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祀》 第1章 正德帝骤然崩殂 嗣君王奉旨入佻 正德辛巳年、癸巳月、壬寅日、即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一日,西元1521年5月26号。 清晨! 万籁俱寂! 汤谷曙色甫现,天色微明,一轮浑圆旭阳从天际缓缓升起,东极之地氤氲一片橘红之色渲染苍穹。 耀眼霞光洒落苍茫大地,万物从沉睡中苏醒,皇明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新的大明从此拉开序幕篇章…… 此时一缕初升晨曦,笼罩一行自南往北的浩荡队伍,缓缓往京都方向而去,搅扰良乡破晓的寂静。 骏马嘶鸣,旌旗蔽天;舆服导从,绵延不断。光满道路,蔚为大观;气壮山河,其势盛焉。 无数锦衣勋戚、禽文兽武、无须寺人、耆老军民……皆目不斜视,稳步向前,踏出巍峨京城,走至京郊数里之外,沿途稽首不起,莫敢抬头望视。 盖众人乃是迎接新君车驾,故而未敢昂首目视君上马车。 嗣君乘舆,高约一丈二尺二寸有奇,广约八尺九寸,车身雕绘祥瑞图案,初曦紫光,折射车驾,呈金碧辉煌之状,光幕耀人,华丽异常,且气冲霄汉,似有如日中天之像矣。 此车名曰——金辂。 金辂四周围绕着,身穿纻丝通体飞鱼纹曳撒,腰悬皇帝御赐绣春刀,头戴无翅乌纱幞头,身披赤色兽纹罩甲的天子亲军,如众星拱月一般,前后簇拥着金辂,防止刁民刺王杀驾…… 此时躺坐车厢里面的男孩,从睡梦之中陡然惊醒,暗自嘀咕:“这……我这是穿越了?我是嘉靖皇帝朱厚熜?” 朱厚熜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其面如温玉,双眉如柳叶,狭长细小的双眼,透露着一丝精明,又潜藏着一丝忧思,单薄的嘴唇,彰显着其人薄情寡义。 身上所穿,乃是窄袖盘领亲王常服,前胸后背及双肩,绣有金丝盘龙各一,通体赤色,由纻丝为原料所制。 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腰勒宫廷玉革带,脚踩御制皮靴,手持一卷《礼记》,以及怀中一卷绢本缂丝圣旨,正观其容则有王者之气扑面而来! 朱厚熜黄梁梦碎,环顾四周景状。 广袤宽敞的木质车驾古色生香,单凭一眼,足以看出此皆千金难求梁木所制,非王孙贵胄不可拥有。 车驾俱以红漆粉刷,绘以祥瑞壁画,如白泽、麒麟、祥云、九穗禾等等,连车顶也不例外! 一粒粒如龙眼般大,光润洁白的珍珠,被串成珠帘,垂吊车厢,随着车子移动,来回撞击,发出一阵一阵轻微响声。 此时一缕缕香烟,从宣德炉缓缓飞出,盘桓在富丽堂皇的车内,余韵不绝,闻之令人心旷神怡,实乃绝世珍品…… 馨香不绝的车壁,为姜黄丝绸覆盖;镶金嵌宝的窗牖,被水青绉纱遮挡,毋使外人窥测车内之状。 车厢地上铺以动物皮毛所鞣制地毯,上面亦有各种祥瑞福画,人居其上,不见半分硌硬,反而柔软亲肤,舒适异常。 车子中间有小架,架中置有冰鉴,丝丝凉意自冰鉴向外扩散,使得已近仲夏的车厢,不见半分暑气。 架旁有小案,案上摆满玉碗、金樽、银箸、瓷盘等各式各样器皿,将车内渲染的光彩四溢;另有荔枝、蟠桃、酸梅、蜜橘等可口水鲜无一不备,将小案放的满满登登;亦有玉液琼浆待其饮之。 然而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场景,让朱厚熜颇感无力…… 其本为后世拄拐子弟,正与狐朋狗友一同,各自带着猎物驰骋温床,如何料之一夜过后竟身处大明? 待其继续翻阅脑海记忆之后,当场傻傻愣住,半天无言。 盖记忆明确告之,此刻他还尚非大明皇帝,乃是被朝臣前往安陆迎接至北京准备继承帝位。 这便让其更是为之伤脑! 他非明代之人,且对明朝又不甚了解,若想好好生活,何其难哉? 更莫说即将成为一国之君,掌万兆生灵福祸生死,这哪里是区区一介现代人士,可以顺利为之? 然思之,己亦可位尊九五,可触最高权利,执掌国家兴亡,万兆臣民生死在于一念之时,不禁跃跃欲试,又恐高处不胜寒,遂又瞻前顾后…… 值此身处通衢阡陌时,确实值得深思熟虑一番,一旦事有不谐,恐为他人所暗害! 其虽于明代知之甚少,却也饱受各种地摊文学熏陶,深知明朝文官势大,动辄天子暴毙…… “对了,我还有帮手!” 良久苦思无解心烦,遂思请援之心! 此次北上车队结驷连骑,队伍扈从众多,往日潜邸旧臣,亦多数随从侍驾。 其中便有原身老师——兴府长史袁宗皋! 此人乃是地道明人,且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实乃鸿生钜儒,广见洽闻之辈,于明朝认知,必然不会如他一般一无所知。 踏足险峰之时,如履薄冰之际,沉下心来静思一番,恐也惟有此人可助己耳。 毕竟其人乃原身之师,如今可谓一根绳上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且舍此之外,朱厚熜此时也再无外力援助…… 想到此处的朱厚熜,放下手中《礼记》,尽量模仿着这具身体原本话腔,对着车外喊了一声:“请长史袁先生,入舆!” 未几! 车驾外边传来一道熟悉且苍老之声:“臣兴府长史袁宗皋奉命前来!” “袁先生请入内一叙!” 朱厚熜尽量模仿着原来的习惯以及说话腔调,唯恐被老师发现与往日不同之点。 幸好连话腔都有继承,不然以明代音腔,朱厚熜便是有滔天之能,亦只能徒坐等死矣! “臣谢殿下!” 话毕,一位年纪六十余许,脸上尽是被年月所勒画的沟壑,颔下茂密的二尺胡须,头戴明朝乌纱幞头冠帽,身穿杂色绫罗盘领青衫,胸口一块白鹇刺绣补,五品常服的袁宗皋蹲着进了车厢。 “坐!” 朱厚熜为了避免被察觉有所不同,故而说话极其简短。 袁宗皋拱手见礼:“谢殿下!” “敢问袁先生可有教吾!” 朱厚熜初来乍到,本不敢胡言乱语,且其两世亦非善谈之人,故而将心中之言,说的模棱两可,免得老师心存怀疑。 袁宗皋只道是朱厚熜所问眼下时局,遂沉吟良久之后,捻着颔下白须奏对:“臣此前本就想对大王说些事情,既然殿下问了,那宗皋便试言一番!” 惜字如金的朱厚熜,仅仅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畅所欲言。 得到回应的袁宗皋,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后,娓娓道来:“车驾即将要抵达京城,大王也将登基御极,为我皇明宗国新君。 绍承祖宗基业,牧守四方黎民,本是天大喜事,若先王知之,必然含笑九泉。 只是今殿下年幼,又是孑然一身,无良佐助力,且卒登大位,来不及培养心腹,是故有些事不可不察!” 袁宗皋说完之后,故意停顿,后用余光扫了扫朱厚熜表情。 朱厚熜听后心中咯噔一后,暗想:“朝中贼斯欲谋我邪?”但面上却装作毫无表情,依旧微微点头。 明白朱厚熜意思的袁宗皋,再言:“自先帝宫车晏驾之后,朝局乱作一团,今由后宫与内阁、六部等诸司共同执政,殿下登基之后,短时间内估计很难操控权柄,甚至可能沦为傀儡!” 朱厚熜心中一惊:“内阁?明朝士大夫集团,果然名不虚传。” 只听了半句话的他,心中根据地摊知识不停脑补,朝政已经被士大夫所掌控,至于袁宗皋所言太后,则被其忽略。 盖因在其潜意识里,明朝太后根本毫无权利可言,且如袁宗皋所言,乃是因为皇帝暴毙,需要太后支撑。 明朝士大夫集团名声,后世网络可谓如雷贯耳,让其不得不自动联想。 这让本是瞻前顾后的朱厚熜,不禁心中暗自打起退堂鼓,不想再掺和这淌浑水当中,免得丧命…… 袁宗皋以为朱厚熜不知情况,遂复言:“大行皇帝驾崩之前,曾向内阁提议,请求天下医者入宫治病,而被内阁所拒,不久之后先帝崩殂……” “果然如后世某大佬所说一般无二,士大夫集团,该死!” 朱厚熜此刻一颗心,蹦到嗓子眼,几欲吐出! 若说之前欲返藩地,此刻已然打算返回! 他从袁宗皋话中得知到的信息,乃是前任因为内阁拒绝皇帝圣旨,请天下医生治病,然后骤然驾崩。 文官集团,竟如斯恐怖,实在令人骇然,闻之足以汗毛直立,惶惶不可终日! 待其在回过神来时,袁宗皋却自顾言:“大王此行匆匆入京,在朝堂之上也无任何心腹,恐前朝遗臣,不会让殿下那般如意!” 朱厚熜不解其意,但又不好先言返回藩府,遂应承话询问:“难道这些朝臣,还会对吾有何不轨?” 袁宗皋没有正面回答:“礼部尚书毛澄素来重礼,则极有可能首先为难殿下。” 袁宗皋凭借着个人敏锐的嗅觉,已然闻到了看似已经大定的朝廷,实则犹如地底河床,暗流涌动不止,稍有不慎,便会被绞成齑粉,尸骨难存…… 明面上的难题,好似已经被内阁拔除,可是暗地里的吊诡,让人看的心惊肉跳。 有人身处漩涡,却玩弄迎来浪头,有人居家修身,不想祸从天降…… 所谓“国不可一日无王,家不可一日无主。” 然而大明却已然四十余日的无主,又如何能够海清河晏? 袁宗皋亦不知自己得意门生,将来会遇见怎样坎坷。 如今年近花甲,白发苍苍的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自己最大能力扶持,让弟子安稳登基,那百年之后,足以笑颜相对故主矣。 早已退意萌生的朱厚熜,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咽了咽口水艰难询问:“不如我等就此回藩地可好?” “不可,朝廷不会允许我等就此返回藩地!” 袁宗皋不加思索,立刻打断朱厚熜之言,更是言之凿凿,不容任何反驳之意。 朱厚熜此刻双眼无神,脸色苍白,喃喃自语:“如此岂非坐死乎?” 他刚刚抵达大明,年龄不过十四岁而已,以后日子甚长,如何甘愿坐以待毙? 若是再死了,则必然再无此次幸运,可以再次借机还魂。 其与幸运女神非亲非故,如何妄想一而再再而三,幸运之事,降临己身? 事已至此,朱厚熜已经心知肚明,眼下之局。 可谓前有恶虎,后有群狼。 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 前进或许是黑旋风建要塞——傀儡,但尚有生还之机,退一步则是光腚凉水配黄豆——嗝屁着凉,必然会有厄难…… 朱厚熜心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如果连亮剑精神都没有,何谈生存?” 第2章 老尚书吹毛求疵 小皇帝初露锋芒 “毛澄……毛澄……” 袁宗皋言毛澄必然率先为难,是故朱厚熜嘴里不停念叨这个名字,关于毛澄的记忆,亦在脑海一幕幕浮现! “世子,必须按照此礼!” “世子,此礼不合法制!” “世子,当遵循古礼为是!” 毛澄可谓典型封建礼教顽固分子,对于礼制吹毛求疵。 让原身以十四岁之龄,根据明朝祖制,进行繁杂仪礼,且一丝不苟执行,完全无视朱厚熜身份。 乃至于所配之饰,凡有一线之差,即命人重造,恍若完美主义一般。 若有不对,轻则以祖宗家法为纲领,大声呵斥袁宗皋等王府官员,不知国朝礼数,好似对待自家奴仆一般。 重则罢黜所有犯错之人,且让其等待朝廷处置,向使朱厚熜亲自求情,亦难以动其心! 对于“礼”,甚为苛刻! 介此! 昔日安陆观礼之人,对于毛澄此等吹毛求疵之举,颇有非议。 然凡有议论者,皆被其告诫官府,予以羁押,待事毕再行放归! 故而袁宗皋甫提及此人之时,让已经接受部分记忆的朱厚熜潜意识忌惮不已,甚至可以说是畏惧,乃至于在接受记忆之时,整个人不停打冷颤。 朱厚熜心中忌惮,袁宗皋又如何不知? 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朱厚熜骤然升位,又无亲信在朝,极有可能会遇到朝臣想将其变成傀儡,从而更好秉政治理。 随后车厢内二人再次陷入沉思,霎时间车内变得尘埃落定一般,只听闻车轮滚滚而去。 光阴亦如手中流沙,正随着车轮混动,一点一滴悄悄流逝,转眼朗日缓缓西垂,皓月冉冉升起,拱卫着绵延新君座驾,往北缓缓而行。 庞大的车驾队伍,随着阡陌通衢,掀起滚滚烟尘,自京郊驶入,终于在夜幕之时,抵达京城九门之一的宣武门外。 因新君尚未登基,暂时只可驻跸于宣武门外营造的行宫,等待举行登极大典之后,再行入主大内…… “行宫已至,臣恭请大王下辇!” 待朱厚熜的金辂停下之后,一道宏亮且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至车厢内。 车厢陷入沉思的二人,没有注意车驾已至行宫,故而未曾理会。 “臣礼部尚书毛澄,恭请大王下辇!” 过了一回,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气势比先前更足,已经可以说,不是请,而是叫。 朱厚熜这才堪堪回神,乍然闻此宏亮之音,心中不禁怒发冲冠,自艾道:“朝臣强势可见一斑呐!” 又感实力微弱,根本不足以与之抗衡,遂带着阴沉的面孔,掀开帷幕,踩着纳陛走下金辂。 正应俗语“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之言,此时玉兔早已散去,转来则是淅零淅留的霏雨,淅淅沥沥倾洒而来,让人颇有许些心烦意燥…… 朱厚熜甫下金辂,文武官员,包括勋戚、军民在内,无视从天而降的淫雨,而是以推金山倒玉柱之势,匍匐于湿漉漉的地上,对嗣君行四拜大礼。 心忧戚戚的朱厚熜,也未曾理会百官,而是由校尉持羽葆绛引、宫女掌罗伞团扇,前后拥簇之下,走至行宫暂时安歇,待一切准备妥当,入城登基。 “殿下,礼部尚书毛澄求见!” 食过晚膳之后,外边侍候的内侍,趋步跑进行宫殿内,微声通报。 “传!” 按照袁宗皋此前之言,知晓毛澄此次乃是来者不善,只是不曾想来的如此迅速。 然朱厚照亦不可不顾朝臣体面,更不能在此刻骤然发难,让堂堂二品尚书立于门外不见。 且朱厚熜其实并无阻挡能力!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让自己脸面无光? 遂让内侍将其传唤进来。 “宣,礼部尚书毛澄觐见!” 一道尖锐的声音,自殿门外传出,后经行宫仪卫依次传递出去。 “臣毛澄拜见大王!” 仪卫传声不久,毛澄便按照应有的礼仪,一丝不苟,趋步踏入殿堂,对着朱厚熜见礼。 朱厚熜已知其非与己一心,遂未见客气,只是矜持的点了点头。 “兴府长史袁宗皋,竟然私上辇舆,与殿下同乘一车,同入一室,此有违礼法,臣毛澄请大王,治兴府长史袁宗皋之罪!” 不愧是老礼部,执掌礼法多年的毛澄,其行礼之后不见拐弯抹角,反而单刀直入弹劾袁宗皋。 朱厚熜心中此刻则是愤慨难当,心想:“我做什么事,还得受你管?这还没当上天子,你就要清除我的羽翼?” 随后想起眼下自己所处之境,根本没有之一较之力,心中不免有些意冷心灰。 但此刻他还需尽量保住袁宗皋,不然他连唯一助力,便在此刻被一个马前卒所清除。 遂态度和煦说道:“袁先生乃孤所请上辇舆,请教事物,并非私自上车,这次便算了!” 然毛澄并没有领情,反而还步步紧逼:“敢问大王,兴府长史与您同乘一车,那此前文武百官、耆老军民伏地迎奉者,为长史邪?亦或大王? 如此君不君,臣不臣,又如何匡理朝政,还治前朝盛世?” 接着又满是鄙夷的语调:“如果殿下要询问事宜,满朝文武百官皆可问,何必将区区三甲同进士出身,且只是五品长史之人,请上辇舆?” 显然! 一甲状元及第,又一直为清流官的毛澄,无论如何也看不起一个三甲出身,且又未踏及中枢的袁宗皋。 这也符合明朝鄙视链。 在一甲眼里,也就一甲三人算人物,充其量把庶吉士囊括在内,再往下不到三品官的外地官,都算不得什么。 只配给京城老爷们送礼。 毛澄内在意思很清楚,要问也是问内阁、六部、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翰林院、给事中等诸司官员,而非区区一个王府长史。 “毛尚书此言当为忠介之言,臣袁宗皋违背朝廷礼法,罪无可恕,请大王治罪!” 袁宗皋在毛澄话后,不见任何拖沓,一撩衣摆跪在地上,伏地请罪! 本就心存怨气,而今又见毛澄一再逼迫,此刻再也无法按捺。 先前自己已然服软,然而对方居然视之不见,甚至继续逼迫他处罚袁宗皋。 这如何能够让朱厚熜生受? 连当初在安陆,苍头白衣尚敢指责毛澄,落其颜面。 而自己身为亲王,又是未来九五之尊,又如何不能? 如果今日允其折损自己羽翼,日后何以自保? 今日哪怕是付出再大代价,亦要让其为袁宗皋道歉,这不仅关乎袁宗皋,同样也关乎自己颜面。 是故当即怒斥:“毛澄,你好大的胆子,胆敢胁迫孤,吾命尔速速向长史赔罪!” 毛澄心道:“妄想,此前被百姓所折辱,顾及面皮,未与之计较便罢了,今想让我给这幸臣致歉?” 朱厚熜之言亦让其大为火光,自己又未曾有错,且还是维护皇帝颜面。 然面前这位嗣皇帝,居然为了维护幸臣,不惜折损朝廷颜面,让堂堂二品大员,向区区五品小官赔罪,这成何体统? 随即昂着脖子拱手而言:“臣俱按祖宗成法,未有纰漏之地,焉能给幸臣赔罪?” 朱厚熜怒发冲冠,此前熄灭的退意,再次涌上心头:“这是拿着豆包不当干粮呀?既然如此,当了皇帝怕也是难逃一死。” 对方好似完全不在意,他是未来大明的君父,一再迫使其剪除羽翼,此时他心中火气可想而知。 是故也不在与之聒噪,扶起袁宗皋便言:“这皇位不要也罢,我等返回安陆,做个藩王逍遥自在!” 说罢即要拉着袁宗皋离开行宫,就此返回藩府,不在过问大明任何事情。 这已经是无可奈何的决定了。 若连心腹都无法庇护,又何谈他日? 然而朱厚熜此番举动,却让毛澄瞬间置于傻眼之地。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所请的“新君”,居然会为了一介幸臣,从而放弃帝王之位,无视社稷重任。 如此也更加坚定了,他要解决“奸佞”的想法,不然前朝之事卷土重来未可知之。 但是不能在此刻。 如果此时朱厚熜返回藩府,百官必然对其群起而攻之,内阁、内廷、勋戚、宗室亦不会轻饶。 盖此皆其一人自作主张,逼走新君! 科、道更不会去管,这件事缘由出自何地,究竟其中谁对谁错。 但新君。 则确确实实是为其所逼走! 届时! 哪怕浑身长满利口,也无法为自己辩驳! 但又想到此前总总屈辱,让他到嘴边的话,又变得说不出口。 眼见着朱厚熜即将跨出宫门,毛澄面色涨红咬牙切齿道:“臣君前失言,请陛下治罪!” 朱厚熜驻足回收,故作未曾听清:“孤没听见!” “臣,君前失言,请陛下治罪!” “孤没听见,大声点!” “臣君前失言,请陛下治罪!” 朱厚熜眉头一挑:“不是向孤致歉,而是袁先生!” 毛澄怒目而视,但面对即将始跨过门槛的龙足,只得放弃所有傲气,弯下身子,大声致歉:“在下失言,还请袁长史勿怪!” 说完这句话,毛澄好像瞬间被抽空了,年龄也恍如老了十几岁,整个人变得摇摇欲坠。 “毛尚书言重了,是在下不知礼数,才做此越矩之事!” 见到朱厚熜为自己说话,袁宗皋自然也知进退,不可能真让自己主子返回藩府。 如若返回兴府,恐怕活不过今年了。 毛澄却是没有再理会袁宗皋,转而哑着嗓子,举着一张奏章,无力的奏报:“大王位主东宫,臣等俱已备仪,请殿下择日登极……” “咳咳……”袁宗皋却在此时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毛澄的话。 随后袁宗皋走到耳边附耳而言:“此事不可轻慢,大王且先移步!” 朱厚熜立即会意,即对毛澄说道:“孤此时内急,卿在此稍待,我去去便来!” 毛澄瞬间心中怒火再次上涌,心中暗怪袁宗皋多管闲事。 然嗣君已然发话,他又如何敢阻止君行? 从刚才之事,毛澄已然看出,眼下这个新皇帝,不是什么软柿子,想捏就捏。 于是乎纵使有再多不愿的毛澄,在此刻也只得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晓。 袁宗皋、朱厚熜二人,顺势走进侧殿,袁宗皋担忧的说道:“果然不出臣所料,此番凶险,若是不能度过,怕是殿下继位之后,只能为人摆布。” 袁宗皋说道这里,朱厚熜心中惊恐不已,这才刚刚开始,怎么大战就来了? 第3章 庙堂群臣坑新皇 组合拳法赶尚书 朱厚熜不懂其中之理,只得带着满目疑惑,看着袁宗皋。 却闻袁宗皋再次说道:“此事颇为麻烦,一时间臣难以说清,届时无论毛尚书所说何事,殿下只消不允即可,事后臣再为殿下一一解析!” 朱厚熜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随后走出侧殿,再回到主殿,只见毛澄依旧侧立等候。 朱厚熜落座之后,开腔问道:“既然政、府已经俱仪,不知安排何种仪礼?” 毛澄闻朱厚熜问后,即将奏本呈递过去:“此臣与礼部诸官所议礼注,还请殿下御览!” 朱厚熜顺势接过奏本,还真的细细看了一遍遂后暗道:“不愧为老礼部,处事实在过于老辣,朝廷仪礼做得滴水不漏,难怪当初在安陆如此苛责!” 虽然朱厚熜其实并未看出,奏本之上有什么问题,反而觉得毛澄安排的极其妥当,乃至尽善尽美,遂心中有此感叹。 不过他得到的提示是无论毛澄说什么,他都要先拒绝,于是回答:“所请不允!” 突如其来的回答,让毛澄愣在当场,张大嘴巴不知何言。 他当了数年的礼部尚书,还从未出现过,因为上仪礼注,而被上意否决过的事情发生。 遂将目光投向袁宗皋,心中大骂:“定是这贼厮蛊惑大王!” 刚才袁宗皋打断他的话,又把朱厚熜拉到侧殿一番细谈,也只有对方会有这个时间,来捣乱原有的秩序。 想到如此种种,不禁勃然大怒,伏于地上奏谏:“请大王铲除王侧蛊惑奸佞,溯本还原!” 朱厚熜见其旧病复发,俊眉一挑,面色阴沉似水,厉声问道:“毛尚书这是何意?” “臣尝闻,古之君王,亲贤臣而远小人,方能国祚大治;近小人而远贤臣,所以宗庙倾颓也! 今兴府长史袁宗皋,仗昔日为殿下师长之谊,干涉朝政,是故臣请大王,清君侧锄奸佞!” 毛澄那叫一个忧国忧民,声泪俱下。 若旁人见之,恐为之感动不已,直呼:“不愧为两朝老臣,一片赤胆日月可鉴呐!” “阁下刘濞、亦或安、史,孤或刘协、杨侑?” 可惜旁人乃是旁人,然于朱厚熜而言,此举却乃是极为冒犯。 固然他对历史知之甚少,但也清楚,凡喊出“清君侧,锄奸佞”之号者,基本皆为造反之人。 倘若只是普通人便罢了,于此言无甚太大感觉,可此时朱厚熜的屁股,已经站在封建帝王那边。 是故闻此言,如何能够不怒? “臣惶恐……” 这朱厚熜可就是虾仁猪心之言了。 刘濞、安禄山、史思明,哪个不是乱臣贼子,青史昭著,臭名远扬? 杨侑、刘协代表了什么? 代表的是亡国之君。 代表有人谋朝篡位了。 “惶恐?” “吾见汝非惶恐也!” “汝自视己身二品衣冠,再回想自兴府伊始,一路言语可有半丝人臣之礼?而今更是堂而皇之说出‘清君侧,锄奸佞’之言。” “来来来,孤昏庸暴戾,隋炀、宋徽,不堪大位,今请先生有德之士,秉持社稷神器,代朱而兴之!” 说罢,朱厚熜把年老的毛澄,从地上拉起来,强行将其按到自己的御座之上。 固然朱厚熜只有十四岁,可毛澄也人老体衰,更兼之未曾预料新君骤然发难,且又不敢对朱厚熜动手,两人一番拉扯,终于在朱厚熜气喘吁吁之下,毛澄被按在御座之上。 然后朱厚熜跪伏于地,参拜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岂能简单放过对方? 毛澄一而再,再而三,给他使下马威,而今他亦要杀鸡骇猴。 他要给某些人看看,他并非面团,想如何蹂躏,便如何蹂躏。 毛澄当即脸色灰白,他如何有胆坐在御座之上? 若被朝臣知晓,还不将其生吞活剥,然后抄家灭族? 想到种种后果,毛澄吓的一个咕噜,从御座之上滚落下去,不停叩首:“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朱厚熜龙目一瞪:“知道有罪,还不下去?” 事情到了这般田地,已是无法逆转,毛澄企图也被朱厚熜一阵组合拳打碎。 自是不可再强按着朱厚熜就范,只得灰溜溜的,将冠帽捡起,踉跄走出殿外。 见到毛澄狼狈而走,大获全胜的朱厚熜肆意大笑:“哈哈哈……” 笑过之后的朱厚熜,也没忘记重事,旋即拿着《受笺仪注》,递到袁宗皋手上,带着求知的目光询问:“吾观仪注,并未有甚不妥,何以先生不让我允之?” 袁宗皋看后,庆幸说道:“幸亏臣早先提醒大王,不然便着了礼部的道了!” 朱厚熜满是疑惑:“何解?” 袁宗皋拿着仪注,指着一排文字说道:“这仪注上面写着,让大王自东安门走东华门,入文华殿受笺登极!” 朱厚熜还是不明白,袁宗皋想要说什么:“有何不妥不成?” 朱厚熜不懂,但是袁宗皋不能不懂。 袁宗皋不仅懂,还知道真正暗藏何种危机,既然朱厚熜询问,他也不厌其烦解释:“可这东华门素为皇太子出入之道,而文华殿又是皇太子观政听事之所,宣祖内册皇太子时,便是文华殿所册封,此后历代相承。” 朱厚熜听后暗道:“好家伙,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说好了,请我来当皇帝,没想到却是当太子,还真尼玛是个怪事了。” 如果说直接让他当太子,朱厚熜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是一边说着当皇帝,暗地里却让是,内册他为太子,那皇帝是谁? 想到这里朱厚熜问道:“这如果我为储贰,那天子何人?” “大王想岔了,这仪注仅仅只是受笺而已,并非登极仪注。礼部是想让殿下,先在文华殿,以储君身份,然后进行登基!” 袁宗皋这么一说,朱厚熜算是明白了,也就是临时补一个太子仪式,然后再登基,于是心中嘀咕道:“这群人,也不怕麻烦,不过也好像没什么不对劲,反正最后还不是做皇帝嘛,为什么袁宗皋会拒绝呢?” 朱厚熜遂追问:“如此看来,并非有甚不妥,袁先生何故此前说,此为礼部陷阱?” “大王有所不知,如若殿下以皇太子之礼,朝臣便可以托孤之命,来掣肘殿下,不能掌控大权……” 袁宗皋以自己的想法,将这封仪注进行细细剖析,让朱厚熜也对朝臣有了一个更为深刻的认识,知道什么叫一步一陷阱。 朱厚熜微微皱眉:“这些人果然都是老狐狸,挖起陷阱来,简直就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什么叫如履薄冰? 什么叫战战兢兢? 这就是! 一旦走错一步,就将变成他人的傀儡,成为他人手中玩具。 别说他现在的身份是封建帝王,就是一个二十一世纪青年,也受不了自己成为别人的玩具呀! 若不是袁宗皋早有提醒,绝不能后退,只怕此刻的朱厚熜,即使是爬也要爬回安陆躲着。 他现在才不过十四岁,就是加起前世年龄一起,也不过三四十岁而已,怎能够玩的过满朝上下的老狐狸? 别看刚才好像胜利了,那不过只是开胃小菜而已,真要把老狐狸弄烦了,人家可以直接掀桌子。 先前在金辂里面的,一番雄心壮志,现如今被这封仪注,已经打击的体无完肤,畏惧感涌上心头。 他真的能靠着,眼前这个六十余岁的老者,和从安陆带过来的大猫小猫两三只,就可以突破眼前这个面如平湖,实际却是暗流湍急局面吗? 朱厚熜迷茫了,他恨自己,平时有大把时间,为什么不把《明实录》、《明史》、《罪惟录》、《国榷》、《明史稿》、《明通鉴》、《明史纪事本末》、《皇明通纪》、《皇明本纪》……这些书籍都看一遍。 第4章 毛 蒋二公联袂来 朱 袁君臣互扶持 袁宗皋见到朱厚熜情绪起起落落,便以为是被毛澄下马威所致,急忙劝慰:“大王毋忧,这不过鬼魅伎俩,不足道哉!只要殿下不答允,以毛尚书爱惜羽毛秉性,必然不会再来强逼殿下。” “这还需多谢袁先生指点,不然吾入彀尚不自知!” 被袁宗皋一席话惊醒的朱厚熜,不得不重新面对事实,真诚地对其表示感谢。 当然他更清楚,这些话不过是袁宗皋怕自己过忧,从而进行宽慰之言,当不得真。 朝臣连皇帝下旨,诏请天下医者,都能拒接,又怎会拿不定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忠君观念刻入骨子里的袁宗皋,摇头说道:“俗语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受先王恩典,自会为大王筹谋!” “话虽如此,吾还是需要多谢先生,倘使朝臣皆如先生一般,那孤安心矣!” 这是朱厚熜的真话。 甫自明朝,也仅见过袁宗皋、毛澄二人,然袁宗皋对其,无疑乃是最忠之人。 教他一步一步,避开危险。 让他一步一步,树立天子威严。 让其清晰认识良师此词,非造假而来,乃是真实存在之物。 袁宗皋在此短短一段时间内,呕心沥血,劳心劳力,为朱厚熜所谋划,以免一招不慎,落入朝臣彀中。 乃至于自己为人所辱,唯恐朱厚熜与毛澄发生冲突,故而自动请罪。 袁宗皋如何不知晓自己主上之忧?于是便宽言:“大王放心,此事臣已有计较,可使殿下暂时安稳!” 朱厚熜双眼放光:“愿闻其详!” “朝臣也非全是一条心,只要大王酌情施于恩典,必然有人为王前驱!” “着呀!有利益就有战争,在怎么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打开,可是我着毫无权利的未来天子,该怎么才能让,原本固若金汤的合作,分开一丝细缝,然后全面撕裂呢?” 袁宗皋之言点拨了处在迷雾之中的朱厚熜,然同时也丢给了一个,不亚于之前的难题。 那就是谁可靠,谁人靠不住。 何人是敌,何人是友。 又该如何施恩! 施恩则尤为重要。 固然朱厚熜虽不懂帝王心术,更未有宦海沉浮经历。 但是也曾在自家集团下面小公司,待过数日,见识过无数蝇营狗苟。 曾亲眼看见,因为施恩变成仇恨。 施恩一事,非比寻常,绝非如吃饭喝水,伸手就来! 正所谓“升米恩,石米仇”,不外如是! 非此间老辣者,无法运用自如! 正开口咨询袁宗皋,何人可靠之时,内侍又趋步走了进来轻声通报:“武英殿大学士蒋冕,文渊阁大学士毛纪,求见大王。” 既然内阁大学士亲自登场,必然有大事相奏,是故也容不得朱厚熜多加思虑,遂立即传令:“传!” “宣,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蒋冕、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毛纪觐见!” 得到君王之意,内侍即开始唱名,经侍卫传达至毛纪、蒋冕二人之耳。 “大王,注意此二人,若是说仪注之事,可提及遗诏,是请殿下做皇帝,而非皇太子……” 袁宗皋之意,朱厚熜已有体会,其言乃此二人需做提防,且已告知应对法门。 朱厚熜听后并未多言,而是正坐御位微微颔首。 不过多久,两名身穿一品杂色彩绣孔雀补,绯色盘领常服,头戴乌纱冠,腰肋革带趋步老者,精神抖擞走进殿内伏拜见礼:“臣蒋冕(臣毛纪)拜见大王!” 朱厚熜继续保持高冷状态,以维持所谓的君主威严:“平身!” “臣请大王,按照礼部所上仪注受笺登极!”二人闻言并未起身,而是继续伏地奏事。 朱厚熜眉头紧蹙,此二人居然不出袁宗皋所料,果真是为受笺一事而来。 且如同通关游戏一般前仆后继,实在令人生厌。 刚刚费尽心机赶走,一个礼部尚书毛澄,而今又来两位内阁大学士。 其目的依然同出一辙,不由让朱厚熜心中愤愤难平。 “果是亡我之心不死呀!” 见此前仆后继,汹涌而来的二人,让其更加贴切的认识到,他这个未来天子是多么无力。 “历史上的朱厚熜是怎么渡过这关的呢?不管了,还是按照老办法,不允许就算了。” 他很想知晓历史上的朱厚熜,是如何渡过这些难关的,从而成功当上皇帝。 可惜不学无术的他不可能知晓! 拿定主意的朱厚熜只得按照袁宗皋之法,冷言回复:“所请不允,礼部再议!” “臣闻袁宗皋蛊惑君心,掣肘朝政,请大王,罢兴府长史袁宗皋!” 二人见朱厚熜不允文华殿受笺一事,但并未就此作罢,反而将枪口对准袁宗皋,请求罢黜。 虽然同如毛澄一般,乃请处理袁宗皋,然前后语境,已有明显不同。 前者是“诛”,后者是“罢”。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说明对方已经知道,他这个未来天子,并非想象之中那么柔弱,反而性格刚强无比,遂先选择退让半步。 但也仅仅只是半步。 在他人看来蒋冕、毛纪二人,在此时已然是退让,可在朱厚熜眼里,却是依旧如此可恶,居然还敢给他选择题。 此分明乃是要挟君父耳! “好狗胆,这是真不把我放在眼里呀?” 朱厚熜当即怒视道:“二位阁老,果欲使孤为桀、纣乎?” “臣不敢,臣唯恐大王为桀、纣,是故直言上谏!” 朱厚熜大声对着跪着二人呵骂:“不敢?” “不!不!不!” “尔等有何不敢?今日如此胁迫君父,自断臂膀、诓君入瓮,此为良臣所做之事?” 二人是否出自忠心,朱厚熜并不知晓,也无心去剖析,其意到底为何。 然在此时看来,此二人分明乃是铲除他的亲信,让他成为孤家寡人,无所依靠。 一旦朱厚熜痛失臂膀,无人为其筹谋划策,拾漏补缺,则不得不依靠朝中群臣,从而达到架空皇权之实。 “大王此言,臣等不敢苟同,自古忠臣直谏,奸回惑君,兴府长史袁宗皋倚仗昔日与殿下之情,蛊惑君王,难道不该处死?” 嗣君尚在安陆启程之时,尚且万事顺从,从未与群臣有过相悖之意。 一路所为,皆圣明君主之德行,如何刚刚抵达京城,则言不听,计不从,乃至强逼堂堂二品大员,朝中重臣向一长史赔罪? 实在是有辱斯文,朝廷蒙羞! 如此异常之举,必是奸臣蛊惑圣聪,不然何至于此邪? 朱厚熜心中无明业火,愈发不能抑制,怒问二人:“蛊惑君王?不知何言蛊惑君王?” “若非蛊惑君王,大王何以不远自东安门入内,文华殿受笺?” “吾为何要文华殿受笺?” 两人听后也不禁有些怒气上升,当即提高声音:“在文华殿受笺,乃古之仪礼,倘若陛下不从,唯恐天下不安,百官不宁,海昏侯事再生矣!” 此言之意,在显白不过,乃是赤果果的告诉之,如若朱厚熜不按照仪注之礼,走东安门入文华殿受笺,则必以乱法之罪处之,从而无缘帝位! “尔敢!尔等果欲为董卓乎?” 朱厚熜此时真正感觉到朝臣恐怕,只得色厉内茬的呵斥二人。 毛纪、蒋冕态度之硬远超毛澄,这也是朱厚熜始料未及,此二人乃大行皇帝心腹之臣,又受皇太后、群臣所托,主持迎君重任。 值此新君拒不配合之际,二人有着稳若泰山的靠山,也就无惧废立天子罪名,从而直接阴言告之。 “臣不敢,然慈寿皇太后与杨阁老柄国,如果大王任性不从,唯恐太后、杨公不满!” 二人自是无胆废立天子,更无这权利废立,但不代表无人可以! 如大行皇帝之母慈寿皇太后便可。 正德死后,朝廷一应大小事务,全部由内阁进行票拟,慈圣皇太后进行决断。 如果触怒太后、内阁,此二人合力,还真有能力废立。 明朝宗室自开国至今百余年,已然从最初几十人,增加至如今千百人。 能够继承大行皇帝之位者,更非朱厚熜一人而已! 别人尚且不论,只说朱厚熜堂侄朱载增,便可以顺位继承,且比之更名正言顺,只不过因为年龄限制,故而暂时无缘。 可若是朱厚熜果真一意孤行,那么张太后也会不介意换一个听话之人。 故而二人之言看似威胁,实则真的有可能会发生。 盖因正德给国家,以及文武百官、勋贵、外戚的伤害太大,谁也不想再看见第二个正德。 第5章 嗣皇帝冷落朝臣 杨廷和拍案怒斥 朱厚熜脑袋一转,随后便说:“不愧为饱读诗书的阁老,那孤想问问,这走东安门,文华殿受笺,是哪位祖宗登极礼仪? 若是说的出来,我即刻前往文华殿受笺,将袁先生处死。” “这……” 这叫他们如何答得出来? 别说明朝,就是往上翻,元、两宋、金、西夏、辽、五代十国、唐、隋、南北十六国、两晋、三国、两汉、秦、战国、春秋、两周、商、夏、三代,也没有这样的事。 而今兴王让其说出此礼来自何朝,分明是在为难二人。 “大王不必如此,这仪注已经经过礼部奏报,内阁票拟,慈寿皇太后允许,百官认同,方才下发诸司,纵使殿下有再多说法,已经木已成舟。朝政最忌朝令夕改,还请殿下依照仪注至东华门受笺登极!” 二人见不能说服朱厚熜,于是就玩起滚刀肉。 反正已经经过慈寿皇太后允许,百官同意,下发了有关部门,朝廷文武百官都已悉知。 倘若真的不按照这个仪注来,那就势必要否定之前决定,重新再制定仪注,从别的位置受笺登极。 正如他们所言,朝政最忌讳朝令夕改,一旦此次更改,那么朝臣的执政能力,就会被在野党、南京官员所怀疑。 从而引发一系列争斗,使朝政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既然蒋冕、毛纪滚刀肉,那朱厚熜也就不在与其多说废话,瞥了二人一眼便说:“既然如此,尔等所请不允。 不过孤允二位,前去请杨阁老、慈寿皇太后,为我解答此惑,如若不然,此事当无法应允!” 甚至到最后,朱厚熜直接就点名,让二人找朱张氏、杨廷和前来处理此事。 “请大王遵循仪注,于文华殿受笺!”二人依旧跪地不起,嘴里高呼。 “那尔等在这跪着,长途乏困,孤先歇息一下,想好了再来跟吾说!” 说罢,朱厚熜提脚就要走进侧殿休息,便不再管两个内阁大学士,是否还在殿内跪着。 一大清早从良乡赶路直到半夜,又经历这么多事,可是把他累得不行。 朱厚熜还没来得及移身,外边内侍又跑了进来。 看到内侍,朱厚熜就感觉没什么好事,立马微微皱眉问道:“谁来了!” 内侍老实的回答:“华盖殿大学士梁储及百官在外求见殿下!” 朱厚熜听后皱眉紧锁,心中暗道:“看来这个事,必须要有个了结,不然这没完没了的,那还了得?” 这时袁宗皋又一次及时出现,在他耳边细语道:“大王,梁阁老辅弼良臣,当敬之一二!” 说完袁宗皋便及时离开此地,免得让文武百官看着心里不舒服。 闻弦音而知雅意,朱厚熜道:“请!” “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梁储,及百官觐见!” “臣梁储(臣……)拜见大王!” 文武百官虽然只来了一些部门的头头脑脑,但依然足有百余人之多,塞满了这个临时行宫。 “梁先生快快平身!”朱厚熜急忙先扶起梁储之后,又对着百官说道:“诸位臣公平身!” “臣等请大王,按照礼部仪注,择日前往文华殿受笺登极,早安民心!” 众人并未起身,而是一如蒋冕、毛纪二人一样,跪在地上乞求朱厚熜能够准允。 朱厚熜并未正面回答:“诸公之心,吾已知晓,且先平身!” 百官还以为朱厚熜真的应允,于是喜极而泣:“大王贤明,臣等为社稷贺!” 朱厚熜眼皮跳了跳,然后说道:“诸公欲让孤按仪注受笺登极,不难! 我非无理取闹顽童,但要诸位能找到,这仪注成例在何处,吾立刻前往文华殿受笺。” “这……” 刚听到前半句众人还欣喜若狂,以为朱厚熜真被大家真情打动,没想到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就让他们和蒋冕,毛纪一样,陷入困境。 这时梁储清了清嗓子:“启禀大王,当年大行皇帝便是文华殿内册!” 朱厚熜带着揶揄笑道:“梁先生此言有错呀!” 梁储明知道哪里错,却依旧只能硬着头皮往上顶:“敢问大王,臣错在何处?” 朱厚熜问道:“吾来为天子乎?为嗣君乎?” “天子!” “那梁先生何故,以泰陵册封皇兄为储君之例来劝说孤?” “盖因无此旧例,故而礼部拟大王在文华殿内受笺登极,也符合礼制!” 梁储怎么可能会说这份仪注有误,且事实上,百官皆以为此法甚好,并无任何错漏之地。 奈何朱厚熜太过跳跃,死死咬紧牙关,不肯从东安门进紫禁城,在文华殿受笺登极。 “也算先生说的对,可是孤明明记得遗诏上写:「大行皇帝遗诏曰:‘朕绍承祖宗丕业,十有七年,深惟有孤,先帝付托,惟在继统得人,宗社先民有赖。 皇考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长子,聪明仁孝,德器夙成,伦序当立,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与内外文武群臣,合谋同词,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 梁先生给我解释解释,何谓嗣皇帝位?” 已经这么久了,朱厚熜的记忆自然也全部接收完成,对于原身的经历过的事,都了然于胸,区区遗诏才不到一月,更是记忆犹新。 况且前身还曾有事没事,拿着遗诏偷着乐,而今自然能够一字不差记得。 “臣知晓大王之意,不过当需殿下清楚,此仪注已然经过有司下发,已成定局,如此拖延,对朝政而言,殊为不美,倘若殿下肆意,恐有动荡之厄。” 得到袁宗皋指示,朱厚熜对于梁储的逼迫,并没有生气,而是淡淡道:“此事我心中有数,还劳烦梁先生回去问杨阁老、慈寿太后,这遗诏是否有假。” 梁储立马接话:“这点臣可答复殿下,无假!” “那好,同样下发诸司,而遗诏已布告天下月余,为何先帝遗诏,却不及如今朝廷公文?请梁先生告知!” “这点臣无法答复,但是臣储还是希望大王,能够为江山社稷考虑一二,臣等遗臣,断断是不会陷害朝廷,伏望明鉴!” 事实上遗诏由杨廷和,按照慈寿皇太后意思起草,根本没有经过内阁、六部等有司同意,而是直接下发,然后告知百官。 梁储不好向朱厚熜解释事情根本缘由,且里面牵扯的事情过多,非三言两语可以道清。 朱厚熜点点头和煦说道:“梁先生良苦用心,我已悉知,然遗诏以吾嗣皇帝位,非皇子也!是故孤不敢从命。 尔等先回,询问杨先生及太后之意后,再来答复吾!” “臣等告辞!” 梁储也听出来朱厚熜赶人的意思,他也便没有再继续扯皮下去,而是带着群臣告辞。 一场劝谏,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 但朱厚熜并没有就此宽心,因为马上要遇到一个真正的大佬,他就是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 …… 梁储离开行宫,一路火急火燎赶赴明朝郑治中枢地点——文渊阁。 明朝自开国初期,各类大学士本身只有五品,所以办公的地盘,就在左顺门旁边,文华殿下面,一个小小廊房里办公。 后来内阁虽有加衔,权利也随之加大,然京城却各个署房已有部门办公,遂终明一世,内阁大学士,也只是在一个逼仄的地方办公。 还要和诰敕房、制敕房合居一个屋檐之下。 “厚斋公,如此行事匆匆,为何?” 内阁里面一位年纪六十岁左右,身穿纻丝大红袍,头戴乌纱冠,颇具威严的男子,感觉有人来,遂抬起头疲惫的看了一眼来者。 见是梁储到来,急忙放下狼毫,起身相迎。 这位男子,他就是当朝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 “石斋公,仆实在无能为力,大王不从礼部所上仪注,如之奈何?” “大王……” 梁储看了一眼杨廷和,然后将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向杨廷和转述一遍。 杨廷和听后,怒发冲冠一拍桌案:“此事乃满朝文武同词,此时岂可更弦易张,导致国政糜烂,待予亲自前去看看,是何缘由!” 第6章 袁宗皋为主解惑 杨廷和正式出场 百官走后,朱厚熜未见有任何困意,而是把袁宗皋找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袁先生先前之意为何?” 但袁宗皋心知肚明,此话问的是他为何要吩咐朱厚熜,对梁储特别对待。 原因自然不会就因为,仅仅一句梁储是辅弼良臣。 满朝公卿辅弼良臣多了去了,蒋冕、毛纪、毛澄他们不都是吗? 也不曾见袁宗皋嘱咐一句,反而在一旁提醒他别着道。 那么答案显而易见,便是梁储有着异于常人之地,才会有袁宗皋特意提点那句话。 “梁顺德与杨新都,暗中有龃龉,吏部尚书王太原与杨新都也素来不合!”袁宗皋细心的提点了一句。 朱厚熜听后心中一笑:“我还以为内阁是铁板一块呢,怎么也是漏风墙呀!” 但他不知其中缘由,于是接着询问:“哦?袁先生且细细道来!” “梁阁老资历与杨新都大致相同,俱为成化十四年进士,亦同为大行皇帝潜邸旧臣。 不过却年龄痴长数岁,又素有良名,为先帝所依仗,故而朝中多有信服梁阁老之人,便是新都相持亦多有忌讳。” “其人素为圆滑,为人谦让有礼,当年杨新都丁忧起复,便是梁顺德谦让,每事皆请杨阁老定夺。” “时大行皇帝陛下用事荒唐放任,欲以威武大将军、镇国公之号南下,下谕内阁起草。 杨新都与梁顺德相约不草乱命,杨阁老一度扬言:‘谁敢写此敕,先斩写敕之人’,奈何先帝生性固执,几番周折之下,最后由梁顺德所起草,后随驾南征……” 朱厚熜听到这里,眼睛瞪得通圆,心中暗道:“看来这杨廷和强势不是一天两天了呀,难怪会根本不怕我这未来的皇帝!” 也不知道是说正德真的对于这个老师非常尊敬,还是杨廷和真的不怕死,竟敢公然违抗上意,还敢说出这种话。 更奇怪的便是正德,居然让如此生猛人物留在京师,自己则带着一帮文武南巡,就不怕杨廷和直接扯旗造反,拥立他人吗? 难道他们君臣就如此相密无间? 两不猜忌? 当然还有更奇怪的,这梁储杨廷和两人明明商量好了,可是梁储却中途下车,这岂非典型的背刺? 怎么就从未听说过,两人有何争执呢? 答案很快袁宗皋说出来了。 “时逢大行皇帝驾崩,本议应当由内阁一人与内廷太监、勋戚、礼官一同前往迎接大王来京登极。 然先帝骤然崩殂,国无君主,政务蜩螳,危机暗藏,故杨新都欲留蒋全州协助国事。 不知杨阁老是因梁顺德年高,亦或忌惮,便惋惜其年老遂拒之。 梁顺德闻此言,便驳之:‘岂有比迎新君更大之事,更言不敢因年老而辞’……” 这番话下来,朱厚熜算是懂了,虽然两人还并没有正面冲击过,但是估计暗底下交手不少回合了。 不然杨廷和何来忌惮梁储? 而且说到此处,他便想起,此前在王府之时,梁储听闻杨廷和在京中缉拿匪患尽全功,当即大骂:“此等事,何不少留待嗣君行耶?” 可见梁储对于杨廷和,还是略有微词! “那王琼呢?” 朱厚熜又想起来,昨天有个吏部尚书王琼找他,但是被原身以不见官员名义否决了。 那是因为原身根本不清楚,这个王琼想要干什么,自然要防备着点。 “王……” “大王,杨阁老来了!” 就在袁宗皋刚想说到王琼之时,内侍又一次跑进来了,这让朱厚熜不得不叹息这个小阉人的小腿,今天这来回的,怕不是要跑肿了? 一想到要面对正主了,那可是杨廷和呀。 网友盛传的权臣,又疑似害死武宗的首谋,想到这里,朱厚熜背后不禁一身冷汗,于是不由自主的端正身子,面色更显苍白,强装镇定说出两个字:“快请!” 袁宗皋感觉到朱厚熜有些畏惧,于是到耳边宽慰:“大王,无须如此害怕,你是君他是臣,不过还需礼敬国之柱石!” 朱厚熜听后点了点头,此事他自然清楚,杨廷和与其余人,有不一样的地方,不可,以之前方法一般对待。 “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觐见!” 经宫中内宦唱名,杨廷和趋步进入。 “臣杨廷和,拜见殿下!”杨廷和等一入宫殿,便俯身见礼。 朱厚熜仔细打量一番杨廷和。 其圆脸有有福,项后大耳下垂,高挺的鼻翼甚是饱满,只不过法令纹极为显眼,剑眉凤目,可见其青年之时,亦是俊郎少年,如今看着圆脸,倒是显得有许些和蔼。 但配上纻丝大红袍,头戴双耳乌纱冠,被岁月所勾勒的面庞,与那眼袋极重的双眼,深凹的狭目,则更显得威严甚重,让人忽略原有的和蔼,转为深深的忌惮。 “元辅先生快快平身,赐坐!” 朱厚熜急忙扶起对方,因为有着许些畏惧,把首辅说成了元辅,但也是一个意思。 但是杨廷和就欣喜了呀! 《尔雅·释诂》有云:「元,始也!」 此时内阁尚无明确首次概念,所有阁臣皆一同处事,轮流票拟。 因此无法论及何人老大,何人马仔。 大多数则是看资历、加衔、或是入阁时间。 且诸阁臣,皆在同一屋檐下之下办公,故而全靠同行承托。 若是内阁各位阁臣内讧,也就谈不上何人首辅、何人次辅、何人群辅。 届时惟有凭借圣眷,从而力压同僚,方能横行无忌! 而今朱厚熜一句元辅,便是肯定他为内阁第一位! 这朱厚熜哪里晓得,自己不懂历史的一句话,倒是给杨廷和加了一点点分量,当然对于现在的杨廷和来说。 说难听点就是鸡肋。 鸡肋归鸡肋,但终归都是皇帝恩典! 是故杨廷和立即拜谢“臣多谢大王恩典!” 朱厚熜还以为杨廷和,是感谢赐坐对方,于是说道:“元辅佐国有功,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大王隆恩浩荡,臣当竭股肱之力,孝忠贞之节!” 两人寒暄完了之后,朱厚熜便问:“不知元辅先生见吾何事?” 杨廷和也不见任何没营养的话,直接切入主题:“臣杨廷和请大王,如礼部所拟礼仪由东安门入居文华殿,臣等再行上笺劝进,好择日登极!” “礼部所拟之仪礼,乃败坏典制,乱诏之命,孤绝不依之!”朱厚熜也寸步不让,坚持自己的原则。 杨廷和微微皱眉,深吸一口气之后,沉声说道:“此仪礼乃礼部所拟,经臣票拟,上呈太后御览,经司礼监朱批,遂自内阁下发诸司,岂有败坏典制、乱诏之说?” “诚如元辅先生所言,此为慈寿太后所同意,经内阁下发诸司,算不得乱诏,但我也曾有言在先,不知遗诏可曾有假?” 遗诏和受笺仪注的相悖,他怎么可能会去同意? 而且按照受笺仪注,那就说明他要成为他人傀儡,他朱厚熜又不是吃多了没事干,明知道有陷阱,还往里跳? “不曾有假!” 遗诏是铁的证据,有司存根在录,他怎么能够否认得了? “那请先生先为我解惑,为何受笺仪注与遗诏相悖!” 朱厚熜是步步紧逼,杨廷和是气的直骂娘。 颇有一种! “特么的,国家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感觉。 明明按照所有的路子来走,那国家就绝对安安稳稳,可是朱厚熜偏偏不走寻常路。 这让他再次有了正德初年,辅佐朱厚照的那丝味道。 堂兄弟二人,一样的执拗,一样的死不悔改! 他都恨不得,把二人脑袋劈开看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么头铁,如此轴,如此执拗。 沉思一番之后,只能长叹一声:“大王在文华殿受笺有何不好?为何殿下如此固执,不愿在文华殿受笺?” “盖因国朝无典制,是故吾不能依之,难道先生想要孤不守祖宗成法,为史书标榜唾弃?” “祖宗成法”这个口号是个好东西,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塞,只要喊着祖宗成法,那就是太上老君,头上顶着天地玄黄塔,万法不侵,立就先天不败! 当然,杨廷和也不是那么简单一个人,简单到区区“祖宗成法”就能搞定。 第7章 小皇帝大获全胜 杨阁老生死不知 “《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虽无祖制,然事急从权,青史只会说大王英明神武,而非不守祖制!” 这不? 杨廷和一套引经据典,就可以瞬间压制祖宗制度。 固然祖宗制度是牛。 但是我按古之圣君之言,选择事急从权,那又有何不可? 总的来说,所谓的祖宗制度,看有没有决心去破。 想要破,从四书五经,和历代史书里面去找,一样能够找出反对的话。 而且很多东西,古代已经玩过不要了的东西,后世接着玩,这种事情数不胜数。 朱厚熜听后击节叫好,然后说道:“善!元辅先生引经据典,不愧为状元之才。那孤尚有疑问,还请先生作答!” 杨廷和坐直身子说道:“殿下请言,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吾若在文华殿受笺成为储君,那吾为何人之嗣?” 这个问题是他一直以来很想问的,他要是按照内册制度来受笺,那他是谁的太子,不可能是正德帝的? 杨廷和斩钉截铁:“自然是孝庙!” 这也是满朝文武百官,大家的共识,同样也是古代小宗继承大宗的必然路线。 但是朱厚熜听后就惊了:“窝屮,我又换爸爸了,这他么不是欺人太甚嘛! 谁当爸爸,我没啥意见,反正都是便宜爸爸。 但是能不能事先咨询一下我这个当事人? 让人喜当儿?文武百官可真尼玛会想!” 朱厚熜假装火气冲天,一把将纱冠摘下,扔在地上怒骂:“孝皇山陵崩塌已十六年有余,孤方十五,自有父母,安得为他人之子?” 这便是问题所在,朱佑樘死了十七八年了,朱厚熜才十四岁而已,这又不是有小蝌蚪保存库,可以保存起来,以后再生。 面对朱厚熜摔帽子,毫无君仪行为,杨廷和也颇为恼怒,当即呵斥:“大王失仪了,以嗣君之礼入宫,克承大统,乃是宗法制度所在,绝不可更弦易张!” “你……” 朱厚熜刚准备破口大骂,袁宗皋生怕出现大问题,于是立马将地上翼善冠捡起,走自朱厚熜身边附耳私语:“大王莫要失仪!” 听到袁宗皋劝告,朱厚熜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接过翼善冠重新戴好,接着发问:“敢问元辅先生,孤是否已然继承兴王之位?” “然也!”这点杨廷和无从辩驳,这还是他吩咐毛澄做的。 “遗诏是否尊奉,太祖洪武皇帝,《皇明祖训·法律》中‘兄终弟及’一文,命孤继承帝位?” “然也!” “遗诏是否明言:‘皇考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长子……嗣皇帝位?” “然也!” 杨廷和答完最后两个字,全身力气好像被抽空了一般,整个人摇摇晃晃了起来。 因为这件事,草拟遗诏之时,王琼就反驳过,认为杨廷和自作主张。 不过因为当时的杨廷和,与后宫联手权势滔天,又素与王琼不合,故而并未理睬。 只是他如何想到,年纪才刚刚到达十四岁的朱厚熜,居然也能在遗诏中,找出他的纰漏,进行攻击他。 “来人,赐软坐!” 有道是,宜将剩勇追穷寇,莫要沽名学霸王! 朱厚熜见杨廷和被他问的摇摇欲坠,便让内侍赐一个绵锦墩,准备趁他病,要他命,非要问的对方灰溜溜走。 杨廷和佝偻着背,喉咙沙哑着感谢:“谢殿下!” 杨廷和重新落座之后,朱厚熜紧接着又说道:“既然如此,孤以兴王身份入京,以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之子嗣皇帝位。 同样也是依照《皇明祖训》中兄终弟及一文,以大行皇帝之弟身份克承大统,而非以皇太子身份入京。” 说到这里,朱厚熜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提高嗓门呵斥:“那这以皇太子之礼,走东华门,在文华殿登基,请元辅先生告知,是何缘故?” 杨廷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本身朱厚照突然驾崩朝局动荡,他与张太后慌忙之间敲定继承人,然后匆忙草拟诏书,然而却将环节问题弄错,这才有今日之事。 原本是因该在安陆直接册立朱厚熜为皇太子、皇太弟身份,然后进京继承皇位。 可忙中出错,变成了先继承兴王爵位,再入京嗣皇帝位。 等他发现的时候为时晚矣,于是杨廷和想到了,在这个时间点弥补,这套程序,只要完成了,同样符合礼法。 可未曾想到朱厚熜,居然拿此当做攻击点! 一时间,杨廷和感觉自己头痛欲裂,从没想过这件事会变成今日这般棘手。 虽然他希望出现一个聪慧的圣君,来挽救弘治和正德时期糜烂国事。 但是却不想在这一刻碰到,因为他不想朱佑樘绝嗣! 他是成化年间进士,深受弘治、正德信任。 与朱厚照的感情更是非比寻常,如何能够眼睁睁看着朱厚照、朱佑樘绝嗣? “元辅先生?” “额……殿下请继续说,臣正在听!” 朱厚熜的话惊醒了,正在内心煎熬的杨廷和,一丝血沫从嘴角溢出。 但他好像没有感觉到,可能是因为方寸大乱,已经麻木了…… “吾已说完,还望元辅解答!” 杨廷和进气多,出气少,一字一句的说道:“殿下英明,神智不下祖、宗,虽有理有据,依臣看来,始终有违祖宗家法,乃是诡辩之术。 然大王所问,臣却不敢妄自决断,还需与公卿商议,再做答复!” 被逼入墙角无可奈何的杨廷和,只得对朱厚熜的问题缄口不言,保持观点。 “无妨,吾有的是时间!” “臣先告退!”杨廷和艰难的起身,随后告辞。 “吾送元辅!”朱厚熜也起身搀扶这位老者。 他们暂时还没仇怨,不过是因为立场不同,又因为对方苦苦相逼,所以才发生矛盾。 如今对方被他问的哑口无言,而且好像还气急攻心,受了不小的伤。 朱厚熜也因此动了恻隐之心。 没有想过再继续为难这个老人! “不敢,不敢!殿下圣明天聪,仁孝之至,臣为社稷幸,不过老臣依旧不改初衷……” “元辅过誉,小子不才,亦受圣人之道,此人之常理,只是望先生,周全吾父子之情!” 朱厚熜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实则狗屁父子之情,要说原身还真有。 现在的他,只想以孝道撬开朝臣“固若金汤”的合作。 杨廷和拒不作答,蹒跚离开宫殿,朱厚熜也一路相送,直至殿外。 袁宗皋及时对着行宫内侍说道:“送元辅先生回去,一路上走稳点,万不可有失!” 杨廷和现在可不能死,死了不是代表朱厚熜就没人阻拦了。 而是代表整个大明乱了。 说他是国之柱石,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遵命!” 两个内侍,左右各一个,搀扶着杨廷和,缓缓走出行宫。 刚刚行至半路,杨廷和只感觉后来一阵腥味上涌,急忙从怀中抽出,一张手帕紧紧捂住嘴巴。 良久之后,打开布帕,一看是滩鲜红的血液,一时间愣着的他,嘴里嘟嘟囔囔的说道:“先帝呀,臣有愧厚恩,孝宗陛下,臣……” 一句话还没说完,杨廷和双目紧闭…… “来人,来人……” 两个内侍急得四处喊人,杨廷和要是有事,那他们两个铁顶缸,替朱厚熜受死…… 第8章 南熏坊遗臣忠心 刘洛阳被人讥讽 南薰坊、杨家。 因杨廷和吐血晕倒一事,杨廷和阖府上下忙前忙后,整个大明也跟着乱作一团,变得人心惶惶。 