目送谢玄出门去,回头就见金道灵饿得眼睛发直,点点豆豆“给它一个馒头。” 豆豆用尾巴卷着馒头,往金道灵嘴里一塞,噎得金道灵直翻白眼,好不容易把馒头咽下去“小仙姑,您慈悲,给口水吧。” 小小不想理他,可又不能渴死他,指派豆豆再给他口水。 金道灵正在喝水,耳廊一动,听见院外脚步声,他眉头拧成个怂字,哭丧着脸“小仙姑,你们就这把我老金给卖了” 小小心中疑惑,伸手放出纸鹤,纸鹤没一会儿回来告诉小小,小院的四周被道门的人团团围住了。 第37章 阶下囚(捉) 惊蛰 怀愫文 小小细眉微拧, 心里有些惶然, 从出村起,她便极少与谢玄分开, 没想到谢玄才走了片刻, 就出事了。 小小抚一抚纸鹤的头顶“去, 告诉师兄,咱们被围住了。” 纸鹤仰起脖子,拍翅飞出, 小小守在窗前看着,就见它刚要飞出院角,就似撞上了什么东西, 双翅似被火灼, 旋转着倒在地上,没一会儿就烧成了灰。 金道灵不知何时挪了过来,他双手被反剪着,跌足道“完了完了完了, 竟出动了法网。” 正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张法网是道门专为了缉拿玄门逃犯织的网,根根红丝上下了禁制, 身在网中便不能再施展任何法术,只能束手就擒。 金道灵一面觉得自己有面子, 竟出动了法网, 一面又哀声叹气, 他已经被谢玄捆了个结实, 就算不出动法网,他也逃不了。 他还以为是谢玄把他卖给了三清观,用他换赏钱去了。 心里刚这么想,就明白过来,盯着小小道“小仙姑,你们也被通缉了” 要不然她怎么这样着急要报信,金道灵看了看小小,这一对少年少女,初出茅庐就被道门通缉,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金道灵脸上一喜“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咱们都是自家人。”说着把手一抬,示意小小替他解开绳索,“咱们这会儿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替我解开,也好想想法子逃出去。” 他一面说,一面挑挑眉头,小小眼皮都没抬一下,就知金道灵没打好主意。 她淡淡说道“你一等我放了你,就会将我制住,用我引开外头的人,自己就能逃跑了。” 金道灵笑意一滞,没想到这小姑娘脑子转得这样快,嘴上还赔笑“哪能呢,都说了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逃一起逃。” “这法网须得由人操控,阵法符咒加持才有效用,这小院四角必有人站位,只要击破一个,这网立时便无效了。” 他还以为谢玄法术功夫都厉害,小小是他师妹,拳脚功夫自然也不弱。 可小小皱皱眉头“我打不过。” 二人在里面说话的功夫,那张网越结越近,四个道士从院角跳进来,人人手中拿一件法器,逼近到门前。 金道灵又一个主意“要不然,你松开我,我拿你当人质,把你的脸给盖住,这些道士可不敢见死不救。” 小小撇撇嘴“你闭嘴罢。”尽出蠢主意。 小小心中惴惴,努力想学谢玄行事,想着若是师兄也困在局中该当如何设法逃走,想来想去也没别的法子。 进来四个,外头还有好些,打是打不过的。 她从竹篓中翻出一把匕首,藏在身上,又抽出几张黄符一并贴身藏了,牵着金道灵手上的绳子,自己打开大门,看向那四个操控法器的人。 四人不意这么点大的女孩自己出来了,不欲伤她,皱眉问道“让金道灵和你兄长出来。” 小小一扯手上的绳子“出来。” 金道灵逃了一年多,回回险些被抓都能化险为夷,没想到在这儿被捉,打定了主意,到时必要说他们兄妹跟他是一伙的,死也要拉个垫背。 四个道士面面相觑,他们来时也以为这两兄妹与金道灵是一伙,没想到金道灵被捆了起来,看样子还是这对兄妹捉住的。 “我兄长报信去了。”小小眼色蒙蒙,脸上一片淡漠,语意平平,仿佛她说的就是真的。 院外的道士也冲了进来,还当双方总要斗法,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人给逮住了,四个道士中为首的道“走罢。” “不捆起来” “就这么个小姑娘,捆出去像什么样子,难道还怕她跑了不成”为首的那个又吩咐道“留几个人埋伏在院中,等那个落单的回来,一并捉拿了。” 小小抿抿唇,觉得身上发虚,腿间一阵阵湿意,定是又流血了,心中忧虑,师兄还不知道这些事,要是迎头撞上可怎么办。 走到门边听见红姐的声音“吵吵什么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歇了。” 其中一个道士最看不得这烟花女子,看红姐身上只披了件薄纱衫子,露出纱衫下把白皙肌肤,立时别开眼去“成何体统。” 红姐冷哼一声“一群大男人,跑来逮个小姑娘,倒是成体统。” 几步摇曳到道士身前,红帕一甩,香风拂面。 那道士勃然大怒“放肆” 红姐笑得花枝乱颤“我放肆我看是你放肆,你嘴上说着不成体统,眼睛却不敢瞧我,心里指不定如何肖想。” 红姐丰艳动人,那一干道士中也有年轻的,她这样活色生香,几个年轻的便耳廓一红,扭开头去不敢瞧她。 红姐走到小小身边“这小姑娘犯了什么法你们要带她回去又是依了哪一条” 年长的那个掩住目中鄙夷神色“按道律带回,与尔等不并相干,若再纠缠一并送官。” 红姐娇笑一声,玉指轻挑那年长道士的下巴“我听说道有也修房中术,你修炼得如何” 越说越不像话,年长道士干脆搁开红姐,红姐脚下一软,正软在小小身边,用帕子掩住口“我着人知会你哥哥去了。” 小小眼睛一瞬,心中略安,师兄总算能知道消息了。 红姐说完就站直了身子,不再作态,柳眉一竖,招呼行院里的打手“都是死人,就看着这些道士跑到郑爷的地盘上撒野” 那几个打手都涌了上来,三清观的道士节外生枝,便不理会这些人,匆匆离开。 只是在院内和巷口都安排了人手,只要一看见谢玄,就捉他回观。 谢玄慢了一步,他赶到三清观时,观门大开,观中寂寂,连上香的香客都不准入内,他觉出事态不对,又赶回小院。 就在巷子口被青梅拦住了,青梅手里提了个小篮子,里头摆了各色蜜饯,她都在这儿转了半日了,一见谢玄就拦住他“不能去。” 谢玄心中一凉,知道大事不好“我妹妹呢” 青梅知道他很疼小小,摇摇头道“被三清观的道士给带走了,里头还有人截你,你赶紧避避风头。” 谢玄转身要走,青梅拦住他“红姐说了,前日你在赌场遇上的那个人可以帮你,你去郑家找他就是。” 谢玄一抱拳“多谢你了。” 就是师父失踪时,他都没有这样焦急过,小小从没离开过他,这会儿不知怎么害怕,谢玄心中火起,一路上避过行人,来到三清观。 只等入夜时分,就潜进观中去找小小,再将师父一并救下,一把火烧了这道观。 小小跟那几个道士进了三清观,道士将金道灵和小小分开关押,门前都设下禁制,让他们无法使用道术。 金道灵作恶多端,那几个人待他十分凶悍,捆着他也不松绑,水饭皆无。 对小小要宽忍得多,她不过十来岁的模样,就是作恶也是她兄长作恶,没一会儿就由个小道童送了饭来。 一样炒素两个馒头。 “你吃罢,吃完了要过堂。”小道童悄悄偷看小小,这女孩子的脸,白得像是三清堂前的玉兰花,心里一软,她瞧着不过跟自己一般年岁,能作什么恶,“你别怕,待师兄们查清楚了,就会放了你的。” 小小似听不见,玉容凝霜,等门关上了,她才站起来查探。 门上挂着锁,窗前并无人把守,小小从怀中掏出符咒,她是女子,这三清观中都是男子,倒没人搜她的身,只是竹篓箱子都被人拿走了。 小小叠了一只纸鹤,握在手心,从窗孔中伸出手去,还未起咒,就觉得指尖一麻。 她赶紧将手收回来,看来不能用咒术,她将纸鹤藏到怀中,掏出匕首,用匕首的尖刃去凿那锁链。 她凿了几下,听见有脚步走来,赶紧将匕首藏到怀中,坐在桌前吃起馒头来。 脚步声拐进她隔壁那间屋,没一会又拐了出来,小小又到门前凿锁,就听见金道灵的声音“小仙姑是不是你” 小小皱皱眉头,不愿搭理他,金道灵猜测出是她,压低了声音道“小仙姑,你兄长会不会来救咱们” 小小依旧不理会,一下一下凿着铜锁。 金道灵好不容易松开绳子,两只手扒在窗上,努力露出一只眼睛,往窗孔里看“你有吃的没有,我饿得很。” 他从昨儿夜里起就只吃了一只馒头,还是那条蛇用尾巴尖塞到他嘴里的,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肚皮里打鸣一般“我吃饱了,也好想想怎么逃跑不是。” 小小只觉这人无比聒噪,轻喝一声“闭嘴” 金道灵闭上了嘴,止不住哀声叹气,心里又想,那个小贼肯定要来救人,到时候就顺手把他也给放了。 小小又凿几下,这铜锁一动不动,金道灵从窗孔中瞧见道“这是铜锁,凿不开,不如省点力气,吃饱喝足罢。” 小小有些泄气,终于搭理了金道灵“吃饱喝尽,洗干净脖子等人来砍” 金道灵没想到这个面嫩的小仙姑,还能说出这种话来,果然是一出山就上了绢书的人物“方才那个道童给你送饭,我都瞧见了,你分一个馒头给我,我有开锁的窍门。” 就在金道灵想骗个馒头吃时,门上一阵阵“沙沙”声响,小小往外一瞧,豆豆找了过来 她伸出手去,豆豆爬到她手掌上,拿头不住蹭小小的手心,连声“嘶嘶”,仿佛在诉说委屈。 豆豆一直藏身在竹篓中,这些道士也没仔细翻找,把竹篓和箱子都扔在一间空屋里,连锁都没上,反正人都给关了,东西在道观中,还能飞了不成。 豆豆趁人不备,游出竹篓,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小。 小小摸摸豆豆的头“乖豆豆,你去把钥匙偷来。” 第38章 火烧观 惊蛰 怀愫文 豆豆晃晃尾巴尖, 它爬了一路, 躲过许多只不长眼睛的脚底板,好不容易才到小小,肚子早就饿得瘪瘪的。 把头往小小的掌心上一搁, 示意自己饿得走不动路了。 小小赶紧豆豆托起来,分了半个馒头给它,摸着它的头道“豆豆乖, 吃了馒头就去找钥匙。” 观中道士这样多, 还不知道钥匙在谁那儿, 得仔细找一找。 金道灵隔着门跺脚“我的仙姑, 还找什么呀, 有人给你送第一顿饭,就还有第二顿,趁着送饭的功夫,你把你把豆豆大哥放出来,咬他一口, 咱赶紧逃了就是。” 小小皱起眉头, 那个小道童比她的年纪还要小些,豆豆咬上一口,他就活不成了。 豆豆摇头摆尾, 只要小小一声令下, 它立时就张嘴咬人。 金道灵一听对面悄无声息, 知道是小小不忍心, 他紧紧抓着窗棱“小仙姑, 听我一句劝,这世道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你惜人的命,人惜你的命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小小闷声不吭,她自小到大,在师父身上学的都是与人为善,便是寻常流露出一丁点儿道心不仁的意思,师父都要严加训斥的。 又怎么能随意就夺人性命。 金道灵一看这样子知道约莫是不成了,他又想劝劝豆豆,扒着窗道“豆豆大哥,等您找着钥匙,想吃什么我都给您捉来,您是喜欢老鬼还是嫩鬼,女鬼还是男鬼,刚刚那个娃娃鬼,您吃得可还顺口吗” 之前还一口一个儿子的叫着,此时活命都仪仗豆豆,再有十个儿子都双手奉上了。 豆豆一听,直起脑袋,小小拍了拍它“不许。” 豆豆脖子一缩,打了下尾巴,颇不甘愿的低头去啃白馒头。 金道灵眼看小小说不通,又问她“那你们兄妹是犯了什么事儿” 小小又不答他,金道灵心里猜测怕不是好事儿,此时道术也被封了,好容易有个逃脱的办法,她还不肯用,总不能坐以待毙。 等那个小道童再过来的时候,金道灵便扒着窗,满面哀求的神色“小道爷,你行行好,给口水喝,我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 小道童得了吩咐,不能理会金道灵,此人炼化胎婴,罪大恶极。 可看金道灵确是一付皮唇干裂,眼下青灰的模样,怕这人出什么大事,如今观中正在奉承上官,可不能闹出事来。 “你等着,我给你送点水。”小道童去膳房里端了食水来,从窗中递进去,并不将门打开。 金道灵假装十分虚弱“小道爷,我是真的没力气了。” 道童才要皱眉,就听见屋里“咚”的一声,金道灵沿着门摔了下去,似乎是真的体力难支。 看管犯人是道童的职责,他赶紧将水放下,从怀中掏出钥匙,对准了锁眼正要捅开,又回过神来,这人必是骗他的。 想着就要缩回手,还没抽回,一只爪子似的手一把将他扣住了,道童抬头,就见金道灵在窗内冲他咧嘴一笑。 一只手扣住道童拿钥匙的手,一只手绕出去。 他人生得极干瘦,小小都不定能把胳膊伸出窗孔,他却能整条胳膊伸出,扣着道童的后脑,在他大喊出声之前,将他的头撞在门上,把人撞晕了过去。 金道灵用钥匙把门打开,将小道童抬进屋里,捆住手脚堵上嘴巴,又重新将门锁上,躬着身子要逃,想一想又返身折了回来。 把小小的门也给打开了“小姑娘,可别说我不照应你,你自求多福罢。” 他倒也不全是发善心,是想让小小闹出些动静来,好方便他逃。 这个时辰正是三清观中敲钟开晚膳的时候,金道灵一替小小打开门,扭头就往外前跑,他们被关在后院,晾晒了许多道袍,金道灵随手拎一件套在身上,暮色之中倒也分辨不出。 小小带着豆豆,学金道灵的样子,把门给锁上,从外头瞧不见里面如何,非得打开门才能知道人不见了。 她一路上都藏身在转角处,确定了无人过来,才跑过回廊。 金道灵是正经在道观中修行过的,道观中如何建筑布局,他心中有数,七绕八绕就绕到了前殿。 小小却不知道,她在后院转了一圈,越走越偏,眼前一片屋舍,听见有人过来,她推开一间屋门,闪身藏了进去。 那几个道士,偏偏还就是往这间屋子走过来了。 小小刚往床下一钻,门就被推开,几个道士抬着水桶进来,绕到厢房屏风后,把水倒进浴盆里。 一个道“这紫微宫来的臭毛病倒是多,有澡堂子不洗,非得在屋里洗澡。” 另一个道“收声,别叫人听见了,明儿还得听他讲经呢。” “咱们修道修的是清苦,他倒好,舒舒服服就是小国师了。” 豆豆几回想要冒头出去,都被小小给按住了,竖起手指做了个噤身的动作,豆豆这才摆着尾巴,乖乖把头伏低。 那几个人抬完了热水,便退出房去,小小听见脚步声渐远,刚要钻出去,豆豆“嘶”了一声。 小小又把头给缩回来,门再次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官靴的人。 这人走路悄无声息,若不是豆豆示警,小小必要迎面撞上。 小小躲在床上,只能看见靴尖和袍子的衣摆,但也知道这怕是屋子的主人,他的衣裳鞋子比方才那几个道士要精美得多。 那人走到床前,脱下衣裳,一件件摆在床沿,绕到屏风后,入水之前低声念道“四大开朗,天地为常。玄水澡秽,辟除不祥。” 这咒语小小还小的时候常听,每回沐浴之前,师父都要念上三遍,为了让她和师兄能强身健体。 乍然听闻,不免想到师父,心内惘然,也不知道师父在何处,师兄什么时候来找她。 水花声一响,小小便想趁机钻出去,趁这人在洗澡的时候逃走,他就算嚷嚷也得穿了衣服之后才能追出门去。 小小从床下探出头,床边有桌,桌上的镜台正照着屏风后,镜中照见那人的后背,乌发如墨,背上露一片白皙肌肤。 竟然是个年轻人,看样子与师兄一般年纪,小小一鼓作气,想爬出床底逃到门外,刚一动就听见外面响起敲钟声,似是被人发现,他们俩逃跑了。 那人从水中站起,还未穿好衣裳,门就被拍响,外头一人急道“公子,您可安好” 小小这下听出来了,外面那个是在山中遇见过的朱长文,那屋里这个公子,就是闻人羽了。 “此间无事,外头是怎么了” 闻人羽打开屋门,朱长文道“说是今日刚拿住的道门缉犯逃了,应当还在观中,他们正在一间一间屋子搜查。” 闻人羽问道“是那个金道灵” 朱长文点头“不错,本想交由咱们一并带回京城处置的,听说,还有咱们遇见过的那个小姑娘。” “怎么还会有她萧广福既然已经认罪,他发的缉书就该作废才是。”闻人羽一行人到了一阳观,明察暗访,这才知道萧真人在池州作威作福。 萧真人每到法会便伸手问乡绅官府要钱,城中还有人告他,说他开口要了一百两银子,偏偏还作法不灵,放女鬼行凶害人。 又有私占土地,荒废本教庙宇的罪名。至于谢玄小小兄妹盗的那本宝剑,本来就是他们的。 闻人羽亲自审问,萧真人的徒弟清源招认了,是萧真人见宝起意,污蔑了那对师兄妹。 查明实证,当场便解除了萧广福一阳观知观一职,可他是一阳上人的徒弟,要将他带回紫微宫,交由一阳上人发落。 朱长文点头应承“确该如此,可那兄妹二人竟与金道灵混在一处,怕行不法之事,也得问明白才成。” 小小缩在床下,气得脸都鼓了起来,耳中听见闻人羽道“他二人未犯道律,不该通缉,快将缉书撤下,若真查实不法,再行通缉不迟。” 朱长文面有惭色“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既然闻人羽这里无事,朱长文便叫上几个人一同搜寻金道灵,又告诉三清观的道士,别伤着那个女孩。 闻人羽关上房门,想到小小谢玄这对师兄妹,从怀中掏出一个事物来。 一方白帕,上面氤氲着朱砂红色,仔细看也瞧不出画的是什么,偏偏闻人羽摊在手上看个不住,心中暗想既然那二人是修道之人,那山穴之中的这道符就是他们画的了。 当时不曾切磋道术,有缘再见,必要一论长短。 闻人羽心中遥想,手上纱帕被风吹落,他弯腰去拾,目光一扫,扫到床下露出一截赤红的尾巴尖。 他弯腰伸手,豆豆在床下咧开了嘴巴,只等这人伸进手来,它就要狠狠咬上一口。 小小按住豆豆的头,听闻人羽说的话,他倒还算明辨事非,与萧真人不是一路,不用咬他。 闻人羽掀开床围就见小小缩身在床底下,雪白小脸抬起,眼色濛濛的望着他。 “是你”闻人羽只离开房中去膳堂用过膳,她必是趁着那会儿躲进来的,那她是不是 闻人羽面红耳热,想到自己方才正在沐浴,不知这小姑娘瞧见多少。 敛了敛心神才道“你出来罢,我不会捉你。” 小小刚刚从床底下爬出来,闻人羽便温言问她“怎么躲在这里你兄长呢” 小小看他气蕴清正,这才愿意跟他说话“道门缉书,逼得我和师兄四处躲藏,金道灵明明是我们抓住的。” 他值八十两银子呢,小小可没忘。 闻人羽闻言立时道歉“是我的不是,捉拿萧广福就是这两日的事,道令未曾通传,今日是之后你们便不必躲藏了。” 他见小小,就想起家里小妹妹,刚想问小小吃饭了没有,饿不饿,就见小小捂着肚子,眉尖一蹙,神色痛苦。 “怎么他们还敢用私刑不成”说完伸手要扶,被小小推开。 总不能告诉他是来癸水才肚子疼,小小摇摇头“我饿了。” 闻人羽笑了“你等着,我去拿些吃的来给你,等你吃饱了,我再送你去找你兄长。” 小小想要赶紧离开,摇头说“我不吃,找到我哥哥,我们一起吃。” 闻人羽点头笑应“好,那咱们先去找你兄长,致一桌素斋,向你们兄妹致歉。” 小小脸色稍霁,觉得这人倒还不错,再把捉金道灵那八十两银子拿了,师兄就不用去赌钱了。 闻人羽刚打开屋门,便听见三清观的钟声越敲越急,四处还有人打锣“走水啦走水啦” 朱长文跑了回来“公子,走水了,您赶紧到前殿去。”话音未落就瞧见闻人羽屋中的小小,怒道,“好啊,你在此处,你兄长在观中放火,你们俩跑不了了。” 第39章 涨身价 惊蛰 怀愫文 朱长文说话间就伸手探向小小左肩, 手掌作爪,要将小小拿住。 小小躲避不及,眼看便要被他捉着, 朱长文却突然痛叫一声, 缩回手去, 捂着手心“是什么蜇人” 低头一看,虎口青中透紫, 上头两个小孔汩汩流出血来。 豆豆从小小怀中探出, 攀到小小肩上, 冲朱长文咧开尖牙,它只有手指粗细,却通身赤色,一看就是毒蛇, 朱长文心头火起, 还未能说第二句话,人便软了下去。 闻人羽眉头紧皱, 扶住朱长文,取出三根银针扎在朱长文臂上穴道,想要压制蛇毒,谁知这毒走得极快, 青紫顺着血脉往上。 朱长文翻眼晕了过去。 小小吓得怔住, 豆豆从没咬过人, 哪知道它竟然这样毒。 闻人羽脸色发沉, 对小小道“那条是什么蛇”要先知道品种, 才方便解毒,不过须臾的功夫,朱长文已经面色转青,这毒用银针竟压不住。 小小这下回过神来了,师兄放了火,豆豆又咬了人,这事是不能善了了,此时不逃还待何时,她迈步跳过朱长文,逃出闻人羽的屋子。 闻人羽手执银针替朱长文压毒,小小逃走也来不及去追,百忙之中抬起袖口,从袖中放出一只纸符黄雀,跟在小小身后。 小小转过回廊,就见观中东南角浓烟滚滚,确是走水了,她害怕谢玄被人捉住,从怀里掏出纸鹤“去,去找师兄。” 豆豆盘在小小的肩上,扭头瞧见一道黄影跟在身后,它龇牙威吓,小小转头看见,脚步稍停,等黄雀飞的近了,豆豆蹿上去就是一口,咬断了纸黄雀的脖子。 那符纸还真不好咬,咬得它两颗米粒小牙生疼,一边继续逃命,一边扭头摆尾的撒娇,小小摸摸它的脑袋“你乖,咱们找到师兄就能逃出去了。” 可眼前夜色茫茫,师兄又在何处 谢玄在三清观外埋伏了一天,师父和小小都在观中,他怎么也得想个法子浑进去。 可三清观闭门谢客,连香客都不让进,他绕着这座道观转了几圈,都没找到能下脚的地方。 好不容易天色暗下来,观中敲钟传膳,谢玄瞅准机会翻墙进去,脚尖一落,就听见个熟悉的声音“直娘贼,这顿顿的青菜面筋炖豆腐,甚时候是个头。” 是胡大哥,他们竟也在三清观 谢玄脑子转得极快,难道王三口中说的紫微宫来人,是指闻人羽一行人他们明明脚程更慢,怎么竟还会捉着师父 谢玄悄悄跟在大胡子身后,大胡子这几日天天吃素,直吃得脚跟都无力,这观中人又多,一时倒没听见有人跟在自己背后。 大胡子拿了三四个馒头回房去,走到僻静处,便觉出不对来,绕过回廊等着,探手一抓,却扑了个空,抬头一看,谢玄正藏在廊间梁上,对他咧嘴一笑。 “胡大哥。” 乍见谢玄,大胡子刚要笑,又皱起眉头,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他一管声音十分粗豪,压低了也比寻常人要响亮,谢玄轻巧巧落地“胡大哥的耳朵真是灵。” 他腿上站桩的功夫,练了十多年,便是在山壁之上,也如履平地,不意大胡子竟能凭耳力听出来。 大胡子笑了“我这双耳朵没告诉我,别的耳朵告诉我了。”这是他战场上练出来的,全身都是眼睛耳朵,要想埋伏他,那真是想错了。 大胡子知道盗宝通缉的事是萧广福作假,拍着谢玄的肩道“走走走,我嘴里淡出个鸟来,赶紧陪哥哥我喝一杯去。” 谢玄摇摇头“三清观的道士将我妹妹捉来了。” 大胡子脸上变色,小小个头也小,人也小,才多大点的年纪,这一干道士竟欺负一个小姑娘,他浓眉一皱“你是来救你妹妹的” 想了想道“我带你去找公子,他还是个能说理的人。” 谢玄一路走来,就没遇上过讲理的道士,哪还肯信闻人羽。 大胡子解释道“公子已经证查明了,都是那萧广福作恶,与你们兄妹不相干。” 谢玄冷笑一声“既不相干,我兄妹二人怎么还被道门通缉举步维艰胡大哥也不必替他们说话,我也不麻烦你,自己去找便是,只烦请胡大哥替我探一探,我妹妹被关在何处了” 大胡子见无法打消谢玄的成见,叹息一声“行,我替你探一探。” 随手抓了个小道士过来“捉来的缉犯关在何处了” 他是跟紫微宫那几个一道来的,平日虽不在一处,对小道士来说也是上官,小道士答道“在膳堂后的院子里,等知观问过话,就会交由上官带回京城。” 膳堂大胡子还是识得的,给谢玄指了路,对谢玄道“我的屋子在左手边第三间,有事便来寻我。” 谢玄知道大胡子在一行人中身份尴尬,他能如此相帮,已经承他的情。 拱手道“胡大哥,欠你这一顿酒,必要还你,咱们喝个痛快。” 谢玄绕过回廊,跟着送膳食的小道士到了膳堂,刚要往后院去,迎面又来了一队,他干脆躲进厨房,藏身在房梁上。 几个小道士道“怎么不见明蕴,他送个饭怎么这样慢,就要作晚课了。” “他给那两个犯人送饭去,必要等他们吃完了才回来,我去换他,让他先回来用饭。”小道士去后没一会儿,观中的钟声就响了起来。 明蕴晕在屋内,脑袋上顶了一个在包,两个关起来的犯人,早就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谢玄听见钟声就知道不好,想跳下房梁去找小小,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个道士,掀开蒸馒头的笼屉,抓了两个馒头就啃。 又四处翻找个不停,啐了一口“一点荤腥油水都没有。” 这人穿着三清观的道袍,谢玄只能看见他头顶道冠,还以为是三清观的道士,听见他的声音才认出来,这是金道灵。 他跳下房梁,落在金道灵的背后,手腕一压,按住他的肩“我妹妹呢” 把金道灵吓得魂飞魄散,他脱困之后,绕了几圈就绕到前殿,可观门紧闭,他又没有谢玄的功夫,跳不上墙头。 不说跳,他连爬都爬不上去,饿得眼发花,腿肚子发软,只好又折回来,找到厨房偷东西吃,也好垫垫饥。 谁知道在这儿遇上了这个活祖宗。 金道灵赶紧缴功“我可是把小仙姑一起给救出来了,咱们俩是分头跑了,这一转身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生怕谢玄不信,又道“我都跑到前院了,这又折回来,就是为了找她。” 谢玄自然不信,这家伙满口胡说八道,可此时看他倒比闻人羽那一干人要顺眼得多,轻轻松开他的肩“你们是什么时候逃出来的” 金道灵算一算“总有小半个时辰了。” 没想到三清观发现得这么快,这下馒头也吃不成了,得赶紧找个地方躲一躲。 “小道爷,咱们既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你就带我出去罢。”金道灵又说,“怎么说咱们也一同涉过险,我跟小仙姑还有这个隔牢之宜呢。” 谢玄看这人没皮没脸,十分不耐烦,可将他放出去,正可以引开这干道士,趁机寻找师父和小小。 “三清观中可还有看押犯人的地方” 金道灵还真转到过,一样是坐牢,那屋里送进去的东西,不知比他的好多少,又有菜又有汤,连馒头都显得外松软喷香,要不然他也不会被勾动馋虫,找到厨房来了。 “在什么地方” 金道灵急着要离开,不欲谢玄再横生枝节,眼睛一转“那地方有好几个人把守着,小道爷,你本领通天,可也双拳难乱四手,咱们不如赶紧找到小仙姑,那位朋友的事儿,再作打算。” 听在谢玄耳中那便是关押师父的地方了,好菜好饭的招待着,又有那么多人把守,他心中一沉,本来救了小小,二人会和再去救师父,如今小小不知身在何处,师父又被人看管,说不准还受了伤。 谢玄心里想着办法,目光扫过厨房角落里的几桶豆油,走过去拎着桶把厨房浇了个透。 金道灵倒抽一口冷气“这这是要作甚” “放火。”谢玄淡淡说道,在这里放一把火,观中道士自然都要过来救火,看守的人就少了,他再趁乱去救师父。 金道灵没想到谢玄的胆子这样大,冲他竖起一根大拇指“小道爷,这把火一放,你这身价可就跟我老金持平了。” 他打不过谢玄,可又觉得自己的身价排在谢玄小小的前面,该是前辈,他炼化婴灵是用邪术,谢玄放火烧观,这罪过也差不多。 谢玄懒得与他多啰嗦“我今日放你一回,要走赶紧走,再晚些人都涌来救火,你就逃不掉了。” 金道灵揣着馒头就跑,缩身藏在僻静处,等看见厨房浓烟升起,心里暗暗有些佩服,这果决的性子,往后道门缉榜上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心里这么想,闷头嚼了两口干馒头,等观中道士都涌过来救火,金道灵便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谢玄也学金道灵的样子,放完火抓了一身道袍套在身上,后房找过,确实不见小小,就混在夜色之中,手里提着个木桶,假装打水救火。 可一路上都没找到小小,他往金道灵所指的方位找去,竟是胡大哥说过的住所。 回过神来他们要把师父押回紫微宫,自然是就近看管最好。 观中走水,那几个人外出查看,谢玄看见门上挂锁的那一间,戳破了窗纸往里看,只见帐中睡着个人,偶尔传出几声闷咳。 师父身有旧伤,每到乍暖时节总要咳嗽,谢玄越发认定里面关的就是师父。 推出匕首一割,将铜锁锁链割断,推门进去,走到帐前,一手掀开纱帐,低声轻唤“师父” 第40章 踏北斗 惊蛰 怀愫文 帐中人背对着谢玄, 又低咳两声。 不待这人转身,谢玄便知床上躺的不是师父,师父的头发大半花白,而这人满头黑发, 人也比师父胖得多,露在薄被外的手掌白肥细腻,一看便是养尊处优。 那人回过头来,看见谢玄吃了一惊“是你这小贼” 他寻了半日,没找到师父,把萧广福给找着了。 谢玄一见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若不是此人见宝起意,他和小小也不必窝窝囊囊四处躲藏,小小更不会被三清观的人捉住。 谢玄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对付萧广福, 萧广福却看见了谢玄手上握着的匕首, 只当他潜进观是来取他的性命,大声嚷嚷起来“来人呐, 救命啊” 谢玄用匕首柄击中萧广福的后颈, 把人打晕, 看来王三打听着的人就是萧广福,根本就不是师父。 他扭头即走, 在门前撞上了听见声音冲过来的朱长文, 朱长文见他手握匕首, 屋内的萧广福又倒在床上, 不知生死,抽出长剑“好你个小贼,竟敢闯观杀人。” 这萧广福是要带回去的,说是交给一阳真人处置,其实是大大削落了一阳真人的面子,就在这里死了,岂不是给一阳真人留下话柄,以此来攻讦公子。 这小贼一来,观中便起火,又行凶又放火,必不能饶他。 长剑荡出,直攻谢玄胸前要害,谢玄往后一跃,自背后抽出长剑,剑尖一挑,拆了朱长文的剑招,剑尖收回半寸,又发力递回去。 这半寸的收力再发力,击出的力道竟然不弱,逼得朱长文不得不退后一步。 朱长文从未见谢玄出过手,虽然在山穴中一同避险,也并未正眼看待过这对兄妹,一来一往两招过后,才知道原来是小看了他。 他明明身负武艺道术,却一路装痴装憨,不敢坦诚相见,自然是心中藏奸。 朱长文下手更不容情,朱长文四人是为侍奉闻人羽才入道的,道术经书马马虎虎,可武艺高强,四人都擅使长剑,四象剑阵更是练得纯熟,就是他一人对敌,也气势不弱。 而谢玄从小到大只是自练剑招,师父身子好的时候还能跟他套两招,等师父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他就只能自个儿站桩练剑。 师父只传了一套剑术,这一套剑术总共三十二式,谢玄自学会之后,练了十年,早一回晚一回,一日都不曾间断过。 谢玄脑子活,光是每天耍同一套剑有什么趣味,他便自己跟自己套招,这招怎么刺来,又该怎么躲避,将一套剑术之中的百般变化练到了极致。 是以刺出去的剑招看着平平,朱长文每一避过,后招就递到眼前,仿佛他如何腾挪闪避都逃不过谢玄的眼睛。 有时甚至他还未躲,谢玄的剑已经走到后招。 朱长文执剑退开,眼中迟疑不定,这小贼才多少年纪,剑术上竟有如此造诣,他低头一看,上身衣衫完好,下袍衫刺破了几处,裂帛之声让朱长文既惊且怒,又渐生顾忌。 终于问道“你师父是谁” 谢玄不能报出师父的名号,可他知道朱长文这么问,是因为佩服师父传授的这套剑法,他执剑在手,昂扬一笑道“我师父姓万。” 万两金。 朱长文在脑中搜寻剑术了得之人,名扬天下的,并没有姓万的,心里忌惮谢玄,想缠着他,等另三人来了,用剑阵将他困住。 谢玄还要找小小,不肯与他纠缠,不等朱长文长剑缠上,就猛刺两剑,将他避到角落。 谢玄练这剑法,自根起就是修心养性,也是修道的一种,掌分阴阳,身怀八卦,其中不藏杀招。 只是退敌,并不杀敌,长剑虚刺向朱长文后心。 朱长文暗道一声糟糕,后背布片“撒拉”一声,挂在了谢玄的剑尖,只觉得背后一凉,恐怕要被捅个穿心,可谢玄既未下杀手,也不恋战,一击之后往后退去,跳出廊外逃走了。 朱长文盯着手中剑尖,一时不敢置信,余下三人这才赶到,他道“你们进去看看萧广福死了没有,我去公子那儿。” 又在闻人羽处遇到了小小,心道只要抓住小小,不怕谢玄不来,谢玄的功夫厉害,那他妹妹必也不弱,年纪虽小,不能轻忽。 手掌伸出并未留情,只是还没碰到小小的衣角,就被豆豆咬伤了,都不及告诉闻人羽,谢玄行凶伤人。 谢玄借夜色掩护,在观中四处寻找小小,小小逃出闻人羽的屋子,也放纸鹤寻找谢玄。 谢玄藏身檐下,瞥见一点黄影飞过,认出是黄符纸鹤,轻轻打了个呼哨,这是两人约定的暗号。 纸鹤翅尖一顿,旋身飞来,一头钻进谢玄的头发里,用纸喙亲亲热热啄他的头发。 谢玄面上神色一松,既有纸鹤,说明小小安然无事,把纸鹤从头发里捉出来“走,带我去找小小。” 小小藏在三清观后院的假山洞里,靠在山石壁上,两只手捂在小腹上,腰间酸疼。 这几日她都没能好好歇息,腿间的帕子也有一整日没换过了,扯扯裙子盖住,想到师兄还不来,又惶然又害怕。 山石洞子外面来来往往都是人声,似乎是在追查她和金道灵。 小小吸了吸鼻子,豆豆就盘在她膝上,仰着脖子看向她,红信一吐一吐的,小小伸了指头挠挠它的脑袋“这下可闯祸了。” 她刚刚说完,谢玄就从外面钻了进来“闯什么祸了” 说着伸手刮了下小小的鼻子,小小一下钻到谢玄怀中“豆豆咬人了。”连他们都不知道豆豆毒性如何,朱长文说不定就死了。 谢玄有些吃惊,低头看了看豆豆,豆豆盘成一团,模样要多乖有多乖,一点也瞧不出它方才一口就把人给咬倒了。 “咬了朱长文,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谢玄没想到豆豆还有这番壮举,咧嘴笑了,头一回用手指头逗弄它“等出去了,我抓两只小鬼,给你开开荤。” 孩子都是自家的好,豆豆平日在他面前这样乖,必是那个朱长文挑衅,它才咬人的,要不是它在,小小可就吃亏了。 厨房的火扑灭了,夜色之中也能看见白烟升起,此地不能久留,他们灭了火就要全观搜查小小和谢玄。 谢玄出去偷了一身道袍,罩在小小身上“咱们赶紧走,找个地方躲一夜,明日再想办法出城去。” 谢玄依着来时的路,翻墙跳出去,背着小小,藏身在阴影中,出来了才想到除了妓馆,他们依旧无处可藏。 此时城中已经宵禁,客栈酒肆都不留宿,三清观观门大开,几个道士往四边城门去拦人,谢玄避开那几个道士,躲过打更的更夫,背着小小还回了妓馆。 闻人羽替朱长文用银针封穴,以气推毒,逼出整整一碗黑血来。 朱长文还昏迷不醒,但脸上青紫慢慢淡去,闻人羽松一口气,掏出锦帕擦试额间薄汗,对余下三位随从道“明日再将余毒清出,养上几日便能好了。” 幸亏他们在三清观中,观中齐备解毒丹药,若是在野外遇上这事,朱长文的命便保不住了。 许英杰道“那两个小贼竟然这样歹毒,头回遇见他们便不该同路。” 大胡子紧皱眉头,到得此时也不能说自己给谢玄指了路,有心想为那兄妹二人辩白,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人都已经躺在床上了,总不能再说他欺负弱小。 闻人羽皱着眉头,原来那道门缉书已经能撤下,这回却烧了三清观的厨房,又伤了朱长文。 三清观的知观深觉在上官面前丢了脸,又想拍闻人羽的马屁,缉书都已经送到他手上,由他定夺是发还是不发。 谢玄小小二人,之前加起来不过十两银子的赏金,这会儿一下涨到了百两。 “我已加派人手,全城搜捕,绝不能让这几人逃掉。”三清观知观打了包票,将观中搜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人,必是已经逃出去了,四边城门让人严加把持,非将这三人捉到不可。 闻人羽点一点头,将缉书交给宋知观,温言道“这是在你观中出的事,缉书也该由宋知观来发,我不便插手。” 他话说的客气,宋知观见他没有以势压人,心中称意“此间事,还请道兄 丹药银针双管齐下,朱长文醒转过来,半边身子还麻,但口舌能动,张口便问“萧广福如何” 许英杰道“朱大哥放心,他只是昏了过去,并没有受伤。” 朱长文这才松一口气,萧广福要是死了,一阳上人必会大作文章。 闻人羽替他治伤的时候,看见他衣摆后背全是剑尖划破的洞,有些疑惑是谁能在朱长文的身上戳这么多洞,见他醒了问他“你和金道灵交手了” 朱长文摇摇头,这满观的人,连金道灵的影子都没瞧见,此人滑不溜手,早就溜之大吉。 “我与那小子过了几招技不如人。”朱长文面有惭色,空长年纪,竟打不过一个少年,他一说完,余下几人面面相觑,朱长文虽不是顶尖的高手,也排得上名号。 可看那件破袍子,竟是被谢玄逼得没有还手之力。 闻人羽心中生疑,问道“你们是怎么动手,你细细说来。” 朱长文不敢隐瞒,将自己跟谢玄过的一招一试都细说分明,闻人羽听了,凝神片刻,这些剑招,他十分熟悉,可谢玄所使的变化又不尽相同。 “九宫八卦剑。”闻人羽低声说道。 几人听了俱都怔住,许英杰道“这不是上三宫才能习的剑术,怎么那小子会使” 闻人羽一掀袍角,抽出长剑,对床上的朱长文道“你看一看,他使剑时可是如此。” 说完抱元守一,剑尖在身前划了个圆满,点挂钩刺,剑走轻灵,几招之后停下看向朱长文。 朱长文点一点头“他使剑踏步,与公子的一般无二。” 只是闻人羽用剑更圆缓,而谢玄用剑更凌厉。 闻人羽敛眉沉思,他的剑法是九宫八卦剑,脚下是步罡踏斗,皆是紫微宫亲传弟子才能学的功夫。 这人究竟是何来历 朱长文又道“对战之时,我曾问过他的师门,他说,他师父姓万。” 闻人羽听了,细想道门中姓万的前辈,思量半日也没有头绪,他这一身功夫不是寻常能够习得的。 想到这个,吩咐许杰英“你去传话,对这两人客气一些,别伤了他们。” 第41章 寻庇护 惊蛰 怀愫文 小小伏在谢玄的肩头, 闻见他身上的味道, 心中渐渐安宁, 阖眼趴着, 夜风吹得她鬓边茸茸细发刮过谢玄的颈项。 谢玄扭头问道“你害怕了罢。” 小小不答, 好半日才在他肩头“嗯”了一声,她没有师兄那么机变, 不论是三清观大张旗鼓的上门捉拿,还是豆豆暴起伤人,小小都无所适从。 谢玄背着她颠一颠“不怕, 往后我到哪儿去都带着你, 再不会让你落单了。” 他不过走了一刻, 三清观就将小小捉走, 金道灵的话虽不尽不实,但也不是全然胡编,若是小小因此受伤,就算一把火将观宇楼台全部烧毁又有何用。 小小伸出手去, 玉色小指擦着谢玄的肩“拉勾。” 谢玄一只手托住她,一只手伸出来, 飞快同她拉了勾“这下该信师兄了罢。” 小小又“嗯”一声,这一声比方才要欢快的多,两只手紧紧攥着谢玄肩上的布衫。 谢玄直到将她背在背上,这才心中安定, 只觉得胸膛中躁动心跳终于和缓, 此刻分明在逃跑, 心中也生出些宁谧之感来。 还没靠近花柳巷,就先闻见了夜色中的脂粉香,小小轻呼口气,问谢玄“咱们怎么出城去呢” 谢玄说道“我们先回去,找红姐。” 红姐不独给谢玄报了信,还了一条如何逃避三清观追缉的办法,去找郑爷。 那个姓郑的既然肯在三清观捉拿他们的时候示好,必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们就能借机出城去。 谢玄几个起落,从屋檐上摸进了妓馆,落在红姐的小院里,轻轻叩了一下门。 里头出声的是青梅,学着红姐懒洋洋的调子“红姐说了,今儿不见客,身上来红了。” 身上来红,见客不吉,客人便是再急色,听见这个也不会再起色心,只是红姐一个月中有半个月都在“来红”,不过是她不愿见客的说辞。 谢玄又叩一声,低声道“是我们。” 青梅将门打开一道缝,见是谢玄,赶紧将人放进门,红姐坐在床上,与碧檀两个正在摸牌九,铺了一床的首饰色子。 见是谢玄背着小小进来,趿着鞋子下床,拿过烛台,烛光一照,见到小小脸色苍白,唇间一点血色都无,赶忙伸手摸了摸小小的指尖,凉得骇人。 “可是受了苦了。”立时吩咐青梅去厨房要鸡汤,又让绿檀切红糖姜丝来。让小小睡在内间的床上,还摆了个碳盆让她取暖。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红姐颇为惊诧,她还以为会先找郑爷,有了帮手再去三清观。 那张缉书她看过了,不过是拿了人家的东西,还回去便罢,两人总归年小,赔些礼,说点客气话,三清观也得卖郑爷的面子。 谢玄并不说如何逃出来的,开门见山“多谢红姐相助,那位郑爷,想要我做些什么” 红姐微微一笑,目光上下打量谢玄,没想到这少年还有这番本事,怪不得能让郑爷另眼相看“郑爷有桩生意要过商州,那边的路不大好走,想找几个清道的。” 郑爷的生意有些见不得光,既是见不得光的,便不能请三清观的道士相助,他本来想请的是金道灵,这才容许他在自己的赌坊内显显身手。 若不然哪里容得金道灵在赌坊内赢上七八百两银子,便捉不住他出千,也要将人叉出去暴打一顿。 谁知半路杀出个谢玄,不动声色便破了金道灵的法术。 在赌坊中头一个拿出二十两银子给谢玄加注的,就是郑爷的人。 谢玄初出村时,胸中便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那时且不知外间世界天高地厚,到这会儿对自己的道术剑法如何,已然胸有成竹,可要保商队却有些犹豫。 红姐一眼便瞧出他心中想的什么“也不独请了你一人,还有旁的人,不跟着商队出城,你们自个儿是出不了城的。” 红姐看了看小小“何况你妹妹这身子,该富贵娇养,跟着你风餐露宿,如何能好。” 谢玄指间一紧,脸不变色,问道“路上怎么个不太平” 红姐笑了,纱扇一摇“山贼土匪不须你管,孤魂野鬼才是你的份。” 青梅碧檀取了鸡汤红糖来,红姐替小小舀了一碗,劝谢玄道“我看你少年心性,是个快意恩仇的,可你初出茅庐便惹了紫微宫,一人岂敌得过千人万人,还是寻个靠山才好。旁的不说,在这儿只要郑爷出力保你,你们往后便来去自如。” 说完指了指前头“你进来时,可听说王三的事了” 郑爷看中了谢玄的事,还没来得及传出风声,就被王三给搅黄了。 谢玄在赌局上很给郑爷面子,王三这是拂了郑爷的脸面,三清观的赏银还没到,王三一只手已经叫剁了下来。 连龟公都做不得了,把人扔在棚户下,由得他哭嚎,谁也不能上前救他。 红姐一说,谢玄便皱了眉头,红姐细观他脸色,笑着添上一句“并不是为你,这些事,不必郑爷发话,自有手下人替他顺气。” “我这话你思量思量,你能在我这儿窝一日,还能窝上十天半个月不成” 说完就留下他们兄妹二人,自己到前头去了。 谢玄不管其它,先让小小喝汤,小小喝了半碗,把碗递到谢玄嘴边,看他喝了余下的半碗。 红姐说的话,她自然听见了,低头抓着被角“我身子好了许多,咱们想别的法子走就是。” 旁人不知,小小岂会不知,师兄从小便性子骄傲,以他的心性,绝不肯屈于人下,不想让他为了自己,违心答应替人效力。 谢玄也知道小小的意思,伸手揉揉她的头,这些事该他来操心,小小只要好好歇着就是“你放心罢。” 说完给小小掖掖被角,小小奔波了一日,好不容易身上干净舒服了,陷在软被中,眼睛一阖,便要睡去。 小手指头还勾着谢玄的手。 谢玄等她睡着,把她的手送回被中,转身到外间对红姐道“我答应了,只走那一程,到了商州我就离开。” 红姐有些不虞,觉得这少年不识好歹,到了商州他们也一样被道门通缉,又能往什么地方去。 “你这条件,郑爷只怕不能答应。” “他既然找这许多人要到商州,自然会答应。” 红姐眼睛一瞬,轻笑出声“我这就着人传话给他,应不应要看他的。” 她嘴上虽这样说,可笑意已经透露出来,郑爷会答应这个条件,商队要能先走到商州才行。 郑家派出去的商队,接二连三的折在路上,马匹倒卧一边,连人带货通通不见踪影。 郑爷本以为是碰上了黑吃黑,掘地三尺也要把对头找出来,可把马匹拉回来,便知道不是。 所有的马,血都被吸了个干净,连脑髓也一并吸空了,只余下一张皮,人是办不到的。 本来商队逢此险事,该寻求本地道观相助,可郑爷的生意见不得光,三清观吃的是朝廷的供奉,与官府相联,找三清观帮忙,就是自投罗网。 这才要另寻高人,谢玄就是其中一位。 谢玄一离开床前,小小立刻惊醒,强撑着睡意,听外间谢玄的说话声。 她睡在暖被之中,手脚也渐渐暖和起来,青梅陪在小小身边,她自己没有哥哥疼爱,便十分羡慕小小,给她切了瓣枣子糕道“你哥哥去走镖,你就留下来,跟咱们一道罢。” 小小沉默不应,青梅以为她是害怕,替她拢拢头发“外头的人坏得很,你跟着红姐,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小小看她一眼,没想到,青梅也觉得外头的人坏。 青梅笑眯眯的“只要入了郑爷的镖局,就是三清观也不敢说什么,你与你哥哥就安心在城中安家。” 看小小还是眉有忧色,青梅以为她年纪小才害怕,便不再说些什么。 小小心中想的却是明日缉榜一出,就知道朱长文是不是死了,到时候不能给红姐她们惹麻烦,得赶紧走才是。 谢玄回来,见青梅给小小洗了樱桃,又切了枣糕,照顾她十分妥帖,对着青梅点头“多谢你了。” 一回是青梅报信,一回是照顾小小。 青梅瞥了谢玄一眼,面上微微一红,竟有些扭捏“不客气的,往后就是自家人了。” 小小分明刚刚还感激青梅,看她又是脸红又是扭捏,心里竟然隐隐不乐。 谢玄谢过之青梅之后,就坐到小小床边,从被子外面伸进手去,摸她的手指“有些暖意了,再歇一夜,就能好了。” 话音没落,碧檀就进来报信,对红姐道“来人了。” 谢玄能想到躲藏的地方,三清观也想到了,城中宵禁,客栈酒肆都要记下姓名,只有躲回原处才是办法。 红姐挑挑眉头“不慌,他们进不来。” 那几个道士在门前聒噪,郑家的打手没有出面,叫了几个花娘,涂脂抹粉往院前一站“道爷逛窖子,到这儿来供三清” 惹得人人哄笑,那几个道士道“还不赶紧将人交出来。” 其中一个花娘笑起来“哟,咱们这儿只见过大妇来找自家爷们的,道长是来找谁相好的” 那道士闻言大怒,拔出长剑,寒光一闪,既然动了刀剑,郑爷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涌了上来“白日里已经将人拿走了,这会儿又是有谁报信,说人在这院中” 自然是无人报信,不说没人瞧见谢玄,只看王三的下场,还有谁敢找死 这些道士又不能贴身保护他们,有命拿钱,也得有命花才是。 三清观的道士没有由头,也不能进妓馆中抓人,就是论到官府,一样没理。 谢玄听了一会,见那个姓郑的说到做到,果然无人能进来搜查,他握着小小的手“咱们过了商州,再想法子。” 小小夜不能安眠,梦中也是朱长文脸色青紫,软倒下去的身影,她自梦中惊醒,就见豆豆盘在枕边,伸手摸摸豆豆的脑袋“你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豆豆一被抚摸,立刻抬头,它不懂小小说的,摇头摆脑,甩着尾尖,还冲小小吐出红信,咧开三角嘴,仿佛是在笑。 谢玄搂紧了她,拍着她背,心中惶然这感还未全然消退,总是止不住在想,要是小小出了事,他要怎么办,闷声道“我宁可死一城的人,也不要你伤一根毫毛。” 小小眨眨眼睛,抓过谢玄的手,在他掌心上轻轻打了一下。 有一句话,二人谁也没说破,要是师父听见谢玄说了这等话,多厚的板子也给打断了。 第42章 绣花鞋 惊蛰 怀愫文 一清早, 青梅便来叩谢玄的门“红姐说了, 那些牛鼻子还会再来,你们不能久呆, 马车已经备好了, 有人带你们去见郑爷。” 谢玄睁眼即醒, 脑中清明,侧头看一下小小,她细眉微拧,把脸藏到他怀中, 磨蹭了两下,不愿意起来。 心里也想让她好睡, 可还是轻轻拍她,软言低语“咱们走,换个地方歇息。” 小小睁开眼睛, 心中叹息。 昨夜她做了一夜的美梦, 梦见他们又回到村中去了,竹屋茅舍, 两亩薄田种瓜果食蔬。 梦中师兄不不过才到梅花桩那么高, 她还更小些, 两人拎着一个小竹篓,牵着手到山上挖笋子,春日里初生的嫩笋, 晒干了炖肉。 再捡一些鲜竹叶, 也拿回去晒干, 给师父泡茶喝。 一梦醒来,睁眼便是雕花床,锦绣帐,他们还在外头,离家越来越远了。 小小吸口气,睁眼坐起来,把长发结成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跟谢玄从后门坐马车去了郑家。 二人前脚刚走,后脚三清观的人便上门来。 三清观昨夜未能进院,今日一早,就去衙门拿了手书,要进院搜查。 红姐倚着门骂骂咧咧“老娘的屋门,你们想开就开我这院里三道门,过一道那是一道的价钱。” 老鸨客客气气同她商量,将她请出门“我的姑娘,你那屋子自是千金万金,这些穷牛鼻子,这辈子也享不了这福,就叫他们瞧一眼,也是他们的福气。” 这一干道士气得仰倒,三清殿中也安坐,在个妓子面前竟要受这种闲气。 红姐是有意闹大,拖住他们的脚步,好让小小和谢玄快些到郑家,她闹了一场,觉得时辰差不多了,把衣衫一拢“就叫他们占这个便宜。” 三清观那几个道士,何曾见过这样的屋子,屋中香气馥郁,珠围翠绕,衣架上挂着纱衫红裙,一时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放。 青梅碧檀眼睛都不错的盯着他们,拿他们几个当贼看。 红姐在门外道“要搜就搜得仔细些,什么床底下,柜子里都别放过,我这儿可不吃消一天来两回道士。” 他们在每间屋中仔细搜查,没能找到谢玄小小的踪迹,连同金道灵都仿佛插翅飞了一般。 红姐嘱咐青梅买些花糕点心送到郑家镖局去“我看那小姑娘倒还有几身像样的衣裳,只是鞋子破得厉害,你收拾些衣裳鞋袜,一并给她送去。” 青梅道“那他呢”这一看就是哥哥疼妹妹,虽穷困,可小小身上穿的要比谢玄精细的得多。 红姐“扑哧”一笑“哪个他” 青梅紧紧抿住嘴,面上飞红一片。 红姐又笑又叹,谢玄生得俊俏,人又机敏,跟着郑爷自能闯下一番事业,青梅这样,若能早早就结下善缘,倒也有好处。 “也给他预备几身,人要衣装,去了郑爷那儿,他们兄妹这付模样,只怕要被人瞧不起的。” 青梅欢应一声,替谢玄小小预备衣裳,碧檀悄悄问她“怎么,真瞧上了” 青梅板着脸“别胡说,我不过可怜他们兄妹罢了。” 碧檀轻笑“我又没笑话你,只是想说,他眼里仿佛只有他妹妹,你若真有那主意,讨好他,倒且不如讨好小姑子。” 青梅立时恼了,拍了碧檀两下。 碧檀看她动气,赶紧说道“我是为着你好才替你出主意,咱们这样的,还论什么家世,他相貌这样出众,自然也有别人动心,你既知道了关窍,还不赶紧使力。” 青梅低声道“他是想走的。” 碧檀道“人是因为无根可依这才漂泊,他跟着郑爷,一二年的就能买屋子置产业,还能给他妹妹攒嫁妆,有了这些好处,他难道还想走” 青梅心里隐约觉得那兄妹二人非是寻常人,何况谢玄眉宇间的骄傲骗不了人,默不作声,将自己一双舍不得穿的缎面鞋子拿出来,塞到包袱中,拎着竹篮到街上给谢玄置办鞋袜。 谢玄一到郑家,就被请到后院,给他们兄妹俩安排了一间屋子,安顿好小小,他便被人请去开山堂见郑爷。 开山堂十分气派开阔,两边十几把交椅,堂上设个高座,座上还铺了一张虎皮。 厅中已经等着八九个人,谢玄进去,主位上还没坐人,底下一些人有的孤身一个,有的凑在一处,都是郑开山找来的押镖的能人。 没一会儿郑开山就从后堂出来,大马金刀在堂前一坐,拱手道“各位英雄,郑某请各位英雄来,想必已然知道是所为何事,明日咱们就且出发,这一回,我会与大家同去。” 郑家早年是做山匪起家的,这开山堂便是仿着山寨上的聚义堂来陈设,今上开国之后,他便下山做起了正经生意,先是镖局,后是赌当妓馆,在西南一带混得风生水起。 郑开山一身匪气,他手下有刀头舔血的,却没有会道术的,三次押货都被人掠去,血本无归,既不见人,也不见尸,非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弄鬼。 郑爷发完话,问大家“有什么要求,此时便可提出来。” 谢玄上前一步“我师妹也一并同去。” 郑爷座下的人道“哪有走镖还带女人的你师妹年岁再小,那也属阴,带不得。” 谢玄并不看他,只对郑爷说“我师妹必要同去,我们俩是师兄妹,各有所长,缺一不可。” 那人还待要说什么,郑爷手指一抬,那人立刻住口,退到后头不敢发声。 郑开山道“既然如此,那就一并押镖。” 他话说得万分客气,待这些三教九流,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轻鄙之意,除了有求于人,也是性所至。 谢玄看郑开山一伙人,比看闻人羽一行要顺眼得多。 郑开山又道“今晚就在这厅中摆酒摆肉,等镖送到商州,再有酬谢。” 话将要说完,外头才踢踢踏踏来了个老头儿,穿着一身破烂道袍,头发花白,背后背着一个酒葫芦,醉熏熏的往里来。 脚将要迈过门坎之际,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扑倒在地。 谢玄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轻轻托起。 余下这些人,看这老道士都道这人是来骗钱的,并不理会他,老道士举着酒葫芦,摇摇半葫芦酒“听见酒字,我这葫芦自个儿来了。” 郑开山一笑“来人,给这位老道长送两坛子好酒。” 他并不计较老道士无礼,吩咐完了就此离开,手下果然端了两坛好酒来,一只坛子总有十好几斤重。 老道士头发花白,脸皮有皱,人看上去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又已经醉了,哪还能抱起两个十来斤的酒坛子。 谢玄眉头一皱,这堂中人已经散了个干净,他正要弯腰替老道士抱酒坛,那老道念了个口诀,两只酒坛子腾空而起。 他也不看谢玄,晃晃悠悠往外去,他人往左晃,两只酒坛子就跟着往左晃,再往右晃,两只酒坛就又往右晃,若非封了口,坛子里的酒非撒去大半不可。 这样的术法倒很有趣,谢玄从未见过。 他昨夜才用剑术将朱长文逼到退无可退之境,因他未尽全力,打得半点不费力气,心中方才生出了一点骄傲自满之意。 今日就见着个浑身酒臭的老道士,出手便是不曾见过的法术,那骄傲之意又淡去了。 师父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然不错。 就是闻人羽也有些他不懂的法术,看来是因为他遇上的那些全是脓包,这才赢得容易些。 老道士走了一半,含含混混回头道“你要不要吃酒” 这个老道士,有几分像师父的模样,一样身子轻,一样头发白,一样爱喝酒。 谢玄笑着应了“好,我也喝两杯。” 他既吃人家的酒,便摸出钱来置上两个下酒小菜,回去与小小说了一声,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要不然你与我同去。” 小小手里捏了一双缎子鞋,摇摇头“我不去,你去罢。” 就在郑家院中,一南一北对门的屋子,小小这里有什么异动,他抬头就能看见。这才放心到老道士那儿喝酒,也好打听打听,这种吸干马血的,会是什么鬼怪。 谢玄一走,小小捏着那双鞋子叹了口气,收了她的鞋子,什么时候才能还礼 青梅带了点心和切肉,还有几件干净的衣裳来。 “这是红姐交待我送来的,鞋子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这一双是我的,我看你那双已经挤脚了,就穿我这双罢。” “多谢你了。”小小很不喜欢青梅看着谢玄的眼神,可还是谢过她,那几件衣裳选得十分精心,连绷腿护腕都想到了。 青梅又道“你哥哥出镖,你要是觉得这儿不好,就到院里来住。”话说完了才想到,谢玄这样宝贝妹妹,只怕是不肯让她同她们一道厮混的。 小小摇摇头“我跟着我哥,不到旁的地方去。” 青梅一怔“你还要跟着走镖不成山路水路都难走得很。”说完看小小神色坚定,微微一笑,“你们兄妹真好,倒还像小时候似的。” 说完,自感身世,眼圈一红,生生把泪忍了下去。 小小记得青梅说过,她是不被嫂嫂所容,她哥哥才卖了她的,小小从来见事极明,此时便道“你哥哥若是不想卖了你,你有一百个嫂嫂,他也不会卖了你。” 青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抬起衣袖一抹,自嘲笑道“谁不知道呢,红姐碧檀都说我痴,可怨恨嫂嫂,总比怨恨哥哥要好,我与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小小想说这是自欺欺人,可心里又有点明白,她想了想,伸手握住青梅的手掌,用力握了握。 青梅讶然,小小一直少笑少说,还以为她是个极冷情的人,没想到,也有一番热肠“我好得多了,谢谢你。” 小小捏着那双软缎鞋,缎面上绣的喜鹊登枝,十分精致,这是小小收到过最好看的鞋子了。 她把鞋子装起来,并没有试它。 师兄是绝不分给别人的,便是青梅再可怜那也不成,师兄就是她一个人的师兄。 第43章 押镖车 惊蛰 怀愫文 谢玄陪老道士饮了两杯, 他一杯酒还没喝完, 老道士已经喝了一坛子。等他第二杯下肚,老道早已趴在桌上, 嘴里哼哼个不住。 谢玄侧耳去听, 听见他说的是“好一块猪头肉。” 谢玄将人扶到床上, 替老道盖上被子,又吹了灯,关上门。 那边郑开山办的宴席才刚刚开始,谢玄也去吃了两杯酒, 同席上人混个脸熟,大家又说了一番齐心协力共同护镖的话,这才散了。 加上小小和谢玄, 本次护镖的玄门中人一共七位,余下的除了老道之外, 还有一高一矮两兄弟,和一个干瘦中年人。 其中那对一高一矮的兄弟待人极是客套, 与谢玄还碰了几杯, 可才走到了拐角处,谢玄便听见那个矮子对高个儿道“到时候只顾着咱们那一辆车就成, 旁人的死活不需管。” 谢玄耳聪目明, 走在前头听见了,也不扭头看回去, 这人如此, 余下那个必然也是如此想, 到时只怕人人都自扫门前雪。 商州要道会遇上什么,还真是无人知晓。 三次出镖倒也不是无人回来,龙威镖局商州分号的人,趁着天色大亮去拖马匹,从死掉的马身下面掏出一个人来。 人还有半口气在,救回来已然疯了,舌头断在嘴里,大夫看了齿痕,竟是他自己生生咬断的。 原是龙威镖局中最有前途的年轻镖师,回来之后便又疯又颠,绝不敢走到树下绿荫处,听见夜风吹动树梢的声音,便吓得抱头乱嚎。 郑开山很有些兄弟义气,将他养在镖局里,替他请了名医诊治,又请了三清观的宋知观来喊魂,皆是一点用处都无。 这人还作下病来,只要看见镖车上插上镖旗,便扑地打滚,哑声嚎啕,不许镖局中人坐马走镖。 从他嘴里,自然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那对一高一矮的兄弟,替郑开山出了个主意。 矮子道“人之灵窍便一点灵犀,他灵犀蒙昧,说是说不出来,但他活了下来,就有保命的法门,不如将他带去。” 他虽不能说话,但他还能走,这回出镖,就将他灌醉了抬到镖车上,等走到那一程,他自然就能找到原来那条路。 郑开山犹豫许久,到底答应了,一口气给这人的父母妻儿二百两银子,就算是买断了他的性命,这次外出,生便将人再带回来,死那也是个了断。 小小收拾好了东西,红姐给的衣裳她挑了一件脏穿的收下了,青梅给的鞋子她留在郑家,他们的银子都被三清观搜走了,只有贴身几两碎银,一半补给红姐。 又预备了一袋面饼两包酱肉两只烧鸡,还有寻常用的伤药。 最要紧的是符咒,竹篓被三清观的人搜走了,桃木剑谢玄随身背着,可朱砂黄符都在篓中,他们手上一点存货也没有了。 好在这些东西,郑爷早就吩咐人备下。 寻常走短镖,不过是带足食水罢了,这一回却预备了满满一箱子的黄符朱砂线香,连黑狗血都备了几囊袋,随他们取用。 谢玄不知这几人的底细,小小一眼便能看得出这些人是好是坏,她雾色双眼将这几人扫了一圈,瞳仁微张,捏了捏谢玄的手。 这几人中,除了老道士的五蕴之气是灰蒙蒙,不辨善恶之外,余下都是黑色,没有一个是善人。 谢玄拍拍她的手“咱们不过同路,到了商州便会分开,我们坐最后一趟镖车。” 一共五辆车,郑开山骑马行在最前,余下的镖师趟子手一个不少,谢玄和小小头上压着斗笠,又换了龙威镖局的衣裳,胸前一个“威”字,混在人群之中。 马队走到城门口,守城的兵丁俱是熟识的,开门放行,还说了一句吉利话,“祝郑爷马到功成”。 谢玄压低帽沿,无惊无险出了城门,心头略松,抱着小小放上镖车,跟着自己也跳上去,神情终于欢快起来“等到了商州,咱们就坐船去京城。” 他打听过了,郑爷的货是送到商州船队去的,他们不要金银,只要坐上一艘去京城的商船,将他们一路带去京城就好。 小小点点头,豆豆从她怀中钻出来,它连着两天吃“素”,又成了一条吃不饱的豆,用脑袋顶谢玄的手背,撒娇似的磨蹭他。 谢玄拍拍它的脑袋,从布袋里掏出块饼来,掰一块给豆豆,豆豆温驯地从谢玄手里吃,怕咬着他的手指,脑袋歪了好久才咬着,叼着饼咽进肚子。 谢玄对它道“留点肚子,今儿夜里你有吃的。” 商州路途并不远,只是押着镖车走不快,其中一夜得在山间露宿,前三回的车马,就是在山间出事的。 白日一路无事,趟子手在镖车两边喊着龙威镖局的号子,声声响彻山野。 “龙威虎啸,请江湖朋友借道。” 这一带哪个不知郑开山的龙威镖局,寻常出镖并不用这么叫喊,只要镖旗一亮,四方朋友见到旗上的标识,自然要卖个面子。 但既然郑开山亲自带队,趟子手便使出全身的力气,一声响过一声,卖力气给郑爷看。 谢玄与小小坐在最后的镖车上,老道士就在他们前一辆,不到半路他就又吃得烂醉,整个人躺在镖车的箱子上,翻了个身,差点儿滚到车下去。 谢玄跃过去,一把将他托起来,老道士还迷迷蒙蒙,拧开葫芦灌酒,酒一条线似的灌进他的喉咙,咚咚咚直饮了半晌。 谢玄好脾气的扶着他,一是看他年纪大了,二是他有些像师父的模样,瞧见了便不能不管。 就这么扶了片刻,谢玄脸色微变,这酒葫芦不过是寻常大小,似这么个倒法,早就该一滴不剩。 可老道士这个酒葫芦,倒了半日还汨汨出酒,好似没有尽头,越是闻越是酒香扑鼻。 老道士终于喝够了,打出了一个长长的酒嗝,红通通的鼻子动了动,吧唧着嘴说“好肥的猪耳。” 谢玄见他又露一手,有些尊敬这位前辈,跃回车上,从竹篓中取出一包青酱肉,打开油纸包,放到老道士的手边“老前辈,没有猪耳朵,就只有青酱肉,拿这个给您下酒。” 老道士睇了他一眼,也不客气,捏了一块肉往嘴里塞,没一会儿便把一包肉都吃尽了,吮着手指头把酒葫芦抱在怀中,又在镖车上睡去了。 谢玄也不恼,他心中敬佩有本事的人,又轻轻跃回去,旋身坐到小小身边。 他这一起一落,也被那对一矮一长的两兄弟瞧在眼里,纷纷侧目,虽不知道谢玄手段如何,就他这一手轻身功夫,那便是少有的。 一直到黄昏时分,镖车行到山岗前,大队人马又停了下来,趟子手道“各种英雄,再往前便是死人岗,岗上路极难行,咱们先停下用饭。” 镖师趟子手都歇下起火野炊,还有带来的酱肉面饼,烧了一锅野菜汤。 小小自己架起锅来,把烧鸡串起来再烤过,烤得鸡皮发脆,油脂滴在柴上,又把野菌子摘来,在鸡油下面烤了。 那一队镖师都是粗汉,哪有小小做饭好吃,老道士闻着味儿就来了。 小小撕了半只鸡给他,抬眼看向老道“您吃吧。” 老道士先不用手拿,鼻子凑上前,从鸡头闻到鸡屁股“好香好香。”正要拿在手上啃,抬头看了小小一眼,一直耷拉着的眉眼骤然一抬又耷拉回去。 接过小小手里的烤鸡,撕了两条鸡肉,卷在软饼里吃着。 谢玄去前车取水,矮个儿笑盈盈过来,手里托了一把鲜果,递给谢玄“小兄弟,这果子是才刚摘来的,分你一些。” 他见谢玄功夫了得,想与他结交,进了死人岗也有个照应。 谢玄接过鲜果,对他点点头“多谢。” 矮子自道“我叫齐英,我兄弟叫齐远,我看小兄弟功夫了得,咱们进山之后相互也有个照应。” 谢玄拱拱手“我姓万,叫万金,我师妹叫万银。”随口胡诌,把师父被道门通缉的金额当作姓氏。 矮子倒不计较这是不是师兄妹俩的真姓名,大家不过同路发一笔财而已。 他笑道“小兄弟可知前头为何叫死人岗” 谢玄还真不知道,矮子道“倒也不是路过就要死的意思,那是几十年前,山中小镇一夜之间成了空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越传越凶,这才叫作死人岗。” 谢玄看他眼神闪烁,知道他有所隐瞒,托着果子笑一笑“谢谢齐兄告知,我与师妹对这些事一窍不通。” 矮子连连摆手“哪里哪里,不过大家同走一条路,这些事还是要告诉万兄才好。” 他虽这么说,可并没见他去告诉那个干瘦中年人和老道士,显然是瞧他们一个萎靡一个老迈,这才来拉拢谢玄师兄妹。 说完他又问“万兄同那老道走得近,他可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拳怕少壮,可道术却不同,他怕那老道真有什么深藏不露的本事。 谢玄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见他这个年纪还要替人押镖,心中不忍。” 矮子也知道谢玄没说实话,彼此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谢玄一回到小小身边,就见那老道吃了整整一只鸡,又把半袋饼子吃完,一时神色微妙,他这肚量跟豆豆一模一样。 小小藏了半只鸡腿,拿给谢玄“师兄快吃。”再不吃,连这个都没有了。 谢玄笑一笑,把鸡腿留给小小,自己只吃干粮,才将将塞饱了肚皮,趟子手便来催促“再晚些进山,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谢玄收拾东西背在背上,镖师趟子手背着货物,郑开山还走在最前,趁着天黑之前,找到一处空地安营扎寨。 那个疯子到这会儿才醒转过来,他眼睛睁开,知道自己身在林中,仿佛重回噩梦,嘴巴微张,想喊却喊不出声来。 仿佛被钉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两只手只肯抱着自己的身体,眼神万分惊恐,压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嘴唇一张一阖。 他没了舌头谁也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座中这些人,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见他行为古怪,只当他已经吓傻了,纷纷不再理会他。 镖师之前,也有他的旧友,给他留了饭食,他明明腹中打鸣,但对肉食面饼看也不看,什么也不肯吃。 谢玄一直注意这个疯子的举动,就像那矮子说的,这人既能幸存,必是知道什么关窍,只是看他的行为,一时不能推测出些什么。 谢玄在看那疯子,小小也在看,往日进了山林,她总是无比舒畅,可这一回,刚迈进来,她便觉得喘不过气。 整片密林,看似枝繁叶密,处处生机,可对小小来说,却是死气沉沉,她感受不到这林中树林的喜悦,只有一股又一股淡淡死气,在林间围绕。 小小先是抬头看树,等到天色愈暗,她眼前影影幢幢,望向镖队的人,只见每人头顶除了五蕴命火外,她眼中所能见的,又多了一重。 第44章 活皮影 惊蛰 怀愫文 小小揉揉眼睛, 用力睁大,想看得更仔细些。 随着眼中雾色渐深, 人人头顶的命火都变化了模样,她原来只能瞧见一团代表着命火的光, 如今却能看见那光团细分成了几束。 只有寸毫长, 裹在五蕴之气中。 白日之间有些难辩, 进入密林, 阳光遮蔽, 这才在眼中显现。 这几人中, 除了那个疯子的头顶只有一毫光芒外, 余下那些,有的两毫有的三毫。细细辨认,又有不同。 有如莹火微光, 有如油灯一豆,两毫光芒之中,也有一毫明亮, 一毫黯淡, 那个郑爷便是如此,他虽头顶有三光, 但光光黯淡,合拢起来却依旧比旁人的要亮些。 小小目光寻常谢玄, 眼睛方才转过去, 便觉得光芒刺目, 用手指遮在眼前, 眼里流出泪来。 小小伸手抹掉眼泪,用手指掩住眼睛,指间露出一条缝来,等眼睛好受些了,方才放下,细数谢玄头顶毫光。 总共六道,这六道光本就比寻常人的要亮,再融成一束,怪不得师兄命火灼灼,妖魔鬼怪不敢进前。 小小想将这话告诉谢玄,才叫了一声师兄,头顶绿叶便沙沙响动。 林间未曾起风,这一棵接一棵的树木却接二连三的响起来,一颗响完了,连一颗接着响,沙沙声传得极远。 小小一下皱起了眉头,这些树在说话,用叶瓣的沙沙声传信,她的耳朵没有听见这些树在说什么,但她就是知道。 小小紧紧抿住嘴,直等到谢玄拿了被褥铺盖过为,一把紧紧攥住了谢玄的手“这个林子,我有些怕。” “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小摇摇头,这里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没有,就连鸟雀之魂都没有,正因为太干净了,所以让她害怕。 谢玄颇有些惊讶,小小自幼能见鬼,断头鬼掏肠鬼替死鬼,什么鬼不曾见过,看她人小,胆气却壮,这里什么也没有,倒把她给吓住了。 “不怕。”谢玄从怀中取出红绳来,“我们绑上,你就不怕了。” 红绳一头系着谢玄手腕,一头系着小小的手腕。 大家都在这块空地露宿,也有人听见小小说她害怕,几个镖师纷纷瞧过来,他们心中也没有底,山林越暗,便越似有什么东西正蛰伏欲出。 可除了小小这样的女孩儿,有谁能说自己害怕。 是以小小说完这句,并无人笑她,反而同情地看她几眼,心道,若是今夜自己也在这儿交待了,只盼镖局能多给些银子,叫家中的孤儿寡母有个着落。 谢玄把红绳系在小小手腕,低头之际,感觉一道目光投来,他装作不经意间扫过去,除了几个镖师之外,只有那个不起眼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立刻收回视线,看向别处,他至始之终在这六人小队里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既不说话,也未有出的举动,谢玄对老道外关注,对高矮兄弟也有防范,只有这人,看不清他是个什么来路。 此时见他投来目光,装作不知,紧紧握一握小小的手“系了红绳便无事了,咱们左右不离,挨过今夜就好。” 小小点了点头,抱着竹篓,想看看豆豆如何,它中午就没出来要吃的,是不是嫌弃饭菜不好,生闷气了。 豆豆盘成一团,头啣着尾巴尖儿,听见小小探头看它,微微抬头,无精打采的样子,连脑袋都不摆动了。 小小伸手进去,揉揉它的头,豆豆也不吐出红信,缩着脖子,比往日里谢玄骂它还乖巧的多。 看来这个林子,它也不喜欢。 林中入夜极快,方才还能见着火烧一般的云霞,很快便全暗了。 镖师趟子手们在营地四方都堆起火把,预防野兽,中央更起了篝火,几人值夜添柴,一时间将林子照得亮如白昼。 高矮两兄弟自方才起便用红绳布阵,他们取出一团手指粗的红绳,在红绳之上系了铜铃,将这几团红绳,绕着树在树杆上。 “大家伙儿若要出阵只能走这块石头的方位,我兄弟二人将这块地方守得铁桶一般,什么东西也进不来。” 那个干瘦中年人也自袋中摸出黄符,默不作声的将符咒贴在树杆。 老道士瞧了,只是嘿嘿两声,他什么举动也不做,手枕在头后,腿跷起来,嚷嚷“有没有卤猪头卤猪耳朵吃。” 谢玄既然受了郑开山的恩惠,便也站起来与那三人一道,高矮兄弟用的阵法就是他替李瀚海藏魂时用的,并不是将鬼怪拦在外头,而是将自己藏于阵内。 修道之人精元强健,可普通人被困一夜必会委顿,何况还有个本来就灵犀不通的疯子在。 他皱皱眉头“这些人可能受得住” 矮子也瞧出来了,谢玄功夫虽好,可混江湖不久,那点仁心瞧着十分天真,他们为财,只要郑开山平安,余下人的性命,都不要紧,结阵做作,不过为了多得些银钱。 他轻轻一笑,神色世故“小兄弟,抓大放小,有些事是身不由己。” 谢玄为他语中世故,更道这人不能相交,也不再说什么,到那疯子的身边,在他前心后背都贴上黄符。 “虽不知你遇上了什么,但这两道符总可保你一夜平安。” 谢玄在他身前贴了镇神符,后背贴了破秽符,疯子依旧缩身抱头,符一上身,竟安然下来,慢慢睡了过去。 谢玄又去看树上贴着的符咒,他自小画符箓,一本书画得烂熟于心,盯着那张张黄符,皱眉道“这符,我怎么未曾见过。” 中年人神色一动,矮子先笑起来“小兄弟,玄门各宗,自家有自家的法门,你方才多大的年纪,岂能什么都知道。” 他这样说,倒也有理,谢玄并不放心,拿出自己画的符咒,贴在他与小小睡的那几棵树后,连同老道士那里,都一并贴了。 结阵、架火,十几号人围坐在中间,入了夜,林中反而一丝风都没有,红线上系着的铜铃纹丝不动。 小小坐在谢玄身边,无人有睡意,都睁着眼睛等待黑夜过去,就只有那个老道士,把酒葫芦一横,枕在脑袋后面,当作枕头,呼呼大睡。 谢玄看了,颇为佩服,他自小到大从没怕过,坐在人中竟然也有些忐忑,心中想到,这有什么好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该似这位老前辈一般洒脱。 也把身子往后仰,一只手垫着当枕头,一只手摊平了,对小小道“来,咱们也睡一会儿。” 小小并不困倦,但她还是靠在谢玄肩头,喁喁说道“我的眼睛更清楚了。” 几个镖师围坐一堆,如临大敌,自家兄弟生死不知,轮到他们,还不知道有没有福气活过今夜。 俱都坐在郑开山的身边,有的闷头喝两口酒,有的吃几块肉,沉默寡言。 郑开山皱皱眉头“咱们兄弟大风大浪,什么没有见过,怎么摆这个哭丧样,把酒肉俱出,咱们同饮同乐,往日押镖不许你们消遣,今日没什么顾忌,该玩的都玩罢。” 郑开山说的消遣,便是开赌局,押镖的规矩,到了夜里也要留几人值夜,长夜漫漫,相对苦坐多么无趣,这些人便自己凑局,图个热闹,熬上一夜也不发睏。 可郑开山下过令,怕他们沉迷赌局,让宵小钻了空子,只要押镖局途中开赌,一律从镖师降到趟子手。 几人得了郑开山的令,摸出一付色盅来,就在大石上开局赌大小,三把过后,方才颓丧之气一扫而空,林中又热闹了起来。 矮子到郑开山的身边“郑爷,咱们只要两两结队,离开之时万不要孤身一个,咱们这么多人,有火有符,什么东西也不敢进来。” 前几回都是寻常人着了道,这回有几个玄门人在,什么妖魔鬼怪,要来之前也得惦量掂量。 其中一个吃得多了要解手,他解了裤带就想在树边方便。 矮子赶紧道“不成红绳符咒碰上污秽物便效用全无,我陪你去林中便是。” 那大个子生得高壮,仿佛座小山一般,矮子在他的面前就似个矮树墩子,两人结伴入了林中,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一人问他“可有事” “能有什么事儿一泡尿罢了。”又伸手去摸色盅,赌数大小来。 矮子并不回到他兄弟身边,反而坐到了疯子的身边。 他一直长袖善舞,十分会与人打交道,突然不言不语,连他兄弟都觉得古怪,走过去他“哥,林中没什么罢” 矮子摇摇头。 高个儿见他摇头就放心了,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石上,从怀中掏出饼来,递给矮个“哥,你吃这个,这个烘得软些,过了今儿晚上,咱们就去醉红楼,好好吃一顿酒,再叫两个漂亮小娘侍候侍候。” 他手中的饼子刚要递过去,疯子突然发难,一把拍掉了高个儿手里的饼,高个子一下怒了“你这疯子,捣什么乱” 高个儿伸手便要打他,疯子在火堆中跳来跳去,他竟也知道往郑开山那里跑,几个镖师到底与他有交情,见高个儿要打他,都皱眉看过来。 “他一个疯子,莫要与他计较。” 这番吵闹,把小小吵得坐起,眼睛隔着火光看向众人,瞳仁中雾色深浓,她轻轻一扯腕间红绳。 谢玄立即坐起“怎么” 小小眼睛盯着火,瞳中却没有半点火光,她轻声道“矮子不是矮子。” 谢玄皱眉,小小接着说道“矮子是皮影。” 矮子的身后,吊着一个又窄又长的灰影,影子有树那样高,细手细脚,牢牢吸住了矮子的四肢手脚,仿佛将他提在手中。 矮子此时,就像是个活皮影。 小小话音一落,林间无风叶动,沙沙声响不断,小小倒抽一口冷气。 叶瓣摇曳之时,树影之中处处是那细而窄长的影子,它们有的比树还高,从头顶往下望,盯着红圈里的十数个人。 第45章 人皮俑 惊蛰 怀愫文 谢玄与小小一同长大, 咿呀学语之际,二人便能说些只有他们俩才懂的话。 一听“矮子是皮影”, 谢玄脸上旋即变色,他从背后抽出桃木剑握在手中, 看那些人围在一起, 心中思量该如何向他们示警。 他正要开口, 老道士翻身坐起, 伸了个长懒腰。 老道士一直醉熏熏的, 眼睛都睁不开,此时睁开双眼, 目中精光四射, 对小小点点头“小娃娃长着一双好眼睛。” 他说完便绕着树, 将一张张黄符揭下来, 扔进了火堆里。 朱砂遇火“腾”的一声, 火苗猛然蹿起,还在吵闹的几人停了下来, 纷纷看向他,高个儿道“老道士,你作什么怎么把符给揭了” 老道士又抻抻腰“不揭下来,那东西才要来哩。” 矮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竟悄没声息的站到了老道的身后, 火中添了一点朱砂, 将他背后的细影照出一点轮廓来。 有个镖师眼尖, 瞧见了道“你们看, 他身后是什么” 几人目光所及处,就见矮子的影子窄而细长,没有一丁点儿像是矮子的形状,等他们再眨眼时,矮子退回阴影中了。 疯子就在此时嚎叫起来,他舌头断了,根本就叫不出声,可他一声接着一声,其情之悲,震动人心。 几人方要将他压住,他退后一步,竟抽出了郑开山随身宝刀,一刀划开了众人。 他是龙威镖局最有前途的镖师,一把刀耍得极好,舞将开来,刀刀都是致命的手段,似要将这些人都置于死地。 手上刀快,嘴中却不断哀嚎,脸上神情十分悲伤,刀尖在指向郑开山时,又往后缩了两分。 火光一照,照见疯子脸上满是泪痕,他站在那里,胸口不断起伏,转身砍断了红线阵,冲进树林夜色中去了。 这番变故就在顷刻之间,疯子的举动人人无措,他是疯了,可他们却不能把刀对准自家兄弟,见他逃进夜色,反而松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麻脸姓陆的镖师平素与他交好,问道“要不要去找” 郑开山沉着脸,摇一摇头“不必,由得他去罢。”他心中大概猜到了,那些镖师是怎么死的。 矮子方才便伏在老道身后,趁着诸人都盯着那疯子,悄无声息的出手,他手指抻得细长,人也比方才要高了一些,指尖刺向老道后背。 谢玄轻跃上前,一剑挑开了矮子的攻势。 矮子竟然被谢玄一剑之势激得往后摇了两步,他不是往后退的,两条腿摇摇晃晃,仿佛站立不稳,整个身子也一样跟着摇动。 就像是折手折脚,提线才能活动的皮影。 矮子被攻,他那个高个儿兄弟怎么肯依,跳到兄长身边,剑指谢玄“好小贼,倒敢算计我们兄弟” 他不知他兄弟已经是个皮影人,对兄长为何突然攻击老道也没有头绪,却不能眼看着矮子一人被二人针对。 谢玄大喝出声“你兄弟已经不是你兄弟了,你离他远一些。” “放你娘的屁我兄弟不是我兄弟,是你亲爹”高个子占了口上便宜还不够,一剑刺向谢玄,对在他背后的兄长道,“你攻左,我攻右,咱们一道把这小贼拿下。” 二人剑术平平,但胜在默契无间,高个儿喊出这一句,他便该执剑上前,可他只是站在阴影里。 谢玄不欲伤人,剑尖虚刺“你再仔细看看,他是不是你兄长” 高个儿回头一看,就见他兄长站在阴影中,不动也不说话,倒让高个儿有些起疑,唤了他一声“哥,你说句话。” 矮子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高个儿,抬起胳膊,冲他招一招手。 高个儿自然相信兄弟,还当谢玄和老道士沆瀣一气,快步走向矮个儿,问他道“哥怎么了” 谢玄大喝一声“别去”,脚尖勾起火堆中一根粗柴,点燃的木柴在半空划了道火线,亮光正照在高个儿头顶。 他伸手要挡,就见兄长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身后的影子直立起来,扯起兄长的一只手,还冲着他一下一下招手。 高个儿汗毛倒竖,退后一步“是是什么东西” 老道士接了一句“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他方才撕掉了中年人贴的符咒,此时身子一转,面对那个中年人。 一直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嗡声开口“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坏我的好事待我进城得宝,分你一二。” 眼睛阴恻恻看了矮子一眼,这才一个,只能进去,不能出来,一个且还不够。 他好不容易拿活人马血献祭三次,又留下了一个活口,“城门”就要开了,不能坏在这老道士的手上。 不等老道出手,中年人从袖中抖出绳索,将矮子整个套住,脚下腾风而起,拉着矮子逃进林中。 老道士从背后抽出一把拂尘,上面的毛已经瞧不出颜色,脚下如风,半点看不出醉意,对谢玄道“小朋友守阵,老道士去去就来。” 谢玄提剑追到阵边“老前辈” 高个儿眼看着自己的兄长似被人拉扯着离开,惊惧之中依旧担心他的安危“哥”待要追出,又觉这林中处处是那诡异黑影,咬牙眦目,哀嚎一声,竟与疯子方才的哭嚎有几分相似。 疯子一刀割断红线逃走,红线阵中人方才还围在一处,此时人人自危,没想到竟是带出来的高人先着了道。 两棵树好似一道门,那些细窄长影本来围在红线阵外,此时都涌向那门边,急着要从“门”外迈进来。 小小比所有人都更着急,她人小声脆,在喧闹之中声音却极清晰“退到火堆边,我来补阵” 说着从竹篓中掏出红线,在红线两头缀上黄符,抛出纸鹤“去” 纸鹤腾空飞起,尖喙啣住黄符,绕树而过,用红线将“门”封起。 圈外鬼影重重,小小不敢贸然涉险,将另一端红绳绑在匕首柄上,想钉在树上,可她尽力刺去,也不过插入一个刀尖。 郑开山一把接过匕首“我来。”匕首应声插进树皮树芯,办完这事他又问,“还要办什么” 小小盯着他的影子细瞧,影子还是他的影子,她松一口气“围着火堆,让朱砂火照一照你们的影子。” 封阵太晚了,还是有几个黑影进到阵中,与镖师趟子手正面撞上,方才还能看见,这会儿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不知它们是不是躲在人身后,把这些人也变成了活皮影。 郑开山立时发话,他一路走来都十分和蔼,此时沉声说道“大家伙围着火圈,照一照影子,谁不肯上前的,休怪我不客气。” 他手中无刀,可一开口便无人敢违抗他,说完这话,先举步向前,当着火堆还动了动手脚,自证清白。 小小塞了一团红绳给郑开山“我让他们一个接一个照,若有不妥的,你就将人缚住,这绳上有朱砂符箓,那东西伤不了你。” 究竟是什么东西,小小也不知道,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鬼影。 世间鬼,虽能伸长变短,可都还维持着死时模样,这些东西却只有手脚没有五官,连“人样”都没了,不知是什么死法。 小小立在火边,余下十几号人站在一起,她手指点到哪一个,那人便上前来,在火光中照一照。 谢玄赶到小小身边,指蘸朱砂,在每棵树上都画上九凤破秽大将军的符胆,口中念念有辞“请大将军镇守此地,保弟子诸人一夜平安。” 念完咒语,与小小一起盯着那些人的影子,一个接一个,每人照完,他依旧点上朱砂,在人双掌之中画上朱砂符。 “此符一画,邪魔不侵。” 十几个人的影子都与他们本人一样,到最后一个时,那人面如土色,吓得双腿发抖,他就是刚刚跟矮子一道进林中方便的镖师。 他在火边一照,又举手动腿,影子跟他的动作全然一样,十几号人的眼睛盯着,他也没有一点异样,正要松口气。 小小出手如电,黄符扔去,谢玄跃身跳起,用桃木剑尖刺向那人。 大家纷纷变色,其中一个问道“怎么回事他的影子不是同咱们一般” 话还没说完,黄符打出一道虚影,这人生得高壮,他的影子之中藏着一道细窄黑影,被黄符一击,两重影子分散,又缓缓融合。 那影子学人学得惟妙惟肖,小小也没能看影子有什么不同来,这十几号人,她也记不住每人头顶有几盏毫光。 可就在方才,这人头顶最后一毫光,倏地灭了。 鬼影见被人识破,后退了两步,两细手伸出影子外,揪住了人影,两边一扯。 阵中人人都盯着那个黑影,除了火光声响,其余一切悄无声息,但又仿佛耳边响起了“嘶拉”声。 那人身体完好,影子却被撕成了两半,黑影从这两半的缝隙内钻了出来。 它抻长手脚,扔掉了这付穿着太大太空的皮囊,大约是头颅的地方扭了一圈,看向众人。 黑影从人皮囊中钻出,大个子立时倒地,气息全无。 谢玄一手结阵,一手蘸朱砂,除魔符一笔画就,那黑影却并不害怕,还摇摇摆摆的向火堆迈了两步。 方才情形实在诡异,连郑开山都生平未见,余下的镖师趟子手,都退后一步。 黑影转向小小,似乎在打量她的身体,竟还将自己缩了缩,缩得与小小一般大小,学着她的样子站步。 这东西竟盯准了小小魂魄虚弱。 谢玄怒火大炽“放肆” 豆豆一直蜷在小小怀中,此时从衣内探出头来,张大蛇口,冲着黑影吐出红信,蛇牙一下咬在黑影身上,竟然撕扯下一条胳膊来。 众人只能瞧见地上的影子,就见小蛇咬着黑影的胳膊,吞吃入腹。 第46章 活死城 惊蛰 怀愫文 鬼影在火光映照中猛烈抖动, 似在无声痛叫。 整个营地无人出声,十几双眼睛盯着那个黑影抽搐颤抖。 它方才还神气活现的撕扯大高个的影子, 学着人走路的姿态,此刻团成一团, 缩在树阴边。 谢玄拿起火把, 进前一步, 将黑影照得更亮“豆豆, 咬死它。” 他猜测这东西非妖是鬼, 虽没了鬼样,也还算在魂魄那一类, 豆豆以魂魄为食,正是这东西的克星。 可豆豆一动不动, 它吞了一口之后, 蛇身轻颤,想吐又吐不出来, 怎么也不肯上前去咬第二口了。 谢玄发号施令, 豆豆还摇头摆脑, 尾巴尖“啪啪”拍地。 小小养豆,也养出些经验来了,豆豆用尾巴尖猛拍地上两下,那就是真的生气了,这东西大约很不合它的口味。 她摸摸豆豆的三角脑袋, 替它说话“它觉得这个难吃, 就别让它吃了罢。” 谢玄举着豆豆走到那团鬼影之前, 鬼影倏地要逃,谢玄朱砂点地,画了道符,将鬼影钉在原地,它几番挣扎,都动弹不得。 自矮子被带走之后,高个一直没有说话,就是黑影杀人,他也不说不动,到此时方道“原来你们也是天师道的。” 若非天师道的,岂能养妖克鬼。 谢玄耳朵一动,听见也字,心中立刻猜测老道士是天师道的人,这对兄弟若也是天师道的,就不会用本教法门来结红线阵守魂了。 谢玄不愿意说明师门来历,默不作声,算是默认。 又伸手摸摸豆豆的脑袋,怪不得它藏在小小身上不肯出来,原来因为是自己是妖,不敢在捉妖天师面前露一点尾巴尖。 谢玄有些好笑,手指头一伸,豆豆便用脑袋磨蹭谢玄的手指,撒起娇来。 高个子瞥了豆豆一眼,这蛇妖不过指长,便通身赤红,是打娘胎里便食魂而生的,可笑他们兄弟还觉得这对师兄妹初出江湖,就是两个功夫强些的毛孩子。 谁知他二人手中竟然这样一件法宝。 高个没了相伴多年的兄长,看那黑影是怎么弄死大个子镖师的,大约就会怎么弄死他兄长,他咬牙问道“我兄长是不是没救了” 小小看他委实可怜,轻声说道“他走的时候还没有死。” 矮子到底是修道之人,魂识强健,那鬼影只能牢牢吸住他,却不能钻进人皮中操控他,要不然他也会像那个镖师一样,被活生生的撕成两半。 高个子听见小小说兄长没死,眉头一松,可心中又想,兄长落在那个干瘦道中年人手中,一样凶多吉少,只怕比死还糟。 一时忧一时喜,最后还是心中怆然,一言不发的坐在大石头上。 谢玄让余下十几人都围坐在火堆前,用红绳系住手脚“不知那位老前辈何时回来,大家守住阵眼,万不能轻举妄动。” 入夜不久,方才戊时,离天亮还有五个时辰,这些人一个也不敢睡,睁眼对坐。 谢玄坐在小小身边问高个儿子“那个人说什么进城、得宝,是什么意思” 高矮兄弟二人似乎对死人岗上的事颇为熟悉,说不定知道这事。 高个儿看了谢玄一眼,他低头盯着木柴,看火花“噼啪”爆开,喃喃说道“真是疯了,疯了。” 他没说话,开口的是郑开山,郑开山道“是死人岗上的死人城。” 镖师趟子手纷纷看向他,郑开山苦笑一声“这是本地人自小听的故事,不过是传说,没想到,竟真有人来找。” 那还是前朝末年的事,商州是商王发迹之地,天下起兵之时,他手中既有人马又有钱财,自封为王,打下左右几州,在西南称霸。 在这山岗之上建一城池,将掠劫的财宝都放在城池之中。 商王兵败,城池也在一夕之间覆灭,无人再能找到城门入口,也就进不了城,当时天下大乱,绿林好汉和小股人马都想找到这处宝藏,可谁都不得其门而入。 