不过幸好,杨家尚有长子杨慎处理家中事务,朝堂也有梁储暂时顶住压力。 但明眼人看出,此非长久之计,如果杨廷和就此落幕,则大明必然陷于泥潭…… “大夫,我父如何?” 杨慎与天庭饱满,地额方圆,一脸福相的杨廷和长相不同。 杨慎脸型窄长,且颧骨突出,虽然三十余岁,却显老成之相。 双眼炯炯有神,充满智慧之色,身穿素色暗花道袍,头戴网巾,浑身上下充满书香气息。 杨慎见大夫诊断完毕,关心父亲的他急忙上前询问。 大夫先将脉枕等物事收起来,边写药方,边宽慰杨慎:“杨编撰莫要着急,杨阁老不过是气火攻心,并无大碍,在下开一剂药方,阁老再休养一阵,便可无碍。” 杨慎拱手作揖:“那有劳足下!” 将药方递给杨慎手上后,御医起身告辞:“杨编撰客气了,千钧重担压于阁老身上,我尽些绵薄之力,不值一哂。 倒是足下还须多多劝导阁老,注意身体,勿要操劳过度。在下还要回医馆,也就不再打搅。” “在下送大夫!” 杨慎将大夫送至房外,文武百官皆涌上前,七嘴八舌要问杨廷和病情。 “大夫,阁老如何?” “大夫,阁老病情怎样?” “大夫,阁老无恙否?” “朝廷不可缺少阁老,还望大夫妙手救之!” “……” 七嘴八舌,问什么的都有,一时间整个房外一片喧哗,树上飞鸟也因此作散。 大夫见吵闹声越来越大,就高声叫止诸人:“肃静,肃静,阁老身体无大碍,诸位大人切莫如此高声喧哗,打搅阁老静养!” 众人听到大夫此话后方才安心,然后相送:“大夫慢走!” 这时房内丫鬟走出来,对杨慎转述杨廷和之言:“郎君,阁老请诸位阁老、六部老爷入房内一叙!” 杨慎点点头,后对众人说道:“家父请诸位阁老,及六部部堂,入房内一叙!” 梁储、蒋冕、毛纪、吏部尚书王琼、户部尚书杨潭、礼部尚书毛澄、兵部尚书王宪、刑部尚书张子麟、工部尚书李鐩九人微微颔首,随着杨慎踏入杨廷和房内。 房内陈设极其简单,除儒家典籍外,便是史书、以及《大明会典》、《诸司职掌》、《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大诰武臣》、《大明集礼》、《大明律》、《历代名臣奏议》等政务,或有关政务书籍。 书籍罗列有序,书内皆夹有书签,且封皮、扉页略有破损。 可见杨廷和并非只是装模做样,而是时时刻刻都在研读。 九人见到床上,脸色苍白的杨廷和后,拱手作揖:“阁老!” “诸位来了,予无礼了,诸位快请坐!”靠在枕靠的杨廷和,拱手说道。 这时房中丫鬟,以及杨慎等,都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将房门关好,让众人安心商议国事。 “不知阁老唤我每,可是有何嘱咐?”众人落座之后,看着杨廷和问道。 杨廷和强打精神,对众人一一说道:“想必诸位已知今日之事。 大王圣达聪睿,然却因年少固执,不懂宗法继承轻重。虽经我每规劝,亦不为所动。 如殿下所言一般,彼为人君,吾等人臣,人臣岂可胁迫人君? 然今日之事,国不可一日无君,万不可如此僵持下去,使朝廷陷入无主之地,公等当入宫请示慈寿皇太后决断此事。” 王琼心道:“哼哼,吾初早言在先,奈何汝专横跋扈,不与采纳,坏国事者,必新都贼也!” 虽然王琼心中大骂,但依旧如同学生听讲一般,老老实实看着杨廷和。 并不是他畏惧杨廷和威严。 以他吏部尚书的身份,要不是名声有点不好,指着杨廷和鼻子骂都没事。 但眼下需要以国事为重,尽量避免节外生枝。 “大王不走东安门,在文华殿受笺一事,虽不知殿下到底在何处受笺登极,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我辈不可等事来临之后,再匆忙安置,倘使大王登极,首当其冲,便是年号,不知礼部可有准备!” 年号一事,刻不容缓的事情,新君登基,改元建号。 这是自汉武帝发明年号以降,都是这么干。 尤其是明朝年号,要跟着一个皇帝一辈子,年号代表着新朝新气象,万万马虎不得。 “礼部已有准备,如今拟定三个年号,一曰:‘明良’,二曰:‘绍治’,三曰:‘嘉靖’!” 年号是礼部的事,作为礼部尚书自然当仁不让,当杨廷和询问之事,当即扔出三个年号。 “礼部有心了!”杨廷和点了点头。 他可是没有半点违心称赞,这三个年号都非常合适,可见礼部的用心,更可见毛澄的管辖之下,礼部对于新君之事的重视。 首先“明良”语出《尚书·益稷》:「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意思就是,明君臣良,天下太平,这是对于朱厚熜的希望,同样亦是表达诸臣非奸贼。 第二个则是“绍治”,绍就是继承之意,说白了是继承明孝宗的弘治中兴,厘清眼下时局。 第三个是“嘉靖”,语出《尚书·无逸》:「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不敢荒宁,嘉靖殷邦。」 蔡沉集传曰:「嘉,美;靖,安也。嘉靖者,礼乐教化,蔚然於安居乐业之中也……嘉靖者,和之达于政。」 此言本为歌颂商高宗,武丁年幼之时,曾经长期居住民间,了解百姓疾苦。登基之后,励精图治,一改前朝敝政,从而创造出武丁盛世。 嘉靖年号颇为符合眼下时局,也对未来的天子充满期望,希望朱厚熜能向武丁一样,成为一个明君。 反正三个年号都是希望朱厚熜贤明,不要像朱厚照一般胡作非为,让群臣跟着受累。 当然杨廷和夸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夸礼部在年号之事上用心。 盖明朝年号撞车之事,简直不要太多。 永乐年号,宋朝反贼方腊、十六国的前凉张重华、五代蛮人张遇贤皆有用过。 天顺年号,在景泰七年钱塘江反贼李顺的年号便是天顺,元朝第七位皇帝元顺帝也是天顺年号,辽穆宗耶律景的尊号同样是天顺。 至于朱厚照的正德年号,乃是西夏和大理两个割据政权,谁也想不到当年刘健怎么会想到,拟定这个年号。 还有杨廷和不知道的,后面的朱载坖隆庆年号,那是越南陈朝睿宗陈曔用了5年的年号。 朱由校的天启年号,元末红巾妖人徐辉祖、北魏元法僧、南梁萧庄、南诏劝丰祐都曾用过,最扯淡的还是李白那句“明断自天启”,满朝上下用了个不亦乐乎。 针对年号之事,明末遗民林时对在其《荷牐丛谈·列朝年号考误》中,可是大势嘲笑了一番。 “昔年孝庙崩塌,先帝登基,刘洛阳(健)拟正德号,马端肃(文升)公吏部考选之时,以‘宰相须用读书人’命题讽之。 此事历历在目,礼部如何敢不用心?”作为礼部尚书的毛澄,这一刻终于感觉找回面子,略带自豪侃侃而谈。 第9章 外朝臣统一战线 皇太后催命之符 “如此甚好!接下来予便说第二事!”杨廷和点了点头,随后环顾九人,提高音量:“此事,事关大宗是否断绝,诸公尽食皇明俸禄,受大行皇帝与泰陵厚恩,如不思报,与禽兽何异?” “以死为大宗继往报之!” 九人此时自是全部同心协力,这也是众人能够暂时结成党羽的最基本的原因,当然其中还有个别成分不纯之人。 不过在场多数是正德时朝臣,又岂能坐看明孝宗绝嗣? 诚然朱厚照为人荒唐、任性,但是多数时候对待朝臣非常尊敬。 一般情况只要不是强逼朱厚照,多数时候其并不会对文臣过多苛责,充其量不过是罚俸、贬谪、罢黜。 不像朱佑樘,只信任刘健等潜邸寥寥几位旧人,对于朝臣,则是经常钓鱼执法。 有时候文官仅仅只是直言上谏,就让锦衣卫将其逮捕,送入诏狱,交钱才能赎人。 相对于明孝宗对待宗藩、勋贵、外戚的宽让放纵。 明武宗则是极为苛刻,动辄下令捉拿不法,付有司严刑处置,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要不是太过任性,国事绝对不会到正德年间,烽烟四起的地步,当然他爹朱佑樘功劳自然也少不了。 最为关心之事,其实还有三点。 一是担心这个人能否做个好天子,会不会像朱厚照一样任性,败坏国事。 二是因为,朱厚熜骤然而来,会不会搞大清洗,大翻案,谁不同意皇帝的意见,谁就下台,最后搞得官不聊生。 三是,因为朱厚熜和满朝文武不熟,那就意味着朱厚熜可能不信任朝臣,与朝臣离心离德,到时候在座的各位,地位能不能保得住,都是问题。 当然此事不过次要之事。 主要在于,朝臣怕朱厚熜,万一事事与朝臣抬杠,要么就将题奏留中不发,荒怠政务,这对于本是一艏破船的大明,不可谓不是致命打击。 “那好,新君登基之后,我等须请凡正德年间冒滥军功将校,攀附上位、中官监织造、滥征赋税等诸多弊政,尽数革除以及除十恶、故意杀人、反逆缘坐、监守自盗、抢掠人口、受财枉法等死罪外,量刑赦免!” 这些是杨廷和等朝廷命官彰显朝廷恩典,表示新君新气象,由他们这一届领导班子,辅佐圣君施恩天下。 同样也是为了抢班夺权,给世人留一个好印象,向世人昭示,正是因为有我辈匡君辅国,方能有今日恩典。 “善!” 众人点头表示同意。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乃是历来的规矩,根本无须多加喙言。 且大赦也与众人有利,盖朝臣子嗣当中,不乏有人在家乡做出不法之事,然后被告发至朝堂,随后定罪。 “三则是起复因刘逆作乱,罢黜良臣辅弼、因大行皇帝北狩、南巡上谏而罢同僚,与追封因先帝年间上谏而杖毙之士!” 杨廷和这次主要讲了两件事,起复被罢黜的官员,追封因上谏被朱厚照杖毙的官员。 这次百官可就沉默良久了,追封还好说,充其量费点钱,给个官位、谥号等,再顶多就是荫一子入国子监,锦衣卫等地方。 可难就难在起复官员,须知大明官帽子就那么多,可谓一个萝卜一个坑,如果想要将这些人全部起复,那又如何安置? 这个难题可谓太大了,总不见得让百官,给他人让位不成? 那众人何须努力为朱佑樘、朱厚照争一个名?不如现在辞官归野,早享安乐岂不美哉? “杨阁老,一下起复如此多人,会不会有些不妥?”作为大明官帽子管理人,王琼首先便提出质疑。 照杨廷和之言起复一堆老资历官员,这点王琼不想做,也难做! “王部堂所虑及是,阁老当细思!” 梁储在王琼话毕跟着附和。 照如此做法,岂非瞬间朝堂官员多如蝼蚁?大量冗官,必然给国家带来极大负担,然此刻国库耗子进去都得饿死地步,如何能够承受得起? “王部堂此言老成谋国,杨阁老当三思而行!” 户部尚书杨潭见有人打先头阵,于是尾随冲锋。 虽然其为杨廷和党羽,但作为国家钱袋子,必须慎重行事,不然彼时无俸禄可发之时,百官可不会念及今日之事。 “无妨,吏部照例自行拟定人选便是,内阁自会票拟呈之后递上去。” 这更是将王琼难倒了。 正德总共十六年时间里面,被罢黜的官员,简直可谓恒河流沙,海了去。 而且比梁储、杨廷和两人资历老的,也不是没有。 这又不是拟定四品以下官员,可以反手就安排,别人还没话说。 然这些被贬、被罢的官员,最次估计都是京官,甚至一部部堂,内阁大学士等身份的也是一堆。 但是大批党羽又在向他招手,使其又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这就像看到一瓶掺了毒药的蜂蜜,既怕被毒死,又想吃点甜头,一下陷入两难局面。 最终咬了咬牙,打定主意便回答道:“此事本部堂会酌情处理!” 最终他还是没有忍住,想吃口甜头。 至于没有被选上的,那就只能心里默念一句,对不起。 反正人家在野,他在朝,也奈何不得,充其量便是骂上几句而已! 至于被骂,其心中根本无惧,在大明官场上如果没有被弹劾、被骂,绝对不可能叫做官员。 杨廷和左右看了一下九人问道:“如此甚好,诸位还有何补充?” “杨阁老安排妥当,我等并没有想要补充!” 都到了此时,众人自然没有必要,吃多了再去添上一杠。 “那好,诸位就此散去,准备入宫请旨!”杨廷和看了一下众人,见无人补充,话题也就就此终结。 杨廷和这些事情都不是无用之功,首先清除正德年间敝政,这是必须所做之事。 当年正德搞得怨声载道,流民造反几乎是年年都有,又因为“正德八虎”、“正德百子”等人关系,朱厚照搞了一堆冗将、冗爵,国家经济根本承受不住,如此滥封、滥赏。 如若将这批人清理,则可以为国家财政每年节约无数钱财,用在别处之上,譬如赈灾、济民、兴武等等。 且还可以向天下表示新朝新气象,在杨廷和秉政之下,天下一定会大治。 至于起复、追封正德年间,因为上谏贬黜、杖毙官员。 一个是向王琼示好,不然不会在今天,将这个任务交给他。 二是,那些贬黜的人当中,有很多和他杨廷和亲善官员,请回来之后,他的势力一定会增强。 而且王琼也不可能如此不识好歹,杨廷和将如此好的个机会送至其手,其会对自己的党羽不提名起复。 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政治交易,王琼、杨廷和心中都有数,其余人亦心如明镜。 “大人,大王遣中贵人来问候您!”就在众人即将散场,杨慎走到房间内,跟杨廷和说道。 “快请!” 杨廷和慌做起身,而中官却已经到达杨廷和府上,见杨廷和起身,中官急忙上前说道:“元辅先生无须起身,吾此来乃是大王赐汝一物!” “大王言:‘元辅先生,公忠体国,劳心国事,孤无以为报,乃手书四字,赠予先生,余当勉励’!” 中官说完话之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纸,以瘦金体上书四个大字,“元揆柱石”。 杨廷和接过赐字之后,感激涕零,伏地而泣:“臣万谢隆恩!” “事情办完,吾也要回宫,元辅且静养!”说罢中官转身潇洒离去。 “恭喜元辅!” 众人心起波澜,但又不得不恭喜杨廷和。 毕竟其得未来皇帝肯定,而你却在此刻不做任何表示,岂非主动与之结仇? 在场之人,无一不是宦海沉浮,经历无数郑治斗争的精英,对于这种面子上的事情,已经是信手拈来,且施展起来,好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同……” “大人,慈寿太后命中贵人前来!” 众人心中一阵狐疑,嗣皇帝所谴内官甫走,皇太后便谴内官已至,到底所谓何事邪? 既然想不通,索性便不再费心瞎想,反正一见便知,是故杨廷和当即下令:“快请!” 不多久,内侍走了进来,板着脸对着杨廷和说道:“太后有谕!” “谨奉懿旨!” “慈圣皇太后口谕:‘天位不可久虚,嗣君已至行殿,内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笺劝进!’” 第10章 闲着扒拉两句 这本书或许与大家往日所看的明朝小说有不同之处,所以绝对看着有些出入感。 本书参考《明代内阁政治史》、《明史》、《明实录》、《明通鉴》、《明史记事本末》、《皇明通纪》、《大明会典》、《嘉靖皇帝大传》、《国榷》、《万斯同明史稿》等史料,还有方志、野史、笔记等等书籍,可以自诩一句考据党,所以可能和别的明朝网文有很大不同之地,如果接受不了可以默默离开,如果想要辩论,可以拿出史料出来掰。 当然我也只能尽量考据,没有的资料,有地方写错了,大家尽情提醒,一起提高知识,我也是打算着大家一起学知识,才写这本书的。 至于捞钱,那就呵呵了,就我的文笔、故事结构大家也看见了,根本见不得人,所以根本没往这处想过。 至于书中有些人刻画错误,希望书中人物的后人别骂我,我只能根据史料,然后尽想象力来描写,肯定不可能真的还原一个历史人物本貌,充其量就是根据他所留下来的证据刻画一下。 后面会写到王阳明,我想问一下大家,是想看无敌战神王阳明,还是想看历史展现出来能力的王阳明,也算是和大家瞎聊一下。 至于王阳明学术,作为明粉精儒的我,还是非常喜欢的,不过我更喜欢有一说一,不喜欢神化一个人,哪怕我喜欢的红太阳,但我不喜欢神化他,同理亦是如此。 我在《王阳明年谱长编》中也算好好了解了王阳明一番,虽然不是多么深刻,但也勉强算是了解,其人学术能力很强,承袭娄谅、陈献章二人学说,一举与理学半分天下,绝对不是一句口若悬河之辈能够解释。 但其展现出来带兵能力,讲真话并不是很强,一生只不过是剿匪而已,至于讨伐朱宸濠一月全功,我这明粉精儒真不好意思拿出来吹,大家商量着来。 毕竟历朝历代都以剿灭敌国,或者和异族大战来体量军功,至于剿匪从来都是战功最底端,明代义军人头和边军人头价值差别很大。 而且明代剿匪能够斩首数千之事经常有,但是和蒙古、女真打仗,除去洪武年间武将,斩首千人、俘获万人战功的武将之外,其余的寥寥无几。 多数时候斩首十几,二十几,少数斩首数百,这点史书明写了,无可辩驳。 至于更新问题,虽然手上有些存稿,但备一时之需,所以每天我能写出多少,就更新多少,但是最少两千字,毕竟新书期需要足够时间发展。 上架之后,每日应该是两更,至于加更的话,看心情和每日码出来多少字而定,至于什么萌主加更,我就不奢望了,我就一个臭咸鱼,能有人看就不错了,哪有那个狗胆? 最后还是那句话,新书期每天废几分钟时间,不要养书,我要的是追读,追读关注着日后成绩怎么样,所以在此恳求、拜谢! 第11章 外朝臣被人催命 两君臣暗议朝局 这道口谕,于十人而言,不啻于催命符般,张太后为了朝局安稳,只想快点定下天子,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然身在深宫禁内的她,如何知道百官这边已然发生变故,如此情况,岂不是等于将烫手的山芋,置于百官之手? 轻轻一句口谕,却将杨廷和计划全部打乱,使得其又不得不重新与诸公卿重新拟定计划,足以上安太后,下顺民心,中得君意之法。 “袁先生为何让我派人前去看望杨阁老?” 群臣被太后一道口谕打乱阵脚之事,朱厚熜并不知晓,一日劳累,他也早早安歇入梦。 次日昧爽,心事重重的朱厚熜早早起床,对于袁宗皋建议其遣人看望杨廷和一举,而感到甚为费解,是故一早便将袁宗皋请来咨询。 杨廷和有谋害君王之嫌,今与示好,此岂非与虎谋皮邪? 朱厚熜对此甚是费解,然袁宗皋却是淡然处之,面对其主之言,则是不疾不徐奏对:“杨阁老虽权势滔天,但无可否认,此人可谓救时宰相,若非其辅佐先帝,我皇明早在数年前就可亡国。 且夫其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对大行皇帝忠心耿耿,而今虽有逾越,强逼殿下按照诸臣所议礼仪行事。 然臣窃以为,其仍不失忠臣良相之称,殿下礼应尊敬有加,既可让朝臣知晓上位敬重老臣,亦可让杨阁老以为殿下无他念。” 朱厚熜甫听此言,便甚感其中有些不对。 此前袁宗皋言,文官面对正德皇帝口谕,欲请天下大夫入京为其治疗,却被内阁所拒! 今何谓忠臣良相邪? 此岂非言语相悖? 有此不解存在心中,朱厚熜一改沉默寡言,急忙追问:“吾有一事不明,袁先生能否告知!” “大王且问。” “此前先生曾言,皇兄落水患病,回到京城之后,命内阁起草诏书,请天下医者入宫治病,而被内阁所拒,这岂非有不救君王之嫌?” 袁宗皋听后瞬间愣住,他实在未曾想到,其主居然有如此缪想,当即开释:“殿下想多矣,倘若大行皇帝真有旨意,内阁岂能挡住? 且去岁腊月二十八日以及正旦两次视朝,今岁正月初十日,大行皇帝陛下有谕曰:‘身虽已稍平尚须调理!’。 然而时隔六天,司礼监官口却称圣上谕旨,诏天下良医入京治疗疾病,期间却从未听闻大行皇帝陛下复病抱恙。这让内阁如何起草诏书? 杨阁老等也曾多次劝谏正德陛下慎用药,用心调理,宜调节饮膳,勿使滋味太过。但凡一应玩好,有可以惑乱聪明,伤损元气者皆不使。 大行崩殂之事,若说与内阁有何干系,还不如说宫中内侍照顾天子不周,致使旧病再犯!” 袁宗皋这一番解释,朱厚熜算是明白了,此前是他阴谋论了。 什么狗屁杨廷和暗害正德皇帝。 当年正德南巡之时,梁储等人皆随驾扈从,梁储与杨廷和又貌合神离,杨廷和若真将手伸的这么远,早就被梁储、王琼等人一脚踢翻在地。 且当时一直侍奉身旁者,皆是宫中内侍,而护卫安危者,皆为正德义子,这些人可是指望着朱厚照荣华富贵,又怎会吃多了不消化,与文官合谋加害? 不过杨廷和,虽未有谋害正德之嫌,亦并非证明,二人能够和平相处。 杨廷和之心,永远无法与朱厚熜同道,故而早晚需除之。 甚至于袁宗皋如此称赞杨廷和,恐其中也是有着其本属文臣属性…… 然朱厚熜并未漏出任何声色,而是故作尴尬,摸摸耳垂道,虚心受教答复袁宗皋:“是吾多心了!” “大王将为人主,多心乃大善之事,只期颐殿下睿智天授,莫要因疑而至曹操、孙权之境,而几败国事!” 上位者多疑,袁宗皋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多疑的皇帝,只会成为他人傀儡,为他人肆意玩弄。 但是其并不赞成,朱厚熜因为多疑,而像曹操、孙权那般,几次差点败坏国事。 “袁先生所言甚是,我定当牢记于心,不过吾想问,倘若孤登基之后,又如何秉政?” 虽然朱厚熜已经不再怀疑正德是被杨廷和等人弄死,但同时却疑上袁宗皋成分不纯…… 袁宗皋以为弟子从善如流,得意的捋了捋颔下短须,道出自己看法:“此事不难,无为而治!” “请袁先生细说!” 无为而治这个词他知道,但是不意味着其懂内在含义。 他可不认为,袁宗皋是让自己当个傀儡,不做任何事,只听朝臣说话。 “杨新都看似权势滔天,实则不然,我朝自太祖废丞相伊始,便从无人臣可凌驾人主之上。 盖今日杨新都,乃是大行皇帝骤然崩殂,其在朝资历颇高,名望深厚,又因满朝公卿尽皆为弘治、正德年间遗臣,多受先帝恩惠,遂与之同道。 曩者!正德年间,多有乱命、中旨频出,百官深受其害,而值此危难之际,杨新都联合众臣,驱逐蠹政,百官公卿自然敬仰。 杨阁老为大行皇帝潜邸之师,素被倚为心腹重臣,慈寿皇太后在此慌乱之际,为避免国事离乱,亦对其颇为倚重。 是故,新都上得后宫倚重,下为百官推崇,自然可权柄在握。” 袁宗皋一席话,朱厚熜算是明白一个大概,这是一个突然间的联盟。 这个联盟主要则是针对正德敝政,以及他这个新君。 他是从安陆而来,与朝中之臣,素无任何瓜葛,百官对之不熟,新君秉性、为人、神智何如,百官皆一概不知。 又唯恐其年幼无知,再复正德之事,祸乱朝纲,暴政虐民;或是唯恐禄位不存,身家堪忧,故而准备联手抗衡,使其暂时听命百官之意,待新君成人,可自理朝政,再行还政。 内在之意则是,这般凑拢班子联盟,看似坚固,实则脆弱无比,难以长久…… “依先生看来,孤如何行事?” “大王于外朝之事,短时间内,杨阁老所议之事,可酌情允许,以大局为重,尊敬新都。 然后多亲善梁顺德,以及王太原这些与新都不合之人,使其内斗,殿下从中把握,只需不让朝政拖沓,损耗国力即可。 再之需孝顺慈寿皇太后,以己母而事之,尽大行皇帝未尽之孝,如此百官则认为,大王乃圣德之君! 且亦使后廷与前朝关系逐渐变淡,如此杨阁老则无法以太后懿旨,孝道而压制殿下。 亦需缓缓图谋司礼监,盖国朝之事,若无皇帝执政,或是批阅题奏,则皆有司礼监决之,此不可不防。至于拉拢亦惑铲除,则伏望圣裁!” 袁宗皋良谋善言,只有五事耳。 一、做小绵羊麻痹杨廷和,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二、挑起官员内斗,但要把控好,毋使朝政拖沓,国事糜烂,损人不利己之事,万不可为之。 三、讲究孝道,做圣明皇帝,此百官则信服,认为新君有圣德,可以自行秉政,无须他人过多侵权。 四、分化内廷、外廷合作,后宫张太后乃杨廷和最强盟友,惟有分化,方能逐个击破。 五、图谋司礼监,因司礼监一旦与内阁相合,则题奏根本到达不了朱厚熜之手,故而需要将其握在手中。 至于是拉拢,亦或铲除,则朱厚熜一人之事,袁宗皋根本无权替其决之,更不敢随意建言如何处置。 “那梁储、王琼二人会为我所用?” 朱厚熜有些信心不足,毕竟一开始他不能手握大权,对方会为他所用吗? 袁宗皋则一副成竹在胸模样,娓娓道来:“此二人是老奸巨猾之辈,未必为大王效死力。 梁顺德说不定还会避让,但是无关紧要,只需要二人拖上一段时间,等待官员起复,以及科考之后,殿下就有所用之人!” 朱厚熜脑袋一片雾水,不知袁宗皋此言是何喻义,遂追问:“起复官员?” “大王登极之后,必然大赦天下,而杨新都也会建议殿下起复,当年被大行皇帝执政所罢黜的忠介之士!” “原来如此!”朱厚熜恍然大悟,随后再问:“那新科进士有何用?” “新科进士,本在去岁就该科中,却因大行皇帝南巡、重病、崩殂拖延至如今,大王登极之后,立即开科。 所中之人,必然感恩戴德,大多进士会以殿下马首是瞻,是便有了自己微薄力量,这些人年轻气盛,也未受过大行皇帝恩典,自然极有可能不与杨新都为伍!” 朱厚熜起身作揖:“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小子犹如醍醐灌顶!” 袁宗皋只受半礼说道:“殿下圣龄不过十五,有的是时间。即使殿下如今拱手而治,到二十岁之后,还是能够亲政。所以万事莫要操之过急,以免引发社稷动荡,天下不宁!” “多谢袁先生提点,吾已清楚!” 朱厚熜点了点头。 袁宗皋自然不是说真的让他当傀儡,而仅仅是怕朱厚熜,因为急着掌权,搞出大问题罢了。 “大王,杨阁老及百官在行宫外求见!” 内侍的声音,让朱厚熜与袁宗皋二人面面相觑,杨廷和不是病了吗,怎么又来行宫? “传百官觐见!” “宣……觐见!” 随后百官依次入列,趋步向前拜道:“臣……拜见大王!” “平身,不知列位臣公来此何事?” 百官并未起身,而是跪地启奏:“臣等请大王,于京郊受笺,走大明门入奉天殿登极!” 朱厚熜暗中看了看袁宗皋,见其微微颔首,遂一口答复:“可也!” 第12章 京郊外新君受笺 华盖殿天子登极 是日日中,天空已然逐渐放晴,一驱之前绵雨大作,百官头戴冠帽,身穿各色官服,与身穿罩甲锦衣卫仪仗队扈从,皆在宣武门外行殿等候朱厚熜大驾。 朱厚熜穿好尚衣局送来,根据永乐三年更定,在月余之前便连夜赶工的冕服。 头戴折角向上巾,内穿素纱中单,身穿窄袖赤色衮服,前胸后背及双肩,皆有织金蟠龙。 衮服有玄衣八章,日、月、龙在肩,星辰、山在背,火、华虫、宗彝在袖,每边袖子各三;另有纁裳四章,藻、粉米、黼、黻各二,前三幅,后三幅,此十六种纹,谓之:“十二章纹”。 脚踩皮靴,革用玉带。 在黄锦等内侍拥簇之下,龙行虎步,走向早已设好的帷幄御座,御座坐北朝南,居中而立,以彰显天子无上尊贵。 当朱厚熜坐在御座那一刻起,文武百官、军民耆老、魏国公徐鹏举率领勋戚等奉笺劝进,嘴里高喊:“大德受命……恭惟,大行皇帝英明御极雄断……奉《皇明祖训》之典,稽‘兄终弟及’之文……殿下聪明天纵,仁孝性成,以宪宗皇帝之孙,绍孝宗皇帝之统名正言顺……瞻天之愿!” 徐鹏举这冗长之言,到底何意朱厚熜并不太清楚,但早已安排好说词的他,俯望群臣、军民开口:“予抱痛方殷,嗣位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 这是一道乃是古代继位礼仪正常程序,向天下百姓示意,朱厚熜其实并非不想当皇帝。 事实上经历如此多事的他,其真无意于九五之尊,当皇帝岂有藩王自在? 不但有王庄,亦可经商,还可广纳妃嫔,酒池肉林,夜夜笙歌。 而当皇帝则与这一切都无缘,除非是想当昏君,想亡国。 若是按照以往程序,未来天子答复了这句话之后,则就意味着,此次劝进先就此告一段落,等待下一次再行劝进。 然止不住张太后在内宫催促,故而今日一天就要将此事搞定,以安太后之心。 徐鹏举携文武百官及耆老军民再次举笺上奏:“大统有归……圣祖之明训,兄终弟及……先帝付托之重,勿事南向西向之再让……生灵鼓舞,自此太平。” 朱厚熜再次作答:“览启益增哀感,即位之事,岂忍言之,所请不允。” 徐鹏举以及文武百官耆老军民三举笺劝进:“人君之大宝曰位岂一日而可虚?上天之历数,在躬合万方而均戴,宗祧为重,统绪攸归。 恭惟殿下,日表殊姿,天潢近派,聪明之懿,夙禀于生知,仁孝之纯良,由于至性储祥已久,毓德惟深眷……伏望殿下仰遵祖训……上以绍祖宗百五十年创业之基,下以开宇宙千亿万载太平之治。” 朱厚熜这次终于同意:“再三览启,具见卿等忠爱至意,宗社事重,不敢固拒,勉从所请。” 又对礼部官员言:“予钦奉皇兄,大行皇帝命,遣官迎取来京,奉慈寿皇太后懿旨:‘天位不可久虚’命,以四月二十二日即皇帝位,尔文武百官及军民耆老,合词劝进,至再至三,情辞恳切,勉从所请,其具仪来闻。” 礼部听后,毛澄从袖子里面掏出一份名为《即位仪注》的题奏,然后大声念了起来,念完之后转呈到朱厚熜手上。 朱厚熜听了个大概就知道,毛澄是老礼部,《即位仪注》细节方面规定极为清楚,条条款款一字不落,粗略的过了一遍,大概程序他已经了然于胸。 于是便按照应有的礼制,让武定侯郭勋去天地坛,建昌侯张延龄宗庙、社稷坛进行祭礼。 再在文武百官拥簇下,坐着天子专用车驾——大辂。 依照北京城中轴线,从正阳门而走,进入皇城,再入大明门。 正阳门与大明门之间有街道,称之为“棋盘街”。 大明门前地正方,绕以石栏,左右狮各一只,下马石碑各一根,到此文官、武官一律下马,门内便是是皇家御道,除皇帝、皇后、皇太后的龙车凤辇外,其他等一律只得步行通过。 通过大明门,其北侧左右各有廊房东西向,此谓之“千步廊”,千步廊乃明代朝廷贮存奏章底本之地。 《万历野获编·六科廊章奏》于千步廊则有过记载,云:「嘉靖乙丑春,千步廊燬于火,先朝所贮疏稿底本俱成煨烬。」 千步廊外侧则是大明政府集中之地,向东极南,最靠近大明门乃是礼部、户部、吏部、宗人府;向西极南之向,最靠近大明门乃是前军都督府、右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按照文东武西格局一字排列,屋舍俨然,井然有序。 与礼部、户部只相隔一道自南向北的巷子,乃是同格局的太医院、司天监、鸿胪寺三座衙门与御药库,鸿胪寺东西向横隔一道巷子之上,与吏部、宗人府只是相隔一条自北向南的巷子,是工部、兵部,留、守等二卫衙门与节慎库…… 与前军、右军而衙门相隔,一条自南向北巷子的衙门乃是锦衣卫衙门,左军、中军背后则是通政使司、太常寺、后军都督府与行人司旗房等衙门。 越过千步廊,便可见到外金水桥。 外金水桥共有七座,居大明门与承天门之间, 中间五座造型别致、雕刻精美的石桥分别与天安门城楼的五个门洞相对应。 朱厚熜大辂缓缓碾过中间一座金水桥,这座桥是天子专用,故而为人称之“御路桥”。 过了金水桥便是长长的直道,直通前方承天门。 承天门为皇城的正门,城门五阙,重楼九楹,高为约十丈有奇。乃明朝永乐年间,蒯祥所建。 正门两旁华表树立,华表乃是古代特有建筑,以汉白玉所雕筑而成,又名桓表、望柱、交午木等。 进入承天门内,东边有门一道,此谓之“太庙街门”,西边亦有一门,与之对称相立名曰“社稷街门” 车驾继续缓缓行驶,便到达端门。 紧接着东西向,又各有宫门一道,东边曰“庙右门”顾名思义,太庙就在右侧而建。西边曰“社左门”无需猜想,社稷就在左侧而建,互相对称。 再往前走,两侧长长廊房,映入眼底,此乃“六科直房”,明代六科言官每夜以一科值宿,备随时召应。 往前慢走,便见中书科、尚宝司与六科直房相聚同一屋檐,这些衙门与六科皆有政务联系,故而同居一处。 再前行虽不见廊房,却复见两门,同样以对称方式相立,乃“阙左门”、“阙右门”。 过了左、右阙门,便是左、右掖门,再行步入午门,午门左右又有门,曰“左顺门”、“右顺门”。 历史上嘉靖三年七月,包括九卿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人,给事中二十一人,御史三十人等共二百余人的庞大队伍,集体跪在左顺门外,拍门哭谏,声震阙庭。 嘉靖大怒,遣人将员外郎马理等五品以下官员百三十四人逮入诏狱拷讯,四品以上官员八十六人姑令待罪。 杨慎也在那一刻喊出那句:“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丈节死义正在今日!”千古绝唱! 如顺着左顺门,往东走可入诰敕房、文渊阁、制敕房廊房。 如顺着右顺门,往自走可入六科廊房,乃原本六科给事中办公场所,因永乐年间大火,故而搬迁。 踏过内金水桥,则抵达奉天门。 承天门、端门、午门、奉天门,这四门与大明门合称“天子五门”。 过了奉天门便见两个楼阁,左边“文楼”、右边“武楼”,再往前进,便见上承重檐庑殿顶,下坐三层汉白玉台阶,采用金龙和玺彩画,屋顶仙人走兽多达十余件的奉天殿。 然而朱厚熜此行非此殿,遂绕行西角门至金碧辉煌,檐庑斗重,顶上琉璃金瓦,四周环绕梁柱的华盖殿。 进入华盖殿后,朱厚熜坐在司设监放好的,碧绿御座之上,文武百官鱼贯而入。 朱厚熜这时俯视因裁剪不当而过长冕服,面色颇显不愉,杨廷和及时站出班位奏对:“此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① “善!先生当有曹植之急智也!” “臣愧不敢当,实乃陛下仁慈耳!” 见文武百官已经按照各自班位排列,杨廷和咳嗽一声之后,高声再次奏对:“启禀殿下,古之天子凡继承大统、登极御座,必改年号开元,今礼部拟年号有三,一曰‘明良’、二曰‘绍治’、三曰‘嘉靖’,伏惟上意定夺!” 朱厚熜一愣,心中暗想:“怎么三个年号,历史上不是嘉靖吗?难道是蝴蝶效应?不想了,管他呢。 绍治?《说文解字》曰:「绍者:‘继’也」 那这是继承谁的基业?正德?亦或弘治?” 于是乎这个年号,当场被朱厚熜,从心中否掉。 “嘉靖?嘉靖嘉靖,家家尽尽,寓意同样不好!先问下明良是个什么意思!” “不知明良有何寓意?” 毛澄听到朱厚熜询问,立马站出朝班,将朝笏插进腰里,稽首见言:“《尚书·益稷》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意为,天子英睿通达,洞冥寰宇;臣子贤良忠贞,恪尽职守;君臣相合,事无不谐;牧民万方,厘清前弊。使宗明天下大治可期。” 朱厚熜听后就决定用什么年号了:“善,此意甚佳,便以‘明良’二字为年号,明年正月即为明良元年!” 第13章 甫登极清除弊政 后宫中利益交换 定完年号,朱厚熜再返回奉天殿祭拜天地、去奉慈殿给明宪宗之母、明孝宗之母灵位行五拜三叩。 然后换上素服转道仁智殿,仁智殿又称“白虎殿”,为明朝历代大行皇帝停尸之地。 朱厚熜按照礼制,向朱厚照灵位也行了五拜三叩,嘴里念叨着:“你可算是活的潇洒,连死之前还好好玩了一波。 我就不好说了,活到什么时候还是个问号,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保佑我别也和你一样结局呀!” 拜完了朱厚照,朱厚熜感觉自己腰快断了,强忍着痛苦,走到朱厚照之母张太后跟前,行五拜三叩之后离开,换回冕服。 伴随着钟鼓响起,朱厚熜坐在大驾,锦衣卫手持卤簿,宫女手拿罗伞,一路返回华盖殿御极。 数百文武官员,穿好着朝服,人头躜动,于丹墀内等候,此时鸿胪寺执事官见到皇帝入主华盖殿,当即高声大唱:“进!” 鸿胪寺执事官选材标准,最低也是面容清秀,声音洪亮之辈,故而当一声之后,声音围绕着皇宫余音袅袅。 众人听到执事官高唱之后,这才按照朝班摆列顺序,鱼贯而入,跨过殿门,走入华盖殿,根据班位站立。 “百官免贺,只行参拜……” 司礼监陈敬见百官入殿,当即高声一句,尖锐的的声音在殿内久久环绕不绝! 陈敬话毕,百官不敢发出一声,执事官则在此刻再次高唱:“拜!扣!起……” 接着鸿胪寺卿咳嗽一声,站出班位,跪在殿内启奏:“请陛下升殿!” 朱厚熜闻声这才起身,按照仪注所写,从中门走出奉天殿,升御座。 奉天殿外,锦衣卫手持静鞭,抽打宫中地砖,发出“啪啪啪”响声。 鸿胪寺官再唱“拜……”又是五拜三叩。 一切完毕之后,百官出承天门外面等候。 鸿胪寺卿请翰林院官捧着诏书,交给礼部官员,从奉天殿左门出。 锦衣卫则在午门前面等候,捧着诏书放到云舆中,走到承天门之上,高声一句:“行礼如常!” 于是礼部官员,开始朗读诏书:“大赦天下诏,曰:‘朕承皇天之眷命,赖列圣之洪休,奉慈寿皇太后之懿旨,皇兄大行皇帝之遗诏,属以伦序,入奉宗祧……皇兄大行皇帝,运抚盈成,业承熙洽……明年为明良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弘施大赉之,恩永赐太平之福,四方臣庶,咸使闻知!’” 这里朱厚熜就不得不佩服礼部官员了,声音洪亮,肺活量也叫一个字“绝”,一口气读完七千余字,硬是水都不带喝一口。 七千个字,俱用大明官话,且在没有标点符号情况下,仅仅只是对着圣旨,然后能够毫无停顿感,抑扬顿挫地将其宣读出来,寻常人想要做到这点,绝非易事。 朱厚熜此前看过诏书,遗诏七八千字,总共有八十多条款项,皆为历年遗留问题。 杨廷和起草这份诏书之时,也是存着新时代新气象的心思,挖空心思准备厘清昔年敝政。 故而这八十多条,无一不是其为官三四十年以来,所见到之敝政。 只盖以往没有时间或者权利处置,于是全部留在这一刻,通通写上。 说起杨廷和起草诏书的一事,就不得不说件极为有意思之事。 盖杨廷和把诏书送给御驾审核,朱厚熜觉得此间条条款款,处理甚是妥当,遂当即同意。 然司礼监的太监,却想让杨廷和把起草的诏书里面,有关内廷的几条需要整改之事删去。 杨廷和直接出言质问:“数年以来,事有龃龉者,皆曰:‘朝廷不从。’今日朝廷到,便有此等事,乃知前日亏了朝廷多少。 即此一事,廷和便当出去,不可在此地。 但未拜新天子,今日拜贺后,明日跪于奉天门前乞休。 陛下初到,如何便更改诏书。务见明白,虽死亦甘心也。果欲去某条,便须在本条下注云:‘臣某去’此乃可耳。” 杨廷和如此义正言辞,司礼监诸大档自然是被问的哑口无言,更不敢真的就留名,或者前去找皇帝对质。 本身就是见不得光,不然何必找内阁阴言? 闲话少叙。 当礼部官员把诏书一读完,百官见厘清了往日蠹政,清除锦衣卫、内监局等,旗、尉、将校、工役等,凡十四万八千七百人,减粟一百五十三万两千余石,时中外都拍手叫快,直呼朱厚熜“圣人”。 至此大明就换了新皇帝了,他就是——明良皇帝朱厚熜! 一整天的繁琐的仪礼大典,从来未曾受过此苦的朱厚熜,只感觉整个人都快作废,哪怕昔日在安陆所行仪礼,亦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此刻的他也终于知道,为何《礼记·曲礼上》会有:“礼不下庶人”之说了。 别的尚且不谈,便光说这套繁琐的礼仪,别说用多少时间、精力去学。 就是学会了这些仪礼,等到举行之时,一套下来任何事都不需要做,一日时间就匆匆消逝。 而且今日典礼,还是因为太后催促,早正大位,以安民心,故而无论文物百官,亦或朱厚熜,皆是抢着时间,完成登基大典,不然时间还得往后继续拖延。 固然朱厚熜,对这等毫无实质性的典礼,颇有微词,甚至是厌恶,不过此乃大明特色,他也无力改变。 且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实则也是向百姓,以及藩、邦,彰显国力,威慑四野,使其忌惮。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亥时! 亥时亦称夤夜,又称人定! 《礼记·曲礼上》曰:「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因此古人在父母睡前,都要进行问安,故而称之为“人定”。 来到古代的朱厚熜亦然如此,张太后虽非其生身母亲,但也属于其伯母,故而他依然决定要来定省。 一是,朱厚熜需要政治做秀,让群臣知道他是一个仁孝之君。 二是,因为对方毕竟对于朱厚熜有恩,如果对方没拍板找他,而是和杨廷和一起顶着压力,找了他的侄子朱载增,过继给正德帝,那么这个大明新皇帝也就不可能是他了。 三是,暂时张太后还有很高的权利。 杨廷和日后的《杨文忠三卷·卷四·视草余录》有载:「慈寿遣散本官传谕,欲改懿旨为圣旨,予以同官言:“今日之事,祖宗功德深厚,上天眷祐,宗社灵长有老太后在上……” 差了久之又来传谕云:“前代有称圣旨是如何?” 我辈云:“世代不同,法度亦异,如前代宰相封王,童贯内臣亦封王……”」 从记载来看,足可以证明慈寿皇太后,在这个时间段绝对,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诚然朱厚熜不曾有见此书,然袁宗皋已然替其分析过,在继位之初,需拉拢朱张氏,分化张、杨联盟。 出于对袁宗皋信任,故而朱厚熜不打折扣,不计劳累,在繁琐的仪礼之后,还要前来昏定。 “拜见慈寿皇太后,吾请问,皇太后御体安和否!”朱厚熜在内侍的通报下,进了张太后宫殿,即稽首顿拜口宣。 朱厚熜这礼仪还是用的民间俗礼。 既是证明他来自民间懂得民间一切,又表明自己对于这位皇兄之母,本朝太后的尊敬。 “予甚安!圣人乃九五之尊,吾岂受此礼?”为避男女之嫌,坐在屏风后边的张太后,听到侍女说朱厚熜跪在地上,甚为着急说道。 便是朱厚照以往定省,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多数时间待在豹房,或者找他的乐子,更莫说稽首定省。 “太后此言大缪,国朝素崇孝道,圣人言:‘弟子入则孝,出则悌’吾虽九五,为天下君父,然太后为国母,是故当行人子之礼。 且夫皇兄崩殂,我克承大统,当为天下臣民尽孝,奉养慈宫!” “圣人有心了……”张太后说着说着就激动了起来,心中也对朱厚熜好感,蹭蹭上涨。 “今日吾前来,一为太后定省,二有一事想与太后相商!”待张太后平复心情之后,朱厚熜缓缓道来。 张太后大惊,也不知朱厚熜葫芦里卖的是哪位药,便问道:“圣人有事,当请朝臣相商,何以问予一介妇孺?” “太后于皇兄山陵崩塌之后,操社稷权柄,治未发动荡,清边军,禽奸佞,实有女中尧舜之德。 吾初践大位,不知政事,故常怀忧虑,唯恐有负尧母所托,祖宗社稷有变!朝有圣才,焉敢不上前请教?” 张太后眼皮直跳,也不知道朱厚熜是有意嘲讽她,还是真的夸赞她,于是故作谦虚:“圣人过誉,前事皆朝臣之功,予又何敢贪天取之?” “吾思太后定夺有功社稷,然不知如何报之,又思国舅迎驾之功彪炳,故朕以为可晋寿宁侯为昌国公,建昌伯晋为侯,娘娘以为如何?” 朱厚熜一番吹嘘之后,便丢一个让张太后无法拒绝的诱饵。 盖昌国公之爵,乃其父亡故之时,明孝宗破例封赏,于素为伏弟魔的张太后而言,此可谓无法拒绝之诱。 非是如此,何至于让其弟,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前往安陆迎接新君? 张太后沉思了一番:“吾弟何德何能得此厚赏,如此滥赏,恐朝臣非议!” “寿宁侯有迎驾之功,建昌伯有娘娘策立之德,何人敢非议?” 朱厚熜故意提高音量,乃向张太后表示,自己愿为此事效力,但权利不足,需要二人联手。 至于说非议,这纯属就是屁话,张鹤龄、张延龄若是惧非议,何至于在正德朝、弘治两朝弄得人嫌狗厌? 第14章 紫禁城母慈儿顺 南熏坊父仁子孝 “予窃以为,区区微末之功,吾弟实不得如此厚赏。 圣人既以登极,圣祖有训,吾当谨遵祖宗成法,不敢逾越干预朝政,此惟陛下圣裁耳!” 张太后这番话颇显手段,先表明自己对于皇帝做法并不苟同。 但是皇帝要是觉得可以,那就自己做决定,妇孺之辈,限于祖宗成法不好插手。 “既然太后请吾圣裁,待上朝之后便将此事,拿到朝堂一议!” 朱厚熜点了一下头,他倒是不介意对方玩这种小手段。 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手段,根本不值一提。 “予在宫中素闻圣人至孝,今皇上居紫禁,虽有四海,却难于生身相见,吾窃以为此不合祖宗尚孝之法,安知陛下可有定夺?” 张太后见朱厚熜给弟弟加爵,她便主动请蒋妃入宫。 虽然晋封张鹤龄、张延龄之爵,乃早晚之事,无论现在提不提及,都无法阻挡此事。 然而朱厚熜居然如此懂事,亲自前来与其商谈,此足以证明皇帝对于她的重视。 没有拖延,也未曾私自决议,而是请求一番她的意见。 张太后可以让朱厚熜自己决议,然朱厚熜不可私自决议。 一旦私自决议,则分明不将前朝太后放于心中,日后是否继续尊为国母? 一切皆犹未可知也! 凡事以小见大。 历史许多事情,皆因看似小事,并未放在心中,待到事发之后,方知祸事来矣! 皆是还想亡羊补牢,可有用? 芥蒂已然存在心中,镜子已然存在裂痕,可有修复可能邪? 破镜重圆,可依然是原先破镜? 以张太后眼下实力,不一定能够帮助朱厚熜太多,但若是捣乱,朱厚熜绝对吃不消。 这也是为何袁宗皋,首先提议朱厚熜拉拢张太后原因之一。 起码不能让其坏事,则是最基本要求,至于其它,则可有可无! 朱厚熜给面,张太后也不可能不抬庄。 故而她同样愿意给朱厚熜颜面,两人进行肮脏的政治利益交换。 朱厚熜之举也从侧面证明,看在她的面子上,老张家依然还是京中显贵,富贵可保。 朱厚熜当即从座位起身,伏在地上哭泣:“惟娘体贴孩儿,知我母子情深,儿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朱厚熜其言高明,向使袁宗皋见了,恐怕也会暗自抚手赞叹。 按照原本称呼,朱厚熜不大可能称呼朱张氏为娘,毕竟一非亲生,二未过继,三朱张氏已为皇太后,且加徽号,不宜以娘相称。 可朱厚熜却反其道而行,先是不认可继承孝宗法统,可是在这里却认张太后为娘。 这是朱厚熜早已设计好的。 他拒绝继承朱佑樘法统,是因为不想被朝臣,以继弘治、正德之志的政治口号所掣肘,而叫张太后为娘,则是拉拢张太后与外廷分裂。 以一句惠而不费的称呼,而得政治援助,何乐而不为? 他不知道的事,历史上的朱厚熜,却是与他现在做法恰恰相反。 历史上的朱厚熜是先自作主张,要求迎奉自己生母入京,代价是以起复费宏来缓解内阁带来的阻力。 但被蒙在鼓里的张太后如何能够生受,这也使得张太后和杨廷和后来渐行渐远,没有之前的默契。 这个方法非常奏效,但是也引起极多争执,使得朝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围绕着这件事发酵。 费宏此人同样如内阁现在几位大学士经历一般,都是杨廷和早年在东宫同僚,一起参与修撰《大明会典》,一起吃刘瑾一包臭屎的,所以素来相互亲善,对于嘉靖而言,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这并不是眼下所关心之事,盖二人永远无法知晓这些历史事件,而是沉浸在母慈儿顺当中。 然而皇帝的哭泣,也惹得张太后悲从心中来,想起当年朱厚照也是这般孝顺,遂含泪说道:“圣人快快请起,予难当重礼!” “太后为朕之母,儿尽孝意何人敢置喙?”朱厚熜顺势起身。 “圣上躬孝之意,予已体会,不知圣人可有定夺?” “惟我母后女中尧舜,盖孔母、孟母所有不及也!未曾有示娘意,儿岂敢妄定?” 张太后当即故作愤怒,大骂:“圣人糊涂呀!汝为大明君父,万邦皆臣,行孝之事,何须请予妇孺做主?难不成我会做那恶人,阻止天子尽孝?” “是儿愚鲁,险害娘与不义不仁,儿有愧列祖列宗!” “圣人危言矣!” 张太后一副欣慰模样。 不过站在屏风外的朱厚熜却看不见,而是以商量口气询问:“不若待上朝之后与国舅晋爵之事,一同请公卿商议,娘亲以为如何?” 张太后微微颔首:“一切皆有陛下圣裁!” 既然事情已经说完,朱厚熜起身一拜:“善,夜已深沉,儿先告退,母后早些安歇,吾明日下朝再来晨定!” “予不便相送,圣人慢走!” 返回乾清宫后的朱厚熜,并没有这么早睡觉,而是把要处理的事情全部过览一遍,他现在是皇帝,自然需要学会处理政务。 不然迟早有天,会大权旁落。 在朱厚熜熬夜加班的时候,南薰坊杨廷和府上也是灯火通明,杨廷和手持狼毫,奋笔疾书。 当然他可不是跟朱厚熜一样办公,他只是在书上标注而已。 明朝有规定,公务不可带回私宅,哪怕他现在秉持国政,也不敢触碰这种事情,一旦触碰,那就是等着被人参。 此时杨慎,端着一碗汤药,走到杨廷和面前,先尝了一口,不太烫了之后,给杨廷和:“大人,请喝药!” 杨廷和点点头,放下笔墨,端起药碗,习惯性吹了一下冷气,然后一饮而尽:“苦煞我也!” 杨慎及时递出手帕,说道:“今日大人抱病在身,又劳累一天,父亲请早些歇息!” “国事蜩螳,为父受先帝、太后重托,岂敢懈怠?然公事需理,学习亦不可耽搁!”接过手帕的杨廷和,满意的看着自己儿子说道。 对于这个儿子,他是极为满意,从小就是神童,而且博览群书,涉猎广阔,如果不出意外,假以时日文渊阁里面的座位,就有他一个。 杨慎摇摇头:“国事虽重,大人也需知晓身体,操劳过度于国事无益,至于学习之事,可待休沐再看!” 在他看来,假使因为劳心劳力过多,身体坏了那就得不偿失。 事实上也是如此,拿着生命去肝,一旦把自己肝病了,最后还是枉然。 “朱子云:‘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钱鹤滩又曰:‘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又岂能万事蹉跎而过? 而圣人初践大位,国家百废待兴,苟以一人之命,可换大明中兴,足矣!” 作为有理想有抱负的大明首辅,岂能认可儿子之言? 虽然儿子说的有理,但是他终归不是当事人。 他只不过是一个清流的翰林官,永远难以体会政务的繁杂,难以清楚国家究竟糜烂到何种地步。 固然从今天登基诏书来看,朱厚熜的确收复一波臣子之心。 满朝文武都觉得,而今的明良皇帝,一定能够让大明再现辉煌,治隆唐宋。 而现在的杨廷和认为,朱厚熜年龄还小,万一不能够好好利用手中权利,从而重蹈覆辙,那么所谓的大明中兴也是一句空话。 难道弘治早年,没有清除朱见濡所留下来的敝政? 可结果所谓的“弘治中兴”不过才坚持了几年时间,然后朱佑樘开倒车,一脚差点把明朝送走。 而正好经历过那段时间的杨廷和,如何能够不惧? 当年正德初登大位,也不是想厘清朱佑樘的敝政? 可惜却因为用人不善,搞到民怨沸腾,四处都是起义。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以往种种,历历在目,杨廷和根本放不下心,今日又是一个幼年登基的天子。 这不仅是权利问题,同样也是朱厚熜有没有这个能力,无人知晓。 “大人切莫如此说道,圣人岁冲龄践祚,然英明神睿,不下祖宗,早晚必定中兴皇明,不必如此焦虑!” “是呀,圣人睿达英姿,中兴可期,但眼前之事,繁杂琐乱,恐圣人无力,为父只能多费心思,为王赞画!” 虽与朱厚熜接触时间不多,且还发生了不愉快之事,但杨廷和却颇为欣赏这位新天子。 他有信心在他辅佐之下,朱厚熜可达尧舜圣君,让大明不在文恬武嬉,再次饱受亡国之危。 “既然如此,大人还何故如此劳心?” 杨廷和坐的背有些酸,于是站在房内来回踱步说道:“圣人固然有尧舜之资,亦有圣君之德,然此时圣龄尚幼,待圣人知晓如何理政,也便是为父辞官归野,享受田园之乐了!” 又遥望窗外,调笑道:“使慎儿用力,他年或许可入阁,成为父子二阁老,一段佳话!” “孩儿不敢望此!” 杨慎的确没想过,毕竟如今距离明朝开国一百五十余年,无论是宰相,还是内阁大学士,还没出现过父子都是内阁大学士或者宰相。 事实历史上,别说才一百五十余年,就是整个明朝,好像也就一例,陈于陛和陈以勤父子。 入阁不仅需要资历,还有人望、运气、圣眷等等。 “也对,倒是为父妄想了……” 同样是两人谈话,这边父慈子孝,而另一边却是“母慈子孝”…… 第15章 奉天门御极听政 皇城内善政惠民 大明正德辛巳年、甲午月、甲辰日,即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紫禁城、乾清宫。 “皇爷,起床了!” 黄锦站在朱厚熜床边叫了几声。 “是何时辰?” 朱厚熜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眸,实在是太困了,根本没有半点精神。 “寅时了,皇爷要准备上早朝了!” 朱厚熜闻之心中大骂:“他喵的,才四五点而已,就要上班,比九九六都惨呐。 难怪原本历史上朱厚熜不愿上班呢,早晚我得把这个早朝废了!” 但又不得不起身,他可不想第一天上任就被人说翘班,给文武百官留个坏印象。 而且他还给朝臣,准备了一份厚厚的重礼,这是绝对不能错过之事。 于是一番沐浴、洗漱、早饭,穿上皮弁服,坐上龙辇就往奉天门而去。 须知明代多数朝会,皆在奉天门御极听事,反而奉天殿内,则极少会有御极听事,故而又称“御门听政”。 奉天门丹墀,官员分文武,东西相向而立,等待朱厚熜坐上龙椅。 鸿胪寺赞官见朱厚熜登上御座后,便大力甩动静鞭拍打宫地,后即唱:“排班!乐作!” 文武百官各自入内,即按照自己应该站的位置,到达班位,再聚集奉天门中间,向朱厚熜行一拜三叩,礼毕之后大乐也在此刻停止,百官各自再行回到自己班位,屏息敛声,不敢有丝毫不礼之举。 紧接着鸿胪寺赞官又唱:“奏事!” 礼部尚书毛澄在鸿胪寺官员说完之后,就咳嗽一声站出班位。 这也是明朝朝仪重要的一部分,大凡有事要奏报,要先咳嗽一声,让人知道你要说话。 如果贸然出来,鸿胪寺官员、朝仪御史就会进行弹劾,至于被弹劾之后,结果是如何,全凭皇帝心意而定。 礼部以毛澄为首,全部站出朝班,跪在地上说:“兹者,大行皇帝大丧礼成服已毕!恭惟皇上嗣登宝位之初,万方所系,伏望以宗庙社稷为重,少节哀情,于西角门视事,文武百官行奉慰礼!” 毛澄言下之意,乃今大行皇帝丧礼已然完成,陛下也登临大位,关系着整个国家,还请您以国家为重,少些哀伤,在西角门上朝,然后百官行奉慰之礼。 这些事早已悉知的朱厚熜,接着对礼部所有官员,故作悲伤回答:“朕哀痛方切,未忍遽离丧次,其以二十七日视朝具仪来闻。” 朱厚熜说完,礼部官员就将《视朝仪注》呈上,由内侍转递到朱厚熜手上。 朱厚熜翻开看了一下,感觉并无太大问题,于是就回答:“甚好,自明日伊始至五月二十八日……” 听到朱厚熜回答,礼部官员依然按照应有陈序,赞扬一声:“陛下圣明!”说完之后,起身一躬而走,微步回到自己班位,期间除却微微脚步之声,连鸟鸣都不曾有闻。 礼部奏事完毕,紧接着兵科左给事中齐之鸾咳嗽了声,站出朝班,跪地奏报:“臣兵科左给事中齐之鸾,奏请圣明天子:‘陛下入自藩国缵承丕基,正天命启圣之辰,人心望治之日。 然内外臣工,方玩愒于天下之久安,祖宗法制适纷更于小人之柄国,今日补救之道,惟在、先定圣志于中,次广言路于外,庶克有济。 若或姑息迟疑,复令堕于小人之手,则天下之事愈不可为矣……”随后将奏本呈上,由内侍转递皇帝御览。 朱厚熜接过奏本之后,随便看了一眼之后,篇幅不长,总共三四百字左右,但是用词较为生僻,期间夹杂着对仗骈文,让其甚是伤脑。 幸好齐之鸾已然简练的将奏本核心说出,朱厚熜也就不需要细细去看,一一分析题奏所言为何,遂沉思一番点头:“大臣可自陈,已有诏旨,无功封拜之人,亦令自劾!其内外引诱蛊惑奸党,着科道官查参各衙门弊政,俱遵诏旨改正以行。” “伏惟圣天子英明!”齐之鸾听到皇帝回答,当即感到非常满意,甚至心中暗自在想:“古之圣天子莫过于此,国朝中兴在即也!” 心中想归想,但是不可能就一直跪在地上,妨碍他人奏事,于是缓缓起身,对着一躬之后,也微步退回班位。 齐之鸾退下之后,见无人发话的朱厚熜便发话:“朕昨夜深思国库空虚,为减轻国用,将冗余寺人、宫女尽数放还出宫。 民间亦禁擅自阉割送入宫中,禁止进献宫女入内,宫内所用除皇太后与皇嫂用度不变,自朕开始一律节用开支,凡违禁者笞八十,发配九边,至于节约所产,皆归国库所有!” “圣天子英明,臣等为陛下贺!” 听到圣训,百官简直高兴的要窒息了,特别是大明钱袋子——户部。 盖明代虽有国库、内帑之分,但止不住皇帝经常以各种名义,从国库掏钱,塞入自己私人腰包,且还是有进无出,让百官感到极为恼火。 但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百官纵有不满,也仅仅只能劝谏“陛下用财勿要过甚”、“陛下当奉行节俭”、“国库不足,皇上慎勇”云云,却不敢不给皇宫。 充其量只敢以国库空虚,不能全给的名义,给国库留下一点余粮。 但皇帝有进无出,此消彼长之下,皇宫用财越发无度,国家穷困则日甚一日,户部岂能吃得消? 但眼下皇帝清空宫廷冗宦、冗侍,将节约下来钱财,全部充入国库,这叫人如何不欣喜? 大明自开国一百五十年,还未曾遇到如此天大好事。 朱厚熜压了压手,然后又说道:“朕尝闻圣天子治国,亲贤臣而远小人,遵从祖宗成法。 宫廷宦官者,常伴天子之侧,故多有狐假虎威,残害公卿、百姓之举。 是故自今日伊始,关闭东厂,东厂番子尽数发还民间,追回各地分守、守备、监枪等诸内臣监军,勿使复立,有违者天下共诛之!” “圣明无过于君父,臣等愿为陛下效死命!” 如果说先前是让百官高兴窒息,那拆除东厂、废除内臣监军,则是可以立马为朱厚熜去死都愿意。 要知道节约开支啥的,其实和大部分官员并没有直系关系。 而东厂、和监军,无论是武将、勋贵还是文臣、宗室等等团体,没有一个不恨得咬牙切齿,如果能够和对方同归于尽,估计他们都会去做。 连杨廷和再登基诏书上面也只是裁减,却不敢扬言废掉。 一是他没有那个胆量,二是因为他没有那个权利,三是这个有插手皇权的嫌疑,敢这么做,瞬间天下共击之。 是故这件事只能出自天子之口。 “朕昔年藩邸之时,尝读《大诰》,有感圣祖皇帝文成武德,尧舜之资,洪武之盛乃圣祖,选材任能不拘一格,成均学子可为方伯,乡野草民也可位居政府。 