谢玄听到此处,瞥了那高个儿一眼,原来他兄长根本就没说实话。 郑开山又道“这岗子上哪来的什么城池,若有城池我爷爷那辈儿就该找着了。”郑家发家干的就是这些个勾当,地皮都差点儿刮过一层,根本就没找到半点宝物的影子。 高个儿听了,笑了一声“寻常人自然是找不到的。” 他补上的,是郑开山也不知道的事“商王修炼飞星之术,凭道术招兵买马,自立为王,两军对阵,可飞剑取敌人首级。” 一时之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二十八宿将之中,第一将商将军,与商王一母同胞,一对兄弟在两军之前对阵,商王棋差一招,输给了弟弟。 死人岗又称商王墓,墓中不仅有大量财宝,还有失传已久的飞星术。 “除了传说,还有一句口诀,活人死人城,活人进去,死人出来。” 高个儿说完,惨然一笑“我兄弟多方打听此事,却从没敢起心动念,没想到咱们不动,有人要动,竟拿我们给人填命。” “什么意思” 高个儿道“我原来也不知是何意,只知道商王死时怨气极重,非得用活人献祭才能打开城门,死的出来,活的进去,我还道死都死了,如何出来,今儿夜里才明白了。” 说完盯着那个鬼影,他想到兄长死于非命,再看这鬼影说不准也是在座的亲朋好友,凄然一笑“说不准,这位也是你们镖局的镖师,你们月前还一处喝过酒的。” 几个镖师听得寒毛倒竖又心生恻隐,纷纷看向那道鬼影,不知它生前是哪一位兄弟。 郑开山怃然道“小兄弟,可有什么法子超度了它。”不知是哪一位兄弟,既见着了它,便超度了它。 谢玄直身而立,烧化符咒,双手结印,朗声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那道鬼影化作黑雾,宝咒宣毕,黑雾消散,只在土上留下了一个朱砂画的镇鬼符。 郑开山到此时也已明白,他那三队人马都被人拿去当祭品,刀虽被疯子抽走,也把刀鞘一竖“让我找着那人,绝不放过他。” 红线阵外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十好几人都紧绷着,一有动静便是十几双眼睛一同望去。 就见那老道士满身血污,一柄拂尘柱在地上“扶我,扶我进去。” 谢玄刚要跳起,小小一把拉住谢玄,对老道士说“你走到光前来。” 第47章 赌真假 惊蛰 怀愫文 老道站在阴影中, 火光只能照见他半边脸, 圈中人都瞧不清他的影子。 听见小小这样说, 都伸长了脖子, 十几双眼睛盯着他的黑影, 几个镖师将手按在刀柄上, 拇指微曲,推刀出鞘。 谢玄在红线前停下脚步, 拱手对老道士说道“老前辈, 对不住,还请您往前一步。” 老道士似乎受了重伤, 十分虚弱,勉力支撑,笑一笑道“这林中诡密,仔细一些也是应当的。” 说着往前走了两步。 他的影子露在火光之中, 举手投足并无不妥,镖师们却还犹豫迟疑,还有人悄声道“方才若不是小仙姑机敏, 咱们也瞧不出宋镖师的异样来。” 宋镖师就是那个大个子, 他的尸体还在圈中,镖师们找了块镖旗盖在他的脸上,将他抬到树边, 只等天亮之后将他带回去安葬。 其中一位道“请小仙姑掌掌眼, 瞧瞧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东西。” 这些汉子哪一个不是刀头舔血, 这会儿却对谢玄和小小极其恭敬, 便是因着这些玄门法术,他们一窍不通,挨着了就只有一个“死”字。 小小凑近去看,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再抬头去看他顶上毫光,其中一束比方才要微弱许多,可他身受重伤,命火黯淡也是寻常。 小小抿着唇角,一时拿不准是不是该放人进来。 谢玄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不怕,我来。” 他伸出手去,歉然说道“老前辈,多有得罪了。” 老道眼睛一扫,就见谢玄掌心上贴了一张黄符,就看他按不按上来,老道士挑眉一笑,伸手按去,黄符一丝异动也无。 谢玄松一口气,请他进来。 老道士进入阵内,虚弱道“就算那东西能学人动作,也不能作人语。” 谢玄心里虽觉得对不住他,但身后十好几条人的性命,他肩上从未有这样的担子,不能贸然。 扶老道进来,让他靠着大石坐下,又取出伤药来让他吃下。 “您的酒葫芦呢” 老道士叹息一声“打斗之中被他夺走了,可惜可惜。” 他话没说完,高个儿走到他身边“前辈,我兄长我兄长是不是” 老道士又叹一声“我也不知,晚了一步,去时就只有那个道门逆贼,没见到你兄长的尸身,也许他福大命大,逃走了。”说着抚胸咳嗽两声,吐了口血,谢玄赶紧递水给他。 高个子心中燃起一点希望,又颓然坐下,咬牙扭过脸去,五尺大汉以袖掩面。 谢玄知道他忧心兄长,可心中忍不住鄙夷,方才他明明能出圈去救,却眼睁睁看着他兄长被捉,此时就算哭瞎了眼,又能如何 老道士吐出两口血水,按住胸口,歇了口气道“那人名叫呼延图,拜在我天师道门下,本该仗剑济世,斩妖除魔,也不知他从何处学了些邪魔手段,四处坑害同道,抢夺密宝。” 听着像个外族人的名字,可那中年人却生得皮干肉柴,比金道灵还更瘦些,要说金道灵是个骨头架子,那他就像是块压扁了的人皮套子。 老道说到乏力处,叹息一声“是我技不如人,才被他所伤,他必还会再来,大家万不能着了他的道。” 夜色静谧,林中无一丝虫鸣鸟叫,坐在圈中只能听见十几的呼吸声,半晌才有人开口“什么时辰了” “该到亥时了罢。”夜色比方才还要深浓,林中影影绰绰,似有什么鬼妖潜伏在圈外,等着要伤人。 郑开山发了话“大伙儿轮班,咱们不能都这么干耗着。” 把十几人分成三班,轮换着睡一个时辰,这是他们镖局出镖时常都习惯了的,很快便排列好了,两班和衣而卧,余下四五个坐在火前值夜。 谢玄搂住小小“你也睡罢。” 小小的脸被火堆熏成绯色,火堆烘热手脚,寒气不侵,她把头靠在谢玄肩上,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师兄都用符咒试过,老道一点异样也没有。 他一入圈,豆豆整条蛇都怂了,它吞了口鬼影,肚里已经不舒服,这会儿缩在竹篓中,怎么也不肯出来。 小小伸手去搔豆豆的脑袋,轻声问它“是不是老前辈” 豆豆怂头怂脑,连尾巴尖都一起跟着怂,盘成一串宝塔香,趴在竹篓中一动都不敢动,把头整个埋了起来。 小小细眉微拧,扯一扯腕间红绳,谢玄侧头看她,见她眉有忧色,宽慰她道“别怕,我在呢。” 安谧不过片刻,和衣而睡的那些人还未能进入梦乡,便听见林中细叶颤动,就是睡下了的也抬起头来。 从暗叶树荫中又钻出一个人,诸人一见他的面貌,纷纷掂刀站起,来的不是旁人,是被鬼影控制,又被呼延图带走的矮子。 他浑身是血,手脚皮肤几无完好之处,可他进前两步,对他弟弟伸手求救“阿弟。” 高个子方才还痛哭失声,见到哥哥又活了过来,立即站起,走到圈边,被郑开山拦住“齐兄弟,你哥哥若真的大难不死,咱们自然替他治伤,若是” 齐远咬牙道“老道长都说了,那些东西就算穿上了人皮,也不能说人话。” 矮子齐英咳了口血,一滩殷红,吐在绿草上“我九死一生,方才把鬼影剥出,你们可不能见死不救。” 齐远不管不顾,一把推开郑开山,要将哥哥扶进圈内来,十几个镖师趟子手都站了起来,抽出刀剑,齐齐指向齐远。 只待郑开山一声令下,就要刀剑相向,郑开山抬一抬手,放矮子进来,又请谢玄在矮子的身上贴了一道黄符。 矮子缓过神后,便有镖师问他“齐道长是如何反杀了鬼影的” 矮子打了个抖,飞快瞥一眼老道,额间冷汗直冒,仿佛想起来便觉害怕,他缓缓说道“那鬼影极是厉害,我念了许多遍清心咒,这才勉强定住心神,真是愧对祖师。” 老道士晃晃脑袋“也不怪你,这东西是妖非鬼,非是你教所长。” 二人一言一语,将方才如何追赶呼延图的事拼凑了起来,正说得热闹,树影又动了。 人未至,声先到,一声暴烈怒吼“混帐竟敢冒我的模样骗人,我非扒下你这一层皮不可。” 诸人抬头一看,又一个老道杀腾腾赶到,阵内阵外两个老道,一个拿着拂尘,一个背着酒葫芦。 方才有了些睡意的人们全都站起来,镖局的那些人面面相觑,方才谢玄已经用符试过,阵中这个确实没有异样。 两人面对着面站着,一时分不清谁真谁假。 二人语态声调一模一样,就连面的怒容也如出一辙,眼前情景叫人毛骨悚然。 阵外的老道脸色赤红,眼内似要喷出火来“我今日非替天行道,清理门户不可。” 阵内的老道把拂尘一甩,搭在臂“诸位,我已身受重伤,力不能敌,大家齐心合力抵挡此人, 若被他抓住,便是他百张人皮的其中一张。” 阵外那个愈加愤怒,指着矮子“这二人已然联手,怪不得我追了半日没有踪迹,别叫他们骗了。” 矮子齐英大怒跃起“信口雌黄。” 齐远更是站在自己兄弟这边,将阵外那个老道认作呼延图。 郑开山举刀立起“不错,方才谢兄弟已经试过,阵中这一个确无异样,大家守住法阵,别让他靠近。“ 阵外老道一露脸,谢玄就按住手中桃木剑,低声问小小“哪一个是真的” 小小用力睁大眼睛,也瞧不出哪一个是真的,她惶然摇头“我不知道。” 雪白小脸满是忧惧,小小自懂事起,一双眼睛就从没看错过,偏偏二人连命火毫光都是一样的,她两只手攥在一起,雾色双瞳望向谢玄,声音颤抖“怎么办” 谢玄吸一口气,咬牙低声道“没办法,赌一把,就当是赌个大小。” 小小瞪圆了眼睛,她没想到这会儿师兄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谢玄在赌运这上头,从没有过败绩,就见他从怀中摸出枚金钱,心中默念正面是阵内老道,背面是阵外的老道。 掌心向上,抛出金钱,金光一闪而过,他以手背去接,金钱稳稳落在他手背上。 小小的目光紧紧锁定这枚金钱,定睛一看,是背面。 谢玄剑指手握拂尘的老道“你是假的。” 郑开山皱起眉头“小兄弟,人命大事,不可如此儿戏。” 阵外那个老道士先是一怔,心中也觉得这事儿戏,可跟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是我辈中人。” 他先是连说了三个好字,跟着双掌一摊,酒葫芦腾空飞起,穿过红线阵,葫芦嘴儿倾倒下来,对着阵中老道当头淋下。 只见阵中老道脸上手上的肌肤浮现一层黄油,顺着酒汁滴落在地,跟着发皱起泡,他不等身上皮脱,手作爪状,扣住一个镖师的喉咙。 众人这才瞧见他指甲磨得极薄,好似刀片,轻轻一碰,那镖师的喉咙便被割开,汩汩鲜血自颈间流出。 血腥气一盛,林间树枝摇曳,似在通风传信。 矮子趁人不备,用刀抵住一人后背,桀桀怪笑,招呼齐远“阿弟,跟着我走,哥哥带你发笔大财。” 眼中隐隐绿光,似是非人,齐远大惊失色,不曾想自己兄长竟真的投靠了呼延图,嚅嚅说道“大哥,这” 矮子继续笑道“入一回城,便可保终身富贵,城门将开,机会难得。” 阵中火堆火苗猛蹿,老道脸色大变“不好,你们赶紧退出圈来。” 火尖冒绿,亥时已过,子夜将至。 山石树木纷纷退去,一座石门矗立眼前,城头王旗招展,微风拂动,门上一个黑漆石刻大字“商”。 第48章 小媳妇 惊蛰 怀愫文 脚下乱石杂草不见, 变成了一条宽阔的白石甬道, 甬道两边每隔数十步便有一尊石像兵丁,身披甲胄, 手执刀戟。 谢玄目力极佳, 抬眼望去, 就见那些兵丁并非石雕木塑,倒像是蜡像雕刻,眉目脸色栩栩如生。 眼中嵌着黑石, 不论站在何处,黑石双目都似看向石道上的诸人。 呼延图嘿嘿一笑“这是你们的机缘, 进得城中不拘什么, 拿上三两样, 也足够一辈子荣华富贵。” 天上分明没有月色星辰之光的照耀,可整座城莹然有光,其中一个镖师低头看向石道“这这是玉的。” 整条石道原是青玉铺就的, 城门上门钉璨然生光,竟是纯金打造。 诸人脸上都显出迷蒙神色,还有人往前两步,伸手去摸兵丁的甲胄,只见铁片与铁片之间都是以金丝串连“这也是金丝的” 老道士怒喝一声“万不可被此所迷,绝不能拿这城中的一样事物。” 可十好几人,总有为财所迷的, 走一趟镖才得几钱银子, 这里一块玉砖便翻了百倍, 除了几个能持得住的,已经有人用刀去撬那青玉砖。 老道眉头紧皱,盯着呼延图“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本以为呼延图会将这些人也一并捉走,带入城中,再出城时,便把这些人的性命当作祭品,保他自己安然无恙。 不成想他已经成功献祭了三次,这一次并没打算大开杀戒,只是将人带到城门口,这些人自然就会进去。 呼延图面上黄皮脱落,露出皮下黝黑肌肤,依旧辨不清五官,可他瞳色与常人不同,泛着隐隐蓝光。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家都要走这一遭,你不如想想挑哪个人当你的祭品。” 这句话是只说过老道谢玄几人听的,说完他便眼睛一眯,带着人质和矮子兄弟入城去了。 谢玄牵住小小,并不想进什么商王城,抬眼一望,除了郑开山还立在原地不动之外,余下那些脚步缓缓往城门口走去。 先是一二人,跟着人,最后青玉甬道上就只有他们几个还站定了不动。 郑开山身边倒还跟着两人,他方才还令行禁止,十几个镖师趟子手以他为尊,这会儿不过刚看见了白玉城门,那些人便作鸟兽散了。 郑开山走到老道身边“老道长,可有什么法子,不进城门” 老道士仰头望天,夜幕之中,群星闪烁,他满面凝色,摇一摇头“天分五斗,总监众灵,北斗落死,南斗上生。” 天象星图这些东西,师父没未教过,谢玄小小自然不懂,就是紫微宫通缉师父说的丹书符箓,小小谢玄也半个字都没见过。 听老道士如此说,谢玄便道“咱们得从死门进生门出” 老道士瞥了谢玄一眼“咱们此时就在生门。” 他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是南斗生门,回头望去,青玉甬道的尽头处是一片茫茫雾色,雾中黑影幢幢。 老道是追击呼延图而来,对商王城还真不知关窍,以他的性子,若是孤身一人,非得去闯一闯那更凶险的路。 可如今身边两个不知道术如何的小朋友,还有三个普通人,他就是想以身犯险,也得替他们想一书。 既然路有两头,就先试试那一头,老道把酒葫芦一握“两位小朋友,既然有缘法,咱们便试一试。” 谢玄手执桃木剑,小小一手结印,一手叩符,三人走在前边,郑开山和那两名镖师,每人手中拎着一柄单刀,刀的两面都由谢玄用朱砂画上破秽符。 几人严阵以待,一同走向雾色。 那些鬼影,方才还像水蛭一般,见人便要吸血,这会儿倒十分礼让,见老道过来,纷纷让开脚步,隐到雾色中去。 谢玄皱着眉头“怎么有些影子还有人样,有些便圆不圆,扁不扁的。” 像是怪虫怪鱼,只是生了四肢手脚。 老道说道“有人三魂七魄,这些鬼怪,是活着的时候忽遭横死,有的抽出魂,有的抽出魄,拿去炼就邪术,余下的边角料便在外游荡。” 他这么说时,口吻中还含些悲天悯人的意思。 谢玄道“怪不得这些人想抢一张人皮穿一穿。” 说得郑开山几个头皮发麻,哪里还能再起怜悯之心,单刀握在手上,恨不得谢玄能在他们身手画上符咒。 老道听了,问小小“你可会念往生经咱们一同念经,总算不白来这一趟,叫他们离了这三恶道,死也得个好死。” 魂魄永困死人城,上不能升天,下不能转世,出来游荡害人,那也是呼延图打开了城门,该让这个魂魄得以安宁。 小小点点头,轻声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老道士冲谢玄道“小朋友,可否借你的宝剑一用”他那柄拂尘失落了,手上只有这个酒葫芦,用着不趁手。 谢玄立刻将剑递出,老道士没想到他这样爽快,点头赞道“好小子,我不白用你的,待出去之后,我传你一套道术。” 老道的法术,他们确是未曾见过,但谢玄年轻气盛,听老道士这话有些看不上他们师门的意思, 便摆手道“借剑事小,老前辈不必多礼。” 老道一听便笑“小朋友,术不分黑白,而人分善,难道那呼延图在我教门中学的便是些恶法了” 说着又看向小小“便是你师妹这双眼睛,也该在我天师门才能一展所长。” 谢玄可以不学天师门的道术,但小小的眼睛他不能不关切,冲着老道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老前辈若能指点我师妹一二,赴汤蹈火,我绝不皱眉。” 老道士胡子一翘,笑了起来,打量两眼小小“小姑娘,你那二重眼,开了没有” 小小拧眉问道“什么是二重眼” 老道士“啧”一声“你们师父成日里都干什么了”白得这样两个好徒弟,竟没悉心教导。 谢玄脸色不虞,但为了小小又暂且忍耐,心道老前辈的年纪比师父是大得多了,就当是前辈教导。 老道士一边用桃木剑斩鬼影,一边道“你心念一动,便能看见你心中所系之人,所想之事,是不是” 小小第一次开眼,是看见戚红药的鬼魂索命,之后的两回都是看见谢玄,一次是谢玄差点鬼婴所害,一次是金道灵想刻谢玄的木偶人来魇害他。 她轻轻点头,老实说了“前一次是我心中所想之事,后两次是心中所系之人。” 老道士听她说得这般容易,不由老脸一红,看向谢玄,就见谢玄也一脸理所当然。 觉得这两个小娃娃叫人牙疼,对谢玄道“你们俩真不如改投了我教,玄门宗法不同,但道理相通,也不必事事都从头学起了。” 谢玄皱了眉头“老前辈,我敬你为人,但若是辱我师门,咱们便就此别过了。” 老道士且笑且摇头“你这后生娃娃,气太盛了些,我瞧你踏罡使剑,皆出正统,想必门中管得极严,我教门里可没有那些劳什子的规矩,能饮酒,能吃荤,还能娶妻。” 说到“娶妻”二字,眼睛往小小身上一瞥。 小小脸上满是不解,反而是谢玄听明白了,他跟着脸上一红,一只手还握着小小的手腕,指尖一颤,对老道士说“我师父也是允了的。” 他把小小从桑树洞子里掏出来,献宝似的抱到师父面前,师父便笑“也好,待你长大了,给你作伴。” 谢玄那会儿将将记事,问师父什么是作伴。 师父笑了,他总是沉着一张脸,那天难得笑得那么高兴,揉揉谢玄的头顶,对他道“同食三餐,同度四季,给你当个小媳妇。” 说完又笑“给你的小媳妇起个名罢。” 老道一时惊异,他绝不会瞧错,谢玄和小小两人虽露的不多,可踏步用剑,念咒结印,俱是道门正统,紫微宫三上宫的把戏。 紫微真人那个老牛鼻子,最讲究的就是清心寡欲,这辈子都端了一张死人脸,活得十分没趣味,要他允许徒子徒孙成亲,剪了他的胡子,砸了他的丹炉他也不会肯。 但老道素来洒脱,听谢玄这么说,便高看了他们的师父一眼,倒是个不拘小节的,能教出谢玄这么合他心意的徒弟,若是见着了,倒能对坐饮酒。 想着又把话继续往下说“倘若你神魂强健,便还罢了,可你神魂虚弱,是以每次开眼,你都如大病一场,身体越弱,神魂越虚,久而久之,反噬自身。” 谢玄大急“我听人说能借命固魂,若是此法可行,只管借我的就是。” 老道勃然大怒“放屁放屁,哪个人说的,你再见他便割了他的舌头,他这是想害死你们俩。” 金道灵果然没安好心。 老道接着又道“强魂健体,乃是我教门宗法,小姑娘不须怕,我教你法门,比你念那什么净心咒管用得多。” 天师道常与妖魔鬼魂打交道,又有天师以鬼为式神,按紫微宫的法门来练,练个十七八年,神魂自然强健,只怕小小,等不到十七八年。 老道士手嘴不停,桃木剑所过之处,鬼影散作黑雾,诸人一边行一边谈,走了大约半刻,眼前莹然有光,抬头一看,脸皆变色。 面前矗立着的还是商王城,兵丁的头颅微微侧过,每一个兵丁的目光都投在他们身上。 方才是南斗生门,此时北斗死门,一样城门大开,请君入瓮。 老道站定了皱皱眉头“看来,只有这一条路了。” 第49章 地下宫 惊蛰 怀愫文 眼前情状是不入也得入, 几人掂刀的掂刀, 画符的画符,一同进入城门内。 谢玄护着小小走在老道身后,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捏了捏,冲她咧嘴一笑。 虽人在险地,可是心中欣然,若是一直都找不到师父,无人能指点小小的离魂之症,那小小还不知要受多少回离魂之苦。 老道余光瞥见, 老脸一皱,也不再看这对小鸳鸯, 大步往前, 朗声说道“精炁音气神, 此人之三元, 神不走, 炁不散, 精不漏。三元俱备, 五行齐聚,乃四象安和。” 他不教诵经, 不教念咒, 只教小小在子夜相交, 神魂最虚, 三尸入侵之际, 打坐练气,让周身之炁游走上中下三方丹田。 “你年纪尚小,能守得住心神走一个周天便了不得了。” 老道士把方法说给小小听,这法子听起来容易。但修道之事,实属逆天行道,修道之人,最难得便是排除杂念,心中清净。 杂念一生,扰乱修行,越是年轻,心头血越热,譬如谢玄这样的,不说一个周天,能静心坐上半刻都十分难得。 可小小却不同,她从来心中极静,思索一回,点了点头,对老道士说“只是如此,倒也不难。” 老道士心想,小姑娘年纪不很大,口气倒不小,这入门的功夫才是最难得的,有人练上几年也难以入门,更别提修为了。 刚要出言警示,就见她眉间淡漠,尘色不染,一又眼睛雾意濛濛,倒很有些冷眼世间的出尘意味。 不论是修入世,还修出世,都比旁人要多一段慧根。 老道鼻间一哧,一时生怒 这样好资质的徒弟,他这辈子也没遇上一个,怎么这二人的师父就这么高运,一收就收了俩。 闷声问道“你们师兄姐弟一共几人” 谢玄对老道士所问无有不答,想想紫微宫一阳观诸多门下,可师兄弟之间相互倾轧,住的道观神宫再气派,也不如小竹屋宁静悠然。 在谢玄心中,自家比紫微宫强上许多,回答之中便有得色“只有我与师妹两人。” 老道士心中更气,徒不在多在精,像紫微真人那个死人脸老牛鼻子,收了这么多徒子徒孙有什么用,拿得出手的又有几个 但又想到他还能挑一挑,自己挑了半辈子,一个也没收着。大步迈前,吹胡子瞪眼睛,来一个鬼影就斩一个鬼影。 小小谢玄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老前辈就生气了,只好紧跟在他身后。 桃木剑连日不曾出鞘,在老道手中虎虎生风,鬼影沾着便化成一团黑雾。 这一路上老道斩鬼,小小念咒。一个头发花白,风驰电掣;一个豆蔻年华,娉婷婀娜。 郑开山几人跟在他们身后,心中忧惧之情大减,几步就入了商王城。 城外飘飘忽忽许多鬼影,有成了人形的,也有不成人形的。 可入城中之后,城中竟一只鬼影都未见到,殿台楼阁拔地而起,青玉铺路,白玉为砖,宝石为饰,挂着一溜琉璃玲珑灯,光是一只灯,拿出去便价值千万。 郑开山与两个镖师走在后头,谢玄听他说道“城中必有古怪,要想活命,不能动取一针一线。” 跟出来十几人,最后各自奔命,郑开山心中叹息,却也无法可想,一入玄术的圈套,就不是光靠拳头就能解决的了。 这一回只怕又要折掉好些弟兄,龙威镖局经此重创,只怕开不下去了。 郑开山的买卖众多,但郑家是开镖局起家的,赌档虽还在,但把祖宗产业给丢了,还是因着小人暗算,他又如何不怒,只要能够出去,非得在道门悬赏呼延图不可。 两个镖师没有进城夺宝,便是知道轻重,被斩的鬼影还不知是哪一位兄弟,光想想便心中恻然,明白有些东西有命拿,也得有命花。 谢玄暗暗放心,要是那十几个脑子不清醒的跟着,还不知要如何约束。 想着低头去看脚下玉石,虽是头一回见这样金壁辉煌之处,倒没有半点动心动念,眼睛一扫,见玉上凹凸“这地上刻的是什么” 诸人纷纷蹲身去看,青玉砖石上勾勾划划,有点有线,每一块上都不尽相同,也不知上面刻的是什么。 老道士先是低头,跟着又抬头,恍然道“他将星图刻在了砖上。” 谢玄举头一望,天地都似圆盘,天上星辰对应地上星辰,分毫不差。 再前行十数步,就见城中一座高台,刻着“祭星台”三个字,台上摆着香案鼎炉,四周还插着绣金旗帜,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谢玄一跃跳上,四面正对四座殿宇,从高台望见先进城的那些人,正从四座殿宇中往外面搬东西。 有的脱了衣袍,兜着金银珠玉往外奔逃,有的相互拉扯,衣袍一裂,宝石滚地。 谢玄见了皱皱眉头,他手搭凉棚,远眺四边城门,方才他们是从死门入,该从生门出,可他环望一周,只见城墙壁上光滑无痕,该是城门楼的地方被玉壁遮挡。 正觉得古怪,就听见“隆隆”声响,北斗死门的石壁缓缓落下。 谢玄一跃而下“门要关了” 郑开山几人一听,纷纷想逃出去,老道士拦住他们“不能出去。” 一共四道门,三道紧闭,这一道还缓缓阖上,不从这里出去,又从哪里出去 不等他们发问,就有人往北门跑,玉门落下十分缓慢,这些人抱金戴玉,身上腰上缠着十数条玉带,手上臂上套满了戒指金钏,还有人穿着不知从哪里翻出的锦袍玉冠。 遥遥跑到门边,一只脚还没迈出城门,人就先已经大笑起来,还冲郑开山身边两个镖师嚷嚷“赵兄弟,里头许多东西,你赶紧拿一些去” 话音未落,头颅滚地。 方才立在城门两侧的金甲神兵,高举刀斧,手起刀落,杀人之后,又退回到城门边。 金银珠玉,散落一地,锦袍裹着的肉身,沾地便只余下一层人皮。 门前滚落了三四颗头颅,他们这才想起,刀早就已经扔进玉殿中了,几人齐心协力,想从金甲兵丁刀下逃走,又如何逃得出去,十好几人,顷刻就死了一半。 郑开山不忍手下兄弟这才殒命,拦住他们道“那道门出不去。” 于是便有人抛下财宝,生怕被困在城中,看着头颅热血,舍不下也得舍,可还是没用,那些兵丁一个都不放过。 直到玉门缓缓阖上,也没有人能逃出去半步。 诸人直到此时方才如梦初醒,撇下宝物又围拢到老道谢玄的身边,恐惧占据上风,目中赤色渐退“小兄弟,咱们怎么逃出去” 谢玄在人群之中搜寻呼延图的身影,他既进得来,就能出得去,只要找到他,就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你们可曾见过呼延图和矮子兄弟” 诸人纷纷摇头,方才抢红了眼睛,只能瞧见金银财宝,又怎么会去注意别人,只是四座宫殿藏的东西都不一样。 一座满是刀剑甲衣,一座藏着谷粮美酒,一座是金玉宝石,正对着祭星台的那座宫殿,是玉雕的宝座。 听见美酒,把老道士肚里的酒虫勾了起来,他咽咽唾沫“既然如此,大家分头去找,找到之后相互报信。” 谢玄瞧他一眼“前辈,殿中宝石要人命,美酒说不准也一样要人命。” 老道听了,面皮一抖,他平生除了酒,一无所好,真要见了酒坛,非得拍开了闻一闻,都闻一闻了,说不定还要尝一尝。 最好就是不见不闻不尝,别勾起心中馋念,他叹息一声,猛喝两口葫芦里的酒,对诸人道“先找到呼延图。” 刀剑金银和美酒都不是呼延图心中所想,他大费周章进城来,想找的是飞星术。 小小轻轻扯一扯谢玄的手指头,轻声道“地上的血迹不对劲。” 才方死过这么多人,血迹飞溅在白玉壁上,地上更是一滩一滩殷红,玉壁上的血迹往向下流,而青玉砖上的血迹却水隐无踪。 几人都已经被同伙的惨死吓破了胆,发着抖道“难道,难道这石头吸人的血” 谢玄仔细去看,手指头搓了搓玉石板,摇摇头“不是,这血沁下去了。” 玉石板下就是土层,血珠顺着玉石往下流,沁到土中也是应当,但不该流得这么快。 玉石板上的星辰玉刻中还留下零星血迹,谢玄眉目一动,惊诧出声“老前辈,你来看看,这玉 板是不是在动” 两块相邻的玉板上都该有血迹才对,可一块在谢玄脚下,一块却离他有半步远。 老道士低头细看,又抬头望天,感叹一声“这地,在依星盘而动。” 商王杀戮虽重,又建此白玉城,死后还在做登基当皇帝的美梦,可能让这城随星图变幻移动,也是天纵奇才。 老道感叹过后,皱眉道“若是我料得不错,那这城门在星图转到南斗上生星时,城门便能开了。” 既然生门能开,这些人也不必再去找呼延图冒险。 老道却是为了呼延图而来,他让众人留下,自己去找呼延图和矮子兄弟。 谢玄看了小小一眼,小小对他点头轻笑,二人紧紧跟上,老道士回头一望”你们这两个娃娃跟来作甚,那人可不好对付。” 谢玄笑了“就是不好对付,晚辈们才来给老前辈打个下手。” 老道翘着胡子要笑,又生起了闷气,这样好的徒弟,偏偏就是别人的。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们俩的师父道号叫什么”能不能打个商量,均一个给他。 四下无人,谢玄看向老道,老前辈一路相帮,不该瞒他,可此事要紧,又不能全盘告知,轻声道“我们俩的师父,被紫微宫通缉,待有一日替他洗刷冤情,再向老前辈报上道号。” 第50章 抢徒弟 惊蛰 怀愫文 谢玄知道老道嫉恶如仇, 追击呼延图只为了清理门户,有些担忧自家师父被道门通缉, 叫他看起。 谁知老道一下乐了,他如今看谢玄是一百个顺眼, 摆摆手道“这有什么,紫微宫的规矩多如牛毛, 没被它通缉过, 就不算入了道门。” 小小圆眼微张, 老道一见哈哈大笑,他在这当口竟有了些讲古的兴致“紫微宫哪一间牢房我没呆过那流沙房建得两面厚墙,中间灌上流沙, 防着咱挖墙逃生, 只要破一个洞, 墙中沙便倒灌进屋内, 要敢逃狱,就让你气闷而亡。” 这些奇事,谢玄从未听过, 一时好奇“那老前辈是如何逃脱的” 老道胡子一翘,面有得色“这个嘛” 才说了三个字,就听见殿中有细响声, 往前几步, 玉雕王座下有一阶玉梯, 向下延伸, 声响就是从下面发出来的。 几人对望一眼, 看来呼延图找到了藏宝处。 三人拾阶而下,玉阶梯两边的灯中都倒了灯油,照得甬道明如白昼,几人方才在城中看惯了白光,也都被这道中灯火闪得流出泪来。 入口处散落了些飞箭,几人迈过箭羽,摸着墙壁往下,老道走在最前,出言示警“别摸实了,我怕这墙中还有未曾触发的机关。” 小小从怀中掏出帕子,撕成三片,把三片手帕分给谢玄和老道,将布片遮在眼前,这才觉得眼睛好受了些。 谢玄那一角帕上绣了一朵小花,他把手帕遮在眼前,牵着小小的手往下。 呼延图先到,几乎将机关都给解了,他们反而一路平安无事,顺着灯道钻进小门,眼前是一方巨大的圆形玉室。 怪不得玉砖地上的血迹往下沁,原来整个地下都已经挖空了。 四周立着雕兽首的玉碑,谢玄看了眼最近的那一对儿玉碑,碑上的兽头是玉狻猊,举目望去,碑上的玉兽各不相同。 十八对碑,那是以帝王礼下葬的。 这不是商王城,而是商王墓。 小小接连吹灭了几盏灯火,眼前的白光方才减弱一些,这才瞧清楚玉室中的情状,眼前是一大块白玉壁。 两边都有路,各自通向不同的方向。 谢玄轻身一跃,落地之后道“是处迷宫。”墙与墙相隔只可通行一人,望不到边界,也不知迷宫那头是什么。 圆室顶上也刻着一付星图,星图上的星星不知用什么宝石嵌就。 东斗南斗西斗北斗,四斗星辰用蓝色宝石嵌得最大,火光照耀,熠熠生辉。 这四斗对应玉室中四道小门,谢玄望了老道一眼“老前辈,咱们该往哪条路走” 他们俩对星图确是一窍不通,老道原以为谢玄是自谦才这么说,如今一看是真的不通此道,他皱了眉头“怎么你们师父没教” 谢玄摇摇头,师父他自己倒是时常坐在院中,把头搁在摇椅上,望着天上星辰,可却从来没教过他们观星。 老道奇道“紫微真人那个臭牛鼻,最厉害的便是观星术,什么炼丹画符,于他都是小道。” 说着嘴里发出笑声,似是嘲讽,若不然先帝怎么会尊紫微真人为国师。 观星一术,皆看资质,所谓道在师传修在己,可认星入门是人人都要学的,这星图上的星辰,紫微宫中道童都该知道。 老道以己度人,他要是有这样好的徒弟,那必然要将一生所学悉心教导,偏偏小小谢玄一窍不通,可见师父从没教过。 谢玄小小并不知道紫微宫最厉害的是观星,互看一眼,他们说师父偷了丹书,就是真的在胡说八道了。 老道干脆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要是我老头子也能得着好徒弟,除了酒葫芦不能给,要什么就学什么。” 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看小小谢玄,可这两个小娃,竟都满面凝重,谁也不接他的话茬,老道暗忖,难道是他本事显得不够 有意显摆道“比如御风术,说是御风,实则是控鬼,便能日行百里也不累了。” 小小眉目不动,就似那戚红药驮着他们,不过片刻就飞到了池州境,老道见她意动,卖力鼓吹“再有五鬼搬财,撒豆成兵,你们必也听过说书故事,商将军会的,老头子也不遑多让。” 拼了老命往自己脸上贴金,一边贴一边从眉毛底下看谢玄小小的表情。 这下是谢玄意动,他打小就听商将军的故事,二十八宿将排行第一,用兵如神,原来他是真的能撒豆成兵。 “老前辈,我听说书时只觉得玄妙,还道商将军是扎草人成兵,没想到真是撒豆成兵。” 老道脸上变色,差点就要说“你怎么知道”,赶紧收口,问他“因何有此猜测” 这回答的是小小“商将军的兵不怕刀剑,越战越勇,唯一一次败绩是对方用火攻术,所以不是豆兵,是草人兵。” 她声音柔嫩,在玉室中回音,每个字都搔在老道的心上,叫他心痒难耐,见一而知十,这下他可不管那位道兄是谁,非得把这徒弟抢过来不可。 他瞥瞥小小,觉得这事能成。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寻人,老道看着星图方位,从东斗门入,转过几道窄道,迎面撞上了一个拎着长剑的陌生人。 他还当这几人与呼延图是一伙的,剑指为首的那一个“呼延图呢” 那人也硬声问道“什么人” 甬道窄长,老道走在最前,谢玄和小小落在后面,看不见来人是谁,可这声音绝不会认错,竟然在这里又遇上了朱长文。 双方碰面,朱长文也瞧见了谢玄和小小,眼睛一眯“好啊,是你们” 他深受蛇毒所苦,都赖闻人羽日日替他扎针清毒,这才捡回了一条命,此时撞见谢玄,想新仇旧帐一并算了。 长剑出鞘,对准谢玄。 谢玄连剑都不拔“手下败将,你是特意跑来送命的” 朱长文脸上涨红,他自知不敌谢玄,可听见这话依旧觉得受辱,可偏偏此时他一人落单“小贼,有本事,咱们出去了再战。” 谢玄也不欲在这种地方跟他纠缠,要紧的是找到呼延图。 小小看见朱长文好好活着,松一口气,伸手入怀,摸了摸团成一团的豆豆,幸好幸好,朱长文没死。 豆豆却偏偏这时候探出了脑袋,对准了朱长文,亮出尖叫“嘶” 它还记得朱长文要抓小小的事,虽然害怕老道,可还是从怀中钻出,威吓朱长文。 朱长文气得面皮紫涨,看向老道,心中暗忖,这大约就是这对师兄妹的师父了,看老道一把年纪,头发花白,可出剑凌厉,不敢小看了他。 徒弟都这样厉害,师父只有更厉害的。 双方在斗室遇见,心中都有许多疑问,可偏偏两边不对盘,谁也不愿意开口询问。 老道走在前,谢玄让小小走在中间,自己断后,防备朱长文从后面偷袭,朱长文倒想硬气,眼下却硬气不起来,提剑跟在他们身后。 石道仿佛盘蛇,藏着无数暗门,老道带路,以星图辨位,绕过盘蛇道,推开了一扇小门,门一打开,就见里面已经打成了一团。 谢玄正瞧见高个子齐远飞剑刺向大胡子,一下跃出,手中没有兵刃,随手从怀中抓了一把黄符扔出去。 他本是想让这些黄符模糊齐远的视线,让大胡子能滚地逃走,谁知一张黄符沾上了他的胳膊,他口中惨叫一声,小臂上一片肌肤被黄符灼伤。 顿时发出腐臭气味,那一块就像漏了气的似的,整条胳膊都荡了下去。 大胡子惊喜叫道“小兄弟”他跳起来赶到谢玄身边,对谢玄道,“你们怎么也在此处” “我也正想问胡大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大胡子有一说一,把怎么进来的全告诉了谢玄。 朱长文的伤势好转,一行人不能久留,押着萧广福,预备去商州坐船入京,夜宿山林,遇上个又疯又哑的人,他见人就举刀砍杀,他们便是追着这个疯子进入林中。 后头遇到的事就跟谢玄他们差不多了。 站上了了玉道,出不去,就只能进城来。 算起来他们比呼延图还更早些。 “那人见着咱们,不由分说便打了起来,许兄弟受了伤,公子追上去了。”大胡子力气极大,可偏偏那个矮子怎么打都打不退,刀砍在他身上,他还不疼不痒。 齐远惨叫一声,还想冲上前来,老道看他目中无神,身上又似漏了气的皮球一般,皱眉举剑刺去。 这一剑极快,齐远躲避不及,桃木剑穿心而过。 自他身上竟没流出血来,反而发出“噗噗”漏气声,方才还孔武有力的一个人,转瞬只余下了一张人皮,黏乎乎的挂在剑上。 小小“呀”了一声,大胡子已经扶住墙,捂嘴想吐。 老道叹息一声“这是新鲜才剥下的人皮。” 大胡子吐了一滩,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人却遭此恶刑,竟活生生把皮剥了下来,听见老道还说新鲜,他更要吐了。 朱长文也是脸色大变,谢玄伸手遮住小小的眼睛,轻声念了一段往生咒。 “走罢,赶紧找着他,要不然,还不知要多几张新鲜人皮。” 朱长文大胡子自来都不对付,出了三清观的事,两人在路上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此时皆是心中一凛,公子追那人去了。 当下一言不发,跟在老道的身后,又转过几间小室,老道口中念念有词,数着步数一停,伸手推开一扇门,从里头转出一个人来。 朱长文一路忧心忡忡,见到来人喜动颜色“公子” 来人是闻人羽,他目光转向诸人,微微松一口气“你们无事便好,我追了一路,都没追上。” 说着向谢玄点头“万兄弟。” 第51章 针线活 惊蛰 怀愫文 谢玄指尖一紧,万金万银不过是他随口胡诌的姓名, 只有镖局一行人知道, 闻人羽至多知道他师父姓万, 怎么开口就叫他万兄弟。 谢玄指尖一抖,匕首牢握在掌中,面上微笑, 走到“闻人羽”的身边, 伸手去拍他的肩“闻公子, 多日不见。” “闻人羽”竟然不避不闪,脸上的笑意还更温和几分“ 多日不见。” 谢玄更确定这是个披人皮的假货,出手如电, 匕首直刺“闻人羽”的面门,“闻人羽”反应极快, 右腿往后腿了半步, 身子一斜,举剑来挡, 轻呵一声“好小子。” 既然被人认出,便不再是原来那说话的声调,退到墙边,目光阴沉沉扫过谢玄的脸, 也不知伸手摸了什么机关, 石门往后一移, 他钻入门中。 那门又再阖上, 诸人想追已经不及。 这一刺一退, 不过片刻,谁也不及反应,谢玄只留下了他肩上半片绸衣。 朱长文还道公子一向爱洁,谢玄这脏兮兮的手伸过去,他怎么竟然不躲,待看见谢玄手中匕首,才要帮忙,“闻人羽”已经露了形迹。 呼延图假扮闻人羽,连口吻声调都惟妙惟肖,这短短一个照面,连朱长文都未能分辨出来。 大胡子更是心粗,根本连想也没想。 要不是谢玄胡诌的姓名露了馅,他也认不出这是假的闻人羽。 谢玄皱眉道“可惜,没想到他防备心这样重,该多说些话才是。”他还当自己藏得极好,没想到还是被呼延图看破了。 老道笑了“你脸上没露,可你身子向前,脚尖却后缩,他是老江湖了,这点岂会瞧不出。” 谢玄这才恍然大悟,他对敌经验少,呼延图又诡计多端,心里存了忌惮之意,脚步便透露了讯息。 朱长文脸上变色“不好,他既是假扮的,公子岂不危险” 伸手就去摸那扇门,可那门严丝合缝,上上下下每个角落都摸过一遍,都不知机关在哪儿,不论是推还是摸,都打不开这扇门。 谢玄看朱长文很不顺眼,可大胡子与他却是有恩的,见大胡子急得要砸墙,把匕首尖上勾着的“布料”给大胡子看“这是画出来的,你们公子倒不一定就出事了。” 呼延图易容术极高明,连脸上手上都能尽善尽美,唯独衣服不像,他便用黄符施上障眼法,寻常人怎么也瞧不破。 朱长文却无法心安,他能画得这么像,必是与公子交过手的,公子还不知身在何处,他们将公子置于险地,已是罪该万死。 朱长文不擅道术,在迷宫之内只能仰仗谢玄,他深吸一口气,回身拱手“小兄弟,之前多有得罪,咱们都被困在此处,只有齐心协力才能一同出去。” 谢玄勾唇而笑,这番前倨后恭,一样叫人生厌。 “原来你也会好好说话。” 朱长文听他讽刺自己,捺着性子道“之前确有许多误会,可我职责所在,万望小兄弟大人不计小人过,待出去之后,便可保小兄弟通行无碍。” “大人不计小人过”说得有些咬牙,到最后那一句,已是朱长文从未有过的客气了。 大胡子也说道“兄弟,这地方古怪得很,咱们速速离开,等出去了,我请你吃酒,向你赔罪。”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玄也不再计较,他正色道“我们不是头一回同涉险地,你有所顾忌,咱们 也是一样,你不摆上官的架子对待咱们,我们自好说话。” 说得朱长文面有惭色,他确实是看低了这对兄妹,又弯腰拱手,算是赔礼。 一行人既然和解,一方要找呼延图,一方要找闻人羽,在石室之内,四下搜寻。 老道终于找到门上机关,门缓缓打开之际,诸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呼延图也许就在里面。 老道谢玄为首,开门进去,还是一间圆室,里面罗床绣围,有镜有台,桌上琴棋书画罗列,还有一盘下了一半的棋。 大胡子啐了一口“好风雅,挖个坟还摆这许多东西,拿自己当皇帝不成。” 朱长文看他一眼,皱皱眉头不曾说话。 诸人分散到圆屋四周找下一个门的机关,大胡子走了一路,早就汗流浃背,抬手抹一抹汗珠,往屋几案上一靠,随手将刀搁在桌上。 一声脆响,刀把碰到了玉雕棋盘,圆室顶上开了几个小口,射出羽箭。 谢玄就地一滚,推开了小小,小小背靠石壁,不知触着什么,身后石壁一松,竟倒进另一间石室中去。 谢玄猛扑过去,已经被翻转的石壁隔开了。 小小在石壁这头拍门“师兄师兄”那头悄无声息。 这间屋子里没有灯火,扑鼻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小小知道有什么东西站在她的身后,可她一时之间竟不敢转过身去。 石室角落中传来两声轻咳“姑娘,是你吗” 小小咽了口唾沫,既不回头,也不答应。 那人应当刚死,死状极惨,似这样被困住的恶鬼,困得越久,怨气越重,唤人回头时就绝不能回头,也不能应声。 常人身上有三昧真火,一盏命灯,乃是镇守魂魄,保邪气不侵的法门,鬼上人身,要么知道生辰八字,要么就得等真火不旺之际。 小小的三昧真火一直都是火苗苗,熄灭一盏,她的魂魄就更不安稳了。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师兄不在身边,小小不敢贸然出手,只低声念咒,想将那东西逼得远些,神咒念毕,觉得身后那东西离得远了些。 角落那道声音又咳了两声“姑娘,你莫要怕,是我。” 是闻人羽的声音。 小小后颈发凉,那东西忽远忽近,她屏住气,从怀中掏出黄符,猛然转身,掐剑诀拍符咒“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眼中映出一道灰影,身影熟悉,是那个矮子的弟弟,齐远。 他被符咒拍身,却不曾消散,血淋淋浮在半空中,问小小“我哥哥呢” 小小眨眨眼睛,假装看不见,不与常远的鬼魂对视,目光往角落看去。 那里亮着一盏命灯,虽然微弱,却还未熄,闻人羽还在角落,他没有死。 小小心中默念神咒,穿魂而过,只觉得通身阴冷,她被怨气一激,牙齿发颤,就听见闻人羽又叹息一声“我真的不是鬼。” 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光一亮又暗了,半晌才有力气说话“瞧清楚了么” 小小也从身上取出火折,又走到桌前,要去点灯,闻人羽听她脚步声越来越远,出言阻止“不要点灯。” 小小蹙起眉头“你受了伤,不点灯要怎么治” 闻人羽沉吟片刻“那你到这儿来,别到那头去。”他说一句话,便要喘一口气,显是受了重伤。 小小其实不点灯也能看得清楚,听见闻人羽这么说,往那头瞥了一眼,只一眼,便“呀”的一声轻叫出来。 浓重的血腥味就是从屋子那头的几案上传来的,案上一团团的血肉,红红白白摊了一桌,血顺着桌脚滴下来 呼延图就是在这张桌上,剥掉了齐远的皮。 小小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又踩着了个软绵绵的东西。 闻人羽闷哼一声,原来她踩在了闻人羽的脚上,他轻声道“你瞧见了,别害怕,他不会再来了。” 闻人羽与随从失散,孤掌难鸣,呼延图又诡计多端,和矮子两面夹击,伤了他的左腿。 好在闻人羽自幼便习观星术,他一入城来便知这城是依星盘而建,方位记得纯熟,闭着眼睛也能踩准,虽拖着一条伤腿,还是躲过了呼延图。 “我不怕。”小小蹲在闻人羽的身前,将火折点了起来。 仔细一看是伤了腿,伤口不长,但却很深,皮肉外翻,肉中还扎着根根倒刺。 小小蹙了眉头“得把刺挑干净。” 闻人羽当然知道要把刺挑干净,好在那矮子的兵刃上没有喂毒,可这会儿又到哪里去找针,听见小小这么说,面上透出苦笑。 谁知小小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来,她和师兄并不常穿新衣,衣裳破了自然要补,是以随身带着针线。 雪青色的小布包,角落处绣了几丛兰草,里面放着小小珍爱的东西,一付梳子一对耳环,都是曹娘子赠给她的,内夹中有几根缝衣针和一团线团。 她用火苗烧了烧针尖,肃着脸对闻人羽道“我针线活不好。” 闻人羽一怔,不知该如何接话,又听她说“但我手是稳的。” 意思是叫他别怕,就算疼,也不会很疼。 “有劳姑娘了。”闻人羽紧闭上嘴,看她玉白指尖捏着银针,微微阖了阖眼。 小小出针挑刺,一根接着一根,挑出来之后便擦在闻人羽的衣服上。 闻人羽轻轻抽气,血肉被针尖一刺一刺,忍耐着不出声,先还看着挑出来的钢刺,目光一滑,滑到了小小鼻尖上。 初时见她,身量似个女童,此时再见她,她已然是少女模样了。 乌发挽在脑后,琼鼻樱唇,一点灯火将双瞳映成绯色。 闻人羽出身尊贵,自幼离家,一心向道,但偶尔也会归家看望父亲母亲。 家中女眷个个绫罗绸缎敷粉涂朱,沉水百合各色香料无一不有。 可小小的身上便只有一段草木清气。 呆在她身边久了,鼻腔中的血腥之气减弱,仿佛身在幽林之中,心静悠然,久而久之,竟不觉得疼痛了。 不知不觉,小小就将刺挑完了,她眉间还有一点喜色,觉得闻人羽一声都没叫疼,一定是她针线功夫见长,等找到师父,就给师父师兄各做一身衣裳。 “好啦。” 闻人羽这才回神,惊觉自己方才盯着人家姑娘的发间出神,十分失礼,赶紧致谢“多谢你了。” 小小不答他的话,这些事,她跟着师父早就已经做惯了。 刺是挑完了,可没有干净的布裹伤口,小小伸手去扯闻人羽的衣衫,闻人羽一下怔住“作甚么” 小小躲在他房中之时,见过他沐浴那个架势,比寻常姑娘家还要干净,“撕拉”一声扯下布条,不知是什么材质,摸上去又轻又软,替他将伤口包扎起来。 闻人羽的脸红到耳朵根,再没想到,这辈子有一日还会被个小姑娘撕衣裳。 明知是替他治伤,小小又神色坦荡,分明心中无邪,闻人羽赶紧肃正了脸色,问道“姑娘,请问你姓什么” 第52章 飞星术 惊蛰 怀愫文 小小眉心微拧, 看向闻人羽, 难道他是想趁机打听姓名, 好继续通缉她和师兄 闻人羽感觉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打转,还神色不虞,生怕自己冒犯了她, 指尖一紧, 对她道“是我唐突了” “我姓桑。”小小看着性子软,其实她的脾气与谢玄很像, 闻人羽这样问了, 她便照实说。 “桑姑娘。”闻人羽听她肯说,松了一口气, 扶着墙壁站起来, 对她道,“咱们这就找出去的路。” 他脸色发白,却站到了小小的前面,墓中道路难行,不知哪个转角就会碰上呼延图,他自然要走在前面。 小小看了一眼石室中的另一个“人”,齐远的魂魄飘在几案前,盯着案上自己的那团血肉,口中还在念念“我哥哥在哪儿” 他方才还只是道影子, 如今已渐渐有了实质, 目中透出红光, 只余下一点神识, 待这丝神识湮灭,便会化为厉鬼。 小小好奇起来,她轻声问道“那个矮” 矮字刚出口,齐远便瞪视过来,方才他们说了这许多话,齐远都充耳不闻,唯独这个字触动了他。 豆豆一下从小小怀中钻出来,冲齐远龇牙。 它自进了玉城,就一直怂着,它一只刚刚满月的小蛇妖,面对两个天师,团成了一团,藏在小小怀里不肯出来。 这会儿它却不怕,不仅不怕,肚子还有点饿,那团红乎乎的东西要是敢过来,它就敢吃了他。 小小按住豆豆的头,豆豆被她柔软掌手一碰,立刻软了,亲亲热热的蹭着小小的手背,看见闻人羽的时候还吐了吐红信,脑袋一歪,看着小小。 “师兄不在这儿。”小小对豆豆说话。 闻人羽听了,心中暗道,原来那不是她兄长,是她师兄。 豆豆盘上小小的手腕,它通身赤色,绕在小小雪白腕间,仿佛一个赤玉环,更衬得小小肌肤莹洁。 闻人羽看了一眼,犹疑片刻,家里的妹妹们有养小兔子的,还有养鹦哥的,从来没哪个姐妹养过蛇。 这蛇还咬过朱长文,毒性极是霸道,他好不容易才从阎罗殿前,把朱长文的命抢回来。 小小抬起头来,见闻人羽盯着豆豆,怕他要问豆豆的罪,伸手一挡,淡白指尖捂住豆豆,跟闻人羽讲起道理来“他要捉我,豆豆才咬人,它从出壳以来,就只咬过一个人。” 意思便是豆豆是个讲道理的蛇,遇上讲道理的人,它就是条乖蛇,若是遇上恶人,豆豆也不是吃素的。 闻人羽想到当时情状,一时语塞,确是朱长文先发难。 他们是听父亲的命令侍奉他入道门的,可非他心中所愿,往日也一直将朱长文几个当作外门师兄弟看待,并非将他们看作家将属下,可在旁人眼中不是如此,想要辩解,又一时词穷。 “是我的不是,桑姑娘请别介怀。”说着看一眼豆豆,“你这蛇,十分可爱。” 豆豆听懂了,它抬起头来,摇头摆脑。小小伸出手指头,挠挠豆豆的下巴,她虽不说话,却也因为闻人羽夸奖豆豆而高兴。 闻人羽小心翼翼觑着小小的脸色,见她眉心疏展,嘴角微微翘起,松了一口气,心中竟生出一点喜悦之情。 “我们走罢。” 小小跟在闻人羽身后,瞥一眼齐远,心里可怜他这辈子都要困在石屋中,这辈子也见不到他兄长。 左手悄悄掐诀,甩出一张符,心中默念收魂咒“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将,七魄来临。” 将齐远引出石室,让他的魂魄能够自由在石道中游走,去找他哥哥,也好让他哥哥替他报仇。 齐远一脱离那团血肉,神识反而清明起来,他站在石道中,对着小小弯腰作揖“小姑娘,多谢你了,我这便找我哥哥去。” 齐远虽为鬼魂,也是修道之人,鬼力更强,与矮子又是兄弟,知道兄长的生辰八字,在这墓中找他,易如反掌。 小小点一点头,闻人羽正巧回头,见她对着黑洞洞的石道点头,诧异道“桑姑娘怎么了” 小小摇摇头,她在黑暗之中也似眼前有光,反而比闻人羽识路更快一些,几步就走在他前面。 闻人羽腿上受伤,又不肯让小小在前面涉险,勉力支撑,扶墙快走。 小小转过石道,听见闻人羽在身后轻轻抽气,这才想到自己走得急了,她缓了两步,慢慢走在前面,手中叩着黄符,每过一处便拍符清道。 闻人羽先时还以为小小急着要找到谢玄才走在前面,等听她念咒施术,才知她道术不弱,走在前面是因他受了伤。 闻人羽长到这么大,还没被女人保护过,何况还是小小这样的姑娘,他跟在小小身后走了几步“多谢桑姑娘。” 石道窄长,两人摸黑身前,闻人羽问道“你与你师兄是一同长大的么” “嗯。” 闻人羽道“那你们相必感情很好。”他虽有许多师兄师弟,可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不说师弟们,就是师兄们对他也恭敬多过友爱,心中一时羡慕。 方作此想,便敛眉肃目,警醒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你们是哪个道门的”闻人羽也不知自己怎么如此多话,平素他能一日不说一句话,偏偏今日什么都想问,什么都想知道。 小小蹙蹙眉头,觉得这人真是啰嗦,豆豆在她腕间游动,用尾巴尖碰碰小小的手背,示意她身后有东西。 小小慢下脚步,凝神去听,石道中只有她和闻人羽,她脚步极轻,闻人羽受了伤,脚步略重,但除了他们二人的脚步声外,还有另一个脚步声。 “哒哒,哒哒” 似是有人踮脚跟在他们身后。 小小脚步一慢,那个脚步声也慢了下来,不远不近跟在几步之外。 闻人羽也听见了,他用长剑支撑身体,举动缓慢,五雷灵符甩向身后,那道脚步声顿了顿,又跟了上来。 闻人羽看不见,小小却瞧的清清楚楚,他们身后跟的是付人皮架子。 他往上一飘,人皮紧紧贴着石道顶上的墙壁。 肉骨已然不见,皮松松吊着,只有头颅还在,眼睛珠子盯着他们,吸着石壁缓缓爬过来,眼看就要爬到他们头顶上。 两只眼珠凸出眼眶,还在转动,口中流下涎水,嘀哒嘀哒,落在石道上,眼睛紧紧盯住闻人羽“还我肉。” 闻人羽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了,但没有伤药无法止血,血腥味竟把这个东西引了过来。 闻人羽擦亮火折,火光一照,他失声叫出“许师弟” 这人皮架是跟在他身边的随从之一,在山穴中就差点儿被豆豆吃掉的许英杰,他不知如何落在呼延图的手里,剔肉刮骨,炼成了人皮架。 许英杰已经没了神识,可怨气还在,自己的肉被刮掉了,就想找到肉填进去。 小小皱眉道“他已经是恶鬼了。” 闻人羽心里明白,可到底是自己人,下不了手再杀他一次,小小见状,抢先出手“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符咒拍出,在人皮上烫出个洞来,石道中一股焦糊味。 许英杰已是厉鬼,他的魂魄被困在人皮里,无法超生,人皮一破,神魂受到炙灼,一下将他激怒,猛然爬了下来。 小小手叩符咒,自来都是师兄挡在她身前,这个东西又臭又凶,小小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 闻人羽长剑刺出,罡风扑面,一剑正中许英杰的头颅。 他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看向了闻人羽,一刺之间,竟将最后一点魂识回拢,哀叫一声“公子。” 说完魂消魄散。 那付人皮“啪”一下掉到石道中,闻人羽这一剑牵动了伤口,他不顾痛疼,以剑支地,跪了下去,脱掉身上的锦袍,将人皮叠起来包在锦袍中。 一边动作一边念往生咒。 小小微微转过身去,等他包好了,这才伸出手“我扶你罢,咱们快些,等到南斗生门一阖,就要困在城中了。” 她还要赶紧去找师兄。 闻人羽再次道谢,将锦袍打成包袱,背在背上,贴上一道镇魂咒,要把许英杰带出去,好好安葬,再替他作个道场。 这墓室之中也分五斗,闻人羽一边走一边对小小说“咱们要走到中斗大魁,才能辨出南斗生门。” 依他心中方位,行到中斗,眼前石门大开,打斗声从里面传来。 小小一下甩开闻人羽的胳膊“师兄” 屋中几个人和人皮架子打成一团,谢玄整个人悬在空中,剑尖挑着一卷玉轴,另一边呼延图抢上前来,与矮子两人夹击谢玄。 小小细眉紧皱,可她功夫不行,灵机一动放出豆豆“去咬他” 豆豆“嗖”一声蹿了出去,一下咬在矮子的腿上,矮子只觉腿上一疼,还以为是什么飞石击中了他,还待去攻谢玄。 脚步一迈,就软倒在地,整条腿都麻了。 齐远的鬼魂就在此时飘了进来,他脸上无限欣喜“哥哥,我可找到你了。” 小小叩住黄符,出言提醒“师兄有鬼入阵。” 她心中想的是齐远的鬼魂死了都在找他哥哥,见到哥哥受伤,肯定要帮兄长忙,二人一鬼同攻谢玄。 谁知齐远飞扑上前,一口咬住了矮子的脖子。 他身上怨气化为实质,鬼牙嵌入矮子的颈项,矮子一手捂腿,一手抚着脖子,不过一刻就蹬腿瞪眼,命灯从烛苗大小,变作萤火微光,又倏地熄灭了。 矮子死得这样快,呼延图却无暇分神,他全神贯注的盯着玉卷轴“小子,把这东西给我,我就带你出去,要不然你们都得困死在这儿。” 谢玄身形飞快,口中还玩笑“死也拉你垫背。” 呼延图大怒,阴恻恻道“敬酒不吃偏吃罚酒,那就休怪我不客气,让你跟你的小情人作一对死鸳鸯。” 说完一挥拂尘,作势攻向谢玄,袖口一抬,放出钢针,根根刺向小小。 小小躲避不及,眼看便要被钢针扎到,谢玄一下抛出玉轴,击落了几根钢针,卷轴落地,针锋将至。 谢玄,呼延图,和闻人羽,三人抢上前去。 小小退后几步,避无可避,闻人羽离得最近,一把将她拉过,急问“无事罢” 谢玄哪里还去管那玉轴,飞身过来,护住小小。 钢针根根扎进石砖之中。 小小只觉得小指一麻,抬起手来,就见小手指头上擦破了一点皮,沁出一个血珠。 才要摇头说自己无事,血珠便由红变黑,针上有毒。 谢玄扶住她的肩,心中大骇,此时再抢卷轴换解药已经来不及了。 他转头去找呼延图,就见呼延图捂着手,玉轴落在一边,豆豆半条蛇身卷在轴上,冲着呼延图张大了嘴,露出口中毒牙。 谢玄抢上前去,豆豆献宝似的托出玉轴,轴上刻着三个字“飞星术”。 谢玄握在手中,对呼延图道“解药拿来,玉轴给你。” 第53章 半颗药(捉) 惊蛰 怀愫文 老道一剑砍了几个人皮架子, 带朱长文和大胡子冲出重围, 对谢玄道“玉轴绝不能给他” 闻人羽一见老道,脱口而出“师师伯。” 老道士瞥他一眼, 没认出他来, 天下能叫他师伯的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也不愿意同他说话, 只是盯紧了谢玄, 看他动作。 呼延图作恶多端,为了飞星术又杀了这许多人, 一旦他习得了飞星术,道门从此便难有宁日。 谢玄充耳不闻,他自然知道他手中握的是什么, 可小小的安危于他才是大事,余下一切皆可置之肚外。 呼延图被豆豆咬伤, 指尖一麻, 从怀中掏出个瓷瓶, 倒出一颗丸药, 倒入口中,又一针扎进臂上穴道,封住手上蛇毒。 他常年与阴物打交道,身上常备着防尸毒蛇毒的解药, 吃下两颗, 觉得毒性稍缓, 这才对点头谢玄笑道“小子痛快你将玉轴给我, 我便将解药给你。” 闻人羽急将小小的穴道封住,撕下一截衣摆,绑在她指节处,见她玉白小指红紫肿涨,毒线已经经由手指往心脉游走,对小小道“桑姑娘,对不住了。” 说着将她衣袖挽起,露出雪白细腕,一丝紫黑毒气,已经从手指走到了腕间,从一条变作多条,还在上攀。 闻人羽抬头对谢玄道“桑姑娘中的毒极为霸道,若是赶紧出去,还有法可想。” 呼延图扫了闻人羽一眼,他知道闻人羽是紫微宫的人,方才那些随从对他毕恭毕敬,显然身份尊贵,这才乔装成闻人羽的模样,不意被谢玄识破。 他怕谢玄改变主意,笑了一声“我这毒要解说也容易,三种毒虫三种毒花,捣烂炼制,找出搭配法子便知道解毒的办法。” 谢玄紧紧握住玉轴,心中虽急,却也知道不能就这么把玉轴给他,他得了玉轴,随手给小小几颗药,他们分辨不出,岂不害了小小。 谢玄对老道和闻人羽置之不理,目光灼灼看向呼延图,他若是随手给一颗药,又怎么知道是不是解药。 手上一紧,玉轴轻响。 谢玄举起玉轴,轴身白玉雕就,两头碧玉为饰,竟是可以拧开的。 他伸手拧开,从里面倒出一张羊皮卷来。 呼延图上前半步,谢玄撕拉一下,将这张羊皮卷撕成了两半“先给我半颗药。” 呼延图方才确实打了给假药的主意,可不料谢玄来这一手,他眼见羊皮古卷被撕成了两半,赶紧答应。 取出瓷瓶,倒了一颗药,将那药一剖两半。 他到此时才信世上真有人不垂涎飞星术,沉声对谢玄道“扔过来。” 谢玄伸手将半卷羊皮扔了过去,呼延图同时将丸药扔来。 谢玄一把接住,那药丸隐隐带绿,闻着有一股草木清气,看上去倒像是解药。 那头呼延图展开羊皮卷,就见谢玄扔给他的是下半张,只有尾没有头,再厉害的玄门法术,无法入门也是白费。 谢玄走到小小的身边,小小已经歪倒在石椅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睁着双目看向谢玄。 豆豆游回小小身边,拿头去蹭小小的手,它也知道这毒厉害,吐着红信,不住用脑袋去顶小小的手。 闻人羽道“能否给我看看,是不是解毒丹,总能闻出一二来。” 谢玄将解药递到他鼻边,闻人羽细心闻了一下“确有几味药是解毒的,可”可也不能确保这东西就能解小小身上的毒。 小小轻轻唤了一声“师兄。” 谢玄立即应她“我在,别怕,你一定无事。”捏着这丸药,却迟迟不敢送到她嘴边。 小小从未见谢玄如此忧惧过,他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言也果敢,行也果决,这会儿却眉心无措。 小小阖了阖眼,轻笑一声,伸手想替师兄揉揉眉头,可却没有力气,只对他道“我赌小。” 这话没头没脑,可谢玄懂了。 他目中的茫然消散,竟露出点笑意来“好,我也赌小。” 说着拿出那枚金钱,往上一抛,反手接住,摊开一看,果然是小,他深吸口气,将半枚丹药送到小小嘴边。 小小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瓣微张,将那半枚药咽进喉中。 这番举动,诸人都摸不着头脑,闻人羽更是紧皱眉头,生死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只有老道和呼延图见过谢玄赌真假,呼延图一见他又赌对了,挑了挑眉头,这小子运势倒强。 手中捏着后半卷羊皮卷,心中恨恨,倒要瞧瞧他之后还能不能赌对。 解药入喉,小小臂上紫黑之气不再游走,毒性退回到指尖,手指头也不像刚才那样肿涨了。 谢玄松一口气,揉揉小小的脑袋“走,师兄带你出去。” 呼延图眼看着谢玄把另半张羊皮卷还塞回玉轴中,神色阴鸷,半颗药虽能暂时压一压毒性,但药性一过,毒性反扑更猛,到时他得了羊皮卷,就把这对师兄妹,剥一对漂亮的人皮架子。 头顶星盘缓缓转动,诸人在地下墓室中耽搁得太久,此时南斗生门已开,再不赶紧出去,生门就会阖上。 谢玄将小小背在背上,小小的脸贴着他的后颈,他身上的热气,烘热了小小的脸,谢玄回头望她“待出去了,给你买糖蝴蝶。” 小小小脸雪白,细眉微蹙,臂上痛楚难耐,可她怕谢玄担心,咬着牙一声都不吭,听见糖画蝴蝶,露出一点笑意,虚弱应声“嗯。” 只有过年的时候镇上才会卖糖画,从初五卖到十五,谢玄会早早打野味,攒下一笔钱,每日带小小进镇吃喝。 先喝一碗绉纱馄饨,再吃白煎羊肠,细切的鸡鸭细肉裹在刚烘的软饼里,一咬便是一口肉汁。 最后总要给小小买一只糖画回去,她最喜欢糖蝴蝶。 两人说话,旁人皆不懂。 闻人羽一时之间,竟有些黯然,才方在石道内,就只有他和桑姑娘两个人,心中难免生出亲近之意,可看了谢玄才知什么叫作亲密无间。 屋中许多人,他们二人却是谁也插不进去的。 朱长文觉得闻人羽脸色古怪,扶住他道“公子,可是伤口疼痛” 闻人羽摇摇头,低声道“许师弟没了。”他说完看了一眼呼延图,“不管旁人如何,这人不能放过。” 朱长文一听许英杰遇害,望向呼延图,咬牙切齿“这是自然,必要替他报仇。” 想到那些人皮架子,心里明白许英杰也受此折磨,胸膛起伏,等到商州与大队人马汇合,怎么也得拿住呼延图。 前面呼延图带路,谢玄背着小小跟在他身后几步远,只要羊皮在手,他就不怕呼延图耍什么花样。 小小靠在谢玄肩头,回头望去,齐远的魂魄咬着他兄长不放。 矮子死后成鬼,对着他弟弟战战兢兢,齐远活着的时候功夫不如哥哥,死后化作厉鬼,反而比兄长厉害,揪着他问“哥哥因何害我因何害我” 矮子缩成一团,口中求饶,可齐远不肯饶他,两只鬼在石室中缠成一团。 小小没有力气再看,她累极了,眼睛一眯便睡了过去,头枕着谢玄的后背,只有这里,让她安然。 石室门缓缓阖上,诸人顺着阶梯爬上宝殿。 方才在地下光线较暗,一爬上来,便觉得眼前白光刺目,比方才还更亮些。 闻人羽紧跟在老道身后,轻声道“不知师伯在左近,没有拜会,实在失礼。” 老道士翻翻眼睛,这一嘴能酸倒了牙的假道学,一听就是紫微真人那个臭牛鼻子教出来的,他啧一声,还不回应。 紧紧跟在他看准的两个徒弟身后,这两人脾气性子极得他喜欢,也不知道能不能拜他为师。 呼延图大步迈到南斗生门前,就见郑开山还守在门边,看见老道谢玄出来,他迎上前来“道长可总算出来了。” 玉门已经缓缓下落,郑开山几个不是不想出去,而是出不去。 死门入,生门出,这玉门一打开,就有人涌出去。 可就跟刚才一样,那些金甲兵丁纷纷举起刀斧,先跑出去的那些,一个不留全成了刀下亡魂。 郑开山慢了一步,救了自己和两个镖师一命。 他们本想去找老道谢玄,又怕殿中情况更加复杂,城门边还余下七八个人,在商量对策,有的说 只怕门开错了,可余下三道门都紧紧关着。 还有人说一起冲出去,大家手里都有兵刃,杀出一条血路来。 郑开山拦住了他们“不成,这些兵丁若是人还能尽力一拼,可他们他们已不是人了。” 逃出去的人也有刺中甲兵的,一刀把皮划破,这些兵丁立即倒地,金甲与玉砖相碰,声音响彻玉城。 一个兵丁“死”了,便有另一个补上去。 方才被砍杀的趟子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甲衣飞到他身上,他脸上已无人色,手举刀斧,上前补位。 谢玄手握玉轴,问呼延图道“怎么出去” “容易得很。”他本袖手站着,说话之间突然袖口一抬,似要向谢玄放针,谢玄退后一步,举起玉轴挡针。 呼延图上前一抓,夺了过去,往后轻跃几步,随手将毒针射向一人,抓住卷轴逃出城去。 他人站在城门外,那些兵丁竟一个都不动他,老道想追出去,脚步才迈,刀斧便指了过来。 诸人对他怒目而视。 呼延图道“死一个,活一个,一个换一个。” 说着洋洋大笑,笑声回荡在玉城边,声音未歇,他就变幻了脸色,他打开玉轴,里面空无一物。 他已经出了城,不能再入。 谢玄把玉轴里的羊皮卷取了出来,藏在怀中,防的就是他突然抢夺,没想到他当真抢到玉轴,还逃出城外。 呼延图紧盯谢玄,进是进不得,退又不甘心,嚼齿穿心“你这番就算死里逃生,我也叫你不得好死。” 第54章 人自醉 惊蛰 怀愫文 呼延图处心积虑, 费了这许多功夫杀人献祭,为的只是得到飞星术, 却为他人作了嫁衣,心中如何不怒。 可他再怒也不能入商王墓,眼看玉门缓缓落下,纵不甘心也要赶紧离开, 好歹手中还有半张羊皮卷, 回去仔细研究总有所得。 最后看了谢玄一眼, 返身走入雾中。 呼延图一走, 余下的这些人互看一眼,方才他们还同仇敌忾,待呼延图说完“一个换一个”之后,便似有无形的隔膜竖在三方之间。 镖局一行,闻人羽一行, 和老道谢玄。 镖局诸人纷纷退后,他们方才还想仰赖着老道带他们出去,这会儿却防着老道几人将他们当“路引”。 闻人羽恭敬问道“师伯,可还有别的法子” 老道士方才不理会他, 这下忍耐不住“我非你门中长辈, 莫要如此称呼。” 闻人羽半点愠色也无,只是看着老道,等他拿主意。 谢玄背着小小, 就怕慢上一步, 小小毒发, 心中焦急,念似电转“非得一个杀一个这城中死了多少个,就不能一个换一个” 那些镖师们,还有矮子高个儿兄弟,甚至还有一个许英杰,加起来足够换他们这些人了。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可互看一眼,可谁也不肯迈出第一步。 玉门已经落下一半,谢玄不能再等,他咬牙将小小背得更紧,自己虽甘愿冒险,可若是不成,小小还能托给谁谁也不会全心全意的照顾她。 小小方才吃了半枚解毒丹药,毒性稍抑,一直呼吸平缓,趴在谢玄肩头睡着。 半枚丹药药力有限,药效一过,毒性催发,她细嘤一声,痛醒过来,额上出了一层冷汗,指尖疼得发抖。 谢玄吸一口气,知道她疼,他一刻也不再停,问小小“一同出生门” 小小迷迷蒙蒙睁开眼睛,见眼前的情形,那只完好的手勾住谢玄的脖子,轻轻点了点头,他们总是在一起的,剩下哪个都不成。 谢玄笑了“好,再赌一把。” 他还从来没有一天之内赌上三次,心中难免忐忑,一只手托着小小,一只手提着剑,胸中豪气顿生,慨然往前一跃,跃出城门一步。 金甲兵丁一动不动。 谢玄不敢放松,又再往前走了一步,那些兵丁依旧沉默低头,目光似乎跟着谢玄的脚步,但手上刀斧纹丝不动。 谢玄松一口气,他竟然猜对了。 只要城中死了了,对整座城来说就是献祭,呼延图方才也能一跃而去,但他杀了一人,一命抵一 命。 方才那伙进城夺宝的镖师中,也跃出一个,还没跃出城,就被同伴拖住“凭什么你先走。” 人人争先恐后抢出城门,就怕轮到自己人数不足。 老道士皱皱眉头,看向谢玄小小,飞身跃出,脚还未落地,金甲兵丁已经刀斧相向,老道抬手一挡,桃木剑裂开个口子。 他旋身而起,道袍翻飞,鼓成个球状,一剑刺中金甲兵丁的脸,那兵丁一下漏了气,脸颊凹陷,甲衣砸在地上。 那几个在城门前拉拉扯扯的人一下顿住了,俱都看向谢玄,怎么他就能出得去 谢玄自己也觉得古怪,想到自己怀中藏着半卷羊皮,也许是这东西让他安然无恙。 心中刚这么想,老道便道“这东西不是杀不得,咱们一同拼杀出去。” 闻人羽将余下符咒分给众人,朱长文几个打头阵,谢玄既想加入战局,又在顾着小小,手中叩剑却无处能用。 谢玄站在一边,眼睛盯着闻人羽的剑术,他一招一式与师父教的极像,可招与招之间变化又不尽相同。 若真要品评,那闻人羽的剑法,虽出同宗,但要比师父教的精妙得多。 有些变化,谢玄也会,但不是师父教导的,而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他们几人联手,刺退了金甲兵丁,那些金甲一个接一个的倒在地上,顷刻间就“死”了个。 就在他们觉得出城有望之时,城门突然加快下落,箭矢飞来,玉砖地一块接一块卷起,半边城“隆隆”作响,城中的祭星台塌倒。 砸出的玉屑飞溅过来,有好几人被玉屑砸中,连声痛叫。 “不好,这城要塌了。” 诸人一窝蜂逃出,死的死伤的伤,谢玄顾不得许多,背着小小往前雾中逃去,脚下如飞,哄她道“不怕,咱们出来了。” 说着闷头冲进了密林,身后几人跟着冲出,见到林间枝叶时,回身看去,玉城消隐在雾色中。 最终还有五六人没能逃出来,有的死在城中,有的死在刀斧之下。 老道手中只余下半截剑,方才奔逃之时,木剑斩向金甲兵丁,把剑给斩断了。 一行人死里逃生,俱都身形狼狈,举目对望,尽皆苦笑。 闻人羽一行只剩下朱胡二人还在,老道谢玄小小都在,郑开山和另一个镖师生还。 进去的时候二十来人,出来的只有八人,郑开山镖局中人几乎全折在里面。 子夜刚过,星位移动,玉城再次隐藏。 谢玄来不及感叹飞星术的厉害,他托着小小着急要出林间,一点火光透过枝叶射来,闻人羽拦住他道“前头有火光,应该是我们的营地,营中有药箱。” 他们四人去追疯子,留下两个看守萧广福,林间那一点火应该是他们扎营的地方。 闻人羽怕他不信,指了指自己的腿“石室之中桑姑娘出手相助,我自也该帮她。” 二人虽曾结怨,但谢玄更多的是厌恶朱长文几个,闻人羽虽对手下约束不力,但一直对他们都很客气,瞧着是个清正的人。 天还未亮,再出林子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就算出去了,又到哪儿找个现成的大夫。 谢玄当即立断,驮着小小往前,那一片果然是闻人羽的营地。 只余一个随从守着营火,看押萧广福,抬头看见他们,一时惊奇,不知这些人是怎么与公子走到一处的。 又见闻人羽衣衫不整,腿上还受了伤,立即站起“公子这是怎么了” 朱长文摆一摆手,让大家席地坐下,诸人九死一生,身上多少都受了点伤,人人都饿得肚里打鸣,朱长文随出清水软饼来大家食用。 又出了些金创药,自行包扎伤口。 谢玄脱掉外袍,让小小躺在上面,闻人羽不顾自己的腿伤,先将药箱取来,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银针。 他看了谢玄一眼“我要替桑姑娘封穴逼毒。” 谢玄立即伸手,轻轻卷起小小的衣袖,露出半截手臂,就见已经退下的毒气又再次游走,丝丝缕缕的紫气正缓缓往上。 他肃正脸色,拱手作揖“有劳你了。” 闻人羽受礼教约束甚重,本来还怕谢玄因男女大防,不肯让他治疗桑姑娘,谁知谢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答应了。 闻人羽取出一个瓷瓶,交给谢玄“这丹药也能解毒,但桑姑娘之前已经吃了半枚药,我怕药理不同,药性相冲,先用银针推毒,待明日再给她喂药。” 小小眉头轻拧,小脸雪白,却忍耐着一声都不叫疼。 闻人羽手口不停,每做些什么,便细心对谢玄解释,谢玄点火烧针,一根一根递给他,又问老道讨了半碗酒来,含了一口喷在小小伤处。 闻人羽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办法,谢玄道“这是我师父教的。” 师父替乡下农人治蛇毒虫毒便先喷上一口酒,割去腐肉时便不那么疼痛。 小小被酒香一激,玉色容颜染就一点绯色,枕在谢玄的衣袍上,微微睁开眼,目光迷蒙,颇有些醉意。 她喝过最烈的酒也只是青竹酿,老道酒葫芦里的,俱是陈年佳酿,闻上一闻,竟然醉了,喃喃对谢玄道“师兄,我疼。” 谢玄握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低身哄她“等等就不疼了。” 小小醉了也很乖巧,叫了一声疼,就不再吵闹,还想自己爬起来,依偎到谢玄怀里去,让师兄抱着她睡觉。 谢玄对旁人是最没耐性的,对小小却有百般耐心,等到推穴逼毒的时候,小小怎么也不肯让闻人羽碰她。 “是不是先走太阴,再走少阴,走半身四脉”谢玄一边说一边虚点穴位。 闻人羽没想到谢玄也通医理,心想医道不分家,他既学道术,自然懂得医理,点一点头“不错,你照着奇经八脉替她推毒,每日一回,直到流出的鲜血转红。” 要多指尖毒逼是不难,可小小不过擦破了皮,这会儿血已经凝住了,谢玄狠下心来,用针挑破她的伤口。 小小在他怀中挣扎一下,抽泣起来。 她醉中不知师兄在替她治伤,只知道疼,偎在谢玄的胳臂里,抽抽着要哭。 二人紧紧相贴,落在外人眼中,纵是一对小鸳鸯,那也过份亲密了些,非礼勿视,闻人羽垂下眼眸,扭过头去不看。 他一转头就看见了老道,心中一疑,桑姑娘与她师兄,难道是师伯的徒弟所以身法道术才像紫微宫正统。 若真如此,他与桑姑娘就该以师兄妹相称了。 谢玄指尖用力,又怕小小疼痛,又怕毒未逼尽,自手臂到指尖,逼出了几滴毒血,累得满身是汗。 小小半梦半醒,嘟囔一声“师兄抱我。” 她声若嫩鹂,火堆边人的不曾听见,老道听见了也似不闻,只有闻人羽,被这一声搔在心口。 他默默起身,走到一边,盘腿坐下,念了一遍清心咒。 老道就在他左近,歪在大石头上,从葫芦里分酒给大胡子喝,挑眉一看,嘿了一声。 第55章 玉虚子【补】 惊蛰 怀愫文 小小余毒未清,人又醉了, 蜷成一团睡在火堆边。 谢玄全付心神都放在小小身上, 眼看她睡熟, 一颗心终于落回心窍, 这才觉得肚饿口渴, 奔忙一夜,肚里那些东西早就消耗尽了。 他年轻力壮,一夜历险也不觉得累, 余下那几个早就挨不住, 除了老道之外,都靠着火堆闭眼休憩。 谢玄看闻人羽在一边打座养神, 知道他受伤之后还替小小施针,费了许多精神, 便自行立起来,从怀中取出符咒。 将黄符贴在营地四周的树上, 那些窄长鬼影一个不见,也不知道是随玉城埋葬了, 还是逃了出来,天还未亮, 他们人困马乏, 不能放松警惕。 朱长文在墓中见过了谢玄的厉害,这才知道上回在山穴里, 他们师兄妹二人只是未出手罢了。 他送了饼和肉干过来, 递给谢玄“小兄弟, 吃些罢。” 谢玄伸手接过,点一点头“多谢。” 两人目光相碰,都有摈弃前嫌之意。 大胡子打乱了棋盘机关,小小掉进另一间石室,被困住的这几人,除了朱长文外,无人通晓棋道,是朱长文摆完了残局,破了棋盘上的机关。 虽没能找到小小,也带着他们出了石室。 谢玄托着软饼肉干,坐回小小身边,替她掖一掖袍子,伸手抚她鬓边碎发。 皱眉忧虑,小小本就体弱,神魂又虚,还中了呼延图的毒,指尖凝在小小腮边,伸着拇指食指比量了一下,好像是比出来的时候要瘦一些了。 谢玄哪里知道女孩儿到了年纪,身量渐长,自会瘦上一些,他还当是因为没照顾好小小的缘故。 叹息了一声,又看她醉后面颊泛粉,倒比平日里看着气色要好,心中稍安,得给她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谢玄指尖动作,忽觉有人看过来,抬眼回望,只有闻人羽那在打座,口中嚅嚅,也不知念的什么经。 大胡子瘫睡在一边,他死里逃生,先缠着老道要了一碗酒,哪想到这陈酿极烈,一碗下肚他就倒在石上,酣然大睡,嘴里嘟嘟囔囔说着酒话。 谢玄啃了一口饼,老道士便挨了过来,将酒葫芦一举“来一口” 这点酒可是他的宝贝,给大胡子灌了两大口中,已经喝得他肉疼,可给谢玄倒是肯的,他还想拐这个徒弟回去呢。 谢玄摇摇头“天还未亮,便不饮酒了。”连朱长文都昏昏欲睡,总得有人守夜才行。 谢玄说完看了老道士一眼“晚辈失敬,竟不知老前辈是紫微宫的道长。” 他听见闻人羽叫老道士师伯了,对老道的亲近之意,立时淡了许多,原来听他说得热切,还以为 他同紫微宫也是水火不容的,心里还颇有几分当他是自己人的意思,没想到竟是一家。 虽与闻人羽一行和解,可师父还在紫微宫手里,这纸糊的脸面总有一天还是得扯下来,倒不如现在就分得清楚一些。 老道不知这中间有许多曲折,听见紫微宫便“哧”了一声“紫微宫有什么好天下有本事的尽是他紫微宫的人不成” 这句正中谢玄的下怀,他挑起眉头,心中一下便松快了。 闻人羽分明听见了,脸上却未作愠色,就连朱长文也不出言反驳。 老道士瞥瞥谢玄,看出他也不服气紫微宫,心中大乐,更觉得这就该是自己的徒弟,清清喉咙“我把你那剑弄坏了,也没什么好赔你的,就教你一套法术罢。” 闻人羽一直不曾说话,听见这一句才睁开眼睛。 谢玄不知老道的厉害,他却知道,老道士是他师父紫微真人的师兄玉虚真人,道号听上去飘然出尘,性子却与师父南辕北辙。 紫微真人庄严肃穆,玉虚真人却随性散漫。 一个登金阙,一个游江湖,二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一点肖似的地方。 闻人羽还是幼时见识过玉虚真人的厉害,他的名头满京城无人不知。 玉虚真人听说京城玉馔楼内藏着百坛陈年美酒,特意进京,每坛要尝一小碗。 可他穿得破破烂,小二岂肯拿酒招待,他不知施了什么法术,将玉馔楼窖藏的百年好酒都倒进护城河里。 施完法术却也不跑,笑嘻嘻对小二道“我请全城人吃酒。” 被馔香楼的人押到紫微宫来要帐,闻人羽那时刚拜入门下,师父牵着他的手见客,听说此事,额间青筋猛跳。 闻人羽当时还是稚童,纵是父亲也没有这般严厉,吓得他一声都不敢出,偷偷找朱长文,央求他把自己送回家去。 紫微真人虽铁青了脸色,也还是付了酒帐,那百年酒香飘入皇城,整整十日不散。 师父曾说师伯年轻时最怕麻烦,收个徒弟防碍他四处喝酒,到想收徒弟又找不到资质出众的了。 他肯传谢玄一套道术,那谢玄便是资质极佳了。 谢玄拿起那把折断的桃木剑,龇牙咧嘴,这是师父的剑,师父一向是十分爱惜的,平日练剑也不许他用,还是他们收拾东西出门的时候,把这把剑从墙上取下,带出来的。 这下完了,估计一二百下手心是不能让师父消火了,是不是得打一两千下 谢玄看看自己的手掌心,伸手搓了搓,摇头道“怎么能让老前辈吃亏。” 玄门道术各有所长,但都只传本门,不传外人,老前辈愿意用道术来赔他这把剑,他却不能真的占人这便宜。 老道士听得一噎,气得胡子都翘起来,这小子平时看着机灵,怎么这会儿竟转不过弯来了。 闻人羽淡笑一声“小兄弟,师这位前辈术法了得,他既肯教你” “没你这个小崽子什么事儿,我这是还帐用的。”老道士半点不客气,张嘴就打断了闻人羽说话。 拉着谢玄一定要赔他,谢玄没了奈何,心中又确实好奇,想看看他用什么来换。 二人约定,等老道把一套道术教会了谢玄,就算赔了那把剑。 桃木剑一折两断,一段不知失落何处,只有剑柄那一截还在,谢玄将它仔细包起来收着,这一夜过后,他们又身无常物,只能等到商州,再给小小添置衣裳了。 夜色褪去,天刚蒙亮,营中几人早早收拾好东西,从林中找到几匹逃散的马,谢玄与小小一骑,预备离开这林子,去往商州。 郑开山满面颓色,对谢玄道“万兄弟,你到镖局分号找我,咱们九死一生,总要摆个宴席去去晦气。” 镖局的生意经此断送,可郑开山并没说丧气话,他虽不通道术,但谢玄敬他为人处事,点头应承“好,郑镖头有此雅兴,我一定奉陪。” 几人刚走到山林边缘,就见那逃走的疯子守在马前,他离了密林,又有了镖师的样子,竟还收拢了两箱货物,箱上插着龙威镖局的镖旗。 郑开山一时无言,走上去拍拍他的肩“兄弟,走罢。” 疯子究竟是装疯还是真疯,他已经不想计较,换成是他,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被鬼影夺人皮,作人俑,也会举刀相向。 疯子又回复到温和的状态,咧嘴笑着看向郑开山,手中舞动镖旗,口中呼呼喝喝。 仔细听来,他口中呼喝的是龙威镖局的号子“龙威虎啸,请江湖朋友借道。” 诸人刚从密林中出来,阳光照映在白石路上,正有重见天日之感,便看见疯子摇晃着镖旗,昂首走在最前面。 纷纷互望一眼,胸中那点欣喜之意散尽了。 小小还在醉中未醒,谢玄让她靠在自己怀中,骑马进了商州城,城门口还贴着他们俩的缉书,朱长文下马上前,取出名牌。 守城兵丁恭敬放行。 闻人羽忍耐一路,到了城门口终于道“小兄弟” “我姓谢。” “谢兄,桑姑娘的毒性未除,不如跟我们一同去驿站,我也要将缉书撤回。”闻人羽一面说一面拱手。 谢玄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一来是闻人羽会解毒,二来是他们还未恢复名誉,不能住店,三来便是呼延图只要稍作打听,就知道他们逃了出来,必会来取下半卷飞星术。 孤身在外,到底凶险,等小小的毒治好了,再作再打算。 谢玄点头答应,闻人羽心内刚有喜意,又赶紧念了两句清心咒,告诫自己,这既是赔罪,也是还桑姑娘的人情。 老道本不想跟着闻人羽,但他穷得叮当响,看看谢玄和小小也是一样,去了驿站有酒有肉,不吃白不吃,他也不必人问,大摇大摆就跟在闻人羽身后进了驿站。 驿站里分几间小院,院中有车有马,还有女眷。 朱长文替谢玄几个安排了一间小院,满面歉意对谢玄道“谢兄弟,对不住了,正院那几位是与我们一同出行的贵人,并非是道门中人。” 他面有倦容,提到贵人时,脸色还有些尴尬,显是那贵人,连他们也惹不起。 谢玄心中了然“你放心,等治了病,咱们自会走的,不会到前头去惹麻烦。” 朱长文再次拱手,让驿站的人预备食水,让他们好好休息。 谢玄喂小小吃了一枚解毒丹,又给她擦了手脸,让她躺在床上歇息。 小小眨着眼睛,她胳膊上的疼痛好了许多,身上黏乎乎的,这些天来都没能好好洗个澡,对谢玄道“我想沐浴。” 谢玄立即出门找驿站小吏,这些小吏,平日都是侍候官员的,手上没钱,极难使动,可闻人羽特意照拂,那小吏客客气气的担了热水来。 “这澡桶是新置办的,干净得很。” 谢玄拱手道谢,想着不能欠闻人羽的人情,还得赚些钱财。 他替小小倒好热水,又摆上皂豆,守在门边“你要是力气不够,就唤我。” 小小等关了门,才散了头发,解开衣裳,躺进浴桶中去,温水浸润过肌肤,不由得呈出口气来。 谢玄不能在屋里呆着,豆豆却没防碍,它会游水,看见浴桶里盛满了水,开心得摇头摆尾,努力游到桶沿上。 伸出尾巴尖儿,往水中探了探,整条蛇都竖了起来,抽回尾巴尖,飞快游到床上,在枕头边盘成一团。 把烫着了的尾巴竖得高高的,好让风吹凉些。 小小被豆豆逗笑,洗干净头发,擦得半干睡回床上。 豆豆还翘着尾巴尖,小小替它吹了两口,它这才“嘶嘶”着把尾巴卷起来。 闻人羽带了银针来替小毒,谢玄领他进去,屋内水气氤氲,小小头发半湿着躺在枕上,脸色素白,发似乌木。 闻人羽赶紧垂下眼眸,不敢多看,取出银针,对准穴位,轻捻针尾,一扎一弹,银针震动,小小蹙起眉头。 她肤色白得透明,冰雪也似,脉下一点黑意隐隐现现,待将毒血逼至指尖,闻人羽取出银刀“桑姑娘,且忍一忍。” 割破指尖,挤出毒血 谢玄心疼不已,摸摸她的头“师兄立时就替你买糖蝴蝶去。” 小小乖巧点头,飞快将手臂缩回被中,她知道医者父母心,师父替人瞧病,便不拘男女,只问病症,可别人碰她,她总有些别扭。 扎针割指,难免肌肤相碰,闻人羽原来是思无邪,沐浴之时被小小看见,也不觉得什么。 此时思有邪,明明轻触即放,也须得默念一段清心咒。 谢玄送他出门去,闻人羽走到院门边问“谢兄,山穴之中那个符胆,可是你画的” 谢玄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山穴,待想起来点点头“不错,是我画的,怎么” 他到此时也没觉得这多么了不起,看闻人羽郑重其事,问道“怎么” 闻人羽摇一摇头“无事,谢兄的道术叫人佩服。”转身出门,走到廊下,想起师父书房中那付偈语。 “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墨和朱。” 原来这天下,除了师尊紫微真人之外,还有人能画先天符。 第56章 糖蝴蝶(捉) 惊蛰 怀愫文 逼毒之后,小小很快乏累, 她眯眼躺在软枕中, 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谢玄取出黄符, 叠成纸鹤, 让纸鹤守门, 去市集给小小置办衣裳鞋袜。 还未出驿站的门,就见院中贵人的侍女捧着白玛瑙碟子,中间摆了几个玲珑小粽, 用彩色丝绳扎起, 送到闻人羽的院中。 谢玄一算日子,明儿便是五月初五, 端阳节了。 他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他们小时候是很爱过端阳节的。 还不到端阳日,师父便会去镇上买来彩绳彩线, 编成长命缕,供在老君像前, 持受香火,等到端阳那一日, 一早就把他们俩叫到院里。 用雄黄调酒, 在他们额上画个“王”字,再给两个小徒弟系上长命缕, 三人一道分食粽子。 谢玄会带着小小去河边, 捞小鱼虾米, 带回去给师父拌韭叶,做五毒菜,还会炒盐酥蚕豆,师父叫它雄黄豆。 师父的甜粽子也裹得极好,里头要搁甜枣蜜豆,有一回还用江米蘸蔗浆给他们吃。 村中小儿若是来经过,师父总会笑眯眯的给他们两个。 如今师父不在,小小受伤,他更要替小小结一个长命缕,系在手臂上。 谢玄刚到池州时以为池州已是富庶,到了商州一看,才知道天外有天,商州有船舶码头,水上商道四通八达,门楼铺子尽皆奢华,连街上行人的衣着打扮也讲究得多。 将要端阳节,街上的铺子人家都悬起艾草,小贩担着担子卖各色粽子,甜的咸的 谢玄先去了成衣铺子,给小小挑了两身衣裳,一身淡雪青,一身青竹色,想到小小的鞋子又旧又破,不能再穿了,又到鞋铺给她买鞋。 看了才知道原来女孩的鞋还有这许多式样,光是缎面绣花就有各种花色,各种图案,谢玄站在鞋铺前一只一只细看。 他生得英俊,站在那儿买女鞋,女客过来都掩嘴而笑。 谢玄浑然不觉,只不知道小小喜欢什么样子的,她还从没穿过花鞋子。 伙计一看谢玄挑了这个看那个,他站在那儿,面嫩的姑娘媳妇都不敢过来,赶紧招呼他“客倌要买多大尺寸的” 这可把谢玄问住了,他还不知道尺寸。 随手拿了只鞋子在手里,在手掌中比一比,告诉伙计道“要这么大的。两双,一双浅紫,一双竹青。” 伙计笑了“那您要什么花色的” 谢玄拿不准是挑个花的还是绣的叶的,穿在小小脚上,没甚差别,全都好看。 旁边一位女客笑了“雪青的那双绣花,竹青的那双绣果,可不就有花有果了,取个好意头。” 女客和伙计都以为谢玄是来替小媳妇买鞋子的,大男人挑得这样细,可见小夫妻恩爱得很,这才替他出主意。 谢玄笑了“多谢。” 伙计把两双鞋子细包起来,说道“客倌,隔壁绒花铺子买绒花送粽香囊,您带着我家的东西去,多送您一只。” 谢玄本就要买香包彩绳,挑了一团五彩线绳,又买了酒、肉和甜咸粽子,大包小包的拎着东西走到了糖画摊子上。 过节的时候小儿手里都有闲钱,一只糖画一枚钱,摊前小儿排了长队,叽叽喳喳等着卖糖画的给自己画糖人。 草扎垛子上插着形形色色的五毒,蝎子蜈蚣盘在竹签上,是端阳节里卖得最好的图像。 谢玄人高马大,站在孩子堆里,轮到他时,他摸出个钢板来“我要一只糖蝴蝶。” 卖糖画的拿小勺一勾芽糖,往炉里添了一把柴“好类。”勺子吶下就勾出一只蝴蝶来,粘在竹签上递给谢玄。 谢玄怕蝴蝶晒化了,急步回到驿站,把糖蝴蝶插到小小的床头。 小小还睡着,被子盖到下巴,神色安谧,睡得极香甜。 他把衣裳鞋子放在小小床头,捧着两坛子雄黄酒到隔壁的小院找老道士。 老道士架着腿儿,坐在凉亭的栏杆上,手边已经倒了五六只酒坛子,正与大胡子两个人划拳吃酒。 他是道门中人,却跟闻人羽朱长文几个说不到一块,只有大胡子合他心意,拉来一起喝酒吃肉。 肥鸡鸭子拆得七零八落,凉亭地上吐了一地的鸡骨头。 