是故自今日伊始,各地方尽举人才,凡有一技之长者,无论商贾、匠人亦或富贵、贫贱,报上朝廷,可令吏部铨选授予官身,为社稷效命!” “朕又闻,尊贤尚老,乃圣人之德,自今日伊始,凡七十老者,见官不拜!” “前朝因触怒皇兄者,尽皆起复,冤死者,尽皆追荫……” “……” “尝闻民间素有攀附之风,因而束脚致使残着多矣,朕感此有伤圣人仁爱之德。 前事不计,自今日伊始,凡有纳裹足之女妻妾者,处以宫刑,而裹脚未嫁者,可上地方官府上报,由各地官媒姻亲,此不在犯罪之内。 此后凡父母要求子女裹脚者,笞三十,枷锁示众,布告天下,使其引以为戒!” “又闻民间多有溺杀子女之事,此伤圣人仁道之意,自今日伊始,凡溺杀子女证据确凿者,发配三千,十年不得返!” “朕闻圣祖皇帝仁爱治民,遂有养济院、漏泽园、惠民药局,然今多有废弃,着令各衙门,立即恢复太祖之治,凡接令不应者,即革除官身,发配充军。” 朱厚熜如数家珍,昨天晚上,将明朝历代敝政看了一下,拿出一些现在可以实施的方案,在早朝时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 这可把文武百官高兴坏了,特别是内阁成员,这里有好多事情,他们因为忌讳,不好说出来,而今朱厚熜全部说出,不啻于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为什么会有如此说法呢? 因为日后他们去世之后碑文会记载这些事情,还有以后修史的时候会有记载,这些人在匡扶君主,留下美政。 明朝当官,一图名,二图财,至于说图权,明朝官员互相钳制太厉害,没啥好图的,再有凤毛麟角之辈,图的是百姓安宁。 作为内阁已经位极人臣,对于财货不至于说不图,但是更多还是想要个名声流传后世了。 “圣明无过于君父,圣人之举,虽三代圣主,而不及陛下万一,臣杨廷和(梁储、蒋冕、毛纪……)为陛下贺,为皇明宗国贺!” 群情激奋,站出朝班,伏地歌颂朱厚熜。 “众卿平身!”朱厚熜先让百官起身之后,摆着一副极为惶恐表情说道:“朕忝为大位,诚惶诚恐,唯惧有负祖宗所托,夙兴夜寐,未敢怠慢,还望诸卿尽心佐吾,匡扶朝政……” “臣等敢不用命?” 群臣曲身相拜,也表现得极为惶恐,仿佛真有效死忠之意,颇类“朝闻道夕死可矣”之心。 但是群臣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这只是皇帝给众人的见面礼,仅仅是大餐之前的开胃小菜而已。 紧接着发生的事,会让百官难以置信。 这也是朱厚熜昨晚看题奏之时,冥思苦想所得,对于整个朝堂而言,绝对足够劲爆,甚至于在野之人亦然…… 第16章 初御极封赏元功 科道官请诛明贼 “善!”朱厚熜点了点头,然后又说:“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辅佐大行皇帝堪定叛乱,定策擒贼;拥立新皇,安抚社稷。 有功朝廷,加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建安侯,赐诰券,子孙世袭锦衣卫指挥使、特赐宫内乘舆、赞拜不名、五爪坐蟒服,升翰林院修撰杨慎为翰林院侍讲,直起居!” “哗” 朝臣当即议论纷纷,连本来纠察班仪的官员,也此刻跟着谈论起来,要不是因为这是朝堂,稍微还知道克制一下,怕朝臣就要再现诛杀马顺之事了。 这杨廷和是要干嘛? 是要谋朝篡位吗? 这都内阁大学士封爵了,你是奸臣徐有贞转世? 还让皇帝给你赐一个数百年都没有过的,赞拜不名的权利,是不是下一步封公、封王建国? 然后谶言,祥兆,禅位,三让三辞三请,一条龙? 难怪昨天晚上金星犯鬼宿西北星呢,原来就是应兆在你身上呀? 托名明辅,实为明贼,当诛! 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勋贵、六科、翰林院、国子监、宗人府、锦衣卫、武将等等,其中不乏是杨廷和一党之人,此刻用带着杀人的眼光看着杨廷和。 杨廷和自己都懵了,他还沉醉在朱厚熜是圣天子的梦里呢! 哪里想到锅从天上来? 他能开口说,这爵位和赞拜不名之权不是他要的吗? 即使他说出来,此事与他无关,可何人相信? 好端端的,皇帝为何赏赐于如此特权? 论其有定策拥立,辅佐大行皇帝戡乱? 那有个屁? 正德年间叛乱时期,杨廷和可是在内阁的,刘宸、刘宠可是一度打到京城郊外,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靠边军剿匪。 至于定策擒贼,拥立新君,更是扯淡。 连个遗诏都能搞错,还想让皇帝做自己不愿的事情,走东安门入文华殿受笺。 整个大明就当今皇帝,和崇仁王厚炫之子载增是能够顺位继承皇位。 但崇仁王长子载增,年仅才六岁,早已被排除在外。 顺位继承首当其冲,则是当今天子,这和杨廷和有什么关系? 而且即使有功,那也是皇太后决定之功,与杨廷和并无太大干系。 科道官员瞬间气势汹汹,立马在心中打好腹稿,随时准备弹劾还在懵逼状态的杨廷和。 然而侃侃而谈的朱厚熜,根本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神情,只顾着继续宣布:“华盖殿大学士梁储,历经四朝劳苦功高,又有迎驾之功,加封少师、少傅、少保兼太子太师、荫一子中书舍人!” 你看? 这才是正常封赏嘛! 同样老臣,同样遗臣。 杨廷和只不过是按照太后之意起草诏书。 而梁阁老却是不辞辛劳,亲自前往千里之外的安陆迎接皇上。 然而梁阁老不过只是多加两个孤衔而已。 可是身为阁臣封侯爵也就算了,充其量就是一个徐有贞的奸贼,但是赞拜不名,是你杨廷和该要的吗? 对不起,大明不允许有这么牛批的人,今天你死定了! 尊皇讨奸,天诛国贼,正是此时! “臣兵科给事中……请圣人诛杀奸相杨廷和,盖闻古之贤相者,功不自揽,过必自罚。 今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欲以策立之功,行操、莽之事,假借先帝托孤,威逼圣人以皇太子之礼受笺…… 杨廷和之子杨慎,籍父权威,借阅皇家刊印典籍不归私吞……父子二人皆为国之蛀虫,是故请诛之!” 忍了许久之后,六科给事中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熊熊怒火。 盖六科给事中本就有弹劾不法之权,闻得朝中有奸佞,焉能不发一言? 自兵科给事中伊始,朝堂喧哗一片,群臣义愤填膺,开启一场倒杨风波。 “臣吏部给事中……” “臣户部给事中……” “臣都察院……” 霎时间整个朝堂,充满着诛杀杨廷和的奏言,其中连毛纪、蒋冕、毛澄这些党羽,也没有跑掉被攻击的局面。 当朱厚熜看到如此阵势,瞬间他也懵了。 他可是谨记着袁宗皋所言,处事不要过激,要慢慢来,所以才酌情封赏,试探朝臣。 如何知晓,一石激起千层浪,会引起如此滔天风波? “这科道官员都是属火药的吗?怎么一点就炸?” 朱厚熜极为不解,封爵之事不说开国、靖难那一批,就是之后徐有贞封过,王越也曾封过,也没见起什么波澜,怎么到他这里就不行了? 让杨廷和惹了众怒,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之局? 至于说宫内乘舆,那是朱厚熜看到杨廷和年龄太大,身体又被他气了一回,并不是很康健的模样,又念及其劳苦功高所以赏赐,难道尊老爱幼,不是中国传统美德不成? 甚至于,他还想在所有事情,理清头绪,国家稳步上升之时,以后年龄但凡到达六十岁左右者,或者身体不是很健朗者,皆赐座乘舆上朝。 而赞拜不名,只不过是他突然一时兴起。 且其也只是呼杨廷和为元辅先生,并未直呼其名。 故而理所当然,觉得他人亦不可直呼其名。 非是如此,何以彰显朱厚熜无上尊严邪? 哪里会想到此番动作,纯粹就是好心干坏事,激起如今如此巨大波澜,导致朝堂骂声一片。 如果他细想一番,皇帝若只呼元辅先生,久而久之整个大明,他人焉敢直呼杨廷和之名? 不怕被人检发,一纸书状告到顺天府衙不成? 然其却莫名其妙的,将这个日后潜在约定,给捅漏出来了,让所有人不得不重视一二,无论是有意攻讦,或是阴谋策划,皆是如此。 如果百官仍然缄口,不再多发一言,士林及南京官员会怎么想? 是不是会认为,朝臣庇护奸臣? 且最重要乃是众人在此刻弹劾杨廷和,则必然能够在朱厚熜面前表现一番。 只要简在帝心,何愁日后无官可做? “肃静!” 见到无人维护朝会秩序,朱厚熜示意黄锦,用他那尖锐的声音喊了一句。 百官这才安静下来,朱厚熜便紧接着说:“朕入继大统,赖尔内外文武、勋戚大臣,定策并迎立,各宣忠悃,保安社稷。 吾尝闻,盖古之圣明天子者,无不有功激赏,有过必罚,是故季汉武侯有云:‘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元辅先生典历四朝,辅佐大行皇帝治国有功,宜加殊恩以答元功,此前受笺一事,仰赖先生遵守宗法秩序,汝等在此断章取义,离间君臣是何用意? 难道欺我年幼,刚刚登极御事,不敢如皇兄一般,廷杖、罢黜不成?” 杨廷和这才回过神来,匍匐于地请罪:“臣杨廷和启奏圣人,臣本布衣,赖宪祖恩赐,遂食禄于朝,数十年虽战战兢兢,惟恐有负圣恩,奈何资质驽钝,教导先帝不善,致使虐政频出,有伤大行皇帝巍巍圣德。 今乍闻犬子假臣之势,狐假虎威,巧取豪夺,借阅国家书籍不归,实为盗窃之举,臣教子无方,伏惟陛下聪慧圣资,请治臣罪,以谢天下臣民……” 朱厚熜眉头一挑:“元辅太过言重,朕素知先生公忠体国,彼辈此刻奏劾先生,实则乃是离间君臣同心,有邀直买名之嫌,当廷杖或是贬黜!” 杨廷和当即慌了:“圣人不可,盖古之天子治国,从不因言之罪,是故有诽谤木、进善旌、登闻鼓,伏望陛下爱惜臣属,勿以小事而伤皇上巍巍圣德!” 科道言官,说白了就是个马蜂窝,万万不能捅。 一旦捅了,接下来便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说不定,还有人跑到他家丢粪球都犹未可知。 早就听闻明朝言官讨人嫌,今日一看,果然不假,有心杀鸡骇猴,树立天子威严的朱厚熜,并未同意,反而一脸杀气腾腾:“开放言路,并非让人邀直买名,此等沽名钓誉之辈。 先生无须再劝,今日必须给予惩戒,不然如何一振朝纲? 天下官员皆如此,那朝堂岂非陷入一片混乱,每日攻讦他人,获取清名便可,无须实心用事?” “臣请陛下以大局为重,万不可重蹈大行皇帝覆辙,使耿介寒心,更不可因臣一二之辈,而失天下之心呐! 科道奏事,乃祖宗之法,岂可肆意搪塞?且今日朝臣言之有物,非有意构陷,刻意攻讦微臣父子,以求直臣之名,更非离间君臣之谊。圣人若引言治罪,臣廷和,万死难以赎其罪也! 且夫圣人初登大宝,何以开此搪塞言路先河,致使祖宗纲宪与不顾?伏望圣人以仁德治世,万不可不教而诛……” 作为这届朝廷班子名义班长,一定要维护好队伍班子团结问题,所以杨廷和必须要制止这件事情发生。 若是随了朱厚熜的意,那以后还不是肆意罢黜朝臣? 那国事还要不要处理? 国家还发不发展? 国家还中不中兴? 还要不要远迈汉唐? 还要不要治隆唐宋? 这一切都需要深思熟虑。 不是屁股一拍,脑袋一热,开启斗争! 这对于大家来说并不好! 虽然杨廷和在前朝没有阻止住朱厚照,杖毙朝臣言官。 但本朝,他哪怕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一来、前朝之事,与他干系并不大,而且当时朱厚照已然统领国家十数年,威严甚重,无人敢触碰胡须! 二来、这件事的基础点在他身上,而且他又期望着朱厚熜,是一个以尧舜禹为模板的圣君。 三来、朱厚熜刚刚登基,就如此搪塞言路,那以后还有何人敢秉忠直言? 有此种种关系,杨廷和不得不奋力打消朱厚熜此念,一旦木已成舟,那么将来之事,则无法预料…… 第17章 大朝会请宽言官 杨廷和乞老归野 深记袁宗皋,“勿要使国事动荡,当徐徐图之”之言的朱厚熜,听到杨廷和极力恳求之后,奏着眉头,但并未出声。 眼见着新皇帝如此固执,若不及时加以规劝,恐又是一位正德。 是故梁储、王琼等原本乐见其成的官员,此时却咳嗽一番,立马站出班位:“臣以为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之言甚是! 想我太祖高皇帝,文成武德,泽被四海,善待言官,设立科道,真主欲复祖、宗之治,则万万不可有此,因言获罪之举! 天下圣明者,无过于君父!陛下初践大宝,攘除历年弊政,此三代圣王亦难企及,何以今日却自毁长城邪? 伏望圣人聪明天祚,万勿以宵小而有损圣德之名,臣等翌日归于九泉,可笑颜面对祖、宗在天之灵也!” 有了天官与内阁大学士打头,也就意味朝堂风向标,正在维护言官。 此时无论是讨厌言官,或是喜欢言官者。 多人走出班位,伏地顿首:“臣等期颐圣人垂怜,自古圣君未有因言治罪之举。 我朝圣天子在位,是故清除弊政,中兴皇明指日可待,焉可因此小事,有伤陛下平明之理?” 百官皆以杨廷和、梁储、王琼之言甚是。 如果今日朱厚熜连言官都可轻易处置,来日处理诸人之时,又该如何对待? 如此岂非再次变回正德年间? 正德十四年,阙前所跪一百零七人,被杖毙者十余,其中还包括金吾卫、都指挥使佥事张英,跪于端门上谏,亦被施以廷杖八十后毙。 这些事情才过去不到两年而已,大家可谓历历在目,如何敢掉以轻心? 所谓兔死狐悲! 连科道言官,被皇帝肆意处罚,而众人选择袖手旁观。 翌日天子无故处罚自己,该当如何? 言官吹毛求疵,风闻奏事,想让大家都成为圣人先贤,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确足够烦人。 然其也并非无用呀! 当皇帝肆意欺凌自己之时,这些讨厌的人,同样能够为自己所用,上谏规劝天子。 还有一个绝佳用处,那就是帮助自己打击政敌! 官场上,基本没人屁股干净。 即使干净的,找人抹黑一下,然后可以“无意”中泄露出去,言官必然恶狗捡屎,蜂拥而上! 科道言官之职,便是如此,监察百司,规劝天子之用,故而明代争斗基本上,科、道基本每次率先冲锋陷阵,为他人做排雷兵! 其中或有别有用心之徒,被人当枪使,不过也不可一言蔽之,就一定无赤胆忠心之辈! 譬如科道言官规劝天子,其中有不乏有邀直买名之辈,然可一言概之,此辈皆是别有用心之徒? 凡有脑子之人,皆不会如此想法! 俗话有云:“一样米养百样人!”不外如是! 如以偏概全,不是蠢就是坏! 朱厚熜见文武群臣,合词共意,遂轻轻哼了一句:“今满朝文武合词劝谏,朕虽有心处置尔等,然思重臣之意,不予追究,希望诸君日后勿要无事生非,使朝堂无法安宁也!” 朱厚熜放过言官,但不代表言官就此善罢甘休,各自依旧跃跃欲试,想要再行劾奏杨廷和! 若说明代官员不怕死,也有不少,如正德年间弹劾刘瑾、规劝正德南巡、北狩,左顺门血案,杨继盛、海瑞等等,皆是前赴后继,不惧死亡。 若说怕死的言官,同样也多如蝼蚁。 但眼下不然,众言官摸清朱厚熜命脉,今上爱惜羽毛,必然不会太过苛责言官。 心中有了主意的言官,瞬间腰板子也硬了起来,各自准备清清嗓门,来一场大明第一谏,不将大明自李善长之后第一奸臣骂死,誓不罢休! 然而此时的科道言官,则内部意见发生了分歧,其中有人暗中示意同僚,暂且莫要急躁,当徐徐图之。 遂言官在此时,皆迟疑一旁,未敢轻下决议! 他们可并非愣头青,每个科道言官,最少也是在其他岗位,任期满后,再行迁至都察院及六科等衙门任职。 至于说初出茅庐之人,则根本不会予以科道重任,新科进士,若想成为科道官员,首先礼部铨选便不会应允。 正在科道言官、以及翰林院清流迟疑之时,杨廷和伏地而拜:“臣杨廷和启奏圣人,廷和本庸人之姿,仰赖大行皇帝仁德,不弃臣无能,授以一品之厚禄,参赞机要之职。 今骤闻犬子不法,假借臣之威名,借阅国家典籍不归,细思之,盖此乃臣昏庸无能所致。 廷和老迈昏阙,已然不堪重用,伏惟圣天子念臣略有薄功,允臣致仕还乡…… 杨慎大罪,当处之以刑,不然无法一振新朝纲领,乞求圣人明鉴千里……” 朱厚熜此番做法看似恩待,但杨廷和久经宦海,这等小儿伎俩如何能够瞒得过他的法眼? 朱厚熜之法无非就是将他放在火上炼烤。 不然,何至于他加官进爵赏特权,连儿子都从翰林院编修,晋升翰林院侍讲,还直起居。 要知道明朝自宣德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再也无人担任直起居一事,如此也就无《起居注》一说。 时隔多年,眼前这个少年天子,突然让杨慎直起居。 这并非恩典,乃是实打实的陷阱罢了! 自汉孝武皇帝时有《禁中起居注》伊始,历代都偶有《起居注》流传,直到北魏孝文帝太和十四年始置起居令史,另有修起居注、监起居注等官,侍从皇帝,负责天子言行起居记录,为后世皇帝为鉴。 皇帝起居注有内外之分,皇帝入后三宫时,则由女官记录天子所有言行举止,包括临幸之事皆记录在案,此谓之“彤史”,掌记宫闱起居之事。 譬如万历皇帝曾私自临幸妃嫔,若非彤史记录在案,则朱翊钧必不认账,朱常洛日子更惨。 而朱厚熜所言杨慎直起居,则是负责外起居注,随皇帝出入前三殿,以及文华,武英殿等,且原则上是不允许跨过乾清门。 然除后宫以外,起居官则需随时拿着纸笔,跟在皇帝,向使皇帝是要如厕,起居官也需在一旁,如同宫侍一般,侧应一旁,等待皇帝召见。 如若不然,假使皇帝如厕之时,突然说出一句至理名言,或者做出一首诗赋,乃至于想出一套治国良策,则天下无人知晓,此策出自何时何地,成为一件历史悬案。 是故凡为直起居则,皆为天子心腹肱骨,负责顾问之权。 执掌着,原先内阁大学士,尚未有今日这般权势之时工作。 而朱厚熜甫登大宝,不过数日,连朝臣都未曾认清。 杨慎何人,其有何能力,其秉性如何,朱厚熜一概不知! 却将此重要岗位,常伴帝王身边,备咨顾问之职,授予一个是敌是友尚且不知之人,其动机足以令人深省。 天家无小事! 即使皇帝咳嗽一声,百官也得再三细思,皇帝这声咳嗽,是感冒,亦或有话吩咐,或是觉得此人之言,是否有所不妥等等。 第18章 圣天子生有圣德 大学士不合上意 且朱厚熜自来北京伊始,从未做过无用之功。 如拒绝东安门入内,文华殿受笺,如不愿继承孝宗皇位,如决定年号,如下诏处理各种弊政等等 可见心智之深,非寻常顽童可比! 这让杨廷和不禁想到,《史记·五帝本纪》之中一句话,乃是:「昌意娶蜀山氏女,曰昌仆,生高阳,高阳有圣惪焉。」 高阳即为颛顼,黄帝之孙,《史记》载其生有圣德,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 眼下天子,所作所为,无一不是谋定而后动,仅仅一夜之间,找出数条国家弊政,此还非圣君焉? 当初不肯应礼部所上仪注,明明心中有了办法拒绝毛澄,但其并未如此做。 而是先行自贬,将毛澄强行按在御座之上,伏拜山呼,陷毛澄与大逆之境,轻易地将毛澄打发。 随后蒋冕、毛纪二人再请,皇帝则以消极之法对待,先是询问二人,文华殿受笺之事,是出自何时典例,最后便是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待到梁储率领百官三请之时,皇帝便以《遗诏》与《受笺仪注》相悖,从而又将百官,以及梁储送走。 等到第四次自己前往行宫四请之时,皇帝则以《遗诏》为借口,将自己问的吐血晕倒,从此此事落下帷幕。 如此种种,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皇帝胸中自有沟壑纵横,腹中存有良谋妙计,只是唯恐不能一战而尽全功,因此一直引而不发。 等待最佳时刻,必将一击毙命! 是故! 今日这番加赏,作为经历成化年间吊诡朝局、弘治年间权斗倾轧,正德年间风云变幻的老狐狸,则不得不思之又思! 所得结果,惟有图己耳! 说不定,今日科道言官之举,也是今上唆致使…… 不然天子,何必无故如此重赏? 若是先帝在位,或者先帝苗裔在位,则毫无怀疑,此举为酬谢功勋! 然当今圣上,对于满朝群臣,似有芥蒂之心,今日如此情况,破格封赏,绝非善意之举! 当然! 他心中更加清楚,皇帝并不满意他这位“托孤重臣”。 毕竟两人阵营天生便不在一条线上。 圣天子少年意气风发,有意自决朝政,统领天下臣民,中兴国祚。 然而如杨廷和这般孝宗、正德遗臣则认为,圣人虽有圣聪,然年龄尚幼,于处理国家大事而言,还实在过于稚嫩,根本无法把控,从而走向末路! 如这种例子,历史数之不清,如隋炀帝、如宋徽宗、亦或建文,哪个不是即位之初雄心万丈? 可最后结果如何? 隋炀帝见功已铸,遂耽于享乐,耗费无数生命,修建一条质量堪忧运河,一朝未亡已然拥塞跑马。 穷兵黩武征高丽,请天下藩国观礼,最后将脸丢到国外,成了千古笑谈。 最终国破家亡! 再比如宋徽宗,初践大位,同样雄心万丈,准备挽救大宋倾颓,是故任用新党成员,可不过短短时间,便再次变卦,此生安于享乐,不在理会治国安邦。 至于建文,实打实废料一个,整个历史上承接的国家实力,能和他一比的,恐怕只有杨广。 彼时国富民强,武德充沛,不过区区四年时间,就被其叔所败,简直骇人听闻。 不过怎么说,他也曾有心励精图治,变革其祖弊政,然而却并未想过,其新政比之彼祖弊政,有时都多有不如。 (说点起外话,在我眼中明朝建文和杨广有一比。 明世宗和宋徽宗也勉强可以比一下,因为宋徽宗虽然也做过努力,但是半途而废,而明世宗则是完成了,却自毁前程。 明英宗那就是宋高宗,两人同样臭鱼烂虾,半斤八两。 而明武宗就只能和明思宗一比,不服的先看实录。) 此等事情历历在目,是故杨廷和万不敢掉以轻心,方与群臣合谋,暂时代君佐政。 待圣龄渐甚,心智成熟,已然可以独当一面,操持国家权柄之事,再行还政。 如此可谓皆大欢喜! 可是天子自有圣惠,见有人图谋皇权,则起防备之心。 如此君臣相疑,又如何能够中兴大明? 不若急流涌退,告老还乡! 虽然有愧孝宗、大行皇帝之恩,然也是此时唯一之法。 若继续留在此位,且不说是否死于非命。 但万千良言善策,而明主置之不信。 如此言不听计不从,彼使有武侯之能,亦难有武侯之功! 且若不去位,则必受科道弹劾,污其恋栈权位,不肯归老云云! 若说弹劾。 杨廷和并不惧怕,大明只要爬上九卿、布政使、内阁等职位者,立朝一百五十余年,可有几个能够幸免? 如前朝内阁大学士刘吉,曾因被弹劾过多,得雅号“棉花阁老”。 再如前朝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因为碌碌无为,尸位素餐得雅号“伴食中书”。 还有日后的嘉靖朝内阁大学士徐阶,得雅号“甘草国老”,李春芳、严纳、郭朴、袁炜皆得雅号“青词宰相”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至于“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更是鼎鼎大名,大凡略知明朝一二之人,都知道这个雅号。 弹劾对于杨廷和而言,不过是毛毛细雨,只要圣心还在,就是科道天天堵着门,往他家里扔粪球,他也能稳稳当当做内阁大学士。 (此处来自一个不愿透露名讳的分宜人点赞???(???ω??)???) 但可惜朱厚熜没有,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眼前这个天子,并不喜欢自己。 哪怕给皇帝手书“元揆柱石”,但结果却并没有丝毫改变。 皇帝所书,乃向百官昭示,其非昏庸之君,有功之臣,天子必然心中有数! 然有功之臣就必须要留? 非也!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新君登基,必用潜邸,这是古往今来之理,从来未曾改变! 盖因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皇帝选择人才之时,或者官员选择助手之时,无可避免会选择自己熟知,且了解之人。 如若不然,则事难成。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用在选材方面亦然。 毕竟自己熟知之人,用着贴心。 如果贸然选择一人,其人心有歹意,而自己不知,何如? 这也是为何古代重乡党、重姻亲、重同学、重同科、重亲族、重师生等由来。 其皆非无缘而生。 杨廷和与朱厚熜并不熟,且或许不是朱厚照暴毙,按照轮序方式,他都不会记得,还有兴王世子厚熜尚在服孝。 如此非亲非故,且还有意掣肘皇权声张,又如何能在庙堂久立? 大明科举三年一科,每科进士足有三百人左右,每科进入翰林院之士,亦有十余人左右,然后大浪淘沙始见金。 故而翰林院走出的清流,无一不是精英之中的精英,或许有人不熟庶务,但并不能,以为其真的一无所长。 一百五十余年科考,最少有万人登科,入翰林院者,少说也有七百,故而今日大明官场,等着晋升之士,多如蝼蚁。 有资格入阁参赞机要者,也绝对不少于二十人,其中还不算南京官员,与曾经入阁、或者距离入阁只有一步之遥,却因各种缘由在野党。 北京六部堂官、佐贰官、以及詹事府官员等,皆有缘行文渊阁,入主大明中枢,甚至于有时太仆、太常、都察院、鸿胪寺等亦可。 而杨廷和如今已然六十二岁,按照朱元璋洪武十三年、二月、戊辰日诏命:「命文武官年六十以上者皆听致仕,给以诰敕!」 他已经早已超标,再留下来,只不过是惹人厌罢了…… 第19章 杨阁老救国之急 嘉靖帝终有感慨 故而当杨廷和此言一出,首先王琼则甚是期待。 盖因杨廷和一退,内阁必然空出一个位置,只要他与朱厚熜打好关系,则未必不可坐在文渊阁内喝茶秉政。 要知道大明虽立国一百五十余年,然内阁制度从建立到成熟,再到现在时间并不长,时间仅仅百余年而已。 乃至于内阁在朝班之时,位吏部尚书之上,还是弘治六年二月,朱佑樘设内宴,时丘濬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居太子太保、吏部尚书王恕之上。 至于其他阁臣想要位居吏部之上,还要等到嘉靖年间以后,彼时朝位班次,哪怕是由侍郎、詹事入阁者,班皆列六部上。 故而到现在为止,入阁并没有什么硬性规定,至于吏部尚书、兵部尚书不能入阁的说法,此时尚未诞生,哪怕嘉靖以后,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入阁的也不是没有。 现内阁制度处于成长期,作为吏部尚书的王琼,是有资格摸一摸文渊阁里面的茶杯。 哪怕进了文渊阁,权利缩小,而且给六部擦屁股的事多,甚至还容易招引炮火,但王琼还是想要摸一摸。 因为那个位子离皇帝近! 天下官员,除了天子亲卫、内官、起居官,就只有内阁大学士跟皇帝最近。 因为别的官员,一般都是和内阁大学士一同参与。 如日讲官,便是如此! 明朝乃是古代皇权最强时代之一,惟有清朝,可与之相较高低,其他朝代,皆难以望其项背。 或有一二皇帝皇权暴涨,可与明朝相比,但纵观一朝,惟有难兄难弟清朝可相提并论! 皇权的强势,则意味着百官皆须仰仗天子鼻息而行事。 故而当年王琼不惜与江彬常有往来,可在百官无法见到皇帝之时,常伴天子左右,所有本部题奏,皆不经通政司、内阁直接由正德所答复,以至于杨廷和都徒呼“奈何”。 非是如此,“大明三重臣”,有无数蒙古鞑靼头颅为功的他,何以在嘉靖初年被言官不停弹劾,送至都察院监狱。 因在狱中攻讦杨廷和,被嘉靖皇帝付送廷议,论罪戌庄浪,后因其乞老改戌绥德邪? 直到张璁、桂萼、霍韬相继掌权之时,因为王琼与杨廷和有仇,故而屡有推荐。 嘉靖虽然未从,然到嘉靖六年边有战事,桂萼又一次等人坚决请求任用,虽然还是没有成功,但嘉靖却怜其年迈多病,遂放还归民。 不久之后桂萼又以王琼,嘉靖初年攻讦杨廷和,故而廷臣群起而排之,嘉靖乃命其官复尚书等候任用。 最终哪怕王琼,集兵讨伐若笼、板尔各部,焚其巢穴,斩首三百六十级,抚降七十余族,录功加太子太保,最终还是免不了为南京御史马敭等十人骂作“正德遗奸”。 其中就与他越过有司,以幸臣身份直接承旨不无关系! 先不谈王琼是奸臣与否,反正明朝各种史料评价相悖,无法确定真是奸臣,亦或不是。 但王琼的做法,无疑是败坏朝纲! 如果六部都像王琼这个做法,那何须朝廷运转? 直接废弃通政司、内阁、六科,所有官员皆走幸臣门路,在豹房陪皇帝玩耍,有事请示皇帝便是。 于此而言王琼被劾,无话可说! 功归功,过归过。 步入官场者,无任何无辜之人! 然这一切王琼不知,群臣亦不知,朱厚熜同样不知,乃至天下人皆不知! 眼下王琼需要做的决议,是落井下石,在新君面前刷一波印象积分,还是挽救杨廷和,从而稳固朝局。 杨廷和去位,他的确有资格触摸近在咫尺,却一直又不能得到的位置。 得到这个位置,就足可以谓之“天子心腹”,参赞机要,中兴大明,使名声标榜于青史之中。 但杨廷和去位的后果,他不能不考虑。 他虽非何等耿介之臣,也非什么心中只有国家之士,且还素于杨廷和政见不和,更做不出来以德报怨之事。 但作为一个宦海沉浮数十余年的老官僚,就不由不让他深思熟虑一件事! 杨廷和能否真正去位? 皇帝是否也真的决心,让杨廷和就这么匆匆离去? 百官是否愿意,看到为大行皇帝弊政,披肝沥胆,宵衣旰食的大明元揆柱石先生,就如此匆匆下台? 诚如此前百官弹劾杨廷和,那是因为乍听封赏,群情激愤,故而未有多思。 眼下已然过去一会儿,大家心中早已冷静下来,故而才有科道清流,未曾痛打落水狗之举。 眼下固然大位初定,然并非事情就这么停止,北方鞑靼依旧历年来犯,东方倭寇也是猖獗至极,南方土司跃跃欲试,宇内贼寇按下葫芦浮起瓢。 至于财政,虽然经杨廷和妙手回春,勉强足够支出,然国家巨大,每年所耗实乃天文。 面对文恬武嬉,卫所糜烂,勋贵猖狂,宗室难养的局面,除却杨廷和,还有何人能够支撑大明这座将倾大厦? 王琼有计算之能,且善于查对,而且对于军事,也是颇有心得,自认为当世能臣,杨廷和能做之事,他未必不能做。 然将一个烈火烹油,即将炸开的油锅,在没有丝毫准备等情况之下,突然落入他手。 想要按住这个油锅,王琼感觉自己,显还是有些力有未逮! 杨廷和之能,乃当世公认。 无谓有多少弹劾题奏,但杨廷和在位期间,举荐陆完、俞谏、征调边军剿灭刘宠、刘宸这场大规模,席卷海内,纵横南北三年有余的叛乱,是无法磨灭的。 在正德八年,刘宠、刘宸被剿灭之后,正德烂赏功臣,将国库消耗一空,也是杨廷和力挽狂澜,数年时间给大明积攒一点家底。 不然等到朱宸濠叛乱之时,恐怕又是一次无钱剿逆,再请边军之事就要发生了。 至于今年,与张太后一同设计,擒江彬安定朝局,迎立新君的功劳,更是不可磨灭! 如果换做别人,未必能够做到今日这般,除去遗诏事故之外,尽善尽美! 由此! 袁宗皋所言“救时宰相”绝非只是虚言奉承之语,实乃由衷之言耳。 若无杨廷和,明朝在正德八年之时,即使不亡,也只剩下残垣断壁,苟且偷生罢了! 当然,也可以说刘宠、刘宸不行,但凡其以屠杀百姓为手段,十个杨廷和也是无力回天! 但不能因此忽略杨廷和之功! 且历史上,哪怕“大礼议”与皇帝发生激烈争斗之时,杨廷和依然能够恪尽职守,为国家敛财,自其去位死后,嘉靖询问内阁大学士李时太仓积蓄几何,李时答复:“可支数年!” 嘉靖故有感慨:“此杨廷和功,不可没也!” 若非杨廷和真有大功,以两人之间矛盾,没有鞭尸已然万幸,何至于死后由此感叹? 可见其有异才,谓之救时宰相,毫无半点夸张之处也! 第20章 洞察之出言救相 阴言之借古讽今 王琼想了又想,如果杨廷和此时骤然去位,自己恐怕并没有能力承下这么大基业。 且皇帝乃是圣明君主,固然杨廷和之举,让其甚为介怀,乃至心中或许还有怨怼,恨不得杨廷和早日去位。 但圣君自有肚量,即位之初,一切事宜都未熟络,便驱逐臂膀,于国而言不利! 此亦非圣人治国之道! 想到此处,王琼心道:“若非圣上初践大宝,于庶政不熟,无法放归,今日便是乃去位之时。 罢了罢了,便宜新都匹夫,今日吾且为其说些好话,虽然可能一时陛下不满,然后思我为其解难,必有重谢!” 王琼此刻已然自认为摸清朱厚熜命脉。 知晓明良皇帝确有赶走杨廷和之心,但陷于眼下才登基不过一天而已,暂时尚无法独自理政,从而不能及时驱赶杨廷和。 因此便准备给皇帝解决眼下难题。 固然帮杨廷和说话,可能会引起皇帝记恨,认为己与之一党,合谋欲图架空皇权。 但只要皇帝细思之后,便会明白其良苦用心。 此非助杨廷和耳! 实乃贤臣助圣君稳固朝局也! 且到时候还能博得“君子一笑泯恩仇”、“以德报怨”、“君子怀德”、“宽宏大量”、“气度恢廓”等等美名。 如此何乐而不为之? “咳咳……” 心有定计的王琼,当即咳嗽两声,示意自己需要发言,同样也是清清嗓门,等下说话能够口齿清楚,而非结结巴巴,有失朝仪。 朱厚熜本沉浸在杨廷和辞官震惊中,却被王琼咳嗽搅醒,旋即重新正坐,目视前方。 杨廷和的辞官,实在大出其所料,朱厚熜从未想过,赶走号称“士大夫集团首领”、“文官集团首脑”的内阁首辅,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哪怕他听袁宗皋所言,谓杨廷和与王琼、梁储之间,都有偶尔摩擦。 但朱厚熜则以为,这乃是内部斗争,并不能算其实力之内,一样米养百样人,要是没有个团团伙伙的,那也显得不正常,实在是太过帝王思想。 如梁储、王琼这般情况,只能说同一党派有人不服管教而已。 而且这些党员,亦是元老,不服乃至挑衅,实乃正常之时。 譬如圣人就常以挑衅上位,甚至联合荒帝、岭南王等掣肘,此非一派乎? 非也! 盖其所思不同,一个心中装有万兆黎民,一个心中只有为官,遂有争端。 眼下之局,在朱厚熜看来,亦然! 但是偏偏看似固若金汤的遗老党,其党魁居然如此轻易自请辞职,这对于他而言,实在不亚于看到国足胜利。 盖明朝“士大夫集团”、“士绅集团”、“文官集团”等概念,与明代皇权不张,皇权受制于臣权的思想,在其心中根深蒂固。 他从未想过,明代天子权利之大,远超出其想象,更未想过,所谓的“文官集团”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哪怕袁宗皋已然进行解释,但固执的朱厚熜,心中窃以为,袁宗皋本属文官,故而为其美言,强行解释。 此前恍然大悟之色,乃是迷惑袁宗皋而已…… 于此,其心中方有各种不解。 当杨廷和请辞之时,心中不听暗自揣测,杨廷和此举是否以退为进。 向朝臣表明自己无丝毫贪恋权位之意,实则是想让胁迫百官,让其留下…… 由此,朱厚熜便想当场应允其辞! 盖因杨廷和此举,实在太过可恶,竟敢一再试探新君,实在是目无天子,猖獗至极! 哪怕杨廷和果真是救时宰相,亦不可放过! 难道明英宗果真蠢笨如驴,不知于谦实乃大明功臣,亦不知非于谦,则大明危亡? 非也! 其心如明镜,于谦所作所为,其皆在眼底! 于谦之忠,朱祁镇也未曾有疑。 然。 于谦面对其坐困南宫,被朱祁钰命人砍伐宫周之树,恐其与朝臣阴通之时,不发一言,则于朱祁镇而言,实乃滔天巨罪,且罪不可赦! 故而诛之! 至于于谦谋立襄王子,不过是为了避免留下其人小肚鸡肠,无人君之量,故而巧立名目而已! 是夫! 就在王琼咳嗽之前,朱厚熜心已有定计! 吾乃天子耳! 所思之事,非常人所能度之! 不过既然王琼有话说,朱厚熜也就不介意听一听,盖琼乃杨廷和政敌,于情于理而言,必会有“高见”。 王琼为天官,执掌天下官帽,是故门生子弟,遍布朝野,由其首倡反杨,则必然天下官员附从! 城堡盖于内所破! 此言朱厚熜早已如雷贯耳。 也素来引为至理名言! 遂点头说道:“不知大冢宰有何教吾?” 冢宰本为商周所设,又名“太宰”亦作“天官”,为古六卿之首,总管全国大事。 是故《郑注周礼·周官》有云:「变冢言大,进退异名也。百官总焉,则谓之冢,列职于王,则称大。冢,大之上也。山顶曰冢。」 明代因复古之风日盛,故而私下尝以“天官”、“大冢宰”代称吏部尚书。 同时亦有“大司马”、“本兵”代称的兵部尚书、“大司徒”、“地官”所代称的户部尚书、“大司空”、“冬官”所代称的工部尚书、“大宗伯”、“春官”所代称的礼部尚书、“大司寇”、“秋官”所代称的刑部尚书…… 基本上每个官职,都有雅号代称,且不止一个。 故而看明朝文人笔谈,其往往一人有字、号、官职、出生、任职、雅号等等繁杂称呼,让人不禁想要吐槽。 然这些都不过是私下之称,从未有人拿到台面称呼,更莫说朝堂这等庄严肃穆之地。 是故王琼甫听一愣,但毕竟乃是久经各种局面的老吏,且君父为上,想要如何称呼臣子,皆其意愿,何人胆敢阻之? 遂走出班位,诚惶诚恐伏地拜奏:“启奏圣人! 夫元辅先生,今虽教子无方,不过小事耳,可敕命翰林院修撰杨慎,即刻交还所借书籍,罚俸半年,圈禁三月,手抄孔子章句。 而杨廷和有失严父之失,圣人可着令其手抄《论语》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至于元辅先生所言思家心切,臣闻古之圣人体贴臣子,是故岁有赏赐不断,臣以为可命其休沐三月,弛驿而归,以解思乡之情耳!” “然杨先生所言,辞官归田,臣窃以为以为万万不可!圣上乃三代之下,未有之圣君,岂能甫登基才一日,便使辅弼良臣归野? 臣昔年居家备考,尝读《汉书·孝宣帝纪》、《汉书·霍光传》,有感汉孝宣帝实有圣王之资也! 向使孝宣帝谒高庙,霍光从骖乘。汉帝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然亦未有令光归野之举。 而今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其有功于社稷,不下于光者,然其恪尽职守,循规蹈矩,更盛梁冀,君何以让此等重臣,就此黯然归野? 于此天下何安?伏惟陛下圣聪天授,断断不可做鲁公众叛亲离之事也!” 第21章 王尚书引经据典 严编修口蜜腹剑 朱厚熜甫听王琼之言,心中大骇不已。 王琼果如自己所思一般,不过是无外力之时,则于杨廷和内斗;若有外来压力,则同气连枝,一同抵御。 如若其互相有仇怨,朱厚熜尚可从中牟利,打击一批,而拉拢一批。 可若同气连枝,则朱厚熜只能束手无策! 盖其眼下,尚未独揽大权,暂时不能与之翻脸。 至于掀桌子,则更是不可能…… 然。 待王琼后言发之,则令朱厚熜陷入深思! 因王琼之言,实乃老成谋国之言耳! 眼下己甫登大位,股下龙椅尚未坐热,手中之权,更是微乎其微。 向使赶走杨廷和,难道不会有稻廷和邪? 非也! 盖与杨廷和相谋者,皆正德遗老,乃由想法相同,故成一党。 若杨廷和去位,明日便来一个稻廷和、赵廷和、资廷和。 若是无法从根本处解决问题,即使解决再多内阁,结果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且杨廷和去位,如今糜烂局势,谁又能一力承担? 甚至于因为内阁走马观花,频频更换执政之人,最终只会使朝政恶化。 届时! 一个残破的大明,与之有何益处? 并无! 甚至于,可能会身死国灭。 朱厚熜不知道乃是历史上崇祯便是如此做,且也确确实实亡国,自挂东南枝! 崇祯自天启七年八月登基,截止崇祯十七年三月自缢,短短十七年半时间,换掉首辅近达二十人,内阁大学士前后足有五十人相继登场,为人所戏称“崇祯五十相”。 五十位内阁大学士中,有二十七人被罢黜、免职、戌边、死亡(非正常),占据总人数一半有余。 替换八十位九卿,其中兵部尚书有十三人中,有四位被诛杀或下狱。 刑部尚书先后登场有十七人;户部尚书先后登场有八人,其中四人被诛杀或下狱,或殉职、或削职。 诛杀总督七人,巡抚十一人,另加被捕之时自杀一人。 蓟辽总督半年之内频换五人。 可谓开历代之先河,纵观历史闻所未闻也! 然如此频繁换,于国何益? 无益。 且容易导致令出多门,朝令夕改,朝政因此混乱不堪,行政效率极其低下! 不想着解决根本问题,反而在一些边边角角挑刺,想着解决不了问题,就把有问题之人给解决,他不死没人死! 同理! 朱厚熜此时亦然! 只要其尚未掌权,没有找到合适代替杨廷和之人,无论换多少人,最终结果依然如此,还会使朝政败坏! 且王琼还举了两个非常有内涵成例! 一:是汉宣帝刘询与霍光! 二:是汉质帝刘缵与梁冀! 霍光、梁冀皆是大将军,又俱为权臣! 一个是“如芒在背”主角,一个是“跋扈将军”主角。 且皆有拥立之功,甚至于权倾朝野,无人不深深忌惮。 然刘询与刘缵二人做法截然不同! 前者潜龙在渊,等待时机,对霍光百依百顺,惟有因皇后一事,偶有纷争。 后者锋芒毕露,口不择言,对梁冀百般厌恶,直言跋扈将军,被人鸩杀! 王琼一语双关,以刘询宽慰天子,以刘缵告诫皇帝,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且既未明言天子需避让杨廷和,从而青史记录,让皇帝有失颜面,又未之言杨廷和奸臣,但却让其坐实奸臣之实,无论杨廷和是辞官、亦或继续任职,皆背负此名! 除非朱厚熜,日后为其证明。 不然《明史·奸臣传》必有其在于上! 然而这一切王琼并未直说,甚至一再维护杨廷和,称其辅弼良臣,有霍光之能、之功,无梁冀之恶、之奸,可谓用心良苦,一石数鸟! 向使天下人知道此意,实乃明褒暗贬,但亦拿之无可奈何! 且杨廷和事后,还需领子上门拜谢。 总不能杨廷和被王琼救后,还谓其借古讽今? 即使事实的确如此,可并无任何证据。 要是杨廷和四处告知,称王琼心思险恶,借古讽今,则必有失君子大度。 是故杨廷和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谁让他坐上那个风口浪尖的位置? 注定为天下人所责! 朱厚熜在此刻,也对明朝政斗高手,有了一个深切认知。 其手段犹如羚羊拐角,无迹可寻…… 引经据典,口吐锦绣,若非精于此道者,尚以其夸己,实则坠如彀中仍不自知! 在王琼首当其冲,为杨廷和说话之后,人群中早已等待机会的官员,则抢在百官发话之前,咳嗽一声。 朱厚熜甚是疑惑,此等事情,一个站在末尾官员,也有如此巨胆,敢抢在一众高官面前说话? 其实不知止朱厚熜一人,百官皆疑惑不解,颇想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然限制于冠上展翅,无法回头探视,故而忍住。 朱厚熜见有人发言,也未想过不让人言。 朝堂嘛! 本便是商议事情之地,若不许人言,又何须每日天不亮便起床洗沐更衣,然后顶着熊猫眼上朝。 故而朱厚熜轻道:“卿有何教吾?” 此人年纪不过四十之际,身高六尺,身材消瘦,面如冠玉,眉目疏长,高挺鼻梁,颔下一尺稀髯,身上时时散发书香之气,儒雅非常。 身穿一袭七品,径一寸小杂花青色公服,脚踩皂色厚底靴,腰勒乌角革带,悬药玉,趋步走至殿陛,然后将手上槐木朝笏插至腰间,以宏亮的声音伏拜奏对:“臣翰林院编修,严嵩有奏圣人!” “咔……” 朱厚熜只感觉晴天霹雳,他虽然对明朝历史不甚了解,但严嵩鼎鼎大名他还是听过的。 网传中国历史,“十大奸臣”其名彪著,“明朝六大奸臣”他也在其中,可谓臭名昭著。 哪怕网络洗白能手,靠洗白历史人物吃饭之人,也很鲜有人会去洗白此人。 乍听此人名声,朱厚熜倍感压力。 如若说杨廷和恶名网络略有流传,但严嵩之名,但凡触及历史之人,哪怕只是皮毛,皆闻其臭。 经《怪侠一枝梅》、《大明1566》、《海瑞》、《海瑞斗严嵩》相继播出之后,席卷大江南北,其臭名连三岁小儿都有耳闻,严嵩好似生有原罪一般。 如此奸臣,幸亏只是身着绿袍,不然朱厚熜都准备提桶跑路! 此人可比杨廷和名声大! 不过眼下还只是小喽啰,日后找个机会扼杀摇篮之中便可! 拿定主意的朱厚熜,想要听一听这大奸臣,对另一个大权臣有何见解,遂缓缓点头:“卿旦言之,朕倾耳聆听!” “臣以为,王尚书所言极是,杨阁老乃国之栋梁,有扶大厦之将倾,力狂澜于既倒之功,虽圣人封赏过后,似有不当。 然其有伊、霍之德,无操、莽之举耳。 陛下若放归,岂非让后人耻笑国家无容人之量?我朝圣天子不如前朝之帝邪? 固然孟子大贤有法先王之举,然荀子大贤亦有法后王之论! 嵩窃以为,我朝君父,盖三代圣主亦有差矣,何以逊前汉之帝邪?伏惟天子明哲圣查,纳臣愚见,挽留元辅,共扶社稷。 则皇明中兴,洪武盛世可期也!” 严嵩说完之后,鸣鞭炸响,当即起身回归自己班位,前北向立。 而朱厚熜听了之后,心中却暗道:“口蜜腹剑乃奸臣之原术邪?” 盖严嵩此言,甚合朱厚熜之意。 先以杨廷和有大功,亦有大能,绝不可轻易放归! 又言杨廷和有伊、霍之功,无操、莽之行,来向朱厚熜表示,杨廷和虽然非纯臣,然其尚无操、莽之举,不可轻而动之! 反而应该向太甲、刘询对待伊尹、霍光一样,暂且收敛锋芒。 今杨廷和六十余岁,而您却仅有十四而已,有的是时间,根本不需要着急。 如若操之过急,不免曹操诛忠臣、杀皇后之事再生。 只要能沉得住气,您的江山早晚会被稳固,权利我们也会为你争取到手! 第22章 朝堂中风向再变 暗风波看似停止 此言与袁宗皋告诫朱厚熜之言,实乃不谋而合! 袁宗皋亦是如此之意,内阁、六部、五寺等重要岗位掌印官、佐贰官最低年龄也在五十岁左右。 朱厚熜完全可以耗得起! 紧接着严嵩,又以引孟子、荀子二人思想吹捧朱厚熜。 谓其乃万古一帝,哪怕尧、舜、禹也无法企及,完全没必要在此事上面,跟一个“霍光”过多撕扯。 从而损坏自己圣明之名! 且如果连刘询都不如,后世又该如何评价今上? 然后再肯定杨廷和能力,确认其有中兴之能,陛下不能因一时感觉受到掣肘,便就如此放归。 还有潜藏更深之意,那便是“倘若真的不爽此人,可强留其在位上。则其必为天下官员日夜弹劾,身心受挫,岂不美哉?” 如若说严嵩只不过,劝朱厚熜挽留杨廷和,则朱厚熜必疑其与杨廷和一党,然嵩此言,诚乃打动朱厚熜之心也! 是故朱厚熜,心中便已然开始倾斜,先留杨廷和,随后与袁宗皋一同商议一番,日后再做他图便是。 但! 严嵩此人,让朱厚熜深深忌惮! 此人溜须拍马之能,向使朱厚熜未至大明之前,在家中公司混吃等死,职员吹捧之能,难以望其项背! 严嵩吹捧,无丝毫谄媚之意,更无丝毫低俗之词,虽与百官同言,乃三代难以企及圣明之君,然其可引经据典,足可见其学术之功也! 这当然是朱厚熜不明之地,正德初年,严嵩因病归野,后居钤山苦读十年,善诗、辞,清誉盛行天下,为士林所称赞。 其本为资质不俗,又苦心精研十年学术,犹如剑客磨剑十年,再出山时可见其威! 不过朱厚熜就算是知晓,也并无他用。 盖严嵩之名太盛,今日之言又太过合朱厚熜之心,故而心中惮之,有着天然排斥之意…… 有了严嵩、王琼打头阵,百官已然感觉到朝堂风向标,故而再次全部站出朝班,伏拜地上奏请:“臣等俱以为严编修、王尚书所言甚是,当为谋国之言,伏惟圣天子采纳……” 待到静鞭又一次响起,众人则起身回归班位,等候天子圣训。 心中本有打算的朱厚熜,便没有任何迟疑,当即接话:“列位臣工纳谏之言,朕已悉知,吾虽不敏,无历代圣王之德,亦无先贤之行,然足以附骥尾耳! 国朝自皇兄宫车晏驾,内外事物,皆赖元辅筹谋,治动荡未发,予一人不才,亦可知其心、其功也! 如此辅弼良臣,吾岂敢匆匆允辞焉? 诚乃文武六十以上者,皆致仕,乃太祖高皇帝聪明神武之资,爱惜臣下之意,故而允辞。 予小子德行不著,才能短缺,故冒犯祖宗成法,强挽杨公继续劳苦,为中兴之事,再效股肱之力!” 若所别的本事朱厚熜并无,可若是论及说话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则并不见得弱于他人。 此前坑毛澄之事已有端倪! 眼下之举,更加明显。 不但是告知杨廷和,同样告知公卿百官。 我之所以留尔等,乃是因为尔等尚有用处,不然二三子去留,吾可依祖宗成法或不依祖宗成法! 至于朱厚熜真的能否决意百官去留,其实他心里也是一直打鼓,并不确定皇帝能否决定,百官去留问题! 但并不妨碍其拿出来,狐假虎威一番! 但百官则闻此言,深深赶到何谓孤家寡人,何谓刻薄寡恩,何谓汉孝景帝。 盖朱厚熜此言表达甚是清楚,传到百官耳中,乃是天子告诫。 “于朕而言,尔等非人矣!只一器具耳。汝之去留,则在于汝值何价,若无用之人,朕必弃之敝履……” 虽然眼前这位天子,尚无孝景帝一般演技,但其刻薄寡恩,同符汉帝! 刻薄寡恩的皇帝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好则是没那么容易轻信旁人佞语,坏处则是以天下之官员,为其奴婢,需无节操讨好皇帝。 这于一个国家而言,绝非什么好事…… 但百官不清楚的是,历史的朱厚熜却做出了一个极端之事,其刻薄寡恩远胜前朝,但却偏偏对于道士之言,却奉为圭臬! 因为一句“二龙不相见”,便讳言储贰,凡有涉一字者死,因此朱载坖、朱载圳一辈子未曾面见父亲,乃至于朱翊钧诞生,亦无人敢报于嘉靖知晓。 但眼前这位天子,树立刻薄寡恩形象,让百官喜忧参半,不知以后如何自处! 杨廷和还未答礼感谢,朱厚熜又道:“朕躬德薄,甫上朝议,便开滥赏,经尔等劝说,吾以悉知。 然元辅功高,不赏有失赏罚分明,故嘉杨廷和太傅,赐蟒服,以褒其功。 子翰林院修撰杨慎,迁翰林院侍讲,限克日归还国家书籍。 念在其父有功于朝,圈禁之事则免之,然需手抄《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各十遍,限一月完成,交由都察院审核。若有字迹潦草、错字,则加十遍!” 杨廷和之赏,乃是绝对要赏,如若不然朱厚熜则无法继续后面之事。 否则杨廷和,必然以各种理由进行掣肘! 虽说眼下他亦拉拢张太后,可昨夜与张太后夜谈,使其明显感觉,宫中那位老太太,并不是什么精明人物。 反而略有些蠢! 固然不精明对他而言,非常有利。 然其中之敝,亦不可忽视! 只要谈及张家,此人必然犹如笨猪,为他人尽情忽悠,故而还是需要做好万全之备! 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谁也不知道明天的太阳,与暴毙哪个先来! 故而《中庸》有云:「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圣人之道,非空口白牙,道理尽在书中,就看能否吃透! 不然同一本《资本论》,有人看了能够坐轮椅,有人看了能够革命,有人看了依然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 且不谈外国典籍,是否有存一言多意之事,中国古籍,则必存一字多意,非写书人自注,则后人眼里会有一千个哈利波特! “圣明无过于君父,圣人仁慈慧心,臣等为大明江山贺!为皇明历代祖宗贺!” 群臣对于朱厚熜所决定之意,并无丝毫意见,哪怕满肚子不服,想要弹劾杨廷和言官、清流也不得不在此刻,暗赞一句天子圣明。 首先朱厚熜以厚赏,从而揭开杨廷和,并非如往日一般,乃是全身金光菩萨,无懈可击! 其次再以太傅,以安其心。 太傅一衔实际并无大用,但确是无上恩典。 明朝活文官太傅,到如今一百五十余年,好像还没见到过,倒是李善长封了一个太师。 终明一朝好像活三公屈指可数,故而明清时,又衍生一句俗语,谓:“生晋太傅,死谥文正”。 其意则是,若能晋升太傅,死了谥号文正,则一生足矣。 当然,太傅并非独指,乃是指三公之名位耳! 至于赐蟒服,则同属于恩赐,非御赐不得服之,有违者会被劾奏。 是故,朱厚熜此番也是无上恩典,杨廷和、杨慎二人当即走出朝班,俯首答谢:“臣杨廷和(杨慎)恭谢圣恩……” 第23章 国祚蜩螳不允辞 宗庙为念选后妃 “元辅劳苦功高,理应嘉赏,至于大冢宰所言,放行休沐归家一探,朕深以为然。 向使项羽匹夫,亦知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今公官居一品,为国朝栋梁,若不归乡一探,报于祖宗知晓,实在有失孝道。 然国朝蜩螳,吾初登极,尚未成人,且先劳烦先生,再操劳数年,待朕成婚之后,可赐驰驿返乡何如?” 朱厚熜此言,则尽显圣明君主之德,不但未曾以天子之尊擅自决议,还以一副商量的语气,对着杨廷和言。 要知明代皇帝,大凡私自有决议,且无关政务之事,多为直接中旨下达,极少数会与公卿商议。 中旨,即皇帝所发诏谕,且不经过政府,直接有内廷发出。 在明代属于乱命一系! 百官基本不会认同。 但其作用,却与走内廷、内阁、通政司、科道审核,所发出圣旨一般无二。 极少数人,能够阻挡中旨发行。 如明宪宗时传奉官,皆是由中旨所发,百官虽然不认可,但依旧可以奏效! 再如明孝宗,以中旨传召天下地方官员,入贡皇宫,或是播放盐引给勋戚、宗室等,同样也是中旨。 且明朝中旨,几乎贯穿一朝,历代皇帝多多少少都会有以中旨行事。 故而所谓天子令不出紫禁城说法,在明朝而言,根本无法成立。 正德当初果欲传召天下大夫,则一道中旨,完全可以完成其所欲也! 根本勿需让内廷询问内阁之意! 至于为何会有如此一举,则成天下迷案。 若是内廷矫诏、或是正德好玩、或是内阁真有让正德暴毙之心,除非能够挖出正德陵墓,寻得一丝记载,否则此事永远无法证明,原因到底为何。 朱厚熜如此客套,百官自然无不欣喜若狂! 天子乾坤独断,的确是好事,可同样易成刚愎之用。 然天子询问公卿,无论其心意为何,却也表示愿意兼听则明,而非任何事,不与朝廷商议,私做决定,让百官无所适从! 是故王琼当即伏拜在地:“圣人贤明,是臣思虑不当,今闻陛下谈及成婚亲政,臣以为可速命天下挑选秀女入宫,侍奉皇上。” 王琼本身人精,现在又一门心思想要讨好朱厚熜。 故而朱厚熜甫谈及结婚,其心中便开始活络。 盖其已然听懂弦外之意也! 今上何故提及结婚? 难不成只是觉得自己还未成婚,思想不够成熟,故而思事不够缜密邪? 非也! 皇帝岂能如此无聊? 此有深意也。 盖古人代表成人,一曰“加冠”、二曰“大婚”! 二者得其一便足以证明成人,无论年龄几何。 如周文王十二加冠,十三生伯邑考! 天子大婚古往今来,便是意味着亲政。 虽然这个规矩在明朝并无大用,但天子可名正言顺,向世人昭示:“朕已成人,国中内外之事,可一力绝之!”乃是堂堂正正之道。 是夫才有王琼心思如此活络。 甫听闻皇帝言自己未婚,便急于告知朝堂,皇帝可选秀女充斥宫廷。 而百官对于此事,也无甚可拒绝之地,甚至而言,乃喜乐见闻之事。 固然天子大婚,与其无干。 天下官员,亦不可为国戚。 然经历孝宗、大行皇帝之事后,则此事尤为重要! 曩者!明孝宗皇帝独爱张太后一人,于宫中无数宫女视之不见,一心修佛、修道! 无论群臣如何劝谏,一概不听,任然固执己见,独宠一人。 结果就是,张太后所产三人,大行皇帝厚照、太康公主秀容、蔚悼王厚炜三人,后二人,太康公主四岁早夭,蔚悼王生龄不足两岁早夭! 若蔚悼王尚存,今安有幼年天子在位之事邪? 至于大行皇帝,倒是与其父孝宗皇帝倒是截然相反,不但不独宠一人,还极好酒色。 向使本就羸弱的身体,依然四处采花,毫无节制,从而毁坏圣体,一无所出,让百官公卿简直徒呼奈何。 更让百官头痛的便是,此人宫中无数秀女不要,偏爱九边乐工妇人,简直是开国百余年,最大奇葩。 当然,这都不算什么,还有更头痛的便是,百官见其无子,又喜好四处乱跑,鱼龙白服,故而请其学宋真宗、宋仁宗抱养宗室子弟,以安臣民之心。 然亦不从! 但南巡、北狩却依然如故! 实在是令人伤透脑筋! 经历这两番事的朝廷,现在急需要一个皇子。 哪怕今上圣龄尚幼,但国有嗣君,不亚于天子登基之事。 盖因有了子嗣,臣民知道日后国家,该如何承之。 倘使朱厚熜突然又一次暴毙,却留下幼子,哪怕此子不过刚刚满月,那也是新君不二人选,任何人不可跨越他,再选他人。 不然天下人皆不服。 可如果朱厚熜没有留下子嗣,那问题可就变得更大了。 是选益王世子厚烨、还是崇仁郡王厚炫、或是崇仁郡王世子载增? 此皆无定论。 即使按照礼法,长子不继他人,益王世子厚烨被排除,那还有崇仁郡王厚炫、崇仁王郡世子载增尚在。 这两父子,该挑何人好呢? 有人会说,反正不是父子二人嘛? 何人做皇帝不是做? 非也! 如果朱厚炫为皇帝,则必然会承继明孝宗之嗣,成为明孝宗之子,从此与益藩无半点关系。 有了朱厚熜所上一课,下次再请新君入朝,必然不会再出现现在纰漏,而是按死一定要继承何人之统。 至于朱载增继位,麻烦更大,虽然他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但留下的问题,犹如无头线坨一般,让人无法理清。 首先,便是朱载增继位,继何人位? 正德皇帝、还是明良皇帝? 好,算是明良皇帝绝嗣,朱载增入继正德皇帝嗣,认正德皇帝为皇考,自称儿臣! 那难题又来了,朱载增尚不到十岁,肯定无法亲政,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如明英宗、明神宗一般,无法触碰高贵的皇权。 那这个情况之下,何人秉政? 明英宗祖母强势之辈,故而朝政决于其手,明神宗祖母杜太后比其祖嘉靖皇帝还死的早,故而朝政决于其母李太后手中。 眼下的张太后,固然野心配不上智慧,但也有一丝野心。 会不会割舍政权给自己儿媳妇,犹未可知! 且前朝如何安排? 是杨廷和继续辅佐,还是让其早早去位? 这一切都是难题! 自古天家无小事,并非只是说一说! 若是普通人,无非就是父死子继,无子挑选子侄入嗣,家主何人年龄最大,则由何人主持家中大小事务,易耳。 然一国之君,非同小可! 一个不慎,便会惹出无限麻烦。 如同杨廷和起草颁布的遗诏,不就是掀起了一阵风浪? 这还是朱厚熜,与历史的嘉靖处理方法不同。 不然按照历史进程,过不了多久,开“大礼议”掀起党争风波,整个朝堂无一人能够幸免,甚至波及南京陪都官员…… 第24章 邦国之事继统首 先帝托梦谓尧舜 于是乎,朱厚熜隐晦点出自己想要成亲,王琼立马走出班位,抢先应承下来。 