大胡子自忖酒量出众,这会儿喝得满面赤红,抱着酒坛道“道长说的那个猴儿酒,当真如此甘美” 老道士也有五分醉意了,摇着脑袋“那是自然,我等那猴儿许多日子,好不容易它才把酒酿成了,被我一口气喝了个尽,一群猴子追着我跑,胡子都差点被揪掉。” 大胡子满心钦佩,心生向往“若能尝上一口,揪了头发胡子也值了。” 谢玄默默无言,把酒坛送到二人手上,老道眼前一花,拍着谢玄的胳膊“好徒儿,知道孝敬师父。”咕咚咕咚把酒吃尽了。 谢玄还留了一坛,待明日一早,给小小点额用。 回到屋中小小已经醒了,她睁眼就见床边停着一只蜜色糖蝴蝶,眼角一弯,等看到两身新衣,愈加欢喜。 挑了竹青色的那一件,坐在镜前梳头,将一头乌发散在脑后,系上丝带,想了想又从小荷包里出取那对红珠子耳坠。 衣裳鞋子都正合适,急急开门要去找师兄。 一拉开门就见到门前站着闻人羽,闻人羽捧着一只食盒,目光在小小脸上微转,见她耳中红珠轻晃,低下目光“桑姑娘,明日就是端阳节,我送些粽子来给你和谢兄。” 食盒里盛着一碟小粽子,每只粽子扎得只有龙眼那么大,五六只叠在一起,做得小巧精致。 小小伸手接过,看向闻人羽的腿“多谢你了,你的腿怎么样了” 闻人羽微微一笑“桑姑娘手确是很稳,除了创处一点未破,上了药已经好得多了。” 小小点点头,捧着粽子想送进屋中去,闻人羽突然叫住她“桑姑娘。” 小小回身望向他,闻人羽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一共只有两句,都已经说完了,可难得与她同处,还想再多说两句。 “怎么还有何事” 她双瞳雾色,似含着水气,将闻人羽看在原地,他怔了片刻才道“谢兄与桑姑娘的道门缉书,我已经叫人撤下了,之前是我们多有得罪。” 其实双方有错,闻人羽这么说完,小小又点点头“那多谢你了。” 一句说完,又要回身,闻人羽再没旁的话能说,急着又加一句“桑姑娘,明日城中有赛龙舟看。” 小小眼睛一下亮了,她还是小时候跟着师父师兄看过一回赛龙舟,说是赛舟也不过是几条小船在 塘里划个来回。 师父喝多了雄黄酒,告诉他们京城的赛舟才热闹,河道又长又宽,龙舟就雕出龙头的样子,船头船尾都有鼓手击鼓,河道两边观者如潮。 “那船是雕龙头的吗” 闻人羽不知道,他没瞧过商州的龙船是怎么样的,可小小难得有兴致与他说话,他头回觉得自己笨口拙舌,想了想还是老实说道“我也不知,只听驿站小吏说很是热闹。” 小小点点头“那我跟师兄明天去看赛龙舟。” 闻人羽刚想说一同去,院门外传有个声音唤他“闻人羽” 一个火色衣裙的姑娘从院门外进来,连跑带跳的走到闻人羽身前,胳膊攀上他的手臂,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小小“你是谁” 闻人羽脸色微红,挣脱出来,退后一步,行礼道“郡主。” 红衣女孩眉头一蹙,嘴巴一噘“让你不要叫我郡主。”说完还盯着小小,“你是谁呀” 目光盯着小小的脸,看她肤光如雪,眉长口小,一身淡青色的布衣裙,除两耳红珠之外,通身无饰,但神色澹静,清丽非常。 红衣女孩将小小从上到下扫过一眼,待见到她手中的食盒,立时恼了“这是我好容易裹了送给你的,你怎么送给别人” 看向小小的目光隐隐带着敌意。 闻人羽一时语塞“我不知道这是郡主亲手裹的,对不住。” 小小看那女孩目中有泪,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将食盒递给她“给你。” 她喜欢吃肉的,师兄买回来的那些,一只只包得拳头那么大,里头塞上大肉,肉汁煮进粽米中,咬上一口才好吃呢。 红衣女孩目光似火,一把将食盒推开,食盒打落在地上,里头的玛瑙碟摔了个粉碎,五六只小粽滚在地上,丝绳沾了灰。 闻人羽低眉敛声,对着红衣女孩行礼“给郡主赔罪,这是我一人的不是,还请郡主莫要迁怒。” 红衣姑娘大眼含泪,她从小到大,哪曾包过粽子,为了裹几只好看的粽子,包了一堆,好不容易才挑出这五六只来,竟被他轻易送人。 又羞又恼,瞪向小小。 就在此时,谢玄回来了,他进门就见这情状,大皱眉头,几步走到小小跟前,把小小拉到身后,问她“怎么了” 小小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这郡主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闻人羽再次致歉“是我的不是,我不知这粽子是前院送来的,想送些来给谢兄与桑姑娘。” 红衣女孩一见谢玄,怒意反而消了,原来不光是送给那女孩的。 她吸吸鼻子,眨眨眼睛,一时懊悔,方才不该这样发脾气,这下可好了,闻人羽一定生气了。 她看向小小,发间点缀的金蝴蝶双翅扑扇,对小小道“你跟我一起去看龙舟,好不好” 她方才还盛气凌人,这会儿又小心翼翼,怕小小不愿意,还对小小道“赛龙舟的时候可多人了,跟我去看十步之内都没人敢挤你。” 第57章 长命缕 惊蛰 怀愫文 郡主虽在跟小小说话, 可眼睛却时不时看向闻人羽, 偷眼看他的脸色。 虽然他平日就是这么一张脸, 既不喜也不怒,不论如何纠缠都有涵养的模样,可她还是知道,闻人羽生气了。 她看向小小的目光愈加渴盼,好像只要小小一答应, 闻人羽就能不再生气一样。 郡主生得大眼玲珑, 这么看着小小, 让小小想起豆豆来,豆豆肚皮没吃饱的时候,便会用这种目光看人, 看得人不得不将手中的肉干抛给它。 谢玄一把扣住小小的手“我会带她去看赛龙舟的,就不劳烦郡主娘娘了。”这就是朱长文说的贵人,不能让小小受她的闲气。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隐有泪意, 郡主急巴巴拉住小小的袖子“我跟你赔不是好不好你要什么衣裳鞋子胭脂珠钗什么都行。” 她说这话并无坏心,她一身织金红裙,头上戴的嵌红宝石珠钗,双腕套着金环, 这还只是家常打扮, 对她来说小小穿的就是素衣布衫,实是她生平从未见过的粗糙。 闻人羽飞快看了小小一眼, 他知道这是小小的新衣, 她是着意打扮过的, 对郡主道“桑姑娘是修道之人,道书有云,至简至纯,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最后一句发自内心,想看小小一眼,可到底持住了,连余光也不曾瞥过去。 谢玄咧咧牙,闻人羽说话总叫他牙酸,拉着小小的手紧了紧,那郡主发间的金蝴蝶让小小戴上一定更好看,如今先送给她糖蝴蝶,等日后有了银子,也打这么一对金蝶儿给她。 什么至简至纯,他得带着小小把天下好吃的都吃了,好穿的都穿过,到那会儿再说什么至简至纯。 郡主越说越错,越错越急,粉面泛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小看她果似豆豆,拍了拍她“我知道。” 她光看就知道了,这位郡主五蕴之气纯净无瑕,确是没有一点坏心。 郡主有了台阶下,拉着小小笑靥如花,真心实意对她道“我叫明珠,你叫什么” 小小瞥了谢玄一眼,每到要与人互通姓名之时,她便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听,都是师兄给她随便起名的缘故。 谢玄立时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摸了摸鼻子。 “我叫小小。” 明珠又问“那你和你师兄跟不跟咱们一道去京城是不是也要去道门大比” 小小看向谢玄,闻人羽道“我正因此事来找谢兄,谢兄请借一步说话。” 闻人羽和谢玄到院中树下谈话,明珠一双眼睛粘在闻人羽身上,看了半日也不见闻人羽回头,垂头丧气回过头来。 看见小小眼睛又明亮起来“咱们玩罢。” 她往廊下一坐,拍了拍身边示意小小坐下“你跟你师兄瞧着不像修道的,和紫微宫的人不一样,我还以为天下的道士都跟闻人羽一样,成天扯着脸皮笑,一点没趣味儿。” 说完学着闻人羽说话的调子“道书有云” 小小看着她,眼睛弯了弯。 明珠掏出个荷包来,从里头取出荷花糖,分给小小一颗,自己也嚼一颗“我也不想坐到高楼上看赛龙船,我想去灯市街,好容易出来一回,什么地方也没去成,成天光闷在驿站里。” 小小手里托着那颗荷花糖,拿到鼻前闻了闻,这糖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绿莹莹的,做成小荷叶的模样,闻着有股荷香气。 小小慢慢送到嘴里,明珠已经嚼了两颗,两颊鼓鼓,嘴里还在说个不停“我也想到街上去走走,端阳集可热闹了,夜里还有灯会,咱们一道去看看好不好” 谢玄抬眼看见郡主和小小坐着说话吃糖,这才看向闻人羽。 闻人羽道“呼延图诡计多端,踪迹极难寻觅,谢兄与桑姑娘要去何处若能同路,也好有个照应。” “我们要去京城,我跟师妹想去瞧瞧道门大比,原来只听说热闹,这回想看一看。”他随口扯了个由头。 道门大比是天下玄门道术之争。 南道北道每隔五年便要办一次,说是身在玄门皆可参赛,可魁首就在奉天观和紫微宫之间,已经接连二次由紫微宫夺魁了。 玄门中人想看道术比试那再寻常不过,谢玄借这个由头掩盖他们上京的意图。 闻人羽知道此去同路,有些欣喜“那谢兄可愿与我们同路届时观战我也能安排。” 谢玄扯着脸皮笑“那就多谢你了。”小小余毒未清,他身上又有飞星术的上卷,呼延图易容的本事确实了得,换一张脸便叫人防不胜防,跟着闻人羽还能多探听些师父的事。 二人谈完正事,明珠已经跟小小约定“那明日咱们就一起上街去。” 小小轻点下头,明珠把余下的半包小荷叶糖塞到她手里,伸手去勾闻人羽的胳膊“那你也一起去。” 闻人羽侧身避开,可到底点头应了。 谢玄和小小都不懂那两个人的心里的弯绕,谢玄伸手点点小小的脑门“我买了雄黄酒,明儿一早给你点额用。” 小小嘴角一翘,也想起小时候两人过端阳节的趣事来,欢然问道“那你买了彩线没有” 年年都要编三条彩绦,一条给自己一条给师兄,还有一条留着给师父,每岁端阳他们三人都会一起系上长命缕,等到六月初六,再用剪子剪去,抛到屋顶上,祈求一年平安顺意。 “买了,我买了粗些的,细的容易磨断,还有两只绉纱花儿,你正好一边戴一个。”说着在小小头上比划起来。 小小心里有些不乐,小姑娘家才戴两朵呢,她都不梳麻花辫子了,师兄怎么就看不见。 两人欣然自喜,仿佛院中再没有第三个人。 明珠眨眼听着,抿唇笑了,原来小小喜欢她师兄呀。 闻人羽垂下目光,拱手告辞,明珠不知他怎么又不高兴了,紧紧跟在他身后“闻人羽,你还要不要吃小粽子” 谢玄将二人送出院门,回屋就见小小拎着豆豆的尾巴,豆豆嘴里叼着他给小小买的绉纱花儿。 端阳节女儿家头上都戴五毒,绉纱花扎得也是蜘蛛蝎子的模样,豆豆睡醒一瞧,眼前一团花花绿绿的事务,一下叼在嘴里。 它咬了便不会吐,牙勾在纱花上,大张着嘴,咽不下吐不出。 还是小小发现了,赶紧把它拎起来,倒吊着让它把东西吐出来。 蛛蛛掉在地上,绉纱被豆豆的唾液融化大半,黏乎乎的一团,不能再戴了。 豆豆也知道自己干了坏事,歪脖子把身体藏起来,小小轻轻弹它的脑门,它便扭着蛇身在床上滚了一圈儿,再用头去蹭小小的手掌心。 “端阳节百毒避走,怎么豆豆一点也不怕”小小好奇问道。 谢玄抱着胳膊,看着绉纱花儿烂糟糟的,磨牙吓唬它道“要不然把它扔进雄黄酒里,看它怕不怕。” 豆豆蛇身直立,“嗖”一下钻进被子里,怎么叫它,它都不肯出来了。 “怂货。”谢玄哪会真的用它泡酒,不过吓吓它,看它当真不出来,关上门窗,从怀中取出半张羊皮卷。 半块羊皮卷,就只有巴掌大小,当时为了让呼延图能交出解药,谢玄一撕两半,两半都是一样大的。 到这会儿还没能静下心来仔细看一看。 将羊皮卷摊在桌上,上面凹凹凸凸,写的也根本不是字,倒像鬼画符,一个都认不出,若非是从那玉轴里取出来的,谢玄还道这是张刮废了的羊皮。 两人头凑着头,正过来倒过去,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谢玄皱皱眉头“这个就是飞星术” 小小想了想“要不要问问老前辈” 呼延图恨不得天下无人知道飞星术,谢玄和小小却揣着羊皮卷去找了老道士,可他喝得醉了,歪在凉亭里打呼,怎么拍也拍不醒。 两人只好又回到房中,对着灯火照,又拿水来泡,还对着星光月色去看,一点用也没有,字还是那些字,曲曲折折,根本看不懂。 羊皮卷经过这番折腾,被扔在桌上晾干。 谢玄往灯中倒油,小小在灯火下编长命缕,玉指轻挑,将五色丝绳编在一起,编上一截看那羊皮卷一眼“会不会是假的,根本没用的。” 谢玄却有些气闷“早知道这样,干脆给你换整颗解药了。” 就算当时换了,呼延图也不一定给真的解药,但这东西无用,还是让谢玄有些泄气,他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笑起来“那恶人这会儿是不是已经想破了脑袋” 他笑这一声,窗棱轻响一下,谢玄扭头看去,半个人影也无。 驿站之中处处都是兵丁,出去进来都得核实身份,除了郡主,澹王也在,闲杂人等想混进来并不容易。 可谢玄还是放出纸鹤查探一回,这才放心。 守着小小,看她练一遍玉虚真人教的稳魂之法,这才睡去。 天色一点,就指沾雄黄,在小小的额头上画了个“王”字,小小又依样在谢玄的额上画一个。 今岁她编了四条长命缕,互相系在对方腕上,一条留给师父,另一条给豆豆。 豆豆昨天还神气活现,今天却成了一条软趴趴的蛇,有气无力的靠着小小,因小小身上比别处都更阴凉。 小小把长命缕绕在它脖子上,它有气无力张张嘴,连“嘶嘶”声都发不出来了。 小小将它缠在腕间,就听院门前一阵喧闹,开门一看,明珠已经在院外等着,身边还拉着闻人羽。 她昨日一身红衣,今日却穿了青衣裙,通身无饰,素净淡雅,与小小昨日穿的那件有些相像。 她从未穿过这种衣裳,抻着袖子问闻人羽“我穿这个好不好看” 第58章 赛龙舟 惊蛰 怀愫文 明珠满含期待, 闻人羽一时尴尬,他是修道之人, 此生不该沾儿女, 一个桑姑娘已然叫他罔知所措。 赤霞郡主一直百般示好, 不通此事时,闻人羽尚能举动若定,如今懂得了, 反而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以手作拳举到唇边, 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当作没听见这个问题“谢兄, 桑姑娘, 时辰不早了, 咱们走罢。” 明珠噘起了嘴, 闻人羽不夸奖她, 她就凑过去跟小小咬耳朵“这件好不好看”女孩子的事儿自然还是要问女孩。 小小今日还穿着昨天那一身青衣裙,把余下的一只绉纱蜘蛛戴在头上,她上下瞧了瞧明珠的衣裳, 点点头“很好看。” 明珠容貌娇美,双目有神, 穿艳色更明丽,穿素色虽不及小小天然一股清灵之气,可一样是好看的。 明珠眼睛一亮, 挽住小小的胳膊“你可真好。”她虽心思单纯, 也知道什么是认真夸奖, 似小小这样,才是认真觉得她好看。 她挽着小小,摸出一袋糖来,昨儿是小荷叶,今日是梅花糖,与跟小小分食,咕咕哝哝告诉小小“咱们先逛市集,再去看赛龙船,夜里逛灯会。” 市集人潮涌动,坊与坊之间挂彩结灯,白日里看已经很热闹,到了夜里点起灯来就更热闹了。 小小从没逛过这么大的市集,明珠也是一样,两个女孩看什么都觉新鲜,明珠拉着小小,看什么都要挤到最前头去。 街上划旱船的、耍百戏的还有街口戏台上唱小曲儿的。 眼睛一时看这儿,一时又看那儿,根本就不够用。 谢玄和闻人羽就跟在她们身后,小小初时还时不时回头看看师兄在不在,她每每回头,谢玄便冲她笑一笑。 等后来看戏看得入迷,也就顾不上师兄了。 谢玄磨着后槽牙,本来他是想自己带小小出来,两人把臂同游,结果挤进个郡主来,拉着小小就不撒手了。 谢玄还没好气的看了看闻人羽,她不是喜欢闻人羽么,拉着小小干什么。 闻人羽察觉到谢玄的目光,却会错了意,对谢玄微微笑道“赤霞郡主虽贵为郡主,倒是个心思简单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她不是那种以权势压人的人,谢玄可以放心小小与她相交。 谢玄抬眼一看,小小正站在面具摊子前,跟郡主两人挑花面具,难得见她与人说这么多的话。 小小从小到大也没有女孩子当玩伴,难得有了一个,便让她好好玩一玩。 小小挑了个花脸面具,明珠要了个一模一样的,戴上面具对小小道“咱们戴上面具,假装我是你,你是我,叫他们猜一猜好不好” 小小抿着唇摇摇头“骗不到我师兄的。”师兄一眼就能将她认出来。 明珠取下面具,眨眨眼儿,凑到小小耳边问她“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你师兄” 小小理所当然的点头“我当然喜欢我师兄了。” 明珠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没明白,摇头大叹“不是那种喜欢” “那是哪种喜欢”小小蹙起眉头。 “就是就是,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们互相喜欢,没有别人,不许有别人。”明珠转了半天眼珠,好不容易说出这一句来。 小小一下怔住了,她突然想到青梅,青梅喜欢师兄,她便很不愿意,大胡子他们喜欢师兄,她却又替师兄觉得高兴。 明珠看她若有所思,笑吟吟道“怎么样,懂了罢。” 说完告诉小小自己的秘密“我喜欢闻人羽,就不许他喜欢别人,也不许别人喜欢他” 她说这话时,方才像个郡主,下巴一翘,耳中米珠大的红宝石轻晃,映得眸中似有火色,十分骄傲的模样。 可说完又叹息了“可他除了修道,什么也不喜欢。” 为了同他有话说,明珠还看过道藏经书,可她生就少这一根筯,根本看不懂,就更别提与闻人羽同坐论道了,她问小小“我这会儿学道术,还能学会么” “能学,”小小一点头,“我师父常说,道在师传修在己,自身还须自身度。你想学道,什么时候都能学。” 明珠听了,心中跃跃,她回头瞥一眼闻人羽,见他目光平和,似看着她,又没看见她,回头咬牙对小小说道“你肯不肯教我” 小小眼睛微张,她自己还没出师呢。 明珠摇着她的袖子“你就答应了罢,冰敬炭敬三节两寿,我肯定持弟子礼来孝敬你。” 说完心中盘算起来,她当弟子,就要给小小做一箱子新衣,再打些头面,做几件像样的的道袍,莲花冠金的玉的都不能少。 京城中除了紫微宫之外,还有清净散人执掌的坤道观,里头的女道穿的道衣飘逸出尘,若穿在小小身上定也好看。 小小想了想“我得问问师兄。” 一条街还没逛完,手里就已经拎满了东西,提着满手的东西到观澜楼中面湖的雅间,大开着窗户,就在楼上看赛龙舟。 几只龙头窄船停在湖那头,只只船头都系上彩绸,船前船后各有一名鼓手,等鼓声一响,就开始赛舟,哪一只船队先到对岸,哪一只船队便赢了。 明珠告诉小小,赛龙舟还有彩头,赢的那队能得州官赐下的金银。 明珠在窗边眺望“咱们来赌,看看哪条船能赢。” 每只船的龙头上系着不同颜色的彩绸,他们的局还没开,店小二便托着个盘子进来了“各位贵客,要不要也押一只龙舟,多小不论,取个吉利的意头。” 托盘上画着红黄子,里头零零碎碎列着金银,明珠问道“赌哪个赢的最多” 小二笑了声“往年都是郑家船队赢得多,押郑家的也最多,今年他们船队连人都没凑齐,下注的人便少了。” 黄里头只有零星的钱财,比红绿中的,要少得多。 谢玄一听郑家,就问“是不是龙威镖局的郑家” 小二点点头“就是郑爷的船队,听说今岁人不齐,旁的船队都是十三人,郑爷的船队连十个人都没有。” 谢玄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一角碎银来“我买郑家的船队赢。” 这就是他身上最后余的一点钱了,这一角碎银用完,就要想法子接点活,总不能白吃白喝着到京城去。 小二一瞧,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送钱么,又把托盘送到闻人羽面前。 明珠拉住闻人羽“你说咱们赌谁赢” 闻人羽摇一摇头“我便不必了。” 谢玄道“九真妙戒,老君五戒,可都没有戒赌的,何必这样扫兴。” 闻人羽听了,这才道“那我跟谢玄一同押郑家赢罢。” 明珠当然跟闻人羽,她寻常身上就不带银钱,走到哪儿都有护卫侍女给钱,再不然金银首饰总有许多,偏偏今日带的一袋子钱都买东西了。 想了想解下耳环“我也赌郑家赢。” 她这一对耳环是火烧红宝石的,虽只有米珠大小,也价值不菲,小二看这屋里几人,这可真是散财的菩萨,乐得一打颠儿下去了。 明珠押了宝石又忐忑起来“那郑家会赢么” 小小从瓷碟子里取出蜜饯,咬一口糖霜桃条“我师兄肯定赢的。” 没一会儿锣鼓声震天响起来,五只龙舟向对岸进发,郑家的船虽不在最后,但离第一却还差着两只船。 明珠扒着窗框,翘首遥望,回身看见三人都坐在桌前吃菜,瞪圆了眼睛“你们都不看么” 闻人羽面前摆着几道精致素斋,小小谢玄面前是鸡鸭鱼肉,闻人羽下箸极慢,谢玄却尝了什么味道好,都要给小小挟一筷子。 挟了一块鱼肚把长刺挑干净,搁在她碗里。 小小吃着鱼肚肉又说一次“我师兄不会输的。” 明珠扭头继续看,时不时便道“完了完了,后头又赶上来了”那船头刚要超过郑家的,湖中突然起了风。 风将船上的旗帜刮掉,半条船的人都被盖住了。 郑家船队趁此机会,越过前面一只,从第三名,升成第二句。 明珠欢叫一声,跟着又皱眉头“第一只比他们快整整一个船身,必是快不过了。” 小小又吃了一块荔枝肉,她望着谢玄,眼睛一弯。 郑家船队猛力向前,追上了半只船身,眼看就要到对岸了,明珠哀声叹气,以为这次赌局必要输了。 谁知第一名的陈家船队两名船手,手中的桨突然折断,船往,虽只有片刻,可等他们调好船头,郑家的船已经踩红得魁。 相差不过分毫而已。 明珠捂着胸口,一下跳起来“赢了赢了咱们真的赢的了” 回身一看,闻人羽已经用完了饭,正在喝香茗,谢玄啃一只鸡腿,小小啃着另一只,明珠哼了一声“真是没趣儿。” 小二托着托盘回来,谢玄那一角碎银子赢了十多两。 小二啧啧称奇“咱们楼里今儿赢的就只有几位客倌。” 明珠那对耳环给她赢了一包银钱,她分给小小一半“这可是我从小到大,头一回赚钱,夜里我请客,你想买什么” 白日里已经足够热闹,到了晚上游人挤得水泄不通。 灯市街巷中一面摆食摊,一面卖灯笼绒花各色玩物,游人脸上大半戴了面具,小小和明珠也都戴上,两人在灯笼摊前停下。 买两对花灯,明珠买了一只并蒂莲,伸手递给闻人羽“我送你的。” 闻人羽面色微红,瞥一眼小小,见她和谢玄手中拿着一样的灯,灯火为映得小小脸如芙蓉,他撇过头去“郡主,这不成体统。” 明珠递灯的手顿了顿,咬唇轻声道“怎么不成体统了,咱们还定过亲呢。” 闻人羽的脸涨得通红“郡主切莫再说,那本是两家的戏言。”说完饮一口冰雪蔗浆水压压惊。 明珠忽然恼起来“那怎么能是戏言,信物都换了,若不是若不是紫微真人突然收你为徒,这会儿咱们堂都拜了” 闻人羽一口呛住,猛然咳嗽起来。 小小谢玄互望一眼,俱都哑然,原来闻人羽跟明珠还定过亲,谢玄笑吟吟对闻人羽道“那你师父岂不是拆散鸳鸯” 师父果然还是自家的好,别人家的师父就只会折姻缘,自家的师父却系红绳,要是师父能早点告诉小小,那就更好了。 闻人羽一口气顺了,他正色道“郡主切莫再说这些,若损郡主清誉,我万死难辞,亦不可妄议师尊。” 明珠眼眶一红,跺了下脚,扭头便跑了。 第59章 搜魂术 惊蛰 怀愫文 灯市街上万头攒动, 郡主一钻进人潮便不见了踪影。 闻人羽拨开人群,满眼望去俱穿红着绿的女子, 已经辨认不出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他回身便道“桑姑娘,谢兄, 我去寻人, 你们自便。” 赤霞郡主生就尊贵, 长到这么大连出王府只怕也没有几次, 她要是出了事,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谢玄这下可算明白朱长文的意思了,贵人就是麻烦。 小小喜欢明珠,她自己并不活泼,但却喜欢灵动的人, 蹙了眉头道“我们一起找。” 随手从灯花摊子上买来一把香, 问闻人羽“郡主的生辰八字你可知道” 闻人羽还当真知道,两人定亲并非戏言, 当年不仅换过信物, 还曾换了庚帖, 他被师尊收到门下, 斩断姻缘, 信物庚帖已经退还。 可当年用来合八字的红笺却一直都压在母亲的妆匣中。 偶尔回家, 到母亲屋中请安, 母亲还会念叨“我儿若非入道, 该有一段天作之合的好姻缘。” 她才不管儿子成了紫微真人亲传弟子, 对家族有多么大的好处, 她只要想到自己这个儿子从小送到道观中受苦,不能娶妻生子,这辈子只有明月清风相伴,便要默默垂泪。 母亲时时拿出这八字红笺来摩挲,闻人羽见过许多回。 他将明珠的八字轻声告诉小小,小小双目轻阖,心神贯一,点香起咒,默念明珠的生辰八字。 香烟腾空而起,谢玄放出纸鹤,纸鹤顺着袅袅烟丝飞了出去。 闻人羽暗暗惊诧,搜魂咒他当然知道,可从来也不知还能用在活人的身上,看了谢玄小小一眼,这便是是天师道的法门 纸鹤翩然飞出,三人举步跟上,,往烟丝飞处去找赤霞郡主。 明珠撒腿跑开,等心里好受些了,已经不知转了几个弯,跑到了灯火黯淡处,回身一望,四周都是小巷子,辨认不出来时路。 她茫然四顾,心中怯意顿生,也顾不得抹眼泪,抽泣着想找回去的路,摸到袋里有钱,心中略定。 这一路上她跟哥哥上京城,也算见识过了,捏着钱财问问小贩,只要知道驿站在哪儿,顺着路问回去就是。 掏出帕子抹掉眼泪,走到个卖甘蔗糖水的小贩面前“商州驿往哪儿走” 小贩正给人盛甘蔗糖水,随手指了个方向。 明珠掏出钱袋来,摸了一把碎银散到摊子上,小贩瞪圆了眼睛,忙不迭把钱给收起来,抬头就见蹲在墙根下的两三个人站了起来,悄悄跟在那姑娘身后,张嘴刚要说,又把舌头含住了,那些个地痞可开罪不起。 纸鹤飞出半条街,越飞越偏僻,四周的环境也不像街市那么干净。 闻人羽蹙蹙眉头“郡主真往这里来了” 咒术是不会错的,小小与谢玄互望一眼,谢玄眉头紧皱,这地方鱼龙混杂,她又孤身一人“不会遇上拍花子的吧。” 纸鹤飞到一处,香烟便失了踪迹,小小又点一根,这回烟笔直往上,就是指明方向,明珠真的丢了。 澹王勃然大怒,明珠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老王妃老来得女,生时红霞漫天,把这女儿看得眼睛珠子一般疼爱。 澹王又只有这一个妹妹,比他小了二十岁,拿这个妹妹当女儿一样养大。 宠爱非常,一落地就上疏请封,又因为亲事亏待了她,对她心怀愧疚,自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不过跟闻人羽出去一回,人便丢了。 整个商州城被翻了个底朝天,查到那卖甘蔗糖水的小贩身上,不必用刑他就全说了,跟上去的一个赖四,一个毛六。 名字一报上去,州官便问下官“是什么人,赶紧给拿回来。” 下官冷汗直流,端阳节还没过,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胳膊都在打抖“这二人是做“活羊”生意的。” 州官一听,膝盖骨都软了,活羊生意便是指拐卖良家,拿人当羊贩出去,每到节日集会,总有报失人口的,谁知今日偏偏拐到了郡主的头上。 一脚踢在下官的腿上“还不赶紧抓人” 州府兵丁尽皆出动,商州有码头船只,似这种生意,走水路更快,把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往船舱里一塞,灌点儿迷魂汤药,悄没声息的就运出港去。 只要船出了港口,这些女子便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由得人摆布了。 赖四毛六两个人知道惹了大事,委顿在地,还有什么不招认的。 “小人原是看着那姑娘出手阔绰,又是外乡人,只想着将她送到驿站,得一笔赏钱” 先时还编胡话,剁了一根手指头,疼得昏了过去,被冷水泼醒,这才从实招了“小人是想将她送到船上去的,可哪知道那姑娘会拳脚,打了咱们几个一顿,自己走了。” 他们本来拿这女子当肥羊看,没想到反被她打了一顿,其实两三个人死命拦腰抱住了,也不是制不住。 可这个脾气,在船上也容易闹出事来,卖给哪家都惹麻烦。 澹王沉脸看着这二人,运人的船只和两人家中俱都搜过,在船底夹板里搜出个女孩来,有的还昏迷着,有的缩成一团嘤嘤哭泣。 兵丁将人客客气气请了出来,没有一个是赤霞郡主。 澹王听了禀报,赖四毛六知道自己没了活路,把商州城中做这营生的都给招了出来,除了人羊生意,便是开妓馆的。 州官小心翼翼进言“王爷,这事对郡主清誉有碍,要不然就说王爷丢了东西,叫人搜捕贼人。” 澹王点一点头,看了下属一眼,下属抬刀便砍,切赖四毛六的手指头,就跟切葱花似的,一根一根滚到地上。 州官是文人,哪里见过这般酷刑,看得腿肚子直打抖,澹王看着温文尔雅,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狠人。 闻人羽一回驿站就开坛作法,将明珠的爱物摆在几案上,念经起符,一道灵符拍出,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小心中不安,谢玄也是热血心肠,明珠就是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走丢的,自然要找回来。 小小两弯细眉拧在一起“搜魂咒怎么会不灵呢” “不好”谢玄回过神来,“会不会是呼延图”只有他能封住魂识,让搜魂咒也找不到人。 明珠醒转来时,被装在一个布袋里,她挣扎了两下,就听见一声轻笑“醒了” “哗拉”一声掀开盖在她身上的布,背着光只能看见一道人影。 明珠又惊又惧,分明想要怒叱,可喉咙里发出的是极虚弱的声音“你是谁你大胆” 那人面目不清,伸出一只手来想摸明珠的脸,明珠本能的想往后缩,这才觉得自己四肢无力,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一下。 她更害怕了,心口怦怦直跳,不知这人想拿她如何。 那人摸了摸她的脸,手指头从眉骨刮到她下巴,竟称赞她一声“真是一付好皮囊。” 明珠死死咬牙,目中含泪,先时屈辱,跟着便从心底泛起凉意,自小到大,听许多人夸赞她长得美,可从来没人用这种语调说这种话,就像就像是在品评动物的皮毛那样。 她牙齿战战,抖着声问“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那人似乎打量她一会,并不出声,开门出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再开口时没了那种闲适,沉声问她“你是什么人” 明珠本来以为这人抓她是要拿她换赎金,可这人竟不知她是谁,她大着胆子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那人冷哼一声,阴森森道“谁叫你要穿这身衣裳,戴这个面具。” 明珠这才看见她跟小小一同买的面具被扔在一边。 这人便是呼延图,他得了飞星术的下半卷,百思不得其解,便以为是没有上半卷的缘故,他驱凶灵前往,想探听消息,谁知才刚靠近谢玄住的屋子,凶灵便被金光神咒蜇伤。 呼延图这才想把小小绑来,让谢玄用上半卷飞星术来换。 眼看她一人落单,还碰上几个人贩子,出手倒也有章法,不全是花架子,呼延图看了一会儿,把人掳到他的船上。 谁知人还没醒,外头就闹腾起来,一队队的兵丁将港口围住,什么船只都不许出港口,那对师兄妹当真这么了得,就不会投靠郑开山,跟着镖局出城了。 明珠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她这下明白了,这人想抓桑小小,但他抓错了人。 呼延图点起灯来,明珠乍见灯火,眼中流泪,她拼命眨去,瞪向呼延图,就见她眼前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刚刚暗着灯说话,她还以为对方是个年轻人。 呼延图看了看她“这倒有些麻烦。” 说着用一张黄纸浸湿了水,“啪”一声拍在明珠的脸上。 明珠动弹不得,口中呜咽一声,她听人说过,有种刑罚叫加官晋爵,便是一张一张将纸浸湿,贴在人面上。 初时几张,还能呼吸,等贴得多了,人便不能呼吸,死得既痛苦又丑陋。 明珠一哭,呼延图便挑挑眉“你这女娃娃,知道的倒多。” 他方才还是年轻人的声音,一点起灯来,不论神情动作都像老翁。 那张纸贴了一会儿,又被揭下来,呼延图伸手在她脸上抹了抹,又不知涂画些什么,找出一床破被,盖在她身上。 没一会儿兵丁就搜到了这只船前,明珠听见是官兵的声音,眼里露出喜色,刚要张口就被呼延图戳了哑穴。 “老头子,这么晚了,是什么人” 明珠一双眼睛惊恐睁大,从他嘴里发出的,分明是个老妇的声音。 “老婆子,你身子不好,赶紧躺下,我出去见官。”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掀开布帘,弯腰给官兵们行礼。 又揭开布帘让为首的那个看了看明珠,小小渔舟根本藏不了人,那个兵丁的目光就从明珠的脸上滑了过去。 第60章 开天眼 明珠窝在破被中, 僵直了身子, 想要开口呼救,可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除了瞪大双眼示意, 她没有一点办法。 那些兵丁看着这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瞪着他们,还以为她是在害怕他们,仔细扫过船舱, 就又放下了帘子, 走向后一条船去了。 “老头” 颤颤巍巍出去, 同那些官兵打招呼“军爷,咱这就把船开走。” 官兵挥一挥手,“老头”划动小船到港口关卡,关卡的官兵也再看了一次, 没瞧出什么异样来。 船只渐渐驶离港口, 离人声越远,明珠就越是害怕,要是这人将她杀了,再悄无人知的抛到水里, 谁也找不到她。 船划出去很远, 驶进一片深塘, 四周静无人声,“老头”不再颤巍巍的走路, 他直起了腰板, 看上去比刚才高大了一圈。 正当明珠以为他要杀她的时候, 呼延图揭开布帘出去了。 舱中只余明珠一人,她四肢慢慢回复知觉,开始觉得酸麻,手脚并用的爬向布帘,掀开帘子一看,除了一片野塘水草外,就只有满天的星斗。 怪不得那人敢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四面都是水,没有出去的路。 明珠活动活动手脚,若是寻常女子当然出不去,可她会水。 弓马凫水是哥哥手把手教她的,黑暗中的野塘虽没游过,但总比困死在这里要强。 明珠站起来,举步想跳,脚下一软,她穴道被封太久,气血运转不畅,麻劲还未过去,挣扎着想再站起,就听见一声轻笑。 那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船舱顶上,抱着胳膊看着她,见她看过来,把条活鱼往船板上一扔“怎么不跳” 明珠立时假装自己并不会水,把身子缩成一团,那人果然又笑了一声。 也不再封她的穴,当着她的面杀鱼煮汤,小刀扎进鱼背,轻刮一下,便把整条鱼骨剔了出来,鱼肉落在锅中,倒上一碗面糊,做了一锅鱼面糊糊。 他做这些事时,看也不看明珠一眼,明珠便抱着膝盖缩在船头。 鱼面糊煮好了,他盛出一碗来搁在锅边,又盛了一碗,拿在手里,示意明珠过来吃饭。 这片野塘寂无人声,明珠咬紧牙关,他肯给她吃东西,就是暂时还不会杀她。 她轻轻阖了阖眼,露出柔顺的目光,伸手拿起碗,小口小口喝着鱼汤。 “能让澹王派这么多官兵找你你是他的姬妾”呼延图顶着老翁的脸,声音却很年轻,问完了又摇头,“不对,你不是姬妾。” “你是澹王的女儿” 明珠的年纪确实能当澹王的女儿了。 呼延图勾起嘴角,见她一动都不敢动,还道自己猜对了,上京城都要带着女儿,可见十分宠爱,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那对师兄妹是不是投靠了澹王府” 大昭道术盛行,王府养的门客中也有各玄门道宗的道士,何况谢玄手里还有飞星术。 商王曾凭一己之力打天下,飞星术既是道术,又是阵法,只要按阵列兵,进阵就无有生还者,是以攻城掠地,战无不胜。 明珠一下怔住,她哪里知道谢玄有没有投靠王府,只知道府中确实是有许多术士方士,她摇摇头“他们是去京城看道门大比的。” “道门大比。”呼延图一字一顿,说完冷哼一声,“沽名钓誉。” 明珠小心翼翼觑着他的脸色,他眼睛一眯,脸色猛然一变,伸手打翻了她手里的汤碗,扼住她的喉咙“他们有没有给澹王什么东西” 进献飞星术,纵这二人破不了羊皮卷的秘密,也能就此飞黄腾达。 明珠被扼得喘不过气来,可她当真不知,只觉出气越多,进气越少,胡乱点头,从喉咙里挤出声来“有。” 一个“有”字,让呼延图放开了她,她伏在船板上猛烈咳嗽,拼命吸气,把目中泪意忍住,越是这样越不能哭 “你可知道是什么东西”呼延图又放缓了声音,好似方才要扼死她的不是他一般,循循善诱,眼中还笑眯眯的。 明珠这下知道,此人喜怒无常,得顺着他的话说,才能活命。 “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没看过。”明珠情急之下编造谎言,绞尽脑汁,“是用布罩着的。” 年年到王府来投靠的道士有许多,有的献丹药,有的献经书,都是些能延年益寿的东西,她说完这些,又加了一句“说是什么书,能祛病延年。” 呼延图一把将她拎起来“撒谎。” 这一回比刚才还要用力,明珠眼中流出泪来,不断挣扎“确是这么说的。” 呼延图看她这样,又松开手,纵这两个小贼不知道飞星术的厉害,玉虚子那个老东西也该知道才是,他一向与紫微真人不对付,难道是想拱澹王上位 这两下伤了明珠的喉咙,她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呼延图放开她,那对师兄妹一进驿站,他便料定了是要走投靠澹王这条路,澹王得封一个“澹”字,可若真是澹淡之人,又怎会在封地练兵养马 他扫了这个小郡主一眼,她倒还有些用处,得留她一命。 明珠蜷在舱中,本来还怕这人对她动手动脚,后来看他并不拿女色当回事,心中还松了口气,只要摸准了他进出的规律,她就能逃出去。 闻人羽设坛施法,都未能找到明珠的踪迹,小小的搜魂术也不灵,三人找到老道,请他帮忙。 老道士醉熏熏的,浑身一股雄黄味儿,他还抱着酒葫芦,醉眼惺忪“这怎么来找我问问那女娃娃不就知道了。” 谢玄和闻人羽都看向小小,小小老实说道“我的搜魂术不灵了。” 老道士哈哈一声“你这娃娃,有你这么一双眼睛,还要什么搜魂术。” 老道士翻坐起来,又饮一口酒,吧唧着嘴道“你凝神打坐,点香祝祷,再想着郡主的模样,差 不多就能看见她了。”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谢玄问道。 老道挠挠头“差不多就是差不多的意思,老子又没开过眼。”这世上开眼的人只在记载中见过,怎么开的眼,又怎么灵活使用,无人知道。 “那要是不成呢” “那就把我说的法门再练些日子,精炁神三元合一,总能成的。” 只怕明珠等不到那个时候。 三人面面相觑,再想问时,老道已经歪在床上,打起酒鼾来,一声响过一声,谢玄在他耳边大喊呼延图的名字,都没能让他坐起来。 小小眉头轻拧“那我就试一试。” 谢玄眉头紧皱对小小道“你忘记金道灵那一回,虽能离魂去找,但呼延图比金道灵厉害百倍,金道灵都能扣住你的魂魄,呼延图岂非易如反掌。” 闻人羽这才知道,原来这师兄妹二人会跟金道灵在一起,是因为谢玄捉了金道灵。 “桑姑娘,既然如此凶险,咱们再找办法就是。” 小小摇了摇头,目光坚定“那个恶人实在太坏,明珠说要拜我为师的,当师父的当然要救徒弟。” 落在呼延图的手里,若不快些找到,只怕只怕找回来,也是一付人皮架子了。 老道猛打一声响鼾,咂吧咂吧嘴,翻了个身道“给她护法便是。” 小小执意要找人,回房准备,用红绳结阵法。 谢玄在外头踱来踱去,对闻人羽道“小小是离魂找人,损耗极大,还请闻人兄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闻人羽点头道“我知道厉害。” 若找不到郡主,澹王之怒还不知如何平熄,他说完又道“若是天明还没有郡主的消息,那谢兄和桑姑娘还是还是尽早离开此地。” 他虽受罚,可到底有师父护着,谢玄与小小凶多吉少。 谢玄挑挑眉头,虽然知道,也还是承他的情“我心中有数。” 小小打开门“阵结好了,咱们开始罢。” 谢玄手中握把宝剑,小小盘腿坐在床上,他便坐在床边,剑尖戳地,屏住呼吸。 小小点起线香,也不知该念哪一段咒,请哪一位神,只好闭眼入定,心中反复想着明珠的模样。 先时还能听见谢玄的呼吸声,等念上两遍清心咒,烦躁之意渐去,气息和缓,心神贯一,只觉得身子陡然一轻,再睁开眼,眼前一片白雾迷茫。 小小心中并不胆怯,也不迷惑,只要拨开雾气,便能找到她想找的人。 她举步往前,这才发现自己站在水面之上,耳边水鸟鸣叫,这淡白雾色便是从水中而起的薄雾。 天边淡月迷濛,照见水面之中一叶小舟,小小轻轻走过去,脚步碰处,水面一圈圈涟漪漾开。 她走到舟边,眼睛透过船篷,看见明珠缩在船中,船舱中还有一团黑色人影,正是呼延图。 谢玄渐渐听不见小小的呼吸声,回头就见她双目紧阖,好似睡着了一般。 伸手摸她的腕间,气停脉住,连心口都不跳了,知道她魂魄已远,眼睛一瞬不瞬的看向线香,等线香烧到半截,便轻声呼唤小小的姓名。 呼延图猛然惊醒,只觉被人窥探,可他下了咒术,无人能找到这小郡主的行踪,看她累极而睡,推开舱门。 静湖暗月,水面一点淡淡涟漪,呼延图拍出黄符,那黄符绕舟身一圈,什么也没找到。 小小睁开眼睛,离魂之后,她又变得虚弱,按老道说的,三元守一走上一个周天,这才缓过气来“郡主在城外野塘内的一只小舟中。” 第61章 故人否 小小额上冷汗涔涔, 谢玄扶住她, 将预备好的甜糖水送到她嘴边,小小就着谢玄的手,先痛饮两口。 闻人羽就在屋外等着, 听见屋内有了动静,赶忙推门进来“如何可有郡主的消息了” 谢玄看了眼小小,蹙眉道“郡主在城外野塘内的一只小舟中。” 闻人羽跟着皱眉, 商州水道四通八达, 水路总有百来条, 要找野塘野湖可不容易。 小小一口气喝了一盏蜜水,放下碗道“再来”这回她要看得多一些,看看四周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能指明方向的东西。 “不成, 这样损耗太过了。”谢玄当即摇头, 小小从没这么短的时间内离魂两次。 闻人羽看小小唇无血色,也劝道“桑姑娘,咱们不如先将桑姑娘看见的情状禀报给澹王,也好先派人去找。” 闻人羽带着谢玄和小小去见拜见澹王, 澹王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 龙行虎步, 面白端方,眉间有焦急神色, 问闻人羽道“有明珠的消息了” 闻人羽赶紧将小小看见的禀报上去。 小小抬头一看, 就见澹王本命金光熠熠煌煌, 除了师兄之外,她还从没见过这么亮的命火。 她怔忡片刻,这才接话“赤霞郡主被呼延图打扮成老妇的模样,藏在一只乌篷船中,她虽萎靡,但并没受伤。” 澹王将目光投向小小“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看见的。” “看见的”竟还有如此大能 “这是我门中法术。”谢玄赶紧接口,将小小天生异瞳说成玄门法术,反正道宗这么多,料想这个王爷也不会知道得详细。 澹王的目光又落到谢玄身上,微一打量,便目色微凝。 这对师兄妹虽衣衫简朴,却自有卓然风姿,可让他留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他乍然相见就觉得谢玄长得十分面善,偏偏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澹王自忖记性过人,照过一面,便不会忘,谢玄这点年纪,又是江湖中人,不该让他如此在意,上下扫了谢玄两回,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他。 澹王身边的长随曲正道“必是歹人捉住了郡主,乔装打扮出了城,不如叫咱们的人扮便渔翁,到塘边湖边去找,见着有异的船只便回来报信。” 澹王沉声道“他既掳走明珠,就是有所求,依这个办法派人暗暗去找,再看看他想要什么。” 驿站内外都已经布下暗哨,只要有可疑人接近,就会有人悄悄跟上。 谢玄眉头一挑,他还能要什么,要羊皮卷。呼延图越是想要,就越不能给他。 澹王说完问闻人羽“怎么这二位少年侠士,从未向我引荐过。”他越看,越觉得谢玄眼熟,抬眉动目间这点神气,熟悉无比。 谢玄抱拳道“我师兄妹非紫微宫中人,小门小派,便不扰王爷的耳朵了。” 澹王微微一笑“江湖豪士,少年英侠,我只看脾气相和,不看出身高低。”不说他身边这些门客道士,就连闻人羽也没能找到明珠的踪迹,偏偏是这个小姑娘找到了。 小小时不时瞥一眼澹王,又时不时瞥一眼谢玄,这赤金火色照得满屋明亮,怪不得她在驿站中连一点脏东西都没瞧见过。 谢玄怕澹王再让小小离魂找人,拱手道“王爷抬爱,我师妹这功法一日只能用一次,待明日结阵寻找郡主的下落。” 澹王虽好道术,也颇通老庄之说,可并不依赖这些,治事还是靠人,不是靠术法,派出那么多人,没有线索时如大海捞针,有了线索再找不到,那便是底下人无用。 小小谢玄一告退,澹王便问身边的谋士“曲正,你觉得不觉得那少年,像一个人。” 曲正略一思索,摇头道“下官并未瞧出来,王爷觉得他像谁” “你跟我最久,你都不知,那当是我看错了。”澹王说完,又道,“去京城的日子又耽搁了几日,不知圣心。” 妹妹落入险境,可他们的处境也是一样凶险,今上病重的消息时有传来,这回是打着要再见一见儿孙的旗号叫人召回去。 去时容易,要回去可就难了。 “王爷不必过于担忧,咱们与恭王怀王已有盟约,进京之后不至孤立无援。” 澹王眉间忧色未淡,摆一摆手“先将明珠找到再说,那人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一人也抵不过千军万马。” “王爷,此番正巧与紫微宫同路,可要走动一二紫微真人虽是太孙一系,可他毕竟老了。”曲正说完又道,“穆国公府里出来的那位,难道就真的远离朝堂,承袭道统” “穆国公出尔反尔,小人也。可用但不可不防。”当年两家结亲,信物已换,老王爷急病过世,闻人羽转头就进了道门,当了紫微真人的关门弟子。 穆国公弃下盟友,上赶着巴结紫微宫,不过因紫微真人能给的利益,比澹王府给的更多罢了。 他闻人羽才是“一女二嫁”。 “下官进京之后便以同路为由,备一份礼送到穆国公府,当年之事,他也理亏,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不定就不想重修旧好。” 澹王想到当年旧事,目光一淡“如此也好,至于那一对师兄妹你查一查来历如何,能否招揽。” “谨遵王爷吩咐。”曲正一拱手,退出去安排暗哨,又安排了酒肉送给胡参将。 朱长文几个入了道门也还是穆国公的家将,只有大胡子出身不同,倒可以跟他打听打听谢玄小小的来历。 小小回到小院,闭紧了门窗,这才告诉谢玄“那位王爷的命火与师兄的十分相似。” 谢玄愕然,他方才想说这王爷穿得也着实简朴了些,看着,还没有戏台上的王爷气派,突然听小小说这话,挠挠脑袋“与我相似,那他也算是个英雄豪杰罢。” 澹王没摆架子,说话又很客气,倒比他们见过的大多数当官的都更平易近人。 比如朱长文,不过是长随,初见面就呼呼喝喝,十分瞧不上他们,这样一比,谢玄觉得这个王爷 着实不错。 小小皱着眉头“不知道明珠现在如何。” 她总不能心安,呼延图本来是想抓她的,明珠代她受过。 谢玄从包袱里掏出块羊皮来,交到小小身上“你瞧瞧,能不能拿针啊胭脂呀,刺些字上去,就比着这个来,咱们造个假的,就算要换,也用假的换。” 小小也知此事要紧,她点灯墨磨,将两块羊皮叠在一起,依样剪出来,再用朱砂和墨调出暗红色来,用针尖沾取。 子时已经过,端阳节已经过去,豆豆渐渐有了精神,用尾巴卷一块糕点,陪在小小身边,看刺字。 小小灵机一动,让豆豆吐些毒液出来,把毒液调在朱砂墨汁内,刺在羊皮卷上。 这些文字他们看不懂,但确实像是字,隔几句便有重复的,小小便把羊皮卷上的字符调换,每隔两个字加一个或者漏一个,做得有九成相像。 刺了大半,就听见窗前瑟瑟两声响。 谢玄抬头问道“是谁” 外头传进来懒洋洋一道声音“是我。” 谢玄推窗一看,老道士酒醒了,倚墙敲窗,对他们一笑“咱们走罢。” “干什么去” “教你们道术,顺便把人救回来。” 谢玄小小面面相觑,老道士伸伸懒腰,就听见他腰间骨头一响,他捂着腰喘口气“伤着了,伤着了。” 到底是拳怕少壮,跟呼延图在城中打斗,他道术胜一筹,可功夫力气是远不如当年了。 老道士伸伸懒腰,带着谢玄出去,不走正门,腾空上了房顶,谢玄背上小小,紧归跟在老道士身后。 没一刻就到了城外的乱葬岗。 小小掩住眼睛,这里阴气太重,她的眼睛才刚用过,受不住这么重的阴气。 谢玄将她放下,四周走了一圈,想把鬼给赶开,老道士一把搭住他“等等,这些都有用。” “有什么用”谢玄不知所以。 老道士笑眯眯“这个法术只有她能学,你在旁边瞧着就是。”说完冲小小招招手,“来,找人嘛,人不如鬼好用。” 他从背后放下个布袋,里头掏出一只烧鸡两坛水酒,搓土地为香,递到小小的身上,在她耳边传授两句咒语。 “人不能见你心中所想,但鬼能知你心中所愿,敞开心神,跟这里的鬼头头打个交道。” 乱葬岗中鬼火萤萤,谢玄什么也瞧不见,小小却能看见,一个个坟包上头都站着黑灰影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鬼哭声震动耳膜。 “怎么怎么这么多。”她又想捂眼又想捂耳,身边跟着师兄,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鬼。 “这儿原是一片古战场,坟茔叠着坟茔,不知道有多少死鬼投不了胎。”老道士“啪”一下给自己贴了一道开眼符。 黄符上密密麻麻写着咒语,中间画了一只眼睛。 谢玄道“老前辈,给我也贴一道罢。” 老道士又拿出一道来,吐了口唾沫,贴在谢玄的脑门上“叫你也开开眼。” 谢玄只觉眼前一片灰团团的雾气,他什么也瞧不见“老前辈,该瞧见什么” 玉虚真人“咦”了一声,贴上这道符,莫说修道之人,就是寻常人也能见百鬼,怎么谢玄还看不见难道他天生就不是这块材料 不该呀他明明灵光一点,便落笔成符,怎么贴上了符还看不见鬼 那边小小已经握着香,问个小孩儿“你们的头是谁” 小鬼嘻嘻一笑,取下自己的头递给小小,百来只鬼闻风而来,看他这样,纷纷把头拿下,捧在手里递给小小。 老道分明看见,却不相帮,倒要看看这女娃娃的本事,小小目色一沉,结咒起符,再次问道“你们的头是谁” 那小孩儿见朱砂红光微闪,赶紧道“我就是这一片的鬼头头。” 小小不信,这小孩儿看着白白胖胖的,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你才多大就能管这么多鬼了” 小孩儿鬼摆摆手,老气横秋“我们当鬼的,不问生时年纪,只看死了多久,我生只生了四个寒暑,可我死已经死了一百来年啦。”说完小手往背后一摆,上下扫了小小一眼,“你想请我们干什么” 小小心中回想方才见到的静湖小舟“找到这条船,和船上的人。” 小孩儿鬼伸出手来“那你给我们什么好处。”他身后一窝鬼里竟站出一排鬼兵丁,身上穿的服色相隔百来年,纷纷听他差遣。 小小想了想“你要不要吃糖” 孩儿鬼再死百年也脱不掉小孩心性,他要的都是些玩具牛马,再给乱葬岗上坐一回道场,小小一一答应。 小孩鬼便呼喝一声“去” 一排鬼兵飞空而去,小小从小便能见鬼,可从没想过,鬼还能这样用。 那边老道士已经在敲谢玄的脑袋,敲一下就问一句“看见了没” 谢玄捂着头“老前辈,我真的看不见。” 老道士累得气喘两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这朽木,控不了鬼,教你别的便是。” 小小扑哧一笑,从怀里取出半包糖,塞给谢玄,这糖还是明珠给她的。 谢玄闷声闷气,师父教的就没有他学不会的,这辈子还从没被人叫过朽木。 玉虚真人对小小道“许多道门中人,仗着自己道术了得,便捉了鬼来,驱使他们,以为这样才与自己一条心,其实人死成鬼,鬼原来也都是人,岂可仗势欺鬼只要谈得成,他们就肯相帮。” 小小郑重点头“我记住了。” “纵是怨鬼厉鬼恶鬼,只要不害无辜之人,得放过且放过。”老道士摸摸酒葫芦,抿了一口酒。 线香过半,一只鬼兵飞了回来,凑在孩儿鬼跟前说了几句话,孩儿鬼小脸肃穆,招手对小小道“船已经找着了。” 老道士一下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地“来罢,再教你一招御风术。” 第62章 不周风 老道抻抻腰伸伸腿, 在乱葬岗那棵歪脖子大槐树前转了一圈, 从树上折了一根树枝下来。 他在追呼延图的时候,曾经露出过一手御风术,但因那林中鬼影密集, 微风难透,所以飞得极低,只是掠枝而过。 他有心想显一显本事, 把那树枝摆到地上, 用细枝画上阵法, 请飞天将军入阵,然后对谢玄和小小道“这御风之术,得三元抱一,心神皆定, 与天之风、 水之风、松涛之风融为一体, 方才御风而行。” 说完又道“这个法术,当年我师弟便学不会。” 谢玄和小小不知他的师弟是谁,听他说得得意洋洋,又不好意思问, 怕扰了他的兴头, 老道等了半晌, 自己说道“你们怎么不问” 这是他生平得意事,恨不得说出来显摆显摆, 结果两个娃娃一句不问, 倒让他扫兴。 谢玄立即捧场, 垫话给老道“老前辈这样厉害,您的师弟必也是个厉害人物了,究竟是哪位,说出来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老道士咂咂嘴“紫微真人是我师弟,我师父当年有两套道术,两套法术的道法相悖,入门之后便问我们,想学哪一种。” 老道士已然须发皆白,方才在谢玄和小小的面前,还摆出老前辈的模样,此时回忆起旧事,眼中显出一点怀念来。 “我那会儿也就是你这个年纪,我师弟大概就是女娃娃的年纪,师父叫我们到山壁前,问两卷道术,一道入世,一道出世,你选哪道。” 老道士说完,看向谢玄小小二人,似乎在等他俩的回答。 小小自出村以来,便觉得外头的世道险恶的很,等找到了师父,她便想回到山间去,他们还搭个竹屋,种几亩地,过自在的日子。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要选出世。 谢玄并不说选什么,嘴角一挑“老前辈挑了出世,紫微真人挑了入世” 老道士含笑点点头“不错,师父说他名利之心太重,志不在山水间,是以学不会,也不必学。” 可紫微真人不信天下还有他学不会的道术,央求师兄玉虚子教他御风术,但就像师父说的那样,不论他阵法画得再精再好,二两风都托不起他来。 谢玄挠挠了脸“那,怎么连呼延图也会这个。” 言下之意,便是这御风术也没那么了不起,老道说得这世间仿佛只有他会一般,可呼延图明明也飞起来了。 老道方才还在怀想过往,听见谢玄这话,气得举起枝条又打他脑袋三下“他那是缚灵术,缚鬼灵驮肉身,那区区灵体岂可与八风相比” 南北方位,四时节气的变幻,催动的风都不同。 老道士瞪了谢玄一眼,将树枝摆回阵中,两脚踏在枝条上,抛了张黄符上天,剑指抵在眉心,口中念念有辞,说了起“起”。 脚底树枝腾空而起。 老道稳稳站在树枝上,摇着酒葫芦道“若觉得树枝太寒酸,寻用剑也可,不拘什么器物。” 他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一时倒转一时后退,还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 看得谢玄眼花缭乱,脖子越仰越后,看他控风,这才知道,他空手拿酒坛使的也是这个法术。 老道在树枝上还能伸腰动腿“那林中没什么像样的鬼,呼延图只能拘些灵体,若是像样的鬼,他就更厉害了。” 商王坟外那些个鬼影,早就没了灵识,不能算是完整鬼的了。 老道士咧着牙想了想“就好比豆腐,有老豆腐有嫩豆腐,那些鬼影就只能算是些豆腐渣。” 怪不得连豆豆都不吃它们,原来是已经没了精华,小小刚要伸手到腕间摸摸豆豆的脑袋,就觉腕上一空,豆豆不见了。 “豆豆”她呼唤一声,四处寻找。 乱葬岗上那些鬼纷纷飘起来,瑟瑟发抖围成一圈,一条指长小蛇就在圆圈的正中间,冲着这些鬼们咧开蛇牙。 小小这才想到,豆豆进了乱葬岗,就像老鼠落进白米缸,它饿了多时,上一次吃的还是金道灵的儿子,看见这些鬼,怎么会不流口水。 “豆豆过来。” 豆豆听见小小呼唤,扭头看向她,犹犹豫豫摆摆尾巴尖,渴盼得看向小小,张张嘴巴吐出红信,似乎在问“我能不能吃一个”。 小小从口袋里拿出肉干,蹲下引它“来,豆豆听话,这里的鬼不能吃,等我们找到了人,再找只野鬼给你好不好” 豆豆不大愿意,头微微一偏,慢慢腾腾游回去,一口吞了小小手上的肉干,尾巴尖一拍,轻轻打了打小小的手背。 乱葬岗上这些鬼,听了这话俱都一个接一个的躲了起来,刚刚还有百鬼在哭,片刻就少了大半,就只有孩儿鬼和他那些鬼兵还在。 既然想求这些鬼帮忙,就不能让豆豆把它们当干粮。 小小对那孩儿鬼道“等我们找到了人,就来给你做道场。” 谢玄也捡一根树枝,学着老道的样子画上符阵,抱着小小的腰站在树枝上,将黄符一抛而起。 玉虚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原来也曾想过收徒弟,可他没什么当师父的耐性,最好能说一知二懂三践四,便有些聪明的,到他这儿也是蠢人,结果一个徒弟也没教成。 御风术的法门,他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就看这两个小娃学不学得会。 谢玄与小小却很习惯这种授业方式,师父也是一样,只教道藏经书,让他们背下来,时不时便要抽上两句,其中变化都要他们自己揣摩。 两人一站上树枝,便双双闭眼,念起清心咒,待灵台一片清明,神思无半点挂碍之时,树枝便在谢玄脚下轻轻颤动起来。 小小觉得脚下颤动,有些害怕,双手结印在胸前,又念了一遍清心咒。 她一动,谢玄便扶住她的腰,将她半抱在怀里“不怕,这有什么学不会的。”话音刚落,腋下风来,风似两只手掌,将二人轻轻托起。 玉虚子掂着酒葫芦,连酒都忘了喝,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胡子里,就看两人已经稳稳飞了起来,停在他面前。 谢玄昂扬一笑“走,咱们找呼延图去” 他方才还被老道说是朽木,这会儿朽木就上了天,由那鬼兵领路,飞往前方。 玉虚子呛了一口酒,反而比谢玄要慢,他哈哈长笑两声,谁说他这辈子等不来一个聪明的徒弟 谢玄胆子极大,虽是头回御风而飞,却一点也不怕,睁大眼睛看身下的街市巷道,船只行人。 小小闭着眼睛,靠在谢玄身上,觉得身子平稳,这才掀开一道缝。 夜风拂面而过,地上灯火荧荧,原来只抬头看过星星,这会儿低头也看见星星了,小小嘴角一弯,握紧了谢玄的手。 鬼兵飞得直快,将他们带到一片野塘边,谢玄放飞纸鹤,回驿站报信,让澹王加派人手,呼延图这害不除,他们夜不能安寐。 谢玄刚要控风飞往湖面,被老道一拦“不可打草惊蛇,呼延图为人谨慎得很,必在湖边下了禁制。” 谢玄放下小小,对她道“你藏在草间,离得远些,他要是过来,你就放豆豆咬他” 豆豆刚刚在天上不敢钻头出来,这会落地了又神气活现,它身子直立,张牙咧嘴,谢玄挠挠它的脑门“带你好好吃几只鬼。” 小小虽藏在草中,也想帮忙捉呼延图,她看着湖中船只的方位,用红绳结了几个简易阵法,从怀中掏出小纸人来。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每个方位摆上一个。” 这是她和谢玄用来捉野兽的,再小的阵,只要摆上就能管用,他们就靠这些毛皮换盐米,既是捉呼延图,就将阵法加固,连野鹿狍子都逃不脱,呼延图只要踩进来,总能阻碍他片刻。 老道士使了个眼色给谢玄,谢玄心领神会,伏到另一边的长草中。 老道士凌空而起,在半空叫阵“呼延图,你出来。” 呼延图翻身坐起,听声音就知道是老道士找来了,低骂一声“阴魂不散。”说着看一眼明珠,冷哼一声,出了船舱。 见老道在半空中,他也使出缚灵术,五方鬼将他驮起,小小打眼一看,赶紧将头低下,使了个障眼法术,掩盖自己的魂识,就怕被这五鬼说破藏身之处。 谢玄也是一样,他虽看不见,但已经听老道说过,符咒贴在脑门上,莫说是鬼,就连人也瞧不见他。 呼延图被五鬼托在半空,对着老道轻笑一声“玉虚子,天师道已经被紫微宫奉天观挤得没有立足之地,我若是你,死后都没有脸面去见道门先辈。” 老道士充耳不闻,呼延图又道“你不愿意管事,便将玄门宗主之位让给能者,我自会重振天师道。” 老道士听了,这才嘿嘿两声“重振天师道凭你” 话音未落,颈风拂动,推得小船往岸边摇晃而去,万瓣叶片如飞刀向呼延图射去,呼延图双手画圆,一鬼飞身而去,替他将叶瓣挡住。 叶片飞刀,一半扎进水中,一半扎入船篷。 老道一声大喝,明珠便跟着醒来了,她一直都没睡实过,熬到后半夜,实在撑不住,眼皮才刚阖上。 听见有人来找呼延图,还当是哥哥派人来了,从船舱中望出去,黑夜之中看不见是谁来了,但她知道这是个机会。 劲风将船吹得摇摇晃晃,明珠根本站立不稳,她手脚并用,刚爬到船外,一枚叶片擦着她的手钉在了船上。 血珠立时涌出,明珠倒抽一口气,随即咬紧牙关,一声不出,不能让呼延图知道她逃出来了。 趁着二人打斗,她借黯淡月色,看见船只已经离岸边很近了,翻身跳入水中。 水面“咚”一声响,呼延图分神回望,就见明珠在湖中划水,几下就扑到了岸边,原来她不会水是骗他的。 老道趁他飞神,以风御剑,攻向面门,呼延图打碎钢剑,剑尖却扎进胸口。 谢玄按捺不住,趁机跃出,将红绳索套套过呼延图的头顶,呼延图不防谢玄竟也学了御风术,受伤大惊之下心神紊乱,被红绳套个正着。 老道立时拍出黄符,封了他的道术。 明珠浑身湿透,扒在岸边,勉力蹬腿想要爬上去,她又怕呼延图赢了那人追上来,又被关了一天,神魂不属,蹬了两次,竟然没爬上去。 一只小手搭住她的手背,明珠抬头一看,见是小小,目中热泪涌出,也顾不得脸上手上受了伤,哭道“闻人羽呢他怎么不来” 第63章呼延图 惊蛰 怀愫文 小小拽住明珠的手, 想将她从湖中拉起。 明珠方才一鼓作气,咬牙坚忍,此时张口一哭, 身上力泄, 整个人软了下去, 只有双手紧紧拽住塘边草根, 不至再落进湖中去。 小小力气不够, 豆豆也来帮忙, 用尾巴尖卷着明珠的手指头,两个小纸人齐齐出动,一个抬大姆指, 一个抓小手指, 大家一齐把明珠往上拉。 明珠也知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把泪咽下,咬牙再次发力,终于出了水面。 她浑身上下都在淌水, 夜风一吹,冻得她唇色发白,瑟瑟发抖。 小小掐了个诀, 在明珠背上贴一张金光符“破除严寒,洞照十方。” 融融暖意自背心而起,明珠觉得四肢都暖和起来, 小小替她绞干裙子上的水, 问她“你受伤了没有” 明珠劫后余生, 想咧开嘴笑一笑的,嘴角一动,就细抽一口冷气,她脸上手上腿上都被叶瓣飞刀划伤了。 伤口极细,出血不多,但十分疼痛。 小小抬头看了看老道士和呼延图,呼延图虽被绳索困住,还在挣扎,她对明珠道“这里不能久留,咱们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你裹伤,澹王的人马就快来了。” 明珠点点头,可她手脚都是软的,站都站不起来,豆豆卷了根树枝给她,让她当拐杖用,两人缓缓从湖边退到芦苇丛中去了。 谢玄都没想到自己一下就能套住呼延图,他惊了一下,收紧绳索,将呼延图牢牢拽在手里。 呼延图双手被捆,双脚还能动,他拖着谢玄急飞两步,脚下的五鬼本还效忠主人,见一大团金光掠空而来,吓得四散而去。 呼延图的缚灵术没了灵体,人便垂直往下掉,谢玄的御风术刚学会不久,被他一扯,也往下掉,两人“扑咚”“扑咚”掉进湖中。 “不好”玉虚子轻喝一声,红绳朱砂入了水便无效用,他那道封掉法术的道符沾水失效,好不容易捉住呼延图,又要叫他逃脱了。 玉虚子拂尘一甩,画了道分水符。 湖中水面如被刀劈开,分成了两半,就见深塘底下,谢玄两条腿紧紧锁着呼延图的脖子,一只手还不放开绳索。 红绳浸水,朱砂虽破,但绳子吃了水越缠越紧,呼延图挣脱不得。 玉虚子“哈哈”一声大笑“好小子,这才是我徒弟。” 呼延图本与谢玄缠斗,听见这句目中凶光毕露“这老牛鼻子挑了你当徒弟” 他易容的本事十分了得,竟连喜怒哀乐都能从那层画皮上展现出来,说这话时愤怒非常,谢玄一见便猜他原来想拜玉虚子为师,可玉虚子不肯收他。 谢玄深厌此人为了一己之私便杀了这么多的人,还用毒针害小小,猛喘口气,冲他咧嘴一笑“是啊,师父看我惊才绝艳,非要授我道术,我就却之不恭了。” 言语之间极为轻佻,呼延图求之不得的事,在他不过抬抬手便得到了。 呼延图牙关紧咬,狠话还未放出,就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光听声音就知道人数众多,大队人马手执火把而来,将天空都照亮。 澹王说得极对,再厉害的人也抵不过千军万马,万箭齐发,凭你道术再强,也难逃脱 。 呼延图神色一变,对着谢玄嘿嘿一笑“你妹妹的毒,你不想解了” 谢玄一怔,呼延图道“只要余毒一日不清,便会侵入心脉,到那一日,大罗神仙也难救治,玉虚老头懂得捉鬼御风,可不懂得解毒。” 谢玄不知不觉将手中绳索松了几分,小小看上去与平日一般无二,再说她的余毒已经逼出大半,只要再逼一次,就能治好。 呼延图心知逃脱有望,对谢玄道“她未发作,那是我手下容情,今日子夜,你看她会不会毒发,好漂亮的小丫头,等毒入肺腑,皮开肉绽,死法可就不怎么漂亮。” 话音刚落,玉虚子已经停在他们身边,随手一挥,风将呼延图和谢玄托起,三人落到岸边,玉虚子又一道黄符拍上。 呼延图盘腿坐下,闭目休养。 谢玄顾不得浑身湿透,拨开长草去找小小“小小,你在什么地方” 月上中天,将要子夜。 小小听见谢玄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刚要回答,就被明珠按住,金光符效力一过,她又冷得打抖,嘴唇上下颤动,声音压得极低“那个人学人声音,学得十分相像,不能答应。” 她被呼延图吓坏了。 小小轻轻拍她的手,从怀中抽出黄符,叠成纸鹤,放飞出去,没一会儿谢玄就找到了她们藏身的地方。 他看也没看明珠一眼,一把抓住小小的手腕,将她的手腕抬到眼前。 小小皮肤白的近乎透明,只见腕上一丝淡紫色向胳膊上延伸,比昨日又浓了一些,谢玄脸色发白,问她“疼不疼” 小小刚要摇头,经脉似有针扎,她措不及防“哎哟”一声,一只手捂在胳膊上,额间沁出冷汗。 明珠瞪圆了眼睛,她手上脸上都洒着金创药,自己身上还细麻麻地疼,却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谢玄赶紧抱起小小“走,让呼延图给你解毒。” 明珠跌跌撞撞跟在他们身后,拨开长草,见曲正带着卫兵站在塘边,明珠这才觉得得救 ,发足奔了过去。 曲正一见明珠便下拜行礼“郡主。”身后侍女捧了锦袍出来,罩在明珠身上,曲正看她能跑能动,没有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郡主请上马车,王爷王妃正在驿站中等待。” 侍女扶住明珠“郡主,车中已经备下干净衣衫,还请郡主移步。” 明珠摇一摇头,举目四顾,在人群中找闻人羽的身影,曲正一见蹙蹙眉头,明珠已经跟在闻人羽的身后。 闻人羽下马走到呼延图的面前,跟玉虚真人商量“师伯老前辈,这人该如何处置” 他本想说将呼延图带回紫微宫处置,可想到玉虚子的脾气,呼延图又是天师道的人,带回紫微宫那是越俎代庖了。 玉虚子眼睛一斜“就地正法,也算我清理门户。” “且慢”谢玄出言阻止,“小小中的毒还未解,不能杀了他。” 呼延图被红绳捆着,一直都没睁眼,听他们谈论自己的生死,仿佛与他无关一般,直到此刻睁开眼睛,眼中露出一点笑意。 玉虚子看见小小面白如纸,皱起眉头“也罢,带回去总有法子让他交出解药。” 想了想拧开酒葫芦,对呼延图道“天下还没人见过你的真面目罢。” 说着用酒当头浇下,用衣袖胡乱去抹呼延图的脸,就见他脸上的皮浮了起来,玉虚子撕拉一声将他整张面皮撕下。 明珠这才想起她还是老妇模样,一下捂住脸,猛搓两下,只搓下些红红黄黄的颜料来,原来她这妆没有呼延图自己画的精细,湖水一浸已经化了。 明珠伸出手,侍女不解其意“郡主要什么” “帕子” 一把扯过侍女怀中锦帕,将脸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敢走到闻人羽面前去。 呼延图虽被绳子捆住,卫兵的刀架在他脖子上,可他低着头,看不清面目,老道把揭下的人皮用火点燃。 呼延图抬起头来,冲着玉虚子冷然一笑,他扮过干瘦中年人,扮过闻人羽,刚才身上又是一付渔翁打扮,还是头回露出他原来的面貌。 他竟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鼻高目深,脸色微黑,双瞳在火把的映照下,泛着隐隐绿色。 这付异族人的长相,放在人群之中十分扎眼。 呼延图薄唇一挑,看向谢玄,和谢玄怀中的小小,跟着又看向明珠,明珠往后退了一步,缩到闻人羽身后。 就算呼延图此时已成阶下囚,可她恐惧之意难消。 呼延图见她动作,笑了一笑,入了笼中的猎物,竟被逃脱了,倒有了些趣味,阖眼闭目,被人押上马,带回城中。 谢玄道“船上说不定有解毒丹药,我得仔细搜一搜。” 闻人羽立时道“那让桑姑娘先回城,我先给她扎针解毒。” 明珠便道“在我马车之中,让车行得慢些。”她的马宽敞豪华,车中有炉有水,侍女已经煮了姜汤,等她去喝。 谢玄一点头“好。” 有玉虚子看着,小小不会出事,他如大鹏飞鸟,腾然跃起,几下起落就到了湖中,钻进船艘内搜寻呼延图的东西。 曲正见了,微微愕然,王府之中自在方士术士,可谢玄露的这手功夫,他从未见过,果然是玉虚子的高足。 心内一转,打定主意要拉拢谢玄,立时指派使女在马车里铺上厚被,让马车缓缓而行,对明珠道“桑姑娘为救郡主受伤,澹王府必全力救治。” 小小虽不是这样受的伤,可明珠点头认了“还有什么好大夫,一同预备。” 曲正微一行礼“这是自然。” 明珠让小小躺在车中,闻人羽掀袍进来,取出银针,对明珠道“劳烦郡主卷起桑姑娘的袖子。” 明珠卷起小小的袖子,让她半截胳膊露在外面,又举着烛台,对闻人羽道“你施针罢,我替你照明。” 闻人羽见明珠脸上手上都在细窄伤口,还当是被呼延图虐待所至,微一蹙眉“郡主且忍耐片刻,等我为桑姑娘压制毒性,就为你治伤。” 明珠瞪圆了眼睛,一下笑了“好” 她答应的时候,又牵动了脸颊伤口,“丝”一声抽气,不敢再笑,屏气凝神看闻人羽为小小施针。 小小胳膊上扎了七八处,毒性这才被压制住,小小缓过一口气,脸色渐渐回暖。 闻人羽对小小道“桑姑娘,这毒毒性极强,我的医术只能尽力拖延,但桑姑娘不必担忧,待到京中,我去求师尊,请师尊为桑姑娘解毒。” 小小弯眉轻拧“紫微真人” 第64章天师道 惊蛰 怀愫文 闻人羽以为小小听说过师父的功绩, 立时道“师父是修道之人,性子极平和,并不似外头人传说的那样, 他定然肯为你医治。” 紫微宫年年赠医施药, 不光是在京城的道观神宫,各地下属道观每到节令也多有赠药的, 人人都说紫微真人一片慈悲心肠。 闻人羽偶尔也会跟着师父进宫为贵人看诊, 他这么说确是相信师父会为小小医毒。 明珠立时点头“是紫微真人极厉害的。” 她不通道术,也说不出怎么个厉害法来, 但她从小到大,听的便是紫微真人如何了得, 如今年纪大些, 隐隐品得出这称赞之中还有些忌惮之意。 可这会儿小小身中奇毒,怕她灰心,赶紧捧场“真人一定能解你身上的毒。” 小小指尖一紧, 她和师兄正愁怎么混进紫微宫中, 要是有这个由头, 他们就能光明正大的进去,把师父救出来了。 她微微侧头, 看向闻人羽“多谢你了。” 闻人羽被她濛濛双目一看, 敛目低眉“既同在道门,便该手足同心, 桑姑娘不必因此言谢。” 马车之中除了热水暖被, 还有些细巧点心, 明珠饿了一夜,肚里早就空了,她拉开抽屉,果然见里头摆着个钿镙海棠盒。 打开盒盖儿,五色点心叠得齐整,她赶紧拿块海棠花糕,自己吃了又递给小小“你饿了罢,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一边嚼花糕,一边抽气,面颊上还是细细的疼。 闻人羽见此情形说道“郡主脸上还得赶紧上药才是。” 明珠立时放下花糕,往闻人羽那儿挪了一挪“那,那你给我裹伤。” 闻人羽面颊薄红一片,倒比明珠还更害羞,他看明珠手上脸上都有擦伤,有的血已经止住了,有的还微微沁出血来。 衣裳半干,裙子都已经瞧不出颜色,看着形容狼狈,可偏偏一双眼睛又极有神采,心中微叹口气“好。” 掏出帕子用温水浸湿,替明珠擦拭面上的伤口,才方小小和明珠躲在芦苇丛里,又不敢点灯引火,只是随手撒了一些金创药。 这会儿用软布沾水,将伤口清理干净。 明珠轻咬红唇,眼睛一瞬不瞬盯住闻人羽,闻人羽轻抬指尖,替她将伤口擦干净之后,手指沾一点药膏,点在她面颊上。 触面清凉,明珠微微蹙眉,闻人羽也常在紫微宫求助百姓时坐诊,拿明珠当那些来求诊的百姓一般看待,温言道“这药有些清凉,是收敛伤口用的,你的伤口不深,日日涂抹,有两三日就能好了。” 明珠耳朵尖都红了,她明明又乏又倦,可心中无比快活,刚刚还盯着闻人羽,听他两句一说,目光垂了下去。 马车之中一时无言,明珠自觉害羞,不敢再跟闻人羽说话,替小小掖掖锦被“你睡一会儿。” 小小目光望向车外,她的指尖已经挤不出毒血来了,人确是困乏得很,却没阖上眼睛,将头撇向窗外,透过帘幕望出去。 车轮缓缓辗过城郊土坡,外头一阵风声,谢玄轻轻落在车边,隔着帘子道“我回来了。” 小小轻应一声,听见谢玄回来,终于放松心弦,阖眼睡了过去。 闻人羽退出车外,问谢玄道“谢兄,那舟中可找着什么东西” 谢玄提了一包袱的东西,脸色有些难看,他从舟中找到十几卷人皮,没有展开细看,只是伸手摸到了,又软又滑,这会手指头上还留着软腻的触感。 除了之外,还有十几个瓶瓶罐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谢玄根本没有打开,全都带了回来。 闻人羽精神一振“待我回去仔细找找,里头必有解毒的丹药。” 两人话还说完,车中便响起明珠的声音“你你怎么都给吃了” 谢玄闻人羽互望一眼,闻人羽去敲窗户“郡主有何事” 明珠一把将窗推开,气得眼睛都瞪圆了,手指头往马车角落一点,就见豆豆霸着点心盒子不放。 这些花糕点心都做成一口大小,豆豆张大着嘴巴,用尾巴尖卷起一个,轻轻一甩扔进嘴里,直接吞了。 明珠饿了半夜,才刚吃了一块,回头就见点心盒子已经空了,气得她用手指头戳豆豆的脑袋。 豆豆张嘴吓唬明珠,这也不能怪豆,它也饿了大半夜了,平日好歹有个鸡腿塞塞嘴,今天连只鸡腿都没有,就快饿成一条蛇皮了。 “你这贪吃蛇”明珠点着豆豆。 “嘶”豆豆不甘示弱。 一人一蛇,竟在车里拌起嘴来。 谢玄瞪了豆豆一眼,伸手对它道“瞧你这点出息,过来,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豆豆立时扔下对手不管,“嗖”一下蹿到谢玄的手上,谢玄看看这四周山林,小小睡了,也不知道哪里有游魂野鬼,他挠挠豆豆的下巴“你自己找找。” 豆豆立起蛇身,脑袋转了一圈,确定了方位,用尾巴尖一点,谢玄腾空而起,钻进密林。 这本事方才明珠不曾见过,她颇通拳脚,寻常地痞无赖近不得她身,比如之前想拐她的赖四毛六,被她三拳两脚打跑了。 王府之中也有好手,可她还从没见过这种神通,立时问闻人羽“你们修道的,还能飞” 闻人羽摇摇头“我不能,这是玉虚师伯的道术。” 明珠听见他说不能,赶紧宽慰“那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紫微真人必有更厉害的法术教你。” 闻人羽笑了“玉虚师伯潇洒江湖,他的道术本就不是人人能学的。” 谢玄带着豆豆钻进山林,豆豆给他指路,到了地方豆豆猛然蹿了出去,一口咬住个什么东西,张大嘴巴吞了半天。 谢玄蹲在地上看它,和长草戳戳它的肚皮“你也挑个小点的吃。” 豆豆吃饱了,一翻肚皮躺在地上,尾巴尖打着摆子,美哉美哉。 谢玄把它拎起来,回去的路上想着老道士跟他说的话,叫他们少沾染紫微宫。 老道和谢玄留下搜寻呼延图藏身的那只小船,二人钻进船舱,远离岸边诸人,老道这才开口。 玉虚子见谢玄少年气盛,才刚学会了一点御风术的皮毛,便显露了出来,对他道“八风吹不动,独坐紫金莲,你才会控一风,便这样得意” 谢玄一听,立时收起骄心“还请老前辈赐救,何为八风。” 玉虚子一皱眉头“方才还叫师父,这会儿又是老前辈了” 谢玄沉吟片刻,对玉虚子下拜“我先有师父了,就算要拜老前辈为师,也只能只能称二师父。” “放屁”玉虚子勃然大怒,“我的辈份,谁敢叫我行二” 就是紫微真人见了他,再不对付也得叫一声师兄,他们的师父已经仙去,这世间哪还来人排在他的前面。 谢玄涨红了脸,顶受玉虚子的怒意,可心中第一永远都是师父。 “你师父叫什么名字你报出来,我倒要瞧瞧,他在我面前敢不敢称第一。” 玉虚真人怒完才想到,谢玄和小小的师父被道门通缉了。 平心而论,谢玄私心再偏袒师父,也得承认,在道术上玉虚子要比师父厉害得多,不光是个御风术,方才他点符咒分水面的道法,他就从未见过。 听他自得,那是紫微真人都不会的,紫微真人都不会,出身紫微宫的师父就更不成了。 可就算师父道术微末,在他的心中也排第一。 玉虚子气得两只鼻孔都撑大了,呼哧呼哧喘了会气道“你不肯告诉我,我也能找得到,我就按着道门缉书的榜行,一个一个找下来就是。” 非要将这小子的师父打败,问他一声服不服 谢玄咬牙,想了想对玉虚子道“老前辈何必为难,若是不肯,那那我就此起誓,从此之后绝不用老前辈教导的道术。” 他一说完,玉虚子的怒火又熄了,他这辈子也没传人,要是谢玄和小小不用,那天下谁还知道天师道的本事。 紫微宫奉天观,一南一北,,各统道门,而世人都以为天师道不过就是画画符捉捉鬼罢了。 玉虚子猛喝一口酒,丧头耷脑“罢了罢了,总有个先来后到,二师父就二师父罢。” 谢玄应舟中规规矩矩给玉虚子磕了三个响头“二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玉虚子咂吧着嘴儿受了谢玄三个头,成了他的弟子,他便有规矩“紫微宫那趟水又混又深,你与你师妹离得远些,若要沾染。” 今上病重,八王入京,这个漩涡只会越滚越大。 当着闻人羽的面,玉虚真人从不显露本事,只是一味贪杯好酒,连一声师伯都不受,谢玄这才明白关窍,怪不得他夜晚敲窗,带他们到乱葬岗教导道术。 谢玄又磕一个头“入二师父门下,这第一桩吩咐,弟子便不能听从。” 他还要入京城,去紫微宫找师父。 玉虚老道气得仰倒“你要么叫师父,要么就别叫我。”一个二字,气得他血冲头顶。 谢玄沉声,在心里偷偷加了个二字“师父,还请您体谅。” 玉虚真人原来当着谢玄的面不愿意说师弟的坏处,可既然谢玄已经是他的徒弟了,那就是自己人,他对谢玄道“你那位师叔,可不好相与,你那个那个师父,究竟犯了什么事儿老头子不管,也管不着,可别堕了我的名头。” 谢玄带着吃饱的豆豆回到车边,就见闻人羽与朱长文正在说话,朱长文看了谢玄一眼,冲他微微点头。 闻人羽却少见的面有愠色,似乎不愿意与朱长文多谈。 朱长文走到谢玄身边,对谢玄拱手“还要恭喜谢兄弟,得了全卷飞星术。” 第65章解毒丹 惊蛰 怀愫文 谢玄闻言一怔, 随即明白过来,朱长文以为他搜过呼延图的藏身之处,必然找到了那下半卷飞星术。 谢玄隐隐生怒, 但看在闻人羽为小毒的份上, 并不出言嘲讽,只硬声道“那条破船里除了瓶瓶罐罐, 什么也没有。” 朱长文是真心恭喜谢玄的, 除了恭喜之外,他还想拉拢谢玄, 希望谢玄能为穆国公府效力。 他向闻人羽进言“公子与他们有恩,虽不挟恩图报,可也能借此机会笼络他。” 闻人羽蹙了眉头“玉虚师伯既收谢兄入门下, 那我们便是师兄弟的情谊,岂可谈什么笼络。” 朱长文心中暗叹, 他知道小公子一向光风霁月,又一心向道, 可圣人病重,太孙尚幼,穆国公府要如何在保有荣耀 闻人羽虽入了道门, 也还是国公府的人, 将来有一日若能接掌紫微宫, 便与穆国公互为助力。 朱长文耐着性子劝解“公子, 如今圣人病重, 紫微真人又将下巡宫观之事交给公子, 那便是想将掌教大任交到公子的身上,若是这对师兄妹肯入国公府,将飞星术进献给国公,再由国公进献给圣人,国公府便能更上一层,在朝中与公子互为助力。” 闻人羽一听此话,断然拒绝“胡说八道,下巡宫观乃是师父给我的历练,至于掌教之位更非你我可以置喙,此话不可再提。” 朱长文见闻人羽已是面带薄怒,微微叹息一声,知道话已经不能再往下说,及时收口,见到谢玄过来,上前道贺。 听见谢玄说未曾找到,朱长文面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不再谈及飞星术,跟着又道“谢兄弟能拜在玉虚真人门下,还捉住了呼延图,实是双喜临门,咱们兄弟这一路也算不打不相识,不如由我来作个东道,请谢兄弟吃酒。” 谢玄开口回绝“我才拜玉虚真人为师,拜师礼还未行过,何况我师妹身中奇毒,我还要寻觅解毒良方。” 朱长文立时点头“很是很是,是我欠考虑了,谢兄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便是。” 谢玄只笑一笑,带着豆豆走到车边,掀起车帘,看见小小和明珠郡主两人头挨头睡得香甜,将豆豆放了进去,让豆豆陪着她们。 谢玄一离开,朱长文就变了脸色,他当然不信谢玄没能找到那半卷羊皮,回头对闻人羽道“只怕澹王府那位早了咱们一步。” 闻人羽看了朱长文一眼“朱师兄入道门多少年了” 朱长文一愣,不知闻人羽怎么谈起这些,眼下要紧的是怎么先澹王府一步,将飞星术弄到手。 他顿了一顿,方才道“我已侍奉公子入道门十五载了。”当年他也不过是闻人羽现在这个年纪。 闻人羽点点头“你既心不在道,待回紫微宫,你便还回国公府去罢。” 朱长文大惊,他心中确没有把自己当道士,还拿自己当国公府的人,这些年来事事都通报国公府,因守着闻人羽,在国公府也是极为得脸的,突然被小公子打回府去,岂不被人耻笑。 闻人羽接着又道“不独是你,那些人也一并回府去罢,是我疏忽,你们一直叫我公子,不仅不拿自己当道门中人看,也不拿我当道门中人看。” 朱长文还待再说,闻人羽已经拂袖离开。 他皱皱眉头,出门在外也没断了给国公府的信函,这件事又要怎么汇报,好不容易在紫微宫里经营了十数年,一个不剩全退回府,老国公还不大发雷霆。 朱长文面色凝重,去找另外两位一同商议。 闻人羽找到谢玄,对谢玄道“谢兄,方才是朱长文自作主张,并非是我授意。” 谢玄斜他一眼,心气顺了,拍拍闻人羽的肩“知道了,你这个人除了脸冷点,但还算可以相交。” 闻人羽见他立时放下,并不介怀,感慨一声“谢兄胸怀洒落,是我不及。” 洒不洒落谢玄自己也不知,但他扬眉一笑,将手背在身后,夜雾消散,月色如水,照在二人行进的石道上。 谢玄瞥了闻人羽一眼,他方才说的是真心话,换个身份,闻人羽确实是个可以相交的人。 马车驶到驿站,谢玄背着小小进屋,曲正很快差人送来汤食,侍女说道“谢公子和桑姑娘奔波一夜必然饿了,曲大人吩咐我送来的。” 掀开食盒一看,是鸡汤米粉,厚厚一层油花盖在汤上,还有四五碟佐餐小菜,虽不奢靡,但一看就能暖胃暖身。 谢玄接过道谢,又问道“玉虚真人处有没有” “谢公子放心,早已经派人送去了,玉虚真人那儿是两壶好酒,一只烧鸡。”侍女说完抿笑退出。 谢玄与小小分食鸡汤,一碗热汤粉下去,浑身冒汗,谢玄一抹额头“你睡罢,我去会会那个呼延图。” 小小咬了咬嘴唇“师兄,就让我这毒再多留几日罢。”她将闻人羽说的话告诉谢玄,“只要咱们能进紫微宫,就能找到师父,洗刷冤情。” 谢玄大皱眉头“不成,要找师父也不能拿你的身子玩笑,这毒若入经脉肺腑就再难根治了。” 他将双手叠在小小肩上,宽慰她道“我已经想到法子进紫微宫了。” 小小眨眨眼睛“什么办法” 豆豆睡眼惺忪的抬起头来,它吃得太饱,一路睡回来的,闻见鸡汤香味也不为所动,这会儿打个哈欠,听谢玄说话。 谢玄勾唇笑了“你先歇歇,等你休息好了,把那假羊皮做出来,咱们就拿这个叩开紫微宫的大门,我让紫微真人那个老头子,恭恭敬敬请咱们进门” 朱长文和曲正想的都是飞星术,紫微真人连御风术都想学,岂会不想要飞星术这就是打开紫微宫门的钥匙。 小小方才已经咬牙决定要为了师父忍耐毒发的苦楚,听见这个,弯眉笑了“师兄真聪明。” 谢玄英眉飞扬,揉揉小小的头“听聪明师兄的话,绝计不叫你多受苦。” 说完去了关押呼延图的屋子,毫不意外的在这儿碰见了朱长文,朱长文看见谢玄,微微一笑“我来看看这四周的符咒阵法,不能叫他再跑了。” 谢玄扯着脸皮笑一笑“朱师兄真是兢兢业业。” 朱长文是来探听飞星术的,他派人回湖边,把整条船拉到岸边,将船板船篷俱都拆下,也没有发现,疑心是谢玄骗了他们,他不想将飞星术交给紫微宫和国公府的任何一方。 谢玄口风极严,那便去探一探呼延图。 呼延图被五花大绑关在屋内,他四周都设下禁止,不许他使用道术。 朱长文一进去便道“你想不想活命” 呼延图懒洋洋抬起头来,从上到下扫一眼朱长文,勾唇一笑“凭你也想要飞星术” 朱长文脸色一僵,但也知道谢玄说的不是假话,飞星术果然还在呼延图手里。 既然被他看穿了意图,便开门见山“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你献出飞星术,我便设法放你一条生路。” 呼延图哧笑一声“原来紫微宫发这么多的道门缉书,是为了丰富珍藏,是不是捉着一个便要一样宝贝” 朱长文不怕跟他说实话“你被道门通缉,就是活了下来也如丧家之犬,交出飞星术,除了饶你一命之外,我还能替你谋一职位。” 听见“丧家之犬”四个字,呼延图脸色大变,绿眸中闪着凶光“叫你主子作梦去罢。” 朱长文并不气馁,这一路上京,有的是时间,待断了他的骨头,他自然就将飞星术将出来了。 待谢玄进来的时候,呼延图已经等他很久了,谢玄将那些瓶瓶罐罐摆在他面前“哪一瓶是解药” “放我出去,我就告诉你。”呼延图挑挑眉头,他没想到谢玄竟一字不提飞星术的事。 谢玄盯着他,他道“这十几个瓶子里有毒有药,有先药后毒,还有先毒后药,若是胡乱尝试,毒上加毒,就更解不了了。” 呼延图越发笃定谢玄一定会放他出去。 谢玄站起身来,在窄屋中转了一圈,找到呼延图贴身的那些东西,官兵搜光了他的身,连衣服也剥下来抖过一遍。 把搜下来的东西都摆在屋中的几案上。 几案上点着一盏油灯,放着几个布包,里头的已经全被玉虚真人烧掉了,余下一个包布抖开,里头藏着根根钢针。 就是呼延图在商王墓中射向小小的那种。 谢玄看了呼延图一眼,笑眯眯地撸起袖子,又扯下衣裳上一块布,对呼延图道“我本想待你客气一些的。” 呼延图脸上笑意顿去,他紧紧盯着谢玄的手,就见谢玄用布包了一把钢针,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来,冲他咧嘴而笑。 “可你既然不肯乖乖交出解药,那也不能怪我不客气。” 说完将轻轻将手上的一把钢针扎进呼延图的胳膊上,立时皮开肉破,鲜血直流,不过片刻功夫,鲜红血液肉眼可见的化作黑紫。 谢玄随手拿起一个瓷瓶来,轻轻晃一晃,继续笑着对呼延图道“这个是不是解药喂你吃上一颗,你会不会死” 紫黑之气从呼延图的胳膊上一直往上钻,他耐毒力强,毒气钻得极慢,可谢玄一点也不着急“等个十天半个月,是不是就走入心脉了大罗神仙也难救你。” 他说了一句呼延图说过的话,看着呼延图胳膊上的血流个不停。 呼延图气怒攻心,还是头回被自己研制的毒药给毒倒了,他目光阴鸷,咬牙切齿“紫的那瓶。” 谢玄挑出紫瓶,倒出一颗解毒丹,剖开半颗,先给呼延图喂下。 毒气果然被抑制住了,谢玄将药瓶一抛“等着,等我师妹好了,再给你吃下半颗解药。” 第66章商皇后 惊蛰 怀愫文 呼延图臂上血流不止, 目眦欲裂。 谢玄看他这样笑了一声,拎着那瓷瓶晃了晃“怎么,你害人的时候不曾手软过, 可曾想过今日” 呼延图低头看了看伤处, 忽尔笑了“小子,你今日如何待我, 我来日便如何报还。” “只管来便是。”谢玄挑眉说完, 不再废话,将呼延图撇在屋中,拎着瓶瓶罐罐出来, 就见朱长文与曲正二人在廊下对谈。 谢玄耳朵顺风, 站在屋下也能听见二人在说些什么。 曲正对朱长文十分客气“郡主之事多劳你们费心, 王爷方才还说, 进京之后要给国公爷备些谢礼。” 朱长文听了,心中明白澹王府还将闻人羽当作穆公国的小公子看待, 这情谊没算在紫微宫头上,算在了穆国公府头上。 他心中一笑, 嘴上却道“王爷言重,我们公子既身在道门, 自当扶危济弱。” 身在道门,还称作公子, 天下哪有当道士的公子。 曲正暗哂, 抬头就瞧见谢玄出来, 扬声唤道“谢兄弟” 谢玄走到廊下, 对朱长文点点头,曲正对谢玄道“我向王爷禀报过谢兄弟的功劳,王爷听说桑姑娘为救郡主受伤,十分关切,不论谢兄弟有何需要,只管找我便是。” 朱长文就在一旁听着,澹王府果然对谢玄示好,自家公子却一心将他当师兄弟看待。眼下要紧的是得尽早送信回去,好让老国爷知道澹王府有意修好,提前想好应策。 曲正一付文人打扮,谢玄长在村中,向来讨厌秀才酸气,经过了李翰海,倒觉得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好处。 “郡主受了寒,想必桑姑娘也是一样,王府自备着各科大夫,等桑姑娘方便,便请长于妇科的姜大夫给她诊脉。” 旁的尚可,说到这个,谢玄一下想起来了,小小又快到日子了,他赶紧道谢“多谢曲先生,正想给我师妹调养身子。” 曲正一摸便摸准了脉,这少年英姿拓落,连飞星术也仿佛并不摆在心上,唯一牵动心绪的就只有他师妹了。 “谢兄不必如此,这都是应当的,便是王爷不吩咐,也是我等该做的。” 两句话便显得澹王府有情有义,上下一心。 谢玄笑着告辞,有朱长文在一边对比,真是很难不对曲正产生好感。 曲正目送谢玄离开,回身与朱长文目光相碰,笑道“既有朱先生在此,也不必曲某担忧犯人逃跑的事,一切就交给朱先生了。” 谢玄回到小院,轻推开门,怕扰了小小休息,就见小小正盘腿坐在床上,打坐入定,修炼神魂。 豆豆就盘在床前,听见动静,一下直起蛇头,看见是谢玄来了,这才把脖子缩回去。 谢玄挠挠豆豆的下巴,豆豆仰着脖子,乖乖把下巴伸着给谢玄挠挠,还“嘶嘶”两声,在床前打了个滚。 谢玄轻声道“你若饿了就找我,我带你去逮野鬼吃。” 豆豆一搭尾巴,在谢玄的掌心拍了一下,一人一蛇就这么约定好了。 小小呼吸安谧,三元走了一个周天,缓缓睁开眼睛,打坐片刻倒比睡了一觉还更舒泰,她看见谢玄便是一笑“师兄回来了。” 谢玄赶紧将那半颗解药给她“我在呼延图的身上试过了,这就是解药。” 小小取过半颗药,放到鼻尖轻嗅,确是那股熟悉的草木香气,她把药送入口中,谢玄已经倒茶送上,又拿了蜜饯果子给她。 捧着她的手腕,看那缕已经攀至小臂的紫气何时消散。 小小微微一笑“我睡足啦,天也快亮了,咱们赶紧把羊皮卷做出来罢。”要骗紫微真人,就得做逼真,紫微真人自是见过许多道藏法经的,得小心不被他瞧出什么破绽。 谢玄却沉吟片刻,道“我还想将真的羊皮卷给二师父看一看。” 玉虚子赤诚待他们,又教小小修炼神魂,又教谢玄御风术,他们却对他有所隐瞒,已经不能将师父的事告诉他了,若再藏起飞星术,实在欺心。 小小已经取出针和墨汁,预备在摊开的羊皮卷上刺字,她想了想,抿着嘴唇点一点头“好,就当是拜师礼。” 等天亮预备去找玉虚子,澹王妃派人来请小小过去。 侍女生得一张讨喜圆脸,笑眯眯的对小小道“王妃吩咐了,桑姑娘是我家郡主的大恩人,怎么也得将桑姑娘请去道谢。” 小小看向谢玄,谢玄点点头,小小便跟着侍女去了王妃居住的院落。 还没进门就听见明珠的声音“我真的没事,睡一觉已经好多了。” 另一道声音,柔软慈和,却不容质疑“胡说,你在冷水里泡了半夜,喝一碗姜汤就好了赶紧给我躺着。” 侍女带着小小站在帘外,曲膝通禀“桑姑娘到了。” 屋中香烟袅袅,满目望去都是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小小觉得漂亮,扫过一眼,就见帘子轻轻升起,明珠躺在床上,王妃坐在她身边。 明珠一见小小就把胳膊从被子底下伸出来“小小快来。” 王妃用牙扇打她一下“还有没有姑娘样子。” 明珠抿住嘴唇,可怜巴巴望了小小一眼。 侍女轻声提醒“桑姑娘,该给王妃请安。” 小小长于山野,并不会请安,她刚想问,王妃就招手让她过去“别请安了,你救了明珠,往后见我都不必请安。” 王妃虽没有曹娘子美貌,但她容色可亲,可亲之中又含三分威严,她一抬手,屋中无人再敢说话。 除了明珠。 “很是很是,你再不来我就闷死了。”明珠悄悄伸手出手,冲小小招一招,嘴巴一开一阖,“我都听说了,你师兄拿钢针扎呼延图,逼他拿出解药,你的毒解了没有” 小小掀开袖子给她看,她一看小小腕间一片雪色,攀至小臂的紫气消散无形,张口便道“无量佛无量寿。” 王妃眉头一蹙,明珠一时失言,赶紧缩着脖子,央求道“嫂嫂,我有小小陪着,我肯定不乱跑,你就让咱们自个儿呆着罢。” 王妃看了看小小,微微一笑“也好,我也有东西要预备预备,你们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开口。” 说着伸出手指点点明珠的额头“只有一条,不许你再去找闻人家的人。” 明珠目光一黯,胡乱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王妃这才带着侍女离开,没一会儿又给她们送了一桌子点心果子来,明珠一骨碌坐起来,捡了几样给小小“我嫂嫂虽然烦人,可料理点心汤水却是一绝,这些都可好吃了,我好吃的毛病就是她惯出来的。” 老王妃生下明珠便身子不济,明珠自幼便是由长嫂带大,长嫂养她跟养个小闺女一般,哪个当娘的肯看着女儿剃头挑子一头热。 明珠又挑了个四色烧卖给小小,烧卖也做得小巧玲珑,却调了四种馅料,明珠吃了一个便道“原来里头是搁螃蟹肉的,今儿换了,肯定是我嫂嫂怕我吃得太寒。” 她经此一事,已经拿小小当作密友看待,好容易屋里没人,终于能说句心里话“我没有娘,我嫂嫂也没有女儿,别人都说她拿我当女儿养了,亲娘大概也就是这样。” 小小咬了口烧卖,摇摇头“我也没娘,不知道娘是什么样的。” 明珠一听,先是怔住,跟着又欢喜起来“真的,那你跟我一样。”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对不住,我嫂嫂常说我嘴太快,不知什么时候才学会谨言慎行。” 两人说着话,侍女抬着箱笼又回来了,对明珠行礼“这是王妃送给桑姑娘的东西,请桑姑娘不要嫌弃。” 明珠放下点心碟子,擦擦嘴道“打开来看看。” 满满一只箱子的衣裳,分成几包,从里到外,甚至还有两件秋衣,薄底厚底的四双鞋子,俱是素淡颜色,绯红雪青芽绿水蓝,件件都不重样。 还有一只小银匣,里头一对玉雕簪子。 大到衣裳,小到帕子,样样齐全。 “王妃说了,桑姑娘出门在外,这些东西必没预备。” 明珠看小小蹙眉,赶紧拉她“收下罢,就这点东西值什么。”说完摆手对侍女道,“你快走,别来烦咱们。” 侍女回去复命,王爷王妃正对坐在窗前饮茶下棋,王妃手执棋子,并不抬头问道“收下了么” 侍女曲膝答道“桑姑娘并不想收,郡主代她收下了。” 王妃点点头,对丈夫说道“那位桑姑娘真是玉树琼苞,冷月溶溶。” 澹王爷“哦”了一声,想到谢玄,依旧觉得面善,对王妃道“我看她师兄,只觉面善,但却想不起究竟像谁。” 王妃微微一笑,轻声打趣“你不是自忖过目不忘,怎么也有想不起来的时候” 澹王爷又想了一回,搁下棋子“约莫是老了” 说完自己笑起来,澹王妃靠在软垫上“要不然我看一眼说不准我能想起来。” 她毕竟是王妃,不能随意见个外男,澹王并没放在心上“你要见便见,我见过的人你又不定见过。” 小小得了一箱衣裳,谢玄也得了一箱,既得了礼,就该过来致谢,侍女才刚禀报。 澹王妃便乐了“看来该叫我瞧一眼。” 就将谢玄请到屋中,澹王摆摆手“不必多礼,这是应当的。” 澹王妃一见谢玄便心中讶然,她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谢玄,俊目剑眉,风神疏朗,见之一面便难忘记。 直到谢玄出了屋子,澹王才笑道“怎么样瞧出来没有” 这本就是个夫妻玩笑,可澹王妃却屏退众人,轻声道“你看他,眉间可有几分肖似商皇后” 第67章赦孤魂 惊蛰 怀愫文 大昭曾先后出过两位商皇后。 大昭开国之君与商将军的妹妹两情相悦,登基之后立为元后, 元后无子, 先帝便择嫔妃之子承继帝位, 又为太子定下商将军的独女为太子妃。 这便是大昭第二位商皇后。 商将军英年早逝,但先帝在世之时, 商家一门荣宠至极。 待到先帝故去, 今上御极,商家便一日不如一日, 第二位商皇后,仙去已十七载了。 澹王还是年少时见过她,轮辈份该叫她一声祖母,她故去之后, 今上封闭商皇后所居宫室, 从此宫中不许再提一个商字。 澹王妃开了镜盒, 取出一支石黛笔,将绢帕铺在桌上。 寥寥几笔便勾出记忆中商皇后的眉眼, 澹王妃倒转绢帕给丈夫看“你瞧,是不是很像方才那个少年” 商皇后生得十分美貌, 美貌之中又带三分英气, 若将这三分英气画到七八分,便与谢玄十分肖似了。 澹王妃极擅丹青, 几笔画就, 神形皆备。 澹王取过绢帕, 点一点头“确是极像, 可商家堡自商皇后故去之后便闭门谢客,咱们在商州盘桓多日,商家都避而不见,显是不想再趟浑水,何况商家子弟,生死不入道门。” 商将军在阵前斩杀光兄长之后,便立下此誓,从此之后商家子弟都以科举入仕途。 澹王妃听了,将绢帕搁到灯上,烧个干净“不错,商家虽然没落,到底架子还在,又非抄家灭族,岂会让子弟流落。” 商家早已不复往日荣耀,但今上再如何打压商家,也没将手伸到商州来。 谢玄一看便是江湖中长大的,那一身的江湖习气装也装不出来。 澹王眼看见妻子烧尽了绢帕,握住她的手“你也太小心了些。” 澹王妃反握丈夫的手“小心驶得万年船。”驿站之中总有耳目,入京一途艰难险阻,再仔细小心也不为过。 她说完便微微拧眉,轻声道“明珠说是妹妹,可还吃奶的时候便是我养着她,与我的女儿也没甚差别,咱们这回万不该撞上闻人羽,就是穆国府有意,我也不能叫明珠嫁到那家子里去,是该好好煞煞她的性子了。” “是该磨磨她这性子,穆国公府竟敢在紫微宫里安插人手,紫微真人若真不知倒还罢了,要是知道穆国公府可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曲正一探便明白了,闻人羽身边跟着的那些全是穆国公府的人,没有一个心里向着紫微宫,反而是闻人羽,倒是个心思纯正的人。 澹王妃给丈夫倒了杯茶,微笑道“紫微真人总有八十高寿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老虎会打盹,他可不会。”澹王叹息一声,“咱们入京,是吉是凶怕得看这位真人心中究竟是虚怀慈悲多些,还是名利权势更多些。” 夫妻二人一时无言,紫微真人心中哪个更多,世人皆知。 小小陪明珠说了半日话,还在她这儿把了脉,开了一堆补血补气的汤药,明珠还恋恋不舍,小小道“师兄还等着我呢。” 明珠噘起嘴“你心里就只有你师兄。” 小小想了想,伸出手,向摸豆豆那样,摸了摸明珠的手“昨日为了找你,我们去乱葬岗请鬼兵帮忙,许诺他们做一次道场,赦十方孤魂野鬼,事儿既然办成了,当然要去践诺。” 明珠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往锦被中一缩,把头蒙在里面“快别说了,吓死人了。” 小小不解“你不是要学道术么” 明珠一听,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学道术,就得跟这些打交道” 小小点头“那是自然,咱们学的就是这些。” 明珠哀声长叹“那可完了,我不敢。”她面对呼延图就怕得要命,何况是鬼呢,想着又问,“那鬼长得什么模样” 小小想了想“斩首而死的就是断头鬼,上吊而死的就是吊死鬼,寿终正寝的那些,都是生前积善的人。” 明珠搓了搓胳膊“那那我便不去了,你们要用什么,只管告诉曲先生,叫他替你们预备。” 说着一溜钻进被窝,这下是真的不想出门了。 小小见她害怕,从怀中掏出一枚黄符“这是我师兄画九凤破秽符,你将这个佩在身上,等闲邪祟不敢近身。” 明珠抖抖缩缩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接过黄符,把这枚符压在了枕头底下,还冲小小摆摆手“赶紧去罢,千万别叫它们来找我。” 小小回到小院,谢玄已经等待多时,搭着她的肩“咱们等天黑了再走。”他还想试试御风术。 天色渐渐暗下来,谢玄带着小小出驿站,才刚出门他就皱了眉头“有人跟着咱们。” 小小阖眼闭目,目光倒转,看上一眼,随即睁开“是紫微宫的人。” 谢玄一听便明白过来,朱长文派人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拿没拿到飞星术,他玩心大起,牵着小小在长街上逛荡,买了许多荤食素菜,又往小巷子中转。 那人生怕跟丢,越跟越紧,一转弯看见一堵墙,左右一看,谢玄小小已经不见踪影了。 谢玄腾在天上,抱着小小的腰,低头那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绕着小巷找了几圈也不见他们,哈哈笑了一声。 等那人抬头,谢玄早就带着小小飞远了。 就算朱长文想找,也绝想不到,这大晚上的他们俩会跑到乱葬岗来。 谢玄在乱葬岗那棵树下摆开阴阳坛,挂起招魂幡,罗列酒肉,点上线香,一众鬼俱都涌了出来,站在各自的坟包上,猛吸一阵贵人香。 一个个都露出晕陶陶的表情,小小拿出纸钱元宝,在地上画了个圈,口中念念有词,这圈里烧的纸钱便是给乱葬岗上的孤魂的。 谢玄手里握一把香,对着看不见的鬼魂道“牌位便免了,这三茶四酒,三荤四素已然齐备,我念一段赦苦灭罪经,该投生的就投生去罢。” 小小点燃元宝纸钱,默默听谢玄诵经文,就见那些孤鬼们,有的听着听着便化作一道光,消散而去。 心中也跟着师兄念道“赦汝孤魂,转世成人。” 那个孩儿鬼本是战时孤鬼,听了一卷灭罪经,冲小小谢玄微微下拜,不等他抬起头来,魂魄便化为飞光,散在夜色中。 他羁留百年,终于投胎。 一场经念完,天色已经微微泛白,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便是怨债未消。 小小收拾东西,谢玄抱着她的腰,两人乘清晨微飞回城,谢玄伸个懒腰,洋洋得意“有了御风术,咱们想去哪儿都成了。” 小小抓过他的手心打一下“师父说了,只要是道术都有制约,不能用这个干坏事。” 谢玄立刻正经起来“谁干坏事了,你说咱们要是飞着去京城,那该多气派,说不准还能飞进皇宫里头看一看。” 话音未落,人便摇晃起来,越飞越低,差点儿挂在树上。 谢玄见机极快,眼看要撞树,抽剑一顶树身,抱着小小踩着树杆滑下。 这一下傻了眼“我又没真干坏事,怎么便不行了”幸好飞得不高,擦枝而过,要是飞得高,这会儿已经摔成泥了。 小小自是知道谢玄不过嘴上玩笑,不会当真干什么恶事,可还是打他一记手心,瞪他道“看你还敢不敢胡说了。” 谢玄挠挠头,诸般道术,只消用上两三次,他便得心应手,这御风术也是一次就会,想不出是哪儿出了差子。 小小鼻尖一动,这林中怎么有股酒味,她示意谢玄也闻,谢玄一闻便双手叉腰,仰天道“二师父,你来都来了,干嘛还藏头露尾的。” 玉虚真人哈哈一笑,从树叶间飞落下来,一葫芦敲在谢玄的脑门上“我的御风术就这么容易学你这就学会了” 把谢玄说得脸红,玉虚子喝一口酒,对他道“御风是御八方之风,你不过会了一样,就连那分水之术也是自御风术脱胎而来。” 说着他随手一挥,狂风过林,摧枯拉朽,林间鸟惊兽出,树叶落雪似的铺了一地。 小小见了“哎哟”一声,林间每一棵树都在叽叽喳喳的呼疼,小小赶紧道“二师父别折腾这些树了罢。” 忽略这个“二”字,听小小这一声师父,玉虚子还是很痛快的。 看他收的这两个徒儿,男的俊女的俏,还各有所长,天下哪儿还去找这么聪明的徒弟。 他翘着胡子点点头,找了块大石头,手落石开,一块巨石就这么生生被劈成了两半,切口平滑齐整。 玉虚子对谢玄道“瞧见了罢,御风之术,微风则落花流水,劲风则横扫千军,你才刚能站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学会了” 谢玄越发恭敬“二师父,这一招要怎么练” 玉虚子摸摸胡子道“切石头你是不成了,就先练练习切西瓜罢。” 说完掏出一样事物交给小小“这是三洞符记精气卷,你勤加修炼,往后招会群灵,制御生死,无一不能。” 谢玄听他这话说得不对,问道“二师父是要去何处” 玉虚子嘿嘿一笑“上了船就要去京城了,我不想见他,你们两个好好修炼,遇上什么大事,就将我的名头抬出来,紫微真人那个臭牛鼻子最好面子,总不能叫人说他眼看着师侄受欺负。” 谢玄还以为玉虚子会一同上京,没想到就此分别。 小小也蹙了眉头“二师父,那咱们怎么找你呢”她心中的家是有师父的,二师父也可以住在隔壁。 玉虚子道“我四海为家,想你们的时候就来瞧瞧你们。” 他说完这些,抬步要走,谢玄叫住他,从怀中取出羊皮卷“二师父,这个” 玉虚子赶紧掩住脸“不看不看,你小孩儿家的东西,我一个修逍遥道的,瞧个什么劲儿。”说着平地腾空而起,飘渺不见了。 谢玄小小别过玉虚子,一时之间都有些难受,两人不再御风,慢慢走回城中去,谢玄颇有些后悔“二师父待我们是真的好。” 可他们还藏藏掖掖。 小小也抿着嘴唇,拉住谢玄的手,认真对他道“我们以后待二师父也像待师父那样好。” 到天色大亮,城中熙熙攘攘,他们方才走回了驿站,还没进门便被兵丁拦下,那兵丁伸手就要撕谢玄的脸皮。 谢玄伸手格开,怒道“作什么” 那兵丁一拱手“对不住,犯人走脱了,进驿站的人都要查过才能放行。” 谢玄脸色大变,与小小互望一眼,呼延图逃了 第68章假羊皮 惊蛰 怀愫文 曲正在驿站各处布置人手,加强防范, 他见谢玄小小被拦在门外, 上前对兵丁道“他们就不必查了。” 一是二人结伴回来, 二是小小腕上还缠着小红蛇,呼延图就算本事通天, 也找不出一模一样的蛇来。 谢玄急问“呼延图是怎么逃出去的” 曲正眉头紧皱, 叹息一声道“谢兄弟来看一看罢。” 他将谢玄和小小带到关押呼延图的屋中,屋中一片狼藉。 捆绑呼延图的绳索乱七八糟团着一团, 弃在地上, 四周有打斗的痕迹, 地上墙上都有血迹。 那血迹红中泛紫, 显然是呼延图的。 “呼延图借口臂上血流不止,请求解开一只手, 让他自行治伤, 谁知他突然发难, 看守和朱先生都中了毒,眼下正在救治。” 谢玄用呼延图试毒,但只给了他半颗解药,他血中带毒,谁也没想到他会以此为器攻击诸人,沾毒的都倒地不起,中毒最深的, 便是离得最近的朱长文。 说到朱长文, 曲正面色不虞, 若非顾及了紫微宫和穆国公府的颜面,就凭他一时大意,放跑了这样的人犯,就该拿他问罪。 澹王大怒,可朱长文还真不归他管。 曲正叹息一声“白费了谢兄的一条好计策。” 谢玄用毒针扎伤呼延图,既能替小小要到解药,又能控制住呼延图,让他上京途中老老实实,谁知会横生枝节。 “幸好上京的船只已经备齐,咱们今日就上船离开。” 谢玄想到什么,低声道“不好。” 呼延图走脱之后,第一要找的是解药,第二要找的是飞星术,必会翻到他们屋中去。 谢玄飞奔回屋,推开屋门就见被子床帐都落在地上,箱笼里的衣裳洒了一地,地上还有点点血迹。 呼延图果然来过。 曲正脚程慢些,与小小一同进门,见此情状连忙问道“可可丢了什么东西”他本想直问飞星术,又生生忍住了。 谢玄咧咧牙,指一指房梁“羊皮卷丢了。” 曲正不明所以,不知是什么羊皮卷,谢玄满脸懊恨加上一句“飞星术。” 曲正脸色大变,他一跃而起,果见梁上有手摸的痕迹,落地便道“这,这么要紧的东西,谢兄怎么不随身携带。” 他们一边说话,谢玄一边冲小小眨眼,真的羊皮卷他随身带着,呼延图偷走的是假的那一张。 小小赶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刚刚做好,搁在房梁上通风吹干。 谁知竟会被呼延图给偷走了,干脆将计就计,放出风声,就让呼延图以为他手里拿的是真的飞星术。 曲正叹完便道“我这就吩咐加紧追查,谢兄和桑姑娘也收拾收拾东西,咱们今日便上船离开商州。” 趁呼延图伤未痊愈,免得夜长梦多。 谢玄叫住曲正“曲先生,我还有一桩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谢玄从怀里掏出个瓷瓶“这是解药,他没能找到。” 曲正一点就透,呼延图自己下的毒,自己当然会治,但没有现成的药材,他必要去各个药铺买药,只要派兵丁守住城中药材铺子,总能找到形迹可疑的人。 这倒真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了。 曲正又问“玉虚真人他老人家去了何处可否请他相帮” “师父他老人家还当此间事了,他性子闲散,云游去了。” 曲正满脸遗憾,拱一拱手“那我安排人手排查药铺医馆,谢兄桑姑娘也请自便。” 曲正一走,小小张口就要说话,谢玄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将整个房再仔细查过一回,又放出黄符纸鹤守门守窗。 这才对小小道“这事对谁都不能说。” 小小郑重点头“可咱们拿什么给紫微真人呢” “再想办法就是,坐船上京城总得一个月,怎么也想得出法子了。” 两人正在说话,纸鹤便发出示警,谢玄推门一看,是明珠身边的侍女,那侍女生得面圆白胖,见谢玄瞪着眼睛,有些害怕,细声道“我们郡主听说那恶人跑了,心里害怕,想请桑姑娘过去。” 谢玄挑挑眉头“那我送她过去。” 他将小小一路送到明珠的怀中,明珠缩在床上,放下了床帐,小小近前时,她还道“你把豆豆给我看看。” 几位侍女都不敢靠近,她们不曾见过呼延图的厉害,又对郡主无可奈何,纷纷叹息。 只有小小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害怕,举起手腕,将腕间缠着的豆豆给她看“喏,你瞧,是我吧。” 明珠一下掀开帘子,小小这才看见,明珠手里竟然拿了一把机弩,她一把抱住小小“你留下好不好陪我睡成不成” 她看谁都怀疑是呼延图。 小小拍拍她“别怕,呼延图受了伤,逃走治伤都不及,不会来的。” 明珠紧紧勾住小小的胳膊,她刚想说什么,肚里就响了一声,脸上微红“你不来,我都不敢吃东西。” 说完拍拍巴掌“送吃的上来。” 几个侍见郡主终于不闹腾了,都松一口气,将早膳摆了上来,明珠要小小陪她吃饭,十分巴结的道“再给桑姑娘的师兄也送一份去。” 明珠比小小能吃得多,她吃了一碗鱼肉馄饨,八碟小菜,和各样馒头细点都吃一半。 小小只吃了半碗馄饨便吃不下了,明珠捏捏她细伶伶的手腕“你可得多吃一些,你那蛇这么能吃,它要是再胖些,你都举不动它了。” 豆豆闷头在小小的碗里,一口一只馄饨,仰着脖子往下咽,听见明珠说话,冲她吐信,吐完了又低头吃鱼肉。 明珠吃饱了又忧愁起来“你说,那个那个呼延图,会不会来找我” 小小不解“你身上又没他想要的东西,飞星术也已经被他偷走了,他怎么会来找你呢” 明珠打了冷颤,她搓了搓胳膊,低声道“我也不知,可我就是觉得他会来找我,就好像他已经在我身边,我总是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 澹王妃掀了帘子进来,正好听见这最后一句,皱眉上前,探手就摸明珠的后颈“哪儿凉”回头便对那几个侍女道,“郡主是不是又贪凉睡玉枕了” 又叫贴身侍女将取了个狐狸毛的围脖来,让明珠围在颈间“年轻的时候贪凉,等你年纪大了,且有得好受呢。” “将郡主的东西收拾齐全,别落下什么。”说完摸着明珠的手,“下午就上船了,隔着江河那恶人总不会再来,你只管安眠就是,再睡不着,就到我屋里来。” 端阳节才过,明珠没一会儿就热出一头汗,可又不敢摘下来,等王妃走了,她热得把外裳都脱了,只穿着里面的纱衫,摆着胳膊对侍女道“赶紧赶紧,给我弄点凉果子露来喝。” 小小体寒,便似块寒玉,坐在她身边都能染上些清凉,明珠又道“你就陪我罢,你总不能,总不能天天跟你师兄一个屋子罢。” 小小细眉一拧“为何不能我从小便跟师兄一同睡的。” “哎呀”明珠脸上通红,她捧着脸道,“你们又没成亲,怎么能一起睡真的睡一张床么” 小小点点头,明珠脸上更红了“那那你们会不会生小娃娃男人女人一起睡,就会生小娃娃的。” 说完盯住小小的小腹,满脸敬畏的模样。 小小白玉般的脸上染了一点红晕,她自然知道生孩子是什么,村中妇人都生孩子,可师父从没说过睡在一张床上就会生孩子。 明珠绞着衣裳带子,继续把她知道的告诉小小“要是睡在一块,脱了衣裳,那肯定是要生小娃娃的。” 小小思索片刻“那我以后便不脱衣裳。” 明珠满脸纠结,要说什么又咽下了,侍女在帘外道;“郡主,谢公子在门外接桑姑娘呢。” 明珠“扑哧”笑了,推推小小,打趣她道“你快去罢,你师兄想你了。” 小小不懂她为何这样笑,她一本正经“也没这么快就想我。” 明珠笑得歪在床上,两人说定到了船上也一起玩,明珠坐到镜台前,让侍女替她梳妆“快点,我还想去看看闻人羽。” 侍女一双攒着满把的头发,替明珠梳了个十分玲珑的发式,又均花粉调胭脂,将明珠细细装扮。 明珠揽镜自照,自觉比平日还更美几分,对着镜子笑了笑,说了一声“赏。” 说完急着出门要让闻人羽瞧一瞧她今天的打扮。 走到外院廊下就见闻人羽正对谢玄说些什么,闻人羽将朱长文的错处一并认下,想问谢玄讨解毒丹药。 谢玄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就是解药,可只有三颗了,你若能调出来,自然最好。” 闻人羽再次拱手道谢“多谢谢兄,咱们京城再见。” 明珠赶紧拦住他“闻人羽,进了京城,你能不能带我逛逛” 闻人羽敛眉垂目“进京之后便是道门大比,实在无暇尽地主之宜,万望郡主包涵。”神色中十分忧虑的模样,瞧都没瞧她一眼,转身走了。 明珠站在原地,心知入京之后再难交际,咬着嘴唇,把头高高扬起,对小小和谢玄“走咱们上船。” 双方并不同船,出了这样的事,澹王更不能信任紫微宫的人,与闻人羽行彻底分开,将谢玄小小当作上宾请进王府船上。 刚上船,谢玄便一跃上了桅杆,站在高处看商州港,刚出港口时还有大小船只挤在一起,一入江河,豁然开朗,便见江河滚滚,云水一线。 谢玄独立桅杆之上,只觉得八方风从四面穿梭,在大江之上汇集,鼓动船帆,吹得大小船舶驶入江海。 一时心神激荡,紧阖双目,在心画了个御风阵法,抬手而过,掌间轻风,竟在江面划出一道水痕。 第69章切金瓜 惊蛰 怀愫文 江风水阔, 烟波浩渺,浅浅一道水痕刚破水面,便消影无踪了。 但谢玄还是心中欢跃,若是只有他和小小两个人, 必要长叫一声,他一低头, 就见小小抬头看着他, 见他回首,弯眉而笑。 谢玄旋身跃下,脚尖一踮, 飘然落地,没踩着桅杆借一点力, 四周船只上的人见了,都齐声喝彩。 谢玄落地之后,冲四方拱手,扬扬笑着走到小小身边去。 澹王与澹王妃正坐上层船舱中, 从舷窗往外看,见谢玄从桅杆风落而下,还有些担心,他们船足有三层楼那么高, 若是失足非得摔个好歹。 见他安然落地,澹王妃松一口气。 侍女捧着了冰盒进来, 上面盛着切好的金皮香瓜, 红白樱桃。 王妃捻了根碧绿的樱桃梗子, 送到丈夫口中,问“他的身手比之王府那些卫兵如何”王妃嘴上问的是卫兵,实则是澹王的亲卫,个个都是精挑细选上来的好手。 澹王沉吟片刻“若是单打独斗,那些全加上也不是他的对手,但若排兵布阵,以百人之力对抗他一人,便能拿下。” “就是说他一人可抵得百人。”澹王妃微微一笑,“恭喜王爷得此良材。” 澹王笑着摇头“不曾。” 澹王妃微微诧异,丈夫广交四方,礼贤下士,她还以为谢玄和小小已经投靠王府,这才为救明珠出力。 “我看那对师兄妹,是不会效力于任何人的。” 澹王妃听完,便吩咐侍女“往后桑姑娘那儿更精心些,金瓜樱桃送了没有” 侍女曲膝答道“已然送去了。” “不必如此,只寻常相待便可,他不肯投靠,难道还要着意笼络不成”澹王听妻子这样吩咐,脸色一淡。 王妃正色道“非是为了王爷,他们既非想要好处,便是为了个义字,如此人品,值得敬佩。” 澹王侧目看向妻子,目光一凝,点头赞同“不错,如此人品,值得敬佩。” 谢玄和小小房中早就送了樱桃和金瓜来,可两人都没吃,将樱桃放在碟子里,谢玄要用新学会的御风术,来剖樱桃核。 试了半日,碟子都劈裂开几只,樱桃汁溅在小小雪白面上。 “哎哟”小小拿手指头抹掉溅在脸上的樱桃汁,噘起嘴来,轻声叫道,“师兄轻点儿。” 谢玄一抬头,果见小小脸上溅着红点儿,似红梅映雪,伸手擦掉一点儿,往嘴中一吮,皱眉苦思“要不然试试这瓜” 剑指一挥,风刀将金瓜一剖两半,香甜汁水流了满桌。 谢玄大喜,伸手又再试,将一只金瓜切成四五瓣,送一瓣到小小的嘴边。 “我明白了,这切大的东西比小的东西更容易,硬的东西比软的东西更容易。”谢玄随手捏起个馒头来,果然难使上力,切口不平。 “怪不得二师父让你先切瓜呢。” 大小正好,软硬合适,确是练手的好东西。 谢玄教小小“你闭目凝神,可觉得风在指间将这一缕握在手中,觉得自己握着的是什么” 谢玄觉得自己手中握的是把剑,就像他年幼初练剑时一样,剑在手中,却不能随心而走,练剑要练到衬手也花了几年功夫。 御风而风无形,再多花几年的功夫就是。 小小阖上眼睛,抬起手来,只觉得微风细细,心海之间确是握住了什么,可不是剑也不是刀,而是一根针。 风针扎向金瓜,金瓜纹丝不动。 谢玄赶紧安慰她“不怕,咱们都是初学,摸清了门道就成。” 小小盯着余下半碟子樱桃,将一颗樱桃拿在手中,指尖的风针缓缓刺出,针尖对准了樱桃核儿,一针将樱桃核挑了出来。 樱桃肉还是完整的,小小捏在指尖,送入口中。 “这细功夫也只有你练,我就想像二师父那样,一刀便能划开湖面。”谢玄想到玉虚真人以手作刃,将风聚于掌上,借其风势,劈开水面的气势,便恨不得立时学会,也这样威风。 小小又挑了一颗樱桃,将樱桃肉送到谢玄嘴里“师兄一定能成。” 他们虽不明说,心中却都清楚,要多学本事,才能救出师父。 闻人羽眼看谢玄小小乘舟离开,心中惘然,稍定一定神,便指挥人手将朱长文几人抬到船上,进船中为他们压制血毒。 好在呼延图的毒已经解了一半,除了朱长文之外,大伙中的毒都浅一些,用药便能压制,只有朱长文须得银针刺脉。 朱长文一清醒,便先向闻人羽请罪“公子,是我一时大意。” 闻人羽将银针收回皮袋中,递汤药给朱长文,看着他喝下,对他道“我本想回京之后就禀明师尊,将你们都革出道门,可你既犯下如此错事,就向师尊请罪去罢。” 朱长文闻人一怔,低头就见枕边摆着一封书信,上头盖着穆国公府的印戳。 “公子”朱长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 闻人羽将皮袋卷起来,慢条斯理的系上绳子“像这样的信,你必还有很多,你回信告诉国公爷,不是他的不要肖想。” 闻人羽并未私拆信件,但看这一封便知道还有许多,想来这一路上朱长文的种种举动,都是穆国公府授意的。 朱长文叹息一声“公子救我两回,我岂会不记公子的恩德,国公爷是为了公子着想。” 闻人羽摇一摇头,失望言道“国公府荣华富贵已然两代,他还想要什么呢” 朱长文立时说道“老国公早年便已被今上收回兵权,国公府虽有名头实无威望,国公爷是想建功立业。” 闻人羽拂袖而起“不必再说了,你回去告诉穆国公府,我已身在道门,便该六根归道,往后不会再回国公府了。” “公子”朱长文惊呼声中,闻人羽将门阖上。 回到屋内,打开舷窗,面对茫茫江水,突然想到谢玄和小小,他们二人相依为命,无牵无挂,逍遥江湖,实在让人羡慕。 江上风起,吹乱窗前书卷,将一张画卷吹到地上,闻人羽伸手拾起,脸上一红。 这是他端阳节时画的仙女执剑斩五毒,年年都画,画技益精,画的时候一气呵成,画完了再看,那执剑仙子分明是桑姑娘的样貌。 仙材卓荦,意气高洁。 闻人羽一时看得怔住,待被江风扑面,这才恍然惊醒。 握着画卷的手顿一顿,他到现在还记得在暗室中两人相处的细节,可她出来了便出来了,一丝一毫都不再挂怀,而他还困在那间石室中,出不来。 闻人羽想将画卷烧掉,将纸一卷,送到烛火边,火苗燎着画纸,烧去仙子手中的剑,眼看便要烧到发肤,闻人羽猛然将火拍灭。 这半张画卷,还细细卷起,收藏起来。 船行一日,到夜间也不曾停靠,入夜之后,江面上的风鼓得更猛烈,谢玄还站在桅杆上,张开双臂,劲风自他腑下刮过。 他遥然神往,江上之风如此,那山谷中的风呢,海上的风又待如何。 一时胸中豪情万丈,恨不得就此御风而去,踏遍山河。 举步向前一迈,想御风而行,可江上风自八方而来,他还只会御一方风,余下乱流将他吹得东倒西歪,若非伸手勾住船帆,人便跌了出去。 小小惊呼一声,豆豆盘在她肩上,看谢玄要摔下船,用尾巴源码挡住眼睛,直到小小气息平衡,它这才放下尾巴。 用尾尖轻轻拍打小小的肩膀,似是在安抚小小。 谢玄顺杆滑下,也知道自己把小小给吓着了,嬉皮笑脸凑过来“我往后不这么干了,大不了在腰上系上绳子。” 小小气鼓鼓,扭身便往回去,谢玄知道这下小小是真的生气了,紧紧跟在她身后“我刚刚那是一下大意了,又没受伤,下回我肯定系绳子。” 小小眉头拧住,依旧不理他。 谢玄使了个眼色给豆豆,让豆豆一起哄哄小小,豆豆尾巴一搭,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 谢玄没了办法,船上又不能买糖买花哄小小,摊开手心“我给你打一百下,好不好” 小小伸手打了他一记“再这样,我就告诉师父。” 这句话是小时候的万灵丹,谢玄不管干什么出格的事,身后都跟着一条小尾巴,小小只要说这个,他便不敢轻举妄动。 谢玄知道她不生气了,嘻笑道“成,我要是再犯,你就告诉师父,让师父打我。” 小小这才好些,她转身去床边铺被子,谢玄还坐在桌前,用剑指比比划划,没瓜果了,他就练切馒头,这软绵绵的东西,还真是更难切些。 切下来的一点不浪费,全给豆豆吞了。 切完一整盘,就见小小已经和衣上床,谢玄走过去解下靴子腰带扔在一边,看见小小用两张凳子给他搭了一张床,铺着薄被,立时皱眉“还生气呢连床也不让师兄睡了” 小小立时道“明珠说了,脱了衣裳睡一张床,是要生小娃娃的。” “不许听她胡说,得成亲拜堂才能生孩子呢。” 又想起他和小小也拜过堂,用红帕子当盖头,村里的孩子们闹哄哄的送亲拜堂,谢玄吸了口气,问小小“小小,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 小小目光纯净,望向他道“告诉我什么” 谢玄一向脸皮很厚,难得红了脸,吱吱唔唔半日说不出话来。 气闷着走到长凳子边,头枕在一张凳子上,脚搁在另一张上,腰板挺直,还在上面还翻了个身“睡觉。” 第70章通暗器 惊蛰 怀愫文 谢玄在板凳上睡了半夜, 小小盘腿坐在床上练功, 走完一个周天, 吹了蜡烛,挨在枕上阖眼就睡。 谢玄眯起眼睛,等了一会儿, 听见小小呼吸吐纳渐渐安谧,料定她睡得熟了, 轻手轻脚跃下板凳,脚下踩风,一溜烟上了床。 小小早就习惯只睡半张床,自己一个人睡了, 也还留出半边来空着。 这半边空床被豆豆占着,它盘在小小身边,谢玄一过来,就抬起头,冲着谢玄吐吐信子, 十分疑惑他过来干什么 正想用头去蹭蹭谢玄的掌心,就被他捏住了七寸,轻轻甩到床尾。 豆豆“腾”一下直起来,恼怒着用尾巴拍床。 谢玄扫它一眼它, 它又委委屈屈伏低身子, 就在床脚给自己找了个小角落, 盘成一团, 气哼哼睡了。 想想还生气, 尾巴尖儿“啪啪”连拍床板。 谢玄顺利蹿上床,伸个懒腰,睡板凳睡得人都僵了,舒服舒服窝在床上,伸出手指头悄悄揭一点被子勾过来。 先搭个肚子,再搭上腿儿,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塞进被中。 小小睡梦之中一无所觉,把脚丫子搁在谢玄的腿上,闻见谢玄身上熟悉的味道,羽睫微颤,反而睡得更熟了,还往他怀里拱了拱。 谢玄偷笑一声,闭眼睡了。 等到天色未亮,他便翻身起来,伸着懒腰故意弄出些响动,小小迷迷糊糊醒来,看他在收拾长凳,揉揉眼睛道“师兄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江风透过舱窗吹进来,外面还是一片深浓夜色水色,船舱四周俱是波涛声。 谢玄装模作样,动动身子道“这板凳睡得我脖子疼,反正也睡不好,干脆起来练练功。”说着又对小小道,“你睡罢,等我回来给你带吃的。” 一面走出门一面龇牙咧嘴的,伸手摸背又摸腰,好像他真睡了一夜硬板凳的样子。 小小坐起来,她只觉自己睡得十分香甜,看谢玄这难受的模样,咬着嘴唇问豆豆“让师兄睡硬板凳是不是太可怜了” 豆豆抬起头,冲小小摆尾巴,可它口不能言,又害怕谢玄,只好翻个身,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小小起床洗漱,把头发绑成两条辫子,细软乌发垂在她襟前,将豆豆缠在腕上“走,咱们给师兄做好吃的。” 她跟着师父学的做饭,各色面点都会一些,原来是在外露宿,没有厨房,这会儿在船上,就借给厨房给谢玄做汤面。 天色未明,厨房夜间也留了灶火,小小想问火工借个灶,火工赶紧道“可是哪位贵人早思饮食姑娘只管吩咐就是。” 看小小生得美貌,又通身无饰,还当她是侍候王妃郡主的侍女。 小小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动手就行。” 火工便将厨中好菜都罗列出来“姑娘要想什么,自取就是。” 既是澹王坐的船,船中鲜物一应俱全,小小看见有鸡有鱼还有活虾养在盆里,想到师父有一年做过的虾丸汤面。 小的时候师父还常爱做些费功夫的菜给他们吃,后来便渐渐不再拿刀了。 小小挑了一盆活虾剥出来剁成茸肉,捏成丸子,取了一把银丝细面。 火工不敢擅离,见小小做虾丸面,对她道“有炖了一夜的砂锅鸡汤,就在灶上,姑娘自己盛就是。” 船上柴火都数量,这鸡汤拿文火煨了一夜,就是预备着给贵人们吃的。 小小盛了一碗,将下好的面和丸子搁在汤中,拎着食盒出去,走到甲板上。 谢玄腰间系一根绳索,就在桅杆的最高处练御风术,悬步迈出去,就在空中行走,脚下蓄风,先是走上两步便要滑落。 跟着能缓缓走出十步开外,每回被风击落,就一扯绳索再往上攀,重新来过。 虽在大风之中,便浑身无有一处不发力,练得满身大汗。 小小拎着食盒过去,就在甲板边见着道婀娜身影,小小刚要走过去,那人便转过头来,是明珠身边的侍女阿绿。 阿绿见着小小便眉开眼笑“桑姑娘早啊。” 小小点点头“你早。” 阿绿爱说爱笑,又巧手玲珑,很得明珠的喜爱,她笑盈盈告诉小小“郡主昨儿夜里突然想吃芝麻饼儿,还得是热滚滚的芝麻,香酥酥的饼儿,咬一口芝麻馅就得溢出来。可王妃怕郡主夜里积食,不许她吃,她惦记了一夜,吩咐我早些起来预备。” 阿绿一口南音又软又甜“谢公子这功夫,好玩得很,我看住了,这可来不及揉面了。” 说着急赶着要走,还不忘对小小道“桑姑娘可要来找郡主玩,郡主一人在舱中也没趣得很。” 小小点头应了,阿绿就站在背光处,江面太阳初升,日光陡然亮起,照得她命火一亮,小小眨眨眼,就见阿绿的命火又淡了。 再看时,阿绿已经腰肢轻摆,婷婷袅袅走远了。 小小将食盒摆在甲板上,打开盒盖儿,风将鸡汤虾丸的香味吹出去,谢玄刚要再试,回头就见小小站在桅杆下。 他解了绳索,顺杆下来,跳到小小身前“好香好香,是不是师父做过那个汤。” 小小将碗捧出来“怪不得师父说你是狗鼻子。” 谢玄一笑,捧着碗先喝一大口汤“鲜你吃了没有” 小小打开第二层,也捧起碗来,两人捧碗走到船前,望着从江面中缓缓升起的红日,吃虾肉丸子。 豆豆刚才就吃了两个丸子,又缠着谢玄要,谢玄扔一个丸子给它,它一口叼住,吃得啧啧声响。 谢玄趁船面无人,握住小小的手“等我把御风术练好,咱们救了师父,乘风就走,让他们找不着。” 小小回握住他“明日起我也系根线索跟师兄一起练。” 幼时站桩,她因身子弱不能练,御风总能行。 谢玄看看她的腿“行罢,那你跟着我练,觉得累了就不要勉强。” 这功夫太厉害,等船中人声渐起,他们便不再练了,明珠将小小请到舱中,桌上果然摆着刚做的芝麻饼儿,饼面烘得金黄,都只有手掌大小。 明珠喜滋滋招手“快来快来,才刚出锅的最好吃了。” 她已经拿了一只,咬开一小口,里头芝麻又香又甜,她一边吹一边吃,还给了阿绿一只“你做的饼儿你也吃。” 一边吃饼一边想着玩,问小小“你会不会射箭我让人在船上摆开靶子,咱们射箭玩,总是闷着也太无趣了些。” 小小捧着饼摇头,明珠便道“那我教你罢,可容易了,我在家时还常去打猎,我还猎过獐子狍子呢。” 说着垂眼眸“也不知道我的飞雪将军怎么样了。” 飞雪将军是一匹白马,明珠十分爱惜,因为上京路途遥远,这才不带它,她叹口气“也不知今年冬天还能不能骑它去猎狐狸。” 小小方才吃过汤面,肚子很饱,芝麻饼虽香甜也只吃了半个。 阿绿将明珠的骑装箭筒拿出来,明珠抽出枝箭告诉小小“我用的弓箭都是我哥哥特意找人定制的,这箭又轻又准。” 果然箭身不长,但箭头极利,小小拿在手里,灵光一现“我臂力不行,连重剑也举不起来,但这样的箭我也能用。” 她凝神静气,掌中承风,将风聚于箭上,“卟”一声,箭便钉在船壁上。 小小使了全力才将箭射出去,准头是够的,可这枝箭还是太重,差一点就射偏了。 明珠瞪圆了眼睛,她扔了饼,小跑到箭前,就见箭头一半插在木板中,虽比她拉弓射出的要力弱,可小小不用拉弓就能引箭。 她一下伸手,对小小道“我这箭还是太重了,若是你用,还能更轻一些。”她想了一会儿开抽屉掏出一袋金叶子来。 “这个你试试,又薄又利,要是飞快射出,能割断人的喉咙。” 小小捻起一片,托在掌上,金叶子先是浮起来,跟着“嗖”一下飞出,叶瓣直刺入木板,比箭头还要更深些。 用这个果然更省力气。 明珠又笑又跳,还没来得及高兴,金叶子便断了。 小小捡起来拿在手中“要是铁的就好了,像剑尖一样。” “这有什么难的,我叫人给你锻造就是。”明珠拉住小小,“要轻要薄要锋利。”她本来觉得自己箭术不错,对比小小这个还是弱了些,恨不得自己也能学会。 拿在手里比比划划,缠着小小问道“你这个我能不能学” 小小想想,将明珠带到窗边,让她张开手“你感觉到风么” 明珠点点头,小小又道“那你捉住它。” 明珠张张手,虚握一下,可风又怎么捉得住,她试了几次当然不成,摇摇头道“算了算了,我就没长那根筋。” “我要是也能学会就好了,”明珠目光微动,“若是再有恶人抓我,我就割了他的喉咙。”嘴上说着恶人,心里想的却是呼延图。 若能他再来,就用箭射他,下回再捉住就杀了,不让他再去害人。 曲正接到信报,商州各药铺前埋伏的人守了几天,一无所获,根本就没有呼延图的踪影,也不知道他藏在何处。 阿绿就在一边瞧着,似乎是被小小吓得呆住了,一言不出看着她射出的箭和金叶。 听见明珠这么说,她才回过神来,轻笑一声“郡主不必害怕,有我夜夜陪着郡主呢,再说咱们在江上,难道那恶人还能飞上来不成” 明珠憨然一笑“要不是在船上,我还真不能安心,昨儿夜里我可算睡了个好觉,今天晚上还是你来守夜。” 阿绿梨涡微绽“那是自然的,我陪着郡主,郡主什么也不必怕。” 第71章缩骨功 惊蛰 怀愫文 自从有了阿绿陪伴, 明珠便一夜好睡, 再也不会夜间惊起。 澹王妃赏了阿绿许多首饰, 将她提成一等,还对明珠道“原来倒不知她是个心灵手巧的丫头。” 阿绿得了赏赐,也并不藏私, 将这些首饰都分送给原来近身侍候明珠的侍女们,偶尔轮值, 明珠也不如阿绿在时睡得安稳,久而久之,便只要阿绿侍候她了。 到了六月盛夏,离京城越来越近, 船只停岸休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谢玄在船上与王府的家将们混得极熟,偶尔午间便一同吃酒,有些醉意时也会吐露几句,王爷十分赏识谢玄,不如就投靠了王府。 其中一位是修丹道的方士, 对谢玄道“谢道兄何必拘泥,何处修道不是道” 他比谢玄年长得多,可因谢玄得王爷青眼,便尊一声道兄。 谢玄抬杯敬他“我修逍遥道, 志愿便是踏遍山河, 王爷礼遇我自感激, 若有力所能及的事, 我也绝不推脱。” 曲正用各种办法劝了谢玄一个月, 可他就是不为所动,话也说得极客气,曲正先还当他是有意如此,非要千呼万唤始出来,才能显得王府看重他。 后来便知不是,每到港口停下休整,谢玄与小小就会下船去,依旧穿着旧道袍,替人化煞解厄,赚的钱多不过数两,少的只有几文而已。 可这对师兄妹从不嫌少,赚了钱来还会在城中切些下酒小菜,买点糖果点心,与船上的人分食。 若心里存了投靠的心思,张口便有无数金银,又何必作这些功夫。 一个月下来,这些家将方士都知道他们确实无意功名利禄,反而心中敬重,更愿同他们相交了。 曲正微微一笑“谢兄弟少年英侠,王爷端是称赞,入京之后有什么打算” 既不投靠王府,便不能住在府中,他们赚钱攒下,也是为了日后食宿。 “我想去参加道门大比。”谢玄也不瞒人,大大方方告诉他们。 曲正猜也猜着了,少年好名,又意气奋发,初出茅庐正该一战扬名天下,可道门大比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既然不能笼络谢玄替王府效命,便加重礼遇,薄施恩惠。 他给谢玄倒酒,对他道“道门大比从来都由紫微宫把持,连年夺冠也都是紫微宫道人,奉天观又虎视眈眈,谢兄弟虽是玉虚真人的高足,可到底孤掌难鸣。” 谢玄敬酒谢过,他倒没有一逞英雄的意思,参加道门大比,都在紫微宫食宿,他们只是想借此机会入紫微宫,找师父的下落。 曲正看他的样子,还当他有了法门,笑一笑道“那到时候我便给谢兄弟捧捧场,赌你夺魁。” 每到大比,市井之中都要大开赌局,押最后的状元榜眼探花,曲正开口就将谢玄捧成状元,谢玄笑了笑,拱拱手,并不以为意“那我就谢过曲先生的吉言了。” 午饭过后,曲正到书房面见澹王。 书房中大开着窗户,风从四面窗中涌进来,澹王穿着夏衫,坐在几案前,正提笔写信,听见曲正进来,也没停笔,一气写完,这才抬着看向曲正。 澹王看他的脸色便道“他果然是想参加道门大比” 曲正点头“不错,少年人志气高远,想扬名天下,依下官看他有这个本事。”若论单打独斗的本事,谢玄实力强劲,但那一宫一观,从来便不是单打独斗。 澹王不消他说,也知道谢玄的功夫,他每日天明即起,就坐在舷窗前,看谢玄从那桅杆上一跃而下。 澹王虽不会道术,但弓马厉害,百步穿扬,旁人不知,他却看得清清楚楚,谢玄的御风术,一日千里。 他将笔搁在架上,难得脸上露出踌躇神色。 曲正见澹王不说话,问道“王爷可是在担忧进京之后” 澹王并不答,只是轻声道“道门三鼎甲,依例是要入宫面圣的。” 曲正不知澹王何出此言“不错,回回大比之后都要摆七星宴,比之琼林宴也不遑多,王爷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了” 澹王面沉如水,问他“你觉得谢玄这人如何” 曲正虽不知澹王因何发问,但忠实答道“胸怀洒落,意气聪明,德才相兼济。” 澹王点一点头,阖上双目,似乎为曲正的话语所动,喃喃道“他还是不要面圣的好。” 曲正面露诧异之色,他还以为澹王十分欣赏谢玄,这会儿偏又说出不能夺魁的话来,一时不能揣摩出澹王的意思。 顺着说道“圣人久病缠身,恐怕这回也不会再大办七星宴了,谢兄弟确是江湖习气重些,可这本就是道门比试,又不是真考状元。” 澹王抬抬手,不再多说“来,这是家中刚寄来的信,你也看一看罢。” 曲正立刻收回心神,专注封地事务,谢玄的事再大,也不过一人之事,封地中的才是家国大事。 谢玄与诸人别过,快步回房,每到午后,他和小小便换上道袍进城替人化煞作法,小小已经了衣裳,在屋中等待。 小小身子抽条,越发显得清秀飘逸,只是也不能再作道士打扮。 明珠特意送了她一身青竹色的道袍,又将打好的铁片叶子送给她,时不时便缠着要看他们抓鬼。 澹王妃怎么能肯,越靠近京城就越不能闹出乱子来,让阿绿哄着明珠,明珠虽然不乐,可也没有办法。 她知道这回进京怕是要削藩的,连兄长都偶有忧色,也不再缠着哥哥嫂嫂,只是每次都眼巴巴将小小送到船边。 “等什么时候能下地了,我非得好好跑一回马才行。” 小小轻轻拍她“你听话,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城里的糖果吃。”说着与谢玄下了船。 明珠就靠在船上看着他们走远,闷声对阿绿道“我要是能想法子出去玩一玩就好了,我的骨头都快锈了。” 阿绿歪头一笑,露出一点梨涡“郡主想出去,自然也有办法。” 明珠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阿绿道“咱们上船下船都戴帷帽,面纱掩着脸,本就瞧不分明,郡主换了衣裳,就说是吩咐我下船买些东西,玩够了再回来便是。” 明珠已经在船上闷了一个月了,闻言蠢蠢欲动,心中意动又皱眉“那要是嫂嫂来找我怎么办” 阿绿依旧微笑“那婢子就守在屋中,将帘子放下来,说郡主正在午睡,王妃娘娘苦夏,午后不会过来。” 明珠越听越觉得这个主意好得很,拍着巴掌道“好好好,你赶紧些,给我换身衣裳。” 回到屋中屏退了众侍女,只留下阿绿,解开衣裙带子,要脱阿绿的衣裳,阿绿往后一缩“郡主,婢子有干净的衣衫,我替你取来。” 明珠摆了摆手“别费功夫了,赶紧些,让人瞧见了又生枝节。” 阿绿便伸手去解衣带,回头去看,就见明珠已经脱得只留一件纱衣,露出里头大红色的肚兜来。 明珠坐在床上等着,纱衫罩着雪白肌肤,不时催促阿绿“你快些。” 阿绿指尖一动,明珠便闻见一股香甜味,靠着床打了个哈欠,揉揉眼道“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便困了。” 身子一软,挨在枕上,沾枕即睡。 阿绿回过身来,她突然之间便高了一些,脱掉衣裳鞋子,将明珠往床上一推,放下帐子,伸手动脚。 脸还是阿绿的脸,身子骨骼却像男人,长腿大掌,说不出的诡异。 胸口那团柔软,竟是两个皮裹的圆球,搁在布袋之中,绑在胸上,一解衣裳,就全露馅了。 “阿绿”就在床塌上抻直了身子,天天这用缩骨功,日子久了,十分不适,原来只在明珠睡熟之时才露出真面目,今日是无可奈何,没想到她身为郡主竟肯穿奴婢的衣裳。 呼延图一直没有离开过驿站,他摸进的第一间屋子,便是这个叫阿绿的侍女的屋子,他杀了阿绿,冒作她的模样。 从三等侍女变作一等,本来是想取代明珠。 就才刚才他还想过,要将明珠引出去,杀了她。 心里这样想,便伸手去摸明珠的脸,拇指刮着明珠细嫩肌肤,从鼻子刮到颈间,指上沾了一点薄汗,在指间搓了一搓。 侍女进得屋来,瞧见帐子放着,不敢掀帘,轻声问“郡主,王妃差我送雪藕汤来。” 呼延图轻声道“郡主快睡了,我正替她捶腿呢。” 那侍女赶紧将汤放下,退了出去。 呼延图收回手,他改变想法了,顶着明珠的脸,行事太不方便,但只要跟着她,就能进宫去。 只要进了宫,就能杀了大昭皇帝。 第72章登紫微 惊蛰 怀愫文 船行月余, 抵达望京港。 望京港边有个望京驿, 此处距离京城还有二十多里地,回京的藩王都在此下船下马,等待京城再下召书,方可入京, 无召入京乃是重罪。 他们人还未到,港口已经有人来接, 送上书信进宫。 宫中只赐下了夏至麦粽, 何时让人进京, 却是一字未提。 曲正找到谢玄“谢兄弟,咱们靠案之后, 还要在驿站等上几日, 何时下召, 何时入京, 谢兄弟和桑姑娘若要参加道门大比, 今日便可自行进城。” 谢玄拱手谢过,收拾了东西,指着两只箱子对曲正道“这是王妃赐下的,咱们也不好辞,可行走江湖,带着这些太不方便,还请原物奉还。” 王妃赐下的衣裳, 他们只带走身上穿的那一身, 谢玄身后背着竹篓长剑, 去跟澹王告辞。 曲正道“谢兄弟可有落脚的地方,咱们在京中也有王府,到时可要来找我,咱们一道吃酒。” 谢玄背着长剑拱手“那是自然,曲先生一路上照顾我们师兄妹许多,一顿酒是怎么也该请的。” 明珠拉着小小依依惜别,虽没拜成师父,可已经是朋友了“你可别忘了我呀,得闲就到王府来找我玩,我与旁人都合不来。” 她知道小小是要去参加道门大比的,一刻也耽误不得,又给小小鼓劲“七星宴上从来只有乾道,没有坤道,你若是去了,就是第一位位列七星的女道长” 小小谢玄并非真的要去大比,可听明珠这么说,还是谢她吉言,明珠又让阿绿拿出个布包来“这是我给你预备的。” 小小刚要推辞,明珠便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你们救过我的命,朋友之间不谈财钱,总也能互相帮忙。” 里面是些伤药和一些碎银两。 “都是你们用得着的东西。” 阿绿将包袱奉上,笑盈盈道“昨儿郡主忙了大半夜,在药房里挑挑选选,活血丹金创药还有半包参片,都是大比的时候最用得上的。” 小小伸手接过“那就多谢你了。” 明珠将他们送到船边,这才悄声对小小道“你要是要是看见闻人羽,你就替我问声好。” 说着耳根泛红,眼底泛光,她心里知道嫂嫂不喜欢穆国公一家,可她自瞧见了闻人羽,眼睛里便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每日都盼着能早些进京,能早些看见他。 小小点头“我要是看见他,一定告诉他。” 曲正预备了马匹,可谢玄没收,就在港口买了头枣红色的小毛驴,他们原来那头半路卖掉了,这一头与那头很像。 小小坐在毛驴背上,反身与明珠挥手。 明珠一直站在甲板上,直到瞧不见他们了,叹息一声。 阿绿扶着她的胳膊“郡主不必叹息,再过些日子总能进京城的。” 明珠入驿站客房,澹王妃派侍女送了许多东西来,都是京城王府预备好了送来的,有吃的有喝的,还有穿的用的。 明珠打开箱子,挑出件新衣来,问阿绿“你说,闻人羽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他喜欢女孩子穿得素,我裁了那么多素色的夏装,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阿绿正替明珠收拾衣裳,原来的衣裳都是各色红装,刚做的新衣俱是素色,原来是因为闻人羽喜欢。 阿绿转过身来“婢子倒觉得郡主还是穿红最好看。” 明珠对着镜子比划新衣,哀叹一声“你喜欢有什么用,他又不喜欢,我要是有小小那么漂亮就好了。” 明珠越是看,越是觉得小小生得美貌,偏她美貌便罢,且不自知,终日不过粗衣布衫,素面朝天,却气度清华。 明珠还偷偷学过,可怎么也学不像小小的样子。 那样一笑一动,全都不是她自己了,想着放下衣裳“我要是能去看闻人羽参加大比就好了。” 少女心中,自然是情郎最了不得。 “上回是他没来,他要是来了,肯定一个人就能捉住呼延图。” 阿绿闻言,目光一敛,微微一笑“婢子听说闻人羽乃是紫微宫这一代的翘楚,必能位列七星宴,郡主定能在七星宴上见到他。” 明珠一听,又高兴起来,阿绿又问“只不知道七星宴时,郡主能不能入宫” “那是自然了,到时我必要去瞧这热闹,说不准三鼎甲都是我认识的人,那才风光呢。”捡了半日素衣,还是觉得不好看。 阿绿走到镜前,手中捧着一件银红色的纱衫,比在明珠身前“这件如何” 这件上身,明珠便眼前一亮“哎呀,还是这件好看。” 伸开双臂让阿绿替她换衣,阿绿替她换上裙衫,又重新梳头,还戴上她最喜欢的红宝蝴蝶金簪“郡主这样,最好看。” 小小骑在毛驴背上,谢玄牵着绳子,港口人来人往,他们就往山路上走去。 一进山中,四下无人,谢玄立时施展御风术。 他本以为要用御风术将毛驴和小小都驮起来会很吃力,谁知举重若轻,一下就飘到了树梢间。 反而是谢玄脚下一滑,踉跄一下才又站稳了。 他举平了双手“怎么,这怎么这样轻松” 略想一想明白过来,他日日在桅杆上,迎着江上劲风练习御风术,不仅要将江上乱流归聚起来,还要迎风而上。 这时施展,风小了许多,阻力自然也小了,这才动动手指便能控风。 他哈哈一声笑,京得官道上的人纷纷抬头,商队看了一眼,啧啧称奇,其中一个便道“这必是进京城去参加道门大比的。” 玄门术士,使什么手段都不出奇。 二十里路,不过片刻就到了,毛驴飘起来四蹄乱动,“昂昂”出声,还是小小用布蒙住它的眼睛,它这才不叫了,乖乖驮着人不动。 离城门还有二三里处,谢玄找了个无人的地方,缓缓飘落下来,背着竹篓牵着毛驴,走到城门口,掏出名符。 守城的兵丁扫了谢玄小小一眼,见他们姿容非俗,背后又背着长剑,问道“可是来参加道门大比的” 谢玄点一点头“不错。” 守城兵丁摆了摆手“大比录名要去紫微宫,拿了名符才能进城去。” 谢玄小小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去紫微宫,对视一眼,谢玄问道“请问紫微宫怎么走” 兵丁打着哈欠点了点远处的苍山,只见苍山之上青云缭绕,云间有羽鹤盘旋,兵丁一龇牙“那儿,那儿便是紫微宫了。” 谢玄小小手牵着手,往城门外走了两步,又一同停下步子,远望苍山。 相握的双手微微一紧,彼此互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目光中却透出坚定的意味来。 谢玄吸一口气“咱们走。” 紫微宫前的山道上有许多人,俱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色道袍,头戴青莲玉冠,偶尔有几人结伴,也都是同一道观来参加大比的。 谢玄本想用御风术上山,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拉着小小牵着毛驴,慢慢悠悠上得山去。 他们俩本不想招人瞩目,可依旧有许多人投来目光,只要经过便要看上他们一眼。 谢玄皱起眉头,见又一道士看过来,瞪他一眼,那道士这才将目光收回,谢玄扭头看了看小小,这才知道他们为何看过来。 山道上除了小小,俱是男道,看见有女子坐在驴背上,这才纷纷瞧了过来。 谢玄牵着绳子,拾阶而上,才刚到半山腰就见一座巍峨宫门,他们原来以为一阳观已经很气派了,到此时才知道,那不过小巫见大巫。 苍山山脉之间藏着一座座殿台楼阁,山壁之间扫平一块,刻了阴阳八卦,宫门之后数十只仙鹤有的踱步,有的展翅,时不时传传来一声鹤鸣。 当真是神仙福地。 紫微宫一干弟子俱都穿着紫色道袍,就在宫门前守候,见青衣弟子上前,互相招呼“道兄。” 青衣那一队便是奉天观派来参加大比的。 谢玄和小小排在最后,每人都报上道门道观,轮到谢玄和小小,那小道童盯着小小看得呆住了。 谢玄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 小道童这才回神,涨红了脸,匆忙问道“仙姑姐姐是哪个道门的” 余下那些年纪大些,一个年长的,轻轻拍了下道童的头,左手在上,拱手相抱“请问道兄师承何处” 谢玄沉声道“天师道。” 那人怔得一怔,与另外几个人互望一眼。 小小还坐在毛驴背上,低头一看,那小道童还在偷偷看她,她冲那道童微微一笑,就见那道童手上拿着的笔“啪”一下掉了。 沾得名册上一团墨花。 小道童的脸涨得通红,伸手要抹,被他师兄捉住爪子“我来我来。” 小道童便缩身到师兄身后,悄悄偷看小小。 那个道士又问“敢问道兄尊师名讳” 谢玄来时都已经想好了,依旧沉声“尊师道号玉虚子。” 登名的道士“腾”一下站起来“是是是玉虚真人” 谢玄知道他们会吃惊,可没想到他们这样吃惊,点点头“不错。” 几个外门道士接头接耳,论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时不时打量谢玄一眼。 其中一个问道“可有什么凭证” 谢玄皱了眉头“师父把我们一扔就走了,只叫咱们来参加大比,并没有给什么凭证。” 本来以为得露一手玉虚真人的功夫才行,谁知一听这话,他们反而信了。 赶紧将谢玄和小小请进门内,一层一层上报,没一会儿便出来穿紫衣纱袍的道士,恭恭敬敬向谢玄小小行礼“掌教真人有请。” 第73章小师叔 惊蛰 怀愫文 谢玄心中一凛, 看向小小,小小也是满面肃然。 好在她本就肤色雪白, 神情淡漠,倒瞧不出来心中所思,只有谢玄知晓她如何震动,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对那紫纱袍的道士行拱手礼。 “有劳带路。” 那紫纱袍的道士退后一步, 不肯受礼, 口中连称“不敢不敢,若论排辈, 当称一声师叔师姑。” 这紫纱袍的道人也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可对着谢玄和小小只有行礼的份, 谢玄这才想到,玉虚子看着精神矍铄, 该有八十高寿了。 他与紫微真人是师兄弟, 他收的徒弟, 年纪再小,辈份也高。 整个紫微宫中,谢玄和小小只须对紫微真人行礼便可,便是紫微真人的徒弟, 也只须行平辈礼。 谢玄皱皱鼻子,都没正经给二师父行拜师礼, 就沾了他这么大的光。 他立时便挺直了腰背, 微微一笑道“师侄带路罢, 莫要让师叔久等。” 紫袍道人这才带着谢玄小小往山上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太师父在卦台打坐,听闻是玉虚子太师伯派小师叔小师姑前来,立刻吩咐下迎。” 苍山之中长林古木,连山绝壑,松风过处,让人精神一振,山下已是酷暑天气,山中却一片清凉境界。 一条石阶从半山腰往上去,只能看见一半的山道,另一半隐在云雾间。 紫袍道人也是紫微宫第三代中的好手,他常走山路,登阶极快,走了一程这才反应过来,他站桩的功夫是打小练就的。 这拳脚功夫与道术不同,道术成就只论才智高低,而这拳脚剑术却与年岁相关,就算谢玄和小小再是太师伯的高足,也不过十几岁大,能练几年功 跟着他的步子走,必然吃力。 谁知回头一看,就见谢玄与小小肩并肩,仿若闲庭信步,时不时还停下脚步,指一指山中鸟雀松鼠。 谢玄见他回头还问一声“这山中的兔子松鸡可能猎来吃” 紫袍道人笑容一滞,果然是玉虚太师伯的徒儿,他十多年前见着玉虚太是师伯,他便吃得醉熏熏的,在膳堂里大大捣乱了一番。 无论火工道人怎么解释,都不肯相信观中竟没荤食可吃,拎着小道童的领子,让他们去给他打山鸡吃。 这可这可真是有其师父必有其徒弟。 紫袍道人笑了一笑“宫中禁杀生,太师父是长年茹素的。” 谢玄点一点头,跟着紫袍道人继续向上,越是往上,越是不见人影,只闻鸟雀松风,台头望去,云消雾散,就见山顶上一只巨大的石头香炉。 他们还未登上卦台,就有两个小道童出来“太师父奉传召,入宫去了。” 紫袍道人蹙了眉头,回身向小小和谢玄解释“圣人多有传召,太师父得传必去,等他自宫中归来,再带师叔师姑拜见。” 爬了这么长的石梯,竟连人影都没着,谢玄望着山道“难道还有一条下山的路” 紫袍道人摇摇头,笑道“只有这一条路。” 可紫微真人究竟用什么法子下了山,他却不说。 他不说,谢玄也不问,紫袍道人将谢玄小小带下卦台山,告诉他们整座山都是紫微宫的道场,何处殿宇是哪一位真人,一一点给谢玄小小去看。 行到半山,突然听见琴声,紫袍道人站住脚“这是闻人师叔在竹林中奏琴。” 谢玄笑了“那是熟人,师侄不必再跟着我,我去跟他打声招呼。”他还想四处走走看看,摸一摸紫微宫中的路。这人一直跟着,着实麻烦。 “这”紫袍道人也不想带着两个年纪这样小的长辈满山溜达,拱一拱手,“那就请小师叔自便罢。” 两人说话间,小小已然先一步迈进竹林了。 闻人羽坐在大石上,一张古琴搁在腿上,双目望向竹林幽处,指间轻轻弹拨琴弦。 澹王大船上人员众多,光是侍女便有百十人,每到港口就要停下补给,多则日,少也要一二日。 闻人羽却急赶着回京城,小船能不停泊就不停泊,反比谢玄他们更快回来,将萧广福押解上山。 紫微真人是极喜爱这个小徒儿的,微笑问他“此番下山,可有什么收获” 闻人羽一上山就先跪在师父面前请安,接着就将一阳观是如何敛财的报给紫微真人,说完了正事,又将在遭遇了呼延图的事告诉了紫微真人。 紫微真人一直阖目坐在蒲团上,闻言睁开眼睛“飞星术竟还留存世间”说完问道,“你说那是个异族人” 紫微真人听见呼延图生着一双绿眼,念叨两声“呼延呼延” 原来北狄王庭还有活口,丧家之犬不足为虑。 闻人羽又把玉虚真人的事也一并禀报给他,在提及玉虚真人收了两个徒弟的时候,语意晦涩。 他自小由师父带大,看师父便如看父亲一般,而紫微真人较之严父,又多了一份慈爱,对着他心中什么委屈都能吐露。 可偏偏这件事,不能告诉师父。 他见到了一位女子,对她动心了。 紫微真人一心修道,八十多个春秋只有此等凡心不曾动过,又早就没了少年热血,自然不明白小徒弟话语中的深意。 只微微笑道“能叫我师兄收入门下,必是惊才绝艳,你瞧见了有些嫉妒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闻人羽垂下头去,他确实嫉妒谢玄,却并非因为才能的缘故,而是他与桑姑娘一同长大,朝夕相对,同坐同卧,焉能叫他不慕。 紫微真人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头顶“才之不可强也,你已然出类拔萃,大道有魔考,破除心中业障,便能更上一层,这是好事。” 闻人羽心中苦涩,却不敢向师父言明,又咬牙道“请师父将穆国公府送来有侍奉徒儿入道的门人,遣散回去。” 紫微真人听了,良久不语,白眉微垂,只说了一个“好”字。 朱长文一行人,虽在船上几番找闻人羽说情,都被他挡了回去,消息一来,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紫微宫。 紫微真人坐在蒲团上,阖目道“你番出门,所获非浅,比为师想的还更多一些。”说着睁开双目,慈和望向闻人羽,“你走之时,为师曾说过,若能让我满意,便赐你道号,如今为师觉得时候到了。” 闻人羽跪地拜倒“徒儿想胜过心中魔考,再请师父赐名。” 他自入道门以来,一直在等的就是师父给他取道号,他到此时用的还是俗家的姓名,可师父终于这么说了,他却不能受。 只有闻人羽自己知道,让他辗转反侧的是什么。 山间雾气不散,林中飘渺似仙境,闻人羽拨响琴弦就见小小踏雾而来,指间一顿,琴弦倏地断了。 “桑姑娘。”他一时梗住,不敢再言,不知眼前景象是梦是真。 “闻人羽。” 闻人羽只听见她的声音便动弹不得,想要应她,又怕一动,她就又如梦中那般消散了。 小小不知闻人羽心中百转千回,她不忘明珠所托,对着闻人羽点一点头“明珠让我见到你,跟你问好。” 闻人羽方才脸红到了耳根,心口直跳,此如一盆凉水兜头而下,脸上血色褪尽,他抱着琴站起来“桑姑娘别来无恙” 谢玄就在这时跳进竹林,同闻人羽打个招呼“你倒会找地方。” 向下望去,京城景色尽在眼中,谢玄一把勾住小小的腰,跳到大石上“你看,那儿还是京城,咱们明儿进京城去,说好了要带你去最好的酒楼吃席面。” 这是二人刚出村子的时候,谢玄答应的,没想到他还记得。 小小点点头,雾色又眸中就只映出谢玄一个人的影子。 闻人羽收回目光,知道小小没逛过京城,对他们道“前些日子是城中的观莲节,再过几日开七星斗坛,城中都有盛会,极是热闹。” 想到上回游玩出事,闻人羽又道“京城巡防极严,从来没有不法之事,桑桑师妹和谢师弟可放心游乐。” 既拜了玉虚真人为师,那他们就是同门不同宗,谢玄听见他这一句谢师弟,咧了咧牙,一掌拍在闻人羽的肩上“多谢。” 宫中钟声阵阵,闻人羽道“放膳了,桑师妹和谢师弟随我来罢。” 说完拂竹而出,本就不静的心湖,如有石子投入湖心,泛起层层涟漪,不知何时,才能听桑姑娘叫他一声师兄。 三人下得山去,闻人羽辈份极高,紫微宫中礼教森严,凡有人经过都要对他行礼,叫一声师叔。 谢玄小小跟在闻人羽身后,进了膳堂单独坐一席位。 自有道童送上青菜豆腐,香菇面筋,素菜做得十分清淡,谢玄十分吃不习惯。 他冲小小挤挤眼夜里到后山打只鸡吃。 小小回他一眼不许多生事端。 谢玄只好闷头猛吃,一碗不够,又添了一碗,这没油水的东西吃几碗都不饱,小小却觉得这素菜十分可口,比平日里吃的还更多些。 膳堂之中总有百十号人,可殿中连咀嚼的声音都少有听见,谢玄吃了个半饱,放下碗筷,抬头就见膳堂门口进来一人。 穿着缁衣道袍,头戴莲花玉冠。 谢玄怔在当场,呼吸不由粗重起来,小小抬头去看,竹筷落在上,一声脆响。 那人目光滑了过来,仅在小小和谢玄的脸上微作停留,便又转过头去。 两人的目光追随而去,心中震撼已极,那人活脱就是师父的模样 第74章 看丹童 惊蛰 怀愫文 整个膳堂本就秩序井然, 落针可闻,竹筷落地的轻响声引人瞩目。 谢玄立时扶住小小的肩头,假意问道“可是又不舒服了” 小小阖上双目, 脑袋一歪靠在谢玄的肩头,她指尖颤抖, 胸膛起伏, 加之脸色本就白得透明,说声不舒服, 闻人羽立时信了。 他站起来道“桑师妹是不是余毒未清” 小小摇摇头, 压低声音“一时不适。” 闻人羽眉头紧蹙,虽小小这么说,但他恐怕小小中的毒还在体内, 对谢玄道“师父不在观中,我去请卓师兄替桑师妹诊脉, 他医术丹道皆精, 比我要强得多了。” 说着将小小谢玄带到客房,让道童预备干净的被褥来,又返回膳堂去请卓师兄。 房中无人时,谢玄才问“那人那人是不是” 小小踌躇“我没瞧清楚。” 人一多小小的眼睛便不够用了, 膳堂之中百来号人,人人头顶命火闪烁,放眼望去就像点了百十个不同的颜色亮度的灯笼。 看得久了,眼前茫茫一片,一时分辨不出, 得近前细看,才知道是不是师父。 谢玄摇摇头“不对,这人若真是师父,那紫微宫为何还要通缉师父” 两人面面相觑,都无可解,就在此时,门轻响一声,闻人羽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谢师弟,桑师妹,我将卓师兄请过来了。” 谢玄将门打开,就见那位缁衣道长站在闻人羽身后,对谢玄点了点头。 他白面长须,看上去便养尊处优,虽与师父一般面貌,可瞧着比师父要年轻得多,反而更像道门缉书上画的模样。 谢玄两只眼睛盯着不放,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些蛛丝蚂迹,卓道长眉头一皱,面露不悦,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沉声问道“是谁要看诊” 那付清高倨傲的模样,与师父千差万别。 谢玄回过神来,将人请进屋中,小小自被中伸出手腕。 闻人羽道“桑师妹中过毒,到时便未曾仔细诊治,是我用银针封了穴道,后来虽吃了解药,也不知身上有没有余毒。” 屋中除了闻人羽,余下三人都不说话,卓道长半眯着眼睛替小小摸脉,他人虽傲慢,但医术极精,没一会儿便道“纸来。” 跟着他的小道童赶紧打开医箱,取出墨盒纸笔。 卓道长开出一张药方交给谢玄“照着这个吃就成了。”说完站起身来,拂一拂衣袍,带着道童离开了。 师父每回替人瞧病,恨不得把病根病灶全说病人说一遍,再到用什么药解什么症状,要讲得极细致才放心。 卓道长这样开出张药方,扔下便走,连看都不看旁人一眼。 这么短短一刻,小小和谢玄已经确认,他不是师父。 闻人羽将那张药方拿在手里,细细看过,虽都是些温补的药,但其中君臣佐使,调配得当,几味药的调配是闻人羽想到了,也不敢贸然就用的。 只是这张药方底下写着,做成药丸,每日服用。 闻人羽替小小把过脉,知道她底子极虚,却没想到她需要常年服食这些药物。 “桑姑娘是不是小时生过大病,不曾仔细诊治又或者是胎中带出来的孱弱”要不然不会落下这样的病根。 小小摇摇头“我不知道。” 谢玄扯扯嘴角笑一声,二人都有些神思不属“胎里弱不弱不知道,反正她小时候时常生病,到了七八岁才好些。” 闻人羽眉头紧皱“宫中便有药房,我先去将药抓来,制成丸药,往后每日调水服用就是。” 谢玄拱手道谢“麻烦你了,方才那位卓道长” 谢玄一开口,闻人羽便心中了然“你们是不是想说卓师兄与紫微宫道门缉书上那一位,相像得很。” “岂止是相像,就像是就像是同一个人。”谢玄有意多探听些,请闻人羽坐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 闻人羽笑了笑“这在宫中倒也不是什么秘事,卓师兄入门极早,他原是师父身边看丹童子,因天资极高,被师父收入内门,当亲传弟子。” 谢玄差点就要问出,这人可有兄弟,可他硬生生忍,满面疑惑的问“那,怎么又上了道门缉书,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眼前站的是万两黄金呢。” 他开了个玩笑,自己都觉得不好笑,心口呯呯直跳,终于要知道师父的身世了。 闻人羽犹豫片刻,到底是在说紫微真人早年的事,心中觉得这是在背后妄议师尊,虽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也还是不好开口。 抬眼一看,见小小从床上坐起,流露出关切的目光,这才又道“当年卓师兄是与他哥哥一同入道门的,入门之后都要先当洒扫小童,待到七八岁上方才学经,卓师兄与他兄长一起学了看炉炼丹” “缉书上的人,就是卓道长的兄长。” 闻人羽点一点头“不错,二人虽是兄弟,可才智相差极远,卓师兄被收为内门弟子,而他兄长却一直看丹炉,看到三十岁上,寻得机会偷走师尊的丹书符箓,之后便消隐无踪了。” 紫微宫花了人力物力,大肆搜寻,都找不到那人在何处。 谢玄勉强笑了笑,小小更是挨在床上脸色雪白,两人默默无言。 闻人羽又道“也因为有卓师兄在,所以每隔几年便重画缉书上的人像,卓师兄是极不愿意人提起这桩事的。” 他分明才识高远,但被兄长所累,几乎不能出紫微宫去,只能一门心思钻研练丹制药,只要脚迈出京城,就会不断被人当作缉书上那个人,个个都想拿他去换万两金子。 十多年来都缩身在紫微宫中,与他同样资历的都到下属宫观中任职,只有他出不得宫门。 是以谢玄多看他两眼,他便怫然不悦。 闻人羽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药房,让他们加紧赶制,桑师妹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来告诉我,我的屋子就在左近。” 这是内门弟子住居的地方,谢玄和小小现在是玉虚真人的徒弟,算是半个自家人,便不与奉天观那些人安排在一处。 闻人羽一走,谢玄便放出纸鹤“就在屋檐上看着,别飞远了。” 这里处处都是道门高手,这点小把戏他们都能看在眼中。 虽放出了纸鹤,可两人都没头绪,谢玄依旧不肯相信师父偷了东西,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对小小道“会不会,会不会书是那个卓道长偷的,他嫁祸给师父,师父百口莫辨,这才逃走。” 小小靠在枕上,乌发散下,更显得羸弱,她点一点头“我本以为到了紫微宫,该看见满山清气,可除了闻人羽,他们一个个头顶都是灰蒙蒙的。” 五蕴之气虽不污浊,但也混沌,非是清白磊落之人。 谢玄仿佛印证了猜测一般“果然如此,那肯定是他偷了东西,害了师父。” 他止不住气恼“这个恶人,害了师父,咱们得想办法找出那本书,替师父洗刷冤情。”说着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从竹篓底下,翻出一件夜行衣。 他们来的时候就预备好了,要探一探紫微宫的石牢,若是师父在里头,就将师父救出来,三个人一同远走高飞。 小小立刻按住他的手“这山林层层,也不知师父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我知道,咱们要预备得万全,才能去救师父。” 两人分明进了紫微宫,也知道了一些师父的身世,却依旧有许多迷团未解。 就在二人苦思不解之际,纸鹤倏地飞回房中,翅膀一扇,示意有人来,谢玄小小立时噤声。 门轻响两下,谢玄打开门,却没瞧见廊外有人,低头一看,这才看见个只有半扇门高的道童,道童涨红了脸,对他行礼“太师叔。” 谢玄一时无言,这辈份怎么还越变越高了,他清清喉咙“怎么” 道童说道“太师叔太师姑若想报名参加道门大比,就得拿出凭证来。” 谢玄挑挑眉头“什么凭证” 道童拿了一本簿子,翻了半日“天师道报道,要捉野鬼妖怪为凭。” 得有能力才能报名,若是阿猫阿狗都能来,一场大比总共要赛四场,紫微宫还不被吃空了。 谢玄想了想“你等着。” 他返身回去,把豆豆从竹篓里翻了出来,豆豆正睡得香甜,冷不丁被拎了七寸,摇得它头都晕了。 谢玄把豆豆给那个小道童看“瞧,这就是咱们捉着的蛇妖。” 道童还想凑上去盯着豆豆看,豆豆猛然吐出信起来,“嘶嘶”怒吼两声,尾巴连响几声,整条蛇都炸起来了。 道童吓得退后一步,差点儿就坐到门框上,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 山门口接引的那些人,是特意派个小童子来的,就怕玉虚真人的弟子也跟玉虚真人一样,就是脾气再大,那也不能对着小小辈发。 谢玄一只手就把小童子拎起来,看他站稳了才问道“这个成不成” 要是不成还得去现抓,那就有点麻烦了。 小童子抽抽鼻子,把眼泪憋进去,在名册上一勾,一只蛇妖就算两人报名了,哭哭哒哒下了阶梯。 走到一半又回来了,一边哭一边对谢玄行礼说道“小太师叔,三日之后便是第一场比试,比试画符请神。” 谢玄看他哭得可怜,摸了一把糖往他怀里一塞,跟着把门一关,回到屋中。 豆豆飞快游回床上,把尾巴一拍,“啪”声脆响,气得不肯抬头。 作者有话要说  豆豆气到爆炸妈妈也哄不好我 猜中的小聪明豆们真多呀 留言200小红包继续中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4188853、查无此人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抹茶夹心 3个;crysta77776 2个;克克豆、酒酿团子、想取个有意思的昵称、熊猫吃鱼、sissi、honey、筱梦、qq、莫丶殇灬椛開、u酱、ifhu、24188853、云熙大大、ksfda、飘飘、书荒噜啦啦、肖芮、xxx、时光不可被辜负、黄泉引路花、聪味儿曲奇、y、棉花糖豆豆、段啵啵、肚子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废宅少女 83瓶;秋风 75瓶;翻船 70瓶;sicesirit、小青、莫丶殇灬椛開、11 50瓶;晨玉 44瓶;vio、nisbi 35瓶;知你故风来 32瓶;姜素堇、anne、肉肉呢呢、21633666、盛夏的果实 30瓶;瀞汐 29瓶;果汁 28瓶;獭象夫人、大檬檬 25瓶;beibei、kk、哟哟哟哟哟、包子有肉不在褶、韩玲、喵星人莱希、每逢佳节胖三斤、皮太厚 20瓶;tjenny 18瓶;ki千时 17瓶;本草 16瓶;透明糯米、读者之中、a 15瓶;吖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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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吃完团子又爬起山来,好不容易走到半路,脸已经通红,圆脑袋上满是汗,摸摸肚子觉又饿了,可菜团已经吃完了。 “你怎么一人在此处” 三七抬头一看,赶紧站直了抱拳,奶声奶气“闻人太师叔。” 紫微宫中礼教虽严,可三七就这么丁点儿大,闻人羽弯弯腰,一只手就将他抱了起来“这么早,你上山作什么” 三七掏出名符给闻人羽看“师兄们叫我把这个送给太师叔。” 两个小铜牌上刻着谢玄和桑小小的名字,这是入了道门大比的凭证。 闻人羽拿过名符“我来送罢,越往上石阶露水越重,你别摔着了。” 三七小脸红通通的,不敢劳动闻人羽,要是叫师兄知道他没做完交待的事,还让闻人太师叔替他送东西,定要罚他。 闻人羽揉揉他的脑袋,抱着他在台阶上轻跃,没一刻便到了平台上,把他往地上一放,转身再上石阶。 闻人羽在山道上已经徘徊很久了,就在凉亭中眺望着小小和谢玄的屋子。 屋中灯火深夜未熄,天明又亮。 他心中空茫,想弹琴,又怕泄漏心事,除了望着那盏灯,竟不知要做些什么好。 独坐久了,袍角都被露水沾湿,掸一掸衣裳,将刻着小小名字的那枚名符挑出来,紧紧攥住。 “桑小小”这三个字,嵌在掌心。 走到门边,他轻轻敲响门扉,谢玄很快过来开门,见是闻人羽有些意外“你这么早就做完早课了” 闻人羽面上微红,他确是念了经,但他念的是清心咒。 他将两枚名符交给谢玄“凭这名符,就能进京城去。” 谢玄接在手里一抛,冲闻人羽咧嘴一笑“多谢,咱们今日正要进城去呢。” 闻人羽关切起来“谢师弟和桑师妹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宫中丹房剑房朱砂黄符都是齐全的,不必特意进城去置办。” 京城做这生意的,趁着大比在际纷纷涨价,这时去买只能花大钱买庸货。 奉天观来的那一行人,拿到名符就进了城,连住都不肯住在紫微宫,防备之心叫紫微宫的诸人背后哧笑,这样小心,也依旧拿不到第一。 “也不是买这些,咱们要在这儿住上两个多月,总得预备些东西,还得去会会朋友。”得请大胡子喝顿酒。 闻人羽听说他们此时要进城,想了想委婉劝道“我知道谢师弟能画先天灵符,第一场比试却不光是比符箓,还要考道经对答。” 万卷道藏,谁知会出什么题,人人都在临阵磨枪,闭门苦读。似谢玄小小这样身在江湖的,只怕幼时未曾苦读过经书,闻人羽怕他们第一场就失利。 谢玄怔住了,他还真没想到要比对经,小时候倒是念过经的,可已经几年不念了,原来背的也不知道还没还给师父。 闻人羽看他的脸色便道“我送些经卷来,都是往年曾经考过的,谢师弟看一看,心中有底。” 谢玄根本就无意大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肚里有多少,到时就答多少。” 闻人羽自幼通读经书,也不敢说万卷道藏皆在腹中,只略皱眉头,刚要再劝,就有人找了过来“闻人师叔,城中送信来。” 城中来信,那就是穆国公府送信来了,闻人羽一听便知是要说朱长文几个被退回府中的事,面有愠色“知道了。” 那道士却不走,对闻人羽道“说是说是府上大夫人病了。” 大夫人便是闻人羽的生母,他心中一动,料想这是穆国公府的手段,可那道士又说“穆国公下帖将卓师叔请去,替府上的大夫人瞧病。” 三人皆是神色一动,小小谢玄听见卓师兄便恨不得能跟去看看,闻人羽想的却是母亲若非重病,怎么也不会来请卓师兄看病。 谢玄眼睛一转,拍一拍闻人羽的肩“你家里来信,总得去看看,我们陪你去。” “那就麻烦你们了。”有他们跟着一起,若穆国公非得留他说些什么,他也有由头能早些离开。 穆国公府的车马已经在山门外等候。 等在车旁的是朱长文,怪不得方才那个小道士肯传这么多的话,他人虽走了,可到底在紫微宫中十数年,自然有些人脉。 他已经恢复了俗家打扮,见着闻人羽便拱手唤一声公子“公子。” 闻人羽心中气动,但沉声问道“大夫人怎么样了” 他自入了道门便不再叫母亲,而是叫她大夫人。 朱长文道“卓仙师已然先进城去,大夫人一向身子不好,国公爷这才递了帖子,请卓仙长替大夫人瞧病。” 小小坐车,闻人羽和谢玄骑马。 闻人羽本不待见朱长文,没想到他不过走了几天就又回来了,一路上都不说话。 反是谢玄一会儿骑马去买糖葫芦,一会儿又买捏面人,从车窗里塞给小小,朱长文每每目光扫过,谢玄都冲他咧嘴一笑。 笑得朱长文不好拒绝,这番请闻人羽回去,自然是谈要事的,这二人跟来,实在不方便。 “谢兄弟,前边就是朱雀街,两边坊内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谢兄弟与桑姑娘头回到京城来,不如让我弟弟带着你们逛一逛。” 谢玄笑一笑“我们跟闻人师兄约好了,要一起逛夜市,一起读道经,怎么能甩下他自己去玩。” 朱长文再要说完,谢玄便咋咋呼呼,又买了一把绒花抛进窗前。 闻人羽素着一张脸,并不看朱长文,朱长文没了办法,只好将人带进国公府。 一进府门他便道“公子快随我去见国公爷罢。” 闻人羽扫了他一眼“我不是来见国公爷的,大夫人病重,我是回来看大夫人的。”说着抬步就迈,谢玄和小小紧跟在他身后。 朱长文连声都没叫住,拂袖去禀报国公爷。 闻人羽熟门熟路,小小和谢玄来不及感叹国公府的奢华,便走到了正院中。 小小脚步一顿,她站在院门前,紧紧蹙起眉头。 谢玄见她神色不对,也停下脚步“怎么了” 这院子是国公府大夫人的居处,该是风水极好的地方,正院开阔,屋前种瑞树松柏,可方才起,小小便觉得这宅院深处藏着什么。 走到院门前,就见窄窄一道垂花门,门中黑雾隐隐。 “这里面,有东西。” 小小缓步往园中走,想找到黑雾的出处,谢玄跟在她身边,摸着下巴说“闻人羽他娘,是个妖怪” 闻人羽一无所觉,迈步进到屋中,丫环打起帘子。 大夫人躺在纱帐内,听见儿子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无尽欣喜“你来了。” 闻人羽见她面色发青,头上银发也比原来更多,心中一酸,却不喊她母亲,只道“我来了,来看望夫人,夫人身上哪里不舒服” 大夫人摇摇头“都是老毛病了,每到换季总有些头疼脑热,你过来,我看看。” 说到最后一派慈和,拉着闻人羽的手,端详他半日“黑了,瘦了,精神倒不错。”轻笑了一声,万分开怀的模样“含碧,去盛碗糖水来,卷香,把我做衣裳拿来。” 闻人羽只觉得母亲又消瘦了,他每年回来的次数一只手便数得出,可母亲一回比一回更瘦。 “滋补的药物送来,大夫人吃了没有” 大夫人点点头,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儿子“吃了吃了,按你说的,我每日都吃,一天都不断,原来一年到头总是心口疼,吃了你的药,也就只有换季的时候才不舒服了。” 含碧出去盛汤,卷香去取衣,趁着屋中无人,大夫人紧紧拉住儿子的手“你不要参加道门大比好不好” 闻人羽一怔“大夫人,何出此言” 大夫人压低了声音“你不参加道门大比,还能回头,若是去了,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 话音刚落,卷香捧了包袱进来,大夫人又收敛神色,对儿子道“你还是回来,就在我身边,我替你找个可心意的姑娘,不必是高门大户,只要你喜欢就好,好不好” 闻人羽虽觉得母亲态度古怪,但听见喜欢的姑娘,还是忍不住在母亲面前真情流露,微微侧头望向窗外,看了一眼站在石榴花下的小小。 