别说国库暂时勉强够用,就算是不够用,拆东墙补西墙,百官也得让户部尚书掏出钱。 这点不容拒绝! 户部可以说修宫殿没钱,可以无钱打仗,可以说无钱南巡,可以说无钱改革……都可以拒绝。 但是天子大婚、太子出生、太子出阁、太子加冠、太子千寿、天子圣寿、太后千寿等这些事,不可拒绝,也无人敢拒绝。 以天下万兆,而养天家一户,乃是古之圣理,绝对不允许有拒绝之意,文武百官、勋贵、宗亲不允许,皇帝更不允许! 充其量只能说:“陛下现在刚刚登基,大行皇帝丧期未过,恐此时大婚不吉,冲撞龙体!” 也仅此施展拖延之计而已! 一旦二十七日过后,则再撺使一人重新提及,则天下再无一人敢反对。 不然将会附送锦衣卫诏狱、大理寺大堂、刑部大堂、都察院大堂,然后以此询问:“尔屡言搪塞,不允大婚之事,欲使皇明殄绝邪? 可是受哪位宗室指使,好让大宗断承,趁机入佻宗庙,谋图国家神器?” 这一问,便可以得知结果! 即使没有受人指使,而是真的觉得完全没必要,如此早早结婚,那也不行! 这个结论无法服众。 “此贼子甚是奸猾,若不动用大刑,必不会透露实情,大刑伺候,只要不死,任凭施展!” 这种暴力审讯无人会阻拦。 且不说古代审讯方法就那么多,对于偷奸耍滑之辈,暴力审讯也是唯一可行方案。 如这般有意阻挠皇帝大婚,如果无人站台,天下何人相信? 若不能得出合理解释,岂非向世人证明:“三法司、锦衣卫一群酒囊饭袋,此人反际已漏,尔等还无法审出其背后主谋,不若早些归野务农!” 是故这时真像已经无足轻重,只要对方能够开口,说出一人名字即可,其他有无证据,无人关心。 届时只需要兴大狱,瓜蔓抄就行。 只要吐出一个名字,就抓一人,审一人,上不封顶,下无底限。 哪怕抓个几千几万,也没人会多加口舌。 这可比明初三大案更精彩。 明初三大案,因党争尚有人会为其鸣冤。 至于这种想要国家断绝之事,绝无一人喊冤。 百官、勋贵支持有一个杀一个,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 或许宗室偶有喙言! 但心中嘀咕便是,若然宣之于外,则三法司、锦衣卫缇骑朝发夕至,逮捕归案! 毕竟宗室本是,怀疑最重对象,哪敢在此时冒头? 于此,当王琼说出此话之后,梁储立马也抢在众人之先咳嗽一声,然后伏拜奏对:“臣梁储窃以为王尚书所言极是,圣人虽然圣龄尚幼,然大宗子嗣单薄,大行皇帝无子,故而断绝。 圣上乃古往今来第一圣君,确需早日大婚,诞下龙子,以安天下臣民惶恐之心,亦可断绝诸藩觊觎之念! 且夫文王十二加冠,十三诞伯邑考,皇上圣聪明哲,是故当无需在意其他。 臣尝闻,天子登位,所重有三,一曰‘继统得人’二曰‘龙裔兴盛’三曰‘国祚绵长’ 故《左传》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祀者,既有上祀祖宗,以承孝道,又有子嗣昌隆,国祚绵长之意。 臣储冒死进谏明良圣君,启宜早日大婚,为皇室开枝散叶,是祖宗陵庙飨食不绝!” 什么叫翰林院老人? 这便是! 若说论邦经道,此辈或有未逮。 可若引经据典,则无一人不可论之! 以文王十二岁加冠,十三岁生子告诉天下臣民。 今上已然十四岁,大婚乃至生儿育女,必然不成问题。 后引《左传·成公十三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来为自己的的话站台。 煌煌之言,无一人可以反驳! 且其言亦不曾有漏洞可言! 古代皇帝本质工作,就是一个种马,只需要诞下优良种子,那不管其在位是否有所作为,只要继统得人,足矣! 只要国家传承足够久远,那么你就是大功一件。 至于什么开疆拓土、勤于政务之类的,都属于后面工作。 首先作为一个合格天子,需要会生,而且种子还是优良种子,生出的孩子不是蠢如笨驴,那就可以了! 其次才是经济国事! 当然,这里前提有一个,就是不能顾此失彼,过度纵欲。 让你生孩子,不是让你享受其中过程。 你要是带着人开无遮大会,或者一龙几凤,那对不起,别怪大家骂你! 周公说的是“敦伦”,可不是让你打炮! 是播种,不是让你撒种,更不是让你弃种。 若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分不开,那你还怪别人骂你? 不过还真有人分不开。 譬如网上以帝辛只有一子、杨广只有三子两女、朱厚照无子,来证明这些人并非荒yin。以李世民等人子嗣甚多,来证明其荒yin。 原因便是古代无避孕措施,故而凡荒yin,必多子嗣之说。 也不知这类人是蠢,还是生物老师死的早,竟然如此不学无术,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话归正传,梁储作为华盖殿大学士,又曾做过会试主考官、殿试阅卷官、翰林院学士,门生故吏天下尽是。 当其煌煌之言一出,则群臣激奋,尽皆又一次不约而同,伏拜奏请:“臣等启奏圣上,伏惟江山社稷为重,国家当以继承为首要,请甄选秀女,充斥后廷,代臣等服侍圣王,早日诞下龙裔,以报祖宗神灵……” 群臣固然是老调重弹,但确代表天下民意、民心。 然而朱厚熜略做迟疑,紧接着一副苦恼模样说道:“今国库尚不丰腴,朕已有旨节源,万不敢在此时耗费巨大,使国库雪上加霜,故而诸公所请不允。 吾尚年幼,皇嗣之事固然重大,然天下百姓,冬无寒衣广厦安生;夏无冰饮瓜果去暑;饥无粮米肉糜果腹;行无车马良骥代足;四海烽火狼烟不断,庙堂国事繁杂不堪。 朕日夜思来,辗转反侧,好似皇兄殷殷期盼吾能中兴皇明,更是在我梦中常言:‘吾帝当为尧舜!’吾岂能不听皇兄治国教诲? 予一人尝闻《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闻《孔子家语》孔子云:‘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可知也。’ 此皆圣人明德之理,朕虽不敏,亦不敢有违圣人敦敦教导也! 今满朝文武,呼我‘圣人’此诚乃诸公期颐吾为尧、舜,而非吾圣人耳,故圣德未修,安敢践犯圣人之明理乎? 诸公还请专心政务,待国库充裕,此等大事无须群臣劝谏,吾自绝之矣!绝不让天下臣民,为皇朝继统之事,过于忧虑!” 第25章 大音希声圣道立 博览群书数家珍 好家伙! 这真可谓是朝闻道夕死可矣呀! 群臣听到朱厚熜这番违心之言,当即心中一句“好家伙”即将脱口而出。 朱家天子,造反出身,有哪个不是独夫民贼? 如今朱家居然冒出个真·圣贤,这不是臭水沟里面蹦出个棉花球来? 这就不可不谓,让人大跌眼镜! 这是所有文武群臣心中想法。 固然朱厚熜所言甚是违心。 但毕竟皇帝有爱惜百姓之言呐! 无论从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而言,今日天子这番话,哪怕日后即使变得荒唐。 后人提及之时,只会说:“皇上还是好的”、“就认准皇上是真龙天子”、“他做什么事都是对的”、“尔等草民不懂”、“是奸臣误国”云云。 至于百官为何知晓朱厚熜之言,乃违心之言,只需细细品读其言便知。 其首言常常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细思一二,自丁卯日司礼监大监谷大用、韦霦、张锦,内阁大学士梁储、定国公徐光祚、驸马都尉崔元、礼部尚书毛澄,三月戊寅日,即三月二十六日至安陆传达诏文。 到如今四月甲辰日,即四月二十三,在这不足一个月期间,朱厚熜多数都是在大辂安歇,每每礼部尚书毛澄前去请安,需要颇长时间才召见,且舟车劳顿,也谈不上什么安眠不安眠。 抵达京城是壬寅日,之后杨廷和被气病,过去一日,第三日登基,也就是昨天。 昨天夜里宫内都在盛传,皇帝览阅奏本直到深夜,又何来辗转反侧? 就算天子辗转反侧是真的。 可是大行皇帝在梦中,常对其言:“吾弟,当为尧舜!” 这你不是骗鬼? 前面还说常常夜不能寐,现在又说梦中,完全就是前后悖论。 而且若说大行皇帝真有言,一定不会是“吾帝,当为尧舜!” 而是会对朱厚熜言:“皇弟,承天之幸,受我无嗣之因,方有天子之尊,何故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让吾父香火断绝邪?” 朱厚熜一招继统不继嗣,直接让朱佑樘就此绝嗣,朱厚照焉能不言? 朱厚照固然荒唐,然其重情重义不可臧否! 当年刘瑾乱政,搞得百官人人皆恨其入骨,从文官到太监,人人上谏朱厚照除之,然皆不从。 最后乃是朱寘鐇谋反,其在清君侧之列,故而深俱,启用杨一清等被贬、黜官员平叛。 然杨一清等恨其乱法久矣,故阴而画策,将其诓入彀中,后由张永等阴奏瑾不法十七款,大行皇帝乃俯首曰:“瑾负我!” 张永再谏:“此不可缓!”然后发兵缉之,分遣将校封锁私邸,次日晏朝后,正德也只是始命张永奏示内阁,降瑾奉御,谪居凤阳。 待到正德被张永,引进刘瑾家,得伪玺一张,穿宫牌五百及衣甲、弓弩、哀衣、玉带等违禁之物。 又在瑾常持折扇中,见内藏利匕首二柄。方才勃然大怒,大骂刘瑾:“奴果反。”这才命送诏狱,斫刑示众。 非是如此,其未必会亡。 还有钱宁,若非为同是朱厚照义子江彬检举揭发,与朱宸濠有勾结,其亦未必会亡! 这只是其中两个较为典型案例,论述正德一生,无论文臣、武将、寺人、勋贵,凡与朱厚照亲近者,皆有厚待之。 当然,朱厚照对待宗室,则略显刻薄之意,远逊其父善待宗亲之德…… 如此重情之人,与让自己父亲绝嗣之人所谈,非是责怪,而是勉励? 果真大行皇帝诚圣人之德,以德报怨,以国家为重不成? 若真如此,何至于正德年间,国事蜩螳? 何至于正德年间,月月有百姓起义,朝廷束手无策? 是故皇帝此言,不是为大行皇帝粉饰,便是为自己塑立金身,舍此之外,百官无作他念! 但无论其原因何如,但此时这番圣言,则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天子圣道已立,内圣外王之道已经熟稔于心耳! 可皇帝已经故意提出问题,难道百官不能解答? 那还要百官何用? 于是乎文武百官,尽皆将目光投向户部尚书。 户部尚书既称地官、大司徒、又称度支、计相,其在大明所有文官衙门当中,惟有吏部能够出其右,地位举足轻重。 户部素来皆是国家钱袋子,而今用钱之时,众人看向户部尚书,实乃理所当然之事。 户部尚书杨潭,字宗渊,号紫泉,直隶保定府新城县人,锦衣卫官籍,成化二十三年进士,正德十四年掌户部尚书事,虽然算不上老户部,也算颇有资历。 此人虽然与杨廷和非同科、更非同乡、同师、亦非同学,也未曾与杨廷和同在翰林、詹事府。 然他与杨廷和对于皇帝年少,朝臣需多加辅佐,毋使再生正德之事的政见相同,故而以杨廷和马首是瞻。 本来此事他并不想掺和,哪怕他与杨廷和政见相同,但于朝政风波而言,其素不插手。 杨廷和上,百官上,他就上,若不然则缄口不言,但也绝对不会认同天子胡作非为。 故而一直以来,从不与王琼一般,急于表态,反复横跳! 可今日之事,落在他头上,其避无可避,只好咳嗽一声站了出来,俯首下拜:“圣人仁德爱民之心,着实令我等公卿汗颜。臣纵观历代国史、实录、起居注、野史、别史、禆史、杂史、笔谈,未有闻富拥四海之尊,会因朝廷拮据而不婚矣! 臣尝闻《国语》有云:‘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今陛下之巍巍圣德,臣不知所言! 臣又闻:‘天下皆可苦,万不可苦君父!’ 今国库固然拮据,若用于大婚,则臣不敢推脱,故胆敢苦一苦天下黎民,将赈江西之灾与辽东之饥款暂先留下,先用于陛下大婚,待夏收之后再行赈灾! 所谓圣躬有罪,罪在万方,万方有罪,罪在臣一人!国家无钱及时赈灾,皆在潭尸位素餐,无关圣躬之事! 臣罪同丘山,伏惟陛下圣明决断,赐臣一死,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若说明朝官员不学无术,也确确实实不学无术,比如典型的年号错误,大家硬是用的不亦乐乎! 再如方孝孺诛十族,《明太祖洪武实录》、《明太宗永乐实录》并无,最先看到记载这是祝允明一本笔谈之中,可是后面的《明熹宗天启实录》居然给加上去了,简直是奇哉怪也! 还有《元史》明文记载,红巾军是贼,居然也能堂而皇之刊印,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可要是论其引经据典,则各有本事,且还是如数家珍,倒背如流! 例如《国语》以及历代国史、实录、起居注、野史、别史、禆史、杂史、笔谈等,本非科举主考之物,唯有策论之时,需引古代之事叙说今人之局,只需观看其中一二足以。 然而杨潭却能一一阅览,且各有心得,能够将此类书籍之中掌故,了然于怀。 与君王奏对之事,总能口出一二典故,用来劝说君主。 实在令人大受裨益,叹为观止…… 第26章 杨尚书阴言讽君 诸群臣望得贤名 且其话尾明着表示忠诚,暗着贬低朱厚熜不知体恤民情。 高唱“苦了天下不能苦君父”、“先苦一苦辽东、江西。”、“圣躬有罪,罪在万方,万方有罪、罪止臣一人!”表现其赤胆一片。 宁可让全天下之人饿死,宁可天下人骂他一人,青史将其来回鞭笞,也心甘情愿。 只要能够侍奉好君父,一切皆可! 平常人如果听了,还真会以为此人赤胆之心! 心中会言:“此良臣肱骨矣!在其心中,天大地大不如天子大,天亲地亲不如皇帝亲。宁可饿殍千里,也不能让天子受委屈!” 说的那叫一个道貌岸然,那叫一个义正言辞! 仿佛齐国太史简,晋国董狐笔;韩国张良椎;西汉苏武节。 巴郡严颜头,西晋嵇绍血;大唐张巡齿,颜杲卿断舌。 辽东管宁帽,武侯出师表;祖狄渡江楫,段秀实朝笏。 此名垂青史十余人,不足其万分之一一般! 盖此辈为国为君、为国事鞠躬尽瘁,不惜捐献生命,或是秉笔直言,实乃可谓之“士大夫典范”,然我杨潭今日可为圣君担负骂名。 为不让圣明有污,虽死无悔! 若非此朝堂之上,众人几近鼓手赞叹:“大司徒真忠贞之士耳,此忠虽孔孟无以加焉!” 何至于此? 只因此乃古代特色也! 泥腿子、黔首只配奉养君父。 若非恐蚁贼甚多,连赈灾之款也足以免掉。 自从法家诞生,且为君定法钳制天下伊始,君王之权无时无刻不在递增。 当初董仲舒吸阴阳五行、谶纬学术、及礼法、道德欲钳制皇权,不成想汉世宗来一招反客为主,用礼法、道德、天变、谶纬前来钳制群臣、百姓。 使天下人,皆匍匐于皇权之下,无力反抗。 随后又经历代打压,逐渐剥削臣权,加固皇权,到如今天子即唯一。 可谏不可骂! 即使想骂,只能在各自文人笔记,暗戳戳记上一笔,小范围流通。 如若被人举报,官军朝发夕至,枭首示众,以戒后人! 是故古代皇帝,绝大多数独夫民贼,只不过在比烂之中,挑选一些尚有良政惠及百姓者,用来做青史明君。 诚然这些良政,为的是江山万世一系,国朝巩固,并非真心是为百姓。 然论迹不论心,论心少完人,便有了所谓的圣明君主。 在如此时代之下,想让赵家人想着百姓,不如说开辟舞铲阶级专政,更理想一点。 修正永远都是修正,不可能与真红相提并论。 故而满朝公卿,没有一人会认为,杨潭言有何不对之处。 只是稍显露骨,将血淋淋的事实揭发。 然其亦做了弥补,直言所有罪状一人承担,请明良皇帝,将其处死,以安天下百姓惶惶之心,防止蚁贼怨愤,以“清君侧锄奸佞”之号,蛊惑“刁民”造反。 然朱厚熜却感觉到杨潭话内潜藏之意,乃是暗骂其无视天下苍生,更无视国家安宁,为一己之私,竟然在国家贫困之刻,提及大婚之事。 天子大婚,非同小可,动辄以百万白银相计。 比如甄选秀女,送秀女一路入京花费所需,皆有朝廷供应。 还有给皇后娘家六礼,以及彩礼,以及大婚所需一应物品,如此种种,哪样不需要花钱? 但眼下国库虽说不上跑耗子,但也绝对支撑不了皇帝大婚,铺张之用。 不然,那就只有停止一切供应,东挪西借先给皇帝大婚。 然杨潭不敢直言,不许皇帝大婚。 不然此刻其必被群起而攻之,且无人能救,哪怕是朱厚熜亲自下场帮助,依然逃脱不了被人攻讦。 如此来看,杨潭尚有一丝良心未泯,心中依然存着一丝生命,虽然不知其出发点为何,但其心可嘉。 但朱厚熜已然心中大怒不已。 其非古代之人,虽然亦已然坐在独夫位置,也未想过在明朝建立舞铲阶级政权,但并不能代表,他能看得惯如此漠视生命之举。 诚然杨潭主要并非真的想要饿死百姓。 但何人不是母亲十月怀胎? 何人不是父亲用心抚养? 今坐视百姓饿死,与禽兽何异? 老牛尚有舔舐之情,人何以如此漠视? 其心虽未有此意,可此明面之言当诛。 若是换做别的皇帝,恐怕真的会按照此人做法,不久之后天下饿殍万里,尸横遍野,大明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无法自拔。 不过朱厚熜已有解决此难题办法,且对方也并未真想过饿死百姓,遂开口:“大司徒赤诚之心,吾以悉知,然此残害黎民,陷卿不义之事,朕岂能为之? 夫天子者,享受万民供奉,锦衣玉食,富拥四海,位尊九五,何其幸也! 朕躬德薄,继位以来,虽夙兴夜寐,奈何资质驽钝,难报黎民奉养之恩,值此家事,岂敢累及百姓邪?” 百官听到此处,首先感到的不是圣天子贤明,而是皇帝愚蠢。 明明杨潭已然有策,可照之行事即可。 却前畏狼,后惧虎,惧怕一点点小事,从而坏掉群臣一片赤诚。 更说出什么“此家事”。 天子亦有家事焉? 所谓天家无小事,天家无私事。 皇帝一举一动,关系国祚兴衰,哪来的小事? 是故大家跃跃欲试,欲要出言进谏。 但朱厚熜话音未完,众人不敢打搅,只能暂且听之任之,待事后如有不对再行劝谏。 “固然天家无小事,更无私事,然吾亦不敢有负圣贤教导,的此残民之举。 诸公心系国祚之年,吾尽知矣。 朕甫登大位,庶务未熟,本不欲值此时大婚,奈何重卿苦苦哀求,何敢拂意焉?” 百官听到此处,虽不知皇帝有何幺蛾子,但心中谏言之意,已然停歇。 皇帝已然愿意大婚,至于如何大婚,只要不是废物利用,续娶正德之后为后,与乐工、倡伎此等不堪入目之辈即可,其余的皆可商量。 且这也证明,今上的确是圣明天子,其仁慈足盖三王、汉太宗等人。 无一丝一毫的残害百姓之意,绝对是大明最佳天子。 同时也是满朝重臣之幸事也! 天子贤明,首先便证明,群臣挑选的天子,挑的好。 其次,既然贤明君主,那日后仁政,则是在立之人教导有功。 其三,天子圣明,如在场爪牙,焉能不被青史记录为贤臣? 如年号一般。 “明良” 君贤臣良,佐使有度! 此非与荣有焉? 这可是大明一百五十余年,从未碰到过的好时机。 李贤仅仅辅佐宪宗,这位在明朝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天子,就能一举成为贤臣、名臣、良臣。 那在场之人,辅佐圣君,在历史又是怎样名声? 周公、昭公? 风后、力牧? 常先、大鸿? 皆犹未可知也! 第27章 禁奢靡止用五万 选皇后采用贤惠 当然,万事皆有利弊,此事自然亦有不好之处。 皇帝若是太过圣明,便不一定好伺候。 不过相比于伺候一个昏君、暴君、荒君,那么一个圣君,也就并非什么天大难题。 是故群臣全神贯注,倾听朱厚熜还有何言。 “朕窃以为,皇后者,乃一国之母,当做表率。且吾年龄尚小,不宜耽溺女色,故而诸卿不必让有司花费巨资,甄选秀女。 即命顺天府、河北、山西等地送上户籍、姓名、图像,朕与太后决之,二十七日之后再行举行大婚典礼即可,需切记不得有强迫之举,锦衣卫缇骑四散,阴处监督,凡有强迫者,报上名来…… 吾思近来奢侈之风盛行,此诚乃天子未曾树立榜样,今凡大婚者,天家所花费白银不得超过五万。 一品之家不得超过三千,二品……百姓之家,不可超过一两,商贾之家与百姓同。如有犯禁,为人举发者,发配广东、广西、云南、贵州遇赦不赦。 至于吾之大婚,所耗五万则由内帑所出,便不劳烦前朝出钱!若不能与无同甘共苦者,不可录入后宫,侍奉朕躬……” 当朱厚熜说完,群臣全体傻眼。 他们冥思苦想,也没有想到,朱厚熜会来这么一手。 居然打着节约的心思,来完成这次大婚。 五万两,按照米价折算,大概十几万石米左右,甚至可能根本不足以买十几万石。 如此区区五万,能做何用? 于普通百姓而言,五万两乃积攒十辈子都不曾有机会凑够。 可对于天家而言,五万两够个屁! 皇帝大婚,宫中宫殿无须重新修葺? 大婚场景无须布置? 皇后父母,生养国母有恩,不需赏赐? 皇后宫中,一切衣食住行用具等等,是否需要重新置备? 难不成用大行皇帝,当年大婚时之物? 这成何体统? 以后青史记录,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而且皇帝还说什么,同甘共苦? 咋啦,你是创业艰难呀? 平时皇后可以与皇帝一般,出行排场略减,每日膳食菜肴,亦可节约再节约,所穿衣物可自行缝制,如这般皆无问题,此国母理应为之表率。 然人生只有一次的大婚,如何敢让皇后过得如此寒碜。 天子是无上至尊。 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娶妃嫔,然国母一生必然只有一次,如此寒碜,岂能说的过去? 这还未谈及国丈封赏。 估计按照皇帝这抠门模样,怕是连爵位都舍不得给国戚。 更让人蛋疼的是,当今天子好似有意效仿太祖高皇帝,衣食住行什么都要管。 此前禁止裹脚,大家无话可言,毕竟这事残害百姓,即使有个别士大夫爱好这一口,亦拿到台面上讲。 然这管天下人结婚彩礼,是何用意? 此事本就讲究一个你情我愿,门当户对! 有钱之人,愿意讲排场,使得颜面有光,如何这也犯禁? 天子带头节约,久而久之便会自动解决奢靡之风,又何必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设下这条禁令? 这岂非如大行皇帝,突然之间,禁食猪肉一般,无理取闹? 这让天下人如何应承? 纵使百官,亦有微词。 众所周知,明代官员工资乃是历史最低,只能说够用而已,且此时还需缴纳赋税,以及徭役。 就算是平时收点灰色收入。 只能说手上宽裕,并不能说富有。 若遇到想要买的字画、古籍、书本,加上家庭支出,其实也剩不下多少。 赵家人嫁女,本来可故意挑选富裕之家,可趁机捞上一笔,补贴一下家用。 然而皇帝把路子堵死。 群臣又无法拒绝,是故生出一股无力感,心中暗叹:“圣天子果然不好辅佐呀!” 然而王琼什么人? 他现在化身朱厚熜狗腿,哪怕不进内阁,只要皇帝宠幸,他依然可以如同前朝走江彬路子一般,直接奉承皇帝旨意办事。 而且身在吏部,权利更大。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 管你洪水滔天,百姓无所适从,与他何干? 只需要稳稳的抱住朱厚熜大腿就行。 遂立马咳嗽一声,走出班位伏拜哭泣:“臣闻圣明天子者,未有如今上之德也!今陛下大婚寒酸,臣如何视若无睹? 琼家虽世代耕农,然托祖宗洪福,略有积蓄,臣愿支借陛下白银一千,作为大婚之用,期颐陛下大婚勿要太过寒酸,使天下番邦所耻笑!” 王琼是个精明之人,他知道如何讨好皇帝。 而且此人更加精明之地,在于只说借给皇帝,而不说给皇帝。 一来这个账只要在一日,皇帝就会念及此人赤胆之心,在君父危难之际,为君父分忧解难。 二来如果说给皇帝,岂非证明自己有钱? 按照二品大员每年各种俸禄、以及赏赐合计顶多千石,而且明朝还喜欢用花椒、油、布、宝钞等等,有什么发什么,反正折算有这么多,然后再打个折发放,每年能到手一千石就已经烧高香了。 那这千两白银何处来? 非贪污、受贿,何以有此巨资,且慷慨解囊,全部送于皇帝? 势必科道不会放过。 若是说借,那结果不同了。 其完全可以说是找同乡数个巨贾所拆借,然后转手借给天子。 如此任何人都抓不到证据,也就无从弹劾。 同时也不会落了皇帝颜面,结个婚还需要官员送钱,才能完成大婚。 而借则不然。 此臣下照顾天子,体贴民众之心。 王琼这一番操作,亦让朱厚熜目瞪口呆,此时他已埋怨,为何当日还未进京之时,王琼欲要拜谒,原身却给阻止了。 有如此识大体的官员,若是早日拉拢,又何愁大局不定? 又何须此前一直冥思苦想,担惊受怕? 但是梁储的表现,却让他极其失望。 此人简直就是老滑头,万事从不出头。 如同《道德经·第六十七章》老子所言:「吾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一般。 群臣同意,他就跟着同意,即使非群臣同议,亦要有一人在前头冲锋陷阵之后,再做决议。 其中还要归功于,朱厚熜一直所行乃是康庄大道,皆以堂堂正正之法,前来破除此局。 若是朱厚熜走歪门邪道,估计此人就会和杨廷和走在一路。 但如此也并非不可以,梁储朝中重臣,只要他不提反对意见,则不会有人主动出拳,与朱厚熜对着来。 至于科道言官,一柄双刃剑,需要更加防备才是! 这些人多数都是对事不对人。 不过朱厚熜早已有料,故而凡所提议之事,非圣人教诲,即天下苍生,如此道、势、法、术四者兼用,科道不会前来有理无理先杠再说。 群臣好似有话要说,但是欲言又止,杨廷和因为被封赏一事,弄得灰头土脸,又无法拒绝朱厚熜大婚之事,故而只在一旁缄口不言,坐看皇帝拨弄潮头。 既然无人说话,那朱厚熜便直接拍板:“王先生之忠,朕心领神会,然吾尝闻‘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既为国母,如若不能为天下表率,则不足以胜任其位。 若一日不得如此国母,则吾一日不会大婚。 若是群臣忧心国家继统之事,朕可过继宗室子弟,保证国朝继承之事,绝不会使朝政动荡……” 第28章 提嘉晋图穷匕见 迎蒋后暂避锋芒 群臣听到后面则是互相面面相觑,未曾料想皇帝对于此事,如同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选一个节俭皇后。 宁可说出过继宗室子弟之事,从而保证大婚一定只能按照五万额度而举行。 皇帝之意如此坚决,这让朝臣何言之? 群臣只得缄口不言,同时也无言以对。 反正此事群臣不大看好,就看当今世上是否真有一个道德高尚之人,愿意做今上国戚。 见群臣不在发话,朱厚熜图穷匕见。 已经铺垫如此之久,是该漏漏自己獠牙,震慑群臣一番。 “予小子昨夜前往拜谒慈寿皇太后,有感皇太后册立之恩,以及国舅建宁侯张鹤龄迎驾之功,故宜允张鹤龄袭昌国公、张延龄晋建昌侯。 慈寿皇太后爱我,念及天位已定,称‘太祖有训,妇孺不敢插手国事,国家政务,皆有皇帝决之!’故而请朕一决。 我思天家无小事,此封赏大事,万不敢私自决议,故而请诸公为我一决!” 朱厚熜话毕,甚至故意看了看杨廷和一眼。 昨日其有意前往拜见张太后,不只是为彰显孝道,给自己立一个孝子名头,更兼之是要逼迫张太后说出这番话。 朱厚熜礼貌提出张鹤龄、张延龄二人封赏问题。 而张太后绝非那种屎壳郎整容——臭不要脸之人。 是故百分百会故作推辞,说出类似含糊不清之言。 其本意只是故作谦虚,在二人封赏问题之上,皇帝自己看着办就是。 但经过朱厚熜一番转述,且故意着重描写“国有祖训,妇孺不敢做主,天位已定,皇帝自决”这几个字上面。 表示张太后已经还政,让皇帝自处国事。 这件事,百官亦无法求证,毕竟众人连后宫之门,都无法踏足,又何来求证一说? 向使真的可以求证,可张太后却确确实实说过此类之言。 难不成说天子想多了,太后不是此意? 这显然不行。 如此朱厚熜一日之内,夺下亲政大权,已然是木已成舟,不得任何做改。 “臣等以为甚妥,国舅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伯张延龄虽有屡有不法,然此次慈寿皇太后劳苦功高,理应嘉奖!” 杨廷和自然也没有意见,当即第一个站出朝班,第一个赞同。 此时他若敢反对,则必然得罪内宫那位愚蠢盟友。 而且张鹤龄、张延龄二人封赏,他是早有预料,哪怕自己、梁储等人会被封赏,他也心知肚明。 只是未曾料到,竟然如此之快,且如此之怪! 这才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他根本不急,治国如烹小鲜,最忌猛火与过度搅动,坏了一锅小鲜。 日子还长,指不定谁辉煌。 皇帝眼下固然代表大势,连下数城,可年轻人,必有惫懒一日,那时就是杨廷和绝地反击之日。 除非朱厚熜,碰到他的禁忌之处,不然他只会不疾不徐,一步一个脚印。 “臣等以为大善!” 杨廷和都答应了,群臣还有何话可言? 且这也是大家早已预料之事,虽然晋升国公有些大方,但比起孝宗皇帝厚待宗室、国戚之举,不过恒河一沙,算不得甚。 朱厚熜听后微微颔首,心中一丝笑意再也无法掩饰:“嘿嘿,就等着你们这句话,接下来就该让你们尝尝,什么叫神队手不敌猪队友了!” “善,就依列位臣工之言,有司速速处理封赏一事!” “臣张鹤龄(张延龄)谢圣人恩典……” 作为国舅的两个混蛋,听到自己被封赏,立即蹦出来谢恩…… “太后有功于朝,理应嘉赏……” 朱厚熜也懒得和两个混混多说废话,而是极为正规的措辞,将二人打发回班位,又道:“太后念我居禁中,无法与生母厮见,故允吾遣人前去迎接生母,以全天子孝道,元辅以为该谴何人宣召?” 杨廷和听完朱厚熜之言,立即心中大骂:“蠢妇,枉我称你有尧舜之资,未曾想竟如此愚蠢……” 他是真想不到,张太后居然如此蠢。 此前封赏一事,故作谦虚说出那句话,杨廷和尚且能够忍受,可眼下这句话,他再也忍受不住。 群臣都在想尽办法,给其夫名位,让皇帝成为其子,届时其依然为国母,所求何物不得? 竟然被两个爵位就给收买。 此时杨廷和就像一个,奋力往上爬之人,未想到队友居然将他往下拉,将敌方往上推。 这让他如何忍受得住? 百官听到天子此言,便知风波已来,随着天子目光看向杨廷和。 只见其胸口一阵浮动,双眼血丝布满,圆润的脸上,愈发凸显涨红之色,一晌过后,杨廷和气势逐渐攀升。 但是不久之后,杨廷和激动之意与呼吸却趋步平缓,一步踏出班位拜道:“太后因大行皇帝骤然崩殂,故而有些神情恍惚,还望陛下勿要见怪。 陛下生母者,现在宫中,何来请入宫中,周全天子之孝邪?” 朱厚熜见杨廷和装聋作哑,也没有介意,而是笑着说:“所迎者,兴国蒋太后也!” “哦……兴国蒋太后?那确实应该,毕竟抚养圣人十四年,与陛下有养育之恩,礼当请入宫中纳福,接受万民奉养,不知当安置何处?” 见到朱厚熜说兴国蒋太后,杨廷和就没有丝毫反对之色。 毕竟此事张太后提议,他无法更改,最重要的是,皇帝既然承认蒋太后是兴国太后,也就意味着跟皇家无关,说明皇帝也听进去了。 他若再无理取闹,便有可能使事情再次变得棘手,自己无法掌控。 这对于本身处劣势,只能驴打滚、装聋作哑的杨廷和而言,绝非什么善事。 朱厚熜本穿越客,对于蒋太后并无太多感情,不过是以其做为杠杆,撬开牢不可破的正德党而已。 不过其亦不会就此了事,而是另有谋划罢了,京城距离兴国,若是派遣车驾仪仗,且需照顾太后年纪,来回最少数月之久。 在此期间,朱厚熜有的是机会每天挑事,根本不急于一时。 如袁宗皋所言一般,尊尚年幼,来日方长! 执着于一朝一夕,绝非一个合格棋手,反而要耐得住性子,才是最后胜利,于是说道:“诸公若无异议,则内阁可立即遣人,与朕潜邸内侍,前往兴府,至于蒋太后所居住,当可入仁和宫暂住。 朕还需前往太后宫中晨定,其中细节之事,尔等自议所决便是,只需记住节俭,切勿所耗太过!” 蒋太后不过是一个工具人,朱厚熜没有必要太过客气,而且国家的确贫困,并无余财给其充当排场。 同时朱厚熜有意杀杀蒋太后威风。 从记忆来看,此人虽对原身非常好,不过却有些过于泼辣,必须给她上一课,免得日后仗着皇帝之母,然后坏他大事…… 杨廷和都已然同意,且皇帝亦已拍板,群臣如何刚有意见? 旋即口宣:“圣人圣明,臣等无异议!”待到朱厚熜离开龙椅之后,再拜:“恭送圣人……” 第29章 崇先贤废除抬撵 尊仁道内侍归心 朱厚熜在众人行礼当中,提着衣摆,手抚禁步,跨步离开华盖殿,前往后宫给张太后请安。 固然眼下朱厚熜已然连下几城,但不代表便不需要张太后助力。 解决二十四衙门难题,还需张太后帮一把才可,不然其初来乍到,宦官又素与他不熟,如何能够安枕入眠? 朱厚熜走出华盖殿没多久,突然驻足然后对身旁内侍黄锦吩咐:“前去将王太宰、梁先生请至文华殿,待我请安过后,有事咨询二人,再去将长史请入偏殿用膳等候,我有要事相商。” 黄锦默不作声,拱手行礼之后,低头离开身旁,往华盖殿大门方向而去,前去叫住梁储、王琼,以及传唤袁宗皋! 待朱厚熜再次启步,身旁太监拿着一个纳陛放在地上,给朱厚熜踏脚蹬辇,然后扶着朱厚熜走上御辇,当坐上其便感觉有所不对。 今日清晨来华盖殿,彼时其刚刚起床,尚处迷迷糊糊当中,倒是并没有主意问题所在。 而今经历甚久朝会,早已困意全无,此时才发现,自己所乘之辇乃人力扛之。 旋即当场微微蹙眉,然后长叹一句:“朕有闻宋儒王介甫云:‘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力代畜也!’朕躬德薄,安敢越先贤焉? 自此宫中除太后、皇嫂外,任何人不得以乘坐内侍所扛御辇,违令者死!” 本为朱厚熜抬辇宫人,当即匍匐于地,哭颂:“奴等于皇宫侍奉天家,自古以来便是皇室家奴,安敢谓之人也? 今闻皇爷圣训,诚惶诚恐,伏惟我朝天子圣明哲睿,古往今来,未有闻之也! 万岁爷仁慈爱人,奴等刑余之人,能够服侍陛下,实乃三生之幸也……” 内侍之举并无怪异。 自宦官诞生伊始,便是皇室家奴,任打任杀从来无人劝谏过。 说白了,死了也是因为该死! 盖其在普罗大众眼中,并不属于人,至于在士大夫眼中,更是垃圾中的垃圾,于皇室而言,更算不上人。 向使皇帝残杀宫女,尚且有人劝谏,但唯独寺人例外,无人劝谏。 宫女虽同属天家奴婢,但其乃是正常之人,非阉人一般,乃刑余不孝之辈。 诚然宫女亦算不上什么人,但至少其若是无辜惨死,或是被皇帝残害,必然有人劝谏。 然阉人,从来不会有。 今朱厚熜谓其曰“人”,众内侍何以不痛哭流涕? 皇帝乃口含天宪圣人,其金口玉言,则天下无人敢顾若惘闻。 哪怕心中对内侍素为不喜,亦不得辱其非人矣。 朱厚熜摇摇头,并未理会,而是在众人掌旗,执杖簇拥之下,前往后宫。 朱厚熜此举本是有意为之,根本无须与之多言。 固然朱厚熜的确对于人力代畜略有微词,可是哪怕天朝盛世,亦将人当做畜生使唤,古代又有何不可? 他只不过是,为了想阉宦示好,又博得一个至仁、至善美名罢了。 若无利可图,朱厚熜未必如此突然……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当黄锦走至华盖殿前门,急忙追上王琼、梁储,将二人唤停之后,说道:“圣人召唤太宰、梁相前往文华殿等待!” 王琼、梁储不知今上何意,两人对视一眼之后,拱手接旨:“有劳中贵人,臣琼、臣储谨遵圣命!” 二人固然不知朱厚熜何意,但既然传唤,则必定不会闲着无事,且皇帝传唤,何人能拒之焉? 且王琼也并未想过要拒绝,其正欲与天子搭线,然后好继续当天官,如何能够放过如此机会? 皇帝有事吩咐,正好他亦有言与天子道。 即使朱厚熜今日不曾召唤,待回到公廨衙署换好常服,其亦要进宫谒见皇帝,与之分说时事。 黄锦字尚綗,号龙山,河南洛阳人。正德初年入宫,先入到内书堂读书,正德三年被选派到兴府,为当时还是兴王世子的朱厚熜做伴读。 此次朱厚熜北上,扈从之人其便在内,今皇帝登基,其自是水涨船高,以皇帝潜邸伴读身份,一直侍奉左右,连安眠入睡,皆有其一手把持。 不过终归资历尚浅,还无法入主二十四监,只能陪着朱厚熜身旁尽心服侍。 而梁储、王琼,乃正德年间就早已名满天下,如今又是国之重臣,对其如此客气,倒是让黄锦有些受用不起,旋即拱手屈身:“不敢言劳,我等家奴,能够为皇爷效力,乃是天大福分。 倒是二位先生,主上现今年龄尚幼,不宜操劳过度。劳烦先生、太宰扶持一二,也劝劝皇爷,莫要太过劳顿。若是因劳累,御体违和,我有何颜面面对兴献王殿下,以及太后?” 朱厚熜勤政一事,在宫中早已传遍,甚至不知如何“无缘无故”传至宫外,搞得如今人尽皆知,作为重臣的梁储、王琼,又岂能没有听过? 皇帝勤政,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可若是如太祖高皇帝一般,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左右,这也足以让群臣惶恐。 当知太祖自幼受尽艰难,且又戎马一生,故而身强体壮,乃至精力充沛也实属正常之事,更兼之太祖登基为帝之时,已然是壮年之时。 今天子不过十余岁,到八月初十尚满十四岁,如今正在长身体之时,如此劳累,恐非社稷之福也! 万事皆需有度。 勤政自古是衡量君主是否贤德标准之一,若是不勤政皇帝,无须猜,其必然乃昏君耳,若是勤政,则未必就是明君,此事不可一概而论。 固然明代如今有内阁大学士,司礼监合力,皇帝看似处不处理公务皆可。 然此乃谬论也。 司礼监乃家奴、内阁大学士乃家臣,虽同属心腹,然并不一定能够替天子解决任何事情。 内阁大学士只负责看了题奏之后,在一张纸条上写着看法,以及决策意见、办法等,此谓之“票拟” 呈递司礼监过目,司礼监斟酌意见之后,便题奏上,以红笔写上决定是否同意票拟,此云“批红” 这都是在皇帝,不处理政务之时,所用到的应急法门,避免朝政拖沓。 但并不是所有事,司礼监与内阁皆可合力处理,一国之事,万兆生民,两直隶、十三布政使司,事物多如繁星。 且尚有司礼监、内阁忌讳之事,比如征伐、处理王室、勋贵、犒军、封赏等等事情,绝非两个衙门可以私处。 此类事物必须经过天子之手,由天子答复之后,再行下发六科勘合,是否驳回。 若无意见,可发通政司抄发,抄报所存档等等一系列环环相扣的程序之后,再发送六部,以邸报或者公文方式,下发百官有司,及各地布政使司、府(州)、县等地,如此一道指令才算完成。 如果皇帝不处理政务,将其留中不发,那此事永远无法得到处理,只能永远搁置下去。 而前朝正德皇帝,尤其喜欢留中不发,且奏本数量近多达八百余本,正德执政期间,平均每年五十余本,平均每月就有四本公文被留中不发。 第30章 两狐狸互相试探 父子俩言浅意深 於此等事情《明世宗肃皇帝实录·卷之8》有载:「正德十六年、十一月、戊辰以纂修《武宗毅皇帝实录》,发正德间留中不报疏八百六十余本付史局。」 须知,此类奏疏多为指责武宗四处巡游、任用宦官误国奏本,故而正德将其扣下来不报。 因此称明朝无须天子勤政,国家照样可以运转之言,纯属出口蒙古语,进口女真言——满嘴胡话罢了。 明朝内阁,不是带英内阁,更不是东瀛内阁,二者不可同一日而语。 若是明朝皇帝废政务,则必定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正德年间,便是活生生例子。 只是勤政的度,需要把控好,万一新君累死,则天下再起动荡。 即使未曾累死,若是有个好歹,也是一阵巨大风波,此事不可不慎。 于是王琼、梁储二人微微颔首:“中贵人忠君之心,仆等悉知,待面见天子之后,我等必会有谏。 国家勤政,实乃社稷之福也!然圣聪尚幼,万事过犹不及,足下所虑,实乃我等之思!” 本来二人倒是并未有此想法,然经黄锦一说,心中也有一丝担忧之色。 黄锦之言,诚乃良言耳。 皇帝真的若是劳累过度,对于朝中而言,绝非鸡毛蒜皮之事。 “既然如此,在下不便打搅二位先生,告辞!”黄锦得到二人保证之后,也不在与其过多赘言。 须知内廷寺人,乃是严禁与前朝官员有多来往,特别是内阁、九卿,不然恐遭皇帝忌讳。 如果仅仅只是眼下这般叙谈,倒还好说,若是继续下去,则必然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根本难以自证。 不过明代更加诡异的乃是,明明内书堂皆有翰林院所教授,如此意味着宦官,多为翰林徒弟。 而这些翰林,又是进入内阁便捷道路,以至于还诞生“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这种说法。 很明显这教授内书堂,分明是在让翰林织纳党羽嫌疑,为日后双方佐政提供便利,也为内阁得知宫内消息,提供渠道。 但明代又是严禁内廷,与外朝勾结之事,是在令人琢磨不透。 还有翰林院充乡试同考官、会试同考官,礼部尚书充会试考官,内阁大学士充会试考官、殿试读卷官,翰林院迁国子监司业、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教授庶吉士等等,此皆为为日后内阁大学士,或内阁大学士织纳党羽,巩固实力之嫌。 然而在明代,却大行其道,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转而想之,或许是因为翰林院所走之路,太过平缓,如果骤然入阁秉政,但内阁并无执政权,因此无法插手明朝衙门公事,恐人阳奉阴违,不肯听从内阁之意所故意设之。 总之明朝官制,极其怪异。 比如堂堂吏部尚书,其主要是承上启下,将部内四司所议之事,呈递内阁或是皇帝面前,至于部内之事,却多与四司权利重合。 也就是尚书能做之事,只需要四司合力,便可完成,但是不涉及呈递奏本等重要事情。 还有六科给事中,如果此辈合同一词持反对意见,则明朝六部政务全部瘫痪,无法运行,但人家不过七品微末小官而已。 而且人家还有一个更犀利的手段,乃是封驳诏书。 只要六科觉得不可诏书,直接认定为乱命,从名义上而言,此诏无效。 只不过明朝还有更大的,乃是天子,故而六科封驳之事,即使发生了,但真正被封驳不能发行的诏书,屈指可数。 所以最后六科主业,基本上无人做,而是将副业发挥的淋漓尽致,与都察院御史,在明代留下了偌大名头。 然此类皆非梁储、王琼二人所思,此二人所思者,乃是皇帝寻二人所为何事! 俗话说得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若不好好想想,万一皇帝命其奏对,何以答复? 难不成对皇帝说:“臣尚未准备好,不知如何回复”? 这显然是不可能之事。 当然也并非说,不事先想好说词,二人便无法君前奏对,而是说,如果能够想好对策,就更好应对皇帝提问。 由是王琼与梁储相对而立,拱手求教:“厚斋公以为圣人寻我所为何事?” 至于为何面对,而非二人同行而问,盖明代公服帽翅过长,虽不足以与宋朝幞头帽翅相比,但也颇长,且两头弯弯翘起,若是并行必然打到同行之人。 梁储盯着远去的黄锦,随后讪讪一笑:“圣人胸中自有沟壑,乃不世圣主,岂是我等臣子可以妄加揣测?” 王琼听后心中大骂:“老狐狸!” 梁储实在过于圆滑,甚至泥鳅与之相比,难及其万分之一。 王琼又非傻子,梁储心中之思,他虽然不可看透,但亦能猜出一二。 明明心中已有答案,却不肯明言,反而扯虎皮做大旗,说什么“不世圣主,臣子不敢妄加揣测!” 那早年背刺私自起草“镇国公、威武大将军、寿”南下诏书,不是揣测的圣意? 向正德皇帝诏杨廷和夺情是何人揣测圣意? 在内阁做孙子,事事向杨廷和请教,是何人揣测圣意? 此前附和群臣之言,未曾揣测圣意? 彼时揣测圣意不亦乐乎,今谓之不“不敢”! 如此何不谓之“老狐狸”? 且还是老奸巨猾之辈,蛇鼠两端之人。 但此话不能宣之于口,不然有伤和气,遂笑言道:“厚斋何必欺琼无知?以公之明睿,焉能不知圣人何意?休要对仆说这般冠冕堂皇之言,须知我亦久经宦海,此言安能诓我?” 王琼虽然不能骂,但不能代表其不言,更不能代表他是一个好好先生,不去计较。 因此王琼一顿阴阳怪气嘲讽,就差骂梁储老奸巨猾。 然而梁储终归是梁储,其为人一直来是能不冒头,就不冒头,从来都是如此。 只有等着别人发话,他再发话。 哪有别人等他发话之理? 哪怕王琼如今拿话挤兑,他也并未放在心中,甚至可以做到唾面自干,遂为面色难道:“仆实在不知,晋溪要我如何说?若是王吏部有何看法,不妨与吾商讨一番……” 梁储不但没有理会,反而还问一下王琼是不是有什么看法,好跟他透露一番。 梁储老狐狸,难道他王琼就是傻白甜? 果真如此,王琼在大明官场,也活不到今日。 他非但不是傻白甜,反而同属洞庭湖里面的老麻雀,鬼精鬼精的。 不过他的确参透了,朱厚熜此次传唤所为何事,也知晓梁储一定也猜到了,但其同样缄口不言。 反而一脸愤怒道:“我如何知晓……”随后拂袖而去,走奉天门而转左顺门而经内阁廊道,再转道文华殿。 梁储微微摇头,稳步尾随其后…… …… “王天官乃江彬逆党,不可不除之!”扶着杨廷和的杨慎,在其父耳旁,轻声说道。 “且自管好自己,今日未有处罚,实乃圣人仁慈耳!汝在翰林院,当专心经史学业,安敢插手国政邪?” 令杨慎意想不到的是。 杨廷和听后,居然突然勃然大怒,指着鼻子一顿呵斥。 “大人所言甚是,在下定当谨言慎行!” 杨慎见其父突然大怒,没有半点争辩之意,连忙俯首认错。 见到儿子认错,杨廷和火气也出完了,点点头轻道:“不过你所言也对,此人想尽办法谄媚圣人,实乃前朝巨奸,不可不除。不过众所周知,此人今日于我有恩……”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根本不需要说完,杨慎就已经领略其中之意,随后点点头…… 第31章 三英荟萃议阁老 师生共言劝贤才 二人心思沉沉,一路上也未曾再继续说话,而是由杨慎将杨廷和送入文渊阁之后,然后转道出宫,回到自己的衙署翰林院。 翰林院别名“词林”,《殿阁词林记》有录:「洪武初,建翰林院于皇城内,扁之曰“词林”。」 又谓“玉堂”《翰林志》曰:「时以居翰林皆谓“凌玉清”、“溯紫霄”,岂止于登瀛洲哉!亦曰“玉署”、“玉堂”。」《笔记》亦有录:「翰林官世谓之“玉堂仙”。」故而进士,又被戏称为“仙人” 三鼎甲的进士及第,被时人称之为“天上神仙”,庶吉士的则被称为“半路修仙”,至于非庶吉士,不可入翰林者,那皆为修仙废材,不至一方大员,于官场之上则基本无人重视。 话说严嵩站在奉天门旁,看着杨慎扶着杨廷和走后,嘴角闪过一丝莫名笑意。 想当年,他也是当世名人,甫及中第便被时内阁大学士李东阳所看中,而且当年会试考官还是杨廷和与张元祯,本前途无可限量,奈何他却因病离开官场,回家读书十年。 十年之后,物是人非,同是江西籍会试老师死了,如今只剩这个内阁元辅老师尚存。 可老师弟子太多,已然照应不过来,能够让他继续做翰林官,已经是最大帮助,且更别谈他比别人慢十年,官场路子还有的熬。 但是新皇帝登基,让他看到希望。 当然作为弟子,严嵩肯定是不会去攻击老师,那样会毁了他的清名,对他而言此事百害而无一利,不可为之。 他虽不可,但并非别人不可! 大明官场别的不多,就人多。 至于江西人,则是更多。 所谓“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在此刻可不是虚言,若非南北榜限制,整个翰林院,应该百分之九十乃江西人。 这样就让他有可操作之地了。 至于他能捞到什么好处,这就是需要视其手段见高低而定。 如何在皇帝面前亮相,那可是一件考验技术之事,也是明代清流官,一直致力之事。 未几,一个身穿七品绿袍朝服之人,正大大方方漫步走来,严嵩急忙上前见礼:“公谨此欲何往?” 此人乃是兵科给事中夏言,也是今日弹劾杨廷和首倡之人。 夏言字公谨,江西贵溪人,号桂州,正德十二年进士,与严嵩乃同乡,年纪刚刚三十九岁。 为人豪迈,不甘人后,如其名一般,好直言,但又折节下士,胸有大志,腹有良谋,实乃王佐之才。 其身高六尺,大脸方额,眉扫鬓边,硕大的双眸炯炯有神,面有丰茂美须髯,说话音吐弘畅,字正腔圆,从不带乡音。 “哦?老师在此等我不成?” 夏言自是一愣,严嵩乃是正德十二年同考官,故而也是夏言老师之一,但二人往日并未有太多来往。 今日严嵩居然将其叫停,岂非奇哉怪也? “我刚目送恩师前往内阁,在此思虑一些事情……”严嵩虽然话中前后颠倒,奇奇怪怪。 但聪慧如夏言者,岂能不知其意,遂黑脸沉声:“什么恩师,不过国之巨贼耳,我正欲回去起草奏本,弹劾此贼!新都不死,则朝廷难安!” 夏言越说越激动,且声音越来越大,根本不在乎其他人会不会听见,会不会跟杨廷和打小报告。 作为六科给事中,夏言只要立身没有太大问题,的确有能力不给杨廷和面子。 便是吏部尚书、吏部清吏司他也有胆不给任何面子,更不要提及区区一个内阁大学士。 “咳咳……”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两人回头一看,只见来者一袭五品冠带,宽额圆目,高隆准鼻,面有茂密虬髯须,身高六尺六寸有余,年纪三十七岁上下,整个人显得颇为豪爽,乃典型齐鲁大汉之相。 二人拱手相迎:“大宾兄(大宾)!” 此人正是礼部精膳司署员外郎事高尚贤,字大宾,号凤溪,新郑人。 与夏言同为正德十二年进士,殿试二甲前二十名,且与夏言尚有微薄交情,故而才会在路过之时提醒夏言。 此人为人朴实,人品敦厚,且肚量,恢廓大度,处事勤恳,不急不躁,好读书,精通典史,治家严谨,故而深受朝野好评,官运亨通。 “公谨此言振聋发聩,拳拳以报圣人之心可见,尚贤故而失礼,还望见谅。”高尚贤先是拱手致歉,随后又道:“不知公谨与老师在此商议何事,如何突然咆骂元辅,岂不知此禁内重地,安敢如此喧哗?” “是言过激矣!” 夏言脸上大变四处搜望一眼之后,面色尽带惶恐之色,接着便说:“方才老师提及新都,在下想起今日朝堂,一时不能自抑,故而失仪,若非大宾兄提醒,言恐招祸上身矣!” 宫中是天子地盘,任何人到此皆要遵守规矩,凡敢大呼小叫,惊扰宫中贵人,或是天子者,其必为人而诛之。 今日若非高尚贤来的及时,又立马打断,而非前去告密,夏言现今早已成祸。 “公谨无须如此,今圣人有万世不出之才,以区区少年之身,与新都来回周旋,且连下数城,你我何必着急?” 高尚贤想起今日朝堂议事,今上表现极为圣明,以小小的事情,连下环扣,最后一举大获全胜,因此高尚贤并不着急于弹劾杨廷和,而是观看事态发展。 这也与他的官职有关系。 其虽官居从五品,比夏言、严嵩二人皆要官高,仅只论朝堂发话分量,则根本无法比拟。 翰林院乃清流,故而所言必被天子重视,而兵科给事中,更是权利熏天,区区礼部精膳司署员外郎事,与之完全不可同一日而语。 随后他又接着道:“既然圣人不许再弹劾新都,公谨还是莫要冲动,等到事态明了再说。 依我看来,圣人后必有所图,是故无须担忧太多,圣上远比你我聪慧。” 严嵩听后同样点头:“凤溪所言甚是,圣人已然不许弹劾阁老,桂州切勿乱来!” 夏言有些心有不甘,咬牙愤愤:“新都不死,我心难安,此獠居然欲图宫内乘舆、赞拜不名,若不严处,如何以正纲纪?” “难道以公谨之聪慧,会看不出来,此事为何?”严嵩、高尚贤二人轻言异口同声反问,说完二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漏出笑意。 “额……” 夏言突然间就变得有些尴尬,这种事他又非愣头青,岂会不知道这是皇帝所设圈套,为的是最后面一件事,能够让大家不在纠结而已。 甫闻之事,各个义愤填膺,因为那时大家未曾仔细去想,也未曾有在意,御座之上十几岁稚子亦能算计他人。 待后面一环一环解开,众人才发现已然中了天子之计,但已骑虎难下,只能装作不知。 想了一会,夏言重重点头:“就依二位之言,且看圣人有何难处,届时我辈当能为君父效力……” “善……” 第32章 惊雷霹雳君心忧 端坐龙车苦用功 时近日中,朱厚熜谒见张太后,也未加寒暄,而是以国事繁重为由,便跨步离开宫殿。 因朱厚熜不意做抬辇,故而太监韦霦急忙找来车驾,预备皇帝乘坐。 此时!天际龙啸隐隐传来,孽龙于苍穹云涌翻腾,霎时间,天如坠日,日月无光,好似被一模黑帘遮住双眸,使的眼前顷刻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久之!一道耀眼的闪电,刺破朱明昼景,将混沌的乾坤,劈出一丝亮光,使得宛如日月无华,乾坤颠倒的大明,变得希望丛生…… 巍峨宫殿,在紫色光芒之中耀眼非常,金色琉璃瓦被照得忽明忽暗,雨点如箭矢般直坠而下,落在层层叠叠的瓦片之上,顺势流下,淌落到檐宇重叠之下的台阶,滴滴作响。 初夏闷雷炸响,犹如落在头顶,震耳欲聋,骤然而来的巨响,总能在不经意间让人心惊胆战。 绵雨还在不不停坠落,宫中水道已然拥堵成灾,汇集一起,顺着低洼之处,悄然流去…… 夏雨未有停歇,反而愈发见大,汉白玉须弥座上,殿前丹陛上的螭首,顿时展现千龙吐水的一幕。 这一幕哪怕让见过很多次的朱厚熜,依然感觉震撼不已,古代工匠,果有巧夺天工之能…… 不过此时,他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金顶,与檐顶一排排井然有序的脊兽上。 眼见着宫殿接受着电打雷劈,不禁有些担心。 去过很多次故宫的朱厚熜,对于明清两朝宫殿,三天两头被毁之事,可算是多有耳闻。 如果如历史一般,三天两头面对宫殿被毁,而束手无策,只能事后修葺,别说明朝财政现在匮乏,便是充裕也难以支撑如此消耗。 朱厚熜昨夜偶然瞟见一张资料,乃是记录正德九年修建乾清、坤宁二宫当时所用,当时有军校力士十万人,其中匠人如木工、泥瓦匠、彩绘匠等,所需物料如竹木、油漆、石料、砖瓦、泥土等皆未有计算。 仅两个宫殿,便用去十万将校,简直令人难以承受。 如果十万将校,开山辟道、修桥铺路都能建出一条康庄大道,如果前去屯田开荒则每年多活数万百姓不等,如若戌卫边疆则夷狄之地可归华夏,居然用在建造宫殿,这种毫无用途上面,如何不是浪费? 当然这也是古之传统,天子富拥四海,非壮丽无以重威。 且若是让皇帝,没有地方安生落脚,岂非国家笑谈? 但朱厚熜还是觉得这些东西可以避免,遂将此时放在心中,待见过梁储、王琼之后,再发中旨告知内阁,让工部准备修建避雷针便是。 雨依然在下,雷也未曾停止,端坐乘舆的朱厚熜,手里拿着一本《大明会典》进行粗读。 《大明会典》始纂于弘治十年三月,敕命大学士徐溥、刘健等以《诸司执掌》、《皇明祖训》、《大明集礼》、《孝慈录》、《大明律》等书和百司之籍册编进行纂修,弘治十五年修成,但未及刊发,朱佑樘便已驾崩。 正德年间遂命大学士李东阳等重校,正德六年由司礼监刻印颁行。 期间李东阳还因此书,曾被刘瑾刁难过,扣下二级俸禄,直到《孝宗敬皇帝实录》修撰完毕,这才补发。 现在的文渊阁内办公的大学士,基本上都参加了修撰《大明会典》的工作。 其实只要是弘治年间十五年之前,且出身翰林之人,绝大多数都曾参加过撰写《大明会典》一书,且在书成之后,还被大势提拔。 如詹事府掌府事、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刘春,还有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石珤,以及王鏊等人,便是翰林院或者左春坊时,与杨廷和、李东阳、刘健、邱濬、徐溥、梁储、毛纪等人一同修撰。 朱厚熜若是想要治理好国家,则必然需要了解一个国家制度,而《大明会典》则是一部很好的入门书籍。 连国家制度都不知,又是与一群虫豸一同,那样又如何能够治理好大明? 当然《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大诰武臣》、《大明集礼》、《大明律》、《历代名臣奏议》,以及历代正史,以及儒家经典等等他都需要看,毕竟连清朝满人皇帝都能专心致志学习,他又为何不可? 难道汉人苗裔,还比不过一个满人好学? 只不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想要一下变成胖子是不行的。 只可惜他没有网文标配金手指——过目不过。 其实严格说起来,也算不得什么金手指。 比如严嵩、杨廷和、杨慎等人,哪个不是少年神童,哪个没有过目不忘之能? 还有因正德十四年,正德执意南巡,劝谏不成罢黜的舒芬、谢迁的儿子谢丕等等,十之八九皆有过目不忘之能,即使没有也相去不远。 过目不忘之能,贬低一点,都可以说是烂大街之物,实在没什么好稀奇的。 但朱厚熜现在唯一的金手指,只有懂得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其他对于明朝有关事物,实在知之甚少。 且这些杂七杂八之物,对于治国或者权谋斗争而言,没有半点作用,甚至有时候还是累赘。 盖因此并非明代知识。 这也是朱厚熜巧了,明朝他所熟悉的全都是网文、编乎、某、某音、小破站,以及公众号、营销号所得到的吃饭视频知识。 也就意味着,其实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网络对于嘉靖朝之事很少人提及,除了一个名声在外的“大礼议”,以及“壬寅宫变”和“海瑞谏帝”、“大小阁老”等等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可靠的信息。 而且大礼议,很多人都只是浅尝即止,并没有人细细分析。 即使有人分析,他也没有细心查看过,甚至连主要成员,朱厚熜也已不知其人。 唯一一个制作嘉靖时期事情的视频,小破馆阿婆主小玄学的《嘉隆万郑治斗争》还没讲完,就如同被盗号了一般,再也不更新了。 而他却恰恰还只是刚刚找到视频,看了第一集还没看完,就已经到了这个世界。 兜兜转转,还是走入死胡同。 接下来的日子,还是只能靠他自己走过。 至于袁宗皋,固然忠心耿耿,但如今依然成分不纯,也就证明他,如今无人之际,只能既用还防,不能给予权利,但是可以给一个适合的位置。 这也是,他昨夜一遍看留中奏本,以及参考批复所思考的结果。 同时,还需要解决一下,司礼监问题。 司礼监这个玩意,好是好! 好就好在,可以名正言顺,帮着皇帝偷懒。 但是新的问题,永远不会减少,双利剑之事,从来不会断绝。 更要命的是,袁宗皋已然跟他提过,司礼监必须要把控住,不然谈所谓的亲政,也就成了一句屁话。 一旦司礼监与外朝勾连,那每日奏本都不需要送给他过目,甚至连朝廷发生什么事,也不清楚。 第33章 圣明聪睿责太监 折节向学问朝臣 当然还有一个锦衣卫,同样需要把控在手。 昔日厂、卫皆为皇帝耳目,为皇帝侦查天下秘事,亦会为皇帝爪牙,做尽天下隐蔽之事。 皇帝亦可凭借厂卫,达到天子避百司,直通行政之功。 不过因为东厂太监,皆正德亲信,且胡作非为,惹人讨厌,朱厚熜故而与朝臣同心,将其废黜不用。 但皇帝不可无耳目。 诚然有都察院、给事中为耳目,然亦需锦衣卫这般做腌臜之事者。 不过锦衣卫暂时还不可用。 一则朱厚熜还无人选掌控锦衣卫。 二则万事不可操之过急,亦不可东一锤子,西一榔头,更不可不分轻重缓急。 锦衣卫暂时因江彬之事,被杨廷和所打压,无法掀起风浪,只能乖乖做一个仪鸾司,为朱厚熜值夜,掌仪銮。 而杨廷和也因为朱厚熜之事,变得焦头烂额。 故而此时无人去顾及,这个在洪武、永乐年间名声大噪的衙署。 想到此处,又不得不让朱厚熜想起一股势力,如果有这些人投靠,必然可以站稳脚跟,一展皇权之势。 固然这股势力里面,全部都是废材,而且还是废到令人窒息那种,然其势力而言,足以令朝臣不敢妄动。 当然一切朱厚熜会谨记“徐徐图之”四字。 “皇爷,文华殿到了!” 坐在车内书也没看成的朱厚熜,此时听到韦霦之声从乘舆之外传来。 朱厚熜掸掸衣衫,随后走出乘舆,径直往文华殿走去。 文华殿居皇城之东,北面则为御药坊,南面则是文渊阁、诰敕房、制敕房,东面与东华门靠近,西面与左顺门靠近。 当初杨廷和等人,所上《受笺仪注》便是让朱厚熜在此登基。 因为此殿乃太子宫殿,是往日太子平常与詹事府官员视事、学习宫殿,因此朱厚熜未肯听从罢了。 不过因朱厚照无子,倒是成了变得有些荒废,毕竟正德素来好玩,又已新建豹房,自登基之后,御驾文华殿也不过仅仅五次而已。 文华殿主殿为工字形平面,前殿即文华殿,殿为南向,面阔有五间,进深足有三间,绿色琉璃瓦歇山顶,瓦上亦有吻龙脊兽相立,此刻倾挂透明水线,显得郁郁葱葱…… 盖因太子初皇城之东,故被称为“东宫”,引五行学说,东乃亢青龙,属木,故以青色为瓦顶,因此东宫又名“?宫”。 内侍手执罗伞华盖,簇拥着朱厚熜,为皇帝遮风挡雨,使其不被雨水淋湿,从而御体抱恙。 朱厚熜甫进文华殿,只见梁储、王琼二人目不斜视,立于一旁久待,当即大怒:“何人敢如此怠慢国之重臣?” 宫中内侍一脸茫然,不知这新君何故如此喜怒无常,旋即全体匍匐在地不敢做声。 王琼、梁储听到声音,立即转身下拜见礼:“臣储(臣琼)拜见圣人!” “太宰、阁老速速请起!”朱厚熜一把拖住二人亲切说道,扶起二人转而脸色再次变得甚为阴沉,对着韦彬说道:“韦太监,尔等是如何管理宫中内人? 国之重臣在此,居然敢不设坐,让公卿在此久立,可是国朝善待士大夫之礼邪? 你且暂时闭门思过,宫中之事交由他人,待想好之后,再来向朕禀报。” “臣韦霦领旨!” 遭受无妄之灾的韦霦,只得老实领旨。 宫中内侍本为皇帝家奴,今日故意迁罪他也只能,伏地领旨。 难不成他还敢造反不成? 当初其前往安陆,为了巴结朱厚熜,故而先至,却被朱厚熜问:“国家大事,岂寺人而决?”已然与朱厚熜有所不愉。 今日之事,已是意料之中。 不过皇帝仅仅让其闭门思过,尚未有处罚,已然天幸,何敢再期颐其他? 毕竟今主非正德天子。 一朝皇帝一朝臣,非借故严惩,乃是皇帝仁慈,安敢再有妄念。 同时,他亦觉察皇帝潜藏之意,故而老老实实领旨。 韦霦领旨之后,朱厚熜环顾四周再道:“日后内阁大学士、翰林院先生、九卿堂官、佐贰、各地三司、以及勋贵、或年高六十之龄,或年老体衰者。 凡谒见天子,而天子未至,当赐座等待,以全皇家厚待重臣,崇尚尊老尚贤之意,尔等可知?” “臣等谨遵圣训!”连韦霦都被皇帝处理,其余人又哪里敢与皇帝较劲,遂谨言唯诺。 “臣等供奉圣主,实乃天幸耳!”王琼、梁储二人老泪纵横,伏地哭泣。 何叫二人不是如此? 往日谒见皇帝,莫说在皇帝不在场时赐座,便是皇帝在时,也未必能够获得赐座,反而凡奏事还需跪白。 皇帝今日居然定下条例,凡日后皆有赐座,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何叫二人不感激涕零? “先生、太宰速速起身,孤尝读历代史书,有闻古之帝王重大臣,坐而论道,值前宋乃立而奏事,胜国与本朝跪而听宣,实非重视公卿之举也! 朕欲兴除弊政,伏望二公不吝赐教,教授小子,如何修齐治平之要也!” “臣等资质愚鲁,何敢有教陛下焉?圣人神明天授,有赤子之心,实乃社稷洪福,臣等惟有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不敢有谓教圣明天子耳!”二人诚惶诚恐,谦虚奏言。 “吾尝闻:‘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二公皆皇兄袒左肱骨,何有此言?不曾不欲助国朝兴盛焉?” “臣万不敢担此重言,实乃臣等资质驽钝,恐有负圣命!”二人哪敢承担如此罪名? 若果如朱厚熜之言,二人岂非无君无父之辈? “你每休要过谦,皇兄虽荒唐任性,然非昏聩之辈,既付尔等心腹重任,公必有所长!” 朱厚熜一改先前朝堂咄咄逼人之势,反而变得如同折节向学的书生一般,拉着二人坐在位上细谈。 “圣人如此,我辈和何憾焉?伏问陛下,有何咨臣?我每毕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朱厚熜现今与朝廷表现大相径庭,非是有所求,又何至于如此礼貌,与二人如此废话? 二人更非初入官场愣头青,朱厚熜这点小伎俩在二人眼里,都已经是他人用过不用手段,如何看不出,这是有所事情吩咐? 如果朱厚熜如此对待新科进士,恐怕年轻气盛,又从未经历太多阴暗的士人,甘愿为皇帝抛头颅洒热血。 可是朱厚熜面对的,是两个老狐狸,故而并为其作用,反倒是浪费一番心思。 且二人在来之前,已然将朱厚熜之心摸得七七八八,皇帝想要干什么,其实他们心里,也大概有些猜测。 不过既然皇帝要表演圣明君主,顺带惩戒内廷,以保证自己绝对安全,二人又何乐而不为之? 配合皇帝演戏,同样也是官僚必须具备技能。 如若不会,何谈混迹官场? 哪怕再圣明之人,亦不会喜欢有人与己抬杠,哪怕明知对方乃逆耳忠言,但依然不会有人喜欢。 第34章 厚待重臣赏同宴 手不释卷圣德显 反之,阿谀奉承之言,古来久经不衰。 如果他人不喜,非不喜谄媚之言,实乃技术尚未到家,话里话外太过献媚、肉麻,让人听了觉得恶心而已。 真善此道之人,可以引经据典,以古喻今,说得他人心花怒放,且手段之高,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也。 “而今已至饭时,吾腹中空空,还是用完膳食再谈!”朱厚熜不疾不徐,笑着对二人说了一句,然后又对旁边内侍吩咐:“上膳!” “臣等安敢与陛下同膳?” “昔日圣祖善待重臣,常有与诸臣共膳,惟与宋文宪公景廉相处最愉,小子才德虽不及孝陵,然拾人牙慧,安能不会邪?” 朱厚熜面对二人之言,并未有太多感触,而是笑脸盈盈,还以宋濂旧事为例子。 明初之时,宋濂因教导朱标有功,故而深受明太祖所信赖,每每朱元璋燕居之时,宋濂来拜见皆奉茶赐座,而且还要赏宴招待,反复向宋濂咨询事务,且常常长夜促膝而谈。 朱厚熜以此为例,向二人表示,此乃国朝有所典例,无须如此惶恐。 二人笑颜拱手:“圣人已近太祖矣!” “太祖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十五载而成帝业,崛起布衣,奄奠海宇,西汉以后所未有也。 惩元政弛隳,治尚严峻,而能礼致耆儒,考礼定乐,昭揭经义,尊崇正学,加恩胜国,澄清吏治,修人纪,崇凤都,正后宫名义,内治肃清,禁宦竖不得干政,五府六部官职相维,置卫屯田,兵食俱足。 武定祸乱,文致太平,太祖实身兼之…… 朕安敢望此?向有可得太祖九牛一毛,当令国朝中兴可期也!” “圣人所言甚是,然陛下亦有天纵之资,翌日必能攘除弊政,使国祚中兴,无须妄自菲薄!”二人微微颔首,符和朱厚熜之言。 盖朱厚熜所言无误,向如其所言,朱元璋之德、之英明凡明朝,无一人可及也! 朱厚熜如今虽然表现皆为圣主之表,但依然距离朱元璋甚远。 甚至于,哪怕朱厚熜日后中兴国朝,恐怕亦难与朱元璋相提并论。 盖朱元璋者,以布衣而取天下,有开国之功,且有开国之难,是故朱厚熜难以企及。 哪怕朱厚熜开疆拓土万里,亦然如此。 因朱厚熜所遇困难不及朱元璋,且身为朱元璋之苗裔,朱厚熜越圣明,功绩越大,则证明太祖更加圣明,能够有如此血脉,非太祖血脉之功,而不可得也。 此时内侍已将膳宴,放置餐桌,等待三人用膳。 因朱厚熜言节约之故,今日比起往日饭菜并不丰盛,仅四菜一汤。 即东坡肉、椒醋鹅、蒸鱼、椒末羊肉、猪耳脆以及猪肉汆汤而已,相比往日则是身为节约。 不过既然是用膳,自然不可能没有酒,内侍将一壶美酒送上,然后一一尝过无毒,再让三人安心用膳,其余人退出一旁侍候。 朱厚熜见菜肴已然上毕,轻轻点头,对着内侍说道:“将乘舆里面《大明会典》取来,再将椒沫羊肉与一壶御酒,送至元辅先生处,务必让其吃完。” 然后再对王琼、梁储说:“国家困弊,吾不敢多有浪费,今三人食五菜一汤,似有浪费,还望二公勿要介怀!” 二人不解其意,但皇帝既然如此说,将菜送给杨廷和,他们又何敢拒绝?于是连道不敢,等待天子下箸。 “吾年少,唯恐饮酒误事,当不得与二公同饮,先生、太宰自便!” 朱厚熜一边拿着《大明会典》看,一边往嘴里扒饭,见到二人斯斯文文,遂与之说道。 王琼听后,心中甚是意动,立即搭话:“昔日,帝女令仪狄作美酒,进献与夏禹。禹王饮后有感美酒甘甜可口,故令天下禁酒,又云:‘后世必有以酒而亡其国者。’……后世未引戒,始有成汤伐夏,帝辛蒲社……今圣人亦知克制,夫复何求也?” 王琼所讲,乃说大禹禁酒之事,大禹在位之时,帝女让仪狄做美酒献给大禹,大禹饮后便下令禁酒,更言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果不其然,其苗裔夏桀因好酒而亡,商纣亦然。 今日朱厚熜自律也不饮酒,如此则让王琼感觉日后可期,可见大明即将如日中天矣。 “王吏部所言极是,圣人以身作则,用膳亦不忘图进,实则令我辈汗颜!” 王琼发话,作为内阁大学士的梁储,不可能一言不发。 “吾有闻:‘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是故圣人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值有圣人金科玉律,朕实不敢有任何懈怠!” “陛下已知道矣!”两人瞬间又是感动不已,一声感叹,脱口而出。 若非今日天子年龄尚幼,所经历之事甚少,唯恐日后将有反复,如此圣明君主,岂非士人之愿? 今上出则圣人教训,入则祖宗成法,实乃万众期待之君,只可惜不是由百官所教导成长。 不然也双方也觉不会,如此相争。 如若朱厚熜是朱厚照所立皇太弟,然后在文华殿受百官教导,如今登基称帝,则必然无如此多波折。 可惜并不是。 如此也就意味着,群臣根本不了解皇帝,即使了解,也只不过是表面而已。 同样皇帝也不了解群臣。 故而双方介怀甚深,以至于互相还有所防备、猜忌。 皇帝为保自己,百官亦保自己,如何能够不发生冲突? 如果皇帝懂得节制上好,如若不懂,随着性子胡来,则必然朝政被误。 群臣也会因为皇帝,而陷入党争之中。 当然并非说皇帝不与百官争,就不会发生党争,而是因为皇帝插手相争,则会更加激化党争,使党争更加矛盾。 明代党争由来已久,自开国淮西党便与其余人相争,而明宪宗之时,李贤各种打压其他党羽,乃至明孝宗,以及正德年间都在党争,六部与内阁相争、内阁与内阁相争、地方官与京官相争。 只不过大家都稍有克制,使得明面上看并没什么,实际上暗地风云吊诡,令人蹭目结舌,直呼“精彩”。 因为这些乃是暗地之事,故而也没有闹出多大事件,不是官场中人,并没有太大注意。 但如果皇帝亲自下场,则结果非比一般。 有了皇帝助拳,其攻势必定更加迅猛,且将暗地之事,摆上明面,毫无顾忌,大打出手,甚至来回倾轧。 明朝“大礼议”乃是最好见证。 自此之后,明朝党争皆摆放明面,且出手肆无忌惮,惟有隆庆年间稍微好点。 但也有高拱两起两落之事。 如果被贬到江西,再来一起一落,只怕高拱就可以废帝摄政了! 第35章 文华殿谈潜邸臣 王尚书思日后路 三人一顿饭慢慢悠悠吃完,随后各人饮下一口漱口茶,擦拭嘴边污渍,再次返回主殿相坐。 然而坐了半天,朱厚熜却一言未发,而是用心的看着手中一册《大明会典》。 皇帝未曾发言,作为臣子的梁储、王琼二人自是不敢多加发声,屏住呼吸,正襟危坐静静等待,于此文华殿除却朱厚熜一人呼吸之声,便只有屋外嘀嗒之声。 时间一点一点划过,王琼率先起身伏拜于地奏言:“圣人即位,大除国敝,京师老稚皆踊跃欢庆,乃举手加额曰:‘真太平天子也,我辈有福矣。’臣亦然有幸,可佐圣天子在朝也!” 朱厚熜这才放下书本,呷哺一口茶水之后,笑道:“太宰请座而奏对!” 接着又感慨万千道:“此良民也!除弊之事,朕惟赖诸卿辅佐,黔首以为吾之功,实在令我汗颜!” “谢陛下!”王琼立即起身,再正襟危坐,目视朱厚熜衣裳摇头回答:“圣明无过于陛下,此虽朝臣谋画之功,然朝廷决断岂能无功?” 自古功归尊上,过咎臣下,朱厚熜此言王琼如何敢苟同? 莫说朱厚熜确实有决断之功,即使事实上并无功,那也要说成是皇帝之功。 如此妄自菲薄,虽是明君之风,但不代表王琼便能一言不发。 “太宰过赞矣!”朱厚熜摇摇头苦笑,随后摸了摸耳垂,一脸愁眉不展问道:“吾有闻:‘功高莫过从龙救驾,过大莫过谋逆杀王’。夫兴府长史袁宗皋、兴府书办官陆松、伴读钱定,皆从龙之臣,不知吏部可有安排?” 陆松乃兴府书办官,出身锦衣卫军户,虽不过微末小官,不过因为其妻乃朱厚熜奶娘,故而与甚得朱祐杬、朱厚熜信任,此次朱厚熜入继大统,不可能不有所赏赐,这也是必然的。 至于钱定,乃朱厚熜伴读,有一日朱厚熜梦见自己头发一夜全白,故而询问左右:“昨夜吾梦头发忽白,此主何兆。” 钱定立即上前笑答:“王上加白,此吉可知?” 遂被原身因为心腹,今日登基,正是用人之际,如何不提及? 至于袁宗皋,更无须多言。 朱厚熜能顺利继统不继嗣,全赖其筹谋之功,如若不赏,绝非驭人之道。 虽然其余藩邸旧臣,朱厚熜来不及提拔,但此三人他必须先要提拔,盖心腹之士也。 “来了……”这是王琼、梁储二人此时心声。 二人早知朱厚熜有所吩咐,而且也猜测与兴府众人有关。 一则朱厚熜神智不似凡人,二则黄锦往宫外而去,如若不是请兴府众人,所谓何事? 对于这点,二人还是非常开心。 盖皇帝并未以中旨拔擢,而是询问内阁与吏部,可见天子真乃遵守国家成法之主,由此二人极为欣慰。 须知此事,朱厚熜完全可以自己顶多,以中旨升迁此数人,朝廷即使有话说,也无可奈何。 最不济,朱厚熜亦可将此事直接传旨,命有司负责身升迁诸人。 然而皇帝并未如此。 而是将一吏部尚书,以及内阁大学士请来赐宴洽谈。 此足以证明,天子信任百官,也愿与百官共治,而非一人独裁耳。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政治亦是如此。 皇帝如此恩重且识大体,二人如何还敢与皇帝较劲? 是故作为大明官帽子管理人,思索一番之后试探道:“不如升长史袁宗皋为江西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钱定为国子监生,至于陆松,则圣人可自决将其调入锦衣卫,何如?” 王琼此番确实足够大方,给袁宗皋一下连升数级,从正五品长史一跃成为正三品封疆大吏,不可谓此赏不厚,哪怕是王琼为天官,和需要忍受极大的压力。 至于国子监生,那就是毛毛细雨,算不得什么,毕竟现在国子监不似开国,读书之时说不定一道征辟圣旨,就能一跃成为布政使。 而陆松官职,王琼并没有做主,只是将此事交还给皇帝处理,这样才能更显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朱厚熜听后眉头深锁,然后试探问道:“吾与袁先生有师生之谊,今其年老,不忍邃离,不若迁之翰林院侍讲学士,直起居何如?” 朱厚熜当然并不是真的因为袁宗皋年老,不忍心两人相隔千里。 而是因为当下能够为其筹谋赞画者,且心思同一者,也只有袁宗皋,若此时放其离去,则势必朱厚熜再次变得孤立无援。 王琼也在低头思考这个问题,打心眼其并不想袁宗皋留在京城,因为一旦有了袁宗皋,则其对皇帝而言,只是工具而已。 为避免自己在皇帝心中分量减轻,其自是有心将袁宗皋赶得越远越好,哪怕赶至云南,允其为承宣布政使司做布政使,这种二品封疆大吏都未有不可。 吏部尚书,可表荐二品大员,然后皇帝同意,此事便成定局。 可皇帝明显有意,将袁宗皋留在京城,且留在身边。 这便让王琼不得不深思熟虑。 一则,对于自己利弊分析。 二来,看似正五品长史传从五品侍读学士是贬职,可翰林院乃清流官,明朝官员无有翰林更加清贵,是故想要非三鼎甲、庶吉士入翰林者,无一不是皇帝亲自简拔。 如解缙、张璁、夏言、桂萼、霍韬等人,无一不是皇帝亲自简拔,方为翰林。 是故对于袁宗皋而言,此非贬谪,乃是升迁。 三是,如果自己同意,将会受到多大非议。 本来此事是皇帝自己决定,也就不存在什么大问题,可眼下,皇帝将此烫手山芋,放在他手上。 只要今日同意,则必然受到弹劾。 这件事不可不察!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他今日不同意,难不成言官还能不弹劾? 非也! 自从正德驾崩,其便有感觉,自己恐怕无法安稳渡过今年。 是故才有此前,王琼为了巴结朱厚熜,才急急忙忙跑到良乡谒见,只不过吃了闭门羹而已。 如今皇帝伸出橄榄枝,若其在不紧紧抓住,何以能够在言官弹劾之下安生? 今日若顺从皇帝之意,来日比弹劾之时,只需伏阙请罪,请求致仕,风平浪静之后,皇帝想起依然有再复之时。 如若此时不允,则必被皇帝嫉恨。 保不齐皇帝会趁着官员弹劾,然后将自己削职为民,或是戌边镇守,这对于六十岁高龄的王琼而言,可绝非善事! 而且向使自己不同意,难道此事就会如此了结? 袁宗皋就会不入翰林院不成? 只怕是自己一番好意,却是无人领会,还会落得个左右不讨好之地。 既然如此,自己又何不投靠陛下,混个脸熟。 只要今日不死,来日必然还有再起可能。 如若今日拒绝,则必然得罪天子。 毕竟天子已经给了面子,是自己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罢了。 第36章 王尚书同意简拔 梁阁老心生退意 心有定计的王琼,心中一咬牙一跺脚,然后拱手答复朱厚熜:“臣以为,可! 本来这外官简拔入玉堂,乃天子特赐,昔日解文毅(缙)为建文所简拔入翰林,杨文贞(士奇)为太宗简拔,皆是如此。 今圣人垂问老臣,实乃陛下重视朝臣之意,然而此事非臣下所能断之,故恭请圣裁!” 朱厚熜面漏微笑,轻轻颔首,又转问梁储:“梁先生以为可否?” 梁储捻捻胡须,知道避无可避,随后不疾不徐回答:“此事臣不敢苟同,翰林院乃清流之地,国朝清流首重翰林、次重科道、再次部曹,昔日解文毅、杨文贞之事,乃国朝初创,故而有之。 今祖宗成法已成定例,若贸然行之,恐殊为不美,是故臣请陛下从如王吏部此前所议,可授长史袁宗皋为江西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足以彰显圣人厚赏之恩。” 作为清流出身,成化戊戌科(十四年)会元,殿试二甲第一名,随后以庶吉士,历经几十年著史、著书的清流。 实在看不上,如王府长史这等此生无存进的外地官。 别说梁储看不起,就算是每科吊车尾,同进士出身的进士,也对王府长史一职避之不及。 如今因为皇帝骤然富贵,袁宗皋能从五品一跃三品封疆大吏,已经是天恩,如何敢侵染玉堂清贵之地? 再而言之,袁宗皋在京城,绝对属于祸患。 哪怕此辈是圣人门徒,学的也是孔孟之道,更兼之还是同进士出身。 看似与文官一体。 可实际上,文官百分之九十人,乃至一百都不会喜欢袁宗皋! 此非因为其出身问题。 乃是因为袁宗皋曾为皇帝老师。 这对众人而言,则绝对是个晋升拦路虎。 若无袁宗皋,皇帝需要咨询大事,则必然需要垂问朝中重臣,如此一来大家都有机会与皇帝靠近,拉拢关系。 可若有了袁宗皋,陛下事事请教袁宗皋,也就并没有在座之人的事。 这些担忧并不是无中生有,乃是因为袁宗皋乃皇帝潜邸之师,势必信其比信朝臣更多,故而每逢垂问,不会越过袁宗皋而再垂询朝臣。 因此,袁宗皋必然无人喜欢。 且袁宗皋到底秉性如何,大家也不甚清楚。 若非此次皇帝从藩府入京,则袁宗皋此人,朝廷百官能认识者,或闻其名者,绝对不会有太多人。 因为旧识,便很容易变成佞幸。 文人成为幸臣,而且作恶多端者,历代数不胜数,众人不能不引以为戒! 如此一来,不管从任何方面,则除皇帝与兴王藩府旧人以外,无一人想要袁宗皋,继续待在京城。 更别谈,进入翰林院这般清贵之地。 是故梁储首先就站出拒绝。 但话说到一半,其话锋一转:“然诚如王部堂所言,此事皆由圣裁!” 梁储一番话,既符合梁储身份,也符合梁储习惯,故而朱厚熜倒是没有太大以外。 明代内阁大学士,其本质无权决定朝政,盖其非宰相,无法开府治事,设立僚属,只有票拟一种能力。 但也并非以为真的毫无权利,不过其权利归类一言则是“献替可否,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票拟批答。”十六个字而已。 便是指,为皇帝参赞某些事情可否行之,规劝天子,校检、差发、查核奏本,票拟奏本意见,上批答复呈递天子决定。 从而也就意味着,只要皇帝不答应,则内阁大学士只能沦落到吃干饭。 且这个职位极为头痛,动辄可能为皇帝顶缸。 但却因为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与皇帝亲近,有密揭特权。 这也是明代内阁大学士,最好的特权之一。 盖密揭不在通政司,奉天门的号薄上登记,除了内阁大学士与皇帝,旁人不得过目,向使直起居官,亦不可知晓。 此属内阁大学士与皇帝间私话,不足外人道哉! 是故《万历野获编·卷七·内阁密揭》曰:「中外大小臣工上封事,外有通政司,内则会极门,俱有号簿。 惟内阁独得进密揭,盖心膂近臣,非百司得比。近日言路,遂指以为奸薮,欲尽行停格。 不知转移圣意,全恃此一线,外廷千言,不如禁密竹语。且司礼诸大档,亦得借相公为重,以挽回于内,又非廷臣交结近侍者,可同日语。」 足可见密揭特权之利,也可知何谓皇帝心腹之臣。 故而哪怕进入内阁,实际权力在缩小,但却在信任程度之上,大大增加。 信任增加,同时意味着,权利必然增加。 因明代属于皇帝的时代,任何一个阶级,没有比皇权更加强大的存在。 因此明代士大夫,才会挤破脑子想要闯入内阁辅政。 并非内阁权利够大,乃是因为进了内阁,才有可能会增加权利。 如此梁储本质无任何反对皇帝之权利,但其可以将自己的态度表达出来,即使日后因此事被攻讦,也不会让自己深陷泥潭。 这也是梁储一贯作风。 不然当年的镇国公、威武大将军南征之诏,他就不会签发,而是和杨廷和等人硬刚,得罪皇帝。 当然,其中还有一个更重要原因。 那就是梁储准备致仕归野。 梁储因为正德七年儿子,锦衣卫百户梁次摅犯了杀人二百之罪。 原因乃是南海县谭观福有上百顷田,因为犯事被官府诛杀,所以田被富户杨端所侵占。 然而谭观福之子谭振,于是祸水东引,把田想给梁次摅,还有已故工部尚书戴缙子戴仲明、豪民欧阳元、李闰,并把杨端的田,也混在其中,招招猺人为佃甲承种。 于是杨端率众攻击谭家,杀谭振等死人。 而受献者及佃甲,如何肯善罢甘休? 于是借着梁次摅之势,欲谋杀杨家及杨端,以绝其害。 李闰等人找到梁次摅说后,梁次摅想都没想就答应,于是李闰等率其党羽,及佃甲攻杨端,尽杀周边各姓居民凡三百人,又焚其房子掳掠其家中财务、牲畜。 杨家妇人躲在塘水中,以栎刺自我隐蔽,这才免于罹难,等到所有凶手走后,就跑到按察使司举报。 于是正德七年二月丁巳,监察御史张琏首先弹劾,梁储纵子梁次摅,非法致人于死父子死,而为求散官,孙子梁宸而动辄丐恩命等事,乞罢梁储,再置次梁摅于法。 但是仅得正德一句:“辅臣子孙录荫,乃先朝恩例。次摅事情令,镇巡等官核实以闻。” 梁储因此迫于请辞,但迎来却是朱厚照一句:“卿学行端谨,誉望素隆,朝夕佐理,多效勤劳,宜勉副委托,不允休致。” 同月庚申日,六科给事中李铎等上谏:“近者御史张琏劾大学士梁储,纵子杀人及储以疾辞,降旨慰留其何以平天下之政,而服天下之心乎?”十三道御史许凤等人同时上谏询问。 但迎来又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以储辅导重臣已慰留之,次摅事待镇巡官核报处置。” 正德八年,十一月辛巳,命给事中刘禔、刑部郎中张大麟,会巡抚都御史林廷选、巡按御史高公韶勘之,立刻拘押李闰等人到堂审讯。 李闰人等众口一词,称杀人之谋出之梁次摅,梁次摅也并未喊冤,而是俯首认罪。 于是刘禔等人,这才上奏,拟林闰等二十名凶犯,抄没家产,然后各有论罪。 至于梁次摅,戴仲明虽然并未行动,但实为谋主,请以二人罪状,下三法司处之。 左都御史陆完、刑部尚书张子麟等也同词,罪犯梁次摅应该下镇巡官逮问。 朱厚照却不痛不痒下诏,百官:“仲明、次摅所犯,虽系从而不行。但情重律轻难以常例处之。仲明发南宁府编管,次摅发边卫立功五年,还职带俸差操余。” 一场杀人罪状就这么完结,到了正德十五年,六月丁丑,梁次摅居然成了,广东都司各佥书管事,署都指挥佥事。 第37章 风云变幻大雨近 政治站队无对错 虽然正德没有处罚梁储,且时隔多年,也没人再提及过。 至于梁储,历年还有被正德嘉奖。 然并非证明事情就如此过去。 只要其在位一日,则早晚免不了会被人翻旧账。 更莫谈如今这个时候。 今日朝廷已是暴风雨前夕,天空早已电闪雷鸣、风云变幻,只不过这暴风雨还未下下来而已。 暴风雨未下下来,乃是气压尚且不够。 一旦蓄势足厚,则必定倾盆大雨,凡朝堂之人,除却素来不惹不参与政事,只想明哲保身的勋贵以外。 哪怕是再清白无私的官员,只要涉及这场斗争,将没有一个无辜之辈! 即使你清白无私,也抵挡不了有心人刻意抹黑。 比如举报一个扒灰。 无论有没有罪,先伏阙待查再说。 且官场之上,有几个是出淤泥而不染? 而且这场斗争,主要也非是个人道德、政绩,而是站队。 这就不存在是否无辜,乃至清白之辈。 梁储素来是一个精明之人,感受到暴风雨来袭,如何还敢继续立于风波之中,给自己找一个不得安生? 是故,当朱厚熜近日表现,或者说当初正德驾崩,他已想到过此事。 盖因天子非朝臣所熟,则必然会有纷争。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如梁储这般久经宦海之辈,不会不知。 论济世安邦,以及秉持忠谏,或许他比不了杨廷和,甚至拍马难及,但若论其对事态发展所预测,则未必有输于杨廷和。 更兼之,其素来是局外人立场,故而在杨廷和死争之时,他已想好对策。 不然当初也不会急着,与杨廷和以及宫中太监争辩,为何迎立新君无他。 新君继位之事,皇太后、内阁、内廷已有定论,且安排甚为妥当,若非有何想法,何至于争着面见新君? 无非想混个眼熟,续点香火情罢了! 只是让所有人未曾料到,区区实岁十三,虚岁十四的新君,居然有神智,居然洞悉朝臣预算,且一连破局。 固然眼下手段尚有些稚嫩,但新君成长也让人叹为观止。 甫至京城之时,还只能用毛澄之言漏洞,以小道伎俩让毛澄承担不臣之名,迫于无奈将事情搁置。 后面也只是硬着头皮坚持,若非皇太后催促早立新君,不然此时尚在僵持当中。 可待到今日朝会之时,天子则展现无与伦比的神智。 先是宣布节约用度,拆除东厂、追回各地镇守、复荐辟、尊老、禁裹脚、禁溺杀、放宫人、追复正德罢黜、杖毙者、复修养济院、漏泽园、惠民药局等,先收一波民心、臣心,更是向百官彰显其非稚子儿童,已经深知治国之道。 然后又故意厚封杨廷和、轻封自己,引百官与杨廷和离心离德,使本就脆弱的联盟,一时间变得千疮百孔,互相攻讦。 最后向朝臣表示,有祖训在,后宫不得干政,乃指自己可以亲自料理政务。 所有手段,已非初至京城时,那般撒泼耍赖,以不继承皇位为借口,逼迫毛澄给袁宗皋道歉,靠着驴打滚坚持着自己心中想法。 而今皇帝明显已懂得如何运用天子权柄,行事作风皆是以堂堂正正之王道行之! 当然这也是明朝体制原因。 若换作宋朝,则皇帝必然无法像如今这般,如此顺利成势。 盖明朝向使祖宗家法,圣人章句,亦不及皇帝口含天宪,一言决之。 天子执掌赏罚大权,杨廷和可以给的果子,陛下可给予,杨廷和不可以给的果子,陛下亦可给予。 倘若连皇帝都无法给的果子,则毋庸置疑,杨廷和无法给予。 因此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这场战争,会以杨廷和失败而告终! 而且还是溃不成军! 除非皇帝不慧,不然必是以天子大胜而告终此事。 杨廷和未必不知晓,这场无硝烟的战争,自己乃是必败无疑。 但其依然需要殊死拼搏! 因为孝宗与大行皇帝,予其太多恩典,其在国家也花废无数心血,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恣意妄为。 若是皇帝晚慧尚且罢了。 哪怕皇帝是晋惠帝那种痴儿,在明朝也无所谓,明代成熟体系足以支撑国家转。 若是皇帝无智,则由六部、内阁以及司礼监、太后共同秉政,勋贵则在一旁保驾扈从。 太后死后,则皇后继续代理国家朝政,替天子处理事物,只待太子生出,悉心教导便足以渡过这些艰难时刻。 至于说哪个想要侵权,则没有一人可以办到,明代体系则从根本扼杀这种可能。 当初朱元璋设置一整套明朝官制,早把历代弊政全部考虑进去,除了有时候个人想法太强,导致一些弊政,但是官制、以及政治体系而言,则当世一流,哪怕清朝在某些地方依旧在沿用。 故而想要形成权臣、乃至武曌与明代而言,不啻于难于登天。 但也不是一定不可能,只是几率太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明代体系太过复杂,想要一蹴而成,无异于痴人说梦罢了。 故而哪怕皇帝真是晋惠帝一般,也根本不用怕。 但怕就怕在,皇帝太过聪慧。 一旦皇帝聪慧,则必然想法多,且天马行空,行为处事,完全凭自己一念。 何人敢言大行皇帝不聪慧? 仅凭几个番僧,就能学会诸多胡语,且深居深宫之处,从未经历一场战役,能在应州一战打的小王子连夜跳墙逃窜,亲自手刃一敌,打出自成化犁庭以后数十年未有的战损比。 可结果如何? 国祚几近中断,皇帝也因此英年早逝。 但凡当初刘宸、刘宠等人有陈友谅、方国珍、徐寿辉、李思齐、张士诚等人实力,大明就算不就此亡国,也要成为北明。 这还不需要明太祖、扩廓帖木儿、常遇春、徐达、李文忠、察罕帖木儿等人这般实力,就能打的明朝最好结局就是半壁江山。 要是有着朱元璋这等实力,估计连五年都不需要,直接开国建业,宗明亡国。 是故对明朝而言,皇帝聪不聪慧不要紧,只要守规矩便可以。 如明穆宗朱载坖,估计聪慧在明代所有皇帝之中只能排在吊车尾位置,但其知道如何用人,知道信何人。 自己能力不足,那就信任有能力之人。 这样仅仅六年多时间,既给父亲收了烂摊子,又给儿子留下一帮能臣,以及可以支撑变法基础。 当然也非是明穆宗就强于其他人,若论其不守规矩,明穆宗同样也是鼎鼎有名,但终归能知道如何用人,折腾也少一点,故而才能一步步前进。 如崇祯,一日一个想法,可又能怎样? 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搞不清楚。 只知道凭着脑袋发热,来做任何事情。 还是借用之前那句话,也就是碰到明末菜鸡互啄罢了。 不然若是李自成等人,即使只有五代时期丘八老油条战力值,按照崇祯那种操作,也挺不住十年。 第38章 趋吉避凶二重臣 偷奸耍滑阁部官 有了正德年间,整整十六年有余的经历,也就不难怪杨廷和不会如此死死相争。 就算是杨廷和、朱厚熜二人交心相谈,但此事也无法落幕。 杨廷和不可能,去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不可能会将希望寄予,虚无缥缈的日后朱。 同理,朱厚熜亦不会相信杨廷和,真的只是愿意用心辅佐,而无其他意思。 若朱厚熜熟读《明史》、《明实录》、《明通鉴》、《罪惟录》、《明史记事本末》等等这些关于明代史集,或许会信。 但朱厚熜且却没有看过一章,甚至连《明史·武宗本纪》、《明史·世宗本纪》都没看过。 他所看过的明代典籍,只有现在的《大明会典》,所以他不会有任何上帝视角。 更不可能知道,历史上的朱厚熜,是如何评价杨廷和,以及各种明朝史书,以及各种史学家对杨廷和的评价。 当然,话又说回来,就算朱厚熜真知道这些实情,可结果又如何? 因为屁股方向不同,是故二人还是有一争,这点不会因为杨廷和,真的是辅弼良臣,朱厚熜就不会针对。 针对杨廷和,乃是他现在主要政治目的。 只有打压住杨廷和,他才能更加伸展自由。 而非永远有一个人,在旁边威胁。 赵匡胤一句话说的非常对,“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便是如此! 杨廷和不被打压。 或者说,任何一个老臣不投靠他,他都会进行打压! 只有将这些人全部按住,他才能放心自如当皇帝。 皇权就是个怪兽。 哪怕朱厚熜受的是新时代ts教育,但毫无例外,依然会被影响。 哪怕只是区区数天功夫而已,但足以将一人给扭曲。 权利就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闭。 而且朱厚熜没来之前,也不是什么从来没接触过权利的泥腿子。 他在自家公司,肆意妄为的日子,让其甘之若饴。 俗话说得好:“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若朱厚熜只是一个平凡明代藩王也就罢了,可偏偏他坐上了那把青色龙椅,也就足以让其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至于梁储在想些什么,朱厚熜不懂,也更不想懂,但是梁储的话,他却早有预料。 梁储最近表现,以及袁宗皋所对他讲的事,就足以看出,此人虽谏,但不会犟着牛头。 于此,此事也在意料之中。 是夫,朱厚熜缓缓点头:“既然二公无有异议,明日我便传旨!” 此次朱厚熜本是只需要二人没有但对之言即可,至于二人同意与否并不重要。 他需要的是一个态度而已。 一个吏部尚书、一个华盖殿大学士,两人没有异议,那就任何人阻止不了此事。 本为一个皇帝自专之事,如今朱厚熜还与当朝重臣商议,百官还能有何话说? 朱厚熜一言之后,紧接着又说道:“陆松之妻乃吾之奶娘,与朕有哺育之恩,我以为可迁其为锦衣卫千户,不知二位有何看法?” 当朱厚熜问这句话时,二人变得愁眉紧锁,因为此事并非二人能决。 换言之,皇帝在此刻只邀请二人前来,却要商谈锦衣卫之事,乃是别有用心之举! 二人前后一思,心中当即大骂。 这陛下哪里是重视重臣? 分明就是将二人放在火上炼烤,赶鸭子上架罢了。 此前二人还只以为,皇帝邀请自己入文华殿奏对,只是为了谈论袁宗皋升迁一事,可是今这时的举动,让二人不禁心中顿起凄凉。 锦衣卫虽是亲卫,但依然属于武将体系,故而升迁之事,即使要找,也应找兵部相论,而非询问二人一个吏部、一个内阁。 此前王琼说可迁陆松为锦衣卫,那是建议性,皇帝同意与否,则与其并无干系,并不算越权。 可如今场面换了,乃是皇帝垂问,迁陆松为锦衣卫千户,二人有什么同意与否。 这其中内含之意,则完全不同。 皇帝如何升迁,王琼回答看法,则此事决定权在皇帝,不在说出看法之人。 皇帝询问可否,则二人需要为皇帝一决,这件事则有帮助皇帝决定之人承担。 此二者看似相同,实则我中含义截然不同! 且这让二人怎么回答? 回答不可?得罪皇帝。 回答可以?分明是越权。 回答恭请圣裁?这个可以有。 但是此时二人已经被朱厚熜忽悠上了贼船。 此前袁宗皋之事,朱厚熜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厚熜只要将消息传开,“皇帝询问迁袁宗皋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吏部尚书与内阁大学士有何意见,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皆未有意见。” 这群臣还能放过二人? 至于为迁袁宗皋,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二人没有意见,这点已经无关紧要。 因为群臣不可能知道,皇帝和王天官、梁阁老商谈期间,发生了何事,王琼与梁储是如何回答。 而且百官也不会给二人任何解释机会。 这件事也只可能等到众人修实录,看了史料之时才会明白,这番交谈,是怎么一回事。 但那时重要吗? 并不重要。 最起码皇帝已经死了,就算是有天大怨言,又能如何? 于是乎,这个火山口二人算是坐定了。 或许这也是皇帝,为了给二人一个警示,想要继续做官,就不要耍滑头。 该知道跟何人一个阵营。 而且这还是皇帝亲自下场,逼迫二人,不得不与皇帝一个阵营。 想到此处如何不心凉一块? 不过就算是心凉一块,也就那样。 事情已经发生,二人已经无法选择。 但是眼前的难题却还在,而且还无比棘手。 二人思索一番之后,为难回复:“此时圣人当垂询兵部尚书,臣等不敢越权而行。” 朱厚熜听后心中大怒,暗骂一句:“老狐狸!” 因为二人到了如此地步,还敢跟他玩圆滑那一套,这让朱厚熜如何不怒,但转念一想,也对。 毕竟不是二人分内之事,如果说了反倒是不美,然后轻轻颔首:“先生、太宰所言甚是,是我有些疏忽!” 说到底,还是朱厚熜有些急于求成,不然绝不会到如此地步。 只不过,不知道兵部尚书王宪,又是个什么成分,这点朱厚熜还是蒙在鼓里。 毕竟都是正德年间老臣,朱厚熜又初来乍到,就算是六部堂官,他也并没有全部认清,就对一个王琼和毛澄熟,其余的仅仅只是行宫、西郊、以及登基大典,还有今日的朝会,曾瞟了一眼,其余时候都未曾说过话。 同时二人的话也提醒了他,是时候该多了解九卿,朝堂到底都是些什么分子,哪些人可以当他的马前卒。 如果仅凭这两个老狐狸,想要赢得此次无硝烟之战,则无异于痴人说梦。 此二人犹如缩头乌龟一般,基本上一遇危险便会,其中犹属梁储,绝对难以尽心,更不可只将希望寄托二人身上。 袁宗皋说的对,科道可以利用一下。 这可是一把对抗阁、部的利剑,至于如何运用,他还没有摸清门路。 但绝对不能像今日这样,差点捅出篓子。 眼下时间还多,他才刚刚登基两天,这场战役还有的打…… 第39章 王太宰荐贤为国 王守仁月余破贼 “圣明无过于君父,此事非陛下疏忽,皆是臣等不体圣心,于潜邸之臣过于忽视,是故臣请陛下广纳贤才,辅佐圣君秉政!” 皇帝如何有错? 众所周知,天子无有错误,皆是有错皆错在百官、人民,而绝非是九五之尊! 是故王琼当即拱手而言,称是百官不体圣心,对于潜邸之臣过于忽视。 此不但维护了天子威仪,而且还将锅甩到其他部门,向皇帝表示,自己乃是忠心之臣,皇帝不需要疑我。 此可谓一举两得。 反正暗戳戳贬低其余人,将自己放在皇帝心腹之位,即不损自己半分,亦可有所进益,自是无有不可。 当然这不过是王琼甩锅之词而已。 皇帝从登基到现在不过两日,所有事情还属于一头乱麻之时,顾不上袁宗皋等人理所当然。 哪怕是杨廷和、梁储二人封赏,还是皇帝自己提及,不然这辈子恐怕无人会提。 可既然如此,谁又会吃了没事,想起一个区区兴府长史? 朱厚熜、梁储二人固然心知肚明,但也没想过拆穿,盖王琼首先丢出一个“皇帝无过错”的立场,也就证明这番话,即使其他官员听到,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但王琼的话,让朱厚熜颇感意动,即询问:“太宰有何贤才相荐于朝?” 既然王琼说出纳才之言,则证明其心中有了一个优质人选,需要举荐给自己,不然何故突然将话题转至纳才? 而且被举之人身份,应该还不低或是在野之人,不然王琼自己定夺足矣,何须在向皇帝举荐? 且极有可能是个烫手山芋! 但朱厚熜并不在意,如今已然站在风口浪尖,还怕手上一点烫意? 如果举荐之人,果有大才,则朱厚熜也不会介意这点小小的烫意。 王琼闻之欣喜,旋即打好腹稿,然后道:“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王守仁,正德十四年,一月破宸濠贼军。 因大行皇帝南巡,因此一直未曾封赏,臣见此人颇具才干,精通圣贤经典,熟知兵法韬略,故请陛下信之用之。” 梁储甫闻王琼举荐王守仁,便眉头深锁,心中暗道:“这王琼果然不怀好意,居然引王守仁为援!” 王守仁本正德初年被大行皇帝贬谪龙场驿,如若非王琼举荐其平定江西、贵州叛乱,恐怕此生王守仁也只能在贵州坐死。 以此而言,王琼可谓是王守仁恩师,如若王守仁入朝,最次也是尚书、或是侍郎佐贰。 盖王阳明之衔,乃正三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本质而言乃是京官,调入京师无须降品。 且以御史转部曹,更无须降品。 如此一来,大概可以确定,王守仁果真入京,则必有一位尚书或者侍郎会转调。 届时王琼便有了一个好帮手,这对朝局而言,绝非什么好事。 当然,还可以将王守仁调往南京,因为南京也有六部,不过是留着养老的。 当年王守仁之父王华,被赶往南京之后,一辈子也没再入北京,甚至连提名之人都没有,简直正德朝一大怪事。 不过梁储也不准备说话,毕竟此事与其无关,王守仁入京师,头痛的应该是杨廷和。 毕竟王守仁不可能去背叛王琼,而王琼与杨廷和是宿敌,此必有一战。 王琼今日在君前举荐,恐怕也是有先人一步之意。 如果杨廷和选,极有可能将王守仁调往南京,不会允许他与王琼混在一起,搅乱本已经浑浊不清的局面。 但朱厚熜不同,他根本不知道王琼和王守仁有什么关系,但他听过王守仁的名声。 “一生首拜阳明”、“明朝文人最能打”、“明代绝顶军事家”、“明代大儒”、“心学”、“孔孟之下唯一圣人”、“三不朽”等等名头,王守仁之名在后世,可谓如雷贯耳。 如今这个战神,就在他的治理之下,这让他如何不喜? 在他看来,只要重用王阳明,还需要怕蒙古年年犯边? 有战神在,蒙古冢中枯骨耳! 心思活络的朱厚熜,便诚恳询问王琼:“太宰以为如何加封?” 当皇帝说出这番话之时,明显就证明皇帝有所意动,心花怒放的王琼当即答复:“臣以为可迁王阳明为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如此一来足以褒其功。”这也是王琼深思熟虑已久,才做出的决定。 兵部尚书王宪,虽然与他同属王姓,但二人根本不是一个阵营,如此顶换王宪则是最好的办法。 右副都御史、巡抚迁尚书,属于平调,再加上从一品太子少保,则足以彰显王守仁历年功劳。 然而朱厚熜却并不是很满意,如王守仁这种能人,怎么能够在部曹玩弄政治,浪费一身才能? 这岂非让玉璧蒙尘? 是故朱厚熜皱眉说道:“王守仁既有运筹帷幄,统兵千里之能,安能苦居部曹?” 王琼瞬间懵了。 这好好的计划,怎么突然间就变了模样? 尚书多少人一生梦寐以求,却无法触及? 如今皇帝居然说,苦居! 这让王琼不知何言。 最主要的,还是朱厚熜打乱其心中完美计划,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良久之后,王琼心力衰竭的问道:“陛下以为何赏?” “依我看来,一月剿除宸濠逆贼乃泼天大功,不重赏不足以彰显天家恩待朝臣。 是故朕以为,当加太子太师、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总督宣府、大同、绥远、宁夏四镇军务,太宰以为然否?” 在朱厚熜看来,那就需要将刀用在好处。 如今京城官场风云诡谲,就算是把王守仁调进朝堂未必有用。 甚至还可能因为政斗,而浪费对方一身本领。 不如将其投放疆场,为国家屡建功勋,抵御蒙古外敌。 以王守仁诺达名声,肯定不会负了自己。 不然何至于后世王守仁之名如此巨大? 然王琼则截然相反,他想要的乃是王阳明入京辅佐他,为后来的斗争找个帮手,好进退有据。 如今皇帝却将对方赶至西边,抵御蒙古。 看似官职、权利都有大大增加,甚至辐射九边绥远、宁夏、大同、宣府四镇,如果不是明代官制原因,王阳明可等同于唐朝节度使一般权利。 可这又有什么用? 不入朝堂终为蝼蚁罢了! 明代讲究乃是政治治国。 若是政治斗争不过关,就算是总督九边,一旦朝堂有变故,随时可以将这位九边大将给立马推倒。 可以这么说,如果王琼倒了,王守仁十有八九会被清算在内。 除非皇帝硬着头皮,保住王守仁,不然绝对逃不掉。 可王守仁远离京城,从未与皇帝有任何交情,这些微薄的圣眷,又能保住其多久? 只有在京城,时常陪伴在皇帝身边,这样方能巩固圣眷。 不然时日太长,事情太多,皇帝早晚会忘记这个九边大将…… 第40章 大学士联袂觐见 袁宗皋举荐新人 于是乎,王琼便想继续规劝一番,试图打消皇帝这番想法。 正当王琼在心中打好腹稿之时,内侍趋步上前禀报:“启禀陛下,杨阁老、毛阁老、蒋阁老求见!” 这一下,让王琼到嘴边的话,只能就此作罢,与梁储一同起身,躬身问道:“不知圣人可还有垂问,如若无有,臣等先行告退!” 朱厚熜点点头,然后示意旁边内侍:“送阁老、太宰出宫!” 内侍低头不语,小心翼翼缓步将王琼、梁储送出文华殿。 “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觐见(……毛纪……蒋冕……)。” “……” 先经内侍,再经身穿山纹甲,头戴凤翅盔,手持金瓜的大汉将军,连声唱名,杨廷和等这在入内见驾。 固然直呼其名,在古代乃属不礼之举,但在天子面前,无需避讳,是故众人唱名之时,无论毛纪、蒋冕皆是如此。 如若此前杨廷和赞拜不名之权落实,则眼下便不会直呼杨廷和之名,而改称“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少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杨公觐见。”云云。 可惜此事并无一人同意,于此也就还是一日往日一般,直呼其名。 同时也因为杨廷和封赏,虽然朱厚熜已然提议,但尚未落实,故而眼下还是一如往常唱名,无须更改。 杨廷和、毛纪、蒋冕三人甫入文华殿,朱厚熜急忙起身讲起搀扶杨廷和入内,边走边道:“这雨下的,速速给诸位先生拿条布帕擦拭一番,另外端上热茶,给先生驱寒!” 盖皇宫之内,惟有天家之人可掌罗伞、华盖,其余任何人不得打伞,故而虽是小雨,杨廷和脸上头上,依旧布满水珠。 杨廷和等人,几乎年纪皆在六旬左右,若不加以注意,只怕会因此感染风寒。 杨廷和、蒋冕、毛纪心中感动不已,伏拜地上:“陛下顺天应人,为天下臣民之主。初至行宫,雨泽随降,一登宝位,天日开明,可见宗社万万年之庆。” 当初朱厚熜一入行宫,则天降绵绵夏雨,被百官、百姓视作祥瑞,更是有了百姓那句“真太平天子”之言。 等到朱厚熜登基之日,则立刻天空放晴,头顶乌云不在,万里湛蓝苍穹,阳光普照京都,则更加激励人心,谓之“开启盛世”之年耳。 朱厚熜已在众人之前,听过王琼说过此类之言,并未有太多感触,而是轻飘飘道:“先生每说的是,我知道了。” 杨廷和见朱厚熜不痛不痒的回答一句,旋即叩首再道:“伏望陛下,敬天法祖,修德爱民,任贤纳谏,讲学勤政,建立万万年太平之业,臣等不胜幸甚。” 然而迎来的,还是同样的话:“先生每说的是,我知道了。” 朱厚熜一番话题终结,让杨廷和等人变得不知何言,又无法搭话。 这时内侍送来茶水、布怕,朱厚熜便道:“先生每请入座,不知前来谒见,所为何事?” “谢陛下!”杨廷和、毛纪、梁储三人行礼起身,然后避让一下,用布怕擦干身上雨水,再次正襟危坐说道:“今早伏睹皇上御门视事,宣谕礼官。臣等仰瞻天表,喜慰良深。 臣等尤望,陛下缉熙无间,日进高明,宗社无疆之庆,端在是矣,臣等不胜感仰之至。” 朱厚熜这回便没有在冷漠,而是笑道:“朕躬德薄,惟赖诸卿尽心,君臣相谐,大明必定如日中天!” 杨廷和、毛纪、蒋冕三人立马伏拜:“臣等敢不用命邪?” “先生每速速请起!” “内阁尚有公务,不敢搅扰陛下安宁,臣等先行告退!”三人来的也快,去的也快,一盏茶不到,三人便联袂告辞。 这让朱厚熜心中甚至疑虑,也不知杨廷和此来所为何事,难道只是为了与他说此番官场之言? 朱厚熜思无所解,旋即也就不再继续想,而是轻轻颔首:“嗯!先生慢走!” 三人得到回应之后,立马转身缓步离开文华殿,只留下朱厚熜与诸位内侍。 “召兴府长史袁宗皋觐见!”今日朱厚熜还让黄锦找了袁宗皋,如今大家都已经离开,也是时候见见袁宗皋。 “臣兴府袁宗皋,拜见陛下!”不过多久,在唱名之下,袁宗皋入内见驾。 “先生快快请起!” “臣谢过陛下!”袁宗皋叩首相谢,起身正襟危坐在锦墩,然后问道:“不知圣人召臣何事?” “今日召先生来,这是告知先生,明日将有旨意传达,迁先生翰林院侍讲学士,直起居。日后卿当伴随朕左右,以备咨询!” 袁宗皋急忙下身伏拜:“臣万谢天恩!” “先生速速请起!”朱厚熜急忙扶起,然后又道:“今日之事,料想卿有耳闻,不知有何建议?” 今日朝堂之事,以明朝邸抄之能,袁宗皋不可能没有耳闻。 “臣已有所耳闻,陛下今日处理甚妥,只是有些过于急躁,但也无伤大雅!”袁宗皋自然知道朝中之事,虽然今日并未参加朝会,但是朝中之事,他可谓洞若观火。 “先生说的是,我定当谨记此训!”朱厚熜自己也感觉有些急躁,不应该将杨廷和封赏一事说的太早,应该先酝酿一番,等到恰当的时机,再发挥因有的作用。 “圣人尚幼,一切还来得及,只需要步步为营即可。只是陛下如今心腹稀缺,无人在旁筹谋,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朱厚熜顿时一阵无力,然后说道:“先生有何教我?” “臣闻今日兵科给事中夏言今日赤胆忠心,还有翰林院编修严嵩清名遍朝,可许以用之。” 今日朝堂之上事情,袁宗皋都已经清楚。 夏言首劾杨廷和,虽然不知其成份如何,但足以看出,他绝对不是与杨廷和一路。 而严嵩首个与王琼沆瀣一气,今日朝廷之替朱厚熜解难题,也可以利用一下。 这对于正好缺少助力的朱厚熜而言,乃是大好机会。 如今距离还在二十七天丧期之内,肯定一时无法开科取士,但在这期间,朱厚熜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袁宗皋是一再强调,需要徐徐图之,但并非说,就此干坐等死。 朱厚熜需要步步为营,慢慢下棋,而不是原地踏步不动。 如今有了王琼、梁储两个墙头草,暂时事情不会有什么大改变,但是朱厚熜还需在招揽心腹上面加快速度。 从各个方面,将一个固若金汤的团体,逐个击破。 不然难不成真的等到新科进士? 那需要等到猴年马月? 首先三鼎甲一但进入翰林院,则基本上不会怎么说话,而是埋头苦干熬资历。 第41章 袁宗皋伪论劝上 朱厚熜决意用严 二甲被选上庶吉士,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忙着应付翰林院考核,更不大可能参与说话。 至于二甲没有被选上庶吉士者,则授去九卿乃至五军都督府观政,但观政进士只能观,而不能执,也就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并无大用。 如果按明初规定,观政完毕,授给事中、御史、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太常、国子监博士,或授府推官、知州、知县等官。 这样一来,被选入科道之人,则可以为皇帝发话。 可不巧的事,自从永乐以后,对于科道选官则变得严格起来,非年龄三十至五十之间不用;非体貌端正、声音宏亮、不用;非器识远大、文学赅博、文章优瞻不用。 宣德时规定,凡新科进士,不得授予科道之职,成化时规定,凡新科进士,必历练三年方授言官,弘治时规定,举人出身教官,非六年以上,且才行不够出众者,不得授予科、道重任。 如此也就意味着,这些新科进士,至少四年内,只能在地方打滚,才有可能被选做科道,替皇帝发话。 不然只能缄口不言,老老实实务政,待有了足够履历,踏上高位才能说话。 向使朱厚熜可破规矩,提拔一两个说话之人,但能提拔数百人? 显然这并不符合规矩,根本行不通。 如此一来,最终还是走回老路,继续用正德老臣而已。 既然如此,那何不早早与这些老臣相互通联? 何须再等到那时,发现无人用,再转头拉拢,白白浪费时间? 然而袁宗皋一番话,却让朱厚熜不停皱眉,他对于严嵩印象实在太过不好。 “奸臣”二字,闻则足以让人生厌,更何况重用? 袁宗皋看出朱厚熜似有不满之色,旋即追问:“圣人对臣此议,似有不同见解?” “嗯!” 朱厚熜也没有任何不认之意,而是点点头确认自己的确不同意此议,然后再道:“夏言此人倒是可以重用,然严嵩此人,口蜜腹剑,绝非良臣之辈,故而深有疑虑!” “圣人多虑矣,孔子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今陛下董领六合,牧守万民,焉能以言而取人邪? 向使严嵩果为李林甫,然昔日汉高刘邦看出刘濞有反相,却未就此诛杀。反因拊其背,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岂汝邪?然天下同姓一家,汝慎毋反。’仅此而已,何况陛下邪? 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水流,黄河亦流。 长江之水养育无数南方生民,黄河之水亦养北方无数生民。 岂能因水清而偏用,因水浊而偏废?此因咽废食耳。 当然,水清水浊,皆在乎陛下一心耳,若陛下有圣人之资,秉持王道教化行事,严嵩有奸,则可依法而处。 若有一日陛下昏寐,纵使今日除去严编修,焉知来日不会有胡编修、王编修乎? 武侯曰:‘亲贤臣而远小人,此先汉之盛,远贤臣而近小人,乃后汉倾颓’。臣深以为然。 只是难不成先汉历代天子不用奸臣?后汉天子未用贤臣?非也! 是夫臣以为,严嵩忠奸与此时而言,并不重要,只要此时此人尚未作奸犯科,则足可用之。 待日后此人有不轨之举,陛下可立即弃之。能用此人与否,皆在陛下能否不为其惑。 若是陛下为其惑,非将此人诛杀,则无法遏止来日此人乱法。若陛下不为其惑,则向使近在咫尺,日常奉驾,又能如何? 不过此皆臣愚昧之见,陛下能纳与否,皆在圣裁。” 朱厚熜听完袁宗皋之言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固然对方之言玩的是唯心那一套,但也不是没什么道理。 严嵩是不是奸臣并不能从他说话中得知,更需要看对方所作所为。 且严嵩历史上,确实是鼎鼎大名的奸臣,但并不意味着现在就是,不然为何清流传颂其名? 再之,严嵩奸不奸臣,与现在无关,眼下他需要的是,严嵩帮他说话,或者说是针对杨廷和。 至于严嵩真有什么不轨,立马就会在这场争斗里面消失,根本不需要他动手。 且袁宗皋此番伪结论,其实有那么些道理,只要自己足够坚持,不为所惑,则就算严嵩想要口蜜腹剑,也无用武之地。 比如刘备是仁义之君,其麾下则没有任何一人屠城,乃至于蜀汉灭国之前,也没有一例发生。 这是整个《二十四史》唯一一个独例,哪怕是野史也没有类似记载过。 一个严于律己的将军,则会训练出一直军纪严明的队伍,也不是没有道理。 由此朱厚熜缓缓颔首:“先生一言,令我茅塞顿开,诚如先生所言,是朕因咽废食!” 因咽废食对于朱厚熜而言,绝非什么好事,更不能以主观性,讨厌一个人就不去用。 如朱厚熜虽然对杨廷和感官非常好,但还是需要将他打压,甚至于赶走。 对毛澄的感官非常差,但并不会因此罪在桀纣,觉得毛澄能力不行。 相反,毛澄对于礼仪制度而言,绝对是如今数一数二存在,起码而言《受笺仪注》、《登极仪注》、《视朝仪注》所议之礼,尽善尽美,没有什么好挑刺的地方。 唯有《受笺仪注》是朱厚熜不同意,引《即位诏书》相悖,所以才能挑刺,不然依然无话可说。 不过虽然要用严嵩,他还需要想想该如何用。 虽然严嵩朝堂之上,有意在帮自己说话,但事情远不能如此简单推测,还需要慢慢处理。 “拾漏补遗乃人臣本分,陛下能够从谏如流,何愁大志无展?”袁宗皋摇摇头,并没在意皇帝之言。 随后又补了一句:“虽然今日慈寿太后,已然同意太后入朝,但臣以为,陛下还是要以慈寿太后为主,勿使怠慢慈寿太后。” 