她一身青衣,站在灼灼花枝下,越发清俊飘逸。 大夫人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出去,微微一笑“那就是你喜欢的姑娘” 就见小小目光投向窗内,一步一步走到窗前。 闻人羽不自觉的就将手攥紧,大夫人察觉儿子的异样,看向小小的目光更转注了。 二人只见小小走到窗边,目光直视大夫人,声音似冰珠落玉,对他们道“这张床,不能睡。” 作者有话要说  豆豆我预感我又有好东西吃咧 留言200小红包继续中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seethear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何大仙仙君、feise2000、白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卷卷大人 42瓶;草莓 30瓶;湘里、20733776、问问、我是小可爱 20瓶;甄由美 11瓶;人间客、xq、酸甜排骨、格冰陛下、1234567、零度、松鼠君爱花生、珍、2763729、婷婷如意、爱夏木的鱼 10瓶;王的女人、荷衣的小巷、ruby、绿伊青、fide、青苔绘碧痕、西安、如月、壬绪 5瓶;葵宝儿、21770818、简单好记、钥钥、‵′嗳 2瓶;锦言无声、sasaujiang、筱梦、桃子、读者之中、一蓑烟雨任平生、好沉的糖球、6071212、安久、gaga、我奶奶亲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玉枕匣 买到防盗章了晋江a千字三分, 一章一毛钱, 补买无压力  萧真人也有意显一显手段,他掏出罗盘, 不必袁氏指路,径直走到了后院。 绕着差点吊死蒋文柏的那树转了一圈,又是点符又是闻味, 半天才道“不知来路,却是个积年老鬼, 阴气很重,须得开坛作法。” 蒋文柏被人用竹椅抬着跟在后面,听见萧真人这么说, 连连点头“要的要的, 真人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萧真人让两个徒弟预备法坛是要摆的各类法器, 自己换上法衣,在坛前又是念咒又是烧香,掐算了半日才告诉袁氏,这是蒋文柏命中该了结的一段承负因果。 蒋文柏又被血喷又被尿淋,躺在椅子上萎靡成一团,抖着嘴唇问“是,是什么因果” 萧真人捻一捻胡须,故作神秘“总是一段孽缘。” 他又没有通天的本事,哪里知道为什么,反正有东西要蒋文柏的晦气就对了。 这一句话让蒋文柏浑身一个激灵, 他不敢细想那女鬼的模样,可又十分眼熟,仿佛认识她,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袁氏察言观色,一见丈夫脸色大变,知道他必是有事瞒着自己,问萧真人“可有什么法子,了结这段孽缘。” 萧真人捻须不答,两个徒弟出来说话“既是承负因果,那便是天意如此,师父要替你们化解,那可是要花大力气的。” 劫数自然可破,只是要多花点银子。 袁氏知道一阳观雁过拔毛的规矩,既然请了他来,就已经有准备“只要真人能把那东西赶跑,安我家宅,咱们自有酬谢。” 萧真人依旧吃茶不答,两个徒弟继续说道“师父要设坛画符,请祖师爷下降,岂是寻常人有的福气。” 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 蒋文柏赶紧叫人去钱庄换百两银子,萧真人这才眯着眼,掐指道“正午时分阳气最重,那时画符事半功倍。” 蒋文柏差几个下人在院中摆出长桌供品,又预备厢房让萧真人沐浴静身。 谢玄看了这番动静,心中哧笑,画符还不简单,这个白脸道士又要起坛又要作法,弄这许多花哨,不就是想多要点钱。 他心中暗忖这个法子着实不错,往后再有大户请他作法画符,也照这样起坛,费的功夫越多,拿的钱也就越多。 萧真人念咒请香拜祖师,折腾了大半日才画了一叠符,累得满头大汗,把这一叠符交给徒弟,把蒋文柏住的那间屋,里里外外都贴上。 “我已经备下天罗地网,那东西只要来,就逃不出去。” 清源清正取出一个朱红网兜,把朱砂调和,将这网兜浸透,又在上面挂上小金铃。 谢玄本来抱臂站在廊下,见这东西新奇,走前两步。 清正哼笑一声“怎么,没见过这个罢。”师父竟还对这两个小道多礼,一看就是乡间野道,连这样的法器都没见过。 谢玄一下冷了脸,受这句讥讽,本待要走,可又怕他们真有什么古怪招数,忍住一时气,耐着性子看他们到底如何施法。 清正清正把这网兜布置在蒋文柏屋前,又用油布盖住,有心跟谢玄显摆,把萧真人另一样宝贝拿出来。 是一个写满了符咒的黄布口袋,清源道“任它是什么东西,只要收入法袋,押在祖师爷前念四十九日经书,必叫它魂飞魄散。” 小小看了一眼,萧真人符上的灵光还不及谢玄画的一半。可就是这一半灵光,贴遍了屋子也照得满室光华。 法网符袋,只要女鬼入来,插翅难逃。 小小拽一拽谢玄的袖子,把他拽回屋里,攥着袖子求他“师兄,咱们帮帮她罢。” 谢玄十分看不上一阳观这三个道士,不管是那个白面老道士,还是那两只癞小道士,况且又有土地爷担保,不帮也得帮。 可这事儿不好办,蒋家这些人便不好骗,更别说那个萧真人了。 他龇龇牙“麻烦。” 小小赶忙从袋里摸了颗粽子糖,塞到谢玄嘴里。 谢玄含了一口糖,笑着伸个懒腰“行罢,那就替她想想办法。” 三更时分,蒋家院中无人安眠,全都点着灯火,等那女鬼前来。 蒋文柏恨不把黄符贴在肚皮上,怀里抱着从萧真人那儿借来的三清铃,一有风吹草动,就死命摇那铃铛。 清正清源,赶过来看了几回,都是蒋文柏自己害怕得发抖,气得骂了一声“真见了鬼再摇” 蒋文柏缩在床上,蒙头藏在被里,屋中处处都点着烛火,夜深更静,他渐渐撑不住要睡。 眼皮一松,一阵阴风吹来,窗棱“格格”作响。 蒋文柏一下醒了,缩到床里,从被子露出两只眼睛,就见窗外一道窈窕身影越来越近,立在门边,想要推门入内。 被门上的符咒一震,进不了门,又绕到窗边。 蒋文柏大气都不敢喘,他刚刚还敢摇铃,这下却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屏息不动,可那道黑影不愿离开。 “大郎,是我呀,你不是说最爱我么你不是说要娶我进门么”声音好似裹了蜜,娇滴滴的。 说罢就要撞门进来,被五雷灵符打中,痛叫一声。 蒋文柏紧咬牙关,那声音又变了语调,阴恻恻笑上两声“蒋玉郎啊蒋玉郎,你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符咒被阵阵阴风吹得猎猎作响,有几张还被吹落在地,女鬼长发飘起,两只鬼爪在门框上一抓留下几道爪痕,拼却鬼力也要蒋文柏的性命。 蒋文柏这才反应过来,猛然摇动三清铃,两边廊下倏地拉起法网,金铃随风振动,“铃铃”作响,如道道法咒打在女鬼的身上。 打得女鬼身形一滞,萧真人一柄拂尘击在女鬼头顶心,清正清源趁机抖开黄符布袋,一下将女鬼套进布袋中。 女鬼在黄布法袋中越缩越小,先还挣扎,两道符一拍上去,她就一动不动了。 蒋文柏缩在被子里,抖着嘴唇喃喃出声“红药” 两声“玉郎”,他全想起来了,二十年前,他在花舫遇上戚红药,他初入风月场,害羞腼腆,红药拨动两下琵琶勾动他心弦。 他们也曾恩爱过,比后来那些,比起袁氏,他倾心爱过的,也只有红药一人。 可他蒋家虽然败落,也门风清白,岂能娶个烟花女子为妻,实在愧对列祖列宗,越是近家门,他就越是害怕面对父母。 这才狠狠心要将红药卖掉,谁知红药听见,半夜跑了出去,原来她早就已经死了。 萧真人可不管蒋文柏跟这女鬼有什么前情后因,反正一百两银子妥妥到手了“你放心,她绝不会再来找你了。” 蒋文柏想问问萧真人要把红药如何,最后还是没问出来。 萧真人为了抓这女鬼两顿未食荤腥,既然女鬼被抓住了,袁氏就让厨房预备一桌席面,好酒好菜的招待萧真人。 谢玄看准时机溜进厨房。 半夜三更起灶火,下人们当然不乐意,谢玄掏出几十个钱,摸着肚皮,假意道“夜里饿了,不拘什么有吃的都行。” 厨子看谢玄话说客气,还舍得给钱,从给萧真人的菜里分了些出来,整鱼整鸡不好给,炖肉炒菜全分了一半,还有七八个刚蒸好的馒头。 谢玄端着托盘,笑嘻嘻出去,就手把香油瓶子顺走了。 拿回房中给小小“吃罢。” 小小掰了个馒头就着炒肉片吃,嚼了两口才问“咱们怎么救她” 谢玄也是真的饿了,两三口吃了一个馒头,他点点香油瓶子“靠这个救她。” 夜已经深了,城门都关了,萧真人酒足饭饱,到预备好的厢房睡下了,他那两个徒弟年轻好酒,在花厅里喝个不住。 谢玄推窗放出纸鹤,让纸鹤望风,等纸鹤飞回来,轻啄他的手,他才从竹篓里扒拉出一个布口袋,布袋里的东西不住蠕动挣扎。 萧真人一间屋,他那两个徒弟一间屋,套女鬼的法咒布袋跟开坛用的法器都收在两个徒弟那儿。 谢玄撬开厢房的窗,双手一托,小小就钻了进去。 她在黑暗中也不必点灯,双目一扫,屋中何处有“气”,看得一清二楚,藏得再深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小小打开木箱,找到黄符布袋,伸出指头戳一下里头被套住的女鬼“你别再害白雪香,我就放你出来。” 女鬼在法袋中拱了两下,她本来就没打算害她。 小小想了想又出言威吓“你若是敢伤无辜,土地公公就收回法旨,进了阴司你也没话好说。” 女鬼依旧答应得爽快。 小小听她答应了,拧开香油瓶子,把芝麻香油倒在黄符布袋的符胆处,又扔了半个馒头进去。 抖开谢玄给的布袋,从里面钻出一窝老鼠,小小抿唇一笑,师兄这是把老鼠一家都掏出来了。 她把木箱盖轻轻阖上,留了一条缝,对着箱子道“小老鼠,你们啃完了就逃走,可千万别被抓住。” 箱中老鼠响不断,小小跳上窗台,谢玄稳稳接住了她,把脚印抹去,师兄妹两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回到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更新,晚上还有一更。 200小红包继续中 术业有专攻,小小谢玄天生就应该是天师道的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爱吃葡萄的小太阳 2个;feise2000、邋遢皮皮、xxx、yx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说减肥就肚子饿饿 50瓶;半夏风味面 49瓶;熙 40瓶;hia、i ashi、万里星辰 20瓶;ayaya 19瓶;庚辰 11瓶;二多、前途无亮、凌霄yang、青草连绵、ateng、一个浪味小仙子、蒙大大、小泥泥、开心果、安婷、远山重叠、潜水、炸毛兔 10瓶;527樱桃 7瓶;明静琉璃、15388600、颖子、葵宝儿 6瓶;温拿2019冲啊、抓狂的渔翁、22379260、子炫、我敲甜der、宁静、丽卡、阿澄、eveyifan、jo、大空翌翌翌翌翌、壶阿扯 5瓶;一千零一夜、棉花糖麻麻 4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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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国公府的二公子殷勤侍奉嫡母,在京中传为美谈。 穆国公飞快扫了小儿子一眼,就见他满面茫然,又看向戚氏,就见戚氏脸上红白作色,强撑着端庄,一看便与她脱不得关系。 虽是戚氏做的,可此时闹出来,大家颜面难看,更损了阿已。 阿已再有不久就要下场科举,勋贵之中不凭父荫,而凭科考入仕途的少之又少,是十分得脸的事,不能这时坏了声名。 “这事我已经知晓,就交给我来料理,阿羽你带你母亲到房中休息” “我虽入道门十四载,但每每到国公府来,老夫人和国公总还以旧称待我。”闻人羽只当蒙师父赐道号的那一日,才是真的断尽六尘根,没想到今日便一去大半。 他这话说得穆国公脸色和缓,还以为他终于转过这弯来了,连连点头“一家骨肉,何必生份,你终究跟你那些师兄师弟不同。” 谁知闻人羽继续说道“这玉枕既然无人认下,那我便用我的法子。” 闻人羽用剑尖挑着木偶,走到小小身前,冲她低身作揖“桑师妹,我想请教天师道中可有反噬一法” 这句话问得人人心中一凉,谁也不敢信平日里温文出尘的闻人羽,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谢玄挑挑眉头,他方才还在想,若是闻人羽捏着鼻子认下,那他就是人品龌龊,不值得相交。 要是连亲娘都仇都报不了,那还做什么人呢 此时看他要硬顶到底,冲他咧嘴一笑“那是自然,冤有头,债有主,你想如何反噬,咱们好说好说。” 老夫人气得发抖,拐杖柱地“阿羽,你莫要动那糊涂心思,你娘的事,自有我替她作主。” 闻人羽充耳不闻,他一向以仁为道心,此时心内如煎。 不等他抉择,小小便道“不必了,不必麻烦了。” 人人目光都看向她,小小轻声道“方才一道五雷令符,虽没打死那东西,可将它打怕了,它已经自行去找债主了。” 说着,她抬起眼来,目光直直望向人群,视线停留之处,那个小人探出头来,看了小小一眼,又藏到锦袍下去了。 谢玄假装顺着小小的视线看过去,啧啧两声“它没了精气总要肚饿,别人与它无干,就只好吸食主人的,依我看这人至多也只有十天半个月。” 说着冲穆国公道“府上得加紧些预备葬事,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几个胆小的女眷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谢玄又道“这吸成人干总不像样,去了阴曹,牛头马面都认不出,还得请个殓尸人,打扮打扮,死也死得体面些嘛。” 一直没有说话的闻人已脸色涨红“胡说八道,你这野道,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大放厥词” 他一激动,袖子抖动,在阳光下显出一点淡影来。 谢玄看不见那灵体,但他能看见影子,眼疾手快,“嗖”一声将符咒甩去,掌风到处,黄符贴上了灵体。 院中人人都听见烈火灼烤木头的声音。 “噼啪”一声,有什么东西裂开来了,低头去看,却是闻人羽剑尖挑着的人偶。 那灵体在闻人已的锦袍下面扭作一团,身上烧出一个洞来,它受了伤,自然要补气,恐惧之下一下攀闻人已脖间。 像猿猴那样吊在他颈项间,对着他的口鼻吸元。 闻人已年轻力壮,不似大夫人将要灯尽油枯,那东西猛吸两口,身上烧出的那个洞便渐渐愈合了。 它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从此以后只怕不会再找大夫人了。 闻人羽方才一直在猜测是谁,木偶一出,每个人都神色微妙,他们都知道,或者都已经猜到,可每个人就这么看着,谁也不站出来。 闻人羽心头一阵阵发凉,分明六月盛夏,却似站在铺天冰雪间,等闻人已一站出来,他便心中了然。 怪不得母亲会昏过去,这个庶弟幼年时是在母亲膝下养大的。 说是弟弟,比他才小了一天,他离家去了紫微宫,祖母作主,将庶出的弟弟抱到母亲房中,让她来教导。 开蒙都是母亲替他开的。 他偶尔回来,就见这个弟弟对母亲极为尽心,连核桃都要替她敲开,心中还曾宽慰过,虽自己不在母亲的身边,但还有这个庶弟在尽孝心。 谁都行,怎么竟是他。 闻人已身边空出一圈来,所有人都退后一步,他立时对穆国公道“父亲,是那野道构陷我,谁人不知,我对母亲是最孝顺的。” 穆国公要是不知道小小和谢玄是玉虚真人的徒弟,或许也会这么想,他还未说话,闻人已又道“兄长为何害我我事母至孝,谁人不知哥哥若是觉得在紫微宫中过得清苦,那便还俗回 家,我从未想过要与哥哥相争,世子之位依旧是哥哥的” 两句话便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将整件事都推给了闻人羽,是闻人羽想重夺世子之位,这才不惜用暗害母亲的手段,来栽赃弟弟。 “阿已住嘴你胡说些什么,阿羽是修道这人,也不要胡闹了。”说话的不是穆国公,而是老夫人,她越过儿子,扫了一眼廊下的人。 下人婆子和那几个女眷,俱都退了出去,院中刹时清净。 “你母亲受了这么多苦楚,自然要拿住凶手。” 老夫人说这话时,闻人羽心中升起一点暖意,他带着最后一点希冀看向祖母。 “这事与阿已无关。”她扫了戚氏一眼。 戚氏一个激灵,儿子做这件事,她当然是知道的,就连人偶上那个木钉都是她亲手钉上去的。 就用木鞋底,一记一记,敲在那人偶心上,每敲一下都解恨一回。 “是我做的,与二公子无关。”说着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冲着闻人羽磕头,“是我做的,与二公子没有一点干系。” 她这话一出口,穆国公和老夫人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神色,老夫人收敛心神,她到底年纪大了,折腾一回精神不济,觉得交出一个戚氏,闻人羽也该满意了。 第78章 福祸门 闻人羽自四岁上山, 每日打坐入定, 诵读经书,一心要修神仙道。 世子之位空悬多年,而他拜师入门多年却还以俗家姓名行走, 出京城之前,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些曾经不去想的事摊在眼前, 他才知自己多么可笑。 母亲每每见他, 总希望他能回来,他原来以为母亲凡俗中人, 不知修道可贵, 如今才懂,那是母亲伸出手,希望他能拉她一把。 闻人羽双目微阖又再张开,望向老夫人“魇镇之术乃是害人邪术, 京师之中出此邪术,该扭送道门定夺。” 闻人已见母亲认下这桩罪,方才松一口气, 只要把他摘干净,他就能想法子将母亲救出来。 没想到闻人羽不依不饶,竟然真要把家丑外扬, 等入了道门, 这案子还是他说怎么判就怎么判 闻人已一把揪住了祖母的袖子“祖母, 哥哥这是想置我于死地” 老夫人被这从小看到大的孙子揪住了袖子,却一动不动, 一双老眼,隔着穆国公望向闻人羽。 见他收敛起脸上的哀容,挺正了身躯站在那里,目光平静无波,似乎是在等一个结果,若是穆国公府当真不给他一个满意的处置,他也会将闻人已送入道门定罪 老夫人突然了悟,这个孙子自送入了紫微宫,就真的不再是穆国公府的人了。 穆国公抢先开口“戚氏谋害嫡妻,罪不可恕,就将她送到庄上,让她思过。”说着又放低身段软言唤道,“阿羽,不要再闹了,家丑不可外扬。” 不说国公府,就是寻常大户,也没有哪个因为这些阴私事上公堂的,送到庄上,不过是个好听的名目罢了。 闻人已将要科举,戚氏死是不能死的,就在庄上病着,多病几年,这事儿也就无人记得了。 戚氏脸色煞白,穆国公一张口,她后半辈子的路,已经明明白白。 闻人羽不说话,老夫人看着他,他也看着老夫人。 穆国公见闻人羽还不点头,心中恼怒已极,家里替他安排得这样好,他偏偏不知足,他若能接掌紫微宫,阿已再入仕途进朝堂,兄弟之间互相帮扶,穆国公便在众世家之上。 他不由得又退后一步“阿已也脱不得干系,算是知情不报,就罚他闭门思过。” “住口。”老夫人终于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她拐杖一抬,击在闻人已小腿上,闻人已猝不及防,跪在地上。 “戚氏母子欲用邪术暗害嫡母,所谋甚大,不可轻饶。” 老夫人突然改了口吻,院中诸人纷纷看向她,穆国公上前一步“母亲” 老夫人瞪他一眼,若是早听了她的,留子去母,就将闻人已养在正房中,两兄弟虽非同母也似亲生,又如何会出今天这样的事。 “这是家事,又非家事,将戚氏母子分别关押,把事情问明白,上疏给圣人,请圣人定夺。”说完她对闻人羽道,“小道长,可还满意么” 至多也不过如此。 闻人已扒住老夫人的腿“祖母”不敢置信他们竟真的要将这事报给朝廷,倘若真的报给朝廷,他的前程就全完了。 老夫人垂眉看他,只说了两个字“何必。” 何必这样心急。 说完柱着拐杖要走,穆国公紧跟在后“母亲,母亲不可如此,阿已的前途,国公府的名声” 老夫人身边的下人婆子已经将戚氏架起,连带闻人已都被扶起来带离小院,一个打扮得十分朴素的婆子向闻人羽禀报“老夫人吩咐收一处干净屋子,请夫人暂居,公子和两位小道长请罢。” 闻人羽将母亲驮起,跟着仆妇到了园中湖畔的院子,里面果然收拾的干干净净,他将母亲扶到床上。 那婆子带来两个小丫头,由就她们照顾大夫人的日常,还给小院送了些吃食来。 闻人羽替母亲施针,谢玄扯扯小小的袖子,作了个口型“卓”,他们是来找卓道士的,连姓卓的一根毛也没看见,反而闹了这么一出,姓卓的已经回了紫微宫。 谢玄心里拿闻人羽当半个朋友看,朋友遇上了这种事,丢下他就走,不够义气。 他迈步进屋,提醒闻人羽道“你就真留下来了万一他们反悔了怎么办” 闻人羽替母亲掖掖被子“我不能替夫人决定,等她醒来,由她自己决定。” 大夫人方才眉头紧皱,昏迷之中也甚是痛楚,银针轻捻,她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呼吸也安谧了。 闻人羽收针站起,对小小和谢玄道“叫你们瞧见这些,实在” 谢玄按住他的肩“你想不想喝点酒” 厨房送来的都是素菜,俱是闻人羽吃惯了的,谢玄拿眼一扫,满桌清清白白,不是豆腐就是双菇。 他摆摆手“这种时候还吃什么清菜豆腐,拿几坛酒来,什么烧鸡烧鸭子的,只管拿来。” 小丫头飞快吩咐厨房,没一会儿东西就送来了,一桌之上一半是鱼肉荤腥,一半是素食豆腐。 小丫头嚅嚅禀报“这两坛是素酒水,是专给公子预备的。” 谢玄拿过一坛素酒拍开封口,往闻人羽怀里一塞,又拍开一坛莲花曲,这才闻见一股酒香气,他先自灌了一口酒,把酒坛子一搁,撕了半只烧鸭子,扔给豆豆。 豆豆不吃,它抬起头看着谢玄,见谢玄不理它,又去看小小。 小小摸摸它的脑袋“那东西暂时还不能吃。”她点点床上的大夫人,“要是再有东西来害夫人,你就别客气。” 豆豆用尾巴卷起半只烧鸭,拖到大夫人床边,张口大吃起来。 小小也觉得饿了,她嫌酒味太辣,盛了两个鱼圆慢慢吃着,还给谢玄也盛了一碗“别空腹喝。” 谢玄拿起碗,几个鸽蛋儿大的鱼圆往嘴里一倒,大嚼吃完。 闻人羽看他们在他面前这样自在,反而好受了些,他捧着酒坛迟迟不饮,喃喃说道“他们竟然不怕。” 闻人已身边跟着灵体,可从老夫人到穆国公,都没拿这当一回事。 他本以为,穆国公府将他送到紫微宫修道,是有向道之心,如今看来,不过是拿他当叩开紫微宫宫门的门环罢了。 谢玄看他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替他夹了筷素,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大口喝酒,可闻人羽连酒也喝不得,只能喝这甜糖水。 闻人羽举杯要饮,又将素酒放下,拿了一坛莲花酒,光是闻一闻酒香便觉得心中舒畅许多,找杯子要倒一杯,扫了一圈也没见到。 “就这么从喉咙口往下灌,那才痛快呢。”谢玄见他自己破戒,挑了挑眉头。 闻人羽学着谢玄的样子,举起小坛倒了一口,呛得满面通红,辣意从喉咙顺到肚中,呛完之后,竟真觉得心中痛快了些。 于是闷声不响的往嘴里灌了大半坛子。 谢玄一把按住他的手,就见他面颊飞红,通身酒气,这才半坛人已经醉了。 他人醉了,倒不胡闹,只是一双眼睛越发显得明亮,定定看着谢玄“我连母亲也护不住,又何以修道济苍生呢” 问完开始念经,从太上念到救苦 谢玄小小对望一眼,谢玄把半只烧鸡一放,架起闻人羽,把他送回房中去,一路走一路乱七八糟的安慰他“想修道就修道,你不想修就不修,又没人逼迫你。” 闻人羽听了,定定看他一眼,竟然闭嘴不念了。 等谢玄把闻人羽架到床上,吁一口气要离开的时候,就听见闻人羽嘴里喃喃“桑姑娘。” 谢玄本来转身要走,脚步一顿,回到床前“你说什么” 闻人羽半天才睁开眼睛,又盯着谢玄发愣“桑姑娘你跟桑姑娘真好。” 谢玄笑了,还替闻人羽拉了拉被子,留下一只纸鹤,关上了房门。 谁知闻人羽并没再闭上眼睛,他扶着床柱坐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出湖心小院,纸鹤就在后头一路跟着,他也不管。 拉了个下人问闻人已关在何处。 下人抖抖索索指了个方向,原来戚氏母子就关在戚氏的小院中。 闻人羽走到院墙边,脚尖一店,翻墙进去,除了院门口有守卫,这院子静悄悄的,伺候丫头全都拘了起来。 闻人已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父亲来了,急急扒住门框,待看见是闻人羽,他便冷了脸“兄长来,是来看我的惨样” 闻人羽见他关在锦绣屋中,桌上还有吃有喝,原来这样就叫惨样。 闻人已见他还是这会冷清的模样,心中怨毒,哼笑一声“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紫微宫那个老头子,登堂入室,对父亲说家中有一个孩子该入他的道门。” 这是闻人羽自小就知道的事。 “父亲欢喜得发疯,当时家里有两个孩子,你我出生不过就差一日。” 但闻人羽被抱了出去,成了紫微真人的弟子。 “是父亲选了你,若是他选我呢我便是你如今的地位,别在我面前摆出这张超然世外的脸,你若真的超然,怎么处处用着国公府的银子还叫人到道门中侍候你世子之位为你悬空就连澹王府都送了礼来,还想让你当王府的女婿” “你占着这么多便宜,你凭什么就凭你早一天生就凭你命好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 家中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细细一想,家中人除了问好之外,什么话也没同他说过。 闻人羽看向这个与他有七八分相像的弟弟,对他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说着转身离开,袖中那道黄符到底不曾拍出去。 第79章 富贵障 穆国公紧跟在母亲身后, 老夫人扶着婆子的手, 进屋便靠在榻上,婆子替她垫上软枕,又奉上茶来。 老夫人年老少觉, 自来喝的茶都十分清淡,但今日不同, 她眼皮一掀“不要这个, 沏一杯酽茶来。” 穆国公在屋里转了一圈,气得面皮紫涨, 指尖发抖“畜生畜生这畜生是想将国公府的脸面全撕下来, 扔在地上踩” 他说完便对老夫人道“母亲,绝不能把这事儿捅出去。” 老夫人阖上眼,不说不动的躺在软枕上,直到丫环又送了茶来, 她喝上一口,觉得精神稍振,这才放下茶盏, 冷眼睨着儿子“那你有什么办法” 穆国公语塞,他当然没有办法,闻人羽那么坚定, 软硬不吃, 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望着母亲, 躬身道“听凭母亲定夺。” 老夫人冷哼一声“听我的定夺你要是早听我的定夺,哪有今日之事, 大好的前程都是叫你自己败坏的” 这一口怨气憋在心中多年,到今日总算一吐为快。 “你早二十年听我的,便不该纳那个下贱玩意儿,可你少年得志,刚坐上国公爷的位置,里里外外都有人奉承,娘的话也不爱听了,可你到底是我的儿子,既然求我,我也不好驳了你的面子。” 说得穆国公面上尴尬,低声道“娘,这都是旧事了。” 老夫人还没说完“或者你十四年前听了我的,将阿已送去紫微宫,阿羽留在家中,由嫡子承家业,庶子得清名,可你舍不得,舍不得那女人掉眼泪。” “毁了一门亲,得罪了澹王府,好,你主意这样大,我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还要处处替你打点周旋。” 当年紫微真人说有他有一徒儿在国公府中,老夫人便想将闻人已送去紫微宫。 可戚氏听见了消息,拦住穆国公又哭又求,说她这辈子便只有这点指望,若把这点指望也夺走,就是要了她的命。 “我想着你跟阿羽他娘总能再有孩子,先将阿已养在衡娘膝下,总是亲兄热弟。可你又舍不得衡娘教导你那眼睛珠子,恨不能拿她当后娘看待。怎么样一个下贱种子教出来的,是什么好玩意儿” “怎么你今儿倒不敢疼她了” 穆国公紫涨的脸皮渐渐转红,他四十多岁的人,便在朝中也有脸有面,却垂手在母亲这里听训,自从二十年前当上国公,母亲再未这样训斥过他。 老夫人连声冷笑“这许多年你抬举她,把个妾都叫成二夫人了,如今倒要听我的定夺了” 穆国公满面通红,低声哀求“娘,不论如何,这也是家事。” “何况何况阿羽早就不拿自己当国公府的人了,咱们家往后还要靠阿已才行。” 这一句话,说动了老夫人。 出了这件事,老夫人心中也不满意闻人已,可除他之外,穆国公府就再没有别的男丁了。 她一想还是觉得闻人已愚蠢至极“蠢钝的东西,不说衡娘死了,就是我死了,你难道就敢扶她为正你敢么” 穆国公还当真不敢,在宅中再宠爱,那也是家事,戚氏出身太低,怎么能当国公夫人。 “这事不关阿已的事。” 老夫人本来已经气顺,听这一句又喝骂起来“蠢货蠢货这么看他倒真是你的种。” 骂也无用,眼前总得支应过去。 穆国公看母亲的脸色,就知道她有办法,他原来是偏爱戚氏,后来是偏爱小儿子,闻人羽又是这付油盐不浸的样子,只有靠小儿子才能成袭家业了。 老夫人大骂一通,心中气顺,这自然是家事,所以她才说要上疏给圣人,圣人病重,哪还有精力看这些东西。 又给了阿羽交待,又全了脸面。 老夫人渐渐气平“只要人没出门,就有法子,你与衡娘是结发夫妻,这么多年总有情分,你到她跟前,磕头请罪也好,端茶递水也好,总要将她的心劝回来,再不济,她难道就不替儿子想想” 老夫人抬抬手,又饮一口茶“澹王府送了礼来,赤霞郡主听说还未许配人家。” 她这么多年挂心的只有一个儿子,盼着儿子能回家来,娶妻生子,过寻常人的日子,把这条路摆到她眼前,她有多少苦,都能咽得下。 穆国公一时踌躇,这许多年,也只有闻人羽回来的时候,他们二人才同处一室,连话都少说,又要怎么转圜。 想问母亲,又怕再挨训斥。 老夫人看了儿子一眼,目光大有深意“你放心,上至皇后下至贫女,女人为着儿子,总是能忍的。” 穆国公出了正院,先去戚氏的院落,去看闻人已。 就见闻人已坐在屋中,桌上饭食一筷未动,他立时心疼起来“阿已天大的事也要吃饭,你放心罢,我已经想了法子。” 闻人已看了穆国公一眼,穆国公从未在小儿子脸上见过这种神色,蹙了眉头“阿已,你这是怎么了” 闻人已猛然回神,赶紧站起“知道父亲为我奔走,儿子哪里吃得下去,虽不是我的过失,可二夫人到底是我亲娘。” 穆国公立刻满意了,觉得这个儿子才真是孝顺“你只管用心读书,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顶着,只是你母亲” 闻人已立即拜倒“母亲这样做也是为了我的前程,求父亲给母亲一条生路,哥哥要打要杀只管冲着我来。” “他敢”穆国公把儿子扶起来,“你放心罢,你小时养在正屋,也叫她一声娘,她自不会断了你的路。” 闻人已还是满面忧色,穆国公宽慰他几句,转身去了戚氏的屋子。 戚氏正在悄悄收拾东西,把金银细软都缝进衣裳里,到了庄上想要日子过得自在,一样要花销金银。 她脱了锦衣,换上素服,她这些年来保养得宜,当年若不是有十分姿色,也勾住男人的心,听见脚步便低声轻唤“国公爷。” 穆国公本来恼她作下这事,无法收拾,现在有了办法,就又觉得她可怜起来,都是一片慈母心肠。 “你做的好事” 戚氏低眉垂泪“是妾做的,可我是为着阿已,我的阿已哪里不好既通诗书,又知上进,国公爷若肯让他承爵,又怎么会说不着一门可心意的亲事。” 澹王府送了礼来,穆国公便心思活动,以为澹王府还想重修旧好。 凭什么闻人羽出家多年还有个王府惦记他当女婿,自己的儿子便只得与落魄世家女子结亲 她切切低语,珠泪暗弹,戳中穆国公的心肠,他心中实是拿这个儿子当嫡子看待的,替他说亲,挑的也是世家嫡女,都被人婉拒。 勋贵家中那些适龄的女儿,都还等着圣人故去,新帝御极之后的头回选秀。 也有肯结亲的人家,说的都是庶出的女孩,岂不是辱没了儿子,如何能相配 “你纵有这念头,怎不同我商量。”衡娘也病了这么多年,眼看着便难熬下去,如今倒好,偏叫两个野道找出这东西来。 “我不要紧,只要阿已无事,打杀了我,我也甘愿。”戚氏心知科举在即,她死了,闻人已得守孝,三年之后,还不知世道如何,穆国公怎么也舍不得。 “别说这话,你放心,不过是低声下气罢了。”穆国公说完这句,戚氏便替他揉胸口捏腰背,两人反而浓情蜜意起来,要不是老夫人派的人跟着,差一点便滚到一处。 穆国公整整衣冠,先派人去湖心小院,打听妻子还未醒,干脆回书房去了,半句也不愿意跟那个只识清风明月的儿子说话。 闻人羽回到院中,睡是睡不着了,纵身一跃,跃到屋顶,从这里能看见整个国公府。 他以紫微宫为家,可心底却依旧对穆国公府存着两分温情,到此时已然褪尽,坐在屋檐上发怔。 谢玄听见动静,推窗看见闻人羽坐在屋顶上,想了想抱上一坛子酒,跳上去坐在他身边“喝一口罢。” 反正都破戒了,喝多喝少都是破戒。 闻人羽接过酒坛便往嘴里直灌,头回喝呛得直流泪,这回便不呛了,觉得辣得痛快,他问谢玄道“若是你遇上这事,如何” 谢玄抢过坛子,也灌上两口“我不知道,我没有娘。” 他见过有娘的人,村中那些孩子,笑他和小小是野孩子,被他的拳头揍怕了,谢玄嘴上虽不说,可难免羡慕。 他低头想了想,说道“要是我有娘,我娘还被人害了,我管他是谁,非得叫他们偿命不可。” 闻人羽看他一眼,先点头后摇头,将剩下的半坛子酒都灌进肚内。 他喝得醉了,手上一松,酒坛滚落,跌到地上,摔了粉碎。 大夫人一醒,穆国公便来了,三人在屋中不知说些什么。 谢玄坐在院中的树杆上,想通过窗户看看里面如何,既喝了酒,那就是朋友了,朋友的事儿不能不管。 “你说,这事儿怎么了”谢玄一边偷看,一边问小小。 小小坐在树上,抬头看着师兄悬在半空的脚丫子,看他鞋底都磨破了,想着要替他再纳一双鞋子。 “不知道。”她一面说,一面低下头。 穆国公眉间眉间黑云凝聚,命火陡然黯淡,就要倒大霉了。 三人在屋中说了总有半个时辰,只听见大夫人暗泣两声,闻人羽对着母亲也不心软,气得穆国公浑身发抖“你这孽子” “国公爷要么自己送官,要么就由我报官,你看着办罢。”说着将母亲背起,快步出了院门。 穆国公跟在他身后,想将他拦住,谢玄坐树上跃下,挡住了他的路“这位大人,你这胆子可真大。” 谢玄晃晃脑袋,一脸不恭,连国公爷也不愿意称呼一句,吊儿郎当对着穆国公咧咧嘴。 若非小小谢玄是玉虚真人的徒弟,穆国公已经让兵丁把这二人押下去,投入监牢。 可他要是真的这么做,这事被玉虚真人知道,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动静来,是以忍气吞声,想赶紧把这两尊瘟神给送走,假装看不见谢玄对他不恭敬。 谢玄最厌人道貌岸然,干脆抱着胳膊,一条腿都抖起来。 穆国公果然气得脸面涨红,伸出手来“请” 谢玄一把按住他的手“不必你请,我们自己会走,我这是夸你,你那个小儿子如今不过想要世子之位,他哪一日想要国公之位呢” 谢玄大有深意的说完,大步离开了国公府,走到门外还转过身来,对僵立在那儿的穆国公挑挑眉头。 豺狼虎豹困之犹不能心安,何况日日养在身边 第80章 道心动 闻人羽背着母亲出了国公府的大门, 站在长街之上, 一时竟不知往何处迈步。 朱长文赶紧预备了车马,眉间隐有喜色,上前道“公子, 上车罢,咱们先去别苑, 也好将夫人安置下来。” 他虽是穆国公的人, 但他跟了闻人羽多年,若穆国公府由闻人已承袭, 那他就再没出头之日了。 闻人羽看他一眼, 摇了摇头“不必。” 朱长文低声劝道“公子何必如此,出了这等事,二公子绝不能再担世子之位,公子还得为夫人想想才是。” 闻人羽只觉得肩上一紧, 大夫人已经回过神来,她这大半辈子都在穆国府中度过,乍然见着外头的日光, 心中一阵阵的惶恐。 “阿羽,我不能出府。”这世上哪有被休弃的国公夫人。 朱长文立时劝道“公子要争这一时之气也可,就将夫人先带到别苑, 养好了身子, 再看府中情况如何。” “大夫人势弱, 皆因公子一心修道,不理俗事, 若是公子能为大夫人着想,待大夫人养好身子,肃清后宅,公子便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捏着这么大一个把柄,闻人已就算是废了,若能用此事迫得国公爷将世子之位定下,那往后便名正言顺。 纵不立时还俗也可,徐徐图之,叫国公爷不甘愿也要甘愿。 闻人羽在屋中就已经知道母亲不想离开,她其实并不十分相信穆国公的惺惺作态,可她愿意继续呆在国公府,盼望他能还俗回家,娶一门好亲。 谢玄一下挤开朱长文,瞥了他一眼,他不该叫朱长文,他该叫朱长舌。 对闻人羽道“我去雇个车,你等着。” 城中盛夏,而山间阴凉,便是寻常人也受不了这一冷一热,何况闻人羽他娘精元损耗得厉害。 闻人羽这才吁出口气来“多谢你了。” 朱长文急道“公子,万不能如此,若真将夫人带上山去,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大夫人颤声道“阿羽” 谢玄叫了车来,掀开车帘让闻人羽扶他娘坐进去,他还冲着朱长文翻了个白眼“朱长舌,你那点心思就收起来罢。” 闻人羽再次道谢,整个国公府的人都不知道他要什么,就连母亲也不懂得,他将母亲安置到车上,又对小小道“烦请桑师妹替我照顾夫人。” 小小一上车,就见大夫人蹙了眉头,抬手用袖子掩住口鼻,这外头的车自然不如国公府的车好,既无软毯,又无熏香,连口热茶都没有。 小小将帘子升起来,让风吹进来,可大夫人又受不住热气。 小小低头想了想,说道“再呆下去,你会死的。” 大夫人一惊,小小接着道“那东西以你的精气为食,你越虚弱,它越壮大,等将你,你就死了。” 到时候那个东西便会满府再找另一个可以当作食物的人。 大夫人心头发紧,自从枕上那玉枕,确是一天比一天更虚弱,她偶尔说过要换,可卷香劝她,说这二少爷的孝心,若叫他知道了,心中必不好受。 她一见玉枕中的人偶便昏迷了过去,并没听见老夫人和穆国公是如何定夺此事的,人一醒转又见丈夫伏低作小,用软话哄她,到这会儿才回过味来。 越是想,心中越是凉。 闻人已虽不在她身边养着,可晨昏定省,每日不少,她看在闻人已的面上,也并不如何弹压戚氏。 等她身子越来越弱,中馈被戚氏把持,便连下人都约束不了,儿子在她屋中说了什么,丈夫都要一句一句问个清楚。 如今想来,只怕不止丈夫问了,老夫人戚氏和闻人已都知道,屋墙形同虚设。 大夫人目中含泪,人靠在车壁上,良久都不说话。 她不说话,小小也不同她搭话,把豆豆从腕上解下来当尺子用,拉长蛇身,伸出巴掌比划,师兄的脚又大了,出来之前刚做的鞋子,方才看连脚趾头都快顶出来了。 豆豆十分配合,它身子一动不动,任由小小比划,头时不时看看大夫人,觉得守着她就是守着好吃的。 闻人羽打定主意要带母亲上山,谢玄干脆道“一道观都是男人,你娘连生人都没见过几个,真能住在山上” 闻人羽怔住了,他能将母亲带出来,可能不能活得好,却得看她自己。 谢玄也知道闻人羽没想过这些,他随手都能掏出一袋金叶子给人,难道那钱会是紫微真人给的零花钱不成。 要真是紫微真人给的零花钱,那闻人羽倒真是有师父命。 想想自家两个师父,一个种地卖菜,一个赊帐喝酒,全都穷得响叮吵杂,谢玄摸摸袋中几两银子,竟是自己这个当徒弟的最有钱。 马车在街上走走停停,两人不时将被褥衣裳搬进车中。 大夫人看到这些,便明白儿子是铁了心肠,不再回国公府去了,她的儿子生得这样人品,这样心性,确是不能回那污泥塘里。 她深吸口气,轻叩车门“阿羽。” 闻人羽立时应声“夫人吩咐。” 大夫人咳嗽两声,缓过口气来才道“我不是空身嫁进国公府的,自然也不能空身出来。” 闻人羽一怔,外祖家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败落了,他从不曾听闻母亲说起前事,大夫人道“我的嫁妆单子上写得明明白白,陪嫁的田地庄园,铺子古玩,这些东西不能留在国公府。” 她不求儿子当什么国公爷,只求他能平平安安,这么想着,偷眼去看小小。 小小靠着车窗,日光照在她半边脸上,长眉翘鼻,洁若冰雪,这般姿容与阿羽当真一对璧人,说不准说不准阿羽愿意为她还俗。 她拿回嫁妆,置一间小院,一家三口度日,不必过得多富贵,只要每日能在一起吃上热汤热饭就好。 大夫人心中正这么想,谢玄叩了叩小小那边的窗户。 小小还没掀开帘子,就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儿,热腾腾甜丝丝的,她一把掀起车帘,谢玄就托着纸袋送到她面前。 小小眼前一亮“炸糕” 这是师父过年的时候才会做的东西,红豆沙要炒得很细,红糖还得从镇上用皮子换回来,到大年初一那天早上,一早就开油锅,炸得金黄酥脆捞出来,给他们一早起来吃。 村中镇上都没有卖的,没想到京城街边会有。 谢玄一看见炸糕,立时买了一兜,赶紧给小小送来“趁热吃,刚炸出来的,这个是红豆的,这个是红糖的。” 两样都补血气,她再没几日就又要流血,得趁现在赶紧补一补。 小小伸手拿了一个,一边吹气一边咬了一小口。 酥皮一咬开便是软年糕,年糕里面裹着红豆沙,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小小吃了半个,谢玄把剩下的半个拿走“你再尝尝那个红糖的。” 整个吃了,她就吃不下别的了。 说完就把剩下的半个炸糕三口两口往嘴里一塞,又笑眯眯看着小小吃红糖馅的,等两种都尝过了。 小小轻声道“不是师父炸的那个味儿。” 谢玄隔着窗户伸手进去,在小小掌心上一捏等找到了师父,过年的时候还吃师父炸的炸糕。 两人对望,双双笑了。 大夫人看着小小与谢玄这一来一往,明白过来,那才是一对璧人,这姑娘的心思不在自己儿子身上。 几人坐着车出城,入了紫微宫,闻人羽去求见紫微真人,想先找一处清静院落安置母亲,等母亲身子好了,再另找住处。 可紫微真人并不在紫微宫中。 “师尊入宫,一直未归。”闻人羽在亲传弟子中排行第九,师兄们几乎都在外地宫观中当知观的,只有卓师兄未出京城,紫微真人不在,由他管理观中事宜。 “先将夫人安置在竹林精舍。”卓师兄说完又道,“等师尊回来,再作定夺。” 闻人羽皱了眉头,师尊已经去了一日一夜,竟还未回来“是不是圣人病重” 卓师兄看他一眼“并未有消息传来,若师尊明日不归,那就由我来主持本次的道门大比。” 要起坛点香烧青词,通达天听,这些本都是由紫微真人做的。 卓师兄既是师兄也要勉励闻人羽两句“小九,你是这一代中翘楚,外人不知,你该知道圣人的病,拖不了多少时候,紫微宫与奉天观从来水火不容,此番大比,绝不能落于人后。” 闻人羽垂眉敛目,卓师兄又道“万不得已时,只要奉天观不赢,天师道赢了也可。” 闻人羽怔怔抬头,卓师兄看他神色就知他以为道门大比真是一场道术比试,微微轻叹“师父总说你心思纯净,这些话是不愿意在你面前说的,便由我这个当师兄的来说罢。” 闻人羽往后退了一步,他直觉并不想听这些,两只手在道袍边紧紧攥成拳头。 卓师兄还未开口,小道童便进来禀报“穆穆国公府来人了。” 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闻人羽。 卓师兄道“小九,这是你的家事,你自行料理。” 闻人羽肃容退出,竟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他眼见谢玄和小小在不远处,对他们二人生出无尽的亲近之意来。 谢玄叼了根野草,他不用听也知道穆国公府来人了,山下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马。 抬箱的抬箱,牵马的牵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送嫁的。 穆国公就在其中,见到闻人羽微微一笑,仿佛他们从未争吵,依旧摆出慈父的脸来“阿羽,你接你娘上山养病,怎么能少了吃穿用度,为父替你送来了。” 闻人羽半晌未曾说话,一个人竟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谢玄看闻人羽跟个锯嘴葫芦似的说不出话来,咧咧嘴道“大人中气十足,龙马精神,必是夜夜好眠才能如此,不知大人的枕头是金的呢还是玉的” 第81章 恩情绝 谢玄一开口, 便把穆国公气得脸皮紫涨, 以他的身份,何时要对个小道士忍气吞声,可他来是办要事的, 不能与这毛头小子一争口舌。 穆国公装作听不出谢玄的言外之音,依旧摆出慈父面庞对闻人羽道“阿羽, 你母亲在何处, 我去瞧瞧还差些什么。” 闻人羽一言不出,转身将穆国公带到竹林精舍中去。 山中露重风凉, 闻人羽取了一件自己的斗篷给母亲披着, 精舍之中竹床竹椅,小道童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送了食水来。 虽不比国公府中高床软枕,但推窗便是竹林, 满目清凉绿意,连心境都开阔了些。 大夫人不过三十多岁,这些年是精元消耗得厉害, 但到底身体底子还在,又有灵符护身,一离开木偶, 精气便渐渐恢复。 想通之后, 胸中郁气一散, 心境开阔,便精神一振, 看上去脸色好了许多。 她捧着热茶,听见丈夫的声音,厌恶得皱皱眉头,既然阿羽不想承袭国公府,那她又何必守着国公夫人的位子。 戚氏不是一直想要么便给了她,看她能不能当得上。 穆国公进门便先叹息一声,目光满是怜惜“衡娘,这地方实在太简陋了些,你怎么能在此处长住。” 大夫人笑一笑“我倒觉得这地方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我都十八年没呆过这么干净的地方了。” 穆国公来时便想好了,大夫人说什么他都不生气,笑盈盈道“总是太简朴了,得添两个丫头婆子,灶上的针线上的,虽说小住,也用得上。” 一面说一面去看闻人羽的神情。 闻人羽袖身站着,望着外间的竹林,一动都不动 “你要什么,只管告诉我,等你养好了病,赶紧回家来才是,戚氏叫我送到庄上去了,家中总不能无人主持中馈。” 不管是送到哪里去了,反正只要她以为戚氏已经在庄子上就行。 “我要同你和离。”这话一出口,只觉得心身一轻。 大夫人直直望着丈夫,一旦放下,才知原来那些不过是自苦,儿子都不要虚名了,她还留着这些作什么。 穆国公不可置信的望着妻子,这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你也跟着阿羽一起胡闹了你又无家可回,出了国公府你还能到哪儿去” 大夫人微微一笑“我当然跟着我儿子,当年我带了多少嫁妆入府,和离之后,嫁妆退还,又不必靠着你才能活。” 穆国公怔在当场,脸上青白作色,对闻人羽道“你就不劝劝你娘这么大把年纪,连脸面都不要了” “我娘家都败落了,还充脸面给谁看至于国公府,要么是你丢脸,要么是你那宝贝儿子丢脸,你想明白了。” 穆国公说不出话来,没想到有一日她会用小儿子的前途来胁迫他和离。 大夫人冷眼看他“你若是肯和离,我便不告官,他还能按时去参加科举,若敢弄鬼,我舍了这张脸不要,去击登闻鼓告他谋害嫡母,这个罪名是什么刑罚,你该知道。” 若真闹到朝中去,不说穆国公府大大没脸,闻人已只怕连小命都不保。 他们在圣人面前还有几分颜面,等太孙上位,紫微真人更上一层,还会不偏向自己的徒弟 穆国公到此时才后悔了,早知今日就该听了母亲的,将阿已送进紫微宫。 他思量片刻“只有这一条路” “只有这一条路。”大夫人看他收起令人作呕的神情,心里反而痛快了“早就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好省些口舌。” 穆国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不后悔” 大夫人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儿子“我后悔没早些和离。” 穆国公拂袖而去,好在是退还嫁妆,写书和离,旁人至多说他私德有亏,若是魇镇之事传出去,一家都没好果子吃。 穆国公是想接妻子回去,再把儿子笼络回来,两件事一件都没办成,只好先口上答应,回去再跟母亲讨主意。 穆国公一走,闻人羽便道“夫人就这么饶过他了” 大夫人看着他,微微一笑“我只是不想再与穆国公府有任何纠缠,那位桑姑娘说,再呆下去,我会死的,既然已经死里逃生,怎么还能回去呢” 闻人羽听见桑姑娘三个字,心中那种甜意没了,心中反而一片茫然。 他是修道之人,该除秽清世,可他袖中那道黄符没有拍出去,辜负了师父的教导,可师父的道又究竟是什么 大夫人在丈夫面前不假辞色,对着儿子却小心翼翼“阿羽,我在观中,可会给你添麻烦等国公府将我的陪嫁都送来,我便在山下置一间小院子,你也不必日日下山来,得空的时候过来坐坐,我给你预备些素斋。” 闻人羽坐到大夫人床前,替她掖掖被子,母子二人已经多年未有过这么亲近的举动了“夫人的事,怎么会是麻烦呢,只是我将要大比,不能陪在夫人身边。” 大夫人眼圈一红,分明想哭,却将泪咽下“好,好,我不烦你,你的事要紧。”心里却思量着,给儿子做的衣裳也没带出来,等她好上一些就先给儿子做件棉袍,没想到,山上这样冷。 闻人羽跟穆国公到竹林精舍去,那的他的家事,谢玄小小不再跟着。 何况方才闻人羽与那姓卓的就在抱朴堂内说话,闻人羽出来了,姓卓的还没出来。 谢玄耳廓一动,听见抱朴堂中细微动静,知道那姓卓的就要出来了,背过身去,状似在欣赏山间景色。 卓一道从抱朴堂中出来,就见玉虚真人的两个徒弟在堂前望云台看风景,师尊不在,由他代理紫微宫中大小事务,这两位既然是玉虚师伯的弟子,他自然要照顾。 “谢师弟桑师妹,在观中可还习惯” 谢玄不见他时,在心里叫他姓卓的,等见了人,克制不住多几分恭敬,卓一道与师父长得实在太像。 小小也站直了,谢玄答道“劳卓卓师兄关怀,处处都好。” 卓一道微微点头“紫微宫与天师道本出同宗,自家人说话不必太客气了,谢师弟桑师妹,再有两日便是大比,你们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来找我。” 谢玄立时道“如此正好,我与师妹跟着师父,并没有念过什么正经经书,听说第一场大比,比的是符箓经书,不知卓师兄那里,可有经书能借来一看。” 卓一道一听,想也知道玉虚真人是怎么教导徒弟的,他点一点头“也好,你们随我来罢。” 小小谢玄对视一眼,若能到他屋中去,就能找找有没有丹书符箓,若这书在他这里,那师父自然就是冤枉的了。 除了找丹书符箓,还要找到那个紫棠面皮,眼下长瘤的道士。 卓一道带他们上山,谢玄背后背着剑,小小袖中藏着风刃。 卓一道走了一行石阶,身后听不见半点脚步声,静得连呼吸都没有,扭头一看,二人确实跟在他身后,心中暗道,看来天师道真有法门。 他哪里知道谢玄和小小在船上两月,日日御风,早就能做到下脚无声,至于呼吸吐纳,因为万分防备,不由自主便收敛气息,这才让他察觉不到。 他们本来以为卓一道会将他们带到自己房中,谁知他带着他们去了道藏阁。 “这里藏得万卷道藏,人人都可借阅。”卓一道说这话时,面有得色,天下道藏尽归紫微,奉天观修武道的居多,便没有这么多的道藏经书。 他将谢玄小小带进殿中,一排排书格中站了许多人,都在为了两天之后的大比借阅经书,见卓一道来了,纷纷行礼,有称师伯的,有称师叔的。 卓一道微微颔首,将谢玄小小带到二楼“入门的那些,你们必都读过了,道门大比第一场说容易也不容易,人人都以为会考些艰深经文,实则不然。” 他一面走,一面说,将小小和谢玄带到一架经书前,冲他们微微一笑“须该记得大道至简。”说完便下楼去了。 谢玄找这个由头才接受了卓一道,没想到被带到藏经楼里来了,这么多人都在,总不能立时就走,显得行为古怪。 他随手抽出本书来,翻了两页,是入门必要读的太上,翻了两页道“这大比总不会是考秀才罢,难道还要咱们破题作文章” 要是第一场都赢不了,那还怎么留在紫微宫找师父的线索。 不如趁夜起坛,悄悄在紫微宫中找一找师父的下落。 谢玄随手抽了两本经书,带着小小去登记借阅,刚迈出门边,就觉得身后几道目光跟随,他倏地回头。 殿中又无人看他,谢玄心觉不对,拉着小小回到屋中。 夜间早早熄了灯,推窗去看,满山只有零星灯火,小小取出小香炉,拿上线香,对谢玄道“咱们到哪儿去找师父先去卓一道那儿” “不着急,先等一等。” 谢玄取出黄纸朱砂来,对小小道“你剪两个纸人。” 小小不解,但依着他剪了两个纸人,谢玄在纸人身上画符,把两个纸人摆到床上,盖上被子,对小小咧嘴一笑“今夜要是有人来,就吓他们一跳。” 说着踩风翻出窗去,又将窗阖上,窗棱上一丝尘土都不沾。 带着小小隐入山间,等山间灯火越来越少,小小点起香来,才刚要念咒,身后便响起卓一道的声音。 “你们要找什么” 第82章防暗箭 惊蛰 怀愫文 谢玄听见响动, 旋身出剑,胳膊张开, 将小小护在身后。 卓一道只听见长剑一声轻响,剑尖便点了过来,他皱皱眉头, 道袍一甩,一阵柔风拂过谢玄的面颊。 这风虽刚劲, 但柔和,并没有伤他们的意思, 谢玄这才回神,将剑收回, 剑尖指地“原来是卓师兄, 突然发声,吓我一跳。” 卓一道只觉得他过分机警了, 但想到他跟着玉虚真人行走江湖,机警些倒是好处。 谢玄上半身虽松了,腰盘腿脚劲力未滞,若是卓一道发难,他就先后跃而进攻,先将小小护住 。 看见卓一道皱眉,他挠头咧嘴“我还以为是师父来了,他总爱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卓一道一扬眉头, 这倒是玉虚真人的性子, 谢玄又胡扯起来“师父最爱夜里授课, 有时候去乱葬岗,有时候去枯河滩,一阵风就把咱们带去了。” 卓一道微微一笑“师伯是世外人,他授业的法子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谢玄未穿道袍,穿了一身短打,卓一道抬眼一扫就知这年青人看着姿态放松,其实腰背蓄力,竟是随时随刻都在防备的姿态,心中暗道,看来玉虚师伯教导徒弟还真有几分本事。 譬如练书法之时,师父随时在身后抽笔,一面习书一面防备,久而久之腕力大增,乃是一样的道理。 他感慨完了还是疑惑“你们在此处是找什么” 谢玄几话间已经想好了应对,他咧嘴一笑“找吃的。” “找吃的膳堂的伙食不好” 谢玄摸了摸肚皮“我跟师妹与师兄们不同,我们从小就食荤,一天不吃肉,身上就没力气,这都两天了,天天都是青菜豆腐,腿都软了。” 这满宫的道士都不吃荤,山上的兔子松鸡肥壮得很,看着就满肚子油,捉来烤了一定很香,谢玄本就有这个打算,现在拿这个出来搪塞卓一道。 卓一道听了皱眉,果然什么样的师父教什么样的徒弟,他想了想道“紫微宫中戒杀生,你们要食荤也可,到城中酒肆去便罢。” 谢玄点头应承,低头扫到草丛中的线香,料想是小小惶急之下把香给扔到香里了,他一把拎起豆豆,提给卓一道看“不光咱们找吃的,也给它找点吃的,它吃的东西,得点得香来捉。” 豆豆半梦半醒,脑袋一抬,冲着卓一道“嘶嘶”吐舌。 卓一道一怔,他还是年幼的时候听师父说起过师伯捉妖的事,天下纷乱,魍魉横行,南道北道刚刚兴起,天师道一门叱咤。 师父曾带他拜会过师伯,央请师伯一同坐镇紫微宫。 玉虚师伯的酒葫芦就挂在松枝间,人不知隐在何处,师爷问他“师兄矢志荡平天下妖魔,可一旦承平日久,妖魔自然隐匿,师兄的葫芦有多久没捉到妖了,不如同我一起坐镇紫微宫。” “你的道是登金阙,我的道是游江湖,我与你道不同,不想与谋。” 师父在酒葫芦边守了整整一日,从朗月繁星等到红日初升,都不曾见到玉虚师伯的面,他终于失望,带着卓一道下山去。 师父是个果决的人,决定来,便扔下大小事务,奔波千里,决定走,便立时下山,一步都没有回头。 卓一道也不过七岁大,他在硬石上睡了一夜,手足僵硬,慢了一步下山去,只觉得四周轻风一动。 他回过头去,就见那松枝上挂的葫芦不见了,大石头上坐着个饮酒的男人,他衣裳拓落,举动放恣,见自己回头,对他轻轻一笑,目中精光四射。 卓一道刚想回头叫师父,他似乘风而去,无影无踪。 这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再次相见,天师道已经没落,就像师父说的那样,天下承平,纵有妖魅魍魉,也逃入深山幽潭。 玉虚师伯吃得烂醉,目中精光不在,见到师父颠倒说些醉话,唯一清楚的只有四个字“可怜可笑”。 卓一道自从入门起,只有两次见过师父勃然大怒,一次是他弟弟偷走丹书,叛出紫微宫;一次便是玉虚师伯说了这句话。 师父将师伯关入铁沙牢内,二人在其中对谈些什么,他不敢探听,可饭食是由他日日送上山去的。 师伯躺在大石上酣睡,明明没酒,牢中却酒香不散,他仔细盯着,想看看师伯是不是偷出牢门,发现每到夜晚,两只小猴子摇摇晃晃自山道上来,抬荷叶给师伯送酒。 师伯隔着牢门,咬住荷叶梗子,把满荷叶的酒吸溜个干净。 就连这件事也是十数年前了。 看这师兄妹二人竟养了一条小蛇,也没往蛇妖这上头想,只以为是宠物,玉虚师伯能养猴子,他的徒弟就能养蛇。 卓一道点点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既不走,那谢玄和小小得避开他。 “师兄是在此修炼”他们修神仙道的,讲究的就是吸天地灵气,日用精华,再佐以丹药,期望有一天能白日飞升。 谢玄以为卓一道是想在此修炼。 卓一道笑了笑,并不答话,谢玄也笑了笑,带着小小离开,一边走一边说“那咱们就换一个地方找东西吃。” 绕到林中,小小才松一口气,她一直扣着银叶子,若是卓一道别有所图,她当时就会放出风叶,把他扎成刺猬。 谢玄做了个手势“我去瞧瞧他在那儿干些什么。” 小小伸手想要拉谢玄,谢玄拍拍她“放心罢,无事的。” 说着脚下腾空,随风而潜,顺着树叶沙沙的声音,藏到树后,看卓一道大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卓一道竟在风口处打坐,似乎是在等着什么,谢玄抬头去看,只见黑夜茫茫,总不会他一老道士,大半夜的,在等老相好罢。 谢玄心中暗哂,耳中一声轻响,他立时凝神屏气,等了许久才见天边一道黄影飞出,竟是一只黄符叠的纸鹤,方才听见的轻响,就是纸鹤拍翅的声音。 卓一道站起身来,伸出手去,一把捏住了纸鹤,将纸鹤拆开,读黄符背后写的信件,读完之后将那黄符收入袖中。 谢玄皱起眉头,卓一道会这法术没什么出奇,奇怪的是他怎么大半夜的跑到山间,还用纸鹤与人传信。 天色浓黑,隔得又远,谢玄只能看见他与人传信,瞧不清楚他信上写了什么。 谢玄猛然瞪大了眼睛,给他传信的会不会是师父 卓一道将信收回袖中,转身离开,谢玄等了许久,这才从树后离开,跃上山去找到小小,就见小小蹲在石畔,豆豆正在大嚼着什么。 小小见谢玄回来,立时问道“他干什么” “有人用纸鹤给他传信。”谢玄犹疑不定,难道师父跟卓一道还有来往 “会不会是师父”小小想的跟谢玄一样。 谢玄摇摇头“不知,咱们再仔细找找,你的香点了没有” 香炉中只余下一撮香灰,小小点香寻人,可这山上丝毫没有师父的踪迹,她抱着香炉摇头“师父不在山中。” 那缕烟似是被风吹了出去,从两山之间的缝隙中穿了过去。 “不怕,咱们都到了紫微宫,总能查出来,等明日比试过了,我就去黑牢探一探,说不准是有什么法术禁制,这才找不到。” 两人说完,谢玄才看了看豆豆“它在吃什么” 豆豆吃得头也不抬,只见它半截尾巴在摇晃,小小道“点的香把孤魂引来了。”一边说一边怜爱的摸摸豆豆的头。 豆豆以魂魄为食,三魂归幽冥,七魄散于天地,点香召来幽魄,让豆豆吞下那些灵光。 它好不容易才饱餐一顿,吃得身子一翻,小小将它托起,对谢玄道“它好像有些长大了。” 豆豆原来就只有小小的小手指头那样粗细,养了这么久才将将细了一点。 谢玄仔细看了看“哪儿长大了,我看它是吃多了,撑圆的。” 豆豆在小小身上抬起头来,“嘶”一声,跟着又睡回去,一动都不动,果真是吃得撑了。 “这里灵气浓郁,连幽魂鬼火都比旁的地方要亮一些,让它多吃吃顿,很快就会长大的。”小小抚摸豆豆,还将它卷到袖中。 豆豆心满意足地卷起蛇身,把自己团得好好的,任小小将它放到袖子里。 谢玄看月亮渐渐下落,握住小小的手“走,看看可有哪个不长眼的闯空门。” 他们结伴踏风回去,人还未落地,小小就自袖中射出一支银叶,“叮”一声,那银叶一半扎进石中,叶脉上夹着一枚符咒。 谢玄瞪大了眼睛也没瞧见小小钉住了什么,却能看见那银叶不住颤动,似是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 小小紧紧皱起眉头,随手又拍了张符上去,这下将它激怒了,回头就冲着小小谢玄嘶吼一声。 谢玄鼻尖一动,风中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他皱眉问道“是恶鬼” 小小点点头,这恶鬼委实生得难看,已经瞧不见人的模样,嘴巴张得巨大,白森森的尖牙还不知黏着什么东西的血。 双手化处利爪,在大石上乱扒,声音尖锐刺耳,谢玄虽看不见鬼,但能看见石头新添的一道道划痕。 是谁胆子这么大,竟在紫微宫里放出一只恶鬼伤人 “是谁要害我们”小小看看谢玄,紫微宫中都以为他们是玉虚真人的徒弟,就算紫微真人与玉虚真人不睦,何必伤个小辈,何况紫微真人还不在宫中。 谢玄想了想,想到今日在藏经阁中那几道视线,脑中一搜寻皆是奉天观的人。 “这种东西,干脆给豆豆吃了。” 豆豆在小小袖中弱“嘶”一声,它今天吃得太饱了,而且那东西闻上去很臭。 连豆豆也不肯吃,小小掏出黄符,想将它就地化去。 谢玄一把挡住她“别急,把它捉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明日就是大比第一场,这东西的主人必要出现,到时放它出去,看看是谁还没大比,就用此下作手段。 第83章三面缘 惊蛰 怀愫文 谢玄将那只恶鬼装进瓷瓶,又在瓶口贴了张黄符封条。 把那瓶子上下一抛, 颠得恶鬼在瓶中翻转, 不住嘶吼, 他把瓷瓶扔进竹篓, 对小小道“明日咱们就能看见紫微真人了。” 入紫微宫几日, 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明天是道门大比,北道的掌教, 洞灵道人千里迢迢自奉天观来, 紫微真人是必要现身的。 小小点了点头,紫微真人按排份来说是师公,可对他们来说是敌是友尚不分明。 谢玄将两条长凳子拼成一张床,身下就是薄木板,直躺在上面,阖眼吐纳。 小小在床上打坐, 半日也不能静下心来, 松开莲花指, 抱着膝盖对谢玄道“师兄,我睡不着。” 谢玄腰上用力, 翻坐起来,脚尖踮地滑到床沿“怎么害怕了” 小小摇了摇头,她只着中衣, 一头细发披散肩头, 目色空濛的望着谢玄, 她总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谢玄伸手摸摸她的头,掌心触着绒绒发丝“别怕,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我看着你睡,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小小乖乖躺下,心里想着师父,师兄那个很古怪的弟弟,又想到那个不知模样的紫微真人,阖上眼睛,呼息渐轻,慢慢睡着了。 谢玄没走,干脆就脱了鞋子,躺在她身边。 山间不比平地,这儿还似深秋,到了夜间越发寒冷,伸手摸摸小小的脚丫子,又跟冰块似的,让她的脚贴着自己的腿,捂得热了才满意点头。 替她将被子拉起来,拉到胸口处停顿片刻,小小好像比出村子的时候要胖了。 被下裹着的身躯娇小玲珑,但也渐渐有了些曲线,胸前微凸,腰如细柳,叫人看一眼便心头发烫。 可她熟睡之际,还似幼时,鼻尖翘着,嘴唇微微噘起,有白日里没有的娇憨。 谢玄不由自主凑近了几分,仔细看她面上茸茸细毛,身上倏地一热,他猛然回神,坐直了身子。 半晌才心平气和,缓缓吐出一口热气,今夜还是老老实实去睡板凳罢。 小小睡得极轻,迷蒙之中将眼一睁,便知自己又离魂了。 自修习玉虚真人教的法咒之后,小小自觉神魂稳健,已经许久都不再离魂,没想到今夜又离魂了。 玉虚真人说,每次离魂都是因她心中有关切之人,那么她是不是能知道师父在何处 她站在一条空无一人的长廊中,走了许久,才看见一座殿宇。 红墙金瓦,比紫微宫的三清殿,还要更堂皇。 小小连州县府衙都不曾进去过,更别说这是么大的院子,她还以为是哪个富户的宅院,等往前几步,听见殿前传出兵甲声,这才恍然大悟。 这里是皇宫。 怪不得有这么气派的殿宇,只不知,殿中人是谁。 她心念一动,人就已经到了殿中,殿内人声寂寂,香烟袅袅,小小转过丝帘,就见个锦衣丽人跪在榻前。 小小平生都未曾见过这么美貌的女人,澹王妃端丽已极,却不似她妩媚入骨。 雪藕似的胳膊裹着绯红轻纱,一只手托着玉盏,一只手捏着个玉柄金勺,一勺一勺喂榻上的人饮蜜浆。 “吃了药可好些了么”那丽人问道。 小小又往前两步,这才看清楚榻上的人,他头发半白,眼眉下垂,还没走近,就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死气。 不论殿中点什么样的熏香都遮盖不住,这人活不了多久了。 小小倏地皱眉,这人头顶的命火与师兄一模一样,只是他的六毫光黯淡不明,似灯油烧到最后,底色泛黑,只余一星火色了。 “好受多了。”他连声音都是苍老的,手上的肌肤如树皮一般,身边花枝般的美人,更显得他似块老朽病木。 树皮似的手抚摸着美人面,美人泣道“六郎莫急,仙长不是说了,他已经卜算到了,陛下的灵药就在附近,只要撑过这些日子,陛下的病就会全好了。” 那人笑了一声“十五年了,他认真去找,早就找到了,不是说他无所不能卜么怎么找一个人要找这么久。” 绯衣丽人珠泪垂落,她强笑道“可洞道灵人也没有找到,也许”也许那枚灵药已经消散天地间。 可这话她不能说。 小小见那丽人生得天姿国色,声音如黄莺出谷,可她头顶一片墨色,五蕴之气污秽不堪,命火再富贵,也已经趋不散黑云。 “也许什么”六郞似乎脾气很不好,一把推开了丽人的手。 “也许是那盗药之人将灵药藏在秘处,仙长既然说找到了,六郎又何须担忧。” 六郎沉声不语,摆了摆手“你走罢,他来了,让他进来。” 丽人面上惶惶,踌躇半日方才应了声是,她搁下玉碗,又扶着六郎躺下,叮嘱几句,转身走出殿门。 与小小擦肩而过之际,脸上那付娇柔神色一下变了,红唇微翘,十分快意。 她不过走了几步路,又换上哀容,出门又是那切切伤怀的声音“仙长,圣人请您进去。” “贵妃不必过于担忧了。”声音老而强健,迈步有力。 “只盼仙长能早日捉着那个盗药人,将他千刀万剐”美人恨声,更添风致。 那道士瞥她一眼,心里明白,她这是知道了什么,宫中又岂有不透风的墙。 小小转过头去,就见一灰袍道人跨步入殿,刚一入殿,目光灼灼往小小站立的地方投来。 小小指尖掐诀,脚下踩风,隐到柱后。 那人放慢了脚步,袖中抖出一样事物来,眼看就要拍到小小身上,小小掌中风针刺出,将黄符扎破,闪身避过,飞出殿门。 那道黄符虽被扎破,但劲力未散,若不是小小逃得快,差一点就打伤她的神魂。 小小的神魂激起廊下一阵风,那丽人还在外等候,突然身上一寒,打了个喷嚏。 身边宫人赶紧替她披上披帛,小小听她问道“太孙睡了没有” 宫人答道“太孙闹着要见贵妃娘娘,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丽人点一点头,脸上这才泛起笑意“走罢,今日不必守着了。” 有那老道士在,什么也打听不着。 小小跟了几步,这里殿宇楼台一眼望不到尽头,她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处,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就不能再进殿中去。 那个老道士真是厉害,不过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所在,若是让那符打中,她神魂受伤,可不如肉身好恢复。 “怎么”榻上人看老道士脚下踉跄,出声问道。 老道士声音微沉“无事,夜里风大。” 榻上人听了,心头竟然松快了“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夜里还该多穿些才是。” 老道点一点头“是啊,岁月不饶人。” 嘴上说话,眼睛余光却看向门上悬着的八卦镜,明明有镇邪的宝物在,怎么还会有东西混出来,还能毫发无伤的出去。 难道是洞灵道人,迫不及待了 “还没有找到”榻上人急急问道。 老道士一甩拂尘“就算不找,也自会前来,我说过,你与他该有三面之缘。” 三面之缘,还有一面,将运应劫数。 “那人宁肯死,也不肯说商云萝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高官厚禄,功名利禄他不要道门秘笈,飞天法术他也不要” 男人一面说一面咳嗽,方才饮的蜜浆半点效用也没有。 “陛下,夜思伤神,请陛下安歇,明日乃是道门大比,我该回紫微宫去。” 老道士便是紫微真人,榻上躺上就是大昭皇帝。 男人看他一眼,目光微垂,摆了摆手,紫微真人出了大殿,心中默念口诀,想找到方才是什么东西藏在大殿内,可黄符拍出,直直落到地上。 他抬头望向四方宫阙,什么东西竟跑得这么快 小小回到床上,等再睁眼,天色大亮,谢玄已经起来了,还替她打来了水,看她醒了对她道“换过衣裳,拿上名符,下面好生热闹。” 小小换了明珠给她的青纱道袍,束上玉簪“豆豆,快来。” 等了一会也没见着豆豆,小小将被子枕头掀开,满床都没找到豆豆的影子,问道“豆豆在哪儿” 谢玄一怔“一早上就没见着它,它是不是肚子饿了” 说着赶紧去翻竹篓,还以为豆豆这个贪吃的东西,必要守着瓷瓶,没想到瓶子安安稳稳躺竹篓中,豆豆却一点影子也没有。 小小蹙了眉头,外头敲起钟来,谢玄道“这小东西机灵得很,不会丢的,咱们先去参加第一场比试。” 小小想起昨夜的事,还没告诉谢玄呢,只好对着屋子说一声“豆豆,你自己呆在家里,可别捣乱。” 这才关上门,跟谢玄一道下山。 走到半道,遇上了闻人羽,他在这里站了许久,衣上沾露,对谢玄点一点头“走罢。” 谢玄问道“道门大比回回都这么气派” 闻人羽笑了一笑,并不答话,谢玄看他沉默不语,开了个玩笑“怎么你还怕你张口滞了真气,考不了第一” 闻人羽这才笑得有几分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原来盼望得很,现下反而不想比了。” 谢玄知他遭逢变故,拍了拍他的肩头,老气横秋道“年轻人,哪有什么过不去坎,大道随心,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闻人羽脚下一顿,思索片刻,站直了身子,对谢玄一揖。 谢玄退后一步“怎么” “谢师弟该算是我的一言师了。” 谢玄立刻得意,洋洋笑道“那是自然,听我一席话,胜读十年经。” 闻人羽微微一笑“九真妙戒,八戒不骄,谢师弟犯戒了。” “咱们一般二般,我不说你,你不说我。”示意闻人羽喝酒也是破戒,大家一样破戒,谁也别说谁。 “我犯的戒,已然写到功过格上,只等师父回来罚我。” 本是玩笑,谁知闻人羽一本正经起来,谢玄看看他,摇了摇头,对小小道“他是不是呆了” 小小一言不出,方才见到闻人羽,他的五蕴之气不再似山间云,而似雨前雾,灰蒙蒙的一片。 她还未开口,钟又响三声,几个外门道士将他们引入会场。 高台之上北道掌教洞道灵人已然端坐,而南道紫微真人还未入场。 等诸人列队,洞灵道人端坐台上一动不动,双目轻阖,冷笑一声,笑意未收,便听见一声鹤鸣,自山间传来。 云开雾散,紫微真人驾鹤而来,白发白须随风而动,一派世仙人的模样。 谢玄嘴巴一咧,抽口冷气,牙差点给酸倒了。 小小瞪圆了眼睛,这就是她昨夜见到的人 第84章何为道 惊蛰 怀愫文 紫微真人驾鹤而来, 从山门牌坊顶上飞入, 人人都扭过脖子看他。 紫微宫众徒习以为常, 奉天观各人脸上有的轻鄙,有的诧异,还有的面上显现出不平之意来。 只有谢玄, 双手抱臂, 十分兴味, 看着看着, 还瞧出一点古怪来。 这只仙鹤身覆白羽, 颈项漆黑,顶上朱砂, 挥翅之间煦风拂过诸道头顶, 时不时发出两声鹤鸣。 瞧着十分灵动, 可谢玄眯眼一看,就见那仙鹤的眼珠是死的,转动之间十分刻板。 谢玄搓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用手肘撞一撞小小,眉毛一抬“哎, 你瞧,那仙鹤是不是假的” 片刻都等不到小小回应, 扭头看她“怎么了” 小小四周一望, 都是紫微宫的人, 不方便谈昨夜之事, 摇摇头道“我正在看。” 凝神去瞧, 果然是假的。 紫微真人飞落到台上,拂尘一挥,入席坐下,那只仙鹤倏地变小,变作一只巴掌大的小鹤,小鹤翅膀一振,钻入紫微真人袖中。 紫微真人这出场,虽无鼓乐,却也震慑奉天观。 他拂尘一甩,对洞灵道人微微一笑“我来迟了。” 紫微真人生得一付神仙模样,倒与殿中的老君像颇有些相似,而洞灵道人若不是穿着一身道袍,半点也不像个道士。 他面色玄黑如铁,眼大似铃,满面络腮胡,看上去哪像北道的掌教,倒像是大胡子的亲兄弟。 洞灵道人扯扯脸皮“鹤鸣九皋,声闻于野,道兄真是超然物外。” 此句分明用来夸奖隐士贤人,从洞灵道人嘴里说出来,便是讥讽紫微真人又要清高名声,又要金阙实权。 奉天观诸人哈哈大笑,紫微宫的人便对洞灵道人怒目而视。 谢玄小小哪边都不是,就当看一场好戏,谢玄肚里笑得打跌,脸上还一派肃然,这会儿还不能跟紫微宫撕破脸。 一边暗笑一边心想,怎么才把紫微真人这个以小变大的法术学了来,到时就把蝴蝶风筝变大,让小小乘着大蝴蝶,五色斑斓飞在天上,那该多好看。 紫微真人笑一笑“道兄千里迢迢而来,我俗务缠身,有失远迎,等大比之后,咱们正可谈玄论道。” 道灵道人瞥他一眼,奉天观自来是修的武道,谈什么玄,论什么道,鼻子里出气,扭头不再理会。 紫微真人手掌一抬,人人面前多了一张木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 这般变化,引起骚动,不过片刻就又平息,谢玄伸手敲敲桌面,传出一阵金石之声,原来这桌子是用广场上的石板变化而来的。 一共四场比试,紫微宫与奉天宫交换着指派门下道人监考。 这一场紫微宫派出了卓一道。 “入座。” 卓一道站在台上,声如洪钟,指令发出,人人都入席坐下。 小道童抱了满怀的卷轴,一轴一轴发到各个参加大比的道众们手里。 闻人羽一直低着头,若是平日师尊飞身而来,他心中只有敬佩骄傲之情,可今日他却知道,这是师尊想煞一煞奉天观的气焰。 这让他心中很不好受,手握笔管,吐纳一番,方才缓过神来。 小道童抱着卷轴走到闻人羽面前,正是三七,他咧嘴一笑,把卷轴递给闻人羽,轻声道“师兄一定能赢。” 闻人羽眉头舒展,微微一笑。 等人人桌前都摆上卷轴,巨鼓无锤而响,“咚咚咚”三声,响彻山谷。 巨石香炉中插上一根香,卓一道朗声道“香尽收卷。” 那根香被山风一吹,烧得极快,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就会燃尽,各道门中人纷纷展开桌上卷轴,急急去看卷上的题目。 作文章真不是谢玄的强项,他解开卷轴上的系绳,把卷轴摊开,一点一点露出上面的字来。 他一边自己动作,一边还用余光不住瞥着别人,每人卷上都写了两三行字,有人面露凝色,有人下笔如神。 只有谢玄的卷轴,展了个开头,只有一点墨色,他干脆把整个卷轴一甩,白纸上露出一个大字“道。” 这便是谢玄这一场比试的题目。 待谢玄看过之后,纸张变作白色,让他就在这张白纸上作答。 谢玄挑挑眉头,抬眼去看站在高台上的卓一道,他把他们带到道藏经阁中去,又对他说“大道至简”,是不是有心想要泄露题目给他。 不管是不是,反正拿回去的那本经书,他和小小都没空看。 谢玄这辈子都没正经念过书,更别说作文章,他又不考秀才,心里这么想,举目四顾,场中只有毛笔书写的声音。 紫微宫的门人都低头书写,奉天观的那些,落笔几个字,又皱眉抬头,苦思冥想。 谢玄一会用食指顶着毛笔,运气让笔管在指尖转动;一会儿又咬着竹管,龇牙咧嘴,余光去看闻人羽,心道这小子读了这么多年经,必是下笔如有神了。 谁知闻人羽也是一样,对着白纸枯坐,连墨也没有磨。 谢玄刚要用小石子弹他一下,就觉得桌椅在动,竟将他抬了起来,换到另一边去,场上如此变幻的还不止是他一个。 紫微宫人着紫袍,奉天观着蓝袍,就只有小小和谢玄穿得不同,虽有百来人,从上往下看去,一目了然。 谢玄无法,只好自己想,眼睛珠子转来转去,等场上一半人立起来交卷时。 他抓耳挠腮,咬牙道“罢了罢了。” 飞腕写了一个“简”字,把卷轴一卷,交了上去,管它成不成,反正这只占一半的分数,还要考丹书符箓呢。 场中百人,这一试就刷掉了五六人,这五六个皆是想用障眼法作弊的,卓一道将他们捉出,赶出了考场。 谢玄两条腿勾在书桌上,看着这些人被清出去,都是穿蓝袍的奉天观门人。 洞灵道人气得脸色铁青,紫微真人却微微笑道“都是小孩子,不值得生气,道兄试一试我这茶水,乃是采山岩上的野茶泡就的。” 洞灵道人取起茶盏一饮而尽。 一共四场比试,每人皆以上中下来列等,一场得了下等不要紧,还有旁的可以补救,但只要作弊,便会取消大比资格。 洞灵道人如何不怒,那几个门人不敢再上前触怒他,都躲回房中去了。 紫微真人手捋白须,低头饮茶,这五人中,有三个是好手,腰腿有力,一身劲力丝毫不松懈,还未战第二场战桩比武,就先落败,必是奉天观想私下办些什么事。 交完卷后,相熟的人便聚到一处,互问试题。 谢玄眼睛一扫,找到了小小,她身边竟围了几个人,有紫微宫的也有奉天观的,小小脸色淡漠,并不理会。 见到谢玄过来,璨然一笑“师兄,你的试题是什么” “道。” 那几个人纷纷看向他,何为道只怕修行多年也不能解答,这样的题目要如何尽善尽美,这些人本来隐隐嫉妒谢玄,听见他的试题,有的撇眉有的失笑。 纵是文举状元都不定能写得漂亮,何况谢玄一看便不是读书人。 小小蹙了眉头,谢玄宽慰她“放心罢,今日还有第二场。” 收入箱中的卷轴,随着箱子飞到台上,紫微真人将茶盏一放,场下又响三声鼓。 这回发到每人面前的是朱砂,一张黄纸一束线香和一碟朱砂,前十人列为上等。 画灵符要起神坛,奉香念咒请神,就算符头符胆符脚俱全,也得看这张符中灵气足不足,这么多人一起请神,就得各凭本事。 黄纸一发到桌上,便有人从袖中取出法器,下拜请香,念咒落笔。 紫微真举起茶盏,又饮一口,宽大袖袍掩过面,喃喃念了一道开眼咒,待袖袍落下,他眼中场内人人笔下的灵气,一览无遗。 他袍袖一落,便心中暗惊,眼睛盯着正中那张桌子,一见那人服色,便问卓一道“那个,就是师兄的徒弟” 卓一道点点头“不错,是玉虚师伯的徒弟,姓谢名玄,师伯还未赐下道号。” 卓一道看了眼师父的神色,心中一凛,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师父露出这样的目光了,不由诧异,也望向谢玄。 就见谢玄捏着笔管,站没站相,吊儿郎当,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瞧瞧那个。 画符一事没有作弊一说,画得像不像不在考评之内,要看这符灵不灵,偷看别人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谢玄左右伸头一望,看人人口中念念有辞,有的还用朱砂在地上画法阵,他随意用笔尖沾了沾朱砂。 阖眼凝神,缓缓睁开,笔走游龙,一气呵成。 扔了笔管,将那黄符举起来,轻轻吹了口气,十分满意的样子。 “呯”一声轻响,紫微真人手中薄瓷茶盏应声而碎。 盏中残茶淋漓,顺着指缝滴落,沾湿了道袍。 紫微真人立时回神,拂尘一扫,碎杯茶渍无影无踪。 洞灵道人横眉看他“怎么,道兄如此在意,是想着这把年纪,该挑一挑继任之人了” 紫微真人充耳不闻。 方才谢玄画符之时,就见四方灵力凝聚在他一人身上,点点光斑在他身后盘旋,自上往下看,便条一条盘龙。 灵符书就,灵光消散,朱砂黄符灼然生光。 这样一道符,他苦练三十年方才能画就。 只是后生可畏,并不会让紫微真人就此失态,找了十五年的人,终于现身。 他微微一笑,取盏痛饮,杯中茶色一泛,化为酒浆师兄啊师兄,你曾说要收这天下最厉害的徒弟,竟然真被你找到了。 第85章第一名 惊蛰 怀愫文 谢玄符书一成, 灵光四散而去。 等他的符成了,余下的这些人才有灵光可取, 离谢玄近的人便沾了光。 紫微真人在座上看着, 看谢玄第一个画完, 将黄符交到卓一道手中, 忽尔一笑。 洞灵道人看紫微真人脸上带笑,问道“道兄在笑什么” “道门之中有如此多的后起之秀, 我心甚慰。” 洞灵道人知道他一张嘴便没实话, 哼了一声, 不再同他搭话, 眼睛不断去看自己家观中的后辈, 怎么竟被个野道抢了先。 谢玄还是那一身旧道袍, 紫微宫人人知他来历,不敢小觑,但奉天观的的徒众,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反而小看了他。 见他第一个画成符,都有些瞧热闹的意思, 等着看这第一张道符是不是废符, 能在上中下中评上第几等。 卓一道接过黄符, 往坛前一供, 炉中香烟倏地爆出火苗, 符上朱砂灼然生光, 虽在白日, 那团光也亮得极耀眼。 一时惹人哗然,几次大比都卓一道来验符,还从未见过这么强的光。 他举目一扫,全场静寂,朗声评道“上等。” 这个评等,无人指谪,若连这样的符书都评不上等,那他们手中这些,就更不成了。 画符不是奉天观的强项,看谢玄出头露脸,便有人存心较量。 第二场站桩比武,才是奉天观占优,不论谁遇上了谢玄,都要将他踢下桩台,也好扬一扬奉天观的威风。 小小看着谢玄的灵符书成,这才低头写自己的符箓,考经她不怕,画符还真不知能不能成。 小小神魂虚弱,下笔之时灵光难聚,握着笔杆念了几遍神咒,画出的符上只有零星一点灵光。 小小将这张符送到卓一道的手上。 点香之后,灵光几乎不见,但卓一道再次评等“上等。” 奉天观的人跳出来“她这符画得这样寻常,凭什么能得上等” 一人出声,诸人应和,就连紫微宫参加的徒众都面有疑色,都盯着卓一道,等他解释,若他解释不了,上座还在紫微真人和洞灵道人。 卓一道扫了他们一眼“我方才说了,前十人列为上等。” 符箓不仅要比威力,还要比速度,单论威力,画符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掐算一个请神吉日,摆上神坛,斋戒三天,符上的灵光自然变强。 大比比的便是谁更快能画出有效用的符。 小小的符上灵光虽微,可这是一张有用的符,当然应该列为上等。 诸人被卓一道驳得哑口无言,对视一眼,争先恐后的把自己画的符交上去。短短片刻,已经有五人被列成上等了。 小小走到谢玄身边,谢玄摸摸她的头,又伸着脖子去看闻人羽,上等都已经评完了,他还慢条斯理。 谢玄抱着胳膊疑惑“他不是有个小法阵么,怎么不用那个。” 这场比试各出法宝,有从袖中取出三清铃的,也有供上五雷令牌的,似闻人羽这样,分明有法宝,但不用的,还真是少见。 “你说这个呆子,是不是真的呆了。” 小小扯了扯谢玄的袖子“师兄,我有话跟你说。” 谢玄看了看已经比完的人,符箓是当场评等,上一场的论经却要等诸位高人选过之后才会放榜。 接下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他便跟小小先走一步。 一面爬石阶,一面道“我方才就在想,紫微真人那个仙鹤,必是先剪出来,再用咒变大,那这符中不仅要画上风咒,还得用变幻咒,等我回去琢磨琢磨,给你弄个蝴蝶玩玩。” 小小应了两声,直到走进房中,她一下关了屋门。 伸手就去翻谢玄的衣裳,谢玄退后一步,双臂挡在胸前,脸上大红,结结巴巴“干干什么” 小小眨眨眼“把符给我。” 谢玄松一口气,面上尴尬“你要符,怎么不说,都大姑娘了,可不能动手动脚的。” 小小蹙了眉头,觉得师兄今日真是古怪,平素这样,他可从来都没拒绝过。 谢玄把怀中符交到小小手里,小小取出两张,贴在门上窗上,保住无人偷听,这才对他道“我昨日见到紫微真人了。” “你又离魂了” “我在皇宫里,还见到了皇帝,紫微真人端得厉害,只一眼就瞧破我在何处,要不是我逃得快,就被他黄符所伤。” “那他跟皇帝老头子说什么”谢玄没见过皇帝,可戏台上的皇帝都是老头子,皇宫中的那个自然也是老头子了。 小小摇摇头“不知道,他们还没说话,我就逃了,但我听见皇帝跟一个女人说话,他们说在找药治病,已经找了十五年了。” 师父被通缉也有十五六年了,这必然有联系。 谢玄背转着身子,在屋中踱了两步,突然灵光一现“会不会会不会那本不见的药书中,就有丹药的制法,偷了书就是偷了药。” 小小一听,连连点头“定是这样” 谢玄脸色一正“今日,我就去探一探卓一道的屋子。” 卓一道要阅卷,那些卷轴全都锁在箱子里,摆在三清殿中,他要批阅卷轴也得在三清殿内,与奉天观的道士一起。 后日便要张榜,筛选人数准备第二场大比,今夜他无论无如何都要点灯煎蜡的把卷子评出等级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两人互望一眼,打开了屋门,去看符箓比试的名次,再打听打听他们什么时候开始阅卷。 黄榜张在紫微宫平台上的石雕八卦前,谢玄拉着小小挤到前面,第一名是他,第二名是小小。 他挑眉一笑,余下八位上等,紫微宫占六个,奉天观占了两个,可这六个人里,并没有闻人羽。 谢玄一路顺着往下看,到黄榜中央,才看见了闻人羽的名字,他竟然只得了一个中等。 闻人羽浑不在意,就连经论也答得寻常,比完了也不作停留,回到竹林精舍。 大夫人此时该称为明氏,明氏早就预备了小菜等着儿子,她未嫁之时针线厨事样样都曾学过,几十年不用,又再捡了起来。 小道童替她烧火,她做了几天菜,越做越手越熟。 站在竹屋门前,绞好巾帕等着儿子回来“阿羽,累了罢,泡了茶给你。” 嫁妆还没还回来,先用嫩竹叶晒干作茶,泡了一杯等着闻人羽,桌上摆了三四样素斋,明氏道“你那两位朋友,帮了我们许多,也该请他们过来用饭才是。” 闻人羽点一点头“等放榜之后。” 明氏一个字也不问儿子考得如何,只是给他添了两筷子素菇,笑着看他吃下去,若不是住在紫微宫,而是在外面,她此生也就无憾了。 卓一道将闻人羽的评等报给紫微真人,紫微真人听了,颇有些诧异“这真是阿羽画的符” 这个徒弟习丹书十数年,他手把着手教的画符,不该画成这样,这张黄符笔意凝滞,炁散神走,书不成符。 紫微真人看了黄符,皱起眉头“是可穆国公府,出了事” 卓一道便将穆国公府的事详细禀报。 紫微真人只当爱徒是一时受挫“尘根断绝对他倒是好事,让他静思几日,自能明白过来。” 卓一道心知紫微真人对闻人羽寄予厚望,躬身应道“是。” 紫微真人又道“我师兄的那两个孩子,也不知论经如何,我是他们的师叔,等评完了卷,你将二人的经论拿来我看一看。” 玉虚师伯是最不爱念经的,在紫微宫中小住几日,醒了便埋怨紫微宫早课晚课,念不完的经卷,想来他的徒弟确实不会念经,师父这才想着指点一二。。 卓一道心中这么想,应一声“弟子知道。” 入夜时分,三清殿中灯火通明,紫微宫与奉天观罗列坐席,对面而坐,每个卷轴都稳去了姓名,抽到哪卷,便给哪卷评等。 因不知是哪一家的卷子,谁也不敢随意评等,卷面若有污渍,一概不用。 卓一道评了十卷,又伸手从箱子中抽出一卷,解开系绳,把卷轴一摊,整张纸上就只有一个字“简”。 等查阅题目,又是一个字“道”。 卓一道对着这张卷子犯难,若说错,确实不错,可要说好,又不足称好。 他一皱眉头,奉天观的钟希文便以为这张卷轴是自家门人写的,伸头一看,笔锋之中果然剑意挥洒,字体虽然平庸,但力透纸背。 立时便道“答得不错,该列上等。” 卓一道反诘“是否太简单了。” “大道至简,有何错”奉天观的钟希文道,“难道卓道兄还有更高明的见解” 卓一道笔尖一顿,以朱砂点了个上等。 评级之后,卷面自然显出姓名,将这等级记在各人名下。 上字最后一笔写完,谢玄的名字出现在卷面上。 钟希文方才还面有得色,以为自家一个上等已经稳了,看清姓名脸色大变,这卷竟不是自家的,他替紫微宫的人争了个上等来。 卓一道见他脸色如此难看,微微一笑“钟道兄真是好眼力。” 心中微诧,这个谢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 那日带他们去藏经楼,并非有意漏题,一百个不同的题目,纵想透露也透露不过来,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竟真被谢玄给抽中。 运气极好的谢玄,翻窗进了卓一道的屋子,脚尖还没落地,就见月光照出屋中地上条条墨线,身子一提,踩在风上。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仔细看去,就见梁上柱上处处都有禁制,若是方才他脚尖落了地,那便触动机关。 谢玄眯起眼睛,卓一道的屋里,设这么多的机关干什么 第86章藏宝格 惊蛰 怀愫文 卓一道的屋子独占一处高台, 有药炉,有书斋,似他这样身份的人, 都有道童随侍左右。 他不在时,道童不能随意进他的屋子,就在门前廊下守着。 小小走到阶前跟小道士搭话, 谢玄趁机翻窗进去,听见小小外面道“请问卓师兄在不在” 道童躬身答话“回师姑的话, 师父在三清殿中批阅卷轴, 今夜只怕不会回来了,师姑有何事,只管与我说。” 小小生得美貌,兼之年轻, 这小道童还未曾冠, 其实与小小也差不多年纪, 恭恭敬敬垂手立着。 小小衣摆微扬,两个小纸人从她袖子底下钻了出来, 手里抬着一张黄符。 小小目光直视着道童“我是来多谢卓师兄的,听说第三场比式是炼丹, 想跟卓师兄讨教讨教。” 这两句话,跟谢玄练了许久。 每到大比总有人来卓一道门前探听题目,特别是丹道, 小道童没什么可怀疑的, 对小小道“师姑不如明日再来。” 小小微微点头“多谢你了。” 小纸人将黄符拍到道童背后, 小小刚刚转身,他便困倦起来,打了长哈欠,歪在廊下睡着了。 谢玄隔着窗子瞧见道童倒头睡着,打起火折来,屋里一下亮了。 他脚尖虚点,走到卓一道书桌前,见桌上铺的都是药方,小心翼翼拉开抽屉,就见里面一叠黄纸。 谢玄眉毛一挑,这便是卓一道在山中等的信。 他把这一叠信出来,长的五六句,短的三四句,都是索要药材的信件,越是摆在上面的,需要就越多。 谢玄粗通医理,乡野之中多是些跌打损伤,他认得其中一些药材,是专用止血化瘀的。 还有些人参灵芝,混在一起,看不出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卓一道跟京城的药材铺子做生意 谢玄咧咧嘴,把这些黄纸放回抽屉,点着蜡烛小心去看,看桌底下有没有暗格。 屋中门窗紧闭,谢玄靠着一阵风撑到现在,这阵风四散而去,他差点站不稳,对窗外小小低低声道“吹风进来。” 脚底风散,身子一滑,脸差点贴在地板上。 小小一把掀开窗棱,用衣摆扇风进去,谢玄差点栽倒之际,又险险稳住了。 鼻尖正对着地板,只差分毫就会触动禁制。 他吁出口气,刚要站起,便见这块地板的咒符颜色更深,两块格板边缘磨得发亮,若非盯着细看,极难看出来。。 师父最爱在石板下面藏东西,他时常要外出几日,房中石板下面藏着一只粗陶罐,里面存着铜板,是他们的全部身家。 他们曾经说好,有了闲钱都塞在那个陶罐里,到过年前,就把这陶罐取出来砸碎,用里面的钱,置办年货。 那个陶罐只开了个小口,能进不能出,可师父偷偷用勾子从里面勾出钱来买酒吃。 有一年过年,陶罐头里面就只有二十来个铜板,不够买糖买油,小小虽不吵闹,却吧哒吧哒掉眼泪,师父带她在院子里堆了一排小雪人,她才高兴起来。 难道兄弟俩一个毛病,都爱在地下藏东西 谢玄取出匕首,随着边缘,往木板缝中一撬,略一松动就把木板浮起,看见地下果然有个暗格,里面放着一个木盒。 木盒里卷着一副画,谢玄把这画拿在手中,把木盒放回原处,偷偷溜了出去。 谢玄把画藏在怀中,又从窗口飞出去,小纸人揭落道童身上的符咒,藏在树阴里等纸鹤来接它们回去。 谢玄回屋便点起灯火,将纸铺开“这东西藏得这么严实,定是要紧之物。” 小小也凑上前,铺开一看,这竟然是一张地图。 上面画着京城和各种州府乡县,偶尔在地名上划下几道痕迹,墨色都已经很浅了。 小小瞧了半日也没瞧出什么,谢玄反复念叨地名,倏地明白过来“这是咱们到过的地方” 小小记不清楚了,可谢玄记得很清楚,师父将他背在竹篓里,等有了小小,就是小小躺在竹篓里。 他们有时连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风餐露宿。 是后来才定居在村里,那地方到处是山,又穷又贫瘠,谢玄很不喜欢,问师父为什么不在别上一个村子,再上一个村子落脚。 师父只是笑一笑。 谢玄认字极早,大部分城池都没印象,还有记得几个,联起来看,就是卓一道一直都知道他们去过哪里。 卓一道回到房前,见小徒弟睡在廊下,拍了拍他的背。 沾手便是山间露,他显然已经睡了许久,卓一道唤他“白术怎么在这里睡了。” 白术揉揉眼睛“师父,弟子不知怎么困得厉害,想闭上眼睛歇一歇的,没想到就这么睡着了。” 卓一道眉头一拧,推门入屋。 他是炼药之人,鼻子极灵,一闻便知有人进来过。 白术跟在身后,卓一道问“我不在时有谁来过” 白术道“三师叔派人来过,桑师姑也来过,不过停留片刻又走了,三师叔不知所为何事,桑师姑是想向师父请教丹道。” 卓一道面沉如水,衣袖一拂“你去罢,关上门。” 门一关上,他便打开木格板,从里面取出木盒来,才刚要打开盒盖,就听见白术的声音“三师叔来了,师父刚刚回来。” 卓一道眉头一皱,把木盒又放回去,将格板填好,端坐在桌前。 白术叩一叩门“师父,三师叔来拜访。” “请他进来。” 白术推门请一阳真人进屋,又奉上香茗点心,看二人神色肃然,退了出去。 一阳真人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师伯的那两位弟子,师父可曾有什么嘱咐给师兄” 卓一道手中托着茶盏,微微一笑“三师弟少来我的药炉,我这里的茶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 一阳真人脸色一僵,自从出了那件事,师兄弟们很是疑心了一回卓一道。 那个外门看炉弟子,竟能偷走师父的秘书,若说没有里应外合,谁能相信,卓一道端着师兄的架子,竟干下这事来。 当日便闹过一场,可师父也不知为何,极相信他,观中大小事务还交到他手中。 只是师兄弟之间的情谊,难再修复了。 一阳真人咳嗽一声“师兄说笑了。” 他经营多年的心血,若不是因为萧广福那个蠢货,招惹了谁不好,竟招惹了玉虚师伯的徒弟,搅乱了真武大帝圣诞。 这事闹到师父跟前,连他也跟着受了责罚,“教徒不严,纵徒横行。”,骂得一阳真人头都抬不起来。 单只受罚也还罢了,一阳观在外香火鼎盛,年年有多少油水流进他的口袋里,若是将知观的职责交到别的师兄弟们手中,他这些年岂不白替他人作嫁衣。 卓一道看了看一阳真人的脸色“玉虚师伯只有这两个徒儿,师父是长辈,岂会不关照他们。” 一阳真人入门很早,师父与玉虚真人不和,他早就知道,听卓一道这么说,心中不信“师父连这二人的面都没见,还谈什么关照。” 不过是嘴上说一说,怕外间人议论起来,说他连同门同宗的弟子都不照拂。 一阳真人是第二场站桩比试的裁定,他此时来药炉来,一是打听萧广福的事,师父将如何处置;二是探听谢玄在师父心中的位置。 “我那逆徒,惹出这样的事来,污了紫微宫名声,可他到底与我有几十年的师徒之谊,不知师父想要如何处置他” 一阳真人因何而来,卓一道心知肚明“师父秉公办理,各道观若有帐目不清,传道不勤的,一律革去职务。” 一阳真人面皮一抖,师父竟当真要下手整治。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了盒盖“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枚九转大还金丹。” 卓一道立时看去,九还金丹极难炼制,还是先人传下,已经许多年没人炼制过了,他早年想试,把八卦炉炼得爆开,也没成功。 一阳真人盖上盒子,面有得色“宝剑赠英雄,鲜花配美人,丹道之术,无人比师兄更精通,自然该送给师兄。” 说着他将木盒搁在桌上“还请师兄替我美言几句。” 站起身来拂一拂衣袍,将要出门时,被卓一道喊住了“这个你拿回去。”把盒子往一阳真人手中一塞。 一阳真人一把攥住了木盒,扭头要走,又转身道“师兄,做人可别太独了。” 白术站在廊下连大气都不敢出,见师父脸色如常,进屋将茶盏收拾干净。 卓一道再次关上门,将格板打开,拿出木盒,只见那张地图安安稳稳躺在里面,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谢玄早一步就将地图还了回来。 夜里两人都没睡着,小小枕着谢玄的“他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 说他是敌,他又隐瞒了师父这些年的踪迹,可说他是友,他又从未替师父辩解过。 天下至纯至善之人,五蕴之气纯净无垢,恶人则头顶黑云,这两种人都极为罕见。 大多数人五蕴之气迷蒙混沌,是因心中善恶难定,恶人也会行善,善人也会作恶,卓一道的五蕴之气便是灰蒙蒙的。 谢玄拍拍小小的头“别傻,他这么多年定然害怕师父回来告状,当然要知道师父的行踪,让师父出逃在外,才没人拆穿他” 小小一翻身,把胳膊搭到谢玄的腰上,脸蹭着他胸口衣襟。 谢玄一下子僵住,手忙脚乱的就想坐起来,可偏偏动弹不得,人直挺挺躺着,闻见小小身上的草木青香味,心旷神怡。 正伸出手试探着想搭在她肩上,小小一骨碌坐了起来,谢玄还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被发现了“怎么了” “豆豆哪去了” 第87章八卦桩 惊蛰 怀愫文 豆豆自破壳起,就一直被小小谢玄带在身边, 是条十分粘人的蛇。 偶尔也会躲起来睡觉玩耍, 但只要饿了就会出来讨吃的, 顶着小小的手掌心,磨磨蹭蹭的要肉吃。 这会儿还才想来, 已经一天都不见豆豆了。 谢玄点起油灯, 把被子枕头都掀起来,小小举着蜡烛在床上梁上找, 没找到豆豆, 倒找到了几只死老鼠。 看上去像是豆豆给自己找的玩具。 小小蹲在地上“豆豆你快出来罢。” 豆豆很听得懂人话,若是你叫它出来玩,它得看心情, 若是叫它出来吃, 它立刻就出现了, 光听声音就能分辨你想给它什么。 可这会儿豆豆一声不出, 都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房里。 两人把屋子找了个遍, 不见豆豆的踪影, 谢玄叠了纸鹤放出去, 让它飞到空中找豆豆, 连小纸人也一起帮忙。 山间雾色茫茫,小小提着灯笼,和谢玄分开找豆豆, 在树上石上草间都找过了, 还是没有豆豆。 拨开长草, 草中盘着一条蛇,黑底白花,盘得像块大石头,小小靠近,它一点不惊,抬起头来,冲着小小吐吐信子。 似乎是闻见了小小身上豆豆的味道,竟没有攻击的意思,还友好地拍了拍尾巴。 小小蹲下身来,客客气气对它道“你见没见着豆豆,是一条小红蛇,要是看见它,让它别贪玩,赶紧回来罢。” 那条花蛇懒洋洋抬抬头,冲小小吐吐信子,似乎是答应了,慢慢游走。 找了半夜都不见豆豆,小小闷闷不乐,坐在床边“它又懒又馋,在外头可怎么活。” 不仅馋还挑食,因为从小跟着人,是只极挑食的小蛇妖,肉得烤得熟了才肯吃,除了魂魄,最爱的就是滴着油脂的烤鸡腿。 谢玄眼看小小眼圈都红了,指间掐诀,点一点纸人和纸鹤,纸人三步两步跳上纸鹤的背,纸鹤拍飞到半空中,两个小纸人在纸鹤背上翻筋斗。 小小还是不笑,谢玄急得挠脑袋,他说“说不定豆豆是认识了新朋友,玩得忘了时辰,等它回来,看我揍它一顿。” 小小低下头“它是不是不想跟着我们了” “咱们待它这样好,再说了它破壳就跟着我们,还能去哪儿,要不然它是迷路了” 小小担心豆豆,谢玄哄了她半夜,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着了。 谢玄搂着小小,闭眼打盹,半夜里听见窗格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顶开了窗户,从外面进来。 谢玄眯起眼睛,就见一条条条的绳索从窗外伸进来。 他挑挑眉头,瓷瓶里的恶鬼还没找到主人,就又来了一个,他把小小拍醒,示意她房里进东西了。 就见那细绳竟从窗户一直探到床头,眼看就要爬到床上。 谢玄一跳起,小小打起火折,火光一闪之间,谢玄匕首刺出,差点就把那东西钉在床上“什么妖物” 那细长长的东西猛得“嘶嘶”两声。 谢玄刀锋一偏,钉要木板上。 那细长长的东西,就是豆豆。 它变了一个模样,还是小手指头那么粗,却变成长长一条,抬头小脑袋,流火似的眼睛盯着谢玄,这一刀可把豆豆给吓坏了。 头伏低了,很轻很轻的对谢玄吐吐信子“嘶嘶”。 小小一下伸出手“豆豆” 豆豆立时抬起脖子,游到小小的手掌上,像原来那样想把身子缠在她腕子上,绕了半天还有半截。 豆豆愣住了,扭头看看自己的身子,它还不习惯自己变得这么长。 小小摸着它的脑袋,问谢玄“怎么一天会长得这么大” 谢玄哪儿知道,这小东西在壳子里就会引诱人去吸食魂魄,突然长大,也就不是什么怪事儿了。 豆豆还想在小小的怀里打滚,可它已经不是条巴掌长的小蛇了,它这会儿有小小的胳膊那么长,打滚不成,呆在床上。 小小破涕为笑,下床绞了巾帕给豆豆擦身,问它“是不是一条黑花蛇找到你的” 豆豆竟然点点头,它被一条黑花蛇找到,两蛇嘶嘶交流,这才知道小小和谢玄都在找它,它躺直了任由小小替它擦身,小小一边擦一边奇道“豆豆怎么好像变色了” 谢玄凑过来看了看,伸出手指头戳戳肚皮“这儿好像白了。” 原来是通身赤红色,这会儿肚子上的皮隐隐泛白,背上皮肤颜色更深,成了暗红色。 豆豆仰着下巴“嘶”一声,委委屈屈的,它觉得它现在没有原来漂亮了。 小小赶紧安慰它“豆豆现在也漂亮,缠不上手腕了,咱们就缠在腰上。”当一条漂亮的细腰带。 豆豆这才高兴起来,等擦干净身体,还用尾巴尖尖点点窗口。 小小到窗前一看,就前窗前放着一段蛇皮,是豆豆蜕下来的皮,薄如蝉翼,却十分柔韧,轻轻撕拉都撕拉不开。 这东西可以入药,但豆豆的皮有什么药效他们都不知道。 小小用帕子把蛇皮包起来,收在竹篓中,豆豆还不习惯自己突然变大,还要盘在枕头上,被谢玄拎起来放到床边。 豆豆气坏了,尾巴尖刚要拍床,谢玄一根手指伸了起来,隔空威吓它。 豆豆虽长大了许多,力气也大了,可它还是垂下尾巴,把头藏在身体下面,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小小心中虽有许多事,但豆豆回来,还是落下心口一块大石,枕着谢玄的胳膊,安然睡去,谢玄在黑暗中看了许久,也慢慢阖上了眼。 第二日清晨,山间鸟鸣声准时将二人叫醒。 谢玄伸着懒腰打开门,就见闻人羽自石阶上来,手里拎着个竹篮,篮中装些小桃子“山中桃树结果晚些,这是才摘下来的,带给谢师弟桑师妹尝一尝。” 说着又取出一张帖子“这是澹王府送来的。” 澹王终于进了京城,明珠立刻便给小小谢玄送了帖子,请他们去王府一聚。 “第二场比试之后,会歇息三天,正可趁这三日进城疏散疏散。” 谢玄微微皱眉,没大比之前,闻人羽恨不得天天泡在道经里,开始大比了,他两样都得个中等便罢,竟然还想着要出去玩。 谢玄只当闻人羽还沉浸在穆国公府那件事,没有缓过气来。 他拍了拍闻人羽的肩“兄弟,你要是想喝酒,你就来找我,我陪你喝。” 紫微宫道士饮酒便是破戒,闻人羽也找不到别的伴,一个人喝闷酒,也太惨了些。 本是一句玩笑,闻人羽却点头“好啊,比剑之后咱们就去京城的酒楼,我请你喝酒。” 小小洗漱出来,她今日没穿道袍,穿了那件海棠色的裙衫,豆豆当真缠成了一条赤红腰带,显得她的腰肢极细,肌肤莹白。 闻人羽看着小小,微微一笑。 小小的目光自闻人羽头顶滑过,他的五蕴之气怎么一日比一日更浑浊了 不及细想,钟响三声,召唤参加大比的人到场中准等候。 谢玄来了精神,比文他不成,比武他可不怕,看了眼闻人羽道“你说,咱们不会遇上罢,交情归交情,我可不会手下容情。” 闻人羽大笑一声“好哇,我早就十几年与你好好比一场。” 他何曾这样放恣大笑过,他一笑过后,谢玄也跟着笑了“你这样才痛快。” 广场正中立着几十根木桩,根根木桩合成一个八卦,五十人中分出一半抓阄挑选对手,一柱香之内将对手打落八卦桩,就算赢了。 一共五十人,入选的只有其中的十位。 谢玄抱着胳膊,这对一对一对的比,不知要比到什么时候。 心里正这么想,他的名字便被人抽中了。 今日紫微宫派出的是一阳真人,他念出谢玄的名字,抬眉打量他一眼“上桩。” 谢玄的对手是奉天观的,他一跃上头,稳稳站住,手中握着一把拂尘,对还在台下的谢玄道“道兄请罢。” 谢玄并不点地,飘然而起,依旧抱着胳膊,落在木桩上。 这桩他踩了十几年,不会御风术的时候都能如履平地,更别说苦练御风术之后,山间风自四面八方而来。 他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若这样还输了,真是没脸见两位师父。 “亮兵刃罢。”那个道士一上台,奉天观诸人便涌了过来,在台下替他叫好,显是奉天观中数得上名号的。 来参加道门大比的都能数得上名号,他兵刃一亮,日光之下银丝根根泛光,原来这柄指法是用极细的玄铁丝攥成的。 谢玄没去紫微宫的剑库里挑剑,用的还是在商州时随手买来的剑。 谢玄挽了个剑光,一只手背在身后。 台上香炉点起一根线香,小小与闻人羽站在一处,她虽知道师兄功夫厉害,可看那人凶霸霸的样子,依旧为谢玄担心。 “那人的功夫是不是很厉害”小小问闻人羽。 闻人羽点一点头“这人叫章九行,极擅软兵器,纵是道门,也是练剑的多过练拂尘的,上一回大比,站桩比武他不曾输过。” 小小咬唇担忧,师兄虽然厉害,可还从来没有单打独斗的比过武,想出言提醒谢玄小心,一阳真人已然高声道“肃静” 场中一静,桩台上二人对峙。 章九行两脚并立,左手握着拂尘横在胸前,右手掐个剑诀,沉肩坠肘,目视谢玄。 这一招叫道童迎客,章九行自觉给足了谢玄面子,可谢玄哪懂得这些,纵身起跳,横剑刺出。 奉天观人人脸上怒极,觉得被谢玄扫了面子“无耻小人。” 章九行看他剑势极猛,不得不退后一步,拂尘挥出,一下缠住剑身,将谢玄一拖一带,侧身用拂尘柄一击,想将谢玄打落八卦桩下。 第88章二连胜 惊蛰 怀愫文 章九行身子一揉, 下盘发力, 拂尘紧紧绞着谢玄的长剑,一拖一甩,以谢玄冲势之猛, 眼看就要掉落桩台。 奉天观诸人纷纷叫好, 都以为谢玄这一下是怎么都要掉下来的了, 章九行一招之内取胜,一时欢声雷动。 紫微宫诸人有的提心吊胆, 有的皱眉暗叹, 谢玄虽不是紫微宫的, 到底也是同宗,自然比奉天观那些人要亲近些。 都道谢玄是年轻气盛, 稳扎稳打,纵使赢不过章九行,也不会输得这样难看。 小小两手叠在襟口,大气都不敢出, 小声轻唤“师兄。” 谢玄状似是发力过头,身子扑出桩台外, 谁知他就在半空翻转过身来,脚尖一勾木桩, 牢牢稳住了。 人人仰着脖子, 就见谢玄身子横斜, 只有半只脚掌立在桩上, 却能以这一点之力, 稳住全身不落。 这一下,场中鸦雀无声。 谢玄看了小小一眼,冲她微微一笑,做了个口型“别怕”。 长剑一挽,跳上桩台,剑尖刺出,章九行立刻变招,两腿作弓步踩在两根木桩上,右手一抖拂尘,由绞变击。 银丝拂面而来,谢玄不闪不避,长剑也做了个绞势,将拂尘激偏,抢步上前。 章九行“咦”了一声,谢玄使的是九宫八卦剑,是紫微宫上门入门剑法,他自然识得。可谢玄一剑刺出的时候还是金龙盘柱,使到一半竟借着剑势变了半招。 就是方才章九行自己使过的那一招,若是谢玄手上使的是柄软剑,便能将自己手中拂尘卷住,若他立大便能将拂尘抽走。 不过一招,就被他学走了半招,这半招移花嫁木,接到剑法中去,竟然也能用得如此得当。 章九行轻身跃起,两臂张开,却非攻势,而是守势,往后退了一载。 两人在八卦台上,从边缘站到了八卦阴阳的两个点上。 方才谢玄出手就刺,让章九行十分不满,觉得这个年轻人轻狂放肆,他拂尘抱胸,对方便该苍松迎客,历来比武都有这规矩。 如今看谢玄不过看了一次就能像模像样接上半招,料来在武学上极具天赋,比如拂尘与剑对接,他便从来不曾想过。 心中快意,竟冲着谢玄点了点头。 仙人开门,四象孕育四方正。 云横高山,云手拨开千层雾。 谢玄纵横跳跃,一套剑法使完了,反从章九行的拂尘中学了十来招,双方倒不像是在比输赢,反而像在互相教学。 章九行见谢玄反复使用旧招,心中讶异,难道他就只会这一套剑法。 立在桩上,双手平展“道友何必藏私,咱们打个痛快。”说着竟将那根过于长的拂尘柄拆分开来,一手拂尘,一手短剑。 奉天观诸人,只听说过章师兄练习的是拂尘剑,但从来只见拂尘,不见剑,原来剑在拂尘中。 谢玄也不隐瞒“我只会这一套剑法。” 紫微宫来观战的默默记下谢玄的剑招,还有的干脆以手为剑,与师兄弟们套起招来,原来九宫八卦剑的六十四般变幻,还能互相拆开拼接。 这第二场比试,紫微真人不曾下来,就立在高台之下,广场上的八卦桩,在他眼中不过正似一枚八卦。 他垂着双眉,似乎没在看八卦桩上的剑光,小道童奉上香茗,又取来大氅“太师父,山间风凉,要不要披上。” 紫微真人身子强健,看人已经老迈,白须鹤发,身子瞧着单薄得很。 他听见徒孙这样说,笑了笑,接过大氅,披在肩上。 小弟子碰着紫微真人的手背,竟然火热滚烫,才知他站在石栏前也在练功,这才知道太师父一点也不冷。 紫微真人在栏边站立,似是没看下方战况,可等云雾一来,将八卦桩台遮住,紫微真人被一拂衣袖,将云雾吹散。 谢玄站在桩上,看章九行拔出短剑,心中可惜,他还真想见识见识章九行的拂尘剑要如何使,可那根香,就快点到头了。 谢玄凝神站在木桩上,对章九行道“你的拂尘功夫很不错。” 说着纵身跃起,长剑先荡后劈。 这一招平平无奇,他也使过许多次了,回回都被章九行格开,这一回章九行也是一样举剑去挡。 剑身相碰,他便脸色大变,谢玄剑意勃发,比刚才每一次都更强劲,劈得章九行往后一退,谢玄旋身出剑,快得都看不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知寒光一闪,章九行就落下了木桩。 原来,他刚刚是在慢打,有意重复那些招数,只是为了这最后一击。 章九行脚底刚沾着地,香炉中的线香便熄灭了。 “谢玄,胜。” 小小一直提着心,听见谢玄胜了,这才松一口气。 谢玄从桩台上跳下来,冲章九行拱拱手“兵不厌诈。” 章九行还以为谢玄从上台起就在演戏,是故意不守比武规矩,有心想要激怒他的,对谢玄拱拱手。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想到自己竟止步第二场比试。 小小跑到谢玄身边,挽着他的胳膊,眼睛都笑弯了,谢玄敲敲她的额头“这有什么好怕,我难道还会输” 道童将谢玄的名字记在名册中。 奉天观又出一人,第一场输了,第二场却不能输,得振一振士气才是,随手一摸,将签塞到道童手里。 由道童唱名。 道童看那人满面横肉,心里先怯了,打开纸条一看,轻声道“桑小小。” 谢玄倏地皱眉,那大汉五大三粗,哪像个道士,倒像是卖猪肉的屠户,手里的兵刃也不是剑,而是用刀,这一刀下来,小小一下都挨不过。 “不成,咱们弃权。” 小小看谢玄刚才打得这样起劲,轮到自己,就这么弃权,也太给师父丢脸了,她摇摇头“我不弃权。” “听话,你连站桩都没练过,怎么在桩台上比武” 那汉子本是想大打一场,见小小这么娇滴滴的模样,自己一伸手都能把她的腰给掐断了,也对一阳真人道“换一个换一个。” 一阳真人眉毛一抬“规矩如此,若不想战,就当弃权论。” 那大汉挠挠脑袋,转身对小小道“你一女子,比什么武。” 小小蹙了眉头,声似嫩鹂“我怎么就不能比武。” 说着轻轻一跃,飘然落在桩台上,她本就身形纤细婀娜,双臂伸出翩然似蝶,这功夫虽不多高明,却胜在姿势漂亮。 也引得一众叫好声。 紫微宫众徒方才见过谢玄的本事,再看小小的,以为他们同出一门,功夫也该很强才是,都为小师姑助阵。 “胖子你别瞧咱们师姑年纪小,一只手都能赢你两只手。” 这说的是方才章九行又是剑又是拂尘,谢玄只用单剑便赢了他。 奉天观的人听了,怒道“比武台上不论生死,褚师兄一拳头把你们小师姑砸个稀巴烂,到时可别说我们欺负女人。” 这人话刚说完,就被凭空扇了一耳光,“啪”一声轻脆响亮。 他捂着面颊“谁谁干的,别当缩头乌哎哟”又是一巴掌。 谢玄站了出来“这两巴掌,就当你给我师妹助威了。” 他使的什么法子,无人瞧见,那人被这两巴掌扇的面颊红肿,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小小站上桩台,等了半日那大汉也不上来,她眉心微拧,清声问道“你不敢比” 大汉气得往桩台上一跳“小姑娘,你仔细了,我手重得很,拳脚无眼,擦着碰着,可怪不得我。” 道童往香炉内插上一根香,鼓响一声,比试开始。 可谁也没动。 大汉嘴里这么说,可真要出刀去砍个妙龄少女,到底还是显得欺人太甚了些,他横也对小小道“这样罢,也别说我欺负你,我让你三招。” 小小的性子,同谢玄一样,既然对方这么说了,她就半点不客气。 “好。”一个好字音还没落。 就听见“嗖”“嗖”破空之声,小小银刃连发,直刺向大汉的面门。 大汉这才知道她不使长剑,是因她擅使暗器,横刀打掉两个,后面的又绵绵而来,不论他如何腾挪,身体四周都有暗器跟随。 小小站在圆圈中心的那根木桩子上,大汉绕着最边缘的木桩逃跑,这些暗器竟然会转弯,就是不落地。 仿佛被线操控。 场中寂静无声,纷纷抬头看向木桩中心的小小,只见她衣衫飘动,从站上桩动,到把大汉打得团团转,只不过抬了抬袖子。 大汉气喘吁吁,脑后虽没长眼,也能听见银刃快速飞来的“嗡嗡”声,他被追着跑了几圈,心中大骇,她的暗器难道长了眼睛不成 又跑上两圈,一枚银刃“叮”一声落地。 大汉喜出望外,原来只要他跑得够久,银刃便会落地,只要等她的暗器都掉在地上,自己飞扑上去,心中邪火顿生,也不顾她是不是女子了,到时拎起一把,就将她扔到桩外。 谢玄一直守在台下,见大汉目露凶光,怕他以命相搏。 大汉越逃越快,小小却不急不徐,一根根风线系在她指尖,那些银刃便由这些看不见的风线操控。 她还从没有一次控制过这么多银刃,风线一断,银刃就落到桩下。 每落一枚,大汉便精神更振,他越跑越觉得背后暗器越来越少,微微侧目,只有几点银光尚存。 他大喝一声,反身相扑,双臂张开,眼看就要将小小扑落到桩外。 小小手腕一抬,指尖微动,方才落在地上银刃腾空而起,扑天的银光罩向大汉的眼睛鼻子耳朵,他惨叫一声,摔下台去。 诸人都以为小小用暗器把大汉的眼睛射瞎了,大汉也伸手捂着脸,奉天观的人都围上去,拿开他的手,就见他脸上毫发无伤。 再转头一看,小小身前十几枚银刃微微颤动,按而不发。 小小手执银刃如执鲜花嫩枝,将银刃收回袖中,回头看线香烧了一半,对大汉点一点头“承让。” 第89章让三招 惊蛰 怀愫文 小小手执银刃, 飘然跃起,轻巧跃下八卦桩台。 她这番得胜比谢玄得胜还叫众人吃惊,谢玄在台上挪腾跳跃, 出剑收剑, 与章九行打得银光一片,是实打实酣战一场。 两人打得痛快, 围观的人也一样看得过瘾。 而小小上了桩台便没有挪动过一步, 她袖中甩的都不能算是暗器了, 既然是暗器便该出其不意。 她那些薄薄银叶片,明晃晃浮在半空中,叶刃仿佛生了眼睛,大汉跑到哪儿,暗器便跟在哪儿。 桩上二人一动一静,桩下众人看得惊心魂魄, 奉天观的徒众只盼褚师兄能跑得快些, 每到银刃将要顶到他的后背心,便发出一阵阵惊呼。 而紫微宫的众人却恨不得暗器能再快一点儿, 每回暗器将要追上大汉,又缓下来,他们便攥着掌心暗暗可惜。 大汉绕着桩台外圈跑了了几十圈,连小小一角衣摆都碰不着。 小小皓腕微抬,纤纤玉指, 若不是知道她在操控暗器, 还以为她是在调筝弄弦。 一弦一动, 便是银叶翻飞,寒光罩满大汉全身,叫他逃无可逃,逼得他满台乱转,自己跌下桩台去。 大汉方才只见眼前一片银光,还当自己必然瞎了,谁知毫发无伤,虽则丢脸,到底保全了眼睛。 他站起来便走到小小跟前,对小姑娘一作揖“褚某服了。” 襟前背后衣裳湿了一片,额上汗如雨下,对着小小一点头,便退回人群中去。 一阳真人沉声道“桑小小,胜。” 紫微宫士气高涨,奉天观出师不利,更憋着一股狠劲,接下来的比试,反而是奉天观赢得更多。 把紫微宫比道经道符时拉开的差距又扯平了。 谢玄对奉天观的武道十分感兴趣,师父教他的就只有一套剑术,而奉天观中人人都有所长,比如章九行,他除了使拂尘,还会使剑,只可惜方才时间不够,要不然他还真想见识见识拂尘剑一刚一柔该如何施展。 他抱着胳膊站在桩台下看奉天观与紫微宫相斗。 看人拆招,在心中比划,精彩之处也跟着一并叫好,还对小小道“你方才吓唬那人确是厉害,可那是因为你在圆桩台上,落桩便败,那人只有这方寸之地能逃,要是当真对战,你只有攻敌不备,抬手毙敌,方才取胜。” 小小听了,抿唇摇头“吓退了他便罢了。” 谢玄看她一眼,眼中含笑,伸手揉了揉小小的头“也轮不上你去。” 有他在,怎么会让小小出手。 两人一看一边对谈,谢玄还比划剑招,终于轮到闻人羽。 谢玄目光炯炯,他一直想跟闻人羽比一场,却一直都没有机会,闻人羽不会御风术,也不会使暗器,倒要瞧瞧他怎么取胜。 闻人羽抽了一把长剑跳上台,目光一动,就见谢玄小小并肩立在台边,正往他这里看过来。 闻人羽心里一亮,起了一招苍松迎客“道兄请罢。” 谁知对方极不客气,八卦刀当头而来,上缠头,下砍腿。 八卦刀比寻常单刀更窄更长,也更重,使这刀的人腕力臂力更强,闻人羽不急不徐,待他过来,身子轻抬,又倏地下落。 脚尖踏住刀尖,将刀踩在桩上。 等那人插刀,闻人羽便借力上跃,腕花点剑,直刺对方手腕,逼得他不得不退。 谢玄挑挑眉毛,顺人之势,借人之力,是他方才和章九行打斗之中悟住的道理,打过片刻方才游刃有余,但闻人羽是自对方刀来之前,就已经膝盖微曲,做好了要上跃的准备。 闻人羽虽使剑,但这套刀法,他必是纯熟的。 谢玄是因敌变化,不拘成法,闻人羽是胸有成竹,一招递来,他总有招可拆,不知肚里藏了多少功夫。 谢玄越看,越是肃然。 小小一看师兄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握了他的手掌“师兄上场,也会赢他” 谢玄一听,摸鼻笑了,若单看出招的人,且不是他的对手,就是闻人羽也得打过了才知道。 闻人羽处处压制对方,又不赶尽杀绝,每到那人喘不过气,便下手微松,反激得对手心头火起。 连出三刀猛刺向他,闻人羽微微皱眉,长剑刺出,直击腰间,将要刺到,又回剑用柄,剑柄撞在那人腰上。 长剑脱手而出,那人也被打落桩下。 闻人羽用剑柄击人,也是不想伤人,他旋身落地,伸手要扶,那人将他一把推开。 闻人羽只笑一笑,转身走了。 比试到此时,今年七星宴上位列的几人也大概出了名次,除了小小谢玄横空出世,与双方推算了也差不多。 谢玄笑嘻嘻勾着闻人羽的肩,要他尽地主之宜,带他们进京痛快吃一顿去。 一个道童拦住了谢玄的去路“谢师叔请留步,您还得再赛一场。” 谢玄将剑扛在身后扛,皱了眉头看向道童,道童噎了一下,对谢玄说“比试之后,又再抽签,二十五人,只留十人,谢师叔被抽中了。” 其实谢玄并没被抽中,他自来运气极佳,又怎么会被抽中再比一场。 但再比一场也是小事,谢玄并未放在心上,把剑一立“还跟谁比” 这回再比,便是跟上场得胜的人来比了。 这一回与他对战的是紫微宫的道士,闻人羽一望便道“那是三师兄的弟子。” 又是一阳真人的徒弟,谢玄勾唇一笑,萧广福被紫微真人罚去扫台阶,什么锦衣道袍和金莲花冠是穿戴不得了,只能穿一身蓝布素衣,戴个黑纱冠,每日扫阶。 要将紫微宫中所有台阶扫过,才能休息。 这上上下下,少说也有几千级。 谢玄碰到他一次,他气得脸色铁青,不恨自己有眼无珠,反恨谢玄小小暗施诡计,让他丢脸。 一阳真人端坐席上,双目微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徒弟将与谢玄对战。 谢玄听见闻人羽的话,诧异的看他一眼,他虽说得低声,却意有所指。 闻人羽几日之前还万事不通,在道士中像个贵公子,在贵公子中又不染俗事,没想到不过几日,他就变了。 谢玄两肩一动,伸腿转腰“多谢你了。” 说着跃上台去,抖着脚道“赶紧,老子饿了。” 一阳真人冲小徒弟使了个眼色,徒弟跟着 跃而上,抱拳道“晚辈见过师叔,师叔可得手下容情。” 一话先喝破谢玄的身份,他虽年纪比谢玄大,可谢玄的辈份比他高,长辈自然该让晚辈。 谢玄“呵”一声笑了,上桩就先讨便宜,他又哪里会害怕这些,瞥了一阳真人一眼,干脆大大方方道“好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叔,那我就让你三招。” 说着将剑回鞘,两只手背在身后,笑眯眯看着对方。 小小这下急了,她知道师兄的性子最受不得激,对方摆明了就是想占便宜,他竟还大大方方让他占了。 急得小小问闻人羽“这人厉不厉害” 小小一向神色淡漠,除了谢玄之事,什么也不关切,此时面上泛红,似芙蓉初生,一时酸涩“紫微宫中一年一考,他在第三代中算得武艺高强。” 闻人羽是实话实说,但看见小小蹙眉忧心的模样,忍不住加了一句自己的见解“但比谢兄还远远不足。” 小小心中略定,冲闻人羽感激一笑,觉得闻人羽到底还是个好人。 谢玄一说这话,那人便躬身作揖,口中称道“多谢师叔。” 报背一亮,兵刃飞出,他使的是蛇形剑,豆豆本来老老实实的盘着,一看这个抬起头来,伸着脖子看向台上,“嘶嘶”了两声。 还以为台上游走的是一条银蛇。 小小按住它的脑袋“你乖,师兄不会输的。” 谢玄早防备着他这一招,这还是跟玉虚真人学来的道理,双方对战,对方心中先自怯了,口中虽在说话,脚下动作却瞒不过。 对手剑来,他便闪身避过。 那人也知谢玄下盘极稳,既然双手背在身后,便专心攻他下盘,剑尖钉在木桩上,刺得木屑纷飞。 谢玄纵身跳跃,看他剑剑都下狠手,皱起了眉头。 那人自知自己只有三招的微末优势,必要在这三招之间将谢玄打落桩台,几剑都刺不着他,心中暗急,鞋底一碾一踢,寒光乍现。 谢玄一只脚牢牢钉在桩上,仰身弯腰,这人分明在鞋尖上暗藏薄铁片。 分明犯规,一阳真人却当作没有瞧见,徒弟一抬鞋尖,他便低头饮茶,再抬起头时,铁片已经收回鞋中。 谢玄退开一步,他笑一笑“你可是广字辈” 那人剑尖微顿,看了一阳真人一眼,这才说道“不错,师父赐名,丁广山。” 一阳真人的徒弟,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来排行,他是最小的弟子,也跟在一阳真人身边最久。 谢玄又笑一声“我见过你大师兄,他嘴皮子功夫厉害,你脚下功夫厉害,正好一起扫阶修行,你这小师弟,帮帮你那大师兄。” 丁广山听见嘲讽,只道谢玄是有意拖延,不再跟他搭话,连绵出剑。 谢玄便如一只大鹏鸟,在四周桩上腾挪,脚尖一点,旋即离开,只见满台上都是他的身影,一时竟不知他落在何处。 丁广山咬牙笑了一声“师叔,这落空的招式,可不能算在让招里。” 谢玄微微一笑“好。” 等他三招出尽,恐怕谢玄抽剑报复,发力往后退去,脚刚落桩,就觉得木桩一松,还不及站稳,根根木桩碎裂开来。 劈柴一般四散五裂,丁广山“轰”一声落在碎木之间,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抬头去看,就见谢玄一脚抬架在腿上,一脚踩在唯一一根未裂的木桩上,势如苍松,轻若浮云。 对丁广山咧嘴一笑。 一阳真人手中茶盏一倾,茶水淋漓在袍上。 踏步将木桩震裂,一阳真人自忖自己也能做得到,可他要站桩提气,慢慢发功,一脚一脚跺裂,似谢玄这样,蜻蜓点水,不费吹灰,那便只有只有师父能做得到了。 方才谢玄那一手剑法,只是叫人惊叹,此时他却叫人心生骇意。 紫微真人在山台上瞧见,白眉微垂,掌心拂在拂尘上“好。” 小道童手把茶壶,走到石栏边替紫微真人倒茶,倒了满杯,一抬目,握着壶把的手一松,茶壶刚要落地,就被托了起来。 紫微真人摸摸小道童的头,慈和一笑“烫着没有仔细一些。” 小道童抱着茶壶应声,不觉背心出了一层冷汗。 第90章小儿啼 惊蛰 怀愫文 谢玄跳下唯一一根完好的木桩, 等他落地之后,那根方才还矗立着的木桩,应声而碎, 木屑四散。 他微一侧身, 对着一阳真人挑挑眉头,不等一阳真人说话, 下巴一昂, 洋洋宣道 “谢玄, 胜。” 一阳真人面色铁青,握着茶盏的那只手不住颤动,谢玄笑嘻嘻走到他身边“三师兄,你这个小徒弟太不老实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这当师父教的。” 方才紫微宫的弟子们心头就憋着一口气, 从来门中比试只论功夫高低, 丁广山鞋底藏着薄铁片,人人都瞧见了。 还当一阳真人会出言喝止, 谁知他假作吃茶,浑然不见,既气愤又羞惭。 是以谢玄得胜,紫微宫一众弟子们喝彩之声,一声高过一声。 一阳真人站起身来“桩台被毁, 明日再比。” 说着一刻也不停留, 拂袖离开, 小徒弟们跟在师父的身后,收拾茶盏拂尘,连看都不敢看向师兄们。 堂而皇之的偏袒自己的弟子,若对方是奉天观的,也还罢了,偏偏是同宗同门,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 谢玄抻了抻腰,一只手勾住小小的肩,一只手揉着肚皮“你饿不饿我饿了。” 方才进城还得赶得及回来,这会儿进城,逛不了多久就宵禁了。 谢玄给小小使了个眼色咱们上山打只鸡来,烤着吃。 闻人羽适时说道“家母之事,多赖桑师妹与谢师弟,吩咐我一定要请你们去竹林精舍用饭。” 谢玄摸了摸脸皮,再吃素,他可把脸皮都给吃绿了,可既然是闻人羽相邀请,总得给他个面子“成罢,那今儿就再吃一天素。” 既然是去竹林精舍作客,总不能空着手去,好在山间多生野花,小小摘了一大捧,抱在怀中带给大夫人。 明氏正在屋中预备斋菜。 住进紫微宫后山之后,她便跟着儿子吃素,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在竹屋门口等儿子回来,远远看见山道上走来三个人。 小小抱着一捧山间杂花走在最前面,谢玄背着手,时不时摘一朵花来,塞到她怀中。 等小小怀中的花越来越多,谢玄便接过手去,高举着,跳跃着上阶。 离得越近,明氏越能瞧见儿子脸上的表情,看得她心中一疼,赶紧将叹息咽下,换上笑脸,迎接他们。 “夫人。”小小先打招呼。 跟着是谢玄,他把挡着脸的花束往下一放,也叫一声“夫人。” 明氏脸色一变,她怔怔盯着谢玄的脸,出神了半日。 直到闻人羽上前“母亲怎么了” 明氏摇一摇头“无事,是我眼花了。”她见过谢玄一次,可那次她心力交瘁,眼前昏花,几步开外就瞧不清楚,并没细看谢玄的相貌。 在山间养了多日,不仅身子轻快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定睛一瞧,心内一个尘封多年的影子逐渐清晰。 “你你是姓谢” 谢玄点点头“不错,我姓谢,单名一个玄字。” 明氏缓缓点头,又笑起来“进来罢,饭已经好了。” 她将几碟小菜盛出来,摆在桌上,盛饭的时候,依旧时不时看向谢玄,看得谢玄一头雾水。 坐下挟菜的时候,明氏按捺不住,轻声问他“你当真姓谢,不是商家出身” 谢玄皱皱鼻子“原来在村里倒是种过田,没做过生意。” 说完才恍然,明氏说的应当不是商贾,而是姓商。 谢玄道“我的名字是师父起的,不知自己原来姓什么。” 明氏越看越像,目中竟落下泪来,谢玄小小一下慌了,都看向闻人羽,闻人羽也满面不知所措“母亲,这是怎么了” 明氏眉目低垂“无事,只是这位谢小兄弟,长得像我一位故人,她待人是极好的。” 小小心中一动“我师兄像谁” 明氏默然不语,给他们盛起汤来“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 口中这么说,却止不住打量谢玄,闻人羽想到商王墓中,那些甲兵肆意砍杀,只有谢玄来去自如,甲兵没有动他一根寒毛。 当日就觉得古怪,此时说到“商”字,便对母亲道“母亲有什么便说,纵是心里不痛快的,说了也痛快些。” 明氏放下碗筷,又看向谢玄,收回目光叹一口气“说一句僭越的话,这位小兄弟,生得像是商家人。” “夫人见过商家人” 他们在商州连一个姓商的都没见着,后来都知道,商家堡封闭门户,子弟全都闭门读书。 明氏微微一笑“我自然见过。” 商皇后还健在时,明氏是一品诰命,每月都要进宫给商皇后请安,商皇后虽身居高位,但和蔼可亲,与明氏十分相投。 这相投中也有同病相怜之意,明氏家中有个得宠的妾室,商皇后身侧有个盛宠的贵妃,两人便互相找些可吃可玩的东西,商皇后时常召见她。 当时穆国公便道“你常进宫,也往贵妃宫中走动走动。” 明氏口中应承,却从没去过。 商皇后却不以为意“既叫你去,你便去,不必为我起不相干的争执。” 但为了这话,明氏也绝不会去。 小小忽然心慌,轻声问道“那那位皇后呢” 明氏拭了拭泪“那时皇后娘娘传信给我,告诉我说有件大喜事要告诉我。” 那时明氏刚生下闻人羽不久,商皇后多年无子,后位不稳,圣人本来极少迈进凤鸾殿,那些日子却回心转意,对皇后娘娘疼爱起来。 明氏与商皇后亲厚,便将儿子的的小衣裳送到宫中。 用民间求子的办法,将小衣裳压在枕头下,盼着商皇后能诞下嫡子来。 接到这封信,明氏高兴极了,大喜事还能什么事,必是皇后有喜讯了 谁知很快皇后重病的消息就传出宫来,命妇们不能再进宫面见皇后,再隔几月有,皇后便病逝了。 明氏长叹一声“那件大喜事,究竟是何事,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明氏分明在说别人的事,可谢玄越听越肃然,平日他总能岔开话头,说两句松快的话,可今日张着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氏收了哀容“是我尽说旧事,来,尝尝这个。” 谢玄突然问道“商皇后过世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氏算了一算“大约快要十七年了。” 圣人封了凤鸾殿,但不知为何在殿外墙上贴满黄符,宫人还曾说夜半隐约听见殿内有婴儿哭声,宫们都传说这是商皇后生前无子,死后执念不散的缘故。 宫中有此传闻,圣人便请紫微真人作法,作法之后,果然再无人再听见婴儿的哭声了。 谢玄食不知味,勉强吃了与小小回去,明氏送到他们到门前,等他们走远了,她才喃喃说道“真像。” 谢玄耳廓一动,听得分明。 师父,丹书,皇后 这些不仅年限对不上,更是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他挠挠脑袋,问小小“咱们要不要再去卓一道那儿找一找,说不准还能再找出什么来。” 一阳真人怒气冲冲离开赛场,卓一道出来善后,安排好余下的比武之后,到紫微真人殿中禀报。 小道士将他拦住“师伯留步,太师父在静坐斋戒。” “静坐斋戒”卓一道觉得古怪,不说六月雷斋已过,今日又非斋日,怎么师父突然闭门静坐了 缓声问道“师父可曾说过为何斋戒” 小道士摇摇头“不知,太师父只交待咱们打扫卦台。” 紫微真人常年在卦台上打坐观星,可他究竟看些什么,却从没说过。 采芝伐药,设炉炼丹,还有气功剑术,紫微真人全教给徒弟们了。 只有观星术,他不曾教给任何人,卓一道跟在他身边最久,连观星术的一点皮毛都不曾窥得。 卦台每日清扫,除非紫微真人要占卦,才会吩咐弟子们仔细清扫。 卓一道听完又问“师父可曾说过何时出关宫中用不用药物” 两桩事都是他能问的,宫里那位贵人的药多半出自卓一道的手,每有信来,他便将制好的药送去。 何况将要第三场比试了,紫微真人此时闭关,怕赶不上七星宴。 小道士只是摇头“太师父并没有别的吩咐。” 卓一道点了点头,对小道士道“知道了,你尽心侍候。”说着转身离开,回到药炉之中。 从院中能看见紫微真人的屋子,卓一道回到院中,抬头一望,回房写了密密一张纸,交纸交给白术道“你去把这些药材预备齐全。” 白术不疑有他,师父痴迷炼丹,除了宫中所需的丹药之外,偶尔也会突发奇想,用各种药材搭配着炼药。 白术应了一声,刚要取出门去,卓一道又道“师父打坐斋戒,我也持戒一日,你莫要扰我。” “弟子明白。”说着取了药炉。 卓一道看着徒弟出门,关上了院门,散下发冠,从柜中取出一把小剪,剪下一缕发丝,又将发冠束起。 取出一张黄符,这张符他写了多日,本想趁着师父在宫内替圣人治病时用的,可连番被打扰,趁着今日师父闭关,用来找兄长的下落。 药炉中日常点香,计算时辰。 卓一道将小香炉取来,把香灰倾倒在窗外,往里头倒入黑白二色米,米粒在香炉内摆出阴阳八卦。 又用碧玉盏取来一盏清水,用银刀割破指尖,在清水中滴了两滴血,再用黄符裹起发丝。 取出一根线香,却并不点燃。 他对着桌前挂的那药王画像下拜“弟子侍奉孙真人几十载,精诚医道,济世扶民,作此旁门邪术,只为寻亲。” 说着对药王画像下拜,虔诚叩拜,方才点燃线香。 心中默念兄长的生辰八字,那根线香燃得极慢,香烟慢慢在药王画前凝聚,香烟缭绕不去。 卓一道缓缓睁开双目,想看这一回烟会告诉他些什么,可这一回,这烟一团团绕在一起,什么也瞧不出来。 这法子,是他自巫医古书之中翻来的,每每点香,总有所示。 可这回烟中什么也没显示,他剪下来的那一束头发,渐渐变白,连同头顶上未束曾削连根削下的发丝,也一根一根变作银丝,气色都跟着暗沉几分。 卓一道脚下踉跄,扶着几案站起来,摸出袖中瓷瓶倒出两枚丸药,往嘴里一塞,嚼碎咽下,这才觉得精神好了些。 皱眉去看那烟雾,面上失色。 方才跪着瞧不分明,此时站起来看,那团烟分明就是殿宇楼台,他刚明了这团烟便被一阵风吹散了。 线香熄灭,屋中寂寂。 卓一道返身回到房中,打开信盒,从里面取出一张张黄符纸。 这是紫微真人从宫中寄给他的,缺少什么药品就由他派人送到京城。 圣人精元耗尽,靠着续命的丹药度日,可这一个月来,丹药的用量突然增多,由每日一枚变作每日两枚。 卓一道从未曾疑心过,只道圣人这是寿数到了,非人力能回天。 谁知过了不久,续命药的用量又回到原来,由两枚减成一枚,若是那一枚不是给圣人吃的,那又是给谁吃的 他曾问过师父,为何金创药膏会用得这么快。 师父答道“圣人久病多怒。”意思便是侍候他的得动辙得咎,这些药是给宫人们用的。 师父慈悲为怀,他说这些,卓一道从不起疑,直到今日,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圣人久病,可宫中一直没要过金创药,若是那药是给兄长吃的呢 第91章平安钱 惊蛰 怀愫文 苍山顶上云涛浓雾, 紫微真人席地坐在卦台石上,打坐观星。 紫微星一日比一日晦暗,而它四周群星争相闪现光芒, 自开国以来, 消隐几十载的凶星再次显露,星光微红。 紫微真人盯着凶星凝目望了许久, 低头占上一卦, 夜见吹拂卦台, 吹散云雾,露出天边一轮晓月。 月色投在卦台山上,紫微真人伸手一抚,将卦像抚乱,又仰头望着星空。 还是一个“困”卦泽上无水,万物不生。 得此卦者身名皆困, 非安命修德无以保身。 这个卦像他看了十数年, 困而无解。 身后一声轻响,紫微真人猛然回头“谁” 他年已老迈, 却目如鹰隼,把来人看得钉在原地,是寻常侍候他的小道童,紫微真人收回目光,阖眼问道“何事” 小道童嚅嚅道“宫里送信来了。” 他捧着一只纸鹤, 慢慢送到紫微真人手上。 紫微真人脸色稍霁, 接过一看, 收回袖中,从袖里取出仙鹤,托在掌心,仙鹤吹风长大,大到能驮一人时,挥翅动眼,伸了伸脖子,活了过来。 小道童退后一步,紫微真人骑鹤离开。 卓一道自药庐窗内看着卦台山,只听云间一声鹤鸣,知道师父离开了紫微宫,他神情一肃,理了理袍带,拿上一盒丸药,出了门。 云间那声鹤鸣,谢玄也听见了。 他躺在两条长板凳上,一听声音便睁开眼睛,明氏那番话,在他心中萦绕不去,虽不知这中间有什么联系,但他隐隐觉得其中脱不开关系。 小小打座修魂,谢玄却心浮气盛,怎么也睡不着,听见鹤鸣声,一骨碌爬了起来,干脆去紫微真人卧房中探一探,看看这老头儿藏着什么秘密。 谢玄从竹篓里翻出一件道袍,这是闻人羽送来的,给他平日替换用的。 谢玄从未穿过,正可换上,掩人耳目,拿黑巾将脸一绑,看了看床帏。 豆豆从床帐里探出头来,两只眼睛盯着谢玄,信子微吐,似在问他要去哪儿。 谢玄轻声道“你照顾你娘,爹去办点事儿。” 豆豆“嘶”一声,在床前盘成一团,高昂着脑袋,牢牢守护正在打坐修炼,不闻不见的小小。 谢玄出门便乘风而行,轻悄悄落到紫微真人的精舍前。 精舍中隐隐有灯火映照,他把脸上的黑巾紧了紧,掩住口鼻,只留下两只眼睛,翻身跳进去。 谢玄早就仔细瞧过了,紫微真人身边只留道童,他心里认定了紫微真人是恶人,就觉得他留小儿在身边,是因小儿不知事,他再干恶事,这些小孩子也分辨不出。 谢玄才刚摸进屋内,就听见门前响动,他想躲藏,但紫微真人屋中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十分简朴,多余的家具一样都没有。 萧广福那厮织金道袍,金冠串珠,一个徒孙还这样奢华,更显得紫微真人节俭,节俭得都有些寒酸了。 谢玄左右看看没有能躲的地方,一个倒勾,挂在房梁上,想看看来的是谁。 听见道童的声音“太师父方才入宫去了。” 卓一道当着道童的面蹙蹙眉头“这师父吩咐我将炼好的丹药送来,既然如此,我就放到他房中。” 道童也知道这药是给宫里贵人炼的,平素这些药物绝不假手他人,除了卓一道之外,就只有紫微真人能碰。 他将蜡烛交给卓一道“那我带师伯去罢。” 卓一道难得慈和“不必了,夜深了,你去睡罢,我放完了丹药自会走的。” 趁着道童点头转身之际,卓一道弹了弹指甲,从指甲中弹出一点浮粉,谢玄看得分明,赶紧闭气。 道童却无知无觉,吸入药粉,对卓一道说“那就有劳师伯了。” 谢玄在心里挑挑收头,这一招都他和小小用剩下的,只不过他们画符,卓一道用药罢了,算是各有所长。 小道童走出房门便哈欠连天,还道今天确是晚了,身子撑不住,回屋沾枕即睡。 卓一道慢慢走向屋中,手中的瓷瓶摆到桌上,心中默数着数,等了一刻,确实药起了效用,这才走到几案前。 案上罗列着紫微真人这些年来画下的星象,还有几卷道藏。 卓一道深知师父的起居饮食习惯,可却迟迟不能伸手,只要动了手,不论师父知不知道,都是背叛了他。 可想到兄长的下落,他就提起一口气,小心翼翼的上捡案上摊开的画卷。 这些画卷几乎一模一样,每岁师父都要画下星象,存在柜中,卓一道翻了几卷,皆无所获,转身走到床前。 刚要去翻枕被,就见床帐上挂着的八卦镜中映出一个人影来。 卓一道脚步一顿,凝神细听,屋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那团影子又被映在八卦镜上,难道师父的屋中,也有阴物不成 仔细一些,这人必是跟他一样,夜探精舍,穿的还是紫微宫中道士的衣裳。 卓一道心中一凛,这人瞧见了他翻找东西,不论是谁,都不能这么放过。 他作势翻找,在被褥上细细摸过一遍,什么也没发现,但他轻呼一声“原来在这儿。” 仿佛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梁上人立时关切,卓一道转身之际,轻轻跃起,一指弹向谢玄。 他指甲之中藏着不同的药沫,谢玄虽及时闪避,但也吸入一些,伸手就去拍黑巾上的药物,夺门想逃。 卓一道冷笑一声,这次的药可比方才用在道童身上的要性烈得多。 他压低了声音“何方小贼,敢夜闯精舍” 谢玄不敢出声,可步子却越来越沉,他自练了御风术,一直脚下无痕,竟尔差点踩在地上。 卓一道出手如电,谢玄旋身一避,颈中戴的那枚金钱跳了出来。 他方才伏在梁上,那东西落出襟口,动作一大,掉了出来。 卓一道一见便道“你是上三门的弟子” 更不能让他离开,谢玄知道自己吸了药粉,眼皮越来越沉,脚底发木,更不敢耽搁,转身扑向窗外,踉跄一下,差一点便撞在窗上。 被卓一道伸手一抓,本想扯下谢玄脸上的黑巾,不料失手,带下了颈中系的红绳金钱。 谢玄逃出屋去,山风一吹,清醒起来,他晃晃脑袋,御风飞回屋中,一进门便倒在地上,整个人身上,酒香扑鼻。 卓一道拎起手中红绳,追出门去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但他一点也不怕,那药沫沾身便如饮了千斗酒。 越是清水冲洗越是酒香四溢,满观道士全都戒酒,这人想藏也藏不住。 小小自修炼中醒来,看见谢玄倒卧在床前,光着脚下床将他扶起来,还以为他受了伤,可他身上毫发无伤。 待闻见他身上酒香气,小小蹙了眉头,拍拍谢玄的面颊“师兄师兄醒醒” 谢玄面色似醉,一动不动。 小小抬起头来,问豆豆道“他出去偷酒喝了” 豆豆歪着脑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吐了吐它分叉的小舌头。 豆豆也不知道,小小便把谢玄半抱半抬的架到床上,用清水给他擦脸,碰碰面颊,并不发烫,只是身上的酒味越来越浓,好像在了酒缸里泡了一夜。 谢玄直到第二日清晨方才醒来,人还昏沉沉的,没想到卓一道的药这么厉害。 他一醒便道“卓一道取走了师父给平安钱。” 小小唬了一跳“你归儿不是去偷酒喝” 谢玄拍拍面颊“好在,有这平安钱的人多的是,他不知是我,只是师父的东西被他给拿走了。” 说着往床上一倒“就让他满观去找。” 谢玄闻到身上的酒味,知道不能出门去,打开窗户透风,先散一日,若是一日还不散,那就有些麻烦了。 可他也不是没有借口,就说自己喝了酒便是,反正他不必守紫微宫的戒律。 小小去膳堂拿馒头回去,卓一道正在堂中用饭,见小小进来,扫过一眼,又继续用饭。 火工道士给小小发果子粥点,小小借了个竹篮,装了馒头炒菜清汤回去,她出膳堂时,还悄悄看了卓一道一眼。 他浑无所觉。 小小松一口气,将馒头清汤带回屋里,谢玄早就饿了,大嚼两口馒头,又吃了半碟子炒菜,最后一气喝了半碗汤。 吃得跑足,躺在床上,过得一会儿他道“你闻闻,这酒味儿是不是没了” 小小凑上去嗅了两下,果然没了。 谢玄大笑一声“这下好了,咱们出门去,免得那个闷药炉子起疑心。” 谁知出门就碰上了卓一道,他对谢玄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付波澜不惊的模样。 等谢玄小小一离开,卓一道缩在袖中的手指一紧,果然是他,原来原来兄长还有传人。 这枚钱原来就是他的,他又岂会认不出来。 卓一道拾了那枚钱回去,在灯下细细察看,红绳已经戴得褪色,金钱边缘也已经磨得光滑,可那钱有一道三角刮痕。 这是他小时候给兄长的那一枚。 兄长与他一同拜入师父门下,可只有他被收为内门弟子,内门弟子人人都有一枚平安钱,独兄长没有。 卓一道便将自己的那枚给了兄长,偏偏这枚小钱惹出事来,池一阳自己丢了平安钱,却诬陷是兄长偷了他的。 兄长狠狠受了一番责罚,这老好人竟然还笑一笑,替池一阳开脱,说他是害怕被责骂,这才说谎的。 卓一道气愤不过,把师父补给池一阳的平安钱偷了过来,对兄长道“罚都罚过了,这钱就是你的。” 是以兄长的身上,有两枚平安钱。 谢玄,就是他的传人。 那药名为千日醉,沾身便有几十日酒气不散,是卓一道年轻时候做出来的,大锅汤内放了解药,谢玄喝了汤,这才解了千日醉。 卓一道恍然回望,心中纳罕,兄长别无所长,怎么竟会有这样两个传人。 第92章乾卦叠 惊蛰 怀愫文 紫微真人夜色中乘鹤入京。 守城兵丁只见一道白影划空而过, 再抬头时,紫微真人已经飘然落地,从怀中取出令符。 守城将领见是紫微真人, 哪还敢细看令符, 指挥兵士放行, 恭恭敬敬送到门边。 一个小兵今夜是头回轮值, 诧异问道“紫微真人既能驭仙鹤, 怎不干脆飞到紫极殿前去” 另一个举着戟尖轻拍他的脑袋,打得铜盔“嗡嗡”直响, 小兵抱着脑袋直晃,等他晃完, 老兵方才道“若是有人能直入禁宫, 还要你我何用” 说着冲四方望火楼使了个眼色。 就见望火楼上的十数架机弩直直对准宫门,显然是紫微真人一现身,这些弓箭手就早已有了准备,若是他敢直入禁宫, 便将他射落下来。 小兵咽了口唾沫,立直身子,不敢再言。 紫微真人收起仙鹤,门前已经有步撵等着,入宫坐撵,他还是外臣中的第一人。 可他摆一摆手, 并不上撵, 大步流星, 宽袍大袖甩在身后,步撵紧跟在后,太监提着灯,一路小跑,先还能跟在他身后,没一会儿他就绕过宫门而去。 几人抬着步撵,竟追不上他。 圣人就坐在紫极殿前的高台上,身上披了斗篷,远望紫微真人自宫道而来,白发紫袍,快的好似一道虚影。 小监送上温茶,圣人低头饮上一口,只这一口茶的功夫,紫微真人便已从宫道到了紫极殿玉阶上。 “深夜露重,圣人怎么出来吹风” 紫微真人明明须发皆白,可从外宫城走到内宫城,连气都不喘。 圣人仰头望天“真人每日观星,想来必有所得,今夜星光大盛,我便也瞧瞧,这些星星能说些什么。” 紫微真人长眉一抖“陛下既心有所感,不如占上一卦。” 圣人颇通八卦,但并不常卜,听紫微真人这样说,起了兴致“也好。” 小太监奉上茶来,紫微真人接过来并不喝,手掌托着茶盏往上一托,茶盏茶盖儿凌空而起,又稳稳落在地上,一滴香茶也没有漏出来。 紫微真人一手捏着拂尘柄,以茶沾湿拂尘,握在手中,似只大毛笔,在紫极殿前的石台上转腕挥毫,画就一个阴阳八卦。 圣人就以这个八卦来占,随手一卜。 主卦得了一个乾卦,主元、亨、利、贞,倒是个好卦,圣人眉头一挑,再掷客卦,客卦落在面前,又得一个乾卦。 上乾下乾,两卦相叠。 圣人眉间郁气一散,哈哈长笑两声。 这卦不必紫微真人来解,他也明其意,乾卦相叠,乃是上上第一卦,困龙得水登天阙。 他缠绵病榻已久,出来吹风也得太监们抬着,得这一卦竟自从榻上站了起来。 小太监伸手要来扶,被他一把推开,不柱拐杖,自己往前走了两步。 扶着石栏,外望宫城“他会自己送上门来,看来是真的。” 茶渍渐渐干涸,八卦不再现显,只余两个相叠的乾卦还留在紫极殿前的玉石台上,紫微真人目光一扫,敛住目光。 两个乾卦虽是好卦,可死、惊、休、伤,四门临格。 并非困龙得水登天阙,而是乾龙伏地死无生。 圣人一无所觉,胸中浊气尽吐,仰天一叹“叫他多活十六载,也算全了全了缘份。” 是何缘份,二人心知肚明,咽入口中不说。 说完便柱杖入殿,紫微真人跟在身后,入到殿内,便有人奉上碧玉茶盏,盏中汁液色泽沉沉。 掀开盏盖,汤色一浮,香味似药似花,药香之中又有极淡的一丝血腥气。 圣人紧皱眉头,掩住口鼻,取过茶盏,仰头饮下。 他得了两个乾卦,本就精神大振,又饮了新药,脸上浮现一层血色,以帕按唇,嫌白帕染渍,将那沾了药汁的帕子扔进盆中。 小太监很快便将玉盏撤下。 圣人饮了药,方才谈起正事“奉天观这些日子,可有异动” “虽有异心,但无异动。”紫微真人掀掀眼皮,“八王入京,胜局已定,圣人无须担忧这些。 话音刚落,就听见轻轻鼾声。 圣人靠在榻上,已然熟睡,直到此刻,紫微真人方才近前一些,想从榻上男人暮气沉沉的脸上瞧出一点少年时的影子。 可无论怎么看,都已找不到原来的面貌。 紫微真人退出紫极殿,七徒弟袁一溟已经在殿外恭候,一见紫微真人出来,躬身道“师父。” 紫微真人上下一扫“你方才怎不在” 袁一溟赶紧道“药引入药,徒儿从来都是亲自看着,不敢有丝毫差错。” 紫微真人年虽老迈,但神识极灵,闻见他身上有一股水气,似是方才沐浴而来,却并不点破,只对他道“你办事尽心,圣人多有所赐,但修道之人,不染凡俗,此心不可改。” 袁一溟方才立直,听了这话又再躬身“徒儿明白,绝不敢犯戒律。” “道在师传,修在己,你能明白自然最好。” 袁一溟脸色微红,却隐忍不言,躬身送走了紫微真人,这才转身回到药宫中去。 随手拿起书册,沉脸坐在案前。 小道童送茶进来,将茶盏搁在他身边,袁一溟眼睛盯着经卷,伸手去取,手背不知碰着什么,绵软柔滑。 猛然转头,目光一触,立即站起身来,推开经卷茶盏“你怎么在此” “我怎么不能在此”那人娇滴滴说完,便往袁一溟坐过的椅子上一坐,两只脚叠起来勾在桌上。 取过经卷,粉舌微吐,葱白指尖一沾软舌,沾了些香津,再用指尖去拈书页。 袁一溟僵立在案边,目光看向屋外,见四下无人,这才微微松一口气。 “道童”娇声轻笑“怎么你怕啦” 虽身穿道衣,可这道童纤腰丰胸,肌肤白腻,分明是个十分美貌的女人。 袁一溟后退一步,目光一丝一毫也不敢看向她去“你走罢,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所以我才乔装打扮而来呀。”说着她站起身来,在袁一溟面前缓缓转了个圈,“你看,我扮得像不像” 袁一溟又退半步,她蜂腰长腿,曲线玲珑,哪像个道童 只看一眼,便想到方才的事,闻见她袖口领口泛出的荷露香,把脸一撇,硬声道“娘娘,请你自重。” 乔装成道童到药宫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肖贵妃。 她“扑哧”笑了一声“让我自重,袁道长怎不自重日日在我眼前,装得老成持重,把人骗了去,又摆这个脸色给谁看” 袁一溟鼻翼翕张,双拳紧握“娘娘慎言,贫道” 他“贫道”两个字刚出口,贵妃便往前一步,脚下一软,“哎哟”一声,倒在袁一江身上,两只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子。 她既扮成道童,便脂粉不施,素面微抬,妩媚天然,咬唇轻唤“袁大人袁郎” 圣人抵不过这一声唤,袁一溟也是一样,他明知那天是她动了手脚,诱他犯戒,可自己未能持住,也是罪过。 这一扑一抱,她浑身便似没了骨头,癫倒缭乱立时浮现心头,他待要退,后背已经抵到柱上,退无可退了。 肖贵妃两只手环抱住他,把脸按在袁一江胸口,发冠一散,乌云如瀑“你是袁郎,我是蛮儿,袁郎既同蛮儿相好,就要百日千日相好。” 两条雪藕似的胳膊,软答答勾在他颈上。 “你你” 袁一溟被逼到极处,不得不与她对视,目光一触,便似火星燎原,张臂将她一抱。 贵妃自知得计,哼笑一声,笑音微翘,似只小钩,勾动人心。 袁一溟虽生得面白似书生,却孔武有力,将她抱进内室。 云破月出,枝影摇曳。 贵妃抱着一床素被,趴在袁一溟的肩上,手指绕着他的发丝“圣人欲在城内立朝天宫,你说该选谁当掌教” 袁一溟倏地清醒,握住她的手,只觉掌间香腻,软若无骨,心还耽于余韵,神却已经回窍“什么意思” “我说了要同袁郎千日万日的相好,又岂会只贪这一夕欢愉”肖贵妃下巴搁在袁一江身上,“你调的药,圣人是很满意的。” 多加那一味药引,便多续几日的性命。 肖贵妃熟杏子似的嘴唇一翘,艳媚之中又有几分烂漫“袁郎,你当朝天宫的掌教,我当皇太后好不好” 袁一溟心神震荡,半晌不语。 肖贵妃攀坐起来,唇边含着他一缕发丝“你师父还有多少年好活,就算没几年可活,紫微宫也不是你的。” 袁一溟坐起身来,谈及紫微真人的寿数,他脸上便现出怒容来,便被贵妃两根玉指按住 “我可没让你篡宫夺位,是让你自立门户,从此你师父指掌紫微宫,你掌朝天宫,既不负师徒情分,又能与我朝夕相对,岂不两全其美” 不等袁一溟说话,肖贵妃便披起道袍,趁天色未亮,离开药宫。 回到关雎宫,肖贵妃往榻上一软,双目一阖,由着宫人替她擦身换衣。 浮香掀开她身上薄纱,取了九琼玉肌膏来,替她抹在身上红痕处“娘娘,这么去药宫到底太冒险了些。” 肖贵妃脸上天真妩媚之情尽去,懒洋洋道“不给他一些甜头,他怎肯松嘴。”说着翻了个身,露出雪背,让浮香将九琼玉肌膏抹到背上。 只要一夜,红痕尽去,她明日圣前侍候,不能留下破绽。 “紫微真人就是个撬不开的老蚌壳,他既不肯说派两个徒弟离京干什么,那我也只好想自己的办法了。” 两个徒弟,一个是袁一溟,一个是岳一崧。 离京半年,不知带回来一个什么人,那人被严密看押,圣人连她都不肯透露,不知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人。 圣人原已病重,又突然回春,眼看都能下地了,他病重之前,她从未想过圣人若死了,她要怎么办。 可如今她想的却是圣人不死,她又该怎么办。 不能从紫微真人处得到只言片语,就只有在他两个徒弟身上下功夫。 肖贵妃想到岳一崧,鼻尖一皱,面上露出些厌恶神色来“好在掌管药宫的是袁一溟,不是那个紫棠脸的吊眼。” 探听秘事还是次要,要紧的是与药宫,圣人饮的药,都是从药宫中端出来的。 只要稍稍动些手脚,他这命也就续不成了。 浮香抹完了药,替肖贵妃穿上纱衣,看她未施脂粉,却双颊生晕,退出帘外,取了茉莉粉来,细细给肖贵妃拍上。 掩住她颊上红晕,点起安神香,这才轻道“若是他还不肯说呢” 肖贵妃哼笑一声“他拿那东西当药引,又能是什么心慈之辈,他不是不肯,而是不敢。” “把他的胆子喂得大些,自然就敢了。” 第93章人心负 惊蛰 怀愫文 紫微真人回到观中,推开屋门, 拂尘一挥, 八卦镜自床头落下,掉入他掌中。 点香起咒, 将八卦镜摆在案前, 与一面铜镜相对,符咒燃起星火, 铜镜之中映出两道人影。 紫微真人长眉一皱, 这本是他悬在床前以防万一的, 竟真有人胆敢闯入他清修之所, 难道是奉天观的人 符咒燃去一半, 一个黑影身着夜行衣,用黑巾蒙面,辩不出五官。 跟着另一道身影斜出, 竟是卓一道。 紫微真人一挥拂尘, 八卦镜又飞回帐中, 这个徒弟谨慎寡言了十数载,竟忘了,他是九个徒弟中心最细的。 他沉吟片刻, 召来池一阳,问道“第二轮比试, 奉天观得名者几何” 池一阳虽有诸多心思, 可在紫微真人面前一丝不敢露, 肃身答话“往届站桩比武, 南道北道总是平分秋色,这一回却多是奉天观的门人得胜。” 至于谢玄剑术拔群,桑小小暗器惊人,他却一字都不提,得意门生丁广山败北,叫池一阳面上难堪。 除了这二人之外,只有闻人羽赢得干脆利落,池一阳也一句不提。 时隔三年,奉天观在武道上更精进了,二轮比试之后,双方人数持平。 紫微真人看了他一眼“我师兄的那两个徒弟,一样也是自家人。” 池一阳掌间沁汗,还以为是桩台比试那天的事被师父知道了,低头躬身“广山这孩子年轻识浅,自作主张,一心为他师兄出头,徒儿已然严厉教导,他绝不敢再放肆了。” 紫微真人阖目不动“你师伯就只有这两个徒弟,你护着你的徒弟,他自然也护着他的徒弟,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玉虚真人随性放恣,最不顾的便是规矩,若是叫他知道自己欺负他的徒弟,在鞋尖上藏薄刀片,非被他吊起来敲打不可。 “师父恕罪,徒儿回去必会狠狠约束门下,绝不许他们再到谢兄弟面前造次。” “紫微宫不必非在刀剑上争长短,七星宴上,位占三席,已然足够。” 池一阳胖脸一抖,位占三席,玉虚师伯的徒弟就要占去两席,紫微宫参加大比的人中就只有闻人羽的辈份最高,余下一席,怎么也是他的。 “师父,门下为了大比,耗费许多心血,若只有阿羽一人位列其中,难免难免奉天观的人骄横。” 他本想说恐怕紫微宫人心溃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奉天观与宁王一系相交甚深。”紫微真人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件,递给池一阳,“你看看罢。” 池一阳双手接过,见信封上有紫微宫的徽记,知道是门内传信,上下扫阅,大惊失色“这” 他很快明白过来“师父的是意思,是替奉天观开这方便之门” 圣人多病,太孙年幼,八王之中,又分三派。 瑞王是圣人同胞兄弟,康王兵力最强,澹王宁王虽装作富贵闲人的模样,但究竟心中如何打算还不得而知。 圣人年轻的时候,事事以师父为尊,这些年来却多番压制,若是奉天观趁七星宴作乱,紫微宫守卫圣人,再立大功,从此就没有什么南道北道。 天下只有紫微宫。 “你可知为师因何在此山间竹屋居住” 紫微宫殿台楼阁,恢弘庄严,可紫微真人几十年来都只住在山顶小屋,守着一方卦台和满天星斗。 池一阳一怔之后立时答道“师父自然是为了清修。” “苍山开派,立教艰难,建立之初就只有这一间竹屋,数十年才有如今的紫微宫。你大师兄、五师弟、六师弟,又是因何殒命” 池一阳胸膛起伏,面现愧色,这些年来,他图财图名,竟尔忘了,曾经的紫微宫不过只有一间竹屋,紫微宫也曾被商家堡压得抬不起头来。 池一阳伏地跪倒“徒儿绝不敢忘。” 紫微真人望向竹屋门外,苍山雾霭百载如初,而人心往复,他对池一阳道“你起来罢,这件事你师兄不可为,你师弟亦不能为,便交由你。” 池一阳猛然抬头,他在师父的弟子中,虽排行在前,但并不受宠,若论受宠,闻人羽才是师父最宠爱的小师弟。 若论长,大师兄死后,还有二师兄卓一道,卓一道的兄长犯错,师父也还是对他疼爱有加,从没想过,有一日紫微宫的衣钵会传到他手中。 池一阳也已经四十多岁的年纪,这些年已经少给师父磕头行大礼,此时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一阳绝不辜负师父的信任。” 紫微真人一抬掌心,便似有两只有力的手扶起了池一阳,他点一点头“去罢,将你师兄召来。” 卓一道正在药炉前炼丹,池一阳急步进门,难掩欣然之色,对卓一道说“师兄,师父请你过去。” 卓一道点起一枝香,对白术道“你看着这炉药,香尽之后加入朱砂。” 白术躬身应是。 卓一道大步出门,池一阳竟还跟在他身后,他问道“三师弟是有什么喜事” 池一阳笑一笑“无事。” 他这两天分明因为徒弟败给谢玄,还败得这么难看,成日里青着一张脸,此时却喜动颜色,必是事出有因。 可卓一道并未再问,进了山顶竹屋。 紫微真人召来卓一道,却不提他在镜中所见,只问卓一道“你昨日因何进入精舍那” 卓一道定定立住,他抬头望向紫微真人,师父道术深不可测,他进来时小心仔细,并未触动机关。 转念一想,是谢玄先来,毛头小子不知深浅,被道术探知亦有可能。 “弟子来送丹药,见一黑影偷入师父卧房,于是跟了进来,与他交手,但被他逃脱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报给我知道” “他虽逃脱,但也没讨得好处,弟子在他身上掸了药粉,正在查找此人究竟是谁。” 紫微真人唇角微挑“当真如此” 卓一道还不知紫微真人已经窥知了谢玄小上的秘密,既是兄长的弟子,不论来紫微宫干什么,他都要庇护。 “当真如此。” 紫微真人睁眼望向他,话风一转,突然说道“道门缉书的榜首,不必再发往各地宫观了。” 卓一道脸上发白,指尖一紧,缉书榜首便是兄长。 “缉书不发,便是人犯到案,可并无人来紫微宫认领那万两黄金的赏钱。” 他恳切低声,心中已经明白要从师父的嘴里听到什么,可他不敢听,不愿信。 紫微真人分明听出他话语中的迟疑和恳求,但他拂尘一甩,告诉徒弟道“人,已经抓住了,一溟一崧千里之外,抓到了他。“ 卓一道不住颤动,终于咬牙硬声道“他承认他偷了师父的丹书符箓” “不错。” 紫微真人坐在堂前,卓一道立在门口,二人之间相隔十数步,都瞧不清对方的脸色。 卓一道喉间发紧,十几年来他从不相信兄长会偷东西,当年一事必有蹊跷。 事发突然,当年他不曾问,今日必要鼓足勇气问个明白“我不信,我要亲口问他。” 紫微真人直到此时方才睁开眼睛,对这个从来最沉稳可靠的徒弟道“钦定要犯,不可探视。” “我跟在师父身边最久,师父所说丹书符箓,我何以从未见过。” 卓一道一句一抬步“他既偷了丹书,便是想扬名天下,何以十数年来寂寂无名” 紫微真人目光紧锁,力若千钧,近乎扼住卓一道,可他顶着千钧目光往前。 又进一步,继续问道“我兄长本要还俗娶亲,那夜入观,不过是与我告别,怎么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就改了主意偷走丹书” 三个问题,紫微真人一个也不答。 卓一道在离紫微真人三步之外,跪倒在地,似方才池一阳那样,磕了三个响头。 跟着挺直脊背,哽咽出声“弟子心中存疑十六载,今日还请师父解惑。” 紫微真人收了目光,拂尘一挥,阖眼道“此事我早已有定论,你不必再问。” “弟子不能信服。” 紫微真人怒意勃发,全然不似个八十岁的老人“不能信服你忤逆师长,窥伺行踪,自行去后山石牢思过罢。” 卓一道还僵跪着,心里隐约猜到,师父不对人言,便是真有不可对人言的事。 兄长果然是被冤枉的。 他一下立起,上前一步,目中含泪,想问问师父如何忍心,这几十年师徒恩情,一朝断绝。 紫微真人只是淡淡看他。 卓一道退后半步,依旧忍不住问“他究竟做了什么” 什么样的事,才会让师父这样狠心。 紫微真人养气的功夫练到极致,若非卓一道不断顶撞,他根本就不会动怒,怒意一现,便又消散,此时再开口,已然没有半点波澜,平平道“他带走了不该带走的东西。” “呵”,卓一道轻嘲一笑,退出门外,自行到后山石牢中去。 石牢在苍山山背,两峰相夹,终年晒不到阳光,紫微真人只说让他思过,可不曾说过何时放他出来。 卓一道一步一步往悬界梯上去,石道凿在山石壁上,这条路便只能通往后山石牢,紫微宫弟子人人皆知。 卓一道缓步迈上,山下弟子纷纷抬头看向山壁。 “是谁挨罚,怎么没入戒堂就去后山了” 有眼尖的弟子道“像是卓师伯” 这话一出,四下喧闹,能罚卓一道的,自然只有紫微真人,可紫微真人已经多年不曾罚人上石牢了,怎么偏偏在道门大比的时候,将卓一道罚到石牢中去。 小小谢玄在膳堂用过晚膳,跟着人群涌出来,见人人抬头看着石壁,便也抬头望去。 谢玄用手肘撞了撞身边一个小道士“那是谁大家看什么” 那个小道士是紫微宫第四辈,哪里敢说师长的不是,摇头不言。 谢玄啧一声,双手抱臂,又去撞另一个小道士,一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怎么回事那是什么意思” “那道石梯只通后山石牢,卓师伯被真人罚去石牢了。” 谢玄与小小对望一眼,心中暗想难道是夜闯紫微真人的寝室,被他发现了 他又问“哎,这犯了什么事儿才会被关到石牢里去啊” 小道士看了谢玄一眼,忍笑道“上一次被关进后山的,还是玉虚真人。” 当着徒弟骂师父,谢玄晃了晃脑袋,等无人时才对小小道“你说是不是他夜闯紫微真人的卧房被发现了” 小小菱唇微抿,认真说道“师兄,咱们一直觉得师父的弟弟是坏人,可若他不是坏人呢” 谢玄从未想过这层,紫微宫通缉师父,师父定是被冤枉,不见的又是丹书符箓,卓一道又与师父长得这样相像,那恶人一定是卓一道。 如果恶人是紫微真人呢 他一扬眉“好,咱们就去问个明白。” 第94章因何入道 惊蛰 怀愫文 谢玄等到夜半时分, 带着小小御风上山。 翻过山去便见树影茫茫, 后山无灯无火,一时分辨不出石牢藏在山中什么地方。 谢玄环着小小的腰“你瞧瞧, 这山间可有卓一道的命火” 小小环顾山壁, 微微摇头“瞧不见,必是有石壁树影掩盖住了。” 两人正要落地去寻,一束光投了过来, 谢玄抱着小小提气上浮,藏在暗影处,看是谁过来了。 那人似乎也不敢点灯, 灯笼用灰袍罩住,只有一点光亮透出,照着前路, 几乎是半攀半爬的上了山来。 谢玄定睛一看,是卓一道的小徒弟,白术。 白术一直守着丹炉炼丹, 直到夜里才知道师父竟被太师父罚去后山石牢思过了, 赶紧收拾了东西, 送上山来。 小小谢玄找不到石牢, 白术也找不到, 但他已然翻过山顶, 便不怕点灯, 将灰袍一掀, 一点烛光亮彻山壁。 白术轻声叫道“师父” 两座山峰, 相隔极近,他虽是轻声呼唤,可声音在两壁间回旋,整个林间都回荡着白术的声音“师父师父父” 白术吓得脚上一软,坐倒在地,半晌才听出是自己的声音。 他哆嗦着爬起来继续向前,这回却不敢再呼喊了,只是提着灯笼四处照射,自言自语“师父您在哪儿,您出出声,弟子给您送被子来了。” 谢玄与小小对望一眼,他们跟白术打过交道,为了偷入丹房,还曾作弄过他,将睡符贴在他身上,让他一场好睡。 倒不知白术对卓一道还有这样一片孝心。 谢玄虽觉得卓一道不是好人,但白术深夜爬山,就为了送床被子,他立时就想到了自家师父,也不知道他被关着的时候,有没有人给他送床被子。 白术平日守着药炉,功夫练得马马虎虎,能爬上山壁便已经不易,此处暗石嶙峋,藤萝横生,他每走一步都要小心。 顾得头,便顾不了脚,石牢没找到,人倒跌了好几跤。 谢玄感官极强,山间碎石枯藤看得分明,他抱着小小掠空而过,藏在树影之间,看白术蜗步难移,他便稍稍动手,替他清一清障碍。 谢玄指尖一动,风便小道扫平,露出藏在杂草下的石道来。 白术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一条埋在杂草中的石道,石道边立着小小一块界碑,刻着石牢二字。 白术擦了擦汗,欢喜一笑“师父,您在不在” 里面悄无人声,白术紧了紧背筐,找到石牢门,石牢处在山穴聚风处,狂风吹得草木往两边攀生,反而显出光秃秃一面石墙来。 石墙有一方小窗,小窗中透出一点光亮来。 谢玄小小对望一眼,石牢门上挂了一把重锁,牢外无人把守,卓一道就被关在里面。 白术在牢门外轻唤“师父。” 里面隔得片刻才有回应,卓一道走到门边,从里面看出来,看见白术提着灯笼站在外头,有些吃惊 “你怎么来了” 白术咧嘴一笑“我给师父送被子来。” 他把背的筐往地下一放,从里头取出被子枕头,还有一包蜡烛,和一包干粮“我知道师父爱洁,我打水来给师父。” 竟连抹布都带来了。 卓一道一向严肃,就是对自己的徒弟也从没有温言,药庐中不是没有过其它徒弟,而是丹道一事,需恒,需忍,需戒骄戒躁,需精益求精。 有天赋的人不一定能坚持,而没有天赋的,卓一道连收都不会收下。 这么多人,来了又走,能坚持下来的就只有白术。 白术打了水来,又捡了些柴,从石门递进去,让卓一道能生火取暖,最后对卓一道说“我明日再来看师父,师父要什么,只管吩咐我。” 卓一道脸上一松“你再投师门去罢。” 白术大惊,手上拿着的竹壶落在地上,失声道“师父,你不要徒儿了。” 卓一道看着这个小徒弟,本来只是瞧他办事细心,才将他留在身边,他愿意学便学一些,学不出便也罢了。 未曾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份心。 “真人罚我思过,未曾说过何时出去,你再跟着我也没有出路。” 紫微宫早就不是当年立派时的光景了。 在紫微宫修道,便是一脚迈入了朝堂,圣人当年捧起紫微宫是为了牵制商家人,商家一倒,紫微宫一家独大,这些年来虽然有意压制,但各州各府下属宫观建立已久,早就成了气候。 朝廷三年一评选,紫微宫也是一样,评优的弟子便有机会派往各地,掌管宫观。 各地宫观又都有观田,雇佣佃农,还免收田租,再加上乡绅香火,广敛资财。 一阳真人不过派徒弟管一地的道观,就富得流油。 白术再跟着他,也不过是学些炼丹之术,绝计不能在各地宫观中谋得一位的,到老了也就是在紫微宫中当个道士罢了。 白术对着石门拜倒,哭了起来“我就跟着师父,我就想学医道。” 他不过是苍山脚下农户家的儿子,母亲生了病,家贫难医,正趁紫微宫每月施医赠药,他背着母亲上山,见识了卓一道的手段。 从此拜入紫微宫,一心想学医。 卓一道的声音从石室内传出来“你当真想学医” 白术坚定点头“当真想学。” “不怕吃苦” “不怕吃苦” “你明日上山来,我考考你,看你都会些什么。”说着转身进门,自己关上了石牢的大门。 白术呆呆望着牢门,这便是肯将他收入门下,当亲传弟子了,一骨碌拜倒在地,就在碎石荒草之间,给石牢中的卓一道磕了三个头。 磕完他才爬起来拍拍土,拎着灯笼欢欢喜喜往山下去了。 白术刚刚离开,谢玄便抱着小小想要落地,小小捏了捏谢玄的手腕,作个口型“有人”。 那团命火在树影中亮了许久,白术走了,才从树枝间出来,是闻人羽上山来了。 闻人羽手里也提了一包干粮,未在白术跟前现身,走到石牢门前,搁下包袱,轻叩石门“卓师兄。” 卓一道闷不作声,闻人羽又道“恭喜卓师兄收了一个好徒弟。” 从门外只能看向卓一道的背影,凑得近些,便能看见石牢中岩壁滴水,又阴又湿,在这山风聚阴之地,风猛烈起来,牢中连火都升不起来。 卓一道依旧不说话,闻人羽隔着石门问他“我来,是想问问卓师兄,因何被师父惩罚” 闻人羽到紫微真人面前替卓一道求情,卓师兄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若不然,也不会替这么多人看病,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只要求到他门上,他就没有不看的。 卓一道闷声道“你不用管,也不必替我求情。” 闻人羽立在石牢门边“师兄为何入道” 卓一道怔了怔,给出一句实话“家贫。” 因家贫而入道,紫微真人的徒弟,除了闻人羽之外,无人有父母,更遑论什么家世资财,大家投入道门,是因为只有入道这一条路能走。 闻人羽又问“若是卓师兄再次选择,是否还会入道” 卓一道久久不言,抬头望向石壁滴水处,石床上滴了一滩,积成小洼,“滴哒”声盈满石室。 良久才道“不会。” 不入道门,也许就是个田间汉,终日劳作,娶妻生子,过兄长向往的那种生活。 虽学不会道术,兄长也不会被污蔑,让他们兄弟十几年音讯断绝。 闻人羽呆呆站着,他与母亲越是相处得久,越是知道当年旧事,想到闻人已说的那些话,心中疑惑。 也许师父只是想收一个闻人家的孩子,是他还是闻人已,根本就不重要。 闻人羽站立良久,转身离去,心中不住反诘自己,若是他能选,他还会入道门吗 谢玄和小小才从树影中出来,谢玄故意踏碎树枝,发出“啪啪”轻响声,走到石牢边,叫了一声“卓师兄”。 低头看见闻人羽留下的布包,掀起一角来,看见里面都些干饼子。 提在手里又叩了叩门“卓师兄,是我,听说你在此处清修,给你送些吃食来。” 端着那张嘻嘻哈哈的笑脸,借闻人羽的东西作敲门砖。 方才白术和闻人羽来,卓一道都不愿意搭理,听见谢玄的声音,却猛然转身,凑到牢门前,目光灼灼盯着他。 “可有人在” 谢玄一怔,又咧嘴笑了“卓师兄说的是什么人只有我们师兄妹在。” 卓一道掏出怀中符咒,从石牢门缝中拍了出去。 谢玄往后一跃,护着小小抽出长剑,眼看就要刺出去,被小小一把攥住袖子,那道光明符在半空燃起,星火照亮半丈远的地方,果然除了谢玄小小,再无旁人了。 谢玄收了长剑,凝色看向卓一道“卓师兄是因何被关” 卓一道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仿佛初生嫩竹,如何受得了重压,又怎么与整个紫微宫为敌他看着谢玄和小小,点点头“是两个好孩子。” 师兄虽不知为何被通缉,但有这两个传人,该是老怀安慰。 卓一道眼露慈意,与师父就更相像了,小小轻声问道“卓您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 卓一道从袖中取出一样事物,伸手递出牢门。 褪色红绳上系着的平安钱。 “同我说一说,他这十几年日子过得好不好,成家了没有”兄长原来要娶的那位姑娘,早已经嫁作人妇,如今都已经当祖母。 谢玄见到这枚小钱,立时不再笑了,他沉眉望向卓一道时,卓一道突然恍惚,似曾相识。 小小轻声道“咱们有间小竹屋,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瓜果,还养了些鸡鸭,师父也给人瞧病,偶尔吃肉喝酒。” 卓一道越听越笑,缓缓点头“那他娶妻了没有” “我们没有师娘。” 卓一道猜到了,谢玄和小小都不像他兄长的孩子,他抬头望向苍山树影星光,许多年前,他夜守丹炉的时候,他与兄长看的就是一样的星光,如今就只余他一人了。 卓一道最后看向谢玄,颓然摇头“你们走罢,离开京城,逍遥江湖,别再找了。” 第95章卓一仁 惊蛰 怀愫文 谢玄上前一步, 贴着牢窗,情急之中脱口而去“师父在何处” 卓一道虽只与谢玄照过几次面, 但已经知道他性格桀骜,绝不肯就这样听人劝说,不说明白他们是绝不肯听的。 但他还是低声劝道“你们你们师父自也想你们二人能平平安安,离开罢。” 谢玄明白过来“你是因为向紫微真人问他的行踪所以被关那你房中的地图又是怎么得来的” 卓一道一惊, 跟着又想,连紫微真人的卧房, 这小子都敢闯进去,自己的药庐他自然也能闯。 既没碰到禁制,又偷看了地图, 倒是胆色过人, 又心细如发。 卓一道仰头望天,苍山之阴连月亮都瞧不见, 他深吸口气,合盘托出“我真人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当年情状,可跟我真人身边日久, 从未见过他有什么丹书符箓。” 他叫了紫微真人五十年的师父, 本想用旧称, 可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 谢玄小小互望一眼, 谢玄一把握住了石牢栏杆, 凑得更近“没有” “没有。” 卓一道微微摇头“真人曾说过, 经书法术记在心中, 才是最保险有用的, 教导弟子,也是口传心授,又如何会写下一本丹书符箓。” “丹书既然是假,那为何要发海捕缉书,万两黄金悬赏抓他”谢玄不肯相信,这么抓人总该有因由。 卓一道也正疑惑,他想了半晌,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 谢玄盯着他的眼睛,他确实不知道。 卓一道似是想通了什么,摇头轻笑起来 “这么多年,我被排斥出弟子之外,师父看着对我多加信任,可我能出去的范围就只有京城而已。” 说是为了免去缉书的麻烦,其实是不想让他离京。 “你既不能离开京城,那你房中的地图是怎么得来”谢玄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卓一道,看着他的眼睛,不能不信,可他还是不肯放过一点细节。 “那是我年轻时候研究南疆巫医医术的时候,学来的办法,因不登大雅之堂,除了兄长,无人知道。”卓一道越看谢玄越是赞许,“我与他一母同胞,用我的血我的头发加上生辰八字,最容易找到他的行踪。” 小小抿紧嘴唇,她幼年离魂的时候,师父便是用这个办法找到她的,原来师父是跟卓一道学的。 小小想到了,谢玄自然也想到了,他用余光瞥了瞥小小。 他们两人找不到师父的行踪,是因为师父被紫微宫追缉,姓名年龄生辰都是假的,小小法术再强,也找不到他。 “师父在哪”谢玄又问了一次。 