袁宗皋之言看似只是说,让皇帝继续恩待、礼敬正德之母,实际上乃是告诫皇帝,别怠慢慈寿太后。 至于为何会有此言,乃是因为朱厚熜之母,蒋太后性格泼辣,刁蛮任性,故而极有可能会仗着儿子是皇帝,欺负张太后。 已经全盘接收记忆的朱厚熜如何不知道,原身母亲秉性何如? 他可是清楚记得,在出发安陆之时,蒋太后对其言:“吾儿此行,荷负重任,毋轻言。” 这番话是告诉原身,不要轻易说话,还是不要轻易答应,则深有内涵。 不过当朱厚熜回想起所有记忆之时,事情发展已经由不得他,故而一直也未曾放在心中。 “吾谨记先生教诲!” 朱厚熜知道张太后的用处,自然不会让蒋太后太过份,毕竟他还需要张太后这个靠山,才能安稳走下去。 “不知陛下可还有圣训,若无,臣先告退!” 袁宗皋见事情已经谈完,便率先提出告辞。 朱厚熜想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有些事,日后再说算了,反正袁宗皋即将履任直起居,届时有什么话都可以说,于是轻轻点头:“先生慢走……” ps:上个星期试水没有过,等着下个星期推荐,感觉这有一丝怪异,五十的追读,居然不能晋级,就离谱。 大家支持一下,每天打开本书看一下,只需要几分钟而已,而且期间,不看白不看是。 新书期没有必要养书,一旦养死了,就死了,抓紧追读,把追读数据干到两百,分强就应该稳了。 如果时间忙,完全可以打开起点,把书点开,让他自动阅读、或者报读都可以,根本花费不了多少时间,也不会耽误各位正事。 如果本书上了分强,加两更、上了三江加五更,请看官们支持一下,不要让我再扑了,拜谢了 …… 另外今天看到好多奇奇怪怪论点,我想说的是,不要搞历史虚无主义,或者唯心史观,好歹也是九年义务教育成长的,拿着一些没有实证的东西出来说话,多少会有点显得没读书。 诚然读书不代表高尚,不读书不代表卑微,知识多的反动份子多如蝼蚁,一字不识慷慨激昂的壮士亦如天生繁星。 可若不去调查,凭借着我认为,我觉得就开始发表各种言论,显然有些落入下成,也会被人看低。 历史如何,唯物史观、阶级史观、封建史观皆各有看法,但是所记录的事,只要众口一词,没有出现新的发现,那就暂时只能认定这个结论,没有什么好辩驳的。 打着尽信书不如无书,以及史书不可信,历史胜利者书写,等诸如此类口号,替人洗白,无疑是在搞历史虚无。 历史有误错误之处? 有。 历史有无夸大,或抹黑之处? 也有。 但是请注意,史学界有着严格的辩史工程,我朝开国之后,便陆续建立各种史学研究会,他们就是为了研究历代历史,综合各种史料,进行辩证、校刊原本史书,再行发行。 还有每年无数历史系带学僧、研究僧,穷经皓首,翻阅历代遗留典籍、方志、墓志、文物等进行研究历史,为的是溯本还原,让大家知道一个真的历史事件。 如果真的凭借自己认为,就一口咬定,事情怎么、怎么,那这些人如此辛辛苦苦为什么? 不如直接定义历史不就得了? 当然,历史也不是一定就会得出相同结论,但那是趋于所采用史料不同,才能得出不同结论,而不是无中生有,平白捏造。 说句实话,我其实也可以采用各种暴论,然后吸引目光,即使不说成绩能怎么样,但是起码不需要这么闲着没事干,跑去查阅各种史料。 说到底,还是有点好为人师的恶习,总想把自己知道的知识,炫耀一番罢了。 其实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并不是,如历史系之狼、七月新番那种历史科班出身,学历史也仅仅只是业余爱好罢了,所以有些地方也只能说的不一定准确。 但是我喜欢求证。 无论是看视频、网文、论文、现代历史专著,我都会前去将那段知识,找到出处点,看是否有错误,再行出去显摆。 对于书友提出历史别的看法,我只是提醒两句,然后甩资料自己看,可若是遇到不读书,光看网文、营销号,不认事实的,我不会去继续争辩,会选择禁言处理。 因为神医不医找死鬼! 更何况我不是。 对于魔怔人士,我也无可奈何,反正丢丑的不是我。 好了,废话说完了,大家帮一把扑街,我也想装逼一下,不想被几个老鸽子精骂老扑街了…… 第42章 新皇爷惩治韦霦 旧阉宦兔死狐悲 在朱厚熜与袁宗皋细谈之时,身处皇城之内的内宦们,也得到了韦霦被皇帝处罚的消息,心中顿起凄凉之意。 所谓兔死狐悲,不外如是。 韦霦在正德年间虽然不属于八虎,却依然权利熏天,且深受正德宠信,是故韦霦在正德年间时,于左安门外修建寺庙一座,朱厚照不但未曾咎罪,反而赐匾“弘善寺”,其宠信程度可见一斑! 虽然正德驾崩之日,身边只有陈敬、苏进,至于起草遗诏之时,他也未曾有幸在场,但奉迎新君有则其随从,在诸内侍当中地位可见一斑。 今日仅仅因为一点可大可小的错误,就被皇帝关了禁闭,又想起朝会议定废处东厂,众阉人不禁有些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张永、谷大用、魏彬、张锐、苏进、陈敬、魏英、陈严、温祥、张锦、秦文、张雄、张忠、焦宁、吴亮、高忠、赵俊、佛保…… 马英、赵林、许全、于经、刘祥、孙和、刘养、苏缙、吴经、丘得、颜大经、马锡、陈贵、牛广、赵隆、张奎、浦智、李镇等三十余人,身穿火红通袖纻丝蟒服,齐聚一堂。 虽然天顺二年有禁:「令官民人等衣服不得用蟒龙、飞鱼、斗牛、大鹏、像生狮子、四宝相花、大西番莲、大云花样并玄黄紫及玄色样,黑绿、柳黄、姜黄、明黄等色。」 且在弘治十三年,更是准奏:「公、侯、伯及文武大臣,各处镇守、守备等官,敢有违例奏讨蟒衣、飞鱼等项衣服者,该科参驳,科道纠劾,该部执奏,治以重罪。」 然而经历弘治、正德共三十余年,内官骄姿已久,僭服赐服,已然积习相沿,蔚然成风,根本无法阻止。 因此宫廷大档,凡在帝左右者,人均必穿曳撒,绣蟒于左右,系以鸾带,燕居之时亦是如此。 至于身份差一点寺人,则穿飞鱼纹曳撒,不过这些人倒是知晓克制,惟有入侍之时方用。 别看众人衣色鲜艳,华章美服,但此刻脸上布满阴郁之色,各自端坐位上,如坐针毡一般,良久不见有人发一言,整个衙署之内,只听到火者来往脚步声。 不知坐了多久,张锐阴声问道:“韦家已被爷爷勒令闭门,诸位可有看法?” 韦霦虽然只是闭门思过,而且事发突然,但众太监可不认为,这件事情真的只是皇帝因为韦霦轻待重臣。 在场诸人可都是在内书堂饱读诗书,而且在内宫摸爬滚打数十余年的老人,对于政治而言,基本的敏感度还是有的。 当今皇帝看似突然发作,实际上结合朝会之事便可知晓,韦霦如今的结局,是顺势而为罢了。 即使今日没有此事,早晚还是会被罢黜。 出身决定韦霦必有今日。 张永把玩了一下手中折扇,长吁一声:“我等刑余之人,惟有依赖皇家生存,今正德老爷已去,韦家有今日之果,意料之中,能有甚看法?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万岁爷初践大位,我等俱为前朝遗臣,陛下对我等并不了解,不喜也是常理,难不成我们这些个家奴,还能造反不成?” 明眼之人都知晓,朱厚熜对于宦官团体并不是很喜欢,哪怕是潜邸宦官,登基之后也没有立刻提拔。 只是将黄锦、麦福等人安排在身边服侍,至于升赏之类从未提及,不过潜邸旧臣,也只是封赏了袁宗皋、钱定、陆松三人。 其余如高嵩、周诏、吴大田、黎民安、王锦、周璧、邢应钟、李永、吕宾、周珵、张绍祖、张锐、沈晹、杨尘、陈璋、黄大韶、张淮、张琦、杨立、周祥、郑琇、丁福寿、李彪等人,暂时还没提及。 不过皇帝着力打压内宦,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甫登基御极就将东厂废除,向文武、勋戚、宗室示好,使得宦官势力大打折扣。 且基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理念,他们这群正德遗臣,早晚会被清除,故而张永仅仅对于,韦霦的结果只是闭门思过,感到有些诧异,至于其他的,倒并没有太大感觉。 毕竟韦霦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区区关禁闭,这惩罚实在太轻,不像皇帝所作所为。 不过张锐的话,让张永甚是不解。 问众人有何看法? 能怎么看? 宫中内侍看起来权势熏天,哪怕杨廷和见到诸人,还得喊一声“太监”或是“中贵人”之类。 手中有兵马,还可决策朝政,最重要的还与皇帝日夜相伴,哪怕是直起居的翰林,都无法比拟。 但这并不意味着,宦官就可跳出明代体制! 在明朝,无论宦官有大多权利,哪怕执掌东厂兼掌司礼监,实际上对于皇帝而言,依旧是那么不堪一击,说解决就解决。 譬如明朝朱由检,甫登基绍业,时身旁尚无一人辅佐,而九千岁魏忠贤当时权势,比在场众人犹胜十倍百倍,可崇祯一旦决心处置,旦夕可定,与朝局而言,并未掀起任何风浪。 如此也就注定,在场诸人为案上鱼肉,随时待人宰割,是才张永才会如此反问。 可让大家干坐等死,这也不符合众人心中想法,于是魏彬皱着眉头问道:“难不成我等就此,坐以待毙不成?”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哉? 众太监昔年可籍朱厚照名义,敲诈勒索、贪污受贿、走鸡斗狗、华服豪车,可谓权势滔天,可转眼而来就是性命难保,换谁也不会愿意。 众人可不认为,皇帝只是将自己贬到南京,或是历代帝陵守陵就完事。 哪怕皇帝真的如此处置,百官也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如果真的坐以待毙,在场诸人后果可以预知,除了少数人能够安度晚年,其余人即使不死,也不会好到哪去。 以己度人,没人想要这样结果…… “皇爷不喜我等刑余之人,已然众所周知,今日韦哥之事,恐怕是陛下敲打我等。”陈敬把玩着手上玉珏,心不在焉的接过话茬。 可陈敬之言,犹如废话一般,众人心中不禁有些嗤之以鼻。 毕竟在场之人,又非愚蠢之辈,皇帝手法如此明显,又怎能看不出来敲打之意? 可毕竟现在正是抱团取暖之时,也不好直接出言怒怼,而是低着头,好像在思索着陈敬这番话对与不对。 紧接着陈敬端坐身子说道:“眼下有三条路可走,虽然未必能够保下我等今日富贵,然足以安顿晚年!” 众人齐呼:“请陈哥不吝赐教!” 陈敬之言不亚于救命稻草,所以在其话毕,众人才会异口同声求教。 眼下局势已然不利于众太监,若不及时想办法自救,最后结果只能是干坐等死罢了。 都说急病乱投医,更何况眼下虽有急病,却也不是乱投医。 此事同样关系陈敬日后,其必然不会说出一些没谱的办法,来戏耍诸人好玩。 至于办法是否有用,则犹未可知!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只有办法说出来,大家合力促成之后,才知道办法能否奏效。 但若是办法,那么事情结局便显而易见,众人下场不用猜,也可以知道结果如何。 ps:莫慌,这几天等推荐位,过几天再恢复两更,至于投资的连续三十天,早晚会有,不必着急。 再赘言一番,觉得可以看得下去的,千万别养书,求追读,谢谢…… 第43章 魏太监妙策三连 众寺人弃优择劣 “其一,向皇爷投诚,主上甫践大宝,手上无人可用,我等若顺势归于爷爷,交出手上权利,帮助处理朝政,必然可逃过一劫。” 魏彬素来机灵,不然和江彬姻亲的他,在杨廷和要抓捕江彬之时,便不会直言:“他委的恶贯满了,罪不能逃。” 事后也未曾泄露机密,更不像张锐一般,替江彬微词回护。 且今日朝局动向,他便已然悉知,眼下天子不比大行皇帝。 当今皇帝极其厌恶内侍干政,对于众人这些前朝遗宦,更是深恶痛绝。 但眼下有个好时机,那就是皇帝与前朝大臣之间,好似也暗藏龃龉。 如果此时投靠,虽谈不上继续作威作福,可足以安度晚年。 不然等到百官腾出手来,届时无人可以逃过惩处! 而有能力护住众人者,朱厚熜首当其冲。 这也是为何魏彬第一个,便说投靠朱厚熜的原因。 “其二,求救于慈寿皇太后!我等自弘治四年陪伴在正德老爷身旁,迩来三十年矣,纵使无功劳,也有许些苦劳。 若是求救于太后,圣母垂怜之下,庇护我等,则足以安享晚年!” 在场诸人,无一不是宫廷老人,甚至有的人在成化年间就已入宫服侍天家,如果求救于张太后,以对方并不算聪明的脑子,极有可能会施以援手。 毕竟儿子新丧,朱厚熜在此时解决宫中太监,极有可能会让张太后感到危机。 说到底朱厚熜不是她的儿子,且在受笺之时,不肯接受东安门入紫禁城,在文华殿受笺。 更是摔冠说出:“孝皇山陵崩塌已十六年有余,孤方十五,自有父母,安得为他人之子?” 这些事张太后不可能不介意。 诚然此人愚钝至极,且还是一个扶弟魔,但不意味着她对儿子,以及老公之事便不关心,只是关心的少而已。 一经有心人挑拨,其必发作…… 在场之人服侍天家数十余年,如果打感情牌,以对方的愚蠢,真的极有可能会上当。 毕竟老太太眼下家人除了儿媳,就是弟弟一家,其余与之亲密者,便是这些宫中宦官、宫女。 但有一点麻烦的是,老太太并不是太喜欢这些宦官。 盖这些宦官在正德活着之时,不曾替张家说一句好话。 虽然是张鹤龄、张延龄二人人嫌狗厌,但这些家奴并没有看在她的面上,在其子面前替两位弟弟美言。 而且服侍其子之时,也不曾干过什么好事,久居豹房、鱼龙白服、北狩南巡、亵玩乐户等等,让张太后本就素来不喜。 固然正德驾崩之时,留遗言:“之前此事皆由朕而误,非汝众人所能与也俄而!” 然张太后一个字都不信,只是认为这些阉宦,怕被秋后算账,然后假传遗言罢了。 眼下想要求助于张太后,想要成功还是颇为困难,甚至于能否面见,尚在两可之间。 故而魏彬又道:“其三,前往求助内阁!彼辈虽对我等多有介怀,然其如今与皇爷似有不合,权威下移。 我等此时与之联手,共同辅佐朝政,则陛下数年之内,无法真正亲政,如此一来,皇上想要清除我们,也绝非易事。” 魏彬第三个方法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办法,反而还是自掘坟墓之法。 或许暂时能渡过眼前难关,可是一旦如今的内阁大学士致仕或者亡故,则这些架空皇权之人,绝没有好下场。 因为谁也不知,下一届内阁大学士,是否就是保皇党! 诚然眼下众人可以与杨廷和、毛纪、蒋冕等人愉快相处,可一旦这几人去位,则无携手并进可能,极力促成的同盟也就烟消云散,不复掎角之势。 就像众人所不知的万历朝高拱与孟冲、张居正与冯保,皆是双辕马车,先去一轮,再图全功。 冯保代孟冲为司礼监,则高拱不过旬日就被罢黜,张居正十月病故,则十二月贬谪冯保为奉御,安置南京,次年三月清算张居正。 此例与今皆有雷同之处,只不过众人无法悉知,惟有一二灵敏之人,感觉其中存有不妥之处。 然多数人则觉得此策甚好,毕竟第一策只能保住命,第二策可行与否尚在两可,反而第三策既能保住身家性命,又能继续作威作福。 是故在场一些太监,听完最后一策之后,高呼:“魏哥第三策甚好,今皇爷强势,如若我等与内阁联手,则足以渡过眼前难关,且权势可保也!” 在场之人,要说愚蠢倒也不至于,主要是因为享受权势习惯,一时根本接受不了,任人宰割的日子。 俗语云:“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固然他们并非丈夫,而只是阉人。 然明朝阉人与其他朝代不同,他们受翰林教导,故而无论衣食住行皆极力效仿士大夫,比如取字、号,找菜户、对食,吟诗作赋,摆弄文玩,附庸风雅。 正常人所有之物,这些宦官都想要有,有些寺人为了恢复“阳道”,多食牛、驴的不典之物,诸如“挽口”、“挽手”、“羊白腰”、“龙卵”等助阳之物。 如万历时期,徽州府歙县人曹臣,在其作品《舌华录·卷五·韵语》曾载,太监高寀得复阳秘方:「生取童男女脑髓和药饵之,则阳道复生,能御女种子。」高寀听后大喜,便多方买取童稚男女,碎颅刳脑。 这不过是一些虚无缥缈之物尚且如此,对于可以执掌无数人福祸的权柄而言,则更加足以迷惑其心智。 当然这也是人之常理,换做任何一人,突然从九霄之上跌落凡尘,都不会轻易接受,更别谈这些刑余之人,比起正常人则更加偏执。 当魏彬三策尽说,众人择优而选,首先就将投靠朱厚熜一策排除。 盖因此法只能勉强保住性命。 若是没有后面两策,倒不失为一个救命良策。 但众人贪念之下,不甘愿就此放下手中权柄,则注定与第一策擦肩而过。 依然保持理智,并没有利欲熏心的张永、谷大用、魏彬等人相互看了一眼,随后摇头暗叹:“哎……神医不救求死人……” 这些人虽然知晓第三策,绝非好办法,甚至只是饮鸩止渴,但在多数人同意之下,也并没有加言劝谏。 固然大家皆是正德遗臣,但各自关系并不好,相反还各有仇怨,只不过面对危机暂时性合作而已。 俗话说得好:“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些人死不死,与自己并无太大关系,反正办法是他们所选,与自己无关。 甚至说,越多人选择和杨廷和合作,而拒绝投靠皇帝,与自己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一旦众太监行动起来,魏彬、谷大用、张永等人顺势投靠皇帝,两相相比,则更加可以看出何人忠心。 如果操作得当,还可以踩着这些人的尸体,为自己性命以及权势做为基石,或许依然权贵可保。 这也是为何魏彬深知最后一个办法,不过是给自己自掘坟墓的办法,但依然说出的原因。 说到底,他不过是想坑一把昔日战友,为自己日后做安全保护罢了。 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一旦皇帝看到有人不但不归顺王化,反而阴谋掣肘皇权,如魏彬这种,首投之人,则会变得尤为显眼…… ps:想换个书名,大家觉得《皇明中兴,从正德十六年开始》、《大明1521》、《皇明实录》、《明世祖本纪》、《我不做万寿帝君》、《我真不想做圣君》哪个好?或者大家帮我想一个(●^o^●) 第44章 两宦官毛遂自荐,众阉人喜乐见闻 如同魏彬等人有别样心思的,还不止一个。 毕竟任何东西都不可能达到人人满意的地步,哪怕被视为最好办法,同样也有持反对意见之辈。 比如这群宦官里面,有人就想向张太后求救,也有倾向于和杨廷和合作,更有甚者如魏彬等人一般,投靠朱厚熜。 人心百转千回,永远无法真正洞察。 谁也不知道,对方下一秒在想些什么。 比如打LOL之时,你预判他人走位,可人家偏偏脑子一抽,当场立在原地不动,所谓的预判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事后别人或许还得一个,预判了你的预判光环,可实际上,对方不过是菜而已。 虽然多有别样心思,但诸太监面对一群昔日竞争对手,一如魏彬等人一般,并没有丝毫泄露之意,而是频频点头:“魏太监之策甚好……”诸如此类云云。 张锐急于摆脱眼下困局,遂环顾诸人一眼:“不知何人愿意,前去与杨新都商谈此事?” 明代对于外朝与内廷相交甚为忌讳,哪怕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这些太监还是决定隐晦点好,免得被皇帝察觉先下手为强。 固然众人利益熏心,可并不代表对于简单的危险察觉都丧失。 三十余宦官明目张胆找杨廷和,朱厚熜不可能会无动于衷。 当然最重要的,如果不是为了公事,这些太监前去找杨廷和,而对方为了自己清名着想,也不会选择接见。 内官永远和外官是两条线,内官靠的是,而外廷自认为靠的是能力、资历以及宠幸,二者不可混淆一气。 当然也并不是就没人归顺宦官,比如正德年间的焦芳、刘宇、张彩、曹元、刘玑、王敞、刘璟、毕亨、张澯、朱恩、刘缨、李善、柴升、李瀚、韩福、李逊学、陆完、陈震、张子麟、崔岩、夏昂、胡谅、常麟、张志淳…… 再比如天启年间的刘志选、梁梦环、倪文焕、田吉、阎鸣泰、刘诏、薛贞、吴淳夫、李夔龙、曹钦程,许志吉,孙如冽…… 魏广微、周应秋、霍维华、徐大化、潘汝祯、杨维垣、张讷、顾秉谦、冯铨、张瑞图、王绍徽、郭允厚、曹尔祯、孟绍虞、冯嘉会、李春晔、邵辅忠…… 吕纯如、徐兆魁、薛风翔、孙杰、杨梦衮、李养德、刘廷元、曹思诚,范济世、张朴、黄运泰、郭尚友、李从心、李精白…… 这些人都曾有过依附宦官经历。 不过杨廷和显然不是这一例,不然其正德初年时,与权势滔天的刘瑾合作便可,何须舍近求远,冒着清名被污的风险,接见一帮宦官? 不能明着见,不代表不能暗着见,这些寺人也知杨廷和现在急需内廷助力。 其一,如果司礼监全线倒向皇帝,杨廷和则再也无力掣肘明良天子,顶多就是恢复正德年间,屡上谏言,规劝天子。 其二,外朝想要了解宫闱,则必须经过在场宦官之口,方能得知内宫情况。内廷想要了解皇帝心思,也需借助内阁密揭。 譬如联络张太后,共同对皇帝施压,洞悉皇帝有何意向,诸如此类之事,即可在合作中完成。 《孙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如果连简单的信息渠道都没有,早晚只会被人玩弄,且尚不自知。 这也是为何明代官员喜欢入翰林的原因之一,入了翰林有诸多便利之处,比如教授宦官读书、比如和皇帝朝夕相处,这些都有利于日后秉政。 所以眼下其实不止宦官急,其实杨廷和等内阁成员,同样也急于寻找内廷作为助力。 只是内阁情况稍微好些,哪怕情况糟糕一点,只要没有图谋造反,想要保住生命,安享晚年并不是问题。 但宦官不同,除了少数德阉,基本上人人得而诛之。 从宦官团体而言,其本质就是皇帝黑手套,一般脏活累活都是这些人干,比如诛杀忠谏之士,比如诏命地方上贡之类。 这些罪名自然不能让天子承担,宦官、佞幸,也就成了背黑锅不二人选。 还有一方面,是因为宦官群体实在不给力。 盖其可以狐假虎威,故而行事肆无忌惮,且贪婪成性,极少数能够秉持操守,多数喜欢祸害朝政。 如郑和、陈矩、黄锦这类宦官始终太少,翻遍一部《二十四史》,总共三千余年时间,能够找的出来的,估计不足百人。 更多则是贪婪成性,受贿成风,偶尔还有一两个臭名远扬之士,被钉在青史,任人鞭笞。 正因为宦官有种种恶习,所以才为人厌恶,而且又只是一介奴仆,根本无任何人权可言,故而一旦被拉清单,其下场会比普通人更惨。 这也造就了张锐等人,比杨廷和更加着急,想要双方强强联合。 当张锐问出之时,一众宦官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孙和、刘养二人互相看了一眼,终于按捺不住。 此二人可是江彬党羽,如今江彬被捕,本就岌岌可危,哪里还容得再加思索,当即接话:“此事由我二人前去联络!” 事情终归是要做的,与其在此苦等,不如早些将事情敲定,也好安心处理他事。 “如此甚好,此事劳烦孙家、刘家了!” 众人一听孙和、刘养二人毛遂自荐,如何不欣喜若狂? 当然,并非此行有什么不妥,而是杨廷和此人,一旦板着脸时威严甚重,很难让人有想要靠近的感觉。 众宦官对于杨廷和,虽然还远远谈不上畏惧,但也是能不靠近就,坚决不选择靠近。 没人想要热脸贴冷屁股,更别谈这些昔日作威作福的寺人。 而且《大明会典·卷之一百六十二·例律三·吏律·交结近侍官员》一文,有明确记载:「凡诸衙门官吏若与内官,及近侍人员互相交结漏泄事情,夤缘作弊而符同奏启者皆斩,妻子流二千里安置。」 弘治元年四月初二,朱佑樘又下旨:「罢闲官吏在京潜住,有擅出入禁门交结的各门官仔细盘诘,拿送锦衣卫着实打一百,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大家只想推诿,谁也不愿为他人先。 所谓“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便是如此。 人一旦多了,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反而都想着别人先去,自己在后头摇旗呐喊,最后只会造成一事无成的局面。 毕竟见杨廷和,不是让他们去拿真金白银,裹足不前者,并不稀奇。 哪怕魏彬、谷大用、张永等人不以为然,此刻也欣然颔首,表示辛苦孙和、刘养。 别人不想去,这几人更不想去,他们可是心中已经有了各自打算,这滩浑水是坚决不淌。 眼下朝局风云诡谲,像他们这种正德年间有微末功劳之人,只要安安稳稳不多事,大概率不会出现太惨的下场,这也是为何几人有心情和众人闲谈原因。 不然早就前去投靠皇帝,祈求能够安身立命。 他们现在就等这些人,与杨廷和商议好了对策,等着事态继续发酵,再去向朱厚熜举报。 如此以来,既表明了忠心,也举报了反逆之徒,皇帝再怎么薄情寡义,总不会还要将他们处死? 至于被举报之人结果。 这与他们何干? 说破大天,大家都是竞争对手。 至于怜悯之心? 对不起,这些人并没有! 唇亡齿寒,也不会用在宦官身上。 反而要是一众太监倒了,再缺乏人才之时,反而会被予以重用,也犹未可知! ps:八行,昨天想的书名,全部被编辑否决,还说没有现在书名好。 哎,得了,懒得改了,就这样! 第45章 宦官得令出皇城 廷和阴谋算天子 孙和、刘养在众人欢送之下,赶在皇宫下钥之前,走出紫禁城,前往南熏坊。 下钥,又称锁钥,古代宫门、城门一到傍晚左右便会上锁,直到第二日才开,若有急事则不在此例。 是故《大明会典·卷之一百六十六·例律七·兵律一·门禁锁钥》有载:「凡各处城门应闭而误不下锁者杖八十,非时擅开闭者杖一百,京城门各加一等,其有公务急速,非时开闭者不在此限。 若皇城门应闭而误不下锁者杖一百,发边远充军。非时擅开闭者绞,其有旨开闭者勿论。」 刘养、孙和肯定不能白天寻找杨廷和,且不谈此事是否需要隐蔽,只论杨廷和白日还需在文渊阁坐镇,根本无暇接见二人。 更因为皇宫皆是皇帝耳目,若如此肆无忌惮联络杨廷和,不啻于自寻死路。 相反如果晚上出宫寻找杨廷和,则可以避免诸多问题。 二人既是太监,又是受众太监所托,前来联通杨廷和,想要出入宫门,并非天大难事。 至于科、道察觉,或是锦衣卫探子发现,刘养、孙和倒是没有担心,二人本来行事也多有隐秘,加上杨廷和和诸太监也会帮着处理后续问题。 眼下锦衣卫群龙无首,可谓是一团乱麻,又加上朱厚熜忙于政务,一时间根本来不及管理这些事。 等到朱厚熜想要插手之时,只怕那时木已成舟,已然回天乏术。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深邃的苍穹上闪烁起几点星光,一轮皎洁的月桂自汤谷缓缓升起,一座座宅邸院门,高高的悬挂烛灯,散发出的光晕,将四九城逐一点亮,那氤氲的红光和紫霄星辰相互映衬,倒映一幅人间图卷。 伴随着时间一点点消逝,虽然还未至深夜,但人们却已然肉眼见少,不复白日那般人山人海。 盖明代宵禁甚严,《大明律·卷第十四·兵律二·夜禁》有录:「凡京城夜禁,一更三点钟声已静,五更三点钟声未动,笞三十,二更、三更、四更,犯者笞五十,外郡城镇各减一等……」 其意则是若处在京城,大概戌时三刻左右之际,便静止出行,到寅时左右时分,钟声响起之时尚未归家者,挨三十鞭子,亥时三刻、子时、丑时二刻等时间段归家者,皆打五十鞭子,若是京城以外,则罪减一等。 当然并不可能会如此死板,对于大明总设计师朱院长而言,也绝对不会出现如此死板之事。 例如生孩子、死人、紧急公文等则不在此利,如若巡夜人诬抓,会给人抵罪。 但是前提是不得抗捕,如若夜晚与人打架斗殴,不问青红皂白,先杖责一百。要是拘捕过程中,打伤人且至伤残以上者,则会被绞死。 而且此事还无处申冤! 不要怀疑明代对于宵禁执行力度,虽然惩治贪污、收缴赋税明朝或许不行,但论及欺压百姓,大家还是极有心得的。 至于官宦子弟、勋戚子弟如果在此例,恐怕也未见得能够逃脱惩罚。 京城,向来都是首善之地,不会允许任何虫豸挑战宪法,因为顺天府尹不会为人顶缸。 官场有句老话,叫做:“三生不幸,知县附廓;三生作恶,附廓省城;恶贯满盈,附廓京城。” 恰巧,顺天府尹就是附廓京城。 虽然官居三品,级别甚至高于个别小九卿,但无有疑问,是明朝最苦差事之一。 但凡有点政治资源之人,都不会选择这个岗位。 盖京城虽号称首善之地,可是高官多如狗,进士满地走,这对于治理也产生极大障碍。 是故凡顺天府尹,极少有人做一任,甚至于能够满一年的也是少之又少,但凡能够做完一任,基本上都是长袖善舞之辈。 本身这个职位就是一个为难人的岗位,只要官居顺天、奉天府尹者,基本便与升迁无缘。 既然无法升迁,那对于这种挑战宪法,无视顺天府之人,基本上则是被缉捕归案。 至于怎么处置,十之八九就是上报皇帝裁决。 虽然顺天府尹不想升迁,但同样不想死于非命,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个皮球,踢给皇帝自己再引咎辞职,得一个不畏权贵美名。 宵禁即将开启,天色也不早,刘养、孙和也无心游玩,自然无须在此闲游,而是飞跃赶往南熏坊,杨廷和府上。 杨家下人一听是宦官,也不敢多加怠慢,而是迅速通报杨廷和,得到消息之后,再将二人引进府内。 “不知二位夤夜到访,所谓何事?” 杨廷和呷哺一口茶水之后,也不见有任何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发问。 他可不相信,刘养、孙和二人吃了没事做,顺道来他家中做客。 双方虽然谈不上互相怨怼,但也绝对谈不上有多亲密,如果没有急事,这群人也不会吃了没事做,大晚上造访杨家。 “今日韦家被圣人处罚,想来老先生已有耳闻,我等夤夜来访,乃是受诸大档所托,愿于先生共同辅佐朝政……” 杨廷和没有拐弯抹角,刘养、孙和则是说的更加露骨,就差直接说与内阁联手架空皇权。 但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之人,说话不可能如山野村夫一般直白,还需要一些遮羞布。 杨廷和听后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捋捋颔下胡须,细细斟酌一番利弊。 今日朝会他便清楚,皇帝亲政已然是不可阻挡之势,其已有意联通内廷架空皇权,更好施展自己执政理念。 可是架空皇权后果,他不可能不知。 别看架空皇权笑的欢,日后还政免不了拉清单。 低头沉思一番之后,杨廷和还是决定冒险尝试一下,遂望了望屋外,见没有人偷听,在轻言:“诸太监之意,予已悉知,尔等可通往慈寿皇太后处告知,圣人年龄尚幼,处事必然不周,比如曾不肯认孝庙为父。 请慈寿皇太后仿诚孝圣昭皇后,宣德及正统年间故事,处理国之重事,待圣人成年之后再行还政!” 杨廷和虽然素来刚直,但并不意味着他是一头蠢驴,架空皇权之事虽然想做,但不会明做。 故而他选择釜底抽薪,拉出张太后在前面顶缸,直接架空朱厚熜。 如此就算以后拉清单,只要今日之事不曾泄露,则皇帝永远不可能知道,此策出自何人之手。 也就不可能把账算在杨廷和头上。 张太后志大才疏,又与朱佑樘宛若寻常夫妻,杨廷和让刘养、孙和二人把朱厚熜不愿认朱佑樘为父之事捅出去,必然可激怒这位老太太。 轻则废黜帝位,重则恐怕会控制朱厚熜,到老太太身亡为止。 面对一个志大才疏的女人,杨廷和自然感觉没什么问题,这也完全达到他所要的目的。 刘养、孙和二人也不是傻子,杨廷和说了虽然跟没说看似差不多,实际上已经点拨了二人。 众宦官的难题在于皇帝不喜太监,可若是皇帝手脚被缚,焉能处决诸人? 张太后对于众人虽好感不佳,但远不及今上这般苛刻。 且张太后一旦执政,必然还是会倚重这些宦官,如此所有的困难也算是迎刃而解。 欣喜若狂的二人,当即拱手而言:“多谢先生指点……” …… 于此同时,谷大用、张永、魏彬等人避开其余太监,凑在一起商议着如何卖“队友”。 “谷哥以为我每该怎么跟皇爷说?” 宫里生存下来的人,没有什么善男信女,无一不是从无数算计之中,一步一步爬上太监一级。 真善男信女,也不能活到这个年纪,更不可能成为宫中大档。 从其余太监决定联合杨廷和之时,他们已经做好“卖友求荣”的准备。 宫中尔虞我诈实属正常,并不会向士大夫一样,一旦泄露臭名昭著,而且他们也不会惧怕区区臭名。 “此时不慌,我每慢慢等,刘养、孙和虽然已经出宫勾连杨新都,但所谓捉贼拿赃,我们等到他们真正联手之后,再前往皇爷处! 当初解决刘瑾,我每忍了五年,处决钱宁我每也忍了无数年,难道还急于一时不成? 皇爷现在尚且游刃有余,我等即使现在前去,也不见得能够得到重视。锦上添花固然好,但远不及雪中送炭来的深刻!” 谷大用稳坐泰山,不见丝毫急迫,呷哺一口茶水之后,才慢悠悠回答张永所问。 皇帝讨厌宦官,这点大家心知肚明,如果此刻前去投靠,所能获得的利益并不高,可若是朱厚熜被掣肘之时,他们再跳出施以援手,届时皇帝必定感恩戴德。 投靠人不能盲目投靠,也需要一定手段,不然所获利益,则是天壤之别。 “谷家说的是,眼下我每在暗处,皇爷、杨新都、张锐……他每在明处,我等只需作壁上观,待价而沽便是,何须急于一时?” 魏彬听完谷大用之言,立马出声附和,既然准备卖,那就无谓将价钱抬高。 以他们在内廷的地位,无论投向哪一方,都可以使天平立刻倾斜。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杨廷和根本不是单纯与内廷联手,而是将张太后拉拢在一个战车上面,使得合作更加固若金汤。 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在他们一个思索待价而沽,一个思索拉拢张太后之时,皇帝也在想办法对付宫中太监…… 第46章 司礼监欲抗圣旨 徐之鸾再上奏疏 次日,朱厚熜则严命司礼监将奏本全部呈上,堆积如山的奏本,将文华殿塞的车不得旋,人不得顾。 起初司礼监接到将奏本,尽数上呈旨意之时,心中颇有许些反对之意。 毕竟众人心中有了算计,已经与杨廷和达成“共同辅政”的共识,此时如果听命,岂非背盟? 若仅仅只是背盟,众太监并无太大心理负担。 然皇帝如此做法,则等同于将司礼监批复奏本权利给剥夺。 这对于司礼监而言,则直接可以说,等于一个空头衙门,随时可以关闭,故而并不想遵旨。 然令司礼监太监没想到的是,皇帝也已经有了谋划,反手来招釜底抽薪,一大早就前往张太后处请安,顺带请到懿旨。 张太后本身对于这些个,正德遗宦深恶痛绝,认为儿子无子,皆是这些内侍带着正德嬉闹,才使身体败坏。 而今朱厚熜又奉上极孝,每日晨定昏省不断,一应所用比之正德在位时,只多不少,趋于如此当即一口答应。 朱厚熜得知太监不肯奉命,当即以懿旨,施展雷霆手段,直接将司礼监掌印、秉笔、随堂,及其他十一监、四司、八局等,首要人物全部缉拿,尽数付送诏狱,尽抄其家产。 然后敕命,随他一同从安陆而来的张禄、黄英、戴勇、刁永、马俊、贾友、陈宣、国洪、赵山、黄锦、李清、王伫、孙端、赵露、李堂、李云、张升、苏瑾、郭绅、赵林、张昺、刘臣、刘锐、刘荣、丁玉等二十六人,充斥十二监、四司、八局。 这些人皆是昔年明孝宗赏赐朱祐杬的内侍,至于忠心问题不必说。 且如今朱厚熜乃是皇帝,又是唯一的主子,更重要皇帝以雷厉风行之速,将内廷洗了个遍,此时谁敢阳奉阴违? 换作别人可能不会这么做,因为司礼监一旦被洗涤,则大明政务可能陷入坍塌,无人为皇帝批阅奏本。 然朱厚熜不在乎,他要的是将皇权集中,要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分散皇权。 当朱厚熜清空二十四衙门之时,杨廷和根本不知,等他接到消息,一切木已成舟,只能长叹一句“天不佑我”。 杨廷和哪里会想到,昨夜已经和太监联络好,准备随时行动,却被朱厚熜阴差阳错抢先一步,如果不是二十四衙门头头脑脑全部被捕,杨廷和都要怀疑,是否有人泄密。 一步慢,步步慢,除了长呼“奈何”,无有其他办法…… 司礼监倒了,但并不意味着事情不处理,朱厚熜不但处理,而且事无巨细。 不但将奏本一一细心过目,一一仔细审批,还每日请一位内阁大学士,在身旁侍候,每当遇到政务不解之时,仔细询问清楚,为何内阁会有如此批复,这才落笔。 因为眼下内阁大学士,还处在轮流票拟当中,故而哪怕朱厚熜每日请内阁大学士询问,也不会出现甲票拟,而乙却不知缘由为何的情况 当然仅仅内阁大学士远远不够,朱厚熜为分散内阁权利,平日还会让六部、大理寺、都察院、堂官或者佐贰官,翰林院官员、给事中等,在一旁候听,随时备用咨询。 此举获得朝野称赞,士林谓之“圣人复生”、“太祖再世”。 所以哪怕杨廷和明知道里面有鬼,也不得不咬碎了牙,往肚子里面咽。 盖因如此,则朝臣人人可面见皇帝,昔内阁大学士心腹地位,自然也随着这些陪同官员,慢慢减弱。 可面对六部、大理寺、都察院、通政使司、翰林院、六科给事中等庞大受益衙门,杨廷和不敢有半点阻止。 不然他连日后都没有,顷刻之间,便可下野。 正德十六年、甲午月、丙午日,即四月二十五日,朱厚熜收到一份非常有意思的奏疏,那便是王琼率领九卿上本《请上亲政事疏》,疏曰:“天眷皇明,笃生神圣,入继大统,天下臣民莫不延颈以望,《太平书》曰:‘慎厥终惟其始愿!’ 陛下励精初政,率由旧章,取《祖训》一书,日夕观览,守以为法。退朝之暇,亲裁章奏或召见大臣面议。 可否举经筵日讲之仪,以缉熙圣学。慎内外辅导之选,而黜远憸士。 往者佞幸构连争,以逢迎謟谀相尚。窃宠希福陷先帝于有过。此前车之辍鉴,不在远毋或弗慎,厥始复启厉阶。” 朱厚熜看后摇摇头,然后提起朱笔就在上写着:“卿言诚乃谋国之言,朕当遵《祖训》、召群臣,经筵日讲,任贤黜邪,皆新政所最切,朕将勉行之。” 随后又看到一本吏部奏本,是巡抚苏松右侍郎李充嗣所请,乃请升苏州府知府徐赞为河南布政使司左参政。 朱厚熜看过一遍之后,便在奏本之上,提了一个“可”字,然后下发内阁,再由内阁下发各有司。 至于修建朱厚照皇陵之事,朱厚熜便遣派武定侯郭勋督造,至于其他要求也没有,只不过按照历代惯例所敕造就行。 朱厚熜同意修建皇陵之后,随意捡起一本奏本,便感觉颇有些奇怪。 这本奏疏居然又是齐之鸾,且还是给致仕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费宏,致仕翰林院编修费采记功疏。 费宏、费采在正德九年五月,因为当初宸濠谋复王卫,被费宏揭发其奸,因此不允,故而被御史余珊所弹劾。 然后费采同样出言阻止,却莫名其妙被正德申饬,费宏、费采二人无奈之下,只能上致仕疏求去。 可当费宏仅仅上疏一次,就被正德当场同意,唯恐不速,引的当时朝野一阵骇然。 盖按照明代传统,一般高官上辞最少三次,因为官员“求去心切”,“无奈之下勉强”答应,表示皇帝厚待士大夫。 可费宏堂堂内阁大学士,挂着太子太保衔,忽然一疏即退,如何不让天下人震惊骇然? 徐之鸾在奏本上说:“费宏谋国尽心,而费采亦未闻大过,不宜终弃。” 但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乃是之前朱厚熜已经说过,追复正德年间官员,徐之鸾这个时候,再递奏本又是为什么? 这让初自处理朝政的朱厚熜有些不明,甚至根本不知徐之鸾在想什么。 难不成徐之鸾是费宏门生? 故而如此举荐? 于是朱厚熜问向旁边的蒋冕:“敢问先生,兵科给事中徐之鸾,何许人也?” 坐在一旁给朱厚熜整理着,堆起人高奏本的蒋冕,愣了一下随后捻须长思一番,低眉答复:“徐之鸾,字瑞卿,号蓉川,正德六年辛未科,二甲第九十五名进士出身,本中山王裔。 早年科举中秀才,魏国公厚遗金币,其人固拒不受,更因此易齐姓。正德年间之时,首发宸濠奸谋,力争大行皇帝留驾。后复著《回銮赋》,以寓讽谏江彬、谮王守仁通濠……” 蒋冕如数家珍,将徐之鸾的事迹,一一向朱厚熜解答。 这也让朱厚熜再次清楚认识明人。 明代能当官的,没有一个是记忆力不行,至于蒋冕学霸,早年还是神童的,内阁大学士,更是恐怖至极。 居然连徐之鸾的家世都一清二楚。 要知道官员科考时,也才只写三代家世,可蒋冕居然连齐之鸾是徐达后人都知道,连徐之鸾何时易姓都清楚,这就不得不让朱厚熜细思极恐。 往日看蒋冕,一直都是唯命是从,跟着杨廷和背后同进同出,以为只不过是个跟屁虫。 今日一看,蒋阁老也非寻常之辈呀! 怕是对方只不过是为了某些东西,才会心甘情愿跟在杨廷和后面。 或者说,杨廷和的人格魅力,能力折服这位隐藏至深的内阁大学士。 “圣人问及,可有什么事?”蒋冕也是一阵奇怪,怎么皇帝批阅奏折,批着批着,就问起徐之鸾。 “没有没有!”朱厚熜连忙摇头。 这徐之鸾是正德六年殿试进士出身,也就证明并非费宏门生,因为那年是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刘忠,与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靳贵为考试官。 充其量费宏只是一个殿试读卷官,算不得太过亲密。 徐之鸾之所以如此举荐,恐怕也是因为二人当年在朱宸濠一事上,乃是统一战线,故而荐之。 于是朱厚熜提笔写了写了一句:“卿意已知,于忠贞之士,国朝素来不会亏待,此事朕已诏起复!”然后继续将奏本给内侍,让其下发内阁及诸司。 然后朱厚熜继续处理剩余奏本…… ps:话说书友不给力呀,上个星期五百收是快六十追读,今天一问只有五十多,养啥书呀! 哎!最近历史分类新书太多了,推荐又没来,又要继续等待一个星期,难受…… 第47章 文渊阁无有正坐 散本官提议除琼 正在蒋冕与朱厚熜叙谈之时,散本官拿着王琼率领九卿《请上亲政事疏》,慢悠悠的走入的内阁。 文华殿南面有金水河,河上一座白玉石桥,石桥和河水四周围绕回纹栏杆,踏过栏杆桥迎面即有,十余间上下两层廊房阁楼,阁楼皆覆以黄瓦,最西边五间阁楼廊房,即为而今大明中枢之一——“文渊阁”是也。 文渊阁与文华殿相较,则有几分略逊一筹之意,不过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毕竟文华殿乃太子视事之地。 而文渊阁固然本为皇帝藏书之所,但也无法与储贰视事之地能够比较。 “文渊阁”明亮大字,便立于门庭,扁牌下置红柜,藏有三朝实录副本,尽头前楹设凳东西坐,其余四间皆后列书柜相隔,前楹为退下休息场所。 天顺八年李贤自吏部进内阁以后,觉得坐在一旁不安,故而令人移红柜在墙壁后,再欲设公座。 时任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彭时,良言苦劝:“不可,宣德初年之时,宣德皇帝在此坐,往日一直不曾设公座,如何今日敢设立?” 李贤则毫不在意,反而强横反问:“宣德初年之事,都已经陈年旧事,何须如此拘泥,但使设座,有何妨?” 彭时并没有给,华盖殿大学士面子,依旧执理力争:“此地乃出于禁内,我等臣子怎好做南朝北?” 李贤却说:“那东边伙房食处,却有正坐,又待何解?” 面对李贤质问,彭时据理力争:“文渊阁有匾额,而其他处皆无,焉能相提并论邪?” 李贤又反问:“那东阁有扁,却依然有正坐,文渊阁又有何不可?切莫如此拘泥。” 彭时答:“东阁西面,而非正南,故而可以设正坐,而文渊阁则不可!” 李贤被彭时一番话给呛到,连忙语气不善反问:“假使为文渊阁大学士,岂不是没有正坐?世上岂有居官而不正其位者?” 彭时依旧固执己见:“正位在外诸衙门则可,在宫内决然不可,如若处处想要正位,那华盖、谨身、武英、文华诸殿大学士,将如何耶? 盖殿阁皆至尊所御,原设官之意止可侍坐,以备顾问,决无正坐理。” 李贤虽然一时语塞,诚如彭时所言,难不成华盖殿大学士,还敢华盖殿正位,让皇帝无座? 但其却依旧意犹未尽,任想坚持设正坐。 直到数日之后,明英宗谴太监傅恭送范铜饰金孔子,并四配像一龛来,礼敬的将其放置于中间。 又过数日,再遣太监裴富送圣贤画像一副,来悬于龛后壁上,如此才停止这场相争,从此文渊阁不设正坐,而是东西分坐,华盖殿大学士坐东首,谨身殿大学士坐西首,且每日皆要上香行礼之后再行办公。 不过也并非内阁大学士,就只配做偏坐,而是不能在文渊阁,坐在中间而已。 若是内阁大学士前往翰林院,则必然首座,而翰林院学士掌院事,反而只能侧坐。 盖内阁大学士未曾有参赞机要,入直文渊阁票拟之时,其本与翰林院同衙门,而且还是正坐堂官,因此翰林院官员,称呼内阁大学士可称“中堂”,而其他人却不可。 文渊阁门额不仅悬挂牌匾,还悬挂着“凡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十七个明晃晃大字。 散本官并非闲杂人等,故而可以直入文渊阁,先到圣贤画像,以及孔子与四贤铜龛行礼之后,走到东首对着杨廷和笑道:“王天官,好巧计,不肯各自辞,只想以一本奏疏意图阿附圣人,就此了事。” 本来杨廷和与梁储同为华盖殿大学士,虽然杨廷和早于梁储入阁,但期间其丁忧一次,故而东首位置原本为梁储坐。 但是不知道梁储是觉得服侍正德太难,或是觉得那个位置就是个火山口,或者是觉得自己德疏才浅,还是看透了正德心思,不但没有坐上东首,反而一再向正德提议夺情让杨廷和起复。 正德本就不舍得杨廷和,故而丁忧不足三年,屡屡催促之下,继续入京辅政。 梁储不但没有占据位置,反而杨廷和起复之后,还事事请示杨廷和,完全以对方马首是瞻之相。 因此自李东阳致仕后,这个位置则成了杨廷和私人位置,抛去丁忧两年半,其余时间都是在这个位置渡过。 杨廷和看着散本官笑逐颜开,结果奏本看了一眼之后,也笑着回答:“朝廷亦巧于批答,也拟旨褒谕之,不及辞任事。” 在其看来,朱厚熜所批答对于批答之事,已然自有一套,只是褒奖王琼一番,但确并没有钦点何人日讲,只是含糊其辞说了一句尊崇祖训而已。 既然皇帝如此说了,那杨廷和也不能小气,研磨提笔,开始起草褒奖王琼之问。 散本官这时紧接着说道:“王天官蛊惑大行皇帝,不知老先生有何想法?” 杨廷和顿时一惊,然后搁下笔墨,愕然问道:“何有此言邪?” 王琼固然让人颇为讨厌,也不至于在如今之时发难,可面前的散本官都颇有劝杨廷和出手之意,这就让杨廷和甚是愕然。 何时王琼变成过街老鼠了? 散本官怒其不争道:“王天官先在兵部时,戴爪剌穿贴里,亲至豹房与朝廷饮酒,非蛊惑而何?” “此等事外人都未之知。” 杨廷和则眨巴眨巴眼睛,无奈的说了一句。 散本官则愤然说道:“今日则知之矣。” 话都说到如此地步,杨廷和只能悠悠的说一句:“君等自决!” 杨廷和肯定是不会主动参与进去,一旦其亲自下场,则必然会引起皇帝不满。 起码而言,皇帝近日举动,从心里而言,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是他敢说,皇帝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圣君典范。 于政事而言,一般不会自作主张,事事请教重臣,这对于明朝而言,可谓自太祖以降,未有圣君。 向使往历史上推,也不见得能找到几个如此勤政君王。 更难得,还是事事请教文臣,这让杨廷和哪怕一肚子不满,也感觉未来可期。 只是他不知道,当今皇帝能支撑至何时。 万一如同明孝宗一般,只是坚持几年,然后自我废弃,则中兴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这也是为何他一直不肯放权的原因。 如果皇帝能够十年如一日这般,就算其现在致仕,国家亦不会又太大动荡。 然终归陛下只不过少年稚子而已,今日尚能罢黜奸邪,与忠良之士相交,宵衣旰食,勤于政务。 然一旦有一日感觉疲倦,感觉政务是如此枯乏无味,再次召回奸邪之辈,与大行皇帝一般,荒唐淫乐,又该如何? 已然经历两次亡国之危的大明,不见得在下次亡国之危时,还能幸运坚持下去。 杨廷和实在不知道,如今这个命运多舛的大明,是否能够经得起再来一次颠簸。 既然无法预料,那边只能竭股肱之力,辅佐大明扭转倾颓趋势,给皇帝留下足够本钱。 届时皇帝若是依旧如此,则必然中兴大明,洪武盛世可见,假使皇帝不能,也有足够的本钱,给皇帝挥霍。 当然这是无可奈何的补救方法,为的是防患于未然…… ps:对于某些读者所言,我不懂何谓书面语,何谓口语,恕我直言,我真不懂。 为何明清小说可以,到我这变成不行。 敢问明人笔录对话,是书面语,还是口语?奏本是书面语,还是口语? 如果笔录属于书面语,那为何会有如此多的白话?如果对话属于口语,我照着仿写,又为何有错? 明清小说人与人对话,又属于何种? 题奏应该属于书面语? 那为何明朝奏本,居然堂而皇之有“省”以及官职雅称这等俗语,私下称呼? 请挑错的读者给我解释一下,我是真不懂,没有半点阴阳怪气,我也搞不懂明朝人为什么如此之怪。 我自认为自己在于考证方面还是没有问题,起码我连对话成语,我都要查一下,是否有这个成语,然后再行填写,想要挑我的错。 简单。 文笔不行、剧情稀烂、逻辑不通、看不下去,故作姿态、用词不当、玩弄半文言都可以,没必要把我问的莫名其妙,又不给解释? 第48章 夏公谨欲劾天官 严惟中洞若观火 四月、二十七日! 是日清晨,微风习习,凉意沁心,驱赶昨日炎热,四九城百姓早已起床忙碌,展现欣欣向荣之机。 百官身穿素服,头戴乌纱冠,扣黑角带,脚踏皂靴,皆在午门左右廊道齐聚,等待天子驾临,行奉慰礼。 百官三三两两一对,各自低头叙谈事物。 “圣人如此勤政,自圣祖以降何有也?昨日闻陛下偶有不适,本以为今日不在西角门视事,却不想陛下并未改期!” “是呀!国朝一百五十余年,自高皇帝以降,未见如此勤政天子,此江山社稷之福也!” “我听闻陛下每日批阅奏本,最少也是子时入睡,如此劳累,可如何是好?” “谁说不是呢!陛下年纪尚轻,本该正是生长之日,却因为朝政,日日不得早歇,此为我等百官失职!” 许多官员满脸愁容,站在廊道交头接耳,轻声交谈,且多为关心皇帝勤政之事,絮絮不停。 此时夏言走近严嵩身旁,轻声询问:“老师昨日随驾备咨,不知陛下身体何如?” 昨日朱厚熜请内阁大学士、六部佐贰、科道、以及翰林齐聚文华殿备询批阅奏本,只不过昨日请的是吏部给事中,故而夏言不在此类。 夏言乍闻皇帝圣体违和,心中颇为担忧,故而询问知情人士。 “昨日我在旁侧侍,见陛下虽然有些不适,但喝了汤药之后,处理庶政井井有条,想来并无大碍。” 严嵩倒是并没有太大愁容,昨日见皇帝虽然面色有些不豫,但其他问题并没有什么。 且在处理公务直至半夜,可见只是微微不适,并非太大病灶而已。 如今一夜过去,还喝了汤药,应该没有什么事,不然现在早就有内侍传令,罢免今日西角门视事。 听了严嵩之言,夏言这才将心放回肚子,然后再次轻声说道:“我可是听说,今日有人弹劾王天官。” 严嵩眉头一挑,然后笑道:“此事早晚必定发生,并不稀奇。王天官与内阁素有争端,昔日大行皇帝骤然驾崩,元辅与慈寿皇太后定夺陛下继嗣皇位,但却没有知会九卿。 遂有太宰排掖门入,怒斥:‘此岂小事?而我九卿顾不预闻耶?’ 此事本就让内阁多有不满,且今日陛下又重信太宰,如何不会有今日之劾? 我在翰林院便早有耳闻,最近时常有人上下联络,正待陛下上朝之时,弹劾王天官与江彬过密。” 有人弹劾王琼,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甚是至于王琼都知晓,会有人弹劾自己,这已经属于人尽皆知之事。 而且以王琼经历而言,被人弹劾实在太正常不过。 当年王守仁平定朱宸濠,故而德归兵部,以为发纵、指示之力,于内阁却一字不提。 王琼以借江彬等奸佞,从而接近正德,常领中旨,不经内阁、诸司,早就被百官不喜。 如此种种,早已积攒足够矛盾,只不过是新君骤然等位,事物蜩螳,故而还没来得及罢了。 如今数日过去,财政也被皇帝处理的井井有条,东厂被废、镇守、监军、监枪等被追回,司礼监被洗,国事日新月异,国祚蒸蒸日上,百官自然也就腾出手来,处理这个正德年间奸臣。 处理了王琼,自然众正盈朝,天下太平。 如若继续留任王琼,必然蛊惑君心,霍乱朝纲,使国事再次废弃。 值此为国效力之际,我辈何惧之有? 为君清理奸佞,乃是臣子效忠贞之节。 此如武侯罢李严,我辈义不容辞! 不过王琼也没闲着,这两天时常在朱厚熜面前露脸,更被朱厚熜赐字“太宰良臣”,风头可谓大大出尽。 要知当今满朝文武百官,被新君赐字者惟杨廷和与王琼二人,虽然杨潭也被表彰一番,但并不能与赐字相提并论。 夏言也频频点头,然后说道:“老师以为王太宰去位否?” 翰林院乃皇帝心腹,且最近严嵩时常伴驾,故而可能会,得到外人所得不到消的息,夏言是有此问。 “嘿嘿!”严嵩提提乌角腰带,咧嘴一笑之后,便言:“皇帝乃圣明天子,向使三代之君,亦不及丝毫,今王天官已然乏力,想来最好结果应该是去南京,至于其他的,就不甚清楚!” 严嵩说的含糊其辞,但夏言已然心如明镜。 严嵩之言内在意思,其实早已非常明确,便是王琼如今没有丝毫利用价值,而皇帝反对正德朝一切,如今正值清算江彬等人之时,王琼岂能逃过一劫? 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后边一句话,那就是“最好结果,前往南京。” 如此意味着,皇帝只不过暂时放弃王琼,等到风浪过后,还是有在起复可能。 毕竟按照体制规矩,但凡朝臣没有被杀,最后还是极有可能再次复位。 这点也就证明,王琼并未失去圣心,而是皇帝为了笼络朝臣妥协罢黜,待到风声过后,十有八九会再次起复。 同时也在告诫夏言,不要脑子一热,跟着其他人一同淌进这淌浑水。 终归是王琼并未大恶之辈,且能力不错,更重要不和杨廷和一党,只不过和江彬等人牵扯太深,所以才会落到如此结局。 这样情况之下,朱厚熜想要拉一把,也是顺理成章之时。 “老师是说,此事莫要牵扯进去?” 虽然听到严嵩的警告,但夏言还是有些不甘心。 王琼固然没有什么大错,但其败坏国家规章制度,以及勾连江彬等人,是铁证如山,如果不加以弹劾,如何重设纲纪,震慑宵小? “如今百官皆奏,陛下也无心庇护,此次王天官必走,你又何必插手此事?” 严嵩看的非常淡,此科道、翰林院皆磨拳搽掌,准备拿王琼开刀以正朝纲。 差夏言一个不差,多夏言一个不多,完全没必要淌这淌浑水,又不是痛打落水狗。 “杨新都不劾、王太太原也不劾,那我这兵科给事中,还要着作甚,莫不如辞官归野!” 夏言的牛脾气也一下上来了,尽量压低声音,厉声质问严嵩。 “天子自有圣明之理,并非不让你弹劾,而是暂时莫要淌这次浑水而已,你若执意弹劾,何人能够阻止? 天下大事圣人一切尽在掌握,我等臣子不过拾漏补缺,若因一时之愤,而坏朝廷大事,我等此举帮陛下,还是害国家? 公谨亦久经宦海,如此小事如何看不清?陛下今日放出王太原,乃是看何人与元辅一党,若你此时为之,将弃此身也!” 常在朱厚熜身边陪伴,早已看清此举为何,无非就是投石问路罢了。 今天只要弹劾王琼之人,虽不是百分之百为“正德党”但起码有三分之二是。 一旦放倒王琼,要不了多久,就是此次弹劾王琼之人下台。 这不过是场钓鱼执法罢了。 就在夏言还要说些什么之时,朱厚熜头戴素翼善冠,身穿麻布袍、腰绖,御驾步入西角门。 西角门位于奉天门之右,与文华殿相隔一墙。 其一如逢历代皇帝忌辰,奉天门视事一般,不鸣钟鼓、不行赏罚、不举音乐、禁屠宰。 朱厚熜稳坐西角门御座,百官由班首杨廷和率领百官朝参,拜谒天子。 第49章 新天子敕谕议谥 科道官疯狂乱劾 百官参拜完毕后,各自返回班位,朱厚熜便发话:“礼部听谕!” 礼部大小官员,全部站出朝班,位列奉天门前宫砖之上行礼:“臣等恭闻圣训!” “朕惟自昔君天下者,在位有久近德泽,有浅深然必考德,定谥节惠易名,以垂示……恭惟皇兄大行皇帝,聪睿英勇,出自天资…… 自即位以来十有七年之久……遗命冲人嗣承丕业稽诸典礼……以昭祖宗之制,下以慰臣民之情,尔礼部其集,文武群臣定议尊谥,择日恭上册宝,用副朕至意,钦哉故谕!” 凡皇帝大丧必然上谥号、庙号,乃是历朝新君继位,所需要做的几件大事。 一是盖棺定论前任皇帝。 二是告别前朝之事。 当然盖棺定论之事,也就不谈了,谥号早已被玩坏,庙号更是在魏晋之始,已然泛滥成灾,到了唐朝之后,只要是皇帝,基本人均庙号。 且自宋代以后,极少帝王会有恶谥、恶庙,除非是那种实在名声扫地之人,臭名远扬之辈,不然大多情况都是平谥、美谥等,从谥号、庙号根本看不出,功过何如,未有观其事迹。 赵构一个大金江南国主,也能配得上“高宗”?康熙又无开国,创业之功,焉能匹配“圣祖”二字? 凡次种种,皆未可尽数。 但既然历代传统,则所有人也未曾想过去改,因为对于大局而言,实在并不算什么。 “臣等谨遵圣训!” 礼部官员,再次行礼其道,然后各自退回朝班。 “臣兵部尚书王宪、户部尚书杨潭、工部左侍郎刘永、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毛珵、巡抚保定副都御史伍符奉命自陈,臣……” 此四人早被朱厚熜命人弹劾,故而在礼部奉圣谕之后,无人说话之时,立马咳嗽一声,出班伏地自陈。 “罢兵部尚书王宪、户部尚书杨潭……” 这些人都是杨廷和党羽,且又是自己唆使之下被弹劾,既然请罪自陈,于是顺水推舟成全几人之愿。 当王琼、杨潭、刘永、毛珵、伍符无人罢免之后,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工部尚书李鐩、都察院左都御史王燝三人同时站了出来,伏地自陈乞休:“臣……” 朱厚熜同样也没有半点犹豫,没了这些人,正好为已经起复正在路上的官员,腾出位置出来。 虽然里面有工部、户部、兵部、都察院四个部门堂官和佐贰官,一旦罢黜一时间将会陷入朝政停摆。 但明朝什么都不多,就官员多。 各种老资历,而且还晋升无望者,一抓一把! 