卓一道忍声不言,咬紧牙关方才把哽咽忍住,提气说道 “走罢,趁着你们来历还无人知晓,赶紧离开,我房中还有些金银,一并给了你们当盘缠,离紫微宫越远越好。” 卓一道甚至怀疑他们并不是玉虚真人的徒弟,只不过是打着幌子混进了紫微宫,除了小小的暗器之外,谢玄的身法剑法皆是紫微宫弟子最粗浅的功夫。 小小听见卓一道这么说,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谢玄的手,他们是出来找师父的,找不到师父岂能回家。 没有师父,又怎么能叫家。 谢玄回握住她,二人掌心相贴,谢玄手掌温暖干燥,小小的手掌被他一捂,也暖起来。 他坚声道“不找到师父,我们绝不走,他在何处” 卓一道看着两双眼睛盯住他,清澈、坚定、不达目的势不罢休,望着这样两双眼睛,他无论如何也说出来兄长已经死了。 他回转身子,面对石壁,长叹一声“走罢。” 谢玄正不知要怎么再问,小小突然问“师父是不是在皇宫” 卓一道略一怔忡,没想到他们竟连这个都猜测到了。 谢玄紧紧盯着卓一道,见他听见皇宫身子微动,心中了然“果然是在宫里了。” 卓一道立时转身“万万不能去。” “为何不能去师父身陷囹圄,当然要去救他” 卓一道闭目强忍,还是怆然泪下。 紫微真人虽未明说,但他知道,兄长必是凶多吉少。 谢玄小小先是狐疑他为何流泪,跟着又似乎又点明白过来,山间冷风,刮得枝叶乱响,天间星芒黯淡。 二人紧紧相交握的双手,握得更紧,紧到发疼。 隔着石栏,借那零星一点微光看卓一道的脸,等他一句定论。 卓一道撇过头去,那个死字如何能说出口,甚至心中隐隐希冀,兄长是不是还活着,他不忍再想“走罢,走罢。” “我们不走。”谢玄梗着脖子,话一出口便带了冤气,“师父冤屈未明,我们不替他申冤谁来替他申冤我们不能就这么离开” 隐隐埋怨卓一道,宁肯被困在石牢中,竟不肯为师父出一点力。 卓一道终于急了“你们这是以卵击石凭你二人之力,如何对抗整个紫微宫” 谢玄想到与小小躲避一阳观通缉时,东躲西藏,在妓馆中存身,实是憋闷。 一个萧广福就能让他们百口莫辩,师父不仅一人逃生,还要带着他们,将他们养大,又受了多少苦楚。 “您用心良苦,但我们若是扭头就走,自己逍遥,枉生为人。” 谢玄说到此处,已经有了闯宫禁的打算,恨不能立时就将师父带出来。 “师父他一直用假名,到今日我与师妹都不知他真名为何还请您告知。” 卓一道听了,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我们俩的名字都是真人起的,我名一道,兄长名一仁。” 谢玄躬身行礼,作揖为谢,拿起地上的包袱,将这包袱递给卓一道。 “这些点心,您且用着,明日咱们再来。” 卓一道连番摇头,迈步上前,一把握住了谢玄的手,他有许多年不曾这样跟人亲近过“别” 一个别字还没说完,就觉得指尖一疼,定睛一看,竟被谢玄反手用针尖取了一滴血。 “这是作什么” 谢玄弯腰拾取包袱的时候,冲着小小摊开掌心,小小取出一格银叶,放在他掌中。 他将银叶扣住,拿起包袱挡住,趁着卓一道心神激荡之时,取了一滴血,这滴血落在银叶子上,递给小小,滴进了瓷瓶。 “你说了,用你的血,能找到他。” 谢玄说完,小小便道“对不住您了。” 将怀里的金创药拿出来递给卓一道。 卓一道按住指尖,却不伸手去接,知道这两个孩子,存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心。 这是铁了心要为兄长讨一公道了。 他长叹一声“抓兄长回来的,是我七师弟袁一溟,和八师弟岳一崧,两人长于武道,你们见了要仔细小心。” “我房中药王画像之后,藏有我的手札,是我多年心得,如今留在身边也无用,你们拿走罢,取的时候,替我给药王上柱香。” 说完还将壁上符咒的破解之法教给谢玄,他们既要报仇,这些便能用得上。 谢玄小小退后两步,对着石牢拜得一拜,谢玄环住小小的腰,乘风而起。 卓一道只见两人去得极快,似是天边一道星芒划过,站在牢门边,盯着星空望了许久。 他承紫微真人教导五十载,一生所学全赖紫微真人教授,紫微真人是他几十年来最尊敬的人,偏偏唯一兄长却因紫微真人遭此横祸。 既不能斩断师徒情份,刀剑相向,又不能忘却兄弟情义,为兄报仇,就在此苍山石壁内,画地为牢。 等将医术丹道尽数教给白术,就算断了师徒情分。 谢玄落在卓一道的药庐前,屋中还亮着灯火。 他和小小推开门,就见白术正坐在医经中,点灯熬蜡,嘴里念念有词,待他们走近了,白术才从书中抬起头来。 立时站起行礼“谢师叔,桑师姑,你们怎么来了。” 明日师父要考教他,他想趁着今天晚上赶紧把医经医书再看一遍。 谢玄一本正经,摆出师叔的架子来“我们方才去看卓师兄了,山间阴冷,多亏有你送的被子。” 白术看过道门大比,知道谢玄小小的本领非凡,心里先自敬佩,听到谢玄去看过师父,心中一热“谢师叔有心了。” 一阳真人连问都没问过,闻人师叔替师父求情,也被紫微真人罚静思己过,这下观中更没人能替师父说话了。 没想到谢师叔和桑师姑会去后山看望师父。 “卓师兄替我师妹看过病,咱们自然要去看他的。”谢玄说着慢慢走到药王画像前,“卓师兄让我替他取一样东西。” 白术立时道“什么东西,师父只管吩咐我就是了,我给他送去。” 谢玄看他摊了这一地书,要把他支出去还有些难,对他道“是卓师兄多年心得手札,他让我来取。” 白术懵懂站着,卓一道有一屋子的书,他从未见过手札“师父有没有说摆在何处我去取。” “卓师兄收你作内门弟子了,是不是” 白术点点头“是”说完便笑,“我盼了多年,师父终于肯收我入门了。” “卓师兄明日还要考你学问,是不是” “是”白术有些惴惴,“不知师父要考我什么,我只觉得自己学得不够,明日也不知道能不能对出来。” “是以这手札只能我来取。”谢玄把话又绕了回来,“卓师兄怕你偷看,他考你就为了知道你肚里究竟有多少东西,若看了手札,考得极好,可功夫稀松,那还不如不考。” 白术听了,连连点头,觉得谢玄说得十分有理,医道之事作不得假“谢师叔取罢,我保证不偷看。” 说着为了避嫌,跑到屋外去了,定定立着,对着苍山背医经。 谢玄走到药王像前,取出一束清香点燃,与小小一起在蒲团上拜倒,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这才拉开卷轴,壁上果然贴着几道符,按卓一道教的办法揭下,取出壁内藏着的手札,收入怀中。 牵着小小走到屋外,背着手对白术点点头,神色间多有赞许期盼,白术耳朵都红了,恭送他们到药庐门前,这才回屋继续背经。 谢玄取了手札,回到屋中,翻看手札,前半本写了丹经针灸,后半本中有些是师父教导过他们的,有些是第一次见的,俱是些巫医法术,索魂寻魂。 这些东西在道门中人看来就是旁门左道的邪术,怪不得卓一道会将这些藏起来。 谢玄与小小隔桌相望,他轻声道“我们想法子进宫去。” “嗯”小小一点头。 乍闻噩耗,两人都心绪难平,此时却想,万一师父还有一线生机也许正等着他们找去。 要离得越近,法术才越准,好不容易得了卓一道一滴血,只要进宫,一定能找到师父。 小小握着瓷瓶“赢了道门大比,就能进宫去。” 她目光坚定,可眼圈微红,只要想到师父受难,就眼热鼻酸。 谢玄张开双臂,小小一下投进他怀里,两人紧紧相拥,小小知道师兄的心同她一样,忍耐着不哭,把眼泪擦在他衣襟上。 谢玄怀中抱着小小,便觉周身有无穷的力气,闯皇宫怕甚,手中有剑,把宫门都捅个窟窿 把师父带回来 第96章磨霜刃 惊蛰 怀愫文 豆豆自从躲起来蜕皮, 在山里认识了许多伙伴,那只黑花蛇告诉它,蛇要修炼,修炼便是要吐月之。 是以豆豆白天大睡,到了夜晚便溜出屋去, 盘在一块大石上, 仰着蛇头, 吞吐修炼。 天色快亮的时候, 它再游回屋中,盘到床上,睡在小小身边。 它出去得多了,被关在窗外几回, 小小就在窗边摆上一对小纸人。 豆豆回来的时候, 只要用尾巴叩叩窗框, 纸人便会醒来, 用力抬起窗子,让豆豆从窗缝里游进来。 今夜豆豆也是一样,拿尾巴嗒嗒窗户,游进窗内,摇头摆尾的游到床边, 两个纸人还用帕子把它身上擦干净。 它想像平日一样, 盘到小小枕头边, 刚探了个头, 就见谢玄小小相颈相拥。 两人怀抱在一处, 头挨着头,谢玄将小小整个人护在怀中,而小小的胳膊穿过谢玄的腋下,小手护着他的背心要害。 两人都已熟睡,呼吸交缠。 豆豆左看右看,都没有自己的位置,气得尾巴一拍地,说什么也想挤到他们中间去。 两个小纸人跳下窗台,轻飘飘落到地上,齐齐揪住豆豆的尾巴,不让它把小小和谢玄吵醒。 豆豆扭头看向它们,两个纸人一齐摇头,又一齐伸手点了点长凳子,让豆豆今天晚上睡在凳子上。 豆豆还想挤进去,就见谢玄动了动,它立刻缩回蛇头,乖乖往长凳那去,时不时的抬头看看,期待能睡回到小小身边去。 可等了半晌也没松动,干脆瘫成一长条,头搁在椅子沿上,睡着了。 谢玄醒来的时候,小小还没醒。 她昨天晚上是忍耐着不哭,其实还是伤心,藏在他怀里,偷偷掉了几滴眼泪,这会儿睡得极熟,神色安谧,羽睫微微颤动。 谢玄无声浅笑,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 小小喉间轻“唔”,指尖勾住谢玄的衣袖。 豆豆已经在凳子上委屈了一夜,看见谢玄醒了,急急忙忙游到床下,从床脚上了床去,谢玄眯眼一看,脚尖一动,把豆豆又踢下了床。 这么一动,小小也醒了过来,抬手揉揉眼睛。 谢玄赶紧松开怀抱,坐了起来,看着山间天色,清清喉咙道“起来罢,咱们也该进城去了。” 他们昨日已经想好了,既要救人,便要准备,待七星宴时进了宫,总得认得几条路。 他们所认识的人中,能够说一说皇宫内院的,也只有澹王府的人了。 既然是去作客的,进城之后先去馔香楼买了四色点心,又切了些烧鸡风鸭,抱了两壶好酒,到澹王府去。 府前侍卫看谢玄小小作江湖人打扮,倒也不跋扈,澹王爷最爱结交这些人,府中道士都有好几个。 “请问二位朋友,是要找谁” “我姓谢,是曲先生朋友,说好到了京城找他喝酒。” “既是曲先生的朋友,二位请等一等,我这就是通报。” 信才送进去,曲正便亲自出来迎接,他一见谢玄便笑“谢兄弟,我听说你道门大比两场夺魁,了不起” 侍卫还当谢玄是江湖人士,听闻他年纪轻轻便两场比试得魁,七星宴必占着一席,对他越加客气“把这些交给我罢。” 伸手接过了谢玄手上的点心礼盒。 曲正又看小小,笑道“桑姑娘说不准就是七星宴上第一位坤道了。” 谢玄和曲正来澹王府,目标明确,谢玄见曲正,小小见明珠。 小小点点头,脸上依旧淡漠,语气却很笃定“那是自然的。” 曲正微微一诧,他见过的谢玄的厉害,狂风当头,他在百尺竿头还能来去自如,端得厉害。 可小小有多少本事,他却从未见过,平素也少与她打交道,只知她意若冰雪,不料还有这番志向。 “王爷夸你们是少年英才,果然不错,来来来,今日我作东道,必要将谢兄弟留下,咱们兄弟痛饮一番。” 谢玄正中下怀,哈哈一笑“正好正好,我在紫微宫呆的这些天,一点油星都没见着,再吃两天素,那也不用比啦,我扔剑认输,没力气再打啦。” 曲正大笑,请谢玄进府,又对小小道“郡主一直念叨着桑姑娘,若非这些日子她身子不适,早就要去紫微宫找桑姑娘去了,我已叫人进去通报。” 小小一听明珠不舒服,眉头一动,她是极喜欢明珠的,明珠一片纯净,十分难得,听见她身子不好,也想赶紧看她。 明珠身边的婢女出来迎接“桑姑娘,郡主知道你来了,高兴坏了,在水阁里摆了点心水酒,请你赶紧过去。” 谢玄看了看小小,两人互换眼色,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小小穿过长廊,绕过垂花门,走到水阁前,就见明珠在阁前绕来绕去,看见她来,一下笑开了“你可算来了” 跑到阁外来接小小“热罢,叫她们拿果子露来给你吃。” 水阁中开着四面窗透风,明珠手嘴不停,一边拿各样吃食塞到小小手里,一边吱吱喳喳“你要是再不来找我,我可要去紫微宫找你了” 小小手里托个小碟,小碟里搁了四五样一口便能吃掉的细点心,她蹙了眉头“不是说你身子不适么” 怎么看着还活蹦乱跳的,面色红润,眼睛有光,只是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 明珠坐到小小身边“我根本就没生病。” 小小奇道“既然没生病,为什么又说身子不适” “是我嫂嫂不许我出门去。”说到这个明珠就愁,她在家里闷得骨头缝里生青苔,前些天是说天热不许她出去,这几日下了场雨,凉快了还不许她出去。 明珠托腮轻叹,可一转眼珠又笑了,拉着小小道“不成,今儿你定要留下来陪我睡,我可不放你走。” 阿绿捧着冰盆进来,把冰湃的鲜果搁到桌上。 豆豆一闻见果子香气,从小小怀中探出头来,明珠一见豆豆便惊诧“呀豆豆怎么长大了” 豆豆冲她扬扬脖子,十分得意的样子。 小小将豆豆搁到桌子上,豆豆觉得明珠是在夸奖它,便游到明珠身前,让她看看,自己到底长大了多少。 水阁中的婢女纷纷退后,明珠见她们害怕的模样,摆了摆手“你们也下去歇歇,这儿有阿绿侍候就成了。” 只有阿绿一点也不害怕,目光盯着豆豆,饶有兴味的看向它。 明珠伸出指尖,摸摸豆豆的头,这样的宠物,又漂亮又威风,她也想养一条,可想到嫂嫂,还是不敢。 “我要是能养就好了。”明珠想到什么,着人取了首饰盒来,盒里都是她的束发金环,打猎时用来束发的。 每一只都精巧非常,有金有玉,还有嵌宝石的。 明珠拿出一只对着豆豆比划一下,它既是宠物,身上便该有个记认“这个你喜不喜欢” 纯金打造,正中嵌了一颗红宝石,豆豆戴着还大了些,金环套在脖子上,往下滑了滑,豆豆用尾巴尖一卷,卷着金环打了个滚。 明珠看了看小小,欲言又止,拉住她往水阁内的软榻上去,问她道“闻人羽这些日子好不好” 小小想起闻人羽越来越混沌的五蕴之气,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明珠闷着脸“我都知道了。” 穆国公府的事,不是什么秘密,澹王妃为了明珠打听了穆国公府的家事。 穆国公对外说国公夫人是为了养病到山间清修去了,可这种说辞,哪个能信,必是其中有什么事。 小小想了想道“闻人羽的母亲生病是被人害的。” 明珠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她怵然一惊“怎么害的” “她的枕头里有一只魇镇人偶。” 分明夏日,水阁之外蝉声噪噪,明珠还抱着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满面疑惑“那是”还没问出来便恍然大悟,谁是最得利者就是谁干的。 明珠腾一下站起来“竟然是他他竟然还有脸在我的面前说些兄友弟恭的话” 明珠在观莲节的时候见过闻人已。 闻人已与闻人羽有几分相像,对着明珠温言软语,一派温文公子的模样,话里话外都是忧心母亲病情,又说一些与兄长小时候的趣事。 明珠那会儿不曾细想,还是阿绿道,闻人羽四岁上山,闻人已就算是神童,又如何能记得这么多四岁大的事 什么掏鸟蛋,捞鲤鱼,粘知了,那得是七八岁的孩童才有的趣事。 明珠那会儿还不信,许是闻人羽偶尔回家与弟弟玩耍,此时想来,果然是骗她的 小小蹙蹙眉头“他不是好人,你以后不要理她。” 明珠对小小十分信任,小小救过她的命,她说谁是恶人,谁就一定是恶人,气得跺脚“我以后绝不理他了” 阿绿端了一碟细点,摆到小小手边。 小小捏了一块,正不知如何提到皇宫,明珠又转怒为喜,挨着她道“我听说你道门大比两场都是优等,当真是七星宴中头一位女道了” 小小问道“宫里是什么样子” 明珠听了摇摇头“我也没进过宫。” 她虽是郡主,但一直都长在封地王府,连京城都是头一回来。 本来是要进宫的,可圣人病重,免了宗室亲王们觐见,也该去给贵妃请安,可澹王妃偏偏替她报病,不让她进宫去,说宫里规矩太多,不比王府由得她自在。 明珠还生了一回闷气,但她拉着小小的手“你要是能入七星宴,我说什么也要进宫去” 小小低头吃了一块糕点,明珠竟不知道宫中道路,只有看师兄那儿能不能打听到了。 谢玄被曲正请到房中,曲正虽无挂职,但在王府中待遇极高,自己便有一间院子,是方便他家眷来京时居住的。 “咱们先进书房,我叫人把客房收拾出来,谢兄弟今晚便歇在此处吧。” 厨房送了许多酒肉点心来,谢玄大喇喇一坐,打量曲正的书房,把腿一伸“还是在这儿痛快自在” 曲正笑了“怎么,谢兄弟在紫微宫不痛快可是因着不能喝酒吃肉” 谢玄又抻抻腰,懒洋洋一笑“紫微宫的规矩多如牛毛,我那个师叔对咱们也不甚亲和,昨日也不知为了什么竟然罚他的二弟子,姓卓的那个师兄,到后山石牢去了。” 曲正一听,便知是卓一道,卓一道在丹道上的名声,他自然知道,圣人用药也多由卓一道炼制,难道是圣人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他给谢玄倒了一杯酒,状似漫不经心“可我听说紫微真人是十分看重卓道长的,怎么会这要罚他” 谢玄一口气把酒喝尽了,长长吐出口气来,咂咂嘴“痛快”回味一番才又道,“这我可不知,紫微宫里好像没人知道原由,只知道那石牢已经十多年没关过人了,紫微真人一从宫里回来,卓师兄被关进去了,连何时出来都没说,必是干了什么触怒师长的事。” 曲正听见谢玄这样说,越加好奇,澹王府举步维艰,不知这事能不能帮到王爷,他道“圣人设立丹宫,是由袁道长掌管,难道是卓道长用药失误” 谢玄捏着杯子的指尖一紧,姓袁的,那就是袁一溟了,就是他抓了师父。 谢玄搁下杯子,捏起一只烧鸡腿,撕着鸡肉一通大嚼“卓师兄替我师妹看过病,他被关了,别人不方便瞧他,我给他送些吃食,听见他在石牢里自言自语。” 曲正“哦”一声,依旧不甚关心的模样。 谢玄神神秘秘的凑近曲正“我听见他说什么,十六年前,假的假的。” 曲正一听立时道“十六年前,卓道长的兄弟,偷了紫微真人的丹书,这是人人皆知的事。” 谢玄大笑起来“我要是犯事儿,上午犯事,等不到下午师父就能把我拎起来打一顿,这么大的错,隔了十六年才罚他” 曲正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竟能让紫微真人如此发怒。 谢玄一看,曲正也不知道,他心中也早早就料着了,这样的秘辛,若能打听着蛛丝蚂迹自然很好,打听不着,就办正事。 谢玄又给曲正倒了杯酒,咧嘴笑问“曲先生,你进过宫没有” 曲正摇摇头“不曾,怎么谢兄弟有什么想问的” 他不过王府中人,岂能随意进宫。 谢玄道“倒也没什么想问的,七星宴我是志在必得,也得显一显我师父的本事,又不知道皇城里什么模样,怕到时候露了怯,叫人笑话我村气。” 曲正知道谢玄性子骄傲,本领高强,可他出生乡野,最厌的便是被人瞧不起,肯跟他来说这些,便是心里真拿他当朋友了。 曲正哈哈一笑“我虽未进过宫,可宫里什么模样还是知道的。” 他手指沾了沾酒液,先画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又画了两条宫道,告诉谢玄道“这里就是七星宴设宴所在,东西两边都是殿宇,紫极殿在正中央。” 谢玄在给曲正倒酒的时候,在杯子底下贴了一道小符。 曲正本是老成谨慎之人,自己也诧异酒后话多,却还是竹筒倒豆子,将他知道的都告诉了谢玄,说完便把头往桌上一靠,睡了过去。 谢玄将曲正扛回房中,自己也到客房,曲正随口报出殿宇的名称,谢玄过耳不忘。 一座宫城在他心中慢慢构画,闭上眼睛仿佛已经身在宫中。 指尖轻动,剑锋将现。 第97章七叶花 惊蛰 怀愫文 第三场大比, 如期而至。 前两场比试, 谢玄和小小并无意去争夺第一, 反而得了第一。 这第三场比试, 比的是炼丹采药, 采药谢玄小小懂得,可炼丹师父从未教导过。 此时想来, 是师父怕露了形迹, 道门缉书上说他偷了丹书,天下海捕他的道门, 必然会盯着丹炉, 山野乡村中若是起炉炼丹, 岂不叫人生疑。 两人既打定了主意要入宫去找,那就非得个好名次不可, 偏偏在炼丹上一窍不通,还想再上山去问卓一道讨主意。 谢玄去的时候,还给卓一道带了些从膳堂里顺来的菜包子。 白术为了学医, 就在石牢边起了个小棚,他本是农家出身,给自己搭个栖身之所, 隔着牢门,一个授业, 一个学医。 白术接过布袋, 包子还是热腾腾的, 他张大了嘴“谢师叔咱们吃不了这许多。” “那就存着, 反正这儿这么冷,吃的时候烤一烤就行了。”谢玄把整个笼屉里刚蒸出来的大菜包全都给顺走了。 他悄出膳堂的时候,听见火工道人在厨房里骂骂咧咧,骂都骂了,岂能被白骂,干脆折回去,又把酱菜坛子偷了几个出来。 他学着玉虚真人的样子,控风把这几个坛子浮在身后,到了石牢门前,当着白术张大的嘴,剑指一点“落” 酱菜坛子应声落一。 白术看他显这一手本事,眼中冒光,谢玄下巴一点“你收拾收拾,你们师徒在山上总不能干吃白馒头。” 可惜这两个都吃素,要不然这满山野味,随手打几个来,架起火来烤来,再撒点细盐,那才吃得痛快呢。 白术立时道“有我在此,怎么能让师父干吃馒头呢,我想在这儿起个灶,炒点菜煮个汤。” 他还真打算过山间生活,说完就把酱菜坛子抱进棚子里去,罗列摆好,菜包子加酱萝卜,再煮一锅野菜汤,若能有两块豆腐就更好了。 这事儿谢玄小小都比他有经验,小小道“不必起灶,你找几块大石叠起来,在底下起火,锅架在石上,就能做饭了。” 谢玄凑近牢门,石牢中却没有卓一道的身影,白术一边忙活一边道“师父他靠着牢门呢,只有这会儿有天光,师父借天光看书。” 谢玄叩叩石门,卓一道立了起来,他被关了两天两夜,这两夜里无法阖眼,人清瘦了些,面壁几日,不见日光,本就苍白肤色越加惨淡。 卓一道望向谢玄“何事” 有白术在,两人也不能谈什么要紧事。 谢玄挠挠头皮“第三场大比,要比采药炼丹,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卓一道一听便明白了,兄长只粗通丹道,在紫微宫时也只在药炉中看炉火,哪会教他们炼药。 “评等分为两种,采药一种,炼药一种,这苍山之中处处有宝,药材必要在山间挖出才算。” 紫微真人在此建宫,便是因为苍山之中灵气浓郁,不仅对修道大有好处,林中珍宝更是数不胜数。 谢玄龇龇牙,这碰运气的事儿,他从来也不输人“采药不怕,就是炼丹,我与师妹都不会这些。” 卓一道替他算了算“只要能寻得好药,就是不炼丹,也能位列七星。” 他一边说一边不忍,压低了声音“你们还是走罢。” 谢玄看白术去找石头,这才道“师叔,你有苦衷我们明白,兄弟之情不能断,但师父之宜也不能忘,我们不强求你,但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 说着作了一揖,带着小小离开了。 白术回来的时候,见师父还站在牢门边,望着苍山远处,回头四顾“谢师叔和桑师姑呢他们走了” “嗯”,卓一道回转身去,继续坐下读书。 谢玄跟小小并未就此回房,明日就要上山伐药了,今儿得给小小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他还有一件事没告诉卓一道,小小能识木,进了山间,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她立时就能知道,凭他的运势,再加上小小的灵识,什么人参灵芝,还不手到擒来。 “这外头的鸡吃着总不对味儿,咱们逮只山鸡来烤了吃。” 小小去挖野菌野薯,在溪水中清洗干净,把鸡肚子剖开,往里填上野菌野薯,再把鸡肚皮给缝上。 谢玄给这只鸡糊上一层湿泥,扔在火堆里烘烤。 等烤得差不多,用粗木枝扒拉出来,剑柄一磕,土胚裂成两半,把鸡毛也一起带了下来,用大叶托着熟鸡撕开了吃。 里头野菌野薯都沾满了鸡油,洒上一点细盐,谢玄一口气吃了半只。 这还是入了紫微宫之后头一顿痛快饭。 谢玄夸赞道“等找着了师父,也这样做给他吃。” 他这话是平日间与小小常说的,此时说完,二人又一齐静默。 小小放下手里的馒头,再吃不下去了。 豆豆却不知道爹爹妈妈为何突然不吃,还以为是他们吃饱了,叼起半只鸡架子,吃得摇头甩脑。 谢玄扣住小小的手,两人在山间静坐,拉着小小的手站起来“走罢。” 池一阳站在台上,目光扫视场中,一共余下三十余人参赛,紫微宫与奉天观各留一半,他的目光在谢玄的小小的身上停留片刻,又滑了过去。 洞灵道端坐在台上,听池一阳说第三场大比的规则,抬眉与他对望,交换了个眼色,又低头喝起茶来。 池一阳道“今番大比,与往岁不同,不比炼丹,只比采药。” 谢玄微微蹙眉,怎么突然就改了规则。 池一阳接着又道“每人在签筒中掣一枝签,按签名上头罗列的药名取药,交上草药,先到者先得名,以明日此时为限。” 池一阳说完,两个道童抬出一只签筒来。 竹子签筒内空空如也,洞灵道人拂尘一甩,从他袖中飞出几十枚竹签,一一投入竹筒。 池一阳大袖一挥,示意参加大比的门人上前抽签。 奉天观抢先上前抽签,成队,顷刻便将签筒中的竹签抽掉了一半,三十余人背着竹篓药锄四散开去。 小小谢玄走上前去,签筒中只余下最后两枝签,谢玄一把抓了出来,将纸卷摊开,就见每张纸上罗列着六种药材。 二人虽不通炼丹,但都识得药材,两张纸上的药材一模一样,都是寻常物,并不难得,若是要夜明砂、五灵脂,那一时之间还真无处去找。 但谢玄还是皱起眉头,其中几种此时根本就不生长,谢玄拿着纸卷思索片刻,对小小道“这不是让咱们入山采药的。” 小小立时说道“药田” 谢玄咧嘴一笑“咱们就去药田先探探路。” 这些药材若真在山中采集,运气好的,一天至多只能凑齐三四种,若是去紫微宫的药田,那这些寻常药物立时就能采齐。 谢玄小小到的时候,药田边竟然无人看守,而田边围栏有被破坏的痕迹,泥上脚印还是新留下的,脚印边上几点黑灰,看着像是什么东西烧落下的灰。 小小轻声说道“有人看守。” 谢玄微微点头“咱们一起,我引人出来,你发暗器。” “好。” 好字话音才落,谢玄便踏入药田,他留了个心眼,脚底虚踩,看着是踏入了药田,但脚没沾上药田的土。 他刚走一步,药架后便簇簇一动,小小一枚银叶飞出,刮过那人头皮。 那人差点被刺中,跳了出来,盯着谢玄的脚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他根本就没踩实。 只要踏入药田,脚底一沾药泥,便中了火符,火符吞噬人身上一切丝绸棉布,从脚到头,只烧衣服不烧皮肤。 这符咒,小小和谢玄在卓一道的书中看见过,是他为了守护药田不被人为破坏研究出的符咒。 既不伤人性命,且又十分促狭。 谢玄虽没想到药田还在用卓一道的符阵,但他脚不沾泥,自然避了过去。 一人已然暴露形迹,埋伏在药田中的人接二连三跳出,个个身着短打,手持长剑,结起阵法,攻向谢玄。 他们都曾瞧见过谢玄大比之时在桩台上的身法,防着他腾挪闪避,七八柄长剑结成一片寒光,从头顶罩落下来,想先绝了他的逃生路。 头顶寒光一罩,脚下长剑刺来。 谢玄扬眉后仰,身势大开,借转身之力一剑挥挡出去,风势增强剑力,一剑便把七八柄长剑荡开。 谢玄向后一跃,出了药田。 还以为这些人会追出来,谁知他们一看谢玄出去,便守剑立地,不再追击。 谢玄恍然,这是大比已经设置好的一环,药田有看守,那药房也一样有看守,他踩上围栏一看,只见药田后的小屋里,果然捆了几个人。 被火符烧得灰头土脸,分不清究竟是哪一观的道士了。 谢玄看了看手中长剑,一柄剑要对付八个人时间太长,又不能当真伤人性命,眼睛一扫,扫到了捆围栏的麻绳。 他跳下去,撤剑取绳,与小小对望一眼,又飞身闯进药田。 谢玄一入内,七八人同时抢攻上来,谢玄身子突然发力,用肩撞倒两个,一团麻绳在他手中舞得仿佛长鞭。 其中一个紫袍道士哼笑一声“找死” 麻绳尾端碰上药泥,簇一下燃起火星,谢玄也是艺高胆壮,竟将麻绳一抖,把麻绳抽回到自己面前。 将到面门前,一跃而起,脚掌踏平火星,再次击出,正打在那个说“找死”的道士身上,他笑嘻嘻道“多谢师侄提醒。” 麻绳在他手中,仿佛一条灵蛇,一气卷了五六柄长剑,谢玄一条手臂缠住麻绳,用力向后拉扯。 那几人相叠相撞,一个不稳便跌倒在地,还有四人牢牢攥着剑柄,以四人之力与谢玄一人相抗。 他们哪里知道谢玄能借风之力,风势微渺,风力便小,风势一大,人人扎紧了下盘,紧咬牙关,与谢玄拼力。 小小一直都在药田外,谢玄与人对战,她便将银叶一枚枚飞出,割取纸卷中需要的几样药材。 托在银叶之上,慢慢收回。 等药田中再没有他们想要的药材时,小小收回银叶,将草药放入布袋,扎紧袋口,冲药田中还在你来我往的几人喊了一声“师兄。” 谢玄绞着几柄长剑,正在作拉力状,一人引得三四人向前倾,听见小小唤他,一下松开手去,那三四人齐齐后摔,摔进了药田。 谢玄脚尖一旋,跃出药田,拿过布袋,对几位守药田的道士拱拱手“多谢赠药。” 那几人虽被打的东倒西歪,但既然谢玄出了药田,他们都不再跟随,拾起长剑,放谢玄小小离开。 谢玄将药袋放入竹篓,细数一遍,六味药材中就只有一样药田中没有,就是七叶一枝花。 此时正是成药盛季,药田之中不可能没有,谢玄抬眼一看,就见南边药田锄得干干净净,显是将七叶一枝花都收了起来。 既然不在田中,那就在药房中,谢玄扭头去看药田边的药房,守田道士叹息一声“真没有了,谢师叔就饶了咱们罢。” 他们心知打不过谢玄,齐齐让出路来,让他去药房中一看,果然什么药材都没有。 其中一个点点苍山“此物山间易得,谢师叔莫要再为难咱们。” 他话说得这样客气,谢玄看再找也找不到,牵着小小往山间去。 他们二人先闯了药田,再入苍山,是最晚入山的一批,苍山入口处只有寻常花木,这里生长的草药,早就被紫微宫采走。 二人也不多作停留,快步往苍山深林中去。 行了片刻就听见前方林中有打斗声,谢玄跃过长草,跑到前面,先闻见一股刺鼻的气味,他用袖子掩住口鼻,示意小小不要过来,眼睛一眯看地上倒着一个穿紫袍的紫微宫道士。 第98章仗蛇欺人 惊蛰 怀愫文 谢玄将他翻过来, 探了探鼻息, 人还有气。 药篓散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都被掏得一干二净, 显然是他孤身一人入山,挖到了纸卷上的草药,却被奉天观的人夺走了。 黄色粉沫被林中的风给吹散, 谢玄将人扶到树边, 往这人脸上喷了些水,这人却还紧紧闭着双眼,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小小伸手摘下一片沾了黄粉的叶片,卷起来叠着,塞进包里。 谢玄握着小小的手“咱们走。” “不管他了么” 谢玄摇头“奉天观只想要药材, 并不想害人性命, 他成群,趁他不备,就算不杀他, 也能伤了他, 可只用药粉迷晕他,显是不想伤人。” 小小从袖中拿出纸卷, 摊开说道“我与师兄的纸条上,就只有一种七叶一枝花相同。” 谢玄翻着这人的衣裳, 从衣襟中翻出了签条, 上面罗列的数种药材, 也有七叶一枝花, 看来所有人都必须到山中来采这味药材。 谢玄又将纸卷塞了回去,砍掉树前一片长草,让他躺得更显眼些,这里还不是林间最深处,很快就会有采药的紫微宫人发现他。 谢玄带着小小往林中去,走得越久,打斗的痕迹就越是多。 奉天观的人不管挖不挖得到药材,只要伏击了紫微宫的人,就等于淘汰了对手。 谢玄眯眼望向四周浓荫幽林,安慰小小道“不怕,上回我就没打痛快,他们若是真的敢来,倒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的真本事。” 小小扣住一枚银叶,谢玄手握长剑,连豆豆都从竹篓中抬起头来,小脑袋时不时探望林间,蛇信微吐,预备好了若是有人来抢东西,就狠狠咬他们一口。 可一路上都未见到奉天观的人,反而遇上了紫微宫的人。 紫微宫人原来都是单独参赛,此时也结伴而行,其中一个还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同门,双方打一照面,那几人就按住长剑,凝步不发。 先是扫过谢玄和小小的药篓,见他们篓中并无七叶一枝花,这才松一口气,剑尖往下“谢师叔,桑师姑,可曾遇上奉天观的人” 谢玄摇摇头“不曾。” “他们必是看谢师叔武艺高强,才不敢招惹的。”其中一个忿忿难平,“大家各凭本事,曾师弟的药篓都被抢了,人也被打伤了。” 等紫微宫的人发现,已然着了奉天观的道,谁能料到奉天观竟然这样不要脸,找不到药就干脆明抢。 “咱们有十几人上山,如今就只作下几个人了。” 奉天观有备而来,他们防不胜防,只能在山间找同门结伴而行,一人找药,一人把守,可到现在也没找齐七叶一枝花。 药田药材成熟,是因光照水源合适,而山中草药要找已经成熟的,并没有那么容易,那个姓曾的门人,就因为找到一株,被奉天观盯住,这才受了伤。 谢玄还是那句话“他们不来便罢了,若是来了,想走也没这么容易。” 平日里紫微宫的门人与谢玄小小格格不入,此时又生出敌忾之心来,抱拳道“奉天观如此卑鄙,咱们不如也结伴而行,虽不抢他们的,也不能让他们白白抢了去。” 这是想邀谢玄小小同行,谢玄扫了扫这几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狼狈,这是想让他出头挡煞,他与小小有大事要谋,奉天观与紫微宫,打得越是热闹,越是有利。 当下也不拒绝,点一点身后树林“那儿倒着一个,也不知是谁,我与师妹还未能找到七叶一枝花,想进到林中去。” 那便是不能一起走了,打头那人也听出了谢玄的意思,料想他们这许多人,总不至于再被奉天观的欺负,跟谢玄辞别“谢师叔桑师姑小心保重。” 他们本来也只找到两枝,若是谢玄出力,就得让给谢玄,不如自己跻身七星宴。 一面走一面商量“宋师兄出力最多,该是宋师兄的。” 姓宋的道士便道“这七叶一枝花是俞师弟得来的,该由俞师弟入选。” 谢玄与小小把这些人远远抛在身后,越走越深。 待到四下无人时,小小便松开谢玄的手,站到林木间,一点阳光透过叶脉投射在她脸上,她闭上眼睛,心中默默想着七叶一枝花的模样,一边放空神识。 轻风拂过发梢,渐渐与这林间花鸟松风融为一体,四周皆暗,只眼前那一点碎光,铺成长路。 小小迈出一步,谢玄紧跟在后,替她将身前的碎石扫开。 小小每走一段都会停顿片刻,由得那光来指引她,越是走,林间枝桠越是低,圆石磊叠,粗枝上渐生青苔,显是到了个少有人进入的地方。 小小脚步一停,睁开双目,对谢玄道“师兄且住,我去一步便来。” 矮身穿过树丛,拨开一片长草,下面正是两株七叶一枝花。 这两株草药也不知在此生长了几年,七枚叶瓣,瓣瓣舒展,青翠欲滴。 此时采摘还未到季节,并非药效最好的时候。 小小并不直接摘下,从竹篓中拿出药锄,将周边泥土挖松,连根带土一并挖出来,用布巾包裹住草药。 她捧着草药移到竹篓中,背着药篓出来,就见谢玄与五六个奉天观的人对峙。 那几人看见小小篓中两株药草,眼前一亮。 他们把能抢的抢了个遍,本不想惹上谢玄的,谁知谢玄竟这样好运,挖到两株年头最久的七叶一枝花,比他们挖到抢到的都要大上一倍。 五人互换个眼色,其中一个压低了声音道“师父可是交待过的。” 洞灵道人说了,只要是紫微宫的,都可以伏击抢夺,只不能惹上谢玄。 另一个手提药篓道“咱们一共才只得了四株,哪够五个人分的,你既要让,你让了就是,倒还省了咱们的功夫。” 那人自然不肯,不再说话,五人有志一同,缓步逼进谢玄。 其中一个,脚步慢些,向小迫。 想先拖住谢玄,先将药草抢来。 他还未近前,豆豆便从竹篓中钻出,张大嘴巴嘶吼一声。 那人见豆豆通体赤色,被吓得退了半步,四人中的一人喊道“你这蠢材,它既是人养的,必是拨了毒牙没有毒性,还怕个甚。” 豆豆一听,愈加恼怒,张嘴就要叫那人瞧瞧自己到底有没有牙。 小小按按它的头,两只袖子一抖,从袖中抖出银叶,银叶瓣瓣飞在身侧,宛如林间蝴蝶环绕在小小身边。 她青衣素裙微微飘动,银叶寒光闪成一片,不言不动,就将那人震摄在原地,就怕小小银叶齐发,万叶穿身。 谢玄长剑一挑,剑光连点,借势先刺一人,旋身再伤一人,眼看五人都在他剑下败走。 其中一个拿出竹哨,吹了两声。 谢玄以守势立剑,望向林间,耳廓轻动,听见有人从远处赶来。 那几人知道打不过谢玄小小,便干脆召唤同门,奉天观几乎人人都有战力,十几人一同围攻,难道还会输了不成 谢玄退后一步,与小小并肩而立,一个长剑挡胸,一个银叶细颤。 豆豆探出头来,伸长了蛇身,冲敌人嘶嘶两声。 打头的那人嘿嘿一笑“你们两个人,就算再加上一条蛇,也打不赢我们,不如乖乖交上草药,看在可放你们一条生路。” 谢玄生平最恨受人威胁,他冷哼一声“作梦” 说话间,十几人已然近前,从四面八方向谢玄小小围拢,将他们团团围住,困在圆圈中心。 两方汇合,互换眼色,这事既不能善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将他们留在这里,等紫微宫那帮子脓包找过来,他们只怕被野兽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谢玄四下一扫,轻声叮嘱小小“我托你一把,你先跳到树上去。” 小小点了点头,她拳脚功夫不行,但站在树上就能操控暗器帮助谢玄。 两人都做好了要做场硬仗的准备,谁知那些人还不曾围上,豆豆便从竹篓中蹿出来,昂着脑袋“嘶嘶”两声。 林风杀机一现,虫鸣鸟叫绝于耳畔,只有轻风拂过剑尖。 豆豆一叫,林子里突然便热闹了起来,“沙沙”声由远及近,先时如微风穿林吹树,接着似大雨倾盆而下。 谢玄闻见一股湿腥气,一把环住了小小的腰,将她抱紧,腾空而起,落在树梢。 就在他们飞身站到树梢之际,林间四面黑潮滚滚,定睛一看,是一条条黑花蛇。 因数量众多,看上去似林间潮水拍岩般汹涌而来,那“沙沙”声,便是蛇行过长草碎石发出的声响。 方才还将谢玄小小团团围住的奉天观门人,一个个头皮炸开,他们哪里见过这许多的蛇,举剑乱斩,斩杀小蛇,惹怒了群蛇蛇王。 它长嘴吐信,群蛇便扑围上去,它们并不咬人,纷纷张嘴吐出口中瘴气,那人还知道掩住口鼻,可没一会儿就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豆豆用尾巴尖儿碰碰谢玄,摇头晃脑,这些人在哪儿动手不好,偏偏在黑花蛇的老巢外动手。 余下那些想突围逃跑,可走到哪里都有蛇,有几个爬到树上,可蛇也跟着游到树上,那人急中生智,喊道“谢玄你不叫这些蛇退走,你自己也走不成” 谢玄挑眉一笑“谁说我走不成” 当着奉天观那群人的面,谢玄一脚踏碎树杆,树杆并未落地,反而浮空而起。 谢玄小小并肩站在树杆上,树杆平稳滑过那几人面前,穿过树梢离开这片蛇潮。 走的时候,豆豆还嗖一记冲那个说它没牙的人咧开了嘴巴,给他瞧了瞧嘴里两颗小尖牙。 谢玄和小小是第一第二位交上药材的,道童细声问道“是哪位第一” 谢玄点点小小“她,她是第一。” 道童满脸敬畏看向小小,她是道门大比中,头一位女状元。 第99章摘冠去 惊蛰 怀愫文 谢玄小小夺魁, 在池一阳意料之中。 他并不知道林中那场争斗,还以为奉天观按说好的那样放了水, 端坐上首,缓缓微笑“谢师弟桑师妹如此成就, 师伯师父必定开怀。” 谢玄也扯着脸皮假笑一声“池师兄,客气客气。” 扫视一圈,紫微真人并没出现,今年的这场道门大比, 还真是潦草得很。 他二人得了状元榜眼之后, 久久都无人再来交药材, 池一阳先还能持得住, 请洞灵道人一起喝茶。 等天色越来越暗,一个奉天观的人都不见,洞灵道人和一阳真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第三场大比之前, 卓一道被关进后山石牢, 池一阳从他手中接管大比,改了赛事, 为的就是让奉天观在七星宴中位占四席。 怎么除了谢玄和桑小小, 竟没人从那林子里头出来。 池一阳越等越是疑惑, 看了谢玄一眼“谢师弟, 在林中可曾见到旁的门人” 谢玄摇了摇头“不曾遇见。” 洞灵道人暗道, 难道是自家那些不长眼的, 惹着了谢玄, 可就算如此, 也不该没人出来,他站了起来“还该进去看一看才是。” 池一阳伸手拦住“再等一等。”说好的明日午时,此时就进山,未免太着急了些。 两人正在商议,五六人互相搀扶着步出石道,抬眼一看俱是紫色衣衫。 紫微宫门人一见,大声欢呼,这七席全由紫微宫拿下了。 这大大长脸的事,池一阳却脸色难看,直到这些人走近了,他才放缓脸色,问打头的闻人羽“阿羽,这是怎么回事” 闻人羽拎着药篓,往地上一放,篓中就只有一株七叶一枝花。 余下的人身上都有打斗的痕迹,有的连药篓都丢了,一个扶着一个走到池一阳跟前“池师伯,奉天观门人纠集行凶,抢夺草药,咱们孤掌难鸣,被他们抢空了。” 另一个道“若非闻人羽师叔赶来,咱们都被困在林中,出不来了。” 他刚说完,紫微宫门人便哗然出声“奉天观如此行事,实在卑鄙” “还请师伯为我们作主。” 池一阳打量了闻人羽一眼,问他道“阿羽,你可看见奉天观门人行凶了” 闻人羽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我半路遇上他们,听他们说被奉天观的埋伏,在附近找了许久,也不曾找到奉天观的人。” 池一阳脸色稍霁“那就等等奉天观的人,看看他们怎么说。” 那几个被抢走了草药的门人相顾愕然,都不肯信池一阳竟然不帮着紫微宫说话,其中一个道“好我便要同他们对质,看看他们有没有脸承认草药是他们自己采的。” “本就是我们自己采的”奉天观门人三三两两的出现,不比紫微宫人形容狼狈,他们个个都衣冠整齐,人人篓中都有一株七叶一枝花。 “你们自己采不到药,就诬赖咱们抢了东西,好不要脸”那人将药篓一放,把挖到的草药摊开。 两边吵成一团,道童看着池一阳,不知要如何评断。 池一阳拂尘一甩“肃静。” 紫微宫人人都在等他出来主持公道,可谁知池一阳道“第三场大比,比的就是限时交出药材,人有我无,便是输了。” 谢玄挑了挑眉头,这个池一阳,很不对劲。 他想自己的徒弟得胜,耍些小手段来对付谢玄,只能说此人心不正,可他这番作为,是为了让奉天观压了紫微宫,那就大大奇怪了。 闻人羽立时道“岂可如此,池师兄若不能定夺,就该禀报给师尊才是。” 池一阳瞥他一眼“师父有要事要办,大比之事全权交给了我,我说的话,便是师父说的话。” 说完看了小道童一眼“还不按数记等” 小道童脸都涨红了,可也只能老老实实,将奉天观门人的名子,写在名册上。 连闻人羽都被顶了回来,余下那些徒众,更是无话可说,纷纷盯住池一阳,若真似他所说,那整个紫微宫,就只有闻人羽一人能入七星宴了。 池一阳顾不得全观众议汹汹,对闻人羽道“阿羽进来。” 闻人羽迈步向前,几个门人还缠着他“闻人师叔,你可万万要替我们辩白,怎么能让小人得志” 闻人羽刚进内室,还未开口,池一阳便道“你做得很好。” 闻人羽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池一阳是在说他方才否认看见了奉天观的人,他刚要辩解,就听池一阳又道“这是师父的意思,那几个差一点就坏了师父的事儿。” 闻人羽怔在原地。 池一阳看他这模样,耐下性子,师父可真是年老多慈,这哪里是收来的小徒弟,倒不如说是小儿子,偏疼偏宠,不经风雨。 “七星宴那一天,你要做些准备,到时有你的好处。” 池一阳猜度紫微真人的意思,是想捧一捧这个小师弟,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提前透露两句,也好让闻人羽有个准备。 闻人羽却还在问“是什么事” 池一阳自然不能把奉天观的打算,和紫微真人的应对告诉他,只对他道“听师兄的就是,七星宴后,只有紫微宫,没有奉天观。” 闻人羽心中一跳 “我想见见师父。” 池一阳皱眉,真是不识好歹,怕他再纠缠方才的事“师父当真不在观中,他入宫去了。” 闻人羽退出门外,目色茫茫望向苍山,他望着等在门外那几张殷切的脸,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那几个徒众为了这三年一场大比,每日勤学苦练,三年光阴,根本就不在人眼中。 有个第三代的弟子上前一步“闻人师叔” 闻人羽无力抬手,摇了摇头。 他不敢抬眼去看诸人失望的目光,也不愿意被母亲关怀,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不点灯火,在房中枯坐,隔得一会儿,听见门前有什么小东西正在蠕动的声音,走到门边向外一望。 三七手里拎着个大食盒,吃力得拖上来,想摆在他门口。 三七一见闻人羽开门,欢声说道“闻人师叔今儿膳房做了糖烧饼,我特意给你送来的,还热着呢。” 一面说一面悄悄咽口水。 闻人羽打开门,蹲下身去,从三七手中接过食盒“三七,你是为何要修道” 三七呆住,他不明白为什么闻人师叔要这么问,但他老老实实道“娘亲要改嫁,把我送来了。” 闻人羽摸摸他的头“那你,喜欢紫微宫么” 三七这下笑了“喜欢大家一起吃饭一起练功。” 闻人羽打开食盒,摸出两个还有些烫手的糖烧饼,塞进三七手里,看着三七明亮的眼睛,笑道“你喜欢就很好。” 三七一走,闻人羽便上山去,一步一步走向紫微真人的精舍,身前是苍山松雾,身后是漫天云霞,每一步心中都愈加平静。 上山千层石阶他不用武功,一直走到月上中天。 在紫微真人精舍前直直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精舍中空无一人,只有侍候紫微真人的道童闻声赶来,看见闻人羽跪着,不敢上前,轻声道“闻人师叔,太师父不在。” 闻人羽并不答话,小道童便退了回去,还给他送了一盏灯来。 闻人羽阖目跪在门前长思,长烛燃尽,落了一地烛泪,等火苗“噗”得熄灭,闻人羽才睁开双眼。 伸手解下颈中那枚平安钱,将道符与平安钱缠在一起,摆在门前石阶上。 闻人羽回到竹屋,明氏守在灯前等他,见他回来喜笑颜开“娘听说你得了三句,是探花我给你做了素馅的小饺子,你且等等,我蒸给你吃。” 闻人羽坐在桌前,一声不出,明氏下了一碗素面,面底下卧两个鸡蛋,蛋白微凝,蛋黄流动,捧到他面前“吃罢,饿了罢,是不是与师兄们庆祝去了” 闻人羽捧碗便吃,连汤也喝尽了,鼻尖微微冒汗,终于有了人气。 “我不当道士了。” 明氏一时阒然,眼中跟着垂下泪来,抬起袖子一抹“好,你不愿意当道士,咱们就不当道士了。” “你愿意读书也好,作生意也好,娘总在你身边。”十八年夙愿,一朝得偿。 闻人羽黯然,不当道士,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条路走“我出去片刻,母亲不必等我了。”说着去找谢玄小小,问问谢玄要走哪一条路。 他就算夺魁,也绝不会入朝供职,闻人羽十分好奇,他会怎么选择他要走的路。 谢玄与小小关在门中画符磨剑,他还去了一趟市集,让纸烛店替他扎两个人,一个男子一个女子,男的英俊魁梧,女的灵秀飘逸。 付了一大笔的银子,等着收货。 男纸人是谢玄,女纸人是小小,到时贴上符咒,蒙混过关。 谢玄拿着法咒道“只怕刀剑不能进宫,咱们还得再做准备。”他想去弄一把章九行那样的拂尘剑。 七星宴时要穿宽袍罗衣,拿一柄大拂尘,也就不甚起眼了。 至于小小,倒要多谢明珠,明珠打的那些薄叶片,拼在一起就是银蝴蝶,缀在发间,用时取下,再带一把钢针。 “咱们必会遇上阻碍,这回不能手下留情,必要伤人要害。” 伤人要害莫过于刺人眼睛,小小咬住唇,想到人的眼睛被刺伤流血,便有些下不了手。 谢玄也知道小小心慈,要她出手伤人,实在强她所难,摸摸她的手道“咱们会躲着人,到实在不行的时候,再下杀手。” 小小点了点头“我知道轻重。” 两人只有一个皇宫的大概图,便敢凭一腔孤勇闯宫禁。 门轻响两声,谢玄将长剑符咒藏在床中,打开门就见闻人羽站在门边,他不看小小,只看谢玄“谢兄,请借一步说话。” 谢玄跟在他身后,闻人羽道“我明日就离开紫微宫了。” 谢玄两只手撑在脑后,微一诧异又懒笑起来“那赶情好啊,这地儿也不是什么福地洞天,你终于要活得有点人气了。” 此时的闻人羽,傲气全无,他微微一笑“不能与谢兄同列七星宴,实在有些遗憾。” 谢玄道“要是更久一点,咱们说不定能处成朋友,我也挺遗憾的。” 但他们注定不会是朋友。 “有这一句,不负相交。” 谢玄啧一声,转身扬手,走了两步,留下一句“你不去七星宴,是件好事。” 虽不是朋友,也不必为敌。 小小守在门前,迎接谢玄回来,远望一眼,闻人羽的五蕴之气,突然之间又清澈了。 第100章凤鸾宫 惊蛰 怀愫文 七星宴当日, 宫中派了车马来紫微宫接引。 闻人羽摘冠离宫,七星少了一星,奉天观又补上一人,几人穿着礼部送来的礼袍,骑马进城。 小小既在七星之中位列第一,便是头一个骑马进城的, 一路走过朱雀街, 往宫城去。 今日正是七月七,城中自七月朔起便起了七星斗坛, 引四方拜祭。儒生们也要在今日拜魁星, 求考运。闺阁女乞巧斗巧, 街上男女老幼逛四边集市, 等着夜里放烟火,看灯会。 长街熙熙攘攘, 热闹非凡。 小小驭马进城,街边都是游人,人人都惊异今岁得魁的竟然是个坤道,涌在路边想看看小小长得什么模样, 竟能在大比中打败所有对手,得了状元。 高头大马,衬得小小纤细娇弱,锦袍灿烂, 人却素面朝天, 目色空濛, 意太出尘,竟叫人群为之一静。 谁也没料着,七星魁首竟会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还生得这般仙子模样。 小小目不斜视,更引得一众人围观。 有个手中提着一篮荷花的女子,翘首瞧她,提着花篮爬上酒楼,等小小骑马经过,便往她怀中投了一枝荷花。 她一面笑一面掷,一把就将花扔歪了,眼看一株清荷就要落地,小小自袖中探出指尖,指尖一绕,那只枝花飘然升起,落入她手中。 紧阖着花苞分层叠瓣,次第绽放。 有个画师站在窗前看见,连连呼唤童子取纸笔来,几笔勾勒出小小长裙环佩,手执花枝的模样。 第二个入城的是谢玄,他剑眉星目,俊朗非凡,身后背着一长一短两柄剑,手中松松拎着缰绳,入城几步,便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谢兄弟” 谢玄回头一望,看见大胡子坐在酒楼上,身边已经摆着七八个酒坛子,谢玄一直想要见他,可有大事要办,抽不出空来。 抱拳道“胡大哥,欠你一顿酒,我还记得”今日不喝,总有来日。 大胡子哈哈大笑“我请你吃酒” 京城中开道门大比的赌盘,赢面最大的就是小小和谢玄两个人,他们二人横空出世,既非奉天观,又非紫微宫,虽有个玉虚真人徒弟的名头,可据说只有十五六岁。 赔率虽高,但少有人花大钱压在他们俩身上。 大胡子第一好酒,第二好赌,喝了酒就要赌一把,刚得了穆国公的赏银,见酒楼中下签的人都押在闻人羽身上。 他很气不过,趁着酒劲,把全部身家押了谢玄小小。 要赌便赌一把大的,押谢玄第一的时候,想到谢玄对他师妹万分上心,干脆押小小第一,他怕是城中下注最多的。 紫微宫一人都没入列,城中下注的都输了个精光,大胡子这一把赚得足,给他说媒的媒人把门坎都踏破了一层。 谢玄拱了拱手算作告别,大胡子那些同僚纷纷问他是如何识得榜眼的,大胡子一高兴,把全桌的酒都给请了。 再走上一程,抬头望去,宫门就在眼前了,谢玄目力极佳,将眼前景色与心中图画一一应对。 小小忍不住回身,看了谢玄一眼,谢玄冲她笑了笑,安抚她不必害怕。 到了宫门口,被兵丁拦下“还请各种仙长下马步行。” 果如谢玄猜测的那样,他们身上背的刀剑都要上缴,不许带进皇城中去。 谢玄笑眯眯道“我这剑是桃木的,总能带进去罢,沾一沾皇家贵气,往后斩妖除魔,事半功倍。” 兵丁看了眼长官,长官接过剑去,看果真是桃木的,这才放行。 余下那些几个奉天观的,似是早就料着了,根本就没带兵刃出来。 谢玄知道奉天观有自己的事要办,两边互不涉便罢,可进入宫城,每行几步,都觉得在被人窥探。 他察觉古怪,就愈加留心,越听脚步声就越是不对劲。 奉天观那几个人还没走到转弯处,便放缓了脚步,仿佛知道要从这里穿行而过,他们显然十分熟悉宫中的道路。 他们一面走,一面还偶尔问问宫中的路,引路太监躬身作答,可脚步却透露秘密。 待将人引到云梦泽玉台畔,谢玄趁落座之机,凑到小小身边,压低声音道“宴非好宴,见机行事,咱们也许不必大动干戈就能脱身。” 小小微微点头,这宫城这么大,他们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起炉焚香,用卓一道的那滴血找师父。 天色一黯,云梦汉中便点起盏盏水灯,自玉台上望出去,分不清是水灯还是天灯,点点莹光照亮玉台。 既是七星宴,便该由圣人出面点七星。 天都黑了,圣人却迟迟未曾驾临,谢玄与小小寻机走脱,一直在饮素酒水,想找个更衣的借口离开宴席。 而奉天观那几个,竟连素酒水都不碰,筷子沾沾素食,等得越久,就越是肃穆。 满座七星之外,还有宗室女眷,分坐在玉台一南一北。 明珠远远看见小小,举起一只红灯,冲她打招呼,小小只当没有瞧见,一杯又一杯往袖子里倒素酒。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能找师父的时间不多了,谢玄使了个眼色给她,她便对身边的宫人道“麻烦你,我想更衣。” 宫人将小小带入静室“我替仙长宽衣。” 若是罗衣锦袍沾上气味,未免不雅,小小摆一摆手“不必。” 等那宫人转过身时,她一道灵符贴上,宫人瞪着又眼,不动不动的定在那儿。 小小赶紧解下身上的罗袍,将纸扎人儿取出来,谢玄本欲研究紫微真人将仙鹤变大变小的法术,谁知此术就写在卓一道那本密札中。 纸人由小变大,有一人那么高,小小走到纸人面前,剑指注灵,自额间抽一点灵光注入符咒,再将符咒贴在纸人后心。 纸人肌肤发丝慢慢有了活气,只是目色还是两轮死黑,小小将脱下来的罗袍套在纸人身上,从袖中抖出小纸人。 大的这个只是形似,神不似,而小的这个就聪明机变得多。 将小纸人塞进大纸人袖中,小小喃喃念道“九星顺行,元灵散开,心神丹元,令我通真。” 咒术一毕,纸人眼轮一转,小小分自己一丝神识入注,让纸人行动如她,虽不能言,起码能挨过这场宴会。 小小翻身跳上房梁,指尖风刀一把揭下宫人后背的符咒,符咒顷刻化为飞灰,宫人一个恍惚醒了过来。 纸人小小碰了碰她,微微一笑。 宫人“哎哟”一声“仙长已经好了,该让我侍候才是。”说着提起灯笼要往外走。 小小只要等她们离开,再跳下去与谢玄汇合便可。 谁知宫人才打开门,就有一道红衣人影冲了进来“小小我方才一直同你打招呼,你都没瞧见我” 竟是明珠带着阿绿来到静室。 小小蹙了眉头,明珠已经握住了纸人的手,摸上去冷冷的,滑滑的,略一触碰,纸人便将手抽回去。 明珠也不在意,小小的手一向是很冷的,她拉住小小的袖子“你陪我一会嘛,咱们都好久没说过话了。” 小小摇一摇头,明珠噘起嘴来“我知道你得了魁首,高兴的晚上都没睡着觉,你见我怎么这样冷淡” “阿绿”与“小小”一照面,便知道眼前这个不是真人。 他这辈子炼魂剥皮,眼前是人还是“物”,一眼就能知道,立在明珠身侧,用目光在整个屋中搜寻一回,虽没找到小小的藏身之处,却知道这是他们二人故意为之。 “阿绿”嘴角一翘,目光都闪烁起来,这两人想在宫中干什么 他软语道“郡主,圣人就要点七星了,还是让小小姑娘回宴中罢。” 明珠恍然“你害怕了,是不是别怕,圣人身子一好脾气也好了,一点也不吓人的,你放心罢。” 说着自入静室更衣,阿绿并未跟在身后,她假意伸手替小小整理袍衫,往纸人身上贴了一道符咒。 若说方才这纸人只有七八分相似,这道符一加,立时就像个真人,站在人身边,还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喘气。 呼延图虽不知道小小谢玄要唱一出什么戏,但一想便是对皇帝不利,那他就为这场戏添一个彩。 做完这个,看了看明珠,得找个什么地方把她安置好,他也有事要办。 小小好不容易等到明珠离开,这才从房梁上跳下来,谢玄已经在山石后等了她许久。 “怎么这样晚,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碰见明珠了。”小小匆匆说完,取出香炉,在香炉中插进一根香,她深吸口气,望向谢玄。 谢玄从怀中取出瓷瓶,将卓一道的一滴血,滴到了小小掌心中。 那滴血离不久,存在瓶中,色泽暗红,滴到小小手掌中,仿若一颗朱砂痣,小小将血滴凝于指尖,缓缓伸起。 香顶火星一燃,化作一缕红烟。 “三魂去处显踪迹,七魄追聚来复明,急急如律令” 那道红烟倏地升空,往一片宫室飞去,谢玄一把搂住小小,御风而起,趁着夜色,追寻红烟而去。 红烟飘飘渺渺,飞丝一般在夜色中游弋,宫中少树少花,谢玄不得不升高飞空,才能不被四方望火楼中的兵丁看见。 只见红烟钻入一处宫室,谢玄立即跟着落地,那道烟直钻进紧闭的宫门去了。 门上挂着一块牌匾“凤鸾宫”。 谢玄一怔,这是先商皇后的宫室,师父怎么会在这儿 此处宫门紧锁,无灯无烛,院中乱石荒草,显然已经荒废了许久。 小小谢玄对视一眼,齐步上阶,走得近了方才瞧见宫门上斑斑驳驳,有黄符朱砂的痕迹,墙上门上廊上处处皆是。 谢玄走到这里,突然胆怯,指尖还未碰到门环,便蜷了蜷了,竟不敢伸手推门。 小小目中忽然流下两道清泪,她一下伸手捂住耳朵,谢玄急问“怎么” 小小哭得喘不过气来,谢玄把心一横,一脚踹开了大门,就见正殿之中摆着一口红漆木棺。 第101章红兜衣 惊蛰 怀愫文 殿门一开, 一股阴气扑面而至,分明七月,殿中却雪片纷卷。 谢玄一把扶住小小, 从怀中掏出符咒, 贴在她额间, 口念神咒“太上台星, 应变无停。驱邪缚魅,心神安宁。三魂永久, 魄无丧倾。” 符上朱砂红光微闪, 念到第三遍时, 小小才缓过气来, 眼泪收住, 连连喘息。 这地方阴气太重了, 谢玄有六毫命火护身, 自然无碍。 可小小本就神魂虚弱, 受这么重的阴气冲撞,一双眼睛就先受不了。 “你怎么样” 小小抬起袖子抹去面上泪水,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耳膜中哭声渐弱,她摇摇了头“我不要紧, 咱们进去” 谢玄挡住她“我先进去察看, 你在外边接应。” 他怕那口棺材里, 躺着的人是师父。 殿中倏地一亮, 似暗夜雷光劈闪, 两人齐齐望去,就见殿边两排红烛,一枝接一枝的自燃起来,“噼啪”几声轻响,谢玄本能伸手去挡。 拉着小小退后两步。 烛火自己点亮,可殿中一人都无,谢玄站在门边扫过一眼便皱起眉头。 方才无灯无火看不分明,此时却瞧得明白,棺木前红线墨线结成线阵,团团环绕,根根线上都缀着八卦木牌,顶上三花齐聚,两短一长,花心却是倒转阴阳。 小小泪眼濛濛,颤着声道“这这是用来镇尸的” 镇着棺中人永世不能超生,三魂七魄永远都被封在棺木中,又用线阵聚阴气,不知究竟是在养尸,还是在镇尸。 谢玄闻言心中一凛,又强自镇定,四下一扫,松一口气,握住小小的手道“你看地上这些符咒。” 满地吹浮着碎符纸,有的还能瞧出红黄,有的早已经褪色,谢玄用脚尖碾碎符屑,又点了点棺木“最外头那层是新的,里面层层叠叠都是旧的。” 旧符失去功效,便散碎在地,屋中门窗紧闭,他们一开门,风涌进来,自然吹得满天都是,既像雪花,又像是清明中元,为赦孤魂洒出去的纸钱。 只是纸钱是用来慰亡灵的,而这些却是用来镇魂魄的。 “那要不要开棺看一看” 谢玄摇摇头“不可,今日时辰不好,不能轻易开棺,咱们再找找,是不是那烟去错了地方” 正殿只有一口棺材,内殿中却珠围锦绣,像只是处处都落满了积灰。 小小在屋中搜寻,绕过琴台时,指尖轻擦琴弦,“筝”一声,她眼前恍惚,整个屋中点点浮光,有一女子正坐在窗前。 一身杏色衣裳,手捻针线,膝上摆了一只绣箩,箩中有一件没缝完的红兜。 浮光一散,那女子的身影便也散去,小小眨眨眼睛,以为是方才眼睛受阴气冲撞,这才出现幻像,她怎么会瞧见过去的事。 可再走两步,就踢着了那只绣箩,小小低头拾起,里面果然有卷成一团的红兜,绣着五蝠仙桃,是祈求小儿长寿多福之意。 谢玄打着火折过来,他什么也没找到,看小小拿着一团事物“这是什么” 小小摇摇头“我也不知,我看见个女人,正在绣它。” 谢玄随手接过,将红布摊开,仙桃已经绣成了,五蝠还未绣完,有一只金蝠翅膀未成,他才想把这东西塞回去,便停住了手,凑到火前细看。 这东西师父也有一件,仔细收藏着,他问过一回,师父便说这是捡着他的时候,他身上穿的。 “要仔细收着,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谢玄从没在意过,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弃儿,都是弃儿了,母亲留下的东西又有什么要紧就连离开村子的时候,谢玄都没把那个包袱带出来。 乍见旧物,心头一震,将红兜翻过,角落处,果然绣了一朵祥云。 小小看师兄手中不住摩挲这半个红兜,心知有异,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谢玄强笑一声“无事,咱们再到前殿找一找。”随手便把红兜塞进怀里。 两人绕了一圈,又回到正殿。 一入正殿,小小便扯了扯谢玄的袖子,在他掌心中写了个“人”。 朱砂红烛照得满室光华,火色之下邪魅难藏,谢玄看不见,小小却能见到一道虚影,似人非人,就立在屋中,一动不动。 小小攥住谢玄的掌心,指尖轻点,暗示有人正在屋中。 谢玄指尖一紧,当此情景,倒不害怕,反大喇喇道“干脆把这棺材板打开,看看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人既在暗中盯着他们,必是十分关切棺中的东西,用这个便能逼得他现身。 谢玄刚要剑砍红线,线上金铃符牌不住颤动,一道低沉的声音道“这是你母亲的骸骨。” 谢玄举着桃木剑,斩不下去了,他旋身拍出一张符,那想将那人定住,谁知符咒刚拍上去,那个灰影就散成一缕烟。 飘出去三步,再次凝聚。 “来都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谢玄上前两步,“是英雄好汉的,就现一现真身” 小小暗暗在银叶上钉上黄符,谢玄话音一落,便举剑上前,那人魂识又散,等再次重聚时,劲风拂面。 “钉钉钉”三声,三枚带着黄符的银叶牢牢钉在砖上。 第一第二枚被那人躲开了,第三枚钉上了虚影,那东西被黄符击中,竟被打散了。 谢玄小小立在原地,那道声音虽轻,可他们却听得清楚,棺中是谢玄母亲的骸骨。 谢玄咧嘴笑笑“胡说八道,师父都不知道我娘是谁。” 若真如此,红兜又如何解释 他越笑就越是勉强,目光灼灼盯着棺木,明知而故问“你说这棺中人是谁” 小小轻声答他“商皇后。” 谢玄自然知道是商皇后,心中隐隐有个念头,只要开棺,就能知道一切。 此念一起,就像在心中烧了一把野火。 红烛“噼啪”声响,照得满室火色,谢玄漆黑双映着烛光,也似有火在烧望着小小的眼睛“我要开棺。” “好。” 小小将宫门虚掩,破开北边窗户,一根一根解下棺前悬着的红线墨线,巧手翻飞,将红线缠成罗网。 若是那棺里的东西成了气候,这东西还可抵挡一阵。 在皇后宫中镇尸,化贵气为鬼气,又聚阴于棺顶,想要开棺,最好的办法是将棺木抬到太阳下,暴晒三日。 先去其阴,再来开棺。 可谢玄等不得了,他们只有今夜,今夜要解开一切谜团。 谢玄御风而上,毁了棺上聚阴阵,又拍几道光明符,消散屋中的阴气,再将光明符贴在桃木剑上,与小小对视一眼。 两人一左一右,扶着红棺棺盖,谢玄伸出手去,揭开贴在棺木正中的镇煞符。 符纸一离棺木,棺中便“咯咯”轻响,夜半无人,烛影摇曳,每一响都似炸在耳边。 谢玄手握镇煞符,跟小小使了个眼色,一把推开了红棺盖。 棺盖一开,两人便齐齐退后,退到殿门边,看那棺中有什么动静,半晌都没声音,直到谢玄想上前察看。 “啪”一声,棺中伸出一只手来。 血肉已尽,白骨上只余人皮,一碰人气指甲爆涨,两边朱砂红烛镇不住她,“噗噗”熄灭,只余下谢玄手中的火折。 谢玄举起桃木剑,这柄木剑是卓一道给他们的,与师父那柄,原是一对,用受过雷击的桃木制成,阳气极刚猛,本该此时刺出,镇一镇那东西。 可谢玄却迟迟没有出剑。 棺中立起个女人,谢玄只见皮骨架子,而小小却一眼就认出,她就是方才在房中刺绣的女人。 她身上的怨念,宛若实质,人方立起,殿中房梁墙壁上贴纸着的黄符便纷纷破裂,黄纸朱砂在殿中飘荡回旋。 她的脖子“咯咯”两下,看向谢玄小小,身形爆起,飞扑而来。 “师兄”小小轻叫一声,见谢玄不出剑,自用银叶钉住黄符,破空而去,阻拦女尸体的攻击。 谢玄如梦初醒,飞剑刺去,剑尖划过女尸脸前,又急急收住。 “你是谁” 谢玄急声问道,女尸不闻人语,再次攻来,一爪便将房梁抓出三道利痕。 小小心细,见阴物又比谢玄更清明,眸中雾色一起,便对谢玄道“她头顶定钉,魂魄永存肉身。” 只有将钉子起开,才有可能放出魂魄。 “好阴毒的法子。”镇尸人是想她永世不得超生,等到皮肉化为飞灰,她的三魂七魄便也就消散,偏偏今日碰到了他们。 小小抖出红线阵,与谢玄一左一右,两人控风飞出,绕着女尸抛开红绳,红线似张鱼网,将她牢牢缠住。 谢玄倾身上前,一只手就要拨开女尸的头发,拔出那颗钉子。 女尸却怪笑一声,手指抓破红线网,皮上被八卦木牌灼出火洞,她却无知无觉,一爪抓向谢玄襟前。 “师兄” 小小伸手要拦,已经不及,谢玄拔钉心切,离得实在太近。 桃木剑要刺,却下不了手,若这真是他母亲呢 女尸指甲划破谢玄衣襟,襟中飞出四只金蝠,接二连三,一只一只咬在女尸手背上,尖牙才刚咬到,金蝠便被女尸阴气所冲,顷刻消散了。 可这短短一瞬,已经足够谢玄逃开。 但他并没有逃,女尸身体僵住,两轮死眼盯着谢玄和谢玄襟中红兜,骨头架子“咯咯”轻响,似在颤抖。 小小再次捂住耳朵,那哭声又来了。 “师兄拔钉” 谢玄猛然回神,伸手一拔,女尸跪坐在他身前,竟然一动不动。 钉子落地,骨头架子松落一地,谢玄茫然四顾,心里已经明白,这就是他母亲。 小小眼见一团影从从骨中立起,渐渐成了人形,她刚要说话,就见那女人对她摇头,倏地飘到小小面前。 “不要说话。” 第102章骨肉血 惊蛰 怀愫文 女声温柔至极, 可小小还是抬手捂住眼睛,阴气一冲,她又开始流泪了。 女子往后飘了两步, 满面歉疚“对不住你了。” 小小抹去泪水, 想要问话,被她摆手拦住, 又说一次“不要让他知道, 你看得见我。” 女子说完飘回到谢玄身边, 绕着他打了个转,一边哭泣一边露出笑容, 双手阖什,仰头望天“多谢商家列祖列宗, 保佑我儿平安长大。” 她在缝那红兜之时, 下了术法,这件红兜只要在儿子的身上, 便能保护他, 时隔多年, 金蝠一出,便唤回神志。 泪珠涌出眼眶, 还未落地,消散成烟雾。 是谁害你 既不能说话, 小小便借着符灰在地上写字问她。 女人垂下眼眸, 又看了眼谢玄, 才对小小道“求你千万拦住我儿, 万万不能让他替我报仇。” 小小愈加不解,她死状这样凄惨,若不是他们两人阴差阳错,来到这里,打开了棺木,她就会魂飞魄散,死前受的冤屈,再也无人能替她讨回公道。 为何小小再次写道。 女人蹙眉抬首,望着小小的目光满是柔意,嘴角竟还微微含笑“弑父的承负,非人所能受,我不能为了杀那禽兽,就断送我儿一生。” 弑父杀母,乃是人间极恶之首,作此恶者,报六亲子孙,生生世世都要承担因果。 何况谢玄还是修道之人。 小小闻言大震,商皇后是师兄的母亲,那皇帝就是师兄的父亲,他的父亲害死了他的母亲。 她咬住嘴唇,低头写道他因何害你 商云箩看见这句,脸现恨色“为了我这一身骨血。” 商将军就只有商云箩这一个女儿,生下来时通体青紫,只有一丝活气,是商将军用术法稳固神魂,才能让她安然长大。 “我本该死之人,可父亲逆天改命,折半生阳寿为我续命,是以他不到三十,便英年早逝。” 商云箩说话的时候,眼睛一错也不错的盯着谢玄,她父亲为她舍去半世阳寿,她为了她的儿子,也这么做了。 “我父亲将最好的给了我,必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是这些害了我。”商云箩苦笑一声,“我的一身骨血就是续命的良药。” 圣人正值壮年,突然得病,太医束手无策,紫微真人也不过延缓病情,并不能根治他的病。 “有人向他提议,用我的血当药引。” 不过一两滴血,刺破指尖就能得到,商云箩并未当一回事,还希望以此能让商家人好过一些。 初时皇帝的病确实慢慢好了起来,也对她另眼相待,商家人再次得到圣宠,两人成婚多年,终于有一段和睦岁月。 可慢慢的,一两滴血不够用了,他从一天喝一次药,到每个时辰喝一次药。 即便如此,也控制不住病情。 便是此时,商云箩怀孕了。 商将军的法术只在女儿的身上灵验,所以用她的血当药,效用不大,但婴儿在母体孕育,母之血肉便是婴儿之血肉,先天得来的,比后天得来的要更强。 用这个孩子便能再施禁术,为皇帝续命。 商云箩拼死也没能将孩子送出去,自己还被钉死在棺中。 死后一口怨气不散,附在骨上等了十六个年头,终于开棺见月,了却心中夙愿。 谢玄解下衣衫,将母亲之骨收拢裹起,缓步走到红棺前,就见棺中有一滩血痕,他凝神瞧了一会,恍然大悟,这是木钉入脑,留下来的。 谢玄猛然喘息,点起火折,点燃红棺,将这个困了母亲十六年的东西烧成灰烬。 既烧了棺木,那棺盖也要一并烧去,他刚要点燃棺盖,就见棺材板上写着一行褐色的字。 “商家列祖,庇佑我儿,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木钉入脑,商云箩一时未死,那片刻之间只想到儿子,她虽根骨不成,道术低微,也撑着一口气,在死前留下誓言。 谢玄终于忍耐不住,抚棺大哭。 小小走上前去,两只手搂住谢玄的肩膀。 商云箩死前遗愿便是儿子平安,此时魂魄被释放,见到儿子果然如她所愿,不能再留存世间。 三魂归天地,七魄散于尘世间,一切爱恨随风而化,可她临走之前还想伸手抚一抚谢玄的额头。 谢玄头顶六毫金光一现,商云箩竟碰不了他,小小咽泪抬眉,对她做出口型“上身”,说着放空神识,毫不抵御。 一双软手自头顶抚到耳根,一下又一下,轻拍着谢玄的背,声音虽出自小小的口,却是从未有过的低柔“别不痛快,她心里是很高兴的。” 谢玄依旧蒙头大哭,不愿意让小小见到他这模样。 商云箩附身,也只来得及说这一句话,说完便离身而去,半身已经化作光点,她最后对小小道“万万不能让他为我报仇。” 说完这句话,商云箩便化作一道气,破窗而出。 小小伸手抱住谢玄,死死咬住嘴唇,这仇,师兄不能报,就由她来报。 圣人迟迟不到,池一阳有些沉不住气,他就坐在紫微真人身边,一直关切着紫微真人的动向,听见紫微真人呼吸一促。 立时问道“师父怎么了” 紫微真人袖中灵牌碎了一条缝,他方才抽出一丝神魂以凤鸾宫去,本是想指引谢玄开棺的。 不意两个小孩子竟然这么厉害,竟然能伤了他。 “无事。”紫微真人阖上双目,小姑娘倒还有些真本事。 池一阳见师父打坐入定,不敢吵着他,可就在此时,圣人驾到。 他看上去哪像是重病垂危的人,不仅面色红润,气色极佳,白发也有一半变黑,与贵妃二人相扶相携,笑着入席七星宴。 百官纷纷下拜。 瑞王打头,宁王,楚王随后,按年纪一字排开,齐齐向圣人请安。 圣人语笑生风“听说今年的七星之中,还有一位坤道。” 奉天观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与宁王相商,就在今日动手,可圣人怎么也不像是灯尽油枯,王气衰弱的模样。 行刺天子的因果承负,该如承担 圣人问话,贵妃言笑晏晏“今岁的天枢星既是女子,就该由妾来点星才是。” 盛夏时节,宫娥多穿薄纱裹胸,贵妃肌肤丰白,色若芙蓉,绯红轻纱拢在身上,目光滟滟。 圣人点头笑应“就依了贵妃。” 太监立时奉上玉牌,上刻天枢二字,贵妃娇声道“天枢星上前来罢。” “小小”立了起来,举步上前,行到圣人贵妃的面前,缓缓下拜。 离得远时,瞧不清眉目,站到灯下,贵妃目光一怔,她再想不到,得了魁首的坤道,竟生得这么美。 乌发如云,肤白若雪,举目抬足不似真人。 如斯美人,竟去修道。 贵妃用眼角余光去看圣人,见圣人目色不动,看着小小,似在看一朵花,一枝柳,心中虽诧异,却满意。 也跟着笑起来“想不到天枢星如此年轻。”赞一声年小还行,要赞她美貌是万万不行的。 将手中玉牌交给宫人,“小小”自宫人手中接过玉牌,再次下拜,回到座中。 接下来是“谢玄”,眉飞入鬓,薄唇含情,贵妃由不得多打量两眼,可“谢玄”瞧也不瞧她一眼,贵妃瞥过眼去,心中冷哼,生得再俊,也是块木头。 目光投到袁一溟身上,口角含笑,步摇流光。 奉天观的人一齐上前点星,百官还有些惊诧,怎么圣人一句也不宽慰紫微宫,连紫微真人都不问起。 也有偷偷打量紫微真人的,见他阖目打坐,都闹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 紫微真人袖中金铃一颤,他立时知道商云箩已破棺离开,回目远望,就见一道紫气冲云破宵。 她在棺中困了这样久,竟不来报仇难道聚阴这么多年,一点效用也无 紫微真人一时疑惑,又稳住心神,她不来,谢玄也会来,抬头望向圣人,袖袍一抬,一道柔风吹去。 奉天观几人跪在座下,只觉一道风吹过脚背,腾空而去,吹拂起圣人的衣摆,露出衣中一丝银丝。 那人眉头一皱,立时回神,银丝牵机,眼前这个不是圣人,而是傀儡 圣人竟连七星宴也不出席了。 奉天观人心大定,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位道“我们五人为祝圣人龙体大安,预备了些一套剑舞,请圣人观赏。” “圣人”手中执杯,却不饮酒,微微点头。 奉天观五人手执桃木剑,踏九州罡步,在台前齐齐挽了个剑花。 第103章星辰变【改口】 惊蛰 怀愫文 紫微真人袍袖一抖, 立了起来。 他一举一动,皆受人瞩目,座中人遥遥望来, 都当是奉天观在七星宴上大出风头, 紫微真人脸上挂不住,这才离席。 圣人早就不似原来那样偏重紫微宫, 今日又一点也不顾及紫微真人的颜面, 朝中是不要换风向了。 池一阳眼观鼻, 鼻观心, 等紫微真人行得远了,他捏一捏袖中的符牌, 只等变故一起, 就捏碎符牌, 传令给紫微宫门人。 紫微真人指尖掐诀,隐匿身形, 往凤鸾宫去。 为了让谢玄小小能顺利突破禁制,他早早解开了凤鸾宫外布下的法阵, 让他们能推门见棺, 可事情并不如他所料。 商云萝根骨不成, 但阴气怨气聚了这么多年, 破棺之日又逢北斗七星齐聚, 怎么竟能愿成化气, 再入轮回 紫微真人还有些好奇这两个小娃是如何识破他的魂识, 难道这是天师道的本领藏起形迹, 立在殿门前。 谢玄双目赤红,抚棺大哭。 小小将谢玄搂在怀中,轻轻抚摸他的背。 谢玄心绪激荡,哭了两声,便咬牙忍泣,双手紧握成拳,良久都不能言语。 小小看他手上青筋凸起,指尖轻触他手背,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放入他掌心中。 谢玄忍得浑身颤抖,终于泣道“她死了,也还认得我。” 虽从未见过母亲的面,但她直到死,都在为他祈福,死后成尸,镇魂钉还未拔出,也一样认得出谢玄是她的儿子,不伤他分毫。 紫微真人立在门边,听见这话,白眉微皱,十六年了,若不开棺,商云萝也该化作尸僵,破棺而出。 人尸成僵,神志全失,商云萝竟还能保有一线清明,难道她身上当真有他不知道的道术。 谢玄将额头抵在小小肩上,一字一顿“我要杀了他们,替我娘报仇” 紫微真人等的就是这一句,他拂尘一挥,攻上前去,还未近身,小小谢玄两人便腾空而起。 谢玄抱着小小,旋身跳上房梁。 “头露尾的东西,还不现形吗” 紫微真人揭开符咒,露出真容“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小小看破的,谢玄心神激荡,无暇他顾 ,可小小还记得那个声音,是那个声音告诉他们棺中人是谢玄的母亲。 那人神识被伤,一定还会再来。 小小一觉出殿中有人,就像方才一样,捏了捏谢玄的手掌,谢玄恨中带怒,一觉得劲风拂来,立时跳开,同时一剑刺出。 木剑与拂尘两相一撞,谢玄抽剑回身,退后半步。 紫微真人的拂尘比奉天观章九行的那柄竟然更重,连拂尘上的玄丝都是特质的,一缠一卷,就在木剑上刮出道道痕迹。 “你为何要害我娘”谢玄盯着紫微真人,“我师父身在何处” 紫微真人一言不出,拂尘直攻向谢玄面门,脚踩七星,竟身姿迅捷,龙行虎势,丝毫不似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谢玄在他面前,一点便宜也讨不着,每每出剑就已经被他料定先手。 谢玄这才想到,闻人羽也是这个打法,他剑招无法变化,但步法加上御风术,在大殿之中绕行盘旋,几次只差一点便刺到了紫微真人。 紫微真人却只轻轻一闪,就避开攻击,对谢玄道“我师兄竟没教你几招硬功夫” 说完拂尘一甩,根根白丝直立起来,以柔为刚,扫向谢玄颈项。 小小看准时机,飞出银叶,银叶打在拂尘上,“叮叮”两声,竟被拂尘击落,掉在地上,裂成两半。 裂开的银叶两端都有尖刃,一样能用,小小指尖微动,一枚又一枚银叶自袖中飞出,殿中银光闪成一片。 紫微真人脸色不变,一柄拂尘笼罩全身,将全身上下护得风雨不透。 这拂尘总有十好几斤重,打在砖石地上,石屑乱飞,紫微真人一使力,小小打出的银叶,碰着即裂。 紫微真人见银叶裂开之后,化一为二,干脆用力将银叶撞碎,一时银屑漫天,红漆棺盖上落了层层银灰。 小小差点就被玄丝擦破面颊,谢玄揉身前上格挡,紫微真人本就意欲激怒他,笑了一声“黄口小儿,你想报仇,功夫还差点儿。” 说着拂尘一甩,竟把殿柱,打烂了一块。 谢玄小小齐齐退后,紫微真人占了兵刃上的大便宜,这么打下去根本就伤不着他。 谢玄摸摸胸前法咒,心下有了主意,对小小使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一起攻击。 小小快上一步,可她暗器不多了,干脆不用银叶,漫天撒出一把绣花针。 紫微真人不急不徐,拂尘一舞,银丝落地,根根没入石砖,接着回身一扫,卷起谢玄手中的桃木剑。 谢玄不闪不避,竟将整柄桃木剑递上前去,任他卷起剑刃。 紫微真人心知不对,要收回拂尘,已经来不及了,谢玄亮出掌心贴的五雷符,一把拍在桃木剑上。 拂尘玄丝引雷,“隆隆”两声,雷电击来,逼得紫微真人松开拂尘柄,退慢了半步,脚下砖石便被雷劈出道缝来,紫衣道袍也被雷击黑。 那柄玄丝制成的拂尘,更被雷劈得焦黑,玄丝齐根而断,根根飘落在地。 谢玄手中桃木本就受过雷击,自然不怕雷符,他抽剑回身,对着紫微真人挑眉一笑“老不死的,你又有多厉害” 紫微真人竟尔笑了,脚尖一勾,拂尘柄腾空而起,飞到半空,柄身截成两半,一半击向谢玄,一半击向小小。 谢玄以剑挡身,觉得这一击力弱,可回身去看,就见击向小小的那一半竟直刺向小小胸口。刚要跃出帮忙,紫微真人后招又来。 小小没了兵刃,倒也不惧,横身飘起,想要躲开拂尘柄。 可小小与谢玄不同,谢玄迎风练功,练的是力。 而小小练的是准头,斗室之中就没有她射不准的人,可紫微真人这半个拂尘柄飞得极快,巨力击来,她只能勉力抵挡,将将挡住拂尘,又自里面刺出三柄银针。 小小两只手控风抵挡已经勉强,这三根银针,正中胸口。 “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就在此时,皇城天空炸开烟火,烟火声中,又有鸣金声,紫微真人顿住脚步,当着谢玄的面,叫了一声“不好”。 竟撇下他们,返身出了凤鸾殿。 谢玄赶紧将小小抱起,按住她的心脉,喂她吃一颗丹药。 这里是留不得了,得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给小小治伤,驮起小小,御风而行,见皇城之中人人奔逃。 皇城之外浓烟滚滚,宫道中还有禁军杀入,一道道宫门落锁不及,一路被禁兵冲破,看方向是要杀入玉台。 想到方才紫微真人大叫不好,谢玄皱起眉头,难道有人趁今夜逼宫 玉台之上乱成一片,奉天观趁着献艺,以五行剑阵起势,桃木剑上贴一道黄符,天空炸响一道烟火,剑尖便跟着亮起一串火星。 百官先时还惊诧一番,跟着便以为奉天观的道士们,甘当伶人,讨圣人欢心。 心中风评又变,如此看来,紫微真人可比洞灵道人强得多了。 奉天观为首的那个道士道“此符名为吉祥符,火星落身,去邪保身,是吉事,大家不必躲开。” 火星盈天,落在人身上竟真的无事,还在衣衫上开出火色小花来,宫娥女眷掩口而笑,还纷纷伸手去接,看锦绣衣衫上开出火色小花,正热闹间,一点火星落在了圣人身上。 贵妃刚要说几句国泰民安的吉祥话,就见火星在圣人衣上烧了个洞。 她“哎哟”一声,站起来躲避,又赶紧伸着袖子去扑火,可那火越烧越旺,就是烧不到她身上来。 太监宫人忙作一团,圣人却似觉不出疼痛,身上衣裳在烧,手中竟还握着酒盏,对臣子微笑点头,越笑越僵,越动越慢,最后停住不动了。 可火却没熄。 奉天观的道人高喊一声“不好圣人这是中了邪术” 火燃尽了圣人身上穿的明黄绣盘龙常服,露出里面的木制身体,人偶遇火失了精气,由人变作一堆木头。 臣子眼见君王化作木偶,四下哗然,玉台先乱了起来,有人落水,有人奔逃,宁王一下自席中跃出,直指贵妃“说圣人在何处” 贵妃花容失色,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方才还陪在她身边受皇亲百官跪拜的人,竟然是个木偶。 她应变极快,厉声叫道“你意图夺宫你对圣人做了什么” “笑话,本王今日赴宴入宫,与百官一同见到圣人,你这妖妇伴君左右,圣人有恙,你会不知” 事发突然,宁王是宫外来的,贵妃是陪着圣人一同入席的,何况圣人病重,贵妃亲自侍疾,从不借手他人,就连官员觐见,贵妃也常在身侧。 圣人病重不上朝的这一年多来,贵妃得势跋扈,绕开皇子,立了太孙,百官中有投诚的,自然也有不服的,此时倒有更多人愿意相信宁王。 官员中也有人道“紫微真人去了何处” 宁王接过话头“紫微真人无故离席,圣人又中了邪祟,变成人偶,软禁贵妃,彻查禁宫。” 他一句话,就把这个木偶人认成圣人,也就是说,圣人已经死了。 话音一落,禁军便将玉台团团围起,瑞王几个回过神来已然不及,瑞王最是年高,他沉声道“九弟,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话音未落,身后抵上一件硬物,寒光破衣,瑞王侧头看去,身后侍候他们饮宴的太监对着他笑了笑“王爷请去偏殿歇息罢。” 瑞王立时噤声,怒视宁王。 太监又道“宁王殿下说了,此事一成,便不削蕃,大家原来怎么过,往后还怎么过,王爷年纪大了,也要想一想小辈。” 是削蕃之后到皇帝的鼻子底下过日子好还是在封地逍遥快活好何况瑞王府还有家眷子孙在,连皇城都入了,区区王府兵丁又能抵抗几时 瑞王不再开口,几位王爷被太监簇拥着去了偏殿。 池一阳手伸入袖中,捏碎了符牌。 第104章药人 惊蛰 怀愫文 谢玄背着小小御风而行, 一面隐匿形迹,一面观察皇宫乱象,伺机找一找师父。 宫城之中没有高树, 方才借着夜色谢玄尚能藏匿, 此时宫道之中处处高燃火把, 似火蛇绵延,照得一半宫城仿若白昼。 谢玄恐被发现,焦急搜寻,颈间呼息湿热,吹得人痒痒,反手一摸,指尖濡湿, 定睛一看,一片血色。 小小呼吸渐弱, 这些血气是从她口鼻之中喷出来的。 谢玄急得双目赤红,他得先找个地方安置小小, 拨出银针。 眼看左边一片宫室灯火不燃, 又在宫城偏僻处,前面已经乱成一团,这里还静悄悄的, 看着像是荒废的宫室。 几步一跃, 落在屋顶, 旋身下跳。 推开正屋, 想把小小安置在床上。 可一进屋, 谢玄就知道这里住着人,屋中有人气,外头院子虽破败,里面却打扫得很干净,桌上还有半截蜡烛头。 屋中人是听见动静,藏了起来。 谢玄背着小小,以剑当胸“出来” 他转身打量这间屋子,沉声说道“我借贵宝地一用,并不想伤害无辜。” 他说完这句,就听见床底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从里面爬出个女人来。 谢玄一把扯下帐幔,将这女人的手脚缠了起来,那女人一抬头,虽在暗夜之中,也唬了谢玄一跳。 女人脸上刀疤纵横,割得面颊没有一块好肉,刀疤似蚯蚓一般爬在脸上,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唔唔”的声音。 她不仅脸上受伤,竟然还是个哑巴。 这个女人已经有了年纪,又受这等折磨,谢玄松开帐幔,对她一拱手“对不住,我们只想找个落脚的地方。” 女人解开缠在身上的帐幔,点起蜡烛,火光映在她脸上,更显得可怖,她看了看谢玄,又看了看小小,点点床铺。 谢玄把小小安置在床上,回身就见女人用布蒙上脸,她虽有了年纪,但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灯火之下,目光流转,隐隐带绿。 谢玄不及细想深宫中的女人为何遭此祸事,先解开了小小襟口的衣衫。 小小呼吸短促,胸前微微起伏,玉色股肤上三点血洞,似三点朱砂痣,虽没流许多血,但一看就刺得极深,当务之急,是要用磁石把针吸出来。 谢玄一时犹豫,他要出去找磁石,可又不放心小小一人呆在这里,万一这个女人跑去告密,岂不糟糕。 谢玄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个瓷瓶来,倒出一颗红丸,对女人道“对不住了。” 一把扯下她的蒙巾,捏开下颔,想把药丸扔进她口中,就见她舌头短了一截,竟是被人割断的 谢玄大惊之下,松开了手。 “是谁如此狠毒”竟对个弱女子,施加这样的恶刑。 谢玄本来手里拿的那颗药丸也不是毒药,而是治伤的药,想要假称是颗毒丹,逼得这女人不敢去告密。 可眼见她这样凄惨,虽不知她是谁,可依旧下不了手。 女人听他冲口而出是这样的话,竟冲谢玄点了点头,将两只手叠在一处,递给谢玄,主动让他将自己捆起来。 小小等不得了,方才喂的那颗药,只能护住她的心脉,若是那针还在胸中取不出,就怕会顺着经脉往内走。 谢玄又道一声“对不住。”让那女人坐在椅子上,这才把她捆了起来。 放出纸人纸鹤守护小小,这时便想到,可惜他们进宫不能带着豆豆,要不然有豆豆看着,他还放心一些。 事不宜迟,谢玄翻上墙头,按照方位去了太医院。 禁宫幽深,谢玄只知道方位,找了片刻也没找到太医院,还要时刻躲着禁军,自己这付打扮,十分不便。 干脆捉了一个禁军,一掌劈晕,塞进御花园的山石洞中,剥了衣裳套在自己身上,把他的嘴塞起来,手脚捆在一处。 大摇大摆走出来,左右一望,宫中兵荒马乱,宫娥太监见了他,都躲到一边。 谢玄随手指了个提着灯笼的小太监“你,过来。” 小太监吓得发抖,谢玄拍拍他的脑袋“太医院在哪儿带路。” 小太监一句话都不敢说,战战兢兢在前面带路。 谢玄不知此时宫中情况,看这小太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知道他是想逃,踹了他一脚“好好带路” 他踹得不重,小太监却一下趴倒在地,从袖中掉出个个钱袋来,他吓得魂飞魄散,捧着袋子奉给谢玄“大人饶命,小的是一时糊涂,这些东西就当给大人的孝敬,小人再也不敢了。” 谢玄接过来一掂,里头是些金银杯盏,还带着酒渍,这人竟是想趁乱逃出宫去。 他捏着钱袋“把我带到太医院,我只当没瞧见过你。” 小太监闻言一惊,借着灯笼的光偷偷打量谢玄,心里隐隐猜测这人不是禁军,可又不敢声张。 谢玄看破他的心思,拎着钱袋“你要是敢耍滑头,我就一刀砍了你,有这东西在,我杀你也是白饶。” “是,是。” 谢玄问什么,小太监便竹筒倒豆子,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谢玄。 烟火一放,皇城外浓烟滚滚,宁王逼宫。 池一阳捏碎了符牌,朗声唤道“紫微宫门人何在” “紫微宫门人在此。” 一声声应和,自玉台传出,禁军从袖中取出紫色丝带,捆在手臂上,慢慢汇集到池一阳身后。 