再不济南京还有一堆老尚书,只要尽快补齐缺口,也就不存在什么朝政颠簸可能性。 于是朱厚熜答到:“左都御史陈金、工部尚书李燧、左都御史王燝之意,朕已悉知,许以致使还乡,特令驰驿而归!” “臣等谢万岁!”三人伏拜谢恩,随后退出朝班,等待下朝。 此时后军都督府掌府事,新宁伯谭祐,咳嗽一声,颤颤巍巍走出朝班,哆哆嗦嗦半天伏拜于地:“臣谭祐启奏陛下,臣自入朝以来……今年老无用,久病缠身,已然无法效力皇明,故而特请陛下恩准辞官……” “新宁伯之请,朕已闻之,虽心不忍离弃,然卿疾病缠身,勉难从请!” 虽然朱厚熜认为,对于勋贵这种米虫越少越好,但此事乃心中之事,不可随意宣泄,以免伤了朝臣之心,于是装模做样说道。 “臣谢圣人隆恩……”说罢谭祐也退出朝班,留在一旁等候下朝。 夏言见到没人出班之后,立即咳嗽一声,然后站出班位:“臣兵科给事中夏言有本启奏!” 朱厚熜眉头一抬,然后轻言道:“请奏!” “圣祖有训:‘凡广聪明不偏听,以防壅蔽通下情也’……疏下所司知之!” 此夏言之意乃,太祖曾有圣训,应该广听下情。 大行皇帝在位之时,便是因为听信奸佞之言,导致国朝动荡不安,社稷几近倾颓。 多亏圣天子贤明,拨乱反正,一扫奸邪,励精图治,才能使国家转危为安。 皇上奉天法祖,本该总揽朝政,若是值有大事,该于文华殿召集内阁大臣商议,若内阁各执一词,无法为陛下决断,则下发群臣商议裁决,然后从中定夺。 向使陛下有意裁决,亦不可不经内阁私自决议,发行中旨诏书,盖此群臣则疑有近奸蒙蔽圣聪。 夏言此言,可谓恰如其会。 其首言引太祖圣训,又借机贬斥大行皇帝不听成法,方致国家动荡不安,惟我圣天子在位,方能厘清弊政,使国家兴复在即。 既褒奖了朱厚熜,同时亦点评了朱厚照,说的大言炎炎,无人敢小觑此言,让朱厚熜可以听进谏言。 随后指出中旨乃国家弊病之基,实属乱祖宗成法首要之素,陛下不应该继续如前朝一般,频频使用中旨。 同时亦在向某些人表示,天子乃圣明之君,今日如此多朝臣自请致仕,实乃要挟君上之君,不可取之。 对于夏言所指,中旨乃是霍乱朝政根本一事,朱厚熜心中引以为然,可眼下有时还是不得不借用中旨行事,不然一番推诿之下,有些事情根本不好办。 但既然夏言抛了媚眼,朱厚熜也不能寒其心,接过奏本看了一番,遂颔首而言:“卿言当为谋国之言,朕已悉知!”当然也就仅此而已。 至于停止中旨发放,朱厚熜暂时还是不能禁止,这些事情需要待到打开局面之后,再行处理。 夏言见皇帝听进自己言论,虽然没有执行,但其见好就收,并未死缠烂打,而是就此进入班位。 随后一群给事中再次咳嗽一声,站出朝班奏白:“臣给事中劾大学士梁储……罢之以清政本” 这番奏劾可算是惊天动地,几乎满朝重臣皆在其上,如大学士梁储、吏部尚书王琼、巡抚顺天都御史刘达、巡抚宣大都御史甯杲、户部尚书杨潭、兵部尚书王宪、工部尚书李鐩、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王璟巡抚保定都御史伍符、工部左侍郎刘永、右侍郎冯兰、兵部右侍郎冯清、巡抚甘肃都御史文贵、巡抚两广都御史萧翀、掌太常寺事兼礼部尚书刘恺、礼部右侍郎张昱皆在其上。 随后十三道监察御史李献,又弹劾梁储等及礼部侍郎顾清、巡抚四川都御史马昊、抚治郧阳都御史毛珵、巡抚榆林都御史陈璘等人。 刑科右给事中刘夔劾刑部右侍郎胡韶、太常寺少卿张道荣、俞九畴三人。 朱厚熜看着情形,知道言官这是想要一口气吃个胖子,于是顺众人之意,甯杲立刻槛送京师。 顾清、刘恺、冯兰、冯清、马昊、萧翀、张昱、陈璘、王琼、胡韶致仕、俞九畴削职为民。 张道荣证据不足留用,梁储不允辞官。 刑科给事中顾济,也在此时站出班位,伏拜道:“臣刑科给事中顾济有事启奏!” “卿请奏来!” “乞谋始虑终守法,纳谏以图盛治大,略言立法非难守法难,听谏非难乐谏为难。 臣!伏见陛下践祚之始凡先年宿弊,刬除殆尽,言官敷陈并见采录,天下臣民莫不欢忻踊跃……” 朱厚熜看了递上来的奏本,顾济这番煌煌之言确实打动了他的心,其中犹属第一句“立法非守法难,听谏非难乐谏难”更是至理名言。 朱厚熜遂说道:“卿言甚合朕意,吾当从之!” “陛下圣明!” ps:写了这么久了,才后知后觉,我好像一直在黑大明呢!作为明粉,好像有点失职嗷…… 另外下个星期一开始恢复双更,也懒得等新书期了,反正已经死了。 第50章 礼侍郎王瓒推诿 员外郎应奎迫言 一番弹劾谏言,朱厚熜再命有司推举所缺官员,再行上奏裁决,便散朝各自处理政务。 朱厚熜自登基之后,每日晨昏定省成了必修功课,无论事物多忙,首先必定前往后宫定省,忽悠张太后。 甚至有事无事,诏命勋贵夫人,入宫陪张太后聊天,使其与杨廷和愈走愈远。 盖朱厚熜每日皆住在宫中,杨廷和在皇帝无大错之时,根本无法求谒太后,如此此消彼长,张太后对于杨廷和,也就愈发忽视,反而对于新皇帝贴心有过于亲子行为,变得言听计从。 张太后本身便无雄才大略,只不过因为与弘治皇帝,宛若寻常夫妻,一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故而才能独宠后宫,张家才能屡立不倒。 单从心眼而言,可以说张太后就是个实心眼,根本不会那么多门门道道,若不是丈夫、儿子俱为皇帝,丈夫又独宠其一人,只怕早就消失在宫斗之中。 对于新皇帝讨好,其不但未有危机感,反而认为此出自朱厚熜真心奉孝,故而信任愈加…… 至于杨廷和日子,最近也变得愈发艰难,皇帝独揽大权,又以大九卿、小九卿、给事中等有司,每日召见备以咨询顾问,使得手中权利正在大幅度下滑。 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毕竟皇帝至高无上,又无实际意义上的辖制。 阁权本身依靠皇权下放,然后帮着侵占部权才能维持,如今皇帝集权于手,阁权焉能不减? 不过介于朱厚熜勤政,且又未有大乱法,故而杨廷和也算颇为欣慰。 朝中事物在百官与皇帝协调下,也在有条不紊进行。 礼部位千南熏坊内,大明门步廊右廊阁之右、临近棋盘街。 坐东朝西向,背后纵过一巷之后,乃是太医院与钦天监衙门,北面与礼部仅仅相挨,仅一墙之隔乃是户部衙门,西面为正前方,即千步廊,横跨千步廊即为前军都督府,南面则是棋盘街…… 礼部乃国朝重要衙署,掌管理国家祀典、庆典、军礼、丧礼、接待外宾,管理学校和主持科举等事,在六部之中排名第三,其为当初始建北京之时,最早营造之一。 故而衙门也是京城最为宽敞之一,文渊阁与之相比,尚不足十分之一。 北京衙门大同小异,皆为朱墙琉瓦,斗檐反宇,顶上立鸱鹉等瑞兽,衙门大小阁房鳞次栉比,屋宇重重,虽比不得刑部森严,但亦庄严甚重…… 随着礼部官员齐聚一堂,正坐大堂的毛澄环顾下首官员,轻轻呷哺一口茶水清清嗓子之后说道:“我等奉圣谕,为大行皇帝拟定谥号、庙号,你每有何看法?” 六部掌印官皆在自家衙门有正坐,故而掌印官又被称作“堂官”、“部堂”。 此次毛澄作为礼部尚书,对于皇帝所言,议拟大行皇帝谥号、庙号一事不可谓不慎重,礼部凡有品级者,除只能躺在床上等死之外,皆需到场。 是故堂下尚有一二面色蜡黄,精神萎靡,好似油井灯枯的官员,亦在现场。 然毛澄管不了许多,自新君入京以来,因为当初《受笺仪注》一事,让整个礼部成为北京笑柄,若非皇帝将其护住,现在奏本足以将毛澄压死。 更兼此事乃是对大行皇帝,盖棺定论,绝不可有任何推诿之事,在此刻发生。 固然谥号、庙号已然无法准确盖棺定论,然在场诸人,皆受大行皇帝恩典,方能继续食禄于朝,是绝对不会允许,有负先帝之恩的蠹虫存在。 当尚书毛澄问及之时,礼部左侍郎王瓒拱手而答:“下官等皆奉朝廷明令,商议大行皇帝谥号、庙号一事,然部堂掌印,我等不敢先言!” 大家的确是奉朱厚熜之命,商议正德谥号、庙号,且谥号、庙号亦不能代表任何事,但明眼之人皆可看出,今上与大行皇帝所做之事,多承反对之意。 故而自登基伊始,屡屡掀起翻案之风,甚至有时还贬斥大行皇帝之意,这让众人如何选择? 看似一个庙号、谥号代表不了什么,而且活人没必要与死人计较,可若是皇帝之意全部否定前朝,谁先发言岂非皇帝嫌弃? 须知谁反对,谁下台的结局等着众人。 而且此前因为《受笺仪注》一事,弄得礼部上下,里外不是人,前车之鉴,后辙之师,明知此事非善事,又岂会在此刻涌上去凑热闹? 故而王瓒首先跟毛澄玩起滑头,表示堂官不发言,其未敢先言。 京城衙门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在这里面厮混,且能够位居五品这个门槛者,无一不是,个中老辣之辈,若论其本事,或许不过尔尔,若谈及滑头、阳奉阴违,恐怕未必比地方猾吏更弱。 故而王瓒一席话毕,其余四清吏司郎中,也同时拱手发言:“我等谨遵部堂之令!” 毛澄一时气急,差点没有当场发飙,这些官吏见新君登基,然后见异思迁,都想着在此时明哲保身。 往日侵占部权之时,一个比一个下手狠辣,一个比一个下手速度,一遇到事情就开始推诿搪塞。 可大家所言,毛澄又不能责怪,毕竟他是一部堂官,众人请其定夺,乃是相信堂官能力,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由此毛澄只能压住心中满腔怒火,以免有失起居八座二品大员的风度,随后沉声转问礼部员外郎杨应奎:“员外郎有何高见?” 当初《受笺仪注》是由礼部郎中俞才所定,最后却是杨应奎,随着毛澄一起前去谒见新君。 虽然杨应奎在场,如同哑巴一般,并无任何话语,但此事总不能真自己独裁,还需找人商议,即使是假装也行,起码征求过同僚意见。 至于是否同意,已然并不重要,只需不反对即可! 杨应奎知道自己避无可避,然后捋捋下髯,沉思一番之后,娓娓道来:“下官窃以为,大行皇帝尊谥,可为‘承天达道、英肃睿哲、昭德显功、弘文思孝、毅皇帝’,庙号曰‘武’不知部堂以为何如?” 毛澄本身只是按例询问,未曾想杨应奎果有答案,遂追问:“何解?” 盖因《周书逸·谥法解》无“毅”之谥,故而毛澄还需询问一番意思,如此也好在皇帝咨询之时,以备解答。 “《尚书·皋陶谟》曰:「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 《左传·宣公二年》云:「杀敌为果,致果为毅。谓为致果敢杀敌之心是为强毅。」 《谥法》有载:「致果杀敌曰‘毅’,又强而能断曰‘毅’。」” 毛澄听后抚手赞叹:“君此言可定论矣!” “毅”字即代表刚果之意,又代表和顺坚毅之意,此皆略有符合朱厚照一生,故而毛澄才会有言,可定论。 至于“武”字,根本不需要去纠结,此为庙号,而庙号素来是祭祀之用,从无定论之意,若在此处纠结,则需重新考定庙号,制定庙号解! “不敢!”杨应奎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被毛澄点名避无所避罢了。 “诸位若无意见,本官则择日上奏天子裁决!”既然已经拟定,毛澄于是便环顾众人,再三确认有没有反对意见。 “下官皆听部堂之命行事!” 第51章 明帝问何人天下 勋戚答陛下江山 礼部敲定正德皇帝庙号、谥号之时,朱厚熜却于晨定之后,便在文华殿召见勋戚。 明代勋戚、宗藩看似全部都是草包,毫无政治能力,但因此以为这群人没有用,那就大错特错。 如这般人,看似只是米虫,完全毫无大用,但这些人若是合力扯后腿,无人敢无视其作用。 且这些人多为盘踞二京,一堆在京营扎根深种,视五军都督府为禁脔,皇帝可遣人辅助提督,但无视其所在。 另一堆盘踞南京守备、运河漕运、长江水域等地方,如漕运总督此等奉命督漕运官员,亦不敢小觑此辈。 譬如历史上张居正变法,自文臣、武将、学宫、士绅等等皆有改革,惟对勋戚、宗藩忌讳莫深,不敢轻易动之既是如此。 一旦这些人合力,哪怕皇帝也会忌惮不已。 这也是为何今日,朱厚熜要召见勋戚原因之一。 一旦有了勋戚支持,则起码可保北京无恙,向使天大之祸,也可朝夕平定。 固然京营早已废弛,正德年间刘宸、刘宠起义打到京郊,京营莫敢出战。 然对于安定朝中局面,还是大有裨益! 朱厚熜虽明知杨廷和,不可能起兵造反,也无任何能力起兵造反,将士、官兵更不会与其同流合污,然不可不防! 俗语云:“多个心眼,多条命!” 不久之前手握重兵,还是掌锦衣卫事的指挥使江彬,可是朝夕之间,便被杨廷和擒拿,朱厚熜又怎能不做防备? 哪怕江彬是因为张太后下旨擒拿,而朱厚熜却是天子,但也不会意味着没有别有用心之徒,会与杨廷和合谋废立天子。 数十年前的夺门之变,也未曾有人料到武清侯石亨,都督张輗、张軏,左都御史杨善,副都御史徐有贞,太监曹吉祥等人骤然起事。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使得朱厚熜不得不做提防! 且近来勋戚多有违法乱纪,也是时候先敲打一点,让其老实别动,免得打乱原本计划。 今日朱厚熜只宴请在京勋戚,至于处在南京或是镇守他地者,暂且不管。 朱厚熜自定省归来之后,诸勋戚已然全部聚齐,各自皆在殿内久立等候。 虽然朱厚熜一再强调,百官公卿到时,需设座位毋使长立,犹属高龄之臣,更设锦墩,然无众人皆无一敢在皇帝未临之前,率先落坐。 见皇帝抵达,勋贵英国公张仑、成国公朱辅、魏国公徐鹏举、定国公徐光祚,率领武安侯郑纲、镇远侯顾仕隆、永康侯徐源、隆平侯张玮、兴安伯徐良、武定侯郭勋、兴宁伯谭祐、应城伯孙钺。 忻城伯赵武、宁阳侯陈继祖、城山侯王镛、安乡侯张坤、遂安伯陈鏸、西宁侯宋良臣、安远侯柳文、建平伯高霳、恭顺侯吴世兴、广宁伯刘佶、阳武侯薛伦。 武进伯朱江、清平伯吴杰、崇信伯费柱、定西侯蒋叡、靖远伯王瑾、抚宁侯朱麒、南宁伯毛良、怀宁侯孙瑛、东宁伯焦栋。 怀柔伯施瓒、武平伯陈熹、宣城伯卫錞、彰武伯杨质、武靖伯赵弘泽、宁晋伯刘岳、咸威侯仇钺等。 以及外戚彭城伯张钦、会昌侯孙杲、惠安伯张伟、常宁伯周大经、安和伯王桓、昌国公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驸马都尉崔元、驸马都尉蔡震、驸马都尉游泰等大礼参拜:“臣等恭迎圣人!” 朱厚熜连忙将朱辅、徐光祚、张仑三人扶起:“诸公速速平身!” “臣等谢过陛下!” 四十余人齐声奏谢,随后起身侧立一旁。 朱厚熜则大大方方落座御位,随后面含微笑对着诸勋戚道:“尔等皆为吾之左袒,冲人不敢无礼,各自落座!” 朱厚熜这番话后,众人谢了一声,随后按照爵位高低,以及年齿差距,各自危坐一旁。 为首自然是五大国公,徐光祚、朱辅、张仑、张鹤龄、徐鹏举,前四人年龄最大,徐鹏举年龄最小,故而如此排序,再紧接着按照侯、伯排列,众人极为自主,并未引起骚乱。 众人落座之后,朱厚熜便笑着说道:“我登基以来一直忙于政务,虽有心与你每会面畅谈,苦于无时,今日偶得空闲,故而请诸位一叙!” “陛下宵衣旰食,勤于政务实乃宗明之幸,社稷之福,臣等驽钝之资,上不能匡君辅国,下不能节操自守,还让圣人挂念于心,臣等实在汗颜!” 这些人虽多粗鄙少文,如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仇钺等人,极少阅览书本,然并不意味着,其不知如何说话。 且勋戚亦需读书,《大明会典·卷之一百二十九·勋戚习学》有载:「洪武五年令:将官子弟承袭年幼者入监读书 ……弘治七年奏准:公、侯、伯、驸马下子孙听从专官教诲,立定起上工程,置立文簿,每间月引赴本监考校。」 由此可见,勋戚不仅需要读书,每月还有足够考核,当然法令如此,事实上能否做到就不一定。 但于此等阿谀奉承之言,如这般人基本皆是无师自通。 毕竟若连皇帝都不会讨好,想要安稳做一个米虫,显然是痴人说梦。 明代勋戚是尊贵,然不代表其有不死之身。 即便是四大国公府,也有中间被剥夺封爵之事。 如若不能讨好皇帝,各家也非独子,完全可以以他人代替承袭,更或者直接褫夺官爵,也非无有之事。 然朱厚熜岂是与众人废话之人? 今日请彼辈见驾,乃是有所图谋,至于众人低级的谄谀之言,朱厚熜又何必与之废话? 遂摇摇头问道:“你每以为这天下,是何人之天下?” 众人一脸茫然,不知朱厚熜此意为何。 盖此答案可谓太多,但又不懂朱厚熜心中之意,如何敢胡乱作答? 老油条的徐光祚,轻抚白髯起身伏拜奏闻:“臣以为天下乃陛下之天下耳!圣人入继大宗,绍承祖宗丕业以来,修王道,重教化,施仁政,惠人民,虽三代之主,亦未有朝廷圣明!” 众人一看徐光祚这老头发言,旋即跟着附和:“臣等皆以为然,《诗经·小雅·北山之什·北山》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上位克继社稷,秉统邦政;上应天命,下顺民情。德丕夙成,礼重公卿;芟夷弊政,善政惠民…… 自圣祖以降,未有如此圣明君父,臣等不胜有荣,此天下自是君王之天下,舍此之外,安有他说?” 众人除了偶尔几个缺心眼的,谁也不是什么简单货色,徐光祚一席话,加上皇帝突然询问,便知道,何为最佳答案。 皇帝之言肯定大有深意,绝不会如白衣黔首一样,话想到哪说到哪。 天子一言一行,关乎社稷安危,是故每一言,都必然经过斟酌再三,而非如山野村夫一般脱口而出。 第52章 天子言祖宗江山 勋戚称今上慧智 是故皇帝之言,则必有深意! 即使本无深意,然听着亦以此言当有深意。 揣摩上位者心思,乃官场必备之技,若连这点心眼尚无,何必厮混官场? 向使天朝职场,诸如此类,喜欢揣摩上司心思,蝇营狗苟之辈数不胜数,而在古代官场,更是习以为常! 既然会揣摩皇帝心思,那么如这等官腔话语,则实属正常之事。 朱厚熜问今域中何人天下,而众勋戚则达今天子之天下。 此一言一答,俱有深意。 勋戚以为皇帝潜在意思,乃是问勋戚是否效忠天子,是故才会答陛下天下,则潜在意思乃是表达“今天下皆为陛下所有,我等自是无命不从”是以附和朱厚熜。 勋戚在朱厚熜召见之时,有些心眼之辈,也早已揣摩出皇帝此番召见,所谓何事! 思来想去,最后也惟有是拉拢自己而已。 毕竟勋贵素来不插手朝政,只要皇帝、文官不太过分,将所有勋贵驱逐京营、五军都督府这些世代衙门,这些人便关着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管朝廷风起云涌。 惟有朝廷有命,这才动身出来效忠一番! 其余大多时间,则在家中放贷、造宝钞、倒卖官盐、兼并土地等事,其余之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今日皇帝已经发问,则证明再也不可能含糊其辞过去。 勋戚能量是足够庞大,无任何一人可以小觑。 但并非就有不死之身,皇帝若想解决,并不会太难。 更何况还是在有足够借口情况之下。 是乎徐光祚首先便回答朱厚熜所问,且奏答的四平八稳,毫无漏洞可言。 毕竟大位已定,勋贵也无其他选择,难不成真做乱臣贼子,企图废帝而另立新君? 即使真想要废帝辅政,那也需要先到江西悟道一番,接受圣地洗礼,而不是脑袋一拍,就决定此事。 而且在勋戚看来,完全无此必要。 皇帝自入继大统以来,屡施仁政,剪除阉宦,废黜东厂,厚待群臣,对于勋戚也是秋毫无犯,一切朝政也处理的井井有条,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废立君主? 难道下任天子就能比今上更好? 如果不能,难不成还连废三帝之后,不在暂时,不立天子不成? 且自从三大案之后,整个明代勋戚都知晓,想要活命就得老实,能不做之事坚决不做。 至于后来夺门之变之后,则更是让皇帝乃至百官,皆对其忌讳莫深。 故而多年以来,皇家对于勋戚也是且用且防,在每次换天子之时,皆会用文臣、寺人、武将以及能够先压住勋戚之人。 等待事态明朗,确定这些人不可能,再有实力发起暴动之时,再行启用。 时间一长,勋戚也算看明白,皇家对其既用且防,因此变得更加老实,维持着北京五军都督府、南京守备、河流漕运这些重要地方,其余的一概不涉及。 只要不将手塞进禁脔,也不卸磨杀驴,众人也极为老实,谁当皇帝就效忠何人。 历代皇帝也看出勋戚老实,不愿插手任何事物,也就顺水推舟,随了大家的意愿。 哪怕在京营全部废掉,然也仅仅只是遣派文官,进行帮助性、指导性管理,而非将所有勋戚清理出去,真正改变京营状况。 这样大家等于一拍两合。 勋戚不愿冒险,故而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只要不是意图清理勋戚,他们便毫不犹豫,说出效忠之言。 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是故在其眼中,大明只有一个主人,那便是今上。 至于谁做君上,自有皇太后以及朝臣决定。 然而朱厚熜之意,并不是只单单此问,由此在勋戚异口同声回答之后,便摇摇头,接着就娓娓道来:“非也!天下乃祖宗所传天下,乃是祖宗托付于冲人,我勉为其难克承大统。” 若说勋戚先前之言是打官腔,那么此时朱厚熜之言,则更是官腔典例。 谈祖宗天下,有什么用? 祖宗都早已化成骨灰都不剩。 至于所言祖宗托付与他,其勉难承继国家,则更是扯淡。 天下谁人不知? 今上龙椅,乃慈寿皇太后与杨廷和商定,虽未经过与六部商议,然科道也未曾反驳。 这于祖宗有何干系? 唯一干系恐怕也只是《皇明祖训·法律》当中:「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之文,与血脉之恩罢了。 最后一句勉强继位,则更是虚伪至极。 若果真不愿为帝,现在即可内禅皇位,传给皇室有的之人,又何必一再打击杨廷和? 但这些话,没人敢说出口,朱厚熜之言,更无人反对,然而还需引以为然,附和君言:“圣人慧智绝人,臣等虫豸之辈,无法体会圣心,今闻万岁爷教诲,彷如醍醐灌顶! 祖宗之德,泽被万世;肖小沐恩,铭感五内。大明社稷,永祚兴隆;陛下江山,如日中天!” 这些话语早已熟练非常,是故能在第一时间,与皇帝一唱一和,免得皇帝曲高和寡。 若皇帝之言无人附和,显然只会置圣天子于尴尬之境,因此勋戚无谓,能否体会真正用意,但只需要磕头随和即是,至于其他并不需要理会太多。 官僚所认为的中庸,那便只有六字真言“多磕头少说话”。 此处磕头亦可认为,需要懂得追随上司心思,少说话,亦可解释为,少发表与众不同言论。 盖若不随上司心思而行,早晚会被消磨掉最后一丝宠幸,若多发表与众不同言论,在其心中则必然属于犯忌。 说话只有上面人才能说话,下面人是需要跟着做,如何做好就是。 毕竟规矩都是上面人在制定,而非是下面人给上面人设定。 如果自己多说与众不同言论,且不说同僚是否嫉恨,便是说的对,心情好时会认为指导有功,心情若不好,则会认为“你在教我做事?” 当一盆墨汁浇下,任何一个白点都会变得那么显眼,那么面目可憎。 官场讲究和光同尘,不需要标新立异,墨画里面不需彩色颜料。 连面对普通上司尚且如此,面对皇帝又如何不顺其心,听其言? 若说吏部执掌官帽、刑部执掌性命、户部执掌俸禄,那么皇帝则可以执掌一切。 不能讨好皇帝,在场之人恐怕明日就会有人被褫夺官爵,而且文官还喜乐见闻。 可若马屁拍好了,指不定明日就会加官进爵,保住自己现有地位。 哪怕蠢如张鹤龄、张延龄二人,也知讨好张太后。 二人虽不知皇帝已然非其嫡亲外甥,但其知晓,姐姐可以帮助自己,继续荣华富贵! 他只是蠢到,不知当今天下何人做主,但并非不知,如何才能继续荣华富贵。 两个蠢笨如驴的国舅都知道,如何保证继续富贵,其余人又如何不知? 论年龄除皇帝之外,能比这两位年龄还小者,并不多。 这些人更是经历无数,于“钻营”二字,更可谓是烂熟于心也! 第53章 朱厚熜有事托付 二国公率先辞官 然而朱厚熜听到此话之后,并未有太多情绪波动,紧随着众人话毕,然后又道:“我朝自开国以来,皆与勋戚、宗室、士大夫共天下,是故当今天下非朕一人耳,亦是众卿天下,诸位皆有分内之责,不知以为然否?” 朱厚熜这番话毕,众人眉头紧锁。 实在是皇帝之言太过分量,他们承受不起。 至于士大夫、宗室、勋戚天下? 可别闹。 若说大明与宗室共天下,尚还勉强可言。 至于士大夫、勋戚? 算了! 大家无福消受。 开国功臣非勋贵,非国戚邪? 可结果何如? 洪武大案洗个一干二净,除了早死以及真正算是秋毫无犯,老老实实做人的之外,皆被屠戮一干二净,甚至于牵连家族。 诚然被诛杀首谋十之八九罪有应得,应该罪该万死,尚不足以抵其罪。 然被牵连者,何其无辜? 难不成这些细枝末节,手无寸铁之辈,还是再次造反不成? 若说勋戚共天下,那也是勉强算半个的刘汉、与整个的赵宋,而绝非所谓的朱明王朝。 至于士大夫共天下,更是笑谈。 整个士大夫皆成为朱家奴仆,连奏事皆需跪白,何谈与士大夫共天下? 至于士大夫富贵,什么富贵? 就凭中了秀才就开始发放廪米不成? 可最后何如? 走到最后,告老还乡还需服役、纳税。 国朝初期朝廷不发禁讳之字,因而受文字犯讳所诛,此可言与士大夫共天下乎? 甚至于,于肃愍这般立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盖世功臣,且清贫忠介闻世者,居然为朱祁钰所疑,问出那声天下忠臣寒心之言:“于谦耶?” 这也叫士大夫共天下? 最后还被安上谋立襄王罪名处死。 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如若说这些还不算。 那明宣宗阉割翰林院官员,被后人嘲笑,称:“翰林官称太史公,乃真有司马迁之腐乎?” 以及当初翰林院和诸司百官,苦苦哀求大行皇帝莫要南巡,且金吾卫都指挥佥事张英以自戕相谏,却被连同杖毙十余人,其中尚且还不算,正德初年杖毙者,这也是士大夫共天下? 那宋朝叫什么? 大明只是朱家天下,不存在和其他人有“共”之说。 如果说世代相承,衣食无忧,那普通卫所千户也是世代相承,匠户也是时代相承,难不成还能说与卫所、匠户共天下? 说谈权利,文官尚且可以谈谈,但无法世代相承,是故只能说勉强。 可勋戚除了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以外,从不越权,要兵马只需要皇帝有言,从来不成有过拒绝之说,如何能够称作,有太大权利? 如若比起来,未必能够有胥吏权利大,至少这些人在地方而言,可谓一方霸主,无论换何人为堂官,最终还是离不开这些人。 反而在京都的他们,固然兼并土地,为非作歹,反正几乎好事不干,坏事做尽,然无一不是将脑袋挂在裤腰带,随时可能被诛杀,或者褫夺官爵,乃至夺袭。 这种事在大明一百五十余年里,曾经发生不止一次两次,谁也不知道自己为非作歹,明日会不会死于此。 但不做这些事情,总要让其有点东西消遣,有金钱来源? 难不成都苦读圣贤书,做个知书达理的书生文士? 只怕如此,皇帝则必生忌惮之心。 至于说皇帝与众人天下,在场除了少数几人,根本无人相信如此冠冕堂皇之言,更莫说有分内之责。 众人只想混吃等死罢了,可不敢担任何责任。 唯一责任便是,替皇帝跑跑腿,祭祀天、地、社、稷这等事情罢了,其余责任一概不想承担,也不敢承担。 是故当朱厚熜一言完毕之后,英国公张仑当即奏言:“祖宗恩重勋戚,盖祖宗圣明之德,然江山之根本,在于我朱氏历代天子,而非在于我等朽木之辈,伏望皇上慎言,以免祖宗不安!” 闻弦音而知雅意,张仑此言无非便是推脱责任罢了。 其实这也是朱厚熜,手段太过肤浅,突然间召集勋戚一堂,如此众人起能不怀疑皇帝有何谋算? 总不会真如其言,登基之后一直无空,故而今日召见勋贵不成? 自此四十余人入宫之后,朱厚熜一直弯弯绕绕,此前只以为是欲让诸人表示效忠,如今看来此醉翁之意不在酒耳。 然就在朱厚熜皱眉之时,张仑又补了一句:“诚如陛下圣言,国家之事,我等皆有分内之责,奈何资质驽钝,不堪重用,又唯恐圣人有训无法为之,故而请求致仕。” 张仑乃定兴王张玉苗裔,正德十年袭爵,十二年坐奋五营管操,一辈子下来无功无过,平平安安渡过。 如今皇帝之意已然十分清楚,必然是想要交代些,为难之事给中勋戚,人老成精的他又岂会不懂急流勇退? 作为勋戚,能有能够承担任务无非几种,一跑腿,二得罪人,其他之事不大可能。 至于跑腿之事,完全没必要如此郑重其事,与众人在此一再废话,那么排除跑腿,也就只有得罪人。 得罪人之事,这谁会去做? 哪怕他是大明四大国公,且与国同休,但不代表没人敢骂,没人敢堵家门口扔粪球。 且勋戚烂事一堆,基本属于无人干净,一旦接下这个任务,那可就等于捅了马蜂窝一般,早晚被人盯死。 这个时候还不赶紧逃跑等死不成? 至于其他人会不会接下,皇帝会不会因为这件事不爽,那可就管不着了。 他一个致仕在家之人,难道皇帝还如此小气,追究到家中不成? 即使皇帝果真想要追究,大不了以死谢罪,未见得皇帝真的,就直接绝了英国公一脉。 是故张仑想都没想,立马拒绝答应朱厚熜要求。 反正得罪人之事,也绝对不会太过简单,不然无须如此隆重,居然将在北京的所有勋戚,全部召唤一堂。 哪怕仇钺这等有今日,没明日,奄奄一息之辈,居然也给请来,可见此事绝非简单之事。 徐光祚更是老油条之中老油条,见到有人打头,立马附骥尾:“臣以为英国公所言甚是,我等本为碌碌之辈,仰赖祖宗遗德,泰陵老爷、大行皇帝恩重,奉命承袭祖宗爵位,加京营之事于身。 奈何我辈无能,致使昔日刘六、刘七、赵疯子之流流窜京郊,惊扰大行皇帝、慈寿皇太后及诸位贵人,实属罪孽深重。 惟我大明皇帝仁慈重臣,不计我等虫豸之过,依旧信任有加,然我每每想及此事,则觉有愧祖宗马革裹尸之功。 屡想致仕奈何先帝不允,今日万岁提及,臣深感耻辱,是故请辞,颐养天年,也好跪于祖宗灵前,日夜惭悔,以赎此生罪过。 圣明无过于君父,洞悉寰宇之内,明察秋毫之末,臣等愧对皇恩,伏望陛下应允在下之请……” ps:又辱大明了! 我的大明啊.jpg 第54章 大明朝收税困难 万岁爷隐忍图强 永远莫要小觑,任何一个人,对于趋吉避害的本能。 朱厚熜才刚刚提出苗头,还未将事情缘由全部道出,就有两位国公率先请求致仕。 如果说张仑不过是简单辞官,那徐光祚之言,无疑便是感人肺腑。 其言功归历代皇帝与自家祖宗,然后大包大揽,表示自己真是无用之辈,是皇帝错爱。 甚至不惜拿出当日刘宸、刘宠、赵鐩等辈游荡京郊之耻进行揽过,证明自己确无大用,乃绝世废材一个,实在是皇家恩典太重。 若不是朱厚熜有意让其为枪,只怕是真的一口答应下来,清除这些蠹虫硕鼠。 然而朱厚熜深知,这一切急不来。 就算京营真的烂的一塌糊涂,朱厚熜也不能在此时前去碰。 一则根本无力整改。 二则无钱整改。 三则眼下事情太多,不能想着硬件软件一起抓。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将体制问题,先给解决掉! 经过数日批阅奏本,以及阅览政务典籍,朱厚熜发现很明显问题,那便是基层力量不够。 且地方官与京官、部堂官与佐贰官两极分化太严重。 虽然皇权不能下县,但地布政使司、府、州、县自主能力太强,而且屡屡有跟中枢分庭抗礼之势,若非还有其他掣肘,此时恐怕早已成为一方诸侯。 但奇怪的问题又出现了,这些地方官自主能力太大,却基层能力不够,根本无法将手伸进各乡、里、甲,反而里、甲等大户地主,隐隐又挑战官府的意思。 这也是朱厚熜思来想去无法释疑之事。 里、甲无兵无将,手无寸铁怎会惧怕地方大户,以至于连年拖欠赋税? 尤其苏、松等地。 光苏州府在洪武三年便逋赋335800石,建文时抵达百万之巨。然而永乐十三年到十九年,短短几年之内,苏、松欠税粮不下百万,后面数年拖欠亦不下百万。 尽管朝廷重赋政策的执行者采取了一切措施,横征暴敛,但超过人民供办能力的赋额,在百般敲剥之下,每年仍有数十万石拖欠下来。 宣德五年,松江府额定起运米439000石,但实缴纳只不过66000石而已,不到总定额六分之一。 苏州府宣德四年,应交南京各仓,及百官俸米755000余石,可到次年“才纳得七万一千有奇”。 自宣德元年至宣德七年,苏州一府累计赋高达790万石,周忧巡抚江南“阅籍大骇”。 当时苏州府每年,应交纳税粮总额是277万石,可见每年实收税粮额只是应纳额的一半。 松江府岁征120万石,“然岁征曾不及半”,情形相同。 故时有谚云:“朝廷贪多,百姓贪拖。” 洪武、永历、宣德三朝,考成严厉,官吏督催不可谓不力,因税粮缺额而革职查处者也不在少数,税粮通欠仍然如故,甚至历年叠加,说明其时的赋税定额,与地方百姓的交纳能力存在着,无法消除的距离。 难怪时人杜宗桓云:“徒有重赋之名,殊无重税之实”。 难不成真是当官照顾自己桑梓? 或是百官官官相护,托请带话给地方官,让其宽容? 或是见人朝堂有人,而不敢得罪诸如此类? 然而明代遵循异地为官制度,根本不大可能,存在所谓的照顾桑梓,更犯不上为他人,放弃自己政绩,世上没有如此好的官僚,更没有如此蠢的官僚。 哪怕吩咐之人是自己父亲,但在前途之上,其有所抉择。 起码而言南方官员在北方收税便挺好,虽然依旧屡有拖欠,然远不及如此巨额,且连年拖欠。 反倒是北方官员,去了南方能够收足一半,已然是泼天大功。 别人在自己家乡刮地皮,自己却对仇人家乡客气? 这怎么也无法说得过去。 更兼之明朝地域分化严重,常常一个村就和另外一个村不合,乃至于械斗皆非不可之事。 是故南北官员,素来便是分外眼红,何谈照顾一事? 再言,南人在北京有高官、六部、内阁,难道北人在北京便没有勋戚、内阁、六部、内廷不成? 还需给面子南人? 可偏偏事情就是如此令人迷惑,苏松等地不清逋赋税,且还是持续,从未缴纳满额,乃至不交。 当朱厚熜仔细看了一下奏本,大概猜测,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体制有问题。 亲民官碍于体制,无法下乡,所收缴赋税、丁差惟有靠里、甲这些人,可这些人无一不是本地地头蛇,官府若敢强逼,只怕这些人当场揭竿起义。 毕竟地方又是宗族制,登高一呼,随从者必然不少。 一旦有了民变,就算亲民官收缴再顺利,最后依然逃脱不了国法惩戒。 至于南人到北方为何不惧,朱厚熜尚不清楚,但从北方起义次数来看,恐怕于此事也不无关系。 当然,这一切只是朱厚熜高屋建瓴的推测,并未有任何实证证明。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以明朝现在体系而言,已然属于超负荷运行。 其实应该不止朱厚熜一人看出来,朱厚照、刘瑾也应该看出来过,毕竟刘瑾新政曾经就着力照顾过江南地区。 朱厚熜不看历年奏本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眼下明朝说白了就是坐在火山口,当初正德不过侥幸摁下了起义军,边军还有那么一点微末战力。 更重要就是当初刘瑾新政来的快,去的也快,并没有太过激发阶级矛盾。 然如果此时不改变现状,苟延残喘勉强能够再过百来年左右,可若有人激发阶级矛盾,则势必会饮鸩止渴。 如此一来,本来准备如刘瑾一般,大刀阔斧改变的朱厚熜,也没有任何急于求成之心。 现如今大明就是一团干柴,万万不可触碰到一点火星,不然只会一脚油门到底,再也刹不住车。 正值如今内外交困之时,朱厚熜若再敢捅一捅勋戚这个马蜂窝,未必不会有人寒心,直接占据南京另立朝廷,或者干脆起义。 勋戚是一颗毒瘤没错,可眼下火烧眉毛之时,还去管毒瘤会不会发作? 起码也需要把火势遏止在一定范围,再去医院解决毒瘤。 这是一个本末问题,更是一个程序先后问题。 如若此时南京勋贵唇亡齿寒,当即揭竿起义,扼守北上漕道,而朱厚熜又无兵力立刻解决这些造反者,则无须三年时光,北边就会因为断粮,从而狼烟四起。 在如此情况之下,莫说这些人还没有做出什么,让朱厚熜一刻不能忍之事,就算做了,他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反而还需要讨好一番,而非将其一网打尽! “隐忍图强”这对于一个想要,建立一番功业的朱厚熜而言,是一个必需具备的技能。 如同他现在完全有力掀翻杨廷和,将其赶回老家种田,但此时也不可如此做。 相反还要一再挽留,起码要在朱厚熜掌控一定能力之前,杨廷和不可以下台。 他需要杨廷和在前方顶雷。 杨廷和不可以下台,并不意味着就不需要打压。 杨廷和非勋戚,更无勋戚那种盘根错节的势力,即使敲打一番,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但赶走杨廷和,则必然会有影响。 第55章 明良帝审视自身 老勋戚最终入彀 对于勋戚注定此时不能动手,然可以让其自己内讧。 但此时这些人人老成精,犹如从油缸爬出的老鼠,滑不溜丢,这便让朱厚熜感到一丝头痛。 朱厚熜两世加起来,也不过三十余岁,所混过地方,也仅仅只是自家公司。 或许仗着是皇帝,以及许些手段,面对杨廷和之时,能够屡有斩获。 但面对这群打不得,骂不得的油缸老鼠时,不免有些捉襟见肘。 这些勋戚犹如不上牛轭的黄牛,总不能朱厚熜还能掰着牛头,强行挂上牛轭不成? 是故在众人附和之声不断之时,朱厚熜却只能陷入沉思之中。 在这一刻他也深知,自己手段太过稚嫩,能玩的过杨廷和,并非自己手段有多高超,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是皇帝,有太多便利,故而能够屡战屡胜,其中就如讨好张太后,杨廷和在外根本不可能有此便利。 若真论及手段,恐怕朝中任何以为官员,都能甩出自己十条街。 一直以来,都是杨廷和步步退让罢了。 同样也可以说,是自己占据先天便利,杨廷和无力抗衡,也仅此而已。 朱厚熜在自我审视之时,也不忘想个办法,先将众人套进去再说,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谈,眼下不能急于一时,于是朱厚熜便朗言笑道:“诸位过谦矣,公等虽偶有过错,然皆朝廷无力,诸卿不过跟着受罪罢了。 至于尔等致仕,请勿复言,若皆致仕,京营何人督管?五军都督府何人执掌,难不成靠前朝文官不成?如此兵部、五军都督府合二为一,朕岂能安枕入眠? 惟有交付尔等与国同休,勋戚之手,我才可高枕无忧。 今日朕请诸位前来,不过商议两件事而已,是故还请莫要如此心生芥蒂,难不成我朱家天子,皆是卸磨杀驴之辈邪?” 朱厚熜这几句话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一旦勋戚不在掌管五军都督府,不再掌管京营,则必然由文官掌管,或是武将掌管。 武将至于能力多大,暂且不谈。 可若五军都督府归于文官,则代表文官可避过皇帝,调动天下官军。 虽然卫所绝大部分吃空饷,而且还十去八九,但尚有不少将士,这些人剿匪打仗或许无力,然造反就未必无力。 且若连武力威胁都没有,那朱厚熜所谓皇权,也需要掂量掂量,到底有几分重量。 至于京营则更加可怕。 毕竟近在咫尺! 本身文官就掌管五城兵马司官兵,若再兼并京营,顷刻之间发动政变,朱厚熜只可束以待毙。 是故明朝历代皇帝,再如何信任文臣,勋贵再如何废物,乃至于明目张胆吃空饷,也不会废黜京营。 更不会让文官掌管京营。 顶多不过辅佐勋戚抓抓训练,改变一下京营状态以及战力。 盖哪怕京营再废,凭借着火枪、火炮,以及数量不少的士卒,也可在京城成为最后一道防线,足可镇压乾坤。 至于朱厚熜所言的朱家天子卸磨杀驴,众人很想点头答应,但又不敢说如此悖逆之言,故而试探询问:“不知陛下所谓二事为何?若是我等力所能及,必然倾尽所有……” 众人之意不言而喻,那便是只能在力所能及范围,至于能不能及,肯定由个人说了算。 “是如此,我观京中勋戚子弟多有惫懒,有负祖宗当年教训,是故想说,自此公、侯、伯等爵无分已袭、未袭、已任、未任、但年三十以下十四以上者,通行查出开送礼部,转送本监行祭酒司业。 将《大学》、《论语》、《孟子》诸书,相兼点授令其在家讲读,仍每十日赴营观操。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听后静思一番,然后带着警戒之意问道:“仅此?” 再众人看来,朱厚熜如此大费周章,绝非只是如此而已。 就像打了半天雷,乌云密布一日,却不见任何雨滴,这就不免让诸勋戚感觉一丝意外。 盖皇帝所言,不过老调重弹而已,最后勋戚子弟,该如何还是如何。 也就表明,这是一句废话而已。 洪武五年诏令都不管用,难不成正德十六年诏令就有用? 只怕诏令发下去,也是废纸一张。 盖勋贵哪怕不认真读书,爵位总不可能跑得掉。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像科举士子一般,穷经皓首? “当然并非如此,朕之思乃若诸勋戚考核不过,则暂时不可承袭爵位,何时考过则何时承袭。 若父无法考核通过,而子考核通过则授子,以此类推,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听后当即心有戚戚,皇帝这是杀人不见血,摆明车马就是不想继续让勋戚承袭,来了一招阴招罢了。 但这阴招却又是光明正大见得光之事。 因为朱厚熜根本未曾说过不让承袭爵位,只是承袭爵位现在有了前提,那就是必须能够过得了国子监考核,不然不授,且还可以跳过第一承袭人。 比如父亲张三没有考核通过,儿子张五也未通过,孙子张二还是未通过,但曾孙却通过,于是爵位直接越过父、子、孙三人,变成曾孙。 这让大家如何说? 以前是对于勋戚考核不过者,奏报,但确并无明确规定惩戒,可如今却直接将惩戒给规定,这让大家如何受得了? 让勋戚当米虫不好? 非要让大家涨本领,好威胁皇家? 但这些话又无法说出口,毕竟众人根本无理由拒绝,难不成枉顾太祖法令,不肯送子嗣读书? 紧接着朱厚熜又送上一个大饼:“朕今年少,又素远在兴府,故而待开经筵之后,尔等将府中嫡支且与朕年龄相仿者,俱送入宫,为我伴读,日后好委以重用。 而家中庶子者,一应皆需入科,不可继续于家荒废度日。” 至于各府嫡子能否重用,对勋贵而言并不重要,重要在于可以陪伴皇帝经筵,一举成为皇帝心腹。 这除了当初开国,太祖皇帝为懿文太子选过伴读以外,之后一百余年,可是再也无人能够享受这般福分。 如今皇帝再提勋戚子弟伴读一事,这让诸勋贵不免有些心动不已,至于后面一条自动忽略,因为不重要。 眼下皇帝给了两个选择,如果同意则以后勋戚子弟,皆可为皇帝、太子伴读,若不同意此事作罢。 众勋戚思索半天之后,最终还是点点头:“臣等以为甚是,往日惫懒,使祖宗颜面扫地,今臣等归家之后,必定严加管教子弟,以免再有往事发生。” 终归还是朱厚熜给的利益够多。 勋戚也想的非常明白,只要能和皇帝关系亲近,届时所谓的考核,还有什么用? 爵位不是早晚会到手? “如此甚好,尔等下去准备一番,朕不日即将下令!” 暂时把这帮老狐狸忽悠住的朱厚熜,心情已然愉悦不少,故而笑逐颜开对着众人吩咐一句。 “臣等遵旨。” ps:零点来推荐,至于效果尚且不知,后面一章,白天再发,求追读、求推荐、求收藏、求评论……谢谢。 第56章 历史轮回事常在 老者叹息中兴来 湖广承宣布政使司、武昌府、兴国州。 长江水波激荡,千里碧水潺潺。 漫步江畔,但见平镜流水缓缓流动,温风徐面而来,浪水拍打于耸塞江心的礁石,激起万千水珠。 暗底河床波涛汹涌,此景好似大明朝堂一般,以未见的风浪,掀起无数的动荡…… 举目望去,但见湛蓝江面宽阔无边,远处舟船点点,操船江上渔民,五指大张,双脚已然被江水浸烂,凭借日以继日,撒网捕鱼养家糊口的渔夫。 眺望江面,只见来往舟筏错落有致,甲板之上身穿裋褐,头束一片浅灰布帕,为生活而奔波的百姓。 此时江风猛烈地吹过,芦苇随风摇曳,水鸟在低空飞掠而过,发出阵阵清脆的叫声,和草丛里的蛙鸣虫吟相互应和,令人心神俱醉。 平面的江水,为江风狂袭,掀起万千浊浪,撞击南北两岸,荡起阵阵风波,经阳光照射,则出现一道,时隐时现的霓虹,七彩斑斓,让人目不暇视。 “嗨,嗨哟哟,嗬嗨,拖呀,拖、拖拖拖……” 纤夫沙哑之声,盘旋在江边渡口码头。每当逆水行船或遇上险滩恶水时,全靠纤夫合力拉纤,号子声声,空谷回荡,是底层对生活的无奈与斗争。 炽烈的阳光将袒背担夫,晒得黝黑发亮,然担夫岂会在乎这些小事? 而是为了一家老小,一边用肩膀上已经漆黑的布帕,胡乱的擦擦脸上汗珠,免得从眉头滴到眼角,打乱自己视线。 一边以极其灵巧的形态,与其他同行错身避让,避免双方就此撞到,不但容易毁了货物,还易耽搁时间,少挑两担…… 值此之景,颇如后世被所谓的鲶鱼效应,所忽悠的奋斗者…… 历史总是轮回,有着惊人的巧合发生,无非便是头上的主人换了。 一个是昔日的地主、奴隶主、士绅、权贵、皇帝;另一个是资家…… 没人会去可怜底层之人,盖在所谓上层人士眼中,这些穷酸的黔首,从骨子里就是贱,穷人思维注定这些忙碌的百姓,一辈子只能被人无情盘剥…… 兴国州汉时属江夏郡管辖,称“下雉”,历经革变,洪武九年降兴国府为兴国州,永兴为治所、辖大冶、通山二县,后永兴并入州府,不设。 《明史·地理志》云:「兴国州太祖甲辰年二月为府。洪武九年四月降为州,以州治永兴县省入,来属。领县二:“大冶”、“通山”」 兴国环山依水,北有银山,西有黄姑山,皆产银矿,南有太平山,与九宫山接,东有大坡山,产茶。 东北有大江,东有富池湖,亦曰“富水”,北流注於江,有富池镇巡检司。东北有黄颡口镇巡检司。 西北距武昌府三百八十里。 兴国治下有二坊三十八里,即“尊贤坊”、“宣化坊”、“宣化里”、“尊义里”、“丰义里”、“丰叶里”、“上丰乐”、“中丰乐”、“下丰乐”…… 时州城廓南尊贤坊、五马坊、华家巷,一栋青砖黛瓦,颇显文艺宅邸内堂,坐着一位年近六旬老者,手里拿着一份邸报,长叹一声:“圣祖复生矣!大明中兴有望也!” 老者身长体阔,飞眉剑目,虽然脸上略有斑驳,与岁月刻勒的皱纹,但任然可见其昔日俊美之资。 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巾,身穿一袭水青暗纹道袍,外披一件青丝薄纱大氅,拿着手中邸报,亢奋不已,嘴里来回念叨不止! 老者名为周启东字意鲁,本为莆田人,其先父为荆府纪善遂占籍兴国,做了一辈子科举学子,终于在弘治十四年乡试中举,被举泾县知县,为官宽和清洁,颇有政绩,甫考功成即退。 时左手一男子,年纪三十五六岁,身穿一袭湛蓝色丝绸襕衫,头包网巾,横叉玉簪,一身书生气息,相似青年周启东的周包荒笑着答道:“此圣人初践大位,已见圣祖皇帝之资,亦诚如爹爹所言,的确中兴在即!” 而周包荒说完之后,在右手的周包茅瓮声道:“大哥、爹爹之言甚是,今上乃我大明不世之帝,早晚必定可以中兴明室!” 其实这种想法不只是周启东一家,如前内阁大学士谢迁、费宏、刘健等,甫接邸报,即高呼:“中兴矣!” 至于谢迁、费宏等接到起复圣旨之后,立即连夜兼程,赶赴京城。 而远在南京官员,更是磨拳擦手,随时准备掀起风浪,助自己回到北京,辅佐圣君。 其余科考士子,更是在听闻今上圣德,各个头悬梁锥刺股,挑灯夜读,准备一举中第,与朱厚熜一同建设大明。 周启东一家,不过是整个大明缩影…… “是呀,你每可需好好攻读诗书,如此才能更好入佐朝堂,为国家出一臂之力……” 周启东放下邸报,陷入沉思当中,昔年光景历历在目。 当年其一朝乡试中第,便雄心万丈,准备来年春闱折桂,只不过事与愿违,虽然选了官,但是一直以非进士引以为憾。 如此他便在两个儿子身上,倾注心血,期待有一日可以进士出身。 举人的确尊贵,随时可向朝廷请官,等待授命,然就算再尊贵,也只不过是个修仙废材,在天上神仙,与半路神仙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以国朝官场而言,唯有进士才算出人头地,其余者不足以论。 国朝之初尚重三途并举,而今科举制度愈发成熟,朝廷内阁、九卿泰半皆是进士出身,是故进士尊贵一日胜过一日。 其余学校、荐辟等,虽时有复苏,然已可谓江河日下,难成大器。 国初之时,太祖皇帝选材不拘一格,国子监学子,一朝为陛下看中,则授为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征辟、举荐可以能执掌六部,成为大明权利最大的九官之一。 而今就算是荐辟,能做到知府,已然承天之幸,而国子监学子,如今更是凄惨不已。 连内书堂皆为翰林教书,而国子监老师,却多数为举人出身,惟有司业、祭酒这般名义领导,才是进士出身、进士及第,比起国初简直天壤之别! 何人不想出人头地,不想起居八座,手持权柄,辅佐天子? 然想要实现这些,则首先需要考中进士。 如无进士出身,则此生无一可能踏足尊位。 只可惜,周包荒、周包茅二人,只能算是中人之姿,周包荒如今虽已中秀才,然名次并不高,也不知今年乡试,能否考中。 至于周包茅,如今还在县试三关打滚,不出意外的话,恐怕此生无缘中举可能。 “孩儿资质愚鲁,让爹爹担忧了……” 周包荒、周包茅两人也是一脸愧疚,毕竟其父可谓费劲心血浇灌,向使当年为了忙着应付科考,也是时时刻刻盯着二人读书。 二人何时将一篇文章背熟,周启东何时才睡觉,往日之事,二人不敢忘却。 “哎……或许我家无进士牌坊之福……”周启东望着两个儿子,长叹一声。 周家虽然也属书香门第,然历代中科之人,唯有他与其父士宦,其余者皆为科举奋斗。 是故当年其中举人之时,其父宴请全里老少妇幼吃流水席,连续三日不歇,同时亦庆其来年会试一举中第。 只是奈何连考数次,皆名落孙山,故而便早早像吏部朝廷报备,等待选官。 原本将希望寄托子孙,可未曾想子嗣不成器,连举人皆举步维艰,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立举人牌坊…… 周包荒、周包茅无话可说,唯有心中愧疚,无法言表,只得低头而言:“皆是儿等不孝,辜负大人一片期颐之心……” “也罢也罢,子孙自有子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 周启东见到如此情景,一时也歇了心中之火,只得摇头苦笑。 随后一想到邸报,便突然抬头问道:“既然尔等科举不成,今有一途,不知汝等愿否?” ps:据我考:周启东《兴化府莆田县志·选举》所录:周启东字震道,湖广中式,广德学正。 《光绪兴国州志·名宦列传》:周启东字意鲁,闽莆田人,父礼荆府纪善,遂占籍兴国,启东弘治中,弘治辛酉乡举,官江南泾知县,宽和清洁甫考成即勇退…… 考《泾县县志·职官志》县令无周启东,《福建通志》周启东官广德学正、周礼官荆府纪善。手上无《广德县志》故而无法确认,周启东是否官居广德学正。 因剧情需要,所以取《兴国州志》,若是有周启东后人,请勿过于纠结。 第57章 二子错愕不解意 老父细解说包荒 “是何途径?” 周包荒、周包茅顿时一脸雾水,突然间其父言今尚有一途,二人愿否。 国朝选材大略有四:一曰“学校”、二曰“科目”、三曰“荐辟”、四曰“铨选”,自太祖定制,沿用至今。 即在学校学子可被提拔为官,或经过科举为官、举荐、征辟为官,根据德行才能授官。 明初的时候官场缺人严重,昨天尚为国子监学子,明日或许封疆大吏,且此事常有发生。 然自从夺门之变之后,政策则出现了变化,以至于荐辟一途,逐渐为人故意忽视。 说是说荐辟天顺年间被废了,但是后面经常反复,弘治年间、正德年间屡屡有人提及此事,但饶是如此,二人亦无名声,怎会有人荐辟? 至于学校一途,倒是可以。 先捐一个国子监生,随后与吏部打点关系,等待被吏部所选,出任一方。 然周包荒、周包茅之父,非此等蝇营狗苟之辈,如何会选勾连吏部? 如果做官心切,当年完全可以继续为官,凭借当年功绩,现在官居知府,亦犹未可知,何至于等到今日再做? 然而其父很快便说出答案:“今天子即将大婚,欲选皇后,你女儿与陛下同龄,可入选为后,你每俱为外戚,如此则无须再科考矣!” 周启东在想,反正儿子不成器,或许此生未必能够中第,不如将孙女嫁给朱厚熜,这样一来周家则为国戚,而自然不需要科考。 然而周包荒、周包茅则惊愕不已,按照大明传统,凡为国戚则基本不大可能,有机会插手政务。 虽然为皇帝亲信,在朝堂之上说话也有足够分量,但却不当文官,只做武官、勋贵,而且还是挂牌食禄,而不去插手事情那种。 如此而言,对于一个书香门第,不啻于自我终结。 一般都是考了一生不中举人的,迫于无奈之下,转型成为外戚,不然绝不会到如此地步,于国家姻亲,当一个米虫。 眼下固然周包荒科途不利,但尚在年轻,还有数十年时间可以继续科考,完全没必要如此极端,于皇帝姻亲。 是故二人惊问:“爹爹何至于此?儿虽无能,久考不中,然尚在壮年,来日方长,终归有入仕一日,何须为国戚,放弃我周家世代之愿?” 周家世代皆是以躬耕传家,其中祖上虽偶有半路转商之人,但读书始终是第一事。 其实明代大多数,只要生活并不是极为贫困百姓,一般都是以读书为主,其他各行各业为辅。 哪怕军户亦然如此! 至于谈上乡学都难那种,则不在此论! 正是因为如此,故而周包荒、周包茅,从来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做国戚。 如果真的有想,以他家与荆府的香火情,完全可以早早与藩府姻亲,而没必要等到今日。 于此,周启东之举,不亚于惊天霹雳,让其二子难以接受。 任谁接受了一辈子灌输,最后突然说可以不用如此,都会变成二人这般。 “今上实乃圣明天子,古今少有人君,而晳颜知礼孝悌,端庄沉静,今陛下欲择贤后,治理后宫,此非天作之合? 反倒是你们,按照如今事态,即使日后也许能够出仕,然未必能够有所功绩,光耀门楣。 可要是我们周家出了一个贤后,则焉能不名扬后世?青史不称你每养育有方? 而且要是你们真的有心继续八股,依旧可以科科考,又没有任何人阻挡尔等。” 周包荒虽然略有才能,只不过不善科举而已。 但知子莫若父,周启东心知肚明,自己儿子即使中举,然后选官。 但其想要官运亨通,或者能名扬官场,史书有一传,则不啻于天方夜谭。 反而皇帝贤明,如果以周家女贤惠,送入宫廷,服侍大明皇帝,将来还怕周家不兴旺?还怕青史不著名? 与其等着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不如现在出手选择。 有道是“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若朱厚熜非圣明君主,周启东倒是不会如此做。 但朱厚熜分明天生神智,乃是万世不出的圣明君主,那又为何不去紧紧抓住? 而且明朝素来没有说过禁止勋贵、外戚选择科举,只是勋贵自己懒,不想钻研八股文罢了。 对于勋戚科举,皇室一直抱着是,随便勋戚选择,反正对于大局而言,也产生不了太大影响 “可即使如此,我朝皇后历来多为北人,偶有南人,事情未必能够如我们所愿。 且新君登基,必然广选秀女,我儿虽好,却不喜争斗。 深宫禁内尔虞我诈,这般心性,如何还能生存?此岂非送羊入虎口?孩儿看还是算了,免得糟践我儿性命。 且万一非皇后,只是区区妃嫔,则在深宫更加难过,儿甚不忍心,还是就此作罢。” 周包荒将其父之言,再三思考,最后还是摇摇头拒绝。 盖因历来皇家多争斗,如果选上皇后还好。 起码乃是正妻,总领后宫,对于后宫赏罚,皇帝都无法干预,如若皇帝太过偏爱妃嫔,从而待元后刻薄,则尚有朝廷重臣维护。 可若是妃嫔,在斗争之中,没有任何能够依靠之物。 毕竟妃嫔说白了,便只是为皇家诞生子嗣的工具人,舍此之外,在百官眼中,没有任何用处。 若是死了,便死了,无任何人喊冤一句。 不然历朝历代之事,岂非让百官喊破喉咙? 而且恰巧,周包荒之女虽德才出众,但性格沉静,乃是大家闺秀之风,于争斗一事并不熟稔。 如此一来,只要不是皇后,十之八九皆是被打压对象。 这样一来,完全就是给人送菜! 那又何必为之? 即使此时教授权谋争斗,那也为时已晚。 周家虽然不算富裕之家,但也衣食不缺,且周包荒尚有秀才功名,每月领一定禄米,完全不需要做到这般地步。 而且,以周家想要选一个家境不错,衣食无忧的书香门第来门当户对,简直易如反掌。 又何必为了当一个国戚,而自决自己后代路程? “我儿等有所不知,此次陛下尚节俭,称天家取后,乃娶贤、娶德,万不可尚奢靡之风,孤天子娶亲,只限花费三万白银,故而我料定,想要送女入宫者必不多。 且皇上只要求各地上报名讳,然后决定即可,未有选秀之心,更只是选一位皇后而已,是故皙颜向使未曾入选,也无须待在宫中,此我儿过虑矣!” 周包荒没有看邸报,因此对朱厚熜选后之事并不了解,所以才会有如此多误会。 可是周启东却看的明明白白,此次只选皇后,未有选妃嫔之心,是故此次皇后只有一人会被皇帝选中。 没有选中之人,也无需如往年一般,留在深宫为宫女。 这也是为何朱厚熜只选一位皇后之一,若想要妃嫔,宫中侍女多的是,虽然一般现在年龄都在十七八岁以上,但朱厚熜其实更愿意选择年龄大的。 若非皇后身份不能太过卑贱,朱厚熜连皇后都不想选,直接在皇宫里面随便挑选一个。 盖因其深知,皇后年龄必然不会比他大上一两岁,甚至只有可能小一两岁。 可朱厚熜又非炼铜术士,对于这些小女孩,虽然喜欢,但敬而远之。 当然,皇后这个生物,他同样是准备暂时立起来,不然何故选德?选贤? ps:《大明会典卷·之一百五十六·武学》:「国朝自正统以来承平日久,天下军卫子弟多习儒业。 其勋戚子孙袭爵者,习礼肄业于国子监,被选尚主者,用仪制主事一人教习…… 初以御史提督、后专设本司主事一员提督,严立教条,以储养备用有志科目者亦许应试,其在边徼亦莫不建学设官,为武库司掌行因具载之。」 第58章 启东昔年有善举 儿孙似可优入选 德、贤!则注定皇后是个老实人,并不懂风情,更不懂床笫之欢。 作为个中老手的朱厚熜,又岂会选择这种,与之欢情? 但是皇后需要。 因为皇后乃一国之母。 上有好焉,下必甚焉! 上层人士行为,决定当世风气。 如若皇后是一个水性杨花之人,则必定败坏国家风气,哪怕朱厚熜再言令禁止,但也绝对无法抑制。 比如天朝有人打舌钉、脐钉、腮锭,以及脖子上个皮带,或者某些私密部位纹身等等奇怪行为。 难不成真的好看,或者是舒服? 非也! 不过是某些“上层人士”所养的“家犬”带起来的风气而已。 一些人为了挤入圈子争相效仿,然后带领一群或是无知,或是同样热衷进入圈子之人,跟着效仿自诩潮流。 何谓国母? 国母乃一国典范,于君父一般,一举一动,皆引领万千之人习惯。 如明朱佑樘、朱厚照疏于政务,则六部、内阁尸位素餐,以至于弘治八年至正德八年左右,这段时间内皆是如此,朝政拖沓,弊病丛生。 然正德八年到嘉靖十八年之前这段时间,因为杨廷和、嘉靖帝、张璁、夏言、方献夫、霍韬、桂萼……这些人勤于政务,致力革变,国家这才充满干劲,国势同样蒸蒸日上。 才有所谓一晃而过的“嘉靖中兴”。 等到嘉靖修道,则全国皆崇道,如夏言、顾鼎臣、严嵩这类本不写青词之人,反而各个重新钻研此道,尤胜昔年科举钻研八股之心,成就青词宰相之名,窥一斑而知全豹! 见父亲如此说,周包荒心中才稍微放心下来,如若真如往日一般选秀,女儿若是留在宫中,早晚为他人垫脚石罢了。 如果只是做皇后,周包荒则相信,自己女儿足以可成为皇后之典范,如卫皇后、长孙皇后、以及本朝高皇后这般贤后。 女儿聪慧伶俐,侍上孝顺亲和,待下慈善亦不失法度,通经史子集,熟《女诫》、《女则》,性情端庄,勤俭持家,孝悌有道,为国母足以胜任。 若能入主六宫,倒也是个好去处。 只是能否入选,仍是一个疑问。 盖虽然皇帝限制太多,故而送女儿入后宫者必然不多,然并非没有。 如各地卫所自千户以下,还有天下秀才,这些人不乏会有成为皇亲国戚之心,是故此次选拔皇后,绝非周家一家。 周家能看出皇帝是个潜力股,难道其余人则看不出? 这是不可能之事。 天下有识之士,多如蝼蚁,只不过看做与不做罢了! 而国朝选后,多为北方人士,且更倾向于军户之家,由此周家胜算并未见得有太多…… 由是周包荒担忧道:“饶是如此,可此事恐怕绝非我们一家,吾儿安得能够入圣人之眼?” 周启东捋捋颔下长髯,轻声笑道:“吾儿无须过于担心,以晳颜之德、之性情,陛下绝对不会无视。 陛下此次选后,志在选德、选贤,皙颜乃绝佳人选,且陛下甚厌裹脚,乃至于朝会首事便有禁止裹脚一事,此又胜他人一筹也…… 且难道我儿忘却,我家与兴国之情邪?此事官府必定替我等美言,且还会将我家事迹一并录上陛下御览,岂会无视? 是故无须太过担忧,向使未曾入选皇后,以我家书香门第,想要为其再选一户首善之家,并非难事矣。” 听到父亲如此解释,周包荒这才恍然大悟,若是选颜则女儿未必能够入选 然天下有姿容者,犹如过江之鲤,以女儿样貌,则十之八九会落选。 若选德行,则女儿并不逊色任何人。 并非天下女子贤德俱佳之辈少,乃是有大家闺范,且贤德俱为上品,还需报名入选皇后者必然不多。 至于再加上未有裹脚,则更能刷下一大堆人。 明代对于裹不裹脚,各人自由,并没有太过管辖,但随着一股恶劣风气席卷,底层商人、中层人士却乐于家女裹脚,投以上层人士之欢心,由此风气愈演愈烈,直到带清屡禁不止,甚至席卷之底层人士身上。 眼下乃明朝改变最大的时期之一,风气愈发怪异,京中老太太见到吏部尚书路过,不但不避让,还在吏部尚书斥责之时,反向辱骂尚书“蚁子官”,历代历史皆未闻有此等怪异之事。 至于奇奇怪怪癖好者,亦是多如蝼蚁,如用妓鞋饮酒等等,不一而足。 而周晳颜此时具有各种优点,是故若是报名,有极大几率会被朱厚熜所选,盖其基本上皆符合选后要求,且少有人能够具备这些条件,还会报名候选。 当然还有一个周家非常有利之处,那便是弘治十四年之时,时任知州胡瀛,欲改建学宫,乃思得周家所居地。 当时周启东不但没有丝毫难色,且大方将自己家,分出给州里改建学宫,故而后来才搬迁至五马坊居住。 如此凡弘治十四年之后,在州学读书,且入仕者,周家无一不是有恩与彼。 周家如此善举,如若果欲候选皇后,现任知州也不可能不做出表现,替周家美言一番。 而且此事亦非弄虚作假,只不过是如实上报而已,算不得犯法,更谈不上违禁。 朱厚熜欲做圣明天子,遇到如此善举之家,焉能无视? 故而如此算是有加上一层保险。 如此多的便利之下,周晳颜入选皇后概率,已然大幅度提升,如若还是不行,则证明与天家无缘,这样也就没有太多想法。 且周家亦非只有与皇家姻亲一途,之所以选择天家,乃是看在朱厚熜有成圣明之主之资,故而愿意不计皇帝所定大婚用费,选择送女入宫罢了。 如若周晳颜未曾选入皇后之列,以周启东之名,再为其寻找一门好亲事,也非天大难事。 虽然未入选皇后,看似有些名声扫地,且甚是丢人,然转念一想,此几成国母之人,娶回家岂非与有荣焉? 更兼周家非寻常百姓之家,周晳颜亦是本人则也是以才德扬名于外,想要嫁的好人家,并不是太难。 周家女能否选上皇后,其实于周家而言,并不重要。 反正周家也不缺一口饭吃。 能作为国母,自然天大好事,与帝同休。 若选不上,周家亦并无在意之举! 只要周包荒秀才功名在一日,周启东尚存一日,周家还是兴国大户,任何人不得小觑。 且随着时间拖长,兴国出自学宫秀才、举人、进士愈多,则周家愈发壮大,盖所有这些士子,皆要念及周家一些香火情义,一般周家所求之事,只要并非太过过分,众人亦不对置之不理,乃至严词拒绝。 不然这些士子,岂非狼心狗肺之徒? 翌日选官之时,吏部查阅其经历,极有可能会因此不录。 故而从利益角度而言,他们不但不会拒绝,甚至极有可能会倾尽全力帮助,然后让人四处宣扬,为自己打造清名…… 第59章 包荒恭从其父命 启东语儿试探孙 “既然爹爹拿定主意,儿唯命是从!” 父亲说的如此明白,做为儿子的周包荒,也就再也没有拒绝之意,而且也拒绝不了。 古代讲究孝顺,且不说孝顺原意何如,但时至今日,已然历经数千年之变化,孝顺也就变成唯父命是从。 且世人皆以理所当然,未有任何反对之念。 顺从者非真孝,然忤逆者,必然不孝,此世之观念。 而且父亲更是花甲之年的长辈,又是一家之主,无论从哪个方面,周包荒也无法拒绝父意。 再言之,父亲此意也是为子孙好,并非做的是让子孙无法接受之事,自是无所不从。 至于说生儿莫货帝王家,生女莫入帝皇阁。 虽是如此说道,可当世之人,于女儿为皇后一事,并无太大抗拒,反而热衷此事之人极多。 固然眼下国戚不比汉唐,然终归也是国戚,享受万民供奉,为何要抗拒此事? 如果谈没有经过周皙颜同意,就将她送入皇宫,不尊重他人选择。 此事于古代而言,纯粹就是脱离时代,强行定义。 古代莫说女子无自主终生大事之权,连男子同样如此,在婚姻大事之上,哪怕是皇帝在于婚姻大事之上,能够自己决定者,也是少之又少,更何况常人? 细思一下便知,古代男女结婚之龄,基本上皆在二十岁以下,这个时间段的人,涉世未深,对于甄别事物,根本没有一个良好定义,只知凭借个人懵懂好恶,来判断一件事。 对于婚姻更是一脸茫然,如何能够知道其中利弊? 家中长辈所选之人,虽然可能非自己所喜,但确是家中之人,所认为的良配。 反而自己选,只会凭借个人感觉,选一个自己感兴趣之人,待到结婚之后,发现一切早已非原样。 天朝如这般事多如恒河之沙,自己相恋,未几即分。 即使走到一起,不待数年,便觉当年心意之人,今日如此面目可憎! 此皆种种,无法细数! 当然也非父母之择,皆为绝世良配。 万事无绝对之事,如若不能正确辩证看待,凡事一概而论,则无一事为对,或无一事为错! 朱厚熜或非周晳颜绝配,然其年龄已近及笄,即使非朱厚熜,早晚必定还是盲婚哑嫁。 如此一来,最后未必能有朱厚熜更加好。 周启东微微颔首,然后捋捋胡子,颇显慈爱之意,眯着眼睛说道:“你且让冢妇问问晳颜有何想法没有,毕竟此事关乎她终身大事,还是慎重些比较好!” 周启东之意,自然不是真的询问周皙颜,对做皇后一事有何想法。 毕竟一个十几岁小孩,能有什么想法? 即使有,那也只可按照大人之意安排。 其意只不过是,想让儿媳试探一番,孙女是否有心仪之人。 毕竟此事非同小可,若是皇帝选了周晳颜,突然爆出其已有心仪之人,这无异于给周家带来灭顶之灾。 而且国母一事,关乎社稷传承,关乎国家颜面,若不能慎重处理,日后冒出一些风言风语,对于国家、皇帝,亦或周家而言,绝非什么好事。 且容易让天家面上无光。 皆是莫说富贵荣华,便是没有问罪,已然是天子仁慈,安敢望它? 眼下大明朝廷不是汉朝、宋朝,抛家弃子,跑进皇宫,最后也能当皇后、太后。 宋朝还有私生子记载,但明朝却无(《明史》记载朱祁镇不是孙皇后之子,属于错记,不能当做例子证明),足可明谓明代风气与宋代还是大有不同。 除却某些人别有用心,称朱厚照非朱祐樘嫡子,或是非朱祐樘亲子以外,未有再有过皇室绯闻。 然天下对于这种诽谤皇帝的话,从来没有一个人信。 哪怕是素来喜欢胡说八道,以抹黑明朝君王为乐,没有考中进士、没有当官、或者致仕文人,也没有记载过一次。 由此可见,明代对于后宫纯洁性,还是颇为注重,若是出现了不得笑谈,只怕莫说贤后二字,便是想要苟活亦难。 周包荒固然不善科举,然其长于事物,于父此言自然不会不知何意,遂叉手屈身行礼告别:“孩儿省得,这就唤我细君前去询问!” 周包荒如何不知此事兹事体大,非慎重则引火烧身之理? 是故其父言后,即郑重其事答复话语。 “善!” 周启东轻轻点头,儿子虽然科举不行,但其余方方面面之事,则从未让其心忧,故而哪怕周包荒、周包茅眼下科举不利,但周启东也并未怪罪。 科举固然为最重之事,且一日不中,则不敢有分毫懈怠,但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并非一条道走到死。 他当年授官之后,哪怕面对考成,也未继续当官便是此理。 如今在家做一个士绅,料理家中之事为儿孙积攒一些家当,亦未有不可…… 周启东轻言一句之后,又道:“如若没有看法,你自去衙门报于大老爷知晓,好早日将此事定下,免得耽搁晳颜大事!” 周晳颜如今已然十五岁,按照传统做法,该要举行及笄之礼,然后取字出嫁。 不然等到十七八岁,已然成为老姑娘,引人话柄。 当然,以周家家世,倒是不愁女儿出嫁,但因天子大婚而耽搁,届时说了出去,或许有人耻笑周家攀龙附凤。 大婚最少也在大行皇帝二十七日丧期过后,再行商议迎婚一事,然后下聘姻亲,来去京城,也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如果不早些拿定主意,届时周家必然仓促行事,倒是殊为不美。 “嗯!” 周包荒也没有多言,而是点点头,立马跨出厅房,往自己内房而去。 周家虽然因当年知州胡瀛,家里田地被占去不少,但如今已经过去十数年有余,且周家父子各自经营有道,已然恢复往日之景。 周家横居华家巷,占地半里左右,顶上黛瓦飞檐,墙上绿植树藤,极具优雅气息。 院内有假山数座,天井之内安有水车,轻轻带动院内小湖清水,浇在为烈日煅烧的墙瓦之上,减轻着炎炎酷暑。 这也是古代为数不多的几种消暑方法之一,且颇具功效,凡处江南水乡之家,且略有家产之户,基本皆是如此。 青苔覆台阶,野草自鹅卵石道,挺拔身姿,弹出脑袋呼吸着空气。 屋内三两青竹,配合着早已长大嘴巴的蝉虫,叫嚣着夏日来到…… 周包荒房子靠近城西,与学宫比邻,是故此时偶有悦耳读书之声传来…… 周包荒踏足房中,正见妻子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收拾家中物事,即上前说道:“娘子且先将手上之事放下,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周包荒之妻愕然,也不知其夫何意,居然如此郑重其事,遂放下手中之物,轻言询问:“相公有甚么事?” “爹爹欲让女儿入宫侍奉圣人,你且去试探一番,吾儿可有心仪之人,不论有无,皆速速来报!” 周包荒也未见与妻过多含蓄,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对着妻子简单解释一番。 第60章 昔日读书苦用功 今日一朝图国丈 周包荒长话短说,其妻自然满怀不解,虽然女儿已近及笄,确实需要谈婚论嫁,可何必如此仓促? 若是真要嫁人,难道不是应该请家中所有之人,一起讨论之后,确定究竟如何,再行告知女儿? 如何此事她一无所知,直到夫君来报,这才后知后觉? 遂满怀不解发问:“此如何这般突兀?为何此前我未得半点风声?且天子大婚,怎不是大行皇帝丧期过后,而是如此匆忙?” 按照正常程序而言,此时皇帝应该尚在丧期,天下喜事只能暂且搁置,如天家亦不例外。 《大明会典·卷之九十六·丧礼一·大丧礼》有载:「文皇帝丧礼……凡音乐祭祀、官员军民人等并停百日。男女婚嫁官员停百日,军民人等停一月。军民素服,妇人素服不妆饰,俱二十七日。」 由此可见,大婚最少也是百日之后,如何新君登基,不过数日便提及大婚之事? 此事实在令人无法理解。 如大行皇帝朱厚照,便是正德元年七月乙酉,礼部才上《大婚仪注》,七月十七日方祭告天地、宗庙,七月二十日传旨遣官持节,行纳采问名礼。 至于历史上的嘉靖皇帝,是嘉靖元年三月已巳,才始命工部修办大婚礼用料,时年八月,昭圣慈寿皇太后,懿旨大婚选到女子,宜进宫简选,钦天监其择日以闻。 直到九月乙巳,定国公徐光祚,告天地、武定侯郭勋告太庙,如此才算真正大婚。 眼下其实不止周包荒之妻无法理解,天下之人同样无法理解。 朱厚熜若非急于各个当面有所突破,同样也不至于如此急躁。 但其实也无不可,朱祐樘丧期不满一个月,正德便已经敕命,准备大婚费用,因此有司还曾上报,因丧礼、以及赏赐大婚用费过多,国库没有准备。 只不过是周母面对女儿婚姻大事来的这么突然,感觉有一丝无法理解罢了。 “此事爹爹看过邸报之后,才对我说,其中之事,我也不甚太明了,不过既然爹所言,则想必无错,我们照办就是!” 周包荒倒是并未见有太多纠结,反正他爹总不会欺骗他好玩,既然决意如此,自然也就没什么好问。 且邸报不过记录,京中一些皮毛之事而已,就算看了,也不见得能知其深意。 皇帝大婚为何如此匆忙,此事周包荒无法知根底,然更不欲去追根问底。 向使普通家庭,狗屁倒灶之事,也是常有发生,既然决意将女儿送进宫中,则必然少不了争斗,少不了与皇帝同舟共济。 此前担心是因为宫廷内斗,怕女儿涉世未深,故而不欲。 可眼前之事,多为前朝与皇帝之事,与后宫则并无太大干系,那又何必去问个究竟? 若是没有准备当国戚,那周包荒倒是需要搞清楚里面门道,毕竟考试不仅靠八股,更需要靠精明。 若是单凭八股,除非能够做出四平八稳,无任何风格的文章,让考官无法将其选入高名,亦无法罢黜。 不然则需要揣摩朝廷动向,以及考官所喜爱文章写法。 八股文至太祖皇帝重新定制,到今已有一百余年,其中考中进士以数千而计。 然人人习惯不一,则导致文风不一,故而当看文章第一眼,则必然以个人喜好,从而选择录取士子。 八股远非想象之中,只需背熟《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礼记》、《易经》、《春秋》、《尚书》此九本书便够。 固然出题只在《四书》,以及《五经》之中一本,但并非只需此数本而已。 从小以《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小学》、《洪武正韵》、《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提要》等书籍开蒙。 然后需要知晓《大明律》、《御制大诰》、《大诰武臣》、《大诰三编》、《皇明祖训》、《告民榜文》、《大明集礼》、《大明会典》、《诸司执掌》等政务书籍。 然后才能轮到《四书》、《五经》 明初科举定制,考试需《四书》、《五经》。 《四书》以朱熹《集注》为主,《易经》用程颐、朱熹《本义》为主,《尚书》以蔡氏以及古注疏为主,《诗经》以朱熹《集传》为主,《春秋》以榖梁、公羊、左氏以及孔安国、张洽传为主,《礼记》以古注疏为主。 另外还要熟读唐宋文集,以及历代史书,和典章。 还要精通制、诰、表等写法,然后用八股格式,来模拟古人语气。 此外还要会骑、射、算、书、律,每日书写二百字以上,用二王、智永、欧、虞、颜、柳等楷书字帖为法。 不过随着时间改变,科举变得愈发简单,永乐年间明太宗颁布《四书五经大全》、《性理大全》从而废弃诸注疏不用,《春秋》废张洽传,《礼记》只用张澔的《集说》。 然而事实还并非如此,考子还需观看各种程文以做参考,需要压中考官的文风习惯,与对方喜用注疏,买其昔年考试的程文,或者文集模仿,好用来打动考官。 若说现在高考难,明代科举亦未见得能有多易。 这也是为何此前,周启东甫谈及成为国戚一事,周包荒、周包茅感觉难以置信之缘由。 毕竟二人苦习文章数十年,今日一朝放弃,未免觉得甚是可惜。 但如今其父已然决意,又有何毁之说,且并非当了国戚,便不能钻研经义。 “那好,既然阿翁有嘱咐,我等自是应从!” 周包荒之妻沉思一番之后,即点头答应。 此事丈夫来言,可见已然商量好之事,并非她一介妇孺所能够喙言。 而且她除却感觉一丝突兀,倒也未曾感觉有任何不对,毕竟终归嫁人,嫁给何人不是嫁? 况且嫁给天家也是与有荣焉之事,无甚不可。 虽然不知为何家翁为何如此突然,不在想着让丈夫继续科考,但想着他老人家必有打算,于是也就没有太多疑问。 媳妇料理家中琐碎,给丈夫一个宁静港湾便可,至于其他之事,根本无须插手太多,毕竟还未到自己当家做主之刻。 不放心的周包荒,于是又加一句:“此事万不可疏忽,娘子当确认无误!” “此事我自省得,不过女儿应该不会心有他人!” 周包荒之妻也是大户出身,同样熟读诗书,这等事情如何会不清楚? “我亦如此认为,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还是谨慎为上!”周包荒如何不知自己女儿? 但眼下之事,不可将其视作儿戏,总归小心无大错,不然等到问题发现,想要亡羊补牢,但也早已晚矣。 “嗯,你且在此稍待,我去去便来……”丈夫郑重其事,作为妻子的她,自然不会去扯后腿,而是拼命保证。 “去……”周包荒点点头,目送妻子离开房间,转往女儿阁楼而去。 第61章 兴国沧浪烟雨图 南乡待字周家女 周家乃江南水乡传统宅邸,此当年周启东之父周礼,请工匠结合江苏水乡与湖广风格而建。 屋内人工暗湖水池流水潺潺,院内手植郁郁葱葱青竹挺拔而立,另有花盆植被点缀小院,一切尽显生机勃勃…… 周包荒之妻,手提衣摆,蹑步走向小楼,绕过古木廊道,便闻一阵笑语,好似身处六月,饮下一碗清凉之水,荡人心神。 房门大开,甫一入内,即见屏风一面,上面以绢布为面,后绘画沧浪烟雨图,兴国之美,一展其中,落款乃是“弘治戊午年、重阳、周启东”。 沧浪烟雨,即兴国沧浪亭之景也! 沧浪亭乃宋时元丰年间知军唐砥始建,取名“凝翠亭”,绍兴年间知军王绹,易名“沧浪亭”,淳熙年间知军林仁厚复名凝翠,后因年久旧址失传。 淳佑年间知军李寿朋于政和堂后,并确立取名沧浪亭,沿用至今。 此景乃当年周启东乡试中举,在重阳佳节,秋雨绵绵之时所画,后来被其赠送于周清漪 沧浪之烟雨,为浓雾所环绕,小亭若隐若现,淫雨霏霏,一切皆是如此美妙…… 再行步入,便见书架之上摆满书籍,如《女诫》、《女则》、《内训》、《女论语》、《女孝经》等女书,以及诸类经史,琳琅满目。 房子呈南北向,书架旁边有梨花木架,架上放着一个黄铜水盆,横杆挂着一条洁白布帕,其它物什皆罗列有序,以此排放一起。 洗漱架下又有小小木架,上面放满各种小鞋,且皆是干净整洁,摆放有序,足可见周晳颜做事,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房内环绕着淡淡清香,欢声笑语时时传来,周包荒之妻踏过珠帘,又见屏风面,随后弯过,只见七八个女子手里摸着,一面桃红绢布面料,笑着说道:“姐姐女红如此精湛,亦不知来日何家郎君如此有福呀!” “然也,你看着嫁衣绣纹美轮美奂,端是好功夫呀!” “是呢!姐姐不仅德才兼备,如这般女红也是少有,我若有此功夫,只怕是房门都被媒婆踢烂!” 这些都是周晳颜之闺房密友,手里摸着的乃是周晳颜为日后所准备的婚服。 虽然明代可租借婚服,然如周家这般家世,基本皆为自己手工,然而婚服所需刺绣过多,故而一般皆在十四五岁之时开始一针一线缝制。 此婚服皆按洪武五年,明太祖之令「凡民间妇人礼服、惟用紫染色絁,不用金绣。 凡妇人袍衫、止用紫、绿、桃红、及诸浅淡颜色,不许用大红鸦青黄色,带用蓝绢布。」 周清漪无诰命在身,其父也未有官职,故而当依士庶妻冠服之制,未敢用半点逾越之物。 至于天朝网络盛传一句话“我大明女子无论贫穷富贱,嫁为人妇时皆可穿皇室服装——凤冠霞帔。” 在明代所有典章制度,从未有提及类似之言,至于说出自,孝慈高皇后之口,则更是闻所未闻。 虽然没有允许,但也没有禁止使用,只不过明令禁止一些必须禁止之物什,至于能否穿则未可知之。 倒是《清稗类钞·服饰类·凤冠》有录:「凤冠为古时妇人至尊贵首饰……明时,皇妃常服,花钗凤冠。 其平民嫁女,亦有假借凤冠者,相传谓出于明初马后之特典……至国朝,汉族尚沿用之,无论品官士庶,其子弟结婚时,新妇必用凤冠霞帔,以表示其为妻,而非妾也!」 与《清稗类钞·服饰类·霞帔》之中:「霞帔,妇人礼服也……以庶人婚假,得假用九品服,于是争相沿用,流俗不察,谓为嫡妻之例服,沿至本朝,汉族妇女仍以此为重,固非朝廷所特许也!」云云。 终归说来,马皇后是否有说过,已然不可查,至于何时流传这般说法,更无从查起。 然周家非比寻常家世,自是不屑于逾越借服,而是一切皆按大明法律行之,唯恐日后招人话柄。 周晳颜正德元年生人,今年不过十五岁,虽然五官并不惊艳,然其眉若远山吊挂额头,唇似朱红樱桃镶入嘴边,一双端庄瑞凤眼,潜藏一丝风轻云淡,面若圆玉柔润白皙可人,肤如凝脂肌如雪,略施粉黛,双腮微红,倒是颇为耐看。 其芊芊细腰盈盈一握,葱白玉手吹弹可破,玲珑琼鼻大方优雅,乌云长直紧扎发髻。 身袭一件白色薄丝琵琶袖长袄,上有墨梅绽放,下身一袭玄色褶子马面,绣有祥云瑞兽,肩披叠层云肩,一颦一笑皆端庄典雅。 听到姐妹称赞,周晳颜摇头苦笑:“这是阿娘教导有方,可不敢担此重誉,倒是你每这般,何时才能将礼服绣完!”说完还打趣众人一番。 “嘻嘻……娘子说的是呢,像诸位姑娘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怕是到时候要租赁礼服!” 这时站在周晳颜身后,拿着针线帮其修改错处的侍女,将铁针往头发上挑了挑,笑着接话。 “你这浪蹄子,竟然也讥讽我每?吃我一招!” 众人被二人嘲笑,如何不感觉羞赧? 恼羞成怒之下,当即偶向丫鬟,上下其手,往她腰间、腋下挠去。 丫鬟身穿齐胸襦裙,因为怕呼吸不畅并未勒的太紧,众人一番嬉闹之下,高处再也挂不住衣服,一半呈现在空气当中…… 周母当即咳嗽两声:“咳咳……” 众人一见周母到来,立马放下作怪的手,静若寒蝉立在当场。 “娘!” 周晳颜看到母亲来后,急忙放下手中针线,起身迎接母亲,然后又端着凳子,递给其母:“娘坐!” 周母轻轻点头,然后发话:“姑娘们都是大人了,理当注意一些,今房门未关,如此嬉闹成何体统?” “婶婶,我等知道了!” 一众女孩尽皆低头,听后周母教诲,不敢有半点顶嘴之意。 这些女孩不是周家亲戚,便是周家好友之女,作为长辈周母训斥两句,自然也是理所应当。 且周母所言不错,今日未关房门,居然如此嬉闹,万一进来的是男孩,见到这一幕那该是如何失礼? “姐妹们只是闺房嬉闹,何必如此苛责,你看看他们,一个个被娘说的都无半点机灵之气!” 众人不敢说话,作为地主的周晳颜,自然要替姐妹们说话,免得一个个搭着脑袋,没有半点生气。 “你就护着你的好姐妹,看你能护住几时!” 周母一抬玉手,戳了一下周清漪的脑门笑着说道。 “女儿哪敢呐!” 见到母亲没有继续训斥,周清漪急忙笑着为自己辩解,然后一边挥手示意众姐妹坐下,一边给母亲揉肩询问:“倒是娘亲如何有空来我闺房?” 人类讲究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 既然母亲突然到达自己闺房,可见绝非是闲着无事来找自己说话。 而且母亲一身裋褐,可见其绝对不是闲着无事,相反还是正在忙碌当中,突然间有何事,才会连衣服上偶有灰尘,都来不及弹扫就走上阁楼。 既然如此,则更加证明,母亲上楼还是有所目的,且还并非寻常之事。 ps:推荐大家看一本书《嘉靖革新研究》,今天看它,沉迷其中连码字都忘记了。 书里面对于明代嘉靖时期改革,写的非常清楚,引注资料也多,对于改革分析也极为清楚,对于杨廷和的权利问题,也分析的极为明确。 不过个人觉得,作者有些过于黑杨廷和,所引资料,无一不是张璁、桂萼、霍韬这些杨廷和的政敌,而且对于大礼议看法,倾向性太严重,但不失为一本好书,有谁研究明朝嘉靖年间历史的,可以看看。 当然对于说黑杨廷和,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大家可以自己去辩证。 第62章 优雅闺房巧别致 不解怒问求释疑 这点小细节,对于自小聪明伶俐的周晳颜而言,并不算什么难题,仅仅观察一番,将父母往日习惯记在心中,便足可猜出。 他娘是大家闺秀出身,但性节俭,善持家,是故凡燕居之时,必服华服衣裳,以免客人突然到来,衣服太过寒碜,会使得周家脸面无光。 而在清扫家中之时,或有操持家务之时,则必服裋褐、布衣,避免华服弄脏,需要多洗。 当然多洗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丝绸制品,多洗则寿命减弱。 如天子衣服,如冕服、武弁服、通天冠服等皆不洗,或少洗,乃是避免降低其使用寿命。 周母平素服饰,固然无以比皇家珍贵,然其因节约,故而需要操持家中琐碎事物之时,皆服麻布粗衣。 今日其身穿裋褐登房,以往日习惯判断,足以看出,她正在忙碌。 故而心思缜密的周清漪,才会有如此之问。 “为娘此来,乃是有事询问我儿!” 周母也未曾拐弯抹角,毕竟此事最终还是需要说出,于是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娘亲有何询问孩儿,尽至如此匆匆而来?” 固然周母说的甚是明白,但周晳颜依旧不解。 有何等事情,居然连素来注重仪容的母亲,居然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便踏足房间? “你且随我前来!” 周母听后,起身往里房走去,然后唤了一声女儿。 周晳颜虽然不知母亲所为何事,居然如此慎重,而且还有意私谈,但也未曾想过拒绝。 而是对着姐妹们,轻轻颔首表示失陪,然后迈着折腰步,尾随其母而去。 周晳颜内房简朴,并未有太多陈设,进门首刻,便见一桩枣木床榻,塌架镂空雕刻,以各种瑞兽刻于架上,上头一块木板,雕着栩栩如生八仙过海图,床沿四边也有白泽腾飞,花开富贵,漆以彩色,美轮美奂。 床架钓钩挂住黑纱帷幔,防止夏季蚊虫猖獗,搅扰安枕入眠,床头一个绣有清荷小枕,铺以竹编凉席,覆以单薄衾褥…… 离床三尺,墙上便见一小窗,推开正好可见屋外小型人工湖泊,听着流水潺潺拂过,看着水面波光粼粼,一切皆是如此心旷神怡。 窗下有小台,台桌摆放铜镜一面,人映其中金光闪闪,清晰可见。 铜镜旁边乃是妆奁,妆奁甚是精美,面呈正方形,足有一尺长宽,高三尺有奇,分上下数层,刷以红漆,绘以淡梅,清静典雅。 因为尚处大丧期间,一应配饰皆罗列有序,排放桌面之上,未见任何杂乱,如金钗、发簪、珠花、华胜、步摇、银篦、钿花等一应俱全。 房间左角立漆木橱柜,分上下四层,上层为抱腹、心衣、裲裆、诃子、抹肚、抹胸、襕裙、中衣、中裤等贴身衣物。 二层放曲裾、直裾、齐胸襦裙、留仙裙、齐腰襦裙、立领长袄、交领短袄、圆领袍、交领襦裙、坦领半袖、对襟长裙、马面、旋子、下裳等外身衣物。 三层放披帛、大氅、褙子等外披衣衫。 四层存放鞋、履、舄、靴、屦、屐、鞜、靸、袜等等足用之物。 无论春、夏、秋、冬四季,衣、裤、鞋、袜衣饰,种类繁多,琳琅满目,充满整个衣柜。 房间另有梨花木楎椸一架,横跨房内屏风与床笫中间,用来挂放衣物。 楎椸即衣架,《礼记·内则》有载:「男女不同椸枷,不敢县于夫之楎椸。不敢藏於夫之箧笥,不敢共湢浴。」 是故楎椸多采用横杆形式,两侧皆有木杆立柱,上下承底座,两座之间有横板或横枨,立柱顶端安横梁,以榫卯结构相连,不施任何铁钉,两端长处立柱,尽端雕刻灵芝、仙草或祥云等瑞物。 横杆之下有横牌,上有透雕装饰,不仅美观,且有起牢固作用,衣服脱下后即搭在横杆之上,待次日起床即可穿着,便不会出现过多折痕。 房间亦有数个小凳,乃是平日闺中接待密友,或是梳妆打扮时所用…… 周母知道自己衣物不洁,于是径直走到小凳之上,四平八稳落座,待女儿进房之后,示意其安坐对面,随后执手亲切询问:“我儿可有心仪郎君?” 周晳颜听完母亲之言,当场愣在一旁。 她如何想到,母亲见她之事居然是为了此事,且还郑重其事之样,让其不禁心生怀疑,是否有人污蔑其名声。 是故周清漪勃然大怒,笑靥如花的面孔,瞬间变得狰狞:“何人如此龌龊,竟在背后败坏女儿名声?” 明代理学风气盛行,固然虽到不了《见只编》,那等狗屁不如的文人笔记,说海瑞五岁幼女接男僮食饵,即活活饿死女儿一般胡说八道。 但对于贞洁之事,还是颇为慎重。 明太祖曾在《大诰武臣·卷第23·男女混淆》下令:「男子妇人,必有分别。妇人家专在里面,不可出外来,若露头露脸出外来呵,必然招惹淫乱的事。」 故而大户子女抵达十五六岁之后,便极少出门,盖因其也无须过多出门,毕竟家中有丫鬟、侍女,有何事皆可由其代劳便是。 若是非出门不可,大多会头戴幕篱隔绝容颜,既避免地痞流氓见色起歹心,上前调戏良家女子,亦避免其他男子见到容颜,然后寤寐思服,心生淫邪之意,意淫他人妻女等作用。 有了上层人士带领,下层人士也久而久之跟着效仿,惟有普通百姓,并未太大在意,即使如此,女性若是能遮掩一下,必然会选择遮挡。 至于说因为理学盛行,故而士大夫严令禁止女性出门一事,只当是放屁处理。 且眼下《御制大诰》已然被人渐渐忽略,眼下风气也逐渐变得怪异,明初禁令在此时,已经极少有人遵守,到了明末则更无太多人遵守。 至于拿着所谓的程颐之言,然后断章取义,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以此片面批评理学针对女性,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连看书都只看一半,不看全文之人,不是蠢,就是坏。 不说二程之学是不是理学,就算是,那此言也并非只是针对女性。 《二程全书·遗书二十二》载:「或问:‘孀妇于理,似不可取,如何?’ 伊川先生曰:‘然!凡取,以配身也。若取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 又问:‘人或居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 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其意非常明了,男女皆要守节,男子娶寡妇乃是男子失节之举,要娶当娶原配,而非接盘。 至于后面一句,寡妇贫寒无托,可否再嫁,程颐回答只是后世怕饿死,所以才有贫寒无所托需要再嫁只是在他看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此话有没有错误?必然有! 错在何处?太过古板,以偏概全,以个别打着怕因贫寒而找人接盘者,来概括当世所有情况,这显然是一种愚蠢行为。 但绝非是什么针对女性!此意同样针对男性。 当然很多歪风邪气,会打着某人旗号,然后做出于本意不同之事,也数不胜数,根本无法较真。 比如天朝有人打着恋爱自由口号,做出滥交等事。 难不成是自由恋爱有错? 还是一天换一个,或者同时数人上场,滥交之后姓病、艾滋泛滥的人做的对? 第63章 皙颜疑人传谤言 周母慈心问女儿 故而时下风气,虽有时极为保守,但开放之处,也并非没有。 但听到母亲如此询问,也就不由周皙颜不会如此大怒。 此事若是外边传遍,则极有可能周晳颜一辈子难以嫁人。 即使能嫁,到时候哪怕她再如何优秀,多半也只能随便找一户人家出嫁。 周母一见女儿这番模样,心中便已然有了确认,旋即笑容满面解释:“我儿莫要恼怒,并无他人背后嚼舌根,不过是你爹让为娘询问你一番!” 周母之言虽然让周晳颜怒气大减,但心中疑惑之色却愈发强烈,她才甫至十五,固然洪武三年定制:「凡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并听婚娶。」 但根本不需要如此着急,更别说来询问此等事情,若是传出去如何是好? 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周晳颜,微蹙眉头,询问母亲:“父亲这是何意?” 既然她爹周包荒让母亲前来询问,则必有缘由,不然何故问出此等莫名其妙之言? 早年读书之时,的确与诸家子嗣同进同出,可那不过是幼年之时,待到十二三岁之后,便再也未有过。 即便是读书、抚琴、弄萧、礼仪等,一应皆是请女师教导,或是周母教导,何来今日心仪一说? 往日是有离家,前往南市购买一应物品,然出门之时皆以通櫶牛车相载,身穿男装,以幕篱覆面,不曾接触其他男子。 且即使接触,亦是昔日父亲、祖父好友子孙,无有见过外人,向使早有此心,以通家之好,岂非早就定亲,何故还有今日一问? 且事实上,这一两年,周晳颜连幼年异性之友鲜有往来,哪怕是诸人托家中姐妹送至书信,也极少拆开览阅,如此便更谈不上有心仪对象之事。 今母陡然问之,则必有深意,不然根本无须如此郑重其事? “你祖父欲将你妻于圣人,所以谴为娘询问一番,免得你心有人选,我等长辈棒打鸳鸯,殊为不美!” 母亲话毕,周晳颜心中涟漪不断,她想过无数可能,却从来未往此处去想过。 做为周家之女,如何不知其祖心中殷殷之盼? 可今日居然如此突兀,欲将己妻于天子,成为一国之母,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周家数代不曾出过进士,其祖周启东只不过举人出身,叔祖周启南不过岁贡出身,至于其父尚为秀才,其叔父还在县试滚爬,堂叔伯则皆是在县试所不能寸进。 如此则更应该鼓励科考,为何中道放弃,这让周清漪如同其父、叔父甫闻此事之时一般,无法理解。 其实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理解此事。 “孩儿倒是并无心仪之人,只是何故大父会有如此想法?须知我周家世代书香门第,皆以进士为夙愿,如何今日自绝科路?” 此盖明代一旦成为勋戚,则再也不必再花费心思科考,因为一旦成为勋贵,衣食无忧何必再去凑热闹? 就算是去科考,也未见得能够入榜,文官不见得会欢迎。 明代勋戚一生就是“混吃等死做生意”这些事,你要是玩出别的花样,大家还会觉得不适应。 毕竟勋戚只想维护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守住头上爵位,以及家中资产,然后混吃等死就够了。 至于国家兴亡,与其无关。 而文官也不会想让一个勋戚坐上六部位置。 毕竟历朝历代外戚干政之事,不要太多。 哪怕是皇家对于勋戚科举与否,并不太在意,但勋戚自己老实,根本不愿插足朝堂。 反正自己能荫官,没必要花费心思钻研八股,这种螺蛳壳里做道场之事。 是故明朝几乎无勋戚科举,哪怕是到最后宗室开科,也鲜有见到勋戚子弟,走科举入仕。 久而久之,大家更直接忽略勋戚可以科考一事,直接就将勋贵、外戚与自绝科考之路化作等号。 然周晳颜所问,同样是周母所不解,故而老实回答:“此事为娘亦不知,然你爹称是奉你爷爷的命令,想来必有计较,其中到底如何,我们妇孺之辈,也不好多问!” 周母也未曾想过计较此事。 即使多问,难不成周晳颜的爷爷,还会因为二人疑惑,便放弃心中想法? 此等事情太过虚无缥缈,周母并没有想过,也知道必然不行。 且周启东既然如此做,则绝非有害自己可能,只不过其中道理,众人无法理解罢了。 如若真去纠结,此事只怕是根本就是一本理不清的账单。 “娘亲说的也是!” 周晳颜仔细思考其母一番话后,也频频点头。 此事既然父亲知晓,且是祖父所言,则断然无有拒绝之理。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去追根问底? 难不成问出答案,就能改变什么? 并不能罢了。 车轮依旧会滚滚前进,不会因为路上有人叫停,就不会前进,除非有重大事情发生,不然只会按照计划行事。 “不知我儿可愿为国母否?” 终归是母爱如水,宫中是非之地,虽不知公爹何故让女儿入主,但心中始终颇为担忧。 而且养了十数年的女儿,突然要嫁,换做任何一个有心肺之人,恐怕也会多少有点不舍。 就像李云龙说的:“就算是块石头,揣在胸口,也得捂热了不是?” 更何况是十几年,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乖巧伶俐的女儿。 周晳颜自是清楚其母心中不舍,其心中亦是不舍,然终归嫁人,就算是不舍又有何用? 难不成一辈子不婚? 适逢母亲如此询问,便是有天大不舍,也未敢言表,而是故作淡定:“娘亲说笑了,孩儿若能服侍圣人,乃是天大荣幸也!安敢称作不愿? 且天家锦衣玉食,珍宝无数,有何不愿之说? 女儿业已成人,早晚必定出嫁,既有服侍圣人如此好事,还可母仪天下,与陛下共受万人供奉,往日未敢有半点奢望,今幸之,无所不愿也!” 周母听女说完,心中顿起一丝涟漪,一语双关叹道:“我儿长大矣!” 女儿自小聪慧过人,而她又岂是愚笨之人? 女儿性子素来淡雅,与荣华富贵而言,并非太过痴迷,由此断定,今日所言则必为其安慰自己之言。 女儿体贴自己,唯恐自己心中不舍之意过甚,乃满口假言,如何不让其有此感叹? 周晳颜听到感叹,心中亦有别样情绪,但未敢发泄,而是趴在其母腿上,说了一句俏皮话:“女儿就算是长大,不也还是娘亲乖女儿不是?” “快快起来,为娘浑身上下皆是尘土,将你衣服弄脏了!” 周母见到女儿这般,拍拍对方翘臀,然后拉着脸说道。 “咦……”周晳颜因为翘臀被拍,脸上顿起一阵羞赧。 周母还是决定多一句嘴,免得今日不慎,来日大难临头:“我儿果无心仪之人?须知此事非同小可,若有不慎,我满门堪忧矣!” “孩儿并非不晓事物稚子,此事自然心知肚明,但我保证,绝无此事,更不会陷家与灭门当中!” 周晳颜自是知晓兹事体大,是故言之凿凿,向周母保证,绝对没有相好一说。 “如此,吾放心矣,为娘这就回复你爹,免得久等!” 听到再三肯定,周母一颗心才算真正落地。 “我送母亲!” 周晳颜连忙起身,相送其母,直到房外廊道,这才回到绣架座位,双手撑着脑袋,愣在一旁,连嫁衣也不想绣了。 第64章 独一人痴坐绣架 众姐妹合词调侃 一来,如果成为皇后,宫中尚衣监、银作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必定会准备皇后一切用度,同时也就意味着,根本用不上民间衣物。 二来,则是自己突然间要出嫁,就算不谈舍得与否,可如此突如其来大事,也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毕竟这事此前周晳颜根本不知,在这种仓促情况之下。 任何人都有一丝逆反心理,实在是正常状态。 “姐姐这是作甚?怎如此一副痴呆模样?莫不是婶娘说你甚了?” 众姐妹看到周晳颜发呆,连忙搡了搡对方,惊奇询问。 须知周晳颜素来淡雅,遇事亦是处变不惊,从未有今日这般,玉面挂满惆怅之色,甚至还有些抑郁寡欢,实在不像以往那个端庄优雅的大家闺秀。 如此反常肯定有事,否则何须如此反常? 因此前只有她们母女二人房内密谈,所以此番姿态,必是来自于周母。 盖因周母来前,众人嬉笑有度,何至于短短几句话时间内,周清漪便好似换了一个人。 变得如此郁郁寡欢,多愁善感,根本无有往日精气神,仿佛一只打了霜的茄子。 真在心烦意乱的周晳颜,被人推来推去,就算是脾气再好之人,一时也会忍不住发泄一番。 固然素来和煦的她,不至于打骂他人,但也无法保持昔日精神,而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大父欲让我嫁与圣人!” “呀……” “还有此等事?” “此前方言何家郎君有此幸,今日便要嫁于天子?” “怎会如此突然?” “是呀,大行皇帝丧期不是还没过嘛!” “就是,我都没听过说要选秀女一事呢!” “如此大事,怎么如此仓促?” “莫不是姐姐与我等说笑?” “……” 有道是两个女人一千只鸭,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房内可最少不少于七八个大家小姐,至于丫鬟婢女,也是足有四五个至多。 如古代缺乏娱乐,八卦新闻也就成了百姓最大喜好之一。 甫闻如此劲爆之事,这让诸位极少娱乐的大家闺秀,如何能够压抑心中八卦之火? 一个个犹如仲夏稻田蛙蟾,张嘴叽叽喳喳聒噪不安。 兴致缺缺的周晳颜,在一众姐妹七嘴八舌追问之下,这才惊醒,当即矢口否认:“姐妹们听错了,没有这回事,我等还是继续缝绣嫁衣!” 此事尚且不知祖父如何为之,只是母亲跑来询问一番,并没有定准之事,这时候泄露出去,颇显不妥。 是故周晳颜立刻否认。 以免事情不成,不但家里招人话柄,妄图攀龙附凤,更兼之此事关系皇帝与己清誉,当需慎重处之,万不可如此草率。 不然若事有不谐,则贻笑大方。 然而众人岂会相信? 此前周晳颜所言乃由心之言,今言分明乃思虑过后才发,前者出至无心,后者出自斟酌,故是人皆会相信前言,而非后语,遂摇头齐声:“姐姐何故欺骗我等?” 周晳颜也知自己话语前后相悖,然木已成舟,除了咬牙硬挺,又能何如,是乎当即摇头否定:“如何敢欺骗诸位姐妹,此间断无此事,不过是尔等听错而已!” 周晳颜素来谨言而行,凡说话必然思之再三,心中反复斟酌之后,才决定说出。 只是今日心烦意乱,故屡有失言,乃至今时话语无法自圆其说。 又见到众姐妹脸上不信,只得无奈老实解释:“此事我也不知,不过是娘亲来问,我与此事有何意见而已。 至于圣人何故如此充忙,我并不知详情。为何未曾有选秀女之事,我亦不知。 此时尚在两可之间,亦不知吾祖何为之,故诸姐妹莫要轻易外传。” 既然众姐妹不相信,周晳颜也只得一一相告,免得众人八卦之火越发迅烈,从而四处张扬。 若是此事报备官府还好,可眼下一切尚只是家中浅谈,祖父做了什么决定,她亦无所知。 故而个人觉得,还是谨慎为好,以免产生连锁反应,届时殊为不美! 若是足够谨慎,则足可做到进退自如,不必坐困囹圄,前后不得回旋。 众姐妹听了此言,这才恍然大悟,面上欣喜之意无法遮掩:“原来如此,不过以姐姐之才,国母的确可为得。” “然也,姐姐聪慧过人,通晓诸史事物,国母确可为之!” “哎,没想到一转眼,皙颜亦要为人妇了……” “你这般说,我也好生不舍!” “倘使姐姐为国母,恐再见之时,则为君臣礼也!” “不知我等是否亦可随姐姐入宫呢……” 姐妹们再次七嘴八舌,场面一度十分嘈杂,有的是担心;有的是赞扬,有的是哀叹;有的是鼓励;有的是不舍,有的是羡慕,众人心思不一,故而所言也多有不同。 周晳颜无奈摇头苦笑:“都与你每说过,此事还不知如何行之呢!怎如今相谈此事,切莫再谈,以免日后事有不谐,多丢人!” “怕个甚,我等闺房密语,难不成外人还能知之邪?” “就是,只要不去外边说,何人知晓我等说些什么?” “然也!且此时既然意鲁公所决定,可见必然已有安置,姐姐太过谨慎矣!” “我亦如此认为,凭借姐姐样貌,难不成陛下还能视若无睹?” 众人对于周晳颜能否入宫,倒是没什么想法,毕竟按照素来传统,一旦选秀女,则必然会广而选之。 以周晳颜样貌,想要入选,简直不要太简单,至于能否成为皇后,则看个人机缘,但在此时肯定只会拣好话说。 毕竟谁也不会想做妾室,哪怕天子之妾也亦然,且此次新君第一次选妃,所选皇后必然是配天皇后,分量更重,也就无怪众人如此说道。 姐妹们丝毫不听劝,周晳颜也只得继续无奈苦笑:“你们呀……” “不过话说若是姐姐入宫,这嫁衣是不是不用再绣了?” “是呀,我听闻皇后乃用皇家织造局所织布料,华丽异常,尚衣监所缝制,上有金丝,珍珠珍贵无比,如何会用民间婚衣。” 众人又一次商谈婚衣之事,毕竟民间与皇家还是都有不同,民间衣物用在皇家,则必显寒酸。 且内宫二十四监,自是为天子、皇后将万事准备齐全,绝对不会缺少一应必须之物,哪怕朱厚熜尚节约,该置办之物,不会缺少分毫。 周晳颜旋即笑骂众人:“你们真是瞎操心,此事还不知如何呢,便如此胡论一气,让人听见该耻笑了,还是继续绣礼服!” “嗨,这有什么,不过说说罢了,难不成还有外人踏足闺房?” “现在还绣什么礼服?日后当服真凤冠霞帔,何须民间婚服?” “姐姐女红是好,但是能比得过宫廷绣女不成?” “就是!就是!来日凤冠霞帔,何须今日民间礼服邪?” 听到周晳颜笑骂之后,所有姐妹也跟着一同嬉闹起来,房间充满欢声笑语。 第66章 太祖爷良法护民 洪熙帝庇护官僚 门子转身进了宅门,踏足宅门之后,入眼即是一座青石天井,井内因为常年雨水冲刷,凸显一些绿色斑驳,且偶有三两杂草,从地缝探出透露,仰望州衙之内。 门子并未直接跨过天井,而是随着两侧回型木栏廊道,弯至二堂。 二堂乃是掌印官,每日除上午升大堂理事外,多在此处理日常公务,个别召见下级等小范围处理事务。 此外民事案件审理,一般不需要大堂那种森严气氛,故而多数民事案件便在二堂审理。 甚至一些不宜公开审理的刑事案件,也会放在这里秘密审理,以保证官府其私密性。 门子趋步踏进二堂内,只见知州罗应元,身穿一袭常服,坐在公案上奋笔疾书,抬头见到来人来了之后,开口说道:“何事?” 门子无事肯定不会上前打搅,既然进来必定是有事。 且对方是自己身边之人,根本无须见外。 门子上前作揖见礼:“好教老爷知晓,本州周茂才求谒!” 罗应元一愣,这兴国州固然文风凋敝,但秀才依然不少,如此没头没尾,他如何知晓? 门子自然知道自己说的没头没尾,于是急忙又加上一句,将名帖传递上桌案:“前泾县大老爷,意鲁公长子,周练江老爷求见。” 罗应元接过名帖,翻开一看,这才真正重视,急忙端正身子,对着门子吩咐:“快快有请!” 罗应元的客气,不是因为周家有致仕官在。 所谓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自然比不上他现任,更不及知州官爵高,但周启东足以让人敬重。 莫说是他,便是前几任混日子的知州,逢年过节还需前去慰问周启东。 如今周启东长子前来,他又如何能够等闲视之? 若说他是进士出身,那还可以倨傲一下,拿一拿周启东,可他也不过是举人,实在也就没有互相伤害的必要。 门子得到罗应元命令时候,微身退出二堂,前去将周包荒请进来,只留罗应元一人在二堂发呆。 如今四月,既非县试科举之时,也非乡试科举之年,同样也非征役纳粮之日,如此周包荒突然上门,则证明必有要事。 不然没人会无事上官府,这点从来不意外。 让罗应元更加担忧的乃是,周包荒会不会是来报案。 寻常人报案,罗应元怎么处理都好,但设计士绅问题,则不得不慎重处理。 盖其同学皆是士林中人,若是处理不好,必然有碍名声,如若名声受损,则考成之时,恐怕也会有所差评。 更兼之地方官,需要依靠士绅代官府抚民,因为《御制大诰续篇·第十八·民拿下乡官吏》有着明确记载:「十二布政司及府、州、县,朕尝禁止官吏、皂隶不许下乡扰民,其禁已有年矣。 有等贪婪之徒,往往不畏死罪,违旨下乡,动扰于民,今后敢有如此,许民间高年有德耆民,率精壮拿赴京来。」 是故地方官吏、皂隶不可能接触百姓。 如果地方官吏、皂隶下乡,一旦遇到胆子壮的百姓,直接可率领百姓,将其扭送入京,且一路上官府,还需好生照料。 为避免官吏、皂隶下乡一事,管理不够严格《御制大诰续篇·第十七·官吏下乡》又说:「……敕法司行下诸司,毋得再犯此行。诸司承受禁文,非止一纸,动经五七次,诸司明有卷宗。 其无籍杀身之徒,终不循教,仍前下乡扰吾良民。且如洪武十八年、十九年,无为州同知李汝中下乡扰民,罪已不赦……」 随着时间改变,《大诰》威胁力也就没有这么大,可天顺年间依然还属于严令:「天顺八年三月乙卯……其卫所、府、州、县官吏非因上司差委,亦不许下乡扰民,违者罪之。」 不过洪熙元年曾经有令:「朝廷建置文武官,所以统治军民。其间有官,非其人不得军民之心者,军民动辙绑缚凌辱,有伤大体。 今后凡有害军、害民官吏,许被害之人,赴合该上司陈告上司,不为准礼者,许诉于朝。 不许擅自绑缚,违者治罪。若受赃及反逆、逃反者,听绑缚前来不拘此例。」 但也仅仅是不允许绑缚官员而已,贪赃、反逆之辈不在此间。 此乃太祖高皇帝为了保护平民,免得官员仗势欺压,下乡盘剥百姓。 奈何好心办坏事,官吏是不能无故下乡了,可是没有官吏,那地方士绅、里甲则就成了地主豪强了,照样盘剥百姓。 同样也给了地方官员远离群众,不了解地方,只得依靠士绅、地主、里甲或者官员亲信了解乡下情形,使得施政困难的局面,甚至被人蒙蔽。 当然也不是说不能就真的被人蒙蔽了,地方官尚有亲信长随,这些人非官非隶,可代地方官巡视地方,查探地方消息。 且还有信牌,信牌乃官府下达政令重要之物,是故《大明律·卷三·吏律二·信牌》有明确界限:「……其点视桥梁、圩岸、驿传、递铺,踏勘灾伤、检尸、捕贼抄、箚之类,不在此限。」但总的来说,还是弊大于利。 正在罗应元低头思索之时,周包荒被门子一路请进二堂,入堂之后周包荒作揖行礼:“拜见大老爷!” 明代极为有意思的事情之一,乃是明太祖最喜设置各种制度,衣食住行无一不备,但是这民见官礼却偏偏没有,是故百姓依旧只是按照官员相见礼,拱手作揖即可。 罗应元坐在位上坦然接受,挥了挥手,退走门子之后笑道:“练江快快请坐,此来可是意鲁公有何吩咐?” 周包荒闻言之后,落座就在官案下首正襟危坐,拱手答复:“家严哪里敢吩咐老父母?只是听闻圣人欲选椒房,命学生前来自荐!” “哦?” 罗应元顿时吃惊不已,一如周包荒、周包茅、周母、周晳颜以及众人一般,皆感到十分惊诧。 周家又不是无路可走,居然如此热衷皇后人选,这实在领罗应元难以理解。 如今秀才虽然需要缴纳赋税,还需要被官府丁差,可大大小小也是接受官府给米奉养,怎么就想到做外戚? “练江此番与我说笑邪?” “如何敢戏耍老父母,小女今将及笄,闻圣人欲大婚,故而家严命我前来自荐!”周包荒连忙摇头,他如何敢戏耍官老爷? 罗应元给面子是罗应元之事,但并非意味着罗应元就惧怕周家。 所谓“破门太守、灭家令尹”,敢和官府明斗,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果真?” “果真!” 二人一问一答,当即将此时确认无误。 罗应元这才笑道:“以令嫒才能,练江可为国丈矣!” “此事尚在两可,万不敢如此狂悖!”周包荒哪里敢如此认下,旋即立马摇头拒绝。 “练江实诚,此事我必助一臂之力!”罗应元当即拍拍胸口,然后一力承下此事,然后笑着调侃:“万望他日莫要忘了本官呀!” “大老爷说笑了,如果成,何敢忘却?” 听到对方调笑之中带着真言,周包荒不敢打半点马虎眼。 既然决定让周晳颜做皇后,那就必须将此事做好,切不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给作废。 至于真的是否会忘。 那就“呵呵”二字应付。 一旦周晳颜做了皇后,就算是忘了,罗应元又能如何? 是故如此并不妨碍周包荒满口答应。 “善!”罗应元一拍大腿,然后再说:“练江回去将画像等物准备好送来,我便命快驿即可送往京城,呈递圣人御览!” “有劳大人,包荒先行告退!”既然事情已然敲定,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叨扰罗应元忙于公务,旋即起身拱手告辞。 “慢走……” 第68章 新都公去意萌生 昆山公屡言挽留 “哎……”杨廷和长叹一声,随后心有戚戚长道:“国朝多事之秋,国君年幼,毛部堂还需费心辅佐。” 近来皇帝大发神威,逐步剪除杨廷和党羽,不少官员因为与其同气连枝,故而被免官、迁官,这不由让其不心生凄凉之感。 皇帝太过圣明,不久之前下令甄选勋戚子弟待开经筵之后一旁侍读,从而拉拢勋戚之心。 为避免文官不允,又下令勋戚之家,尽数付送国子监读书,考核不通者不得袭爵,又拉拢群臣之心。 不过悄然之间,依然掌握朝廷大局,只要不是太过肆意挑战祖宗成法,基本上群臣再也无力反抗。 所有政令几乎通畅无阻。 对于刚刚登基的掣肘,也已然消失不见! 最重要的,乃是皇帝极为精明,从来不在规矩外说话,一切事情皆在规矩内。 即使规矩之外,必然也有慈寿皇太后在背后支持,故而近日以来,一切政务、法令几乎无人劝谏,更莫谈阻止。 此消彼长之下,杨廷和退意愈发强烈。 自四月二十三登基,抵五月初一,近一旬时间内,自己势力可谓江河日下,而皇帝势力一日胜过一日。 皇帝对于自己之意,杨廷和心知肚明,这也是其不想继续在任原因之一。 毛澄一听此言,便感觉杨廷和好似心有所指,遂追问:“石斋公何意邪?” “火色上腾虽有数,急流勇退岂无人?” 杨廷和并没有过多解释,而是引用苏轼《赠善相程杰》一句诗来表达此时心情。 “国君初践大位,庶务繁杂不堪,公何以此意?”毛澄顿起惶恐之色,连忙追问杨廷和。 杨廷和有济世安邦之才,又才刚过六十,与官场而言,并不算太过年迈,政治生命最少还有五六年,完全没必要此时致仕。 皇帝不满杨廷和,固然众所周知,但眼下尚未激发矛盾,双方还算颇为和谐,至少表面看来,君臣和谐,何必急于一时? 而且眼下虽然大局已定,皇帝对于庶务也逐渐得心应手,处理国务不妥之处,也越来越少。 但一国之事,岂在朝堂? 近年天灾频发,勋戚、宗室、内官、士大夫兼并土地愈发猛烈。 百姓穷无立锥之地,富人阡陌连田,国家赋税历年逐减,卫所废弛,武备颓废,如此亡国之景时。 而杨廷和这般济世安民之才,却在此刻致仕,岂不让毛澄错愕? 且皇帝也并未有心让杨廷和致仕,那又何故事先提及? “予本愚陋之人,受泰陵、大行皇帝厚恩,得以入直文渊阁,为君王参赞机要,辅佐皇上安抚庶民,今已有近十年矣。 今上有尧舜之资,二王之德,必可致皇明中兴,我又何必恋栈权位?” 杨廷和深知,此事未曾发生矛盾,不在于皇帝有多信任,而在于皇帝聪慧,知道刻意压制矛盾激化。 是故群臣弹劾奏本,一律皆被留中不发,或是贬黜上奏之人,来维护杨廷和威严。 但并不能就料定,皇帝心中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中,反而可能是皇帝,在静静等待时机。 一旦时机成熟,这些留中奏疏,都会被拿出来,做为杨廷和历年罪状。 此时若自愿请辞,还能落得个体面,真等到矛盾激化之时,纵使自愿请辞,恐怕也落不到任何好处。 “圣人虽有尧舜之资,然圣聪尚幼,元辅万万不可在此刻有退隐之心呐!” 杨廷和做为“遗老党”骨干,若其此刻致仕,则此党立刻便土崩瓦解,那当初何必如此努力? 且当今天子到底何如,谁也无法预测。 有三年不鸣,一鸣冲天的明君,也有前明后暗的昏君,不到最后一刻,这些事永远无法知道。 眼下皇帝虽然势力逐渐庞大,但皇帝尚在年幼,还可以教导,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将皇帝培养成为圣君,难道要等到皇帝厌倦政务,然后步向萧衍、李隆基步伐? “大宗伯勿忧,天下之事已然步入正轨,内阁大学士非前朝宰相,无论内阁在否,只要九卿诸司皆在,则国事必然不会有颓废可能。 陛下圣聪天作,近日以来处理国事,犹如老吏,愈发熟练,我等又何必如此过于担忧? 且我等人臣,终有老去之日,圣人日后何如,我等无法预知。 如上为真主,使无我,皇明依旧中兴,苟非真主,有我亦难阻止颓废。 昔日大行皇帝旧事,你我皆历历在目,难道是我等未曾尽人臣之能邪? 非也!盖天子者,一言而为天下法,我等向使有万千不愿,如之奈何?” 杨廷和摇摇头,最近发生之事让他想通许多。 也许国家并非缺他不可,自己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而且如果皇帝真的恣意妄为,群臣自有劝谏,一旦无法劝谏,就算他在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当年南巡之时,杨廷和不肯起草南巡诏书,下令威胁百官不允起草,可最后正德皇帝依然可以南巡。 等到正德在南方游玩,他又在京城苦苦哀求回京,可结果依然不见任何改变。 直到四月二十二日,行宫劝谏朱厚熜走东安门,在文华殿受笺,可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如此朝堂有他与否,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皇帝不信任他。 且内阁大学士,终归是内阁大学士,并非汉唐宰相,可以开府治事,置属吏帮助处理公事,