这许多年来,紫微宫上三门修道,下三门习武,出了山门,便能进宫门,两边对峙,人数虽少,倒也不弱太多。 宁王面上勃然变色,他知道紫微真人经营日久,可这些年来圣宠日衰,圣人对紫微宫也多有忌惮之意。 道门不似十多年前那样风光,各地宫观虽有积威,也不像原来跋扈,没想到禁军之中,竟然还有这么多紫微宫的人。 宁王倒也不惧,只要坐实圣人已死,太孙年幼,除了藩王之外,他在京畿大营的人马就快赶到,还怕什么紫微宫。 紫微宫保下贵妃太孙,宁王扣下藩王重臣,短兵相接,各占东西,只等后援赶到。 云梦泽中飘的满是尸首,有道士禁军的,也有宫娥太监的。 死了这许多人,等宫里乱劲过了,水里的尸首也泡烂了,正好趁着这乱劲逃出宫去,随手摸个金壶银碗,都能过日子了。 小太监把谢玄带到了太医院,还没进去,就见一队禁军押着几十医官医工,推推搡搡自太医院中出来,人人手中都拎着药箱。 一个领头的道“请各种大人们快些,兄弟们还等着看病呢。” 等人走远了,谢玄潜入房中,拎了只药箱,把用得上的东西都塞进去,可怎么找都没找到磁石。 门“吱呀”一声,进来个医官,谢玄闪身躲在门边,听见门外两个禁军骂骂咧咧“动作快些。” 医官抱着医箱,冷汗直流,单刀就抵在他鼻梁上,谢玄一个眼色,他便颤着声道“是是是是。” 谢玄将门一掩,低声问他“磁石在什么地方” 医官依旧颤声道“这里没有磁石了,磁石都在在药宫中。” 奉天观人打出暗器,伤了许多紫微宫门人,这些医官医工便是押过去治伤的。 谢玄皱起眉头,没有磁石就没法吸出银针,就算是紫微真人故意设套,他也得闯一闯药宫。 他随手打昏医工,像脱禁军皮那样,脱下了医官官袍,拎起药箱,缩着脖子出去。 两个禁军看了他一会儿,都有些疑惑,这人刚才似乎不长这模样,刚说了一个“你”字,谢玄抬头一笑,两张黄符拍出。 禁军迷迷瞪瞪再看一眼,便觉得方才就是这人,又呼喝起来“赶紧着,前面等着呢” 谢玄跟在他们身后,顺顺当当进了药宫。 药宫分前殿后殿,贵妃太孙歇在后殿,伤者都抬在前殿,谢玄装模作样给人治伤,随手摸了几块磁石藏在袖子里。 拿了一堆血布,急急忙忙往廊道里去,想趁人不备,跃上房梁。 谁知刚要跃起,迎面走来个紫棠面皮的道士,谢玄脚步一顿,岳一崧,就是他捉走了师父。 他躬身低头,岳一崧扫了他一眼,又往后殿去。 谢玄还是第一次碰见他,岂能这样白白放过,脚步一轻,跟在岳一崧身后,就见他越走越偏僻。 走到药宫中角落的偏殿,这里重门紧锁,诸多看守。 谢玄心中一紧,难道师父关在这里 岳一崧走到门前,那几个守卫拱手行礼“师父” 原来他们穿着禁军的服饰,却是紫微宫的道士。 谢玄轻跃起身,飞鸿一般轻落檐上,就见岳一崧点了点十来扇紧锁的大门,点到一间屋子,走上前去,打开门锁。 谢玄手指一动,瓦片浮起,他从屋顶往下望去。 就见屋中关着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她们一听见开锁声,就紧缩成一团,几个女人紧紧缩到墙边。 一个年老妇人跪倒在地“道长发发慈悲,今日就取我的血罢。” 岳一崧皱皱眉头“滚开。” 他衣袖一拂,扫开那老妇,余下的年轻妇人眼看母亲被推倒在地,飞扑上去,手中银光一闪,被岳一崧捏住了手腕。 他倒没伤那女人,只是又推在地,对她们道“商家男人都挡不住,你们挡什么,把那孩子交出来,一天一碗血,轮着放,死不了人。” 谢玄倏地明白过来,在商州时,澹王送礼,商家人还闭门不出,不是因为不想见澹王,而是商家堡里已经没有商家人了。 所有的人都被关在这里,天天放血给圣人治病。 第105章将军显灵(捉) 惊蛰 怀愫文 这些妇人团团围抱, 哭作一团。 哭声传到院内, 几间方才还静寂无声的屋子, 响起阵阵击窗声,隔着屋子一声比一声响“取我的血。” 岳一崧不耐烦了,吊眼一翻,解下腰间长鞭, 手腕一抖一卷,将人扫开,鞭梢卷起床上躺着的婴孩。 老妇见哀求无用,止了哭声, 指着岳一崧的鼻子,破口大骂“商家列祖在天有灵,定叫你这畜生抽筋剥髓天打雷劈” 岳一崧轻蔑一笑, 刚要伸手去接婴孩, 鞭子一空,孩子竟浮了起来。 屋中人人怔住,岳一崧眉头一皱,长鞭又去,鞭梢眼看就要卷起孩子, “噼啪”一声空响,竟似打在墙上,连那婴孩的襁褓都不曾碰到。 婴孩方才正在熟睡, 被哭声吵醒, 竟也不闹, 这会儿许是觉得浮在空中极有意思,两只小手伸出襁褓中,胳膊上戴了一串金铃。 小手一摇,丁铃作响。 孩子觉得有趣得很,“咿呀”一声,咯咯笑了起来。 满殿寂静中,便只有婴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 老妇一见,泪水长流,跪倒在地“祖宗显灵” 岳一崧自然不信什么祖宗显现,只当是这屋中有人捣鬼,长鞭又出,这一下鞭子不曾击空,刚要打到孩子身上,便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甩了出去,却收不回来。 岳一崧心中暗惊,扫视这群妇嬬,她们被关了这么久,确实半点都不通道术,他自然不信什么祖宗显灵。 商家祖宗若能显灵,早十六年前便显灵了。 岳一崧一面暗暗用劲,一面放声道“尊驾是谁敢到紫微宫来显身手” 谢玄以柱挡身,从房顶滑了下来,听见老妇的痛骂声,干脆将计就计,从怀中掏出纸人,遍散出去,随风吹到殿中各个角落。 烛影一恍,就见一人影立在角落。 谢玄故意嗡声一笑,松开劲道,岳一崧猛然转身,长鞭又出,眼看就要击中,那人影倏地不见,又现身在殿宇另一面墙上。 “装神弄鬼”岳一崧自然不惧,可满殿妇人都下拜磕头,一声声祖宗显灵,让他不胜其扰。 回头喝骂“蠢妇闭嘴” 话音未落,耳边便被人吹了口气,他猝然回身,身后半个鬼影也无。 谢玄操控纸人,轻轻贴在岳一崧的背上,趁他不防,便在他颈后扇风,不管他如何转身躲避,纸人都紧紧贴着,怎么看都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几次之后岳一崧心中暗怵,若非鬼魅,什么人能这样快。 疑心一起,心头便怯,商家人也死了几个人,难道是他们死后化鬼 他从怀中掏出光明符,甩了出去,符咒刚点,便似有一只手将黄纸符咒捏在掌中,一寸一寸,捏碎了。 黄纸屑随风吹到他脸上。 符咒一灭,刹时满殿都是人影,黑影幢幢而来,围成个圈子,一步一步迈向岳一崧。 他见符咒被灭,心中更惧,张嘴想喊帮手进来,却被纸人从身后扼住了喉咙。 谢玄一鞭子抽在岳一崧脸上。 岳一崧痛叫一声,他眼下那颗瘤子被抽得裂开,刹时间满面是血,捂着眼睛滚倒在地,哀叫不止。 守在门外那几个道士,还当是商家人在哀叫,岳一崧脾气暴烈,商家人又不听话,每每取血,总会惨叫上那么几声。 纷纷背过身去,只当听不见,哪里知道这是他们师父嘴里发出的惨叫。 谢玄到此时才现出身形来,殿中一点烛影,照在他半边脸上,老妇人眯眼看了片刻,目中落泪,喃喃出声“将军” 岳一崧目中血流不止,隔着血色看去,只能见到谢玄的背影,听见那声将军,还当真是商将军显灵,不由心中大骇。 谢玄一拳把岳一崧揍晕了过去。 等谢玄再走得近些,几人才看清楚他的容貌,他这样年轻,自然不是商将军显灵。 可他眉目之间与她们的丈夫、父亲又颇多相似之处,不知他是什么来路,心中却又升起亲近感。 谢玄指尖一动,浮在半空的婴孩缓缓落到妇人怀中。 刚才那个用银钗攻击岳一崧的妇人抱起孩子,交到谢玄手里“英雄,求你将这孩子带出宫去,留他一条性命。” 他们一家困在此处,外面守卫重重,谢玄一人救不了他们这么多人,但总能把这个孩子带出去。 谢玄望着这些妇人,她们有些是商家的女儿,有些是商家的媳妇,都是他的血亲。 若是平时必要想办法将她们带走的,可小小还在等他,他伸手接过孩子,把孩子捆在背上。 看着地上的岳一崧,皱了皱眉头,不能把他留在这里,等他醒过来了,这些人也就活不成了。 谢玄指尖一动,岳一崧腾空而起,殿顶瓦片层层分开,谢玄抱着孩子就要走,走之前许诺这些妇人“我会回来救你们的。” 老妇人到此时终于回神,问他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姓商” 谢玄看了她一眼,微一颔首,凌空而去。 老妇跪倒在地,身后女儿儿媳簇拥着将她扶起,她一把抹掉眼泪,笑了起来“老天有眼,不绝商家。” 谢玄带着孩子和岳一崧,回到方才那个院落。 前面闹声不绝,这里依旧安静,谢玄一进屋,就见那满面刀疤的女人,不知何时挣开了绳索,正坐在床沿。 他一剑挑去,那女人侧头微避,手上的茶差点儿翻倒在被子上。 谢玄这才看见床边摆着盆和毛巾,小小面颊发红,额头滚烫,女人是在替她擦汗。 他把岳一松的嘴堵上,扔在一边,又把孩子放在床上,伏身去看小小。 女人似乎有些吃惊谢玄出去一趟带了两个人回来,她低头看看孩子,见那孩子在谢玄怀里睡得极香,这会儿被搁在床上,鼻子一皱,眼看要哭。 女人赶紧把孩子抱起来,拍哄着他。 谢玄解开小小的衣衫,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怕,师兄来了。” 小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谢玄在她身边,含含浑浑说道“不要不要报仇。”她烧得糊涂,却牢牢记得商云萝的话,谢玄若是报仇,因果承负他担不起。 谢玄还以为她在说师父的事,摸摸她的头“你放心,师父的仇,咱们一起报” 手刃仇人,方才痛快,最后一刀就留给小小。 谢玄把巾帕叠起来塞到小小口边“你忍耐些,我替你拔针。” 小小张开嘴,一口中咬住巾帕,汗水打湿了发丝,一缕一缕贴在额上。 谢玄取出银刀和磁石,刀尖用火烧过,须得割开皮肉,见到针尖,才能吸出银针。 可他半晌都下不了手,这刀还不如割在自己身上。 小小闭眼等了片刻,睁开眼睛看他,迷迷糊糊间对他点了点头。 银刀割肉,血丝浸透胸前肌肤,似在冰雪间开了一朵红花,谢玄咬紧牙根,磁石稳稳吸住银针,快速拔出。 小小闷哼一声,疼得晕了过去。 紫微真人下手极重,这三根针有两根打进了骨头里,就算拔出针来,小小的左手一时也不能动弹。 银针扔进盆中,浸了一盆的血水。 虽伤了骨头,但没伤到筋脉,谢玄松了口气,上药包扎,让小小躺在被子里养精神,转身看向岳一崧。 目光扫来,岳一崧一动不动,谢玄一脚上去“你都醒了,还装什么” 岳一崧方才是怕商将军的鬼魂,知道是人,反而不怕了,他瞎了那只眼睛不住流着血,只能张着另一只眼睛盯着谢玄。 谢玄手掌一抬,岳一崧被扶了起来,他到这时也已经知道谢玄是谁了“玉虚师伯就是这么教导徒弟为难本门师兄的” 谢玄隔空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我师父在哪儿” 岳一崧狐疑道“玉虚师伯云游天下,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心中又禁不住猜测,难道是师父与师伯又起了纷争这小子是来找师伯的 谢玄又是一巴掌,抽得屋中一声脆响,岳一崧嘴角鲜血涌出,半颗牙给谢玄打掉了。 不等岳一崧暴怒,谢玄便道“卓一仁在哪儿” 岳一崧恍然大悟,他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却尽力睁开,灼灼盯住谢玄“你就是他带走的东西” 他们追捕卓一仁时,并不知道他带走了什么,只以为抓到了他,就能给师父交差。 谁知师父见到卓一仁,并不欣喜,审讯他多日,脸上也一丝喜色都无。 等将商家人陆续抓进京城来,取血炼药,师父才透露口风,当年卓一仁带走的是圣上的药人。 十六年了,这个药人该长大了。 谢玄脸色大变,他侧目望了望他刚刚带回来的孩子,到得此时终于明白,他本该是药,师父当年做了跟他一样的事。 岳一崧方才还深觉受辱,此时看着谢玄的脸色哈哈大笑,“噗”一声,冲着他吐出一口血沫“他死了。” 谢玄蹲在岳一崧身前,一动不动,血沫被弹回到岳一崧的脸上。 谢玄眉目半抬“什么” 岳一崧自知自己是活不了,这小子眼中凶光暗涌,干脆死前讨个痛快“同门二十年,他不过是个仆役,什么也学不成,什么也学不会,就是个废物。” 可这个废物,摆了紫微宫一道,让紫微宫十六年来渐渐被圣人厌弃,不再被重用。 岳一崧依旧在笑“我还当他得了商家什么好处,学了商家的道术,可他还是这么废物,他竟然根本就不认识商家人。” 所以他们追查了十多年,以为卓一仁一定会联系商家人,可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别说商皇后,卓一仁半个姓商的都不识得,直到他死前,方才知道谢玄是商皇后的孩子,圣人的亲生子。 谢玄眼中一热,滴下泪来。 他救那个孩子,总有些是因为这孩子跟他是血亲,可师父救他全无理由,不过是发自一点仁心。 岳一崧眼见谢玄落泪,笑得愈加畅快“他活着稀里糊涂,死也稀里糊涂,这样的蠢人岂配与紫微宫为敌” 笑声戛然而止,岳一崧低下头去,钢刀穿胸而过,在他胸口捅了个血窟窿。 第106章 天雷劈 惊蛰 怀愫文 袁一溟步履匆匆, 行到药宫内殿,在殿门前躬身行礼“参见娘娘。” “进前来罢。” 殿中一股药味, 贵妃躺在榻上,脸色煞白, 娥眉微蹙,望着袁一溟道“圣人在何处” 袁一溟摇了摇头“微臣不知。” 不仅圣人不见了, 连紫微真人也没有踪影。 宁王的人和紫微宫人都在找紫微真人, 紫微宫有太孙在手, 宁王以宫变生事, 各赢一半,谁先找到圣人,谁就赢了那另一半。 “你”贵妃撑坐起来, 望了望左右“你们退下,我与袁大人有要事相商。” 他们从玉台上退至药宫, 死的死, 伤的伤, 贵妃的心腹没了一半,殿里只余下寥寥几人,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落人口舌。 等人一退出去,殿门紧紧阖上,袁一溟便坐到榻上,两条软臂搭上他的项颈,软香投怀, 贵妃先是啜泣几声,跟着一把抓住袁一溟的手。 将他的掌心贴到胸口“可吓死我了,你摸摸。” 袁一溟到底还有些顾忌,缩回手来,转势拍了拍她的背,贵妃把脸靠在他怀中“圣人究竟怎么了那俱木偶是不是他” 若真是圣人,倒好办了,立刻就扶太孙登基,以皇太后的名义发布诏书。 袁一溟摇头否认“不是。”可更多的却不愿意告诉贵妃。 贵妃目光微沉,她在袁一溟身上下足了功夫,便宜全叫他占了,可要紧事却一句都不松口,忍得多时,不能功亏一篑。 她咬唇轻问“是不是奉天观捣鬼宁王如今扣着几个藩王,又手握大队禁军,会不会打过来” 一边说一边轻轻发抖。 袁一溟将她搂住“放心罢,宁王打不过来。” 贵妃眸色一转,看来不下狠药是不成了,伸手扒住他的胳膊,又是惶急又是茫然“我身上该来的,没来。” 袁一溟一惊,贵妃抬头看他“我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还该确实了再说,可我害怕出什么变故。” 觑着袁一溟的脸色,她蹙眉忧道“本来圣人病重,太孙即位,就算圣人不封你,我也能封你,偏偏半路杀了个宁王出来,若好,咱们一起好,若歹,你们有办法保全自身,我我怎么办。” 袁一溟到这时方才松口,透露了一句“你放心罢,你想的事,总能成的。” 竟然还不肯说 贵妃心中恼恨,可面上不露,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圣人不见踪影,她就只有袁一溟当依仗了。 袁一溟说着拉过她的手腕,按住脉搏。 日子太短,自然是什么也摸不出来的。 贵妃口角噙笑,目光期待“我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儿,若真有了,便把乾坤之间一切最好的都给他。” 袁一溟一怔,这世上最好的还有什么 贵妃靠他身上,漫不经心道“经此一事,你也扬名天下,等你师父老了,你便接替他的位置,让麒儿封你当国师。” 色能动他,却不彻底。能真正触动他的只有权势,只要画上一个圈儿,他自会乖乖走到里面来。 袁一溟果然意动,圣人一死,这个孩子便是皇子,只要仔细筹谋,就算太孙登基,也不是不能取代。 贵妃见他眼中浮光暗影,知道他心动了,正要再下功夫,门便被叩响了。 袁一溟赶紧站起来,退远几步,贵妃也重新歪回榻上,盖住被子,虚声道“进来罢,有何事禀报” 小太监不敢抬头,躬身道“岳道长不见了。” 袁一溟脸上变色“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见了” 小太监颤声回道“是他徒弟过来禀报的,要见袁大人” 话音未落,袁一溟便急步离开,也无人敢说他失礼于贵妃,贵妃对小太监道“跟着去瞧瞧。” 袁一溟赶到后殿,小道士禀道“师父他进屋来许久,都不曾取药出来,咱们这才进来查看,就见” 就见屋中柱上一道血痕。 袁一溟弯腰低头,用手指沾了沾鲜血,举到鼻尖一嗅。 圣人的药每日都是由他在炼,商家人的鲜血是什么味道他熟悉得很,这不是商家人的血,那就是岳一崧的。 岳一崧功夫虽强,但性子暴烈易怒,易被人利用,他环视一周,目光停在老妇人身上,温声问道“商老夫人,可否告知我师弟下落” 话音一出,商家几个年轻女人先是一抖,袁一溟生得面白温文,可下手狠辣,绝不容情,比岳一崧可怖得多。 商老夫人看了看袁一溟,昂首道“许是老天有眼,将他收走了。” 师父不见踪影,师弟又被人劫走,袁一溟再沉得住气也难免心绪起浮,他微微一笑“商家人果然有气节,人人都是撬不开的铁嘴。” 他这话一出,几个女人先退后了半步,他一夸人,便是要下狠手了。 果然话音一落,袁一溟出手如电,一把扼住了商老夫人的喉咙,把她提离地面,面上依旧微笑“可有人要说一说我师弟的去向么” 这个已经老了,就算死了,也没什么损失,年轻的那些,还要留下取血。 商老夫人面皮紫涨,脚尖摆动,两只手紧紧抓着袁一溟的手背,从喉咙中挤出声音“谁也不许说” 商家男人脚上手上都带着镣铐,情绪激荡之时,屋中一阵震响,女子人人饮泣,却真的没人说一句话。 袁一溟见此情形,指节用力,想了结这老妇,刚要下手,外面有人禀报 “岳道长回来了。” 袁一溟一把松开商老夫人,她委顿在地,大口喘息,几个妇人上前扶住她。 “他人呢”这个时候还开什么玩笑 小太监咽了咽唾沫“在,在药宫门外。” 袁一溟大步离开,走的时候对徒弟使了个眼色,今日还未取血,按排号该取谁的,先把人提出来。 袁一溟行到宫门口,门前围着许多禁军,人人高举火把,堵得大门水泄不通。 袁一溟皱眉拔开人群,刚要喝斥,声音一滞。 岳一崧低垂着头,跪在药宫门前。 胸前红绳裹身,身后插着一根杆子,杆上挑着黄布,黄布垂下,血淋淋四个大字“罪大恶极”。 “混帐”袁一溟怒极,刚要上前去,便被人拦住“袁大人万万不可上前。” “怎么” 轰然一声,一道天雷打在岳一崧上,雷电击得尸身颤抖扭曲,他虽还维持着跪姿,可脑袋一阵乱抖,露出面庞来。 他嘴角笑意未敛,眼睛大张,雷鸣火光之中,说不出的诡异。 袁一溟脸色发白,岳一崧已经死了,可究竟是谁有本事杀了师弟,还把尸体送到药宫门前来。 “人呢谁把他送回来的” 药宫四周都有禁军把守,难道这些禁军都成了瞎子不成那个人是怎么能让师弟跪在这里。 禁军面面相觑“岳道长是是自己回来的。” “胡说八道” “当真是他自己回来的,走回来的。” 禁军守在宫前巡逻,见一个穿着道袍的人缓步上前,高声问他“来者何人” 那人一言不发,还缓缓上前来,四肢扭曲,吊手吊脚,倒像是个皮影人,禁军高燃火把,举起刀戟,指着他道“报上名号。” 这“人”依旧不出声,离药宫还有十数步时停了下来,肢体一扭,跪倒在地。 身后杆上的黄符一抖,垂落下来。 跟着便是一道道天雷劈下,雷光紫电打得药宫门前石砖爆开,可怎么打,岳一崧都跪得端端正正。 就算他来的时候没死透,这些雷也把他劈死了,谁也不敢上前替他收尸。 袁一溟耳中听得这些禁军窃窃私语,都在小声议论,岳一崧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才会受这么多道雷击。 一时之间士气大挫,军心浮动。 袁一溟不能放任此事,他进前几步,离尸体更近些,拍出符咒,黄符未至就被天雷一道劈裂,火星四溅。 身后议论声更高,袁一溟此时绝不能退,干脆在前心贴上符咒,保住心脉,以桃木剑为挡,飞身上前挑开黄布。 桃木剑挡了一阵雷击,黄符被扔在地上,果见黄布背后层层叠叠写满了雷咒。 袁一溟扶起师弟的尸体,就见他胸口一个血窟窿,伸手替他阖上眼皮,刚一阖上,又再张开。 死不瞑目。 他低声道“师弟放心,我定会找出害你的人来,替你报仇。” 话说完了,可岳一崧依旧眼睛大睁,笑意凝固,紫棠面皮受了雷劈竟渐渐变作青色,实在可怖。 袁一溟从怀中掏出帕子,盖在他脸上,指点两个小道士“把人抬进去罢。” 两个小道士不论怎么摆弄,袁一崧就是躺不平,他的脑袋歪在一边,手脚呈现跪姿,尸身已经僵硬,若要平躺,先要碎骨。 袁一溟当此情形,暗叹一声,走到岳一崧身前,手掌抚他顶心,高声说道“师弟放心,我必抓住凶手,为你报仇” 指掌大张,指节用力,“咔哒”几声,岳一崧软倒在地。 禁军们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袁一溟这句话让岳一崧心中愿了,这才躺下。 可两个小道离得最近,亲眼看见师父用掌力震碎了师伯全身的骨头,如此手段叫人心底发寒。 “仔细些,别磕着了。”袁一溟吩咐完这句,甩袖离开。 两个小道士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话,找来担架白布,把岳一崧拾到架上,抬进药宫。 那块写满了雷咒的黄布还留在宫前,一道道天雷不休,击得石砖裂开,石屑乱飞。 只是尸体已经被抬走,不似方才那样诡异,禁军又恢复巡逻。 如此大事,袁一溟不能不报给紫微真人知晓,他换了一身装束,打扮成个小道士,匆匆离开药宫。 谢玄坐在墙头,身子一轻,跟上前去。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200小红包继续中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卯卯123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胖鹿鹿、蒙大大、guaiguaia、勿试物语、j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听说太太今天要三更 34瓶;纯良橙 20瓶;秋雨江南 15瓶;_云中牧女、eggyiya、韩玲、柚子慢慢吃、咖啡配夹馍、哩咯哩咯啷、暴走r、tiffany、15268481、我敲甜der、赵子龙龙龙龙龙龙龙龙 10瓶;正在改变、yier、guaiguaia、畫骨渡、精分的花痴少女言大圆 5瓶;水蒸蛋、a 3瓶;大牌珠、月光兔、阡陌尘、迷。 2瓶;q、王二狗、美人不见徒奈何、筱梦、取名费劲、浅红色、可人、微暖如洁、钝刀、喵小喵的喵星球、雪星晨07、xiaoxiao、haha、跳跳糖、芒果小姨、卯卯123、沐戈、安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107章 傀儡 惊蛰 怀愫文 谢玄拔出钢刀, 几点腥热溅在他脸上。 婴孩本在丑脸妇人怀中睡得安谧,被屋中勃然杀意惊醒,“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静室之中,哭声尤切。 丑脸妇人赶紧抱着他拍哄,张了张嘴, 口中发不出歌谣声,只能用“唔唔”声哄他, 让他赶紧安静下来。 谢玄杀了岳一崧, 出刀拔刀, 出手极稳,盯着岳一崧的尸体出神。 既然商家人个个都想他天打雷劈, 那就叫他天打雷劈, 正好用他的尸体把紫微真人引出来。 谢玄把岳一崧的尸体裹起来, 看了看床上的小小, 她还在高烧,自然不能跟着去。 绞了块巾帕替小小擦汗, 又给她喂了些水,小小张开嘴喝了几口, 迷迷糊糊扯住谢玄的袖子,心里知道他是这样要走,可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谢玄摸摸小小的额角“乖, 你受了伤,报仇的事就交给师兄。” 先杀紫微真人,再杀狗皇帝。 小小想要摇头, 可怎么也动弹不了,眼前光一黯淡,心里知道不能睡,可身子怎么也撑不住,眼睛一阖,睡了过去。 谢玄给她掖了掖被子,手指摩挲过她的面颊,转身走到桌前。 将钢刀上的血擦干净,摸出身上金银,摆在桌上,对丑脸妇人作揖“累你照顾她们,等事成之后,我自然来接她,若是我没能回来,等她伤好了,也能自行离开。” 丑妇抱着孩子连连摇头,目光急切,想拉住谢玄。 可她口不能言,又拉不住谢玄,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谢玄走到门边,想回头再看一眼小小,可他脚步顿住,紧一紧手中钢刀,并没有回头。 若非宫中大乱,皇帝身边必然守卫百倍,刺杀他没有这么容易,今日是天赐良机,绝不能错过。 谢玄带着岳一崧的尸首来到药宫前,控风驱动尸体走到药宫门前跪下,引天雷劈打岳一崧的尸体。 他就藏在墙头,抱臂看着。 袁一溟进入药宫后殿,亲自取了一碗血,将这血入药,灌到玉葫芦中,换了一身装束,悄悄出了药宫。 小太监将袁一溟的行踪禀报给贵妃,贵妃懒洋洋一笑“知道了,你退下罢,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人进这间屋子。” 谢玄跟在袁一溟身后,方才的大乱已经平息,宫城内外皆静,酝酿着更大的变故。 走了半路,宫道之中响起一点脚步声,谢玄御风如飞,袁一溟气息绵长,这细碎脚步声自不是他们二人的。 袁一溟脚步一顿,回身道“出来。” 谢玄藏在墙后一动不动,袁一溟又道“出来” 这一声比方才一声更急,隐带怒火,就见墙边转出个小太监来,细腰柳背,哪里像个男人。 谢玄眉头一挑,就听见一管娇滴滴的声音“袁大人这是要去见圣人” 袁一溟听见这管声音,先自软了下来,厉声道“胡闹怎么这个模样出来若叫人看见如何是好” 那道细影闻言一顿,立着不动,袁一溟先向她走来,拉住她的胳膊“你身子不便,不该以身涉险。” 那道细影一把攥住了袁一溟的袖子“我担心你。” 袁一溟看了看她,放她一人实在不能安心,只能将她带去“走罢。” 贵妃紧紧跟在袁一溟身后,两人躲躲藏藏走了片刻,袁一溟停了下来,贵妃轻道“这是奉先殿” 袁一溟一言不出,带着贵妃走到殿门前。 谢玄刚要跟上,便见奉先殿四周布满了人,檐上埋伏着机弩手,四周暗影林立,把奉先殿围得铁桶一般。 一个灰衣老太监打开了殿门,殿中香烟袅袅,重幛叠幔,蒲团上跪着黄衣老者,就是方才应当出现在七星宴上的圣人。 他白发回春,跪在祖宗牌位前祝祷,听见袁一溟的脚步声道“来了。” 贵妃嘤嘤哭了起来“吓死我了,我还当这辈子都见不着陛下了。” 圣人冲她招了招手,摸摸她背“蛮儿吓着了罢。” 贵妃立时泣道“玉台之上,蛮儿见陛下忽然变成一具人偶,还以为陛下当真中了邪术,若非袁道长救我,我只怕已经死在宁王的刀剑下。” “那是木傀儡。”圣人一面说一面笑“七星宴之前我便接到暗报,说有人意图行刺,这才布下此局。” 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既扫平了宫内宫外的把头势力,又除掉了各藩王,将各封地收回自己手中。 怪不得宁王如此顺利,宫外勾结京郊大营,宫内又能操纵禁军。 贵妃盈盈笑着靠在圣人怀中,手指轻轻摩挲他的肩背,满是宽慰道“陛下明察秋毫,运筹帷幄,陛下无事,我便安心了。” 夜已经深了,今夜风大,檐上一声轻响,贵妃抬起头来。 谢玄在屋顶上扶住昏迷过去的暗卫,暗卫手中的剑撞上屋瓦,这才发出响动。 谢玄解决了一个,又绕到另一边去,这回不发出一点声响。 圣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摆了摆手“蛮儿不必担忧,这里守卫森严。” 贵妃软靠在圣人怀中,软唇一掀,吐气若兰“蛮儿好怕。” 圣人鼻端闻见一股似兰似麝的香味,一时神思恍惚,贵妃身上比原来要更香了,他刚要说话,贵妃便道“袁大人替陛下送药来。” 袁一溟上前一步“微臣怕耽误了陛下用药的时辰,一刻也不敢耽怠慢。” 说着奉上玉葫芦,药汤在玉葫芦之中呈现碧色,贵妃接过玉葫芦,拧开盖子,送到圣人口边。 贵妃眼见圣人将药汤喝下,用袖子替圣人按按嘴角“要不要到殿内歇上片刻,袁大人还有要事与紫微真人相商,怎么没见到紫微真人” 圣人握住贵妃的手“真人出去了,不曾回来。” 听见这话,贵妃掩唇轻笑“如此,我便放心了。” 话音一落,她素手一扬,银刃自袖中飞出,扎进圣人胸膛。 变故横生,殿内那个灰衣太监刚要高喊,贵妃将手中的玉葫芦扔了出去,砸在老太监的头上,砸得他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袁一溟手中的剑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他从未听说过贵妃还会武功。 贵妃娇笑出声,先是银铃一般,跟着放出粗声,女人的声音中,混着男人的声音,越笑越叫人毛骨悚然。 “你是谁”袁一溟退后一步,皇帝死了倒不要紧,只要太孙还在,紫微宫便立于不败之地。 贵妃收起笑声,又娇滴滴道“我是蛮儿啊,袁道长给皇帝戴了顶绿帽子,可真是好样的。” 袁一溟身上寒毛倒竖,看她站起身来,竟然忍不住退后一步,盯着她问“你究竟是谁” “贵妃”看他怕成这样,一脚踢开皇帝的尸体,娥眉微蹙,对袁一溟叹惋道“你做了这种好事,我本该留你一命的。” 她解下帽子,露出满头青丝,笑意未收,便高声叫道“来人呐,救命啊陛下” 屋外暗卫听见叫声,破门而入,就见贵妃伏在皇帝尸身上,满面是泪,指着袁一溟“姓袁的投效了宁王,杀了陛下。” 暗卫一见屋中情形,又看袁一溟手中拿着武器,纷纷抢攻上前。 袁一溟心神震荡,又寡不敌众,被几人刀剑所制“她说谎,是她杀了陛下师父师父你在何处” 贵妃又道“不错,定是紫微真人也想造反,你们拿下他太孙登基之日,个个封王封侯” 眼见杀招叠来,袁一溟哪里还有顾忌,大声骂道“蛇蝎妇人” 全力拼击,功夫竟然不弱,与几个暗卫打得平分秋色。 袁一溟一柄长剑护住全身,退到柱前,他勉力拼杀,腿上叫人划了一剑,鲜血涌出,靠着柱子才能站稳。 眼看袁一溟凶多吉少,内殿突然走出个人来,对着暗卫道“退下罢。” 竟是方才中了一匕首,无声无息的死在地上,早应该去见阎罗王的皇帝。 “贵妃”面上变色,看向倒卧在一边的尸身,又抬头看向那个男人,刚要再扑上去,被男人身边的几个暗卫一举擒下。 圣人微微一笑“蛮儿,你怎么连四郎都认不出来” 玉台上的是木傀儡,蒲团上跪的是人傀儡。 说着一把撕下了“贵妃”的脸皮,露出人皮下的真面目,深目高鼻,眸中隐隐带绿。 圣人有些疑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商家并不曾与外族通婚,难道你不是我的儿子” “你扮作个女人的样子来见朕,朕失望得很啊。”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200红包继续中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八个点星星 2个;jc、guaiguai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李姝晨、iss颦喵美酱、拉美的伊甸园、姜素堇 20瓶;aanda 17瓶;书虫一名、小米妈、4471583、书声朗朗、ateng、暴力豆豆、小立闲庭 10瓶;吃面的鱼、赵子龙龙龙龙龙龙龙龙、xxx 5瓶;塞纳河畔李高光、初上、ie56789、aa 2瓶;xiaoxiao、钝刀、寻、浅红色、喵小喵的喵星球、微暖如洁、15388600、关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同仇 惊蛰 怀愫文 呼延图扮作阿绿,是为了躲避澹王追捕。 他中了自己的毒针, 自然知道如何解毒, 可澹王派人守住了商州的药铺, 盯紧买那几味药材的人。 这些药商州的药铺买不到, 澹王的船上却不缺。 本来他伤好就要走, 可跟在明珠身边越久, 知道的就越多, 也越发觉得侍女这个身份好用。 狗皇帝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再不杀他,就来不及了。 澹王初入京时就该带着王妃郡主进宫请安,呼延图可趁此机会进宫,偏偏临行之际, 宫中传下旨意, 免去请安。 呼延图本想再找办法,换一张小太监的皮, 自宫市街混进宫去。 可东西六宫各司其职,宫人太监不可单独行动, 哪个宫哪个殿负责些什么,只要一问便露了陷。 最好的机会只有七星宴了。 他能瞧出“小小”“谢玄”是纸扎的, 自然也能瞧出台上的皇帝是木偶假扮,宴上找不到皇帝不要紧, 只要跟着贵妃,定能找到。 玉台一乱,他便隐入人群, 跟着太监宫人退入药宫。 再趁着药宫因岳一崧大乱之际,潜入内殿,杀了贵妃,取而代之。 他不知贵妃与袁一溟私通,可袁一溟将他当成真蛮儿,言行之间透露出私情,他干脆将计就计。 只是没想到,皇帝除了木偶傀儡之外,还会有一个替身当傀儡。 皇帝以为呼延图是谢玄,看了眼倒在地上一刀就被扎得没了气的替身,还有些可惜“养了他十多年,为着捉你,也算死得其所。” 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替身,面貌体态,一举一动,连声音都练得极像他,本来便是为了这一天预备的。 “你娘若是活着,见你如此不成器,当女人比当男人更像,心里该是怎么滋味” 呼延图听见皇帝提起他母亲,自喉咙口发出桀桀怪笑,越笑越大声“我可不是你儿子。” 虽不知皇帝还有多少后手,但也知道狗皇帝设这局不是为了钓他这条鱼,想必是为了房顶上那条鱼。 皇帝皱起眉头,抬起手来,两手指手微微一动,太监立时取过烛台,皇帝用烛火照亮呼延图的脸,越看越不像是中原人。 呼延图本就生得阴柔,烛火之下相貌俊美非凡,倒让皇帝想起了什么,喃喃说道“绿眼睛绿” 可宫中女人这么多,就连现在这个贵妃,也不是当年那一个。 他终究没想起来,低声道“瞎凑什么热闹。”说着一拂衣袖,“拖出去,杀了他,别脏了祖宗的地界。” 竟连这人是谁,又为什么要行刺他都不问一句。 几个暗卫要将呼延图拖出去杀掉,呼延图却突然开口“我的母亲是北狄第一美人,我的父亲是部族中最英勇的战士。” 太监将死尸拖出去,摆正了蒲团,皇帝手捻清香,似没听见呼延图说话。 “大昭本与我部族永结盟约,互开商市,可你出尔反尔,引骑兵入境,毁我部族,杀我父亲,抢走我母亲。” 皇帝厌厌听着,香灰落在手背上,他“呲”了一声,抖了抖手背,将香插到香炉中去,花白眉毛一皱“行啦,要杀我,且排不到你。” 呼延图哧一声轻笑“刚才那个是假的,你该是真的了。” 暗卫一个接个倒在地上,呼延图站直了身子,脖子一扭,伸了伸手脚,收了缩骨功,比方才高起一截来,对皇帝道“你的命是我的。” 他身上沾毒,这才不怕被人捉住,只消拖得片刻,这些暗卫便会毒发。 谢玄藏身在顶梁上,呼延图被擒,他一时犹豫,他们虽仇家一样,可呼延图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谁知下面形势几番变故,又一直不见紫微真人,他才伏在梁上,按兵不动。 “顶着你的脸,让你的亲族自相残杀,必有意思得很。” 呼延图说话间已经攻到皇帝面前,谁知他看起来老迈,连走路都要人搀扶,竟反应迅捷,一把扯过侍候在旁的太监,撞到呼延图的刀尖上。 他抽出刀来,把太监踢到一边,见皇帝躲要杏色帏幛后,冷笑了一声,刀尖才至,便被银丝缠住。 紫微真人立到他面前“北狄王庭竟还有血脉存世。” 皇帝这才想到,后宫中还有些北狄美人,其中那个说是第一美人,送上来献舞,她舞不曾跳 ,却把自己的脸划花了。 干脆割了舌头,扔在后宫,也不知是死是活。 呼延图退后一步,刀被银丝紧紧缠住,他干脆放手,身子挪腾,勾起地上掉的长剑,再次刺向皇帝。 这一击又被挡住,呼延图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三只草人,拔掉草人头顶钉着的钢针,把草人往三具暗卫的尸体上一扔。 那三个暗卫倏地吊了起来。 “玉台上那个木偶人是你做的罢,粗鄙不堪看,让你看看什么叫傀儡术。”他驱动符咒,那三个暗卫仿佛活了一般,三柄长剑齐刷刷攻向紫微真人。 皇帝退到供桌后,紫微真人半点不惧,拂尘一甩“邪魔歪道。” 三个暗卫死前效忠帝王,死后效忠呼延图,两人缠住紫微真人,一人直攻皇帝面门,招势凌厉,出剑如风,若不看眼睛,都不知道这是三个死人。 紫微真人一道光明符随风拍去,黄符红光大作,在暗卫尸体上炸开一个洞,炸掉了他胸口草人的胳膊。 他的胳膊立时便不能动了,只能用两只脚一只手攻击紫微真人,紫微真人旋身而起,两脚向后踢出,把攻击皇帝二尸踢倒在地。 这三具尸首人打倒了又再立起,丝毫不知疼痛,呼延图手握单刀扯了扯嘴角 “我听说你生平最怕飞星术。” 紫微真人抽回拂尘,卷到胳膊上,他原来并没拿呼延图当一回事,听见飞星术三个字,脸色一沉。 呼延图拿走的那本飞星术是假的,他自然练不成,此时说出来,不过诈一诈紫微真人,心中暗哂,谢玄倒很能沉得住气。 谢玄并非沉得住气,而是他卧在梁上,耳边竟听见了小小的声音。 谢玄刚走,小小便被人摇醒,她惊醒过来,就见师父笑眯眯坐在她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呼延图我还能苟一苟,带走精英小怪 谢玄我排着队,拿着报仇的号码牌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809153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雨霖铃、隔隔隔隔云、guaiguaia、蒙大大、时光不可被辜负、18318179、小院子、白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北冥有鱼 46瓶;风梓、zon 30瓶;檀逝、布丁女子 20瓶;胖大米 16瓶;与时间同眠 14瓶;燕子苏、佛系看文、、凡、开心果、树呀、zarkoshark、淘淘、慕容绯衣、富诚、蜗牛、夏木木 10瓶;土财主 7瓶;风过、赵子龙龙龙龙龙龙龙龙、孤鸪鼓固、大空翌翌翌翌翌、18073424 5瓶;寻、水蒸蛋、魔鞘か、21770818 2瓶;寒江雪、小盛子、跳跳糖、咕噜噜圆、15388600、哼tat吖、xxx、云起、xiaoxiao、、谷蕊、青青原上草、yi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杀杀帝 小小半梦半醒, 看见师父就在眼前, 她一骨碌坐起身来,眼眶酸胀,低声唤道“师父” 心中有许多话想说, 想告诉他这一路找他有多么辛苦,他们碰上好人, 也碰上恶人。 想到委屈处, 鼻尖一酸,就要落泪。 师父冲她点头微笑, 似乎她要说的话, 他心里都明白,小小吸吸鼻子,咽回眼泪,绽出一点笑意。 只要找到了师父, 受什么委屈都是值得的。 “师父,咱们回去罢,葡萄都该结果啦。” 再不回去, 结出来的果子就该被小虎子摘光了,今年就吃不着井水湃的冰葡萄了。 师父用疼惜的目光看着她,伸手揉了揉小小的头。袍袖一挥, 幕布搭起, 竟然演起了纸影戏。 这是小小与谢玄小时最喜欢的游戏, 每到夜晚便缠着师父演给他们看,纸人谢玄与纸人小小, 一同携手斩妖除魔。 两个小纸人背着剑手牵手,迎面碰上三个妖怪,都长成人形,一个木色,一个红色,一个金色。 火星落在木妖怪身上,顷刻便将它烧成灰烬;红色的妖怪中了一刀,倒地死了。 可金色的那个,火焰刀剑都拿它没办法,不论谢玄攻击多少次,它都不死。 还越变越大,越来越强壮。 小小坐在幕布前,紧张极了,就怕纸人会被妖怪伤害。 突然纸人小小跳了出来,她转圈,金色的妖怪也转圈,她抬手,金色的妖怪也抬起手,她举起尖刀刺向心口,金色的妖怪便像泄了气似的,越缩越小。 纸人谢玄一剑便将它刺死了。 幕布收起,师父肃然看向她,把金色纸人交到小小手里。 小小接过纸人,猛然回神,心中一凛,对自己说“不能,师兄不能去报仇。” 她刹时清醒,坐了起来,扯动胸前伤口,疼出一身冷汗,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紧紧攥住被子,咬牙忍下胸前剧痛。 丑脸妇人就坐在床沿,见小小醒了,一脸欣然。 对着小小比划了两下,把谢玄留下的金银给她看,小小只觉掌中压着什么,摊开掌心,一只金色纸人在她掌中。 一见纸人,眼前便有残影划过,先是玉台上木傀儡被烧,后是殿宇中人傀儡身死。 小小恍然大悟,皇帝养了三个傀儡替死,一木一人一金身,要让他死,得先杀了这三个傀儡。 木的烧了,人已经死了,破除金光,便能杀他。 丑脸妇人面上诧异,她替小小换衣擦汗,都不见她手中握着东西,这东西是从何处来的 小小轻声问她“他去了多久” 丑脸妇人比划个手势,谢玄已经去了大半个时辰。 小小翻坐起来,她脸色煞白,身形单薄,看着一阵风便能吹倒,丑脸妇人赶紧上前扶她,点点床铺,让她继续躺下。 小小摇了摇头,她取出香炉,点起一根枝香,对丑脸妇人道“香点尽了,若我还不醒来,请你一定摇醒我。” 丑脸妇人不知她要做什么,满面担忧的看着她,点了点头。 小小点起清香,本该盘腿打座,可她实在没了力气,一举一动都牵扯伤口,鲜血一层一层浸湿白布。 她咬住舌尖,强振精神,靠在床上,眼睛一阖,神魂离体。 魂魄离身,便不再感受肉身痛楚,反而精神一振,小小飘出窗外,站在屋顶远远望见谢玄的命火。 在莹莹火光之中,如巨烛高燃,金光冲天。 一念间就到了奉先殿中,她一入殿内,便明白师父纸影戏中那个金色的妖怪是谁了,皇帝藏身在帘幕后,一道金光将他稳稳罩住。 这道金盅就只有他自己能破。 袁一溟腿上中了一剑,挡在皇帝面前。 小小绕到谢玄身边,可谢玄瞧不见她,隐约听见她的声音,知道她必是离魂来此,心中暗急,压低声道“快回去” 小小岂能回去,她来之时眼见四面八方暗军涌来,只凭谢玄和呼延图两个人,要怎么杀光破千军万马。 呼延图以飞星术恐吓紫微真人,紫微真人当即脸色一沉,却又挑眉笑起来“你既不是商家人,便练不成飞星术。” 说着散出光明符,那黄符张张竖了起来,在皇帝面前垒成符墙,紧紧贴在三具暗卫的尸身上,尸体一切一切炸开。 草人成灰,每炸一具,呼延图便受一次反噬,他捂住胸口,嘴角淌下血丝,用手背一抹“老不死的,我虽不会,可你等的那个人会。” 紫微真人手中拂尘一卷而上,银丝见风便长,呼延图向后挪腾跃动,堪堪避过。 可银丝仿佛生了眼睛,他躲到何处便跟到何处,绕着殿柱抽在他身上。 一束银丝分成两股,将呼延图抽得皮开肉绽,另一股缠在他身上,跟着雷符击出,呼延图被缠得紧紧的,眼看雷电将至,就要把他劈成焦碳。 谢玄从房梁跃下,出剑相助,剑劈银丝,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他虽厌恶呼延图,可更厌恶紫微真人与皇帝。 紫微真人收回拂尘“想不到,你竟跟这种妖人混在一起,你师父知道了,又作何想” “你不配提我师父”谢玄长剑击出,与呼延图二人合力攻向紫微真人。 紫微真人两面受到夹击,竟也不落下风,凭一人之力拦在谢玄和呼延图的面前,牢牢护住皇帝。 小小趁此机会,从紫微真人身边滑过去,她身形一快,带起轻风,吹拂幛幔。 紫微真人一手使剑一手使拂尘,与谢玄呼延图缠斗,竟在此时分神望了一眼那拂动的幛幔,白眉微动,又收回目光。 一人一魂,打了个照面。 小小心中诧异,紫微真人分明看见她了,却当作没有瞧见她。 奉先殿外响起了喊杀声,袁一溟横剑在身前,对皇帝道“陛下,必是咱们的人已经扫平宁王叛党,来救驾了。” 方才死的那个虽是人身傀儡,但皇帝也已经听见了呼延图与袁一溟说的那些话,知道贵妃与袁一溟私通。 他此时却假装不知,对袁一溟微微笑道“袁卿辛苦,你的忠君之心,朕不会忘。” 皇帝嘴里虽说着褒扬之词,可袁一溟却并不安心,忽然浑身一震,目光飘忽,跟着锁住皇帝,举刀向他砍去。 皇帝退后一步,提刀挡住“你疯了不成” 袁一溟刀刀攻向要害,可不知为何,力气绵软,几刀攻去,都被皇帝挡了回来。 小小本想用咒术操控皇帝,让他自裁,破他的护体金光,可金光罩着实厉害,她找不到一丝缝隙,只好先操控住袁一溟。 袁一溟也是修道之人,却因贵妃权色破了道心,此时虽选择救下皇帝,可心里又隐隐害怕他听见了那些话,秋后算帐。 心志不坚,极易操控。 袁一溟神识被夺,眼见自己攻向圣人,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小小没想到袁一溟这么容易就中了咒术,心头了悟“你本来就想杀他。” 袁一溟被一双眼睛锁住,耳畔声音清如山泉微风。 他的神魂张口答道“胡说,我一心效忠陛下” “你杀心已动,杀机在前,不趁此时取他性命,自身难保。” 这正是袁一溟此时此刻心中所想,却被人这么说了出来,他大声喝问“你是谁” 没人回答,可他提剑的手却越来越有力,皇帝喝骂道“贼子,朕既往不咎,你敢恩将仇报。” 刀剑相撞,嗡嗡出声,袁一溟原来还有一分犹疑,听到这话更不留情,剑风一扫,扫下皇帝头上束发金冠。 皇帝毕竟老了,勉强支撑,气喘吁吁,对紫微真人道“你这逆徒,还想造反” 紫微真人也落入下风,退了两步道“陛下该将符咒拍出,小徒这是中了咒法。” 皇帝一听,从颈间取出符咒,刹时殿中金光大作,刺得小小睁不开眼,她以手挡光,道道金光,如同金针,扎在她的神魂上。 小小忍不住轻呼出声,被金光压制,伏倒在地,一声之后便咬牙忍耐,抬头望去皇帝身上的金光竟弱了。 小小双手结咒“太微玄宫” 就在她念咒之时,耳边传来敲打声和婴儿哭闹声,小小心知那根香已经点到尽头,可她不错过眼前这个机会。 她摒除杂念,咬牙念道“与我互生,不得妄动。” 张开眼时,就见紫微真人分神用拂尘击打袁一溟,一记击胸,将他打得吐血,这短短一瞬,谢玄抢上前来。 小小一把撕破符咒,金光罩碎,第三具傀儡身破。 紫微真人缠住呼延图,似乎没有余力再压制谢玄,小小刚要退出皇帝身体,就在此刻,谢玄出剑刺来。 小小往后一跃,对他说道“你不能杀他” 这口吻自仇人嘴里说出,让谢玄一怔,呼延图堪堪拦住紫微真人,见谢玄凝剑不发,破口大骂“不在此时,何时报仇” 谢玄一剑刺出,正中皇帝胸口。 剑尖入肉,穿骨而出,皇帝方才一直藏在帘后,他仔细看了呼延图的长相,却不曾看过谢玄。 这样一张面目映在眼前,他两只手握住剑刃,定定看向谢玄,口中涌出鲜血,到得此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眼珠缓缓转向紫微真人,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一字未出,垂下头去。 小小神魂退出,倏地回到自己身体中去。 天光渐亮,奉先殿前围满了人,紫微真人见皇帝身死,收回了拂尘,冲谢玄微微颔首“做得很好。” 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谢玄与呼延图对视一眼,退到一处,并肩而立。 这场恶战,双方竟只有擦伤,谢玄觉出不对,手握长剑,对紫微真人道“你是故意的。” 紫微真人长眉微垂,呵笑出声“倒还算不得太蠢,只是功夫差劲,差点便过了子夜。” ,, 天魔魔考 “你想当皇帝”谢玄冲口而出, 又不可置信, 以紫微真人的手段,他想当皇帝,何必唱这么一出戏。 紫微真人听见这句, 面上露出被冒犯的神色来,他眯眼看向谢玄, 仿佛看着块不开窍的顽石。 而偏偏这块顽石竟被赋予金芒, 又是复杂又是惋惜的摇了摇头“无知小儿。” 说完便将手中拂尘一甩,口中念念有词, 拂尘银丝飞涨, 缠上房梁。 谢玄与呼延图本是仇敌,却也几经生死,此时对视一眼,谢玄先道“咱们俩的帐, 等出去了再算。” 不管紫微真人想做什么,跟呼延图的恩怨,先都暂且放下, 二人若不能一心对敌,只怕出不了奉行殿。 呼延图早就将生死这事置之度外,单刀一掂, 目视前方“正有此意。” 紫微真人听见他们二人说这般话, 只微微一笑, 手腕轻动,袍袖被风吹得鼓动起来, 衣衫猎猎作响。 那只苍老的手,握着拂尘柄,只轻轻向下一拉,“喀拉”一声,奉先殿的大梁竟然断了。 大梁一断,四边柱子都向中间倾倒,呼延图轻叫一声“不好,他这是想要活埋咱们。” 顶上琉璃瓦片一块块砸落在砖地上,刹时间似地动山摇,奉先殿内供奉的牌位纷纷倒在地上。 谢玄一手掐诀,以风为罩,牢牢罩住自己与呼延图,将头顶砸落的瓦片挡在风罩外。 屋顶琉璃砸在风罩上,碎成一块一块,罩中两人分毫无伤。 呼延图心中暗惊,难道这便是飞星术的厉害。 紫微真人手握拂尘似握只大笔,挥洒自如,手腕一转,房梁一折而断,两边檐角倒塌,谢玄趁势跃出,带着呼延图站到偏殿殿顶。 紫微真人过得片刻方才跃出来,一东一西,两边对峙。 奉先殿前殿后,密密麻麻满是弓箭手,一见谢玄便架起弓箭,百道寒光齐齐对准了谢玄和呼延图。 池一阳立在人群之首,高喊一声“师父” 紫微真人目光一扫,见池一阳冲他缓缓点头,就知一切都在掌握,经此一事,朝中不存异己。 原来圣人也是一样的打算,想凭七星宴,一石三鸟。 杀了有反叛之心的藩王,收回封地;捉住谢玄,关押起来取血炼丹; 最后一招,他是想除掉紫微宫,把他他身边的明钉暗钉一并拔除,从此安枕无忧。 只这一切都被紫微真人算到。 “乾龙困水,死无生。”卦象是从来不会错的。 紫微真人袍袖一张,袖中仙鹤飞出,由小变大,驮着他飞下殿顶,落在人前,他沉声说道“圣人还在殿中。” 百架弓箭齐放,谢玄加厚风罩,勉强挡住了一波。 可弓箭破风而来,支支力有千钧,风罩被破了个小口,不及愈合,飞箭连绵而来,两人虽在风罩中腾挪,也还是受了伤。 呼延图伤了腿,谢玄伤了胳膊。 四周无遮无挡,成百上千只飞箭黑压压射来,风罩一碎,谢玄一把扶住呼延图,呼延图召出五鬼。 以鬼身挡在他们面前,可箭尖之上竟沾了朱砂,天色一亮朱砂威力大显,那五只鬼化作青烟,一道道消散。 谢玄额上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他伏低了身子,对呼延图道“你先挡一挡,我给咱们找个遮挡的东西来。” 呼延图挡住十几只羽箭,就见谢玄从倒塌的奉先殿中掏了个人出来。 他把那人往身前一挡,箭雨倏地停了下来。 这人明黄衣裳,披头散发,早已死得多时,可偏偏一个死人,就拦下了所有的箭。 池一阳大惊“师父,这是这是圣人的”“尸首”两个字,咽在口中不敢说出来。 谢玄与呼延图早就已经力竭,到此时才能歇上一歇,底下弓箭手凝箭不发,谁也不敢下令放箭。 呼延图喘着气,从腿上把箭拔下来,呲一声咧开此,从皇帝的尸体上撕了一块绸子裹住伤口“咱们怎么办” 日头缓缓上升,宫阙城楼一片火色,两人拎着尸体,叉腿坐在屋顶上,四面八方全是穿着甲衣的弓箭手。 殿顶上谢玄呼延图无处可逃,殿下弓箭手谁也不敢先射出羽箭,两边僵持不下。 谢玄盘腿坐下,他已经有大半天水米未尽了,此时望着天光,忽生感慨“要是有酒就好了。” 他并不好酒,可坐在这里,被千百只箭对准,倒想辣酒入喉,方才爽快。 呼延图听见这句,哈哈一笑“你这人,倒有意思,等着。” 说完翻下墙头,羽箭“嗖嗖”破空,都被谢玄挡住,呼延图绕进奉先殿中,没一会儿拿了些东西出来。 在屋顶上一摆“吃罢,你家祖宗的供的酒。” 几只坛子都打翻了,只余下这一坛,还有些点心烧肉,他也一并取了出来,吹吹上面的落灰,撕了条鸡腿。 他坦坦荡荡递过来,谢玄也大大方方接过去。 呼延图先饮一口,再递给谢玄,谢玄也喝了一口,底下那些人还没商量出要拿他们怎么办。 池一阳见二人都喝酒吃肉了,咬牙对紫微真人道“师父,要不要” “不可。” 皇帝虽死,也该有个体面风光的葬礼,太孙登基,下诏第一件事就是这个,总不能摆只死刺猬在棺椁中。 呼延图自灭族之后,苟活于世,一生中都没有与人对坐饮酒,何况是在这生死关头。 他一直做的都是些见不了光的勾当,此时万道金光照在身上,眼前这人命运也不比自己好上太多。 仇人已死,他心中一轻,举起坛子“死前跟你喝一杯酒,倒也算痛快。” 谢玄接过去,一口气喝尽了“你死你的,我可要活。” 他突然将酒坛一抛,大开大合,方才落在地上的羽箭被风腾起,急射向弓箭手,最前排的弓箭手取出盾牌抵挡。 谁知眼看那箭就要射到,却又高起一截,避开盾牌,将盾牌后方那些人射了个七零八落。 凭他一人之力,就折损了一半弓箭手。 紫微真人双手一绞,拂尘丝断,这万根银丝破空而去,谢玄跳起抵抗,风罩竟半点用处也无。 根根银丝直刺入皇帝尸身,只是银丝太细,竟瞧不出来。 银丝细若毫毛,却坚韧如铁,只要沾身,便穿筋过肉,谢玄连退数十步,胸前腿上被扎得十数个洞,鲜血汩汩涌出,站立不稳。 紫微真人趁此时放出仙鹤,仙鹤越变越大,变作一只巨鸟,叼起皇帝的尸身,送回到紫微真人身边。 池一阳喝道“放箭” 眼看谢玄呼延图二人就要被射成刺猬,千百支箭破空而至,被一只大手齐齐捏住,指掌用力,那百来支箭竟被捏成了碎屑。 仙鹤昂首长鸣,巨喙又向殿顶啄去,被那只大手扯住了脖子,一记就给扯断了。 鹤羽似雪花散漫天际,落到身上,化为纸屑。 谢玄已经站立不住,抬头看去,就见玉虚真人凌空坐在酒葫芦上。 大掌一出,紫微真人便只是他,他叹息一声“师兄,你五十年前不肯入世,如今又是因何破戒” 玉虚真人在酒葫芦上伸了个懒腰,伸手一捞 ,把谢玄和呼延图捞了起来,眼看谢玄身上百十个血洞,也不知伤没伤到筋脉。 谢玄几欲晕去,从牙根挤出一句“小小” 玉虚真人点点头“知道知道,哪能少得了她。”说完一掌劈颈,谢玄翻眼晕了过去。 虽在点头,可脸色并不轻松,小小离魂太久,人未清醒,不能再此地久留,得赶紧替她设阵替她喊魂。 紫微真人迎风腾空,那只雌鹤死了,又乘雄鹤飞起,站在鹤背上,与玉虚真人对立“师兄当真要阻我” 玉虚真人叹息一声“师弟,你终究未破魔考。” 紫微真人紫袍凛凛,银发飞飏,肃道“天地不言,以我弘道,观天之意,执天之行,何考之有” 他为天下选明君,君王既失其道,便该再择明主。 谢玄本身负天命,可天地翻覆,星移宿易,自然该再换一个。 玉虚真人摇了摇头“经此一劫,道门难存,你观天之意,就是颠覆道门” “只我在此,道门不覆。” 说着拂尘一挥,劲风扫去,玉虚真人手指都未抬一下,身子轻晃,身下云团似个圆斗笠,斗笠打了个转,力量随风泄去。 谢玄身子一晃,清醒片刻,就见一柄拂尘一只葫芦,在云间碰撞,撞击之力四散开去,震得宫城屋瓦咯咯轻响,屋斜人倒,滚作一团。 他再次昏去之前,心中想到,原来紫微真人两次都未尽全力。 ,, 灵灵犀失 谢玄被一道白光刺醒, 还未睁眼先牵动伤口, “吡”了一声张开眼来。 他睡在个山石洞中,石桌石床,石壁上还掏了个圆溜溜的洞当作窗户, 两边藤蔓勾起,倒似天然的帘幔。 谢玄四肢百骸无一不痛, 可他人一清醒, 神识回拢,就咬牙撑坐起来, 疼得额上豆大汗珠滚落。 张口发不出声音, 喉中似有火烧。 “小小。” 嘴里这么叫着,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石洞外面却转进个人来,青衣青裙, 雾眸乌发,手里拿着一个竹杯,递到谢玄嘴边。 谢玄一下咧嘴笑了, 就着杯子“咕咚咕咚”喝水,这点水入喉,似干地浇了点滴雨, 直冒烟, 嗓子反而更疼了。 小小转身出去, 接了一壶山泉来,送给谢玄喝。 谢玄看见她, 伤病先自好了一半儿,一壶山泉喝了一半,这才能开口说话“你不生气罢。” 他撇下小小,自己去报仇了,还伤得半死不活的回去,小小肯定生气了。 雾眸少女瞥他一眼,收起水壶,转身走了出去,谢玄在她身后“哎哎”两声,她都不理不睬。 完了,这下是真生气了。 谢玄好容易坐起来,心头那口气散了,怎么也站不起来,身上百十个洞都在疼,人仰倒在石床上,心里想着,好在杀了仇人。 报了一半仇,杀紫微是另一半。 他心里都盘算好了,要将母亲安葬,她被关在凤鸾殿的红漆棺中十六年,要替她找山明水秀的地方埋骨。 还有师父,不知师父的尸骨在何处,也要找到。 这可这些都得等到他的伤养好之后。 谢玄听见石洞外传来玉虚真人的声音,他撑着身子坐起,指尖一动,微风将他托起来,脚步不动,就到了洞口。 玉虚真人背后背着酒葫芦,手里用茅草串着两条洗杀得干干净净大鲢鱼,把鱼递给小小“这鱼炖汤给那小子喝。” 小小接过鱼去,放到锅中。 谢玄到了洞口方才瞧见,虽是山洞,洞外却开了一片红山桃,谷中暖日和风,处处都是一派春景。 仿佛到了仙人洞府。 谢玄抬头一看,石洞上果然刻了四个字“抱元洞”,他心思一恍,难道玉虚真人,真的修成真仙了 玉虚真人随便顺手就要拿葫芦敲谢玄的头,看他这模样,又收了手“这山谷比外头要慢一季。” 谢玄张了张嘴“呼延图呢” 玉虚真人面色一沉,谢玄与呼延图原来谈不上交情,如今却共历生死,一同挡箭,一同喝酒,这人确实作了许多恶事,可谢玄又不想他才报大仇,就死在玉虚真人手上。 玉虚真人沉脸道“等我下回见他,可是绝计不会手软的。” “多谢前辈。”呼延图自另一个洞口出来,他的伤比谢玄也好不了多少,两人身上缠满了布条,被玉虚真人顺手救下,活了一命,等到伤好离谷,恩仇另算。 玉虚真人与紫微真人一战,只能算打了个平手,玉虚真人带着他们御风回到山谷,治病裹伤。 玉虚真人甩出张三纸来,这三张纸飘飘然落到谢玄和呼延图的面前。 是三张新的道门缉书。 谢玄位列榜首,他上回上道门缉书不过几两银子,如今身价暴涨,从几两银涨到了万两黄金。 谢玄看着万两金三个字,低声笑了起来。 第二位是呼延图,第三位是桑小小。 玉虚真人咂吧咂吧嘴“他就是不通缉我,若敢通缉我,我就敢拿自己换酒喝。” 谢玄看了看玉虚真人,欲言又止,玉虚真人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嘿嘿一笑“我打不过他,他也打不过我,只好放我走了。” 紫微真人还有这么多事要办,哪肯与玉虚真人两败俱伤,让人趁虚而入。 他手下露出破绽,放走了玉虚真人,跟着便将太孙扶上位,宁王下狱治罪,余下几位王爷如今还扣在京城,不知以后如何。 第一道诏书是为先帝治丧,第二道诏书是紫微宫再得晋封,紫微真人被封为国师,辅佐新帝治国。 奉天观的洞灵道人被赐死,下属宫观,一并归入紫微宫,若有不服者,以谋反一同论罪。 师门道法被如此推崇,玉虚真人却不见喜色。 谢玄刚要说话,闻见鱼汤香味,肚里长鸣一声,这才发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揉揉肚皮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回答他的是呼延图。 他虽被玉虚真人救起,但玉虚真人也曾追捕过他,哪像谢玄两眼一翻安心睡去。 他回到石洞便惊醒过来,因心中防备,反而比谢玄更早下地。 玉虚真人哼哼一声“你倒是快活,活儿都让我替你干,我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才收你当徒弟。” 玉虚真人救走小小的时候,见一丑脸妇人抱着孩子,干脆御风将她送出宫去,还给她一笔钱财。 那妇人却拉着玉虚真人,指着孩子又指着小小,比划个不休。 玉虚真人一惊,还当这是小小的孩子,转念一想,他们分别不过两个月,小小跟谢玄就算成亲,也生不出这么大个孩子来。 一个口不能言,一个急着办事,玉虚真人腾空而去,到这会儿才告诉谢玄。 谢玄一听便问“那商家人呢” “赐以金银,回商州去了。”虽说一样是被看管,但好歹能回家乡去了。 谢玄点一点头,等他伤好之后,先去找回那个孩子,再把他送去商州。 余下的事,自不能麻烦玉虚真人。 小小蒸了馒头,将这些东西端上桌,谢玄凑到她身边,嬉皮笑脸的道“还生我气呢我也是没法子。” 小小还不理会他,把吃食一放,玉虚真人和呼延图都坐到桌边来。 当着人,谢玄也不好意思把小小搂在怀里,像他们小时候那样和解,只好也坐下来,喝着汤,啃着馒头。 还给小小盛了碗汤,吹得温了才递过去“你也受了伤,怎么样胸口还疼不疼了” 无论说什么,小小就是不理他,可他盛的鱼汤,她却喝了,还吃了半个馒头。 谢玄这才松了口气,放肚大吃,身上伤口虽疼,但报了一半仇,总比一半都报不成要强,一等吃完了饭,就跟在小小身后,要帮她洗碗涮锅。 呼延图柱着一只拐杖,靠在山间松树边,远望着谢玄的背影,问玉虚真人道“前辈预备瞒他多久” 玉虚真人胡子一翘“能瞒多久是瞒多久罢,这会儿告诉他,还不要了他的命。” 小小重伤之下魂魄离身,一根香尽之后,那妇人虽尽力让她醒来,可小小耽搁太久,还是晚了一步,此时躯体之内只余混沌,灵犀走失。 玉虚真人这三天之中往返京城,夜夜喊魂都找不回来,也不知,还在不在。 玉虚真人从怀中掏出一样事物,走到谢玄身边,一把塞给他“你别缠着你师妹,这东西是从你身上取下来的。” 是那半卷羊皮,羊皮之上浸透了谢玄的血,那些文字竟拼凑起来,成了文字。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张而不生,驰而不死,天下莫能见。” ,, 中中元节 谢玄捧着羊皮坐在山巅大石上, 眼前落日融金, 身后云涛雾海。 他从日初坐到日落,一动都不动,这么干坐着, 已经三天了。 玉虚真人就歪在不远处的松树上,举起葫芦仰头往喉咙里灌上两口酒, 咂吧咂吧嘴儿, “哎,你说, 这小子是不是悟道悟傻了” 呼延图在树下打坐运气, 这才片刻又被玉虚真人给打断了,他深吸口气睁开眼睛,平缓道“谢兄必有所得。” 呼延图既报了深仇,再留着飞星术的下半卷也无用, 他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也练不成飞星术。 他将那半卷羊皮给了谢玄,坦白道“这东西我本想留着保一命的。” 他费尽千辛, 要找飞星术,就是想要报仇,如今他大仇得报, 谢玄却还有一半帐未能讨回来, 干脆还给他。 何况本来就是商家的东西。 谢玄接过下半卷飞星术, 看了看呼延图,这东西没法作假, 滴血在羊皮上,文字自动变化。 他将两卷羊皮拼在一起,就在这崖上,呆坐了三日。 这三天里,玉虚真人就没消停过,一会儿是要吃松鸡,一会儿是要喝猴子酒。 老道士念念叨叨,可他既不差遣谢玄,也不劳动小小,只专门在呼延图面前念叨。 呼延图感激玉虚真人救他一命,他说些什么,默不作声便去办好,捉来松鸡用松枝烤熟,再驱使小鬼找到哪儿有猴子酿的酒。 这酒实在难得,接连找了几日,才只找到一小葫芦。 玉虚真人喜出望外“你还真给找来了,这帮猴子,见我就跟见着贼似的,几里开外就奔逃起来。” 呼延图虽面无表情,但心里暗道,你可不就是个贼,偷这些猴子们酿的酒,都把猴子们给偷怕了。 那群猴儿不敢招惹玉虚真人,却记恨上了呼延图,天天往呼延图住的石洞里头扔烂果子,呼延图身子没好,扫不了屋子,只好皱眉忍着。 玉虚真人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穿着他那身瞧不出颜色的破烂袍子,走过呼延图的石洞洞口,啧啧两声“你年纪轻轻的,也不知道爱洁。” 呼延图自觉在从里呆了这几日,外伤是渐渐痊愈,内伤却迟迟难好。 月光将云海镀成一片银色,谢玄依旧仰着脖子怔怔出神,玉虚老道放下酒葫芦,对呼延图道“我走了。” 每到夜晚,他便离开山谷,去京城替小小喊魂。 灵犀一失,躯体虽还能动,但却没了灵光,寻常人说走丢了魂,人也变得痴傻,便是因为这个。 白日之中灵光难现,黑夜的时候又满城魍魉,玉虚真人已经发愁了好几日,这要是找不回来,该拿什么哄骗谢玄。 好在小小虽然灵犀走失,但还记得谢玄,这三天到了时辰便跑到崖上来送饭,把竹篮往谢玄身边一放。 蒸了馒头烤了鲜鱼,虽不跟谢玄说话,谢玄倒也没有怀疑。 玉虚真人乘风而去,除了禁宫,满城他都已经找遍了,紫微真人在宫门四周设下符阵,他进不去,小小若在里面,那也出不来。 玉虚真人御风飞在京城上空,城中处处戒严,连乱葬岗上的孤魂野鬼,也都躲藏起来,轻易不肯出现。 玉虚真人点香供肉,倒有小鬼肯出来,一听玉虚真人要找一点灵犀,通通缩了头,鬼声鬼气道“真人饶咱们一条活路。” 城中处处都是紫微宫的道士,他们躲避且不及,哪还敢四处游荡。 玉虚真人用拂尘柄搔搔后背,这一点灵犀会去何处 小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听见耳边蝉声噪噪,她打了个哈欠,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正睡在竹屋内的小床上。 屋外有个人正在犁地,小小趴到窗沿边,能闻见一阵青草泥土香,这场景实在熟悉,小小嫩声叫道“师父。” 师父回过身来“哎,小小醒了,渴不渴呀” 屋桌上有湃过的冰葡萄,小小身子怕寒,只能吃一点,师父把葡萄肉都剥了出来,盛在小碗里。 小小就捧着碗,走到檐下,坐在小板凳上,看师父忙碌,这样的天气,师兄肯定是去村外的小河里捉鱼了。 如果师兄也在的话。 竹篱内外都是艳阳高照,可师父没有影子,小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脚,她也没有影子。 师父笑盈盈的坐到她身边,指着院中的花树告诉她,今年新种下了什么,来年他们不光有葡萄吃,还能吃着甜瓜了。 他们坐了很久,天却一直都没有黑,偶尔师父的身边会响起些声音,细细碎碎不知在说些什么。 师父若是摇头,那声音便会不见,若是点头,屋内的桌上便会有吃的出现。 小小睁圆了眼睛,看着桌上凭空出现的东西,有糖粥,有山枣,还有花糕点心,切肉烧鸡。 这些东西的香味,比小小闻过的还要香得多,若是师兄见了定要流口水的。 师父笑呵呵的牵着她,坐到竹桌前,每样都让小小吃一口“这都是好东西,小小吃了身子就会好了。” 每吃一口,她身上便纳入一道神光,有时是红的,有时是金色,吃得多了,渐渐长出影子来。 这里也有日夜,可时间过得很慢,师父偶尔还会出门去,回来的时候有时欣喜,有时便怅然。 虽然师父没说,可小小心里知道,她要等影子全长出来了,就要回去了。 这里非是天界也非冥界,更不是人间,是师父的地方。 这一天小小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是黑的,可盏盏明灯在天边飘浮,师父提着一只兔子灯笼走到小小面前“师父借了只船,送你出去,路上亮得很,小小别害怕。” 小小在院子里还是孩童模样,走到竹篱边便长成大人,她提着兔子灯笼,眼眶一红“师父,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 师父指指头顶“想师父了,就来瞧瞧 ,我听得见。” 小小恍然抬头,就见竹篱上浮着金光大字“土地庙”,因有功德,受封为神。 小小吃的那些都是乡人供品,食供奉修神魂。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去罢。” 师父轻轻一摆手,小小便飘坐到小舟之中,这只小舟斑斓锦色,无风而动,顺着黑河蜿蜒而去。 河圉处处点着香火莲灯,光明如昼,生人跪下烧纸赦孤,火星漫漫升空,又缓缓飘落在大船上的鬼魂们身上。 河中巨舟之中乘了数百数千鬼魂,他们见到小小一人独坐舟中,都伸头来看,有的还想逃下大船,跳到小舟上。 可一见舟前兔子灯笼,又都缩了回去。 小小这才想到,今日是七月十四,中元节。 她魂魄离身,恰是七日七夜,天地运行,阴阳消长,也正是七日,师父将她领回家去,替她安养神魂,趁中元之夜送她回去。 小小趁着小舟在河黑中徜徉,舟边偶有河灯飘过,每飘过一盏灯,小小都能听见放灯者的心愿。 千百盏灯中,她听见了白术的声音,白术跪在水前,托着河灯,诚心祈求“让我师父早日脱困,让我能学好医术,让谢师叔桑师姑赶紧回来接走豆豆,它实在太能吃了。” 小小一怔,拾起那只灯,就见白术一面放灯,豆豆一面叼着他的衣角,他苦着张脸“真没了,都给你吃光了。” 豆豆摆了摆脑袋,尾巴“啪”一声拍着地,很不满意的钻进白术的袖子,看里面果然没有吃的,把身子一卷,打起滚来。 白术哭丧着一张脸“豆祖宗,你就饶了我罢,真没吃的了。” 小小刚把白术的河灯放回去,又飘来一只琉璃河灯,打造得十分精致, 这灯上浮现熟悉的面孔,小小凝神一听,竟是明珠。 明珠哀哀哭泣,祈求天地神明听见她的愿望,她不想去和亲。 小小细眉一拧,将河灯捞了起来,刚要拿到怀中,便被人喝斥“不可带走河灯。” 是两个差人架一叶小船,手中拿着网兜,船中叠着他们捞起来的河灯。 这些河灯一被捞起,灯上的灵光便飘浮起来,自己钻进舟中那只大皮囊里,里面红橙黄绿,各色灵光,光彩熠熠。 小小轻声问道“河灯捞起是因何故” 其中一位差人,见小小船前点的灯,回答她道“捞起来的灯,便是能实现心愿的灯。” 明珠这盏是被遗漏的,顺着黑河落下,愿望便不能实现。 小小一听微微点头,假装放开手中的琉璃灯,趁着两舟擦身而过的时候,轻轻将那盏灯摆到小船上。 明珠灯上的火色灵光,也飘浮起来,钻进皮囊中。 小小心怀欣然,顺水又飘了一会,阵阵困意涌上来,小小手握着兔子灯笼,人靠在小舟上,睡着了。 小小醒来时,天色还黑,中元节未过,师兄竟不在她身边。 她走出石洞,还是不见师兄的踪影,只见玉虚真人在石洞前团团转。挠着脑袋道“这可如何是好” 呼延图瞥了玉虚真人一眼“我早说过,瞒不住他的,早告诉他,哪还有这等事。”抱臂道,“找他去便是了。” 玉虚真人斜他一眼“这么容易不早就找回来了,不叫他疯一场,这口气怎么出” 小小站在他们身后,蹙眉问道“二师父,这是怎么了我师兄呢” 玉虚真人猛得回头,盯着小小上下打量“你这是你回来了” 小小不及点头,就被玉虚真人拉住了手“赶紧赶紧,赶紧把你师兄找回来。” “师兄他做什么去了” 玉虚真人尴尬一笑“也许是闹京城去了。” ,, 京闹京城 京城处处戒严, 虽是中元节也不放松巡视。 谢玄随风潜入, 见城中街巷处处搭起鬼王棚座,唱演经文,小儿持荷叶燃烛, 满城俱是荧荧青光。 他出山谷时愤怒已极,到了京城之上见满城灯火, 胸中一阵空茫, 已经没了师父,若再没了小小, 报仇又有什么意思。 心念一动, 四周风旋,空中云雾仿若漩涡,云层之中阵阵紫闪。 玉虚真人远远瞧见,暗叫糟糕, 小小眉头一拧,叹了口气,她取出黄纸, 叠了一只纸鹤,自掌中放出。 纸鹤拍拍翅膀飞了出云,玉虚真人一见, 一掌送风, 纸鹤飘然间便到了谢玄身前, 在他眼前扇翅。 谢玄伸出手去,那只纸鹤便停在他掌心上, 老实不客气的狠啄一下。 谢玄“哎哟”一声,把纸鹤甩了出去,纸鹤又飞回来,对着谢玄的脑袋一阵乱啾,谢玄好不容易将它捉在手里。 赶紧告饶“知道了知道了” 头发被啾得乱七八糟,可他嘴角一咧,大笑起来,这是小小叠的纸鹤,她能送纸鹤来,便是已经安然无事了。 风旋一散,云开雾去,天色一清。 玉虚真人远远看见,松了口气,心中略惊,这小子才习飞星术几日,便有如此威力,若他成魔,何人能敌 这点忧虑刚起,就见小小搭手凝望,看云团散去,轻声道“他玩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说着竟转身而去,皎月之下,风姿如神。 玉虚真人忽尔一笑,甩着葫芦跟在小小身后,玩嘛,就让他玩一会儿。 谢玄抱臂站在塔顶,城中街巷随处可见紫微宫的道士,京城百姓都知道宁王叛乱,而紫微宫平叛有功,只要是紫微宫的道士,皆受敬仰,声誉日隆。 谢玄凝眉望着,改了主意,放手大闹一场并不能撼动紫微真人分毫,反而让他累积威望,让紫微宫声名更振。 他旋身望向朱雀坊,朱雀坊中灯火疏落,满街霜白,今日虽不宵禁,但都府门紧闭,街市萧条。 宁王下狱,余下藩王都回到王府,说是要留他们在京城为先帝治丧。 名为治丧,实为圈禁。 谢玄心中一动,有了主意,脚尖一动,落到塔下,顺着长街往朱雀坊去,没走几步就碰上了熟人,谢玄一压帽檐,避到一边。 闻人羽换了一身装束,在京城开了间医馆,馆前挂着新幡,逢初一十五赠医施药。 他面前那个也是熟人,是池一阳的徒弟,道门大比时想暗算谢玄的丁广山。 丁广山身后背着剑,手中拿着一张请柬,对闻人羽道“闻人师叔,师父派我来给师叔送帖,太师父加封国师,请师叔到场观礼。” 嘴里话说得恭敬,面上却难掩骄色。 卓一道触怒紫微真人,闻人羽挂冠离开紫微宫,袁一溟岳一崧又都折在宫里,紫微真人几个徒弟中,就余下池一阳。 往后紫微宫自然是池一阳接掌,丁广山又是池一阳最喜欢的小徒弟,他的地位水涨船高,紫微宫第三代哪个不捧着他。 闻人羽情知不是紫微真人相邀,也看透丁广山心中所想,不愠不怒,缓缓说道“我一介白身,也早就不是你的师叔,只转告诉池道长,我在心中祝愿紫微真人多福多寿。” 丁广山来的时候很有些不情愿,还劝师父不要如此大方,万一闻人羽看紫微宫如日中天,又想回来了,可怎么办 他到底曾是紫微真人最喜欢的徒弟,总不能大家伙儿流血流汗,他无功无德,就坐享其成罢。 池一阳笑了一声“你懂得什么,越是如此,他越不会回来。” 请他不过是作作样子,就是给紫微真人看的。 丁广山见闻人羽拒绝,更不明白闻人羽心里是什么想头,给了他台阶,他偏偏不下,可丁广山又怕闻人羽改变主意,将帖子往袖中一塞“我自会禀报太师父的。” 说着扭头走了,与谢玄擦身而过,骂了一句“蠢货。” 谢玄指尖虚动,无符无墨在虚空中画了一道符,轻轻一拍,贴在丁广山的后背。 丁广山走出几步开外,街口鬼王棚座上的灯笼忽地掉在他身上,灯油泼了一身,他刚要收拾,小儿举着荷灯摔在他身上。 半边袍袖整个烧了起来,街口来往的人想扑火,又把一铜壶热水浇在他身上。 好不容易把火扑了,人身上又是烫伤又是烧伤,锦袍金冠踩得烂糟糟的,方才像只锦鸡 ,这会儿像只烧毛鸡,被人抬进了闻人羽的医馆 。 谢玄眼看着人们把丁广山从眼前抬过去,低头看了看指尖,没想到无符无墨,这咒术竟如此厉害。 本来只是倒点小霉,没成想让他倒了大霉。 谢玄抬抬帽檐,往朱雀坊去,还未走到附近,便觉得几道目光鬼鬼崇崇跟着他,原来除了重兵,还有暗探。 谢玄习了几日飞星术,些许小法术早已经烂熟于心,他指尖撷取灵光,在虚空中画了几道,反手把那符贴在自己心口。 几个暗探方才还盯紧了谢玄,人人都往城中万善池去放河灯,只有谢玄一人身着黑衣,头戴斗笠,与行人返向而行,一路往朱雀坊来。 不过一瞬眼,他人就不见了,都上前几步,互望一眼,一个问另一个“可见到他往哪里去了” 另一人摇摇头道“不曾,会不会拐到小巷中去了” 谢玄就在他们眼前,这法术他对呼延图试过,呼延图虽看不见他,但立刻出手与他缠斗,后来谢玄方知是影子泄露秘密。 这会儿他故意坦露在月光下,定定站着不动,那几个暗探中四处扫了一眼,纷纷身子僵住,目光盯着地上的影子。 他们明明只有三个人,地上却有四条影子。 每个人都头皮一麻,想到今日是中元节,也许他们刚刚跟上的就不是人。 谢玄咧嘴一笑,轻飘飘翻入澹王府的墙头,熟门熟路找到了曲正的屋子。 两三人正在屋中密谈,谢玄不能穿墙而过,他轻轻一掸指尖,窗户便被吹开了,曲身跃了进去。 正听见曲正说道“当务之急是要将王爷送出城去。” 只有回到封地,才能搏一把,若是留在京城,受人所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谢玄站在曲正身后,低头看他画的地图。 街巷水道画得精细,何处布岗,何处有暗探,竟然都画了出来,与谢玄方才见到的,一般无二。 “朱雀坊外处处都有暗探,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王爷要出去,不是一件易事,何况就算出得了王府,还得出得去城门,此事非同小可。” 这事只能一次成功,若被捉住,也就没有第二次了。 “只要到了望京渡,就有船只接应,离开京城,万事无虞。” 早在七星宴之前,曲正就已经布置好了,他们知道京中要乱,可谁知圣人竟死了,紫微真人雷霆手段,不及他们反抗,就被关了起来。 “咱们为免起疑,这才少带人手,早知道,该多带些人才是。” 曲正摇摇头道“人已足够,多了反而添乱,三日一送苍山泉,水车之中能藏人。” “王爷就藏在水车中出城”其中一个仔细问道。 方才便是他诸多质疑,曲正点一点头“不错。” 三人商量好了,曲正便去禀报王爷,谢玄跟在他身后,跟了几步回头一望,就见那个瘦高个子站在廊下,远远望过来。 谢玄心念一动,返身跟在他身后,就见他避开人到角门前,三长两短,叩了五下。 谢玄虽没小小的眼睛,也知道这人要坏事,一掌劈晕了他,拎起他的后心,跳上墙头,果然角门一开,见到方才跟着他的暗探。 谢玄把这人往树上一挂,走到暗探面前,暗探左右一望,低声道“人呢” 谢玄嘿嘿一笑,影子站到那人对面,指节轻响,三长两短,响了五下,这还不够,他撒出一把纸钱。 纸钱飘飘荡荡落到暗探身上,他仓惶逃出门外,跑远了才敢叫出声。 谢玄把那人一拎,绕过假山石,掀开屋檐,落到曲正面前。 曲正瞠目结舌,隔了半晌才道“谢兄弟这是” 谢玄笑眯眯道“别来无恙啊。”说着踢踢倒在地上的人,“我来找你,看这人鬼鬼崇崇不像好人,果然与人接头,捉了他来送给你的。” 曲正回过神来,看着地上的人,轻笑一声“我们知道。” 就见澹王自帘后出来,对谢玄拱拱手“谢兄弟高义,我领情了。” 他们故布疑阵,有意让此人将计划泄露出去,声东击西,用别的办法逃出城去。 谢玄挠挠脑袋“那我岂不是坏事了” 曲正面现疑色“谢兄弟,七星宴上,你是如何出了皇城的” 皇宫有重兵把守,藩王们又被关押起来,城中百姓只知道天明时分,天色倏地一暗,跟着又天亮起来。 皇帝驾崩,敲响了葬钟。 太孙登基,宁王与叛党被清剿,紫微真人平叛有功,加封国师。 奉先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连澹王也不知道。 谢玄看了眼澹王,拇指指向自己“皇帝,我杀的。” 曲正大惊失色,他拔出佩剑,挡在澹王身前。 澹王却轻笑一声,按下曲正的手,对谢玄道“我猜到了,你,是商家人。” 曲正一时拿不准谢玄是敌是友,但看他的神色倒不像是要发难的样子,对谢玄道“那谢兄此来何为” 谢玄洋洋一笑“紫微老狗的命也会是我的,但我这会儿还打不过他,就给他添点乱。” ,, 好好姑娘 谢玄话说得豪气, 曲正看了澹王一眼, 心中犹疑。 他们与谢玄是有交情,可这交情还未厚到将王爷的性命交到他手上的地步,就算谢玄能来无去无踪, 又怎么保证他一定会将王爷送到船上。 曲正先自开口“谢兄弟,非是我不相信你, 可事关重大” 澹王满面沉色, 打断曲正“我信你,何时走怎么走” 留下只有等死圈禁这一条路, 只有冒险方能求生。 谢玄早料着了他们不会轻易相信, 却没想到澹王还有这气魄,咧嘴一笑“你们自己走出去。” 曲正与澹王面面相觑,朱雀坊外众兵把守,谢玄能进来, 他们却出不去。 谢玄伸出手指,拈取一点灵光,悬空作书, 画下一道符,拍在曲正身上,曲正立时消失在澹王的视线中。 澹王惊愕出声“曲先生” 曲正不明所以, 应了一声“王爷。” 屋中听得见他的声音, 却看不见他的人, 曲正自己低下头,竟也瞧不见自己的手脚在何处, 只有青砖石上留着一点影子。 谢玄伸手一拈,拈起灵光符咒,文字转为光点,凝在谢玄的指尖上。 曲正便又出现在澹王眼前,澹王大开眼界,他府中虽供养门客,门客之中又有道士,可从未见过如此神术。 “谢兄的道术果然精深。”澹王既然知道了谢玄的身份,见他自己不说,便也不说破,却在言辞上透露出来,称他为兄。 曲正心细如发,听见这句心中一顿,王爷就算看重谢玄,也不该自贬为弟,哪里知道就算称兄,都已经是澹王抬高了自己。 澹王又问“谢兄此术可有何限制” “自练成之后,未曾有过限制。” 澹王一面庆幸,一面隐忧“我想将的妻子妹妹都带出去。”就算精简随从,也得有十人左右,而且王妃还有孕在身。 只怕走不了远路,得着人抬轿。 谢玄搓了搓下巴,这却有些麻烦,三两个人,还能无声无息的出去,这么多人再走可不容易。 曲正谏道“王爷三思,如今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我不走,王妃明珠尚有活路,我若走了,她们便活不成了。” 澹王一边说一边看向谢玄“谢兄,可有法子将王妃明珠藏匿起来,只要不被发现就行。”王妃有孕在身,走是走不远的,只要把人先藏起来,再行安排。 若是他立时放下妻子妹妹,只顾自己逃生,谢玄反而不齿。 他办事都随自己的心意,若不齿澹王为人,就连手都不会伸一下,听他还担心妻子妹妹,心中点头,这忙帮得更舒畅了。 轻笑一声“这有何难,给我找只船找辆车,不拘什么,能装下要带走的人就行。” 这时候又到什么地方去找船来,曲正想了一会“后院湖中小舟行不行” 谢玄站起来抻了抻腰“行。” 荷花池中一只小舟,是王府女眷们坐船赏莲采莲蓬用的,漆红饰绿,里头还有琵琶管弦,装饰得十分华美。 谢玄站在台前,双掌一托,将那舟从塘中托起来。 反过船身,对曲正道“取朱砂来。” 灵光沾取朱砂,不用竹管便将符咒嵌在船身,写上一笔,那船便隐去一点,先是没了船舱,跟着又没了船顶,最后连船桨也一并消去。 谢玄一拍脑门“该叫你们先坐上去的。” 旁人瞧不见,他却能瞧见得见,这舟上不过附着诸多灵光,像是挂着小灯笼,在黑夜之中反而更加显眼。 澹王妃与明珠早就等在一边,明珠乍见谢玄,知道他与小小无事,脸上绽出笑意,可想到宫中死了这么多人,又难受起来。 她拿了个包袱递给谢玄“这些替我交给小小,是我送给她的,若是能遇见我侍女阿绿,也分一半给她。” 澹王妃脸色微白,扶着腰肢,这船上只够坐下三四人,府中这些人都带不走。 曲正往后退了一步“人越多,船越慢,何况府中还要我善后,王爷若有一日能再进京,我也可在京中接应。” 谢玄写了三道灵符,一人一道递到他们手中“把这符贴身藏着,到了地方取出来就是。” 说着扶三人上船,他自己站在船头,两臂一伸,小船摇摇晃晃升了起来,澹王一把握住了王妃的手。 小船凌空而起,越升越高。 风从小舟窗外灌进来,飞得越快,风就越大,澹王解下斗篷罩在妻子身上,看王妃闭着眼睛,对她道“如此奇景,一生得见一次,你睁开眼睛,瞧瞧外头。” 王妃紧紧握住澹王的手,眼眸掀开一条缝,就见京城街巷荧荧,琉璃河灯自万善殿顺御河而下,害怕之情一扫而空,喃喃说道“仙人法术也不过如此了。” 澹王抚着她的背,人虽坐在船中,目光却投向窗外。 出了京城,便无灯无火,舱外只有山色月影,澹王未离京城便在心中部署,待回封地,便举义旗,“杀妖道,清君侧”。 谢玄将他们送到船上,推船入江,狂风一鼓,船已经到了江心。 他这才回到山谷中,欢喜无限的告诉小小“我方才干了件大事” 话音才落,谢玄便顿住了,凑到小小脸前,仔细盯着她看,她眼睛里的雾色退去,如秋水一般澄澈。 “你这眼睛怎么了”谢玄盯住了细看。 小小睫毛微颤,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她轻轻摇头“没怎么呀。”还瞧得更清楚了。 两人相互对望,谢玄不动,小小也不动。 玉虚真人本想蹭上来问问谢玄进城一趟,带没带酒回来,看着二人凑得这么近,还以为他们要亲嘴儿。 一甩袖子掩住脸,两只眼睛从袖子上的两个破洞看出来,大声嚷嚷道“乖徒弟,带酒了没有” 谢玄哪知这个一辈子打光棍的二师父,心里竟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回身摇了摇头道“不曾买酒。” 但他给小小带了花糕饴糖回来。 玉虚真人咧咧嘴,想骂这个徒弟不孝顺,可想想小小才刚醒,总不好跟小姑娘争吃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自己去。” 说着高声喊道“啊这个天啊真该喝一口酒啊” 小小眨眨眼睛,走到门外,玉虚真人这嗓门,把林中鸟雀都惊了起来,扑棱棱飞得干干净净。 小小疑惑道“二师父这是在作什么” 谢玄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摸摸鼻子“他这是找酒喝呢。” 说着捏了块花糕塞到小小嘴里“你等着看罢。” 过得片刻,林间微响,呼延图捧着一片大叶出来,叶中一捧晶莹,他板着一张脸,把叶子递到玉虚真人的手边。 “只有这些。” 洞外酒香四溢,玉虚真人嗅着叶子上的酒水,急巴巴的接过来,仰头让那酒液顺着叶脉流下。 一滴酒液都不剩,喝完了才道“怎么每回你都能找着酒呢” 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猴子们藏酒的地方,第二回再去,猴子就走得干干净净,喝得到第一回,也喝不到第二回。 呼延图瞥了玉虚真人一眼,并不答话。 玉虚真人堪不破这秘密,摇头晃脑的走了,嘴里还念念叨叨“这酿酒的必是个母猴子,不是公猴子。” 必是看呼延图生得漂亮,这才给他一口酒。 等玉虚真人走远了,谢玄才道“我猜,你每次就偷这一点儿。” 只偷一点,猴子们便不会发现,下次还在那里存酒。 呼延图看了眼谢玄,微微颔首。 小小轻笑出声来,谢玄拍了拍脑门,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对小小道“这是明珠给你的。” 呼延图本待要走,听见明珠的名字,脚下一顿。 这世上无人知道他扮作阿绿与明珠同处一室,就连明珠自己,也永远不会知道。 “她说若是你能见到她的侍女,叫阿绿,分一半给她。” 当日皇宫大乱,玉台上死了许多宫女太监,捞出来的尸体都认不出是谁,只能草草掩埋。可也逃出来许多宫女太监,明珠希望阿绿是趁乱逃走了。 呼延图脚步不停,离开石洞,小小望着他的背影,问谢玄道“师兄与他是朋友了” 谢玄想了一会儿,摇头否认“不是朋友。”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只要出了山谷,他们最好的结果就是当陌生人。 小小点了点头“明日咱们进城看师父去罢。” 谢玄一怔,呆立在原地“你你知道师父在哪儿了” 小小抿唇一笑,目中璨然有光“师父在家里。” 谢玄摸不着头脑,但看小小的模样,跟着松快起来,他几日几夜不曾好睡,办完大事,困意翻涌,就在小小的石床上一倒,睡了过去。 小小打开小包,里面是两个荷包,荷包中塞了金银,还有明珠的那一对红宝石蝴蝶发钗。 呼延图坐在石洞里,听见门前脚步声,抬起头来。 小小站在石洞口,他不知如何跟她说话,在他手下受过伤的人,就没有再活着的。 “这个给你。” 小小并不进洞,轻轻一抛,将那个荷包扔向呼延图,呼延图伸手一接,里面沉甸甸的,他打开一看,认出了明珠的发钗。 “你”呼延图站了起来,“你早知道了” 小小摇了摇头“我刚刚才知道。” 每个人的命火在她眼中都似一盏花灯,灯色不同,花样不同,要从千百只灯笼里分辨每一只有什么不同,她挑不出来。 可两盏灯笼比较,她却能分辨得出。 每回见呼延图,他都混在人群中,阿绿却她单独见过许多回,方才细辨呼延图的命火,便猜测出大概。 小小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明珠是个好姑娘。” 呼延图捏着荷包,嘴角一挑,笑意满含讥诮“我自然知道。” 等小小走远,他敛起笑意,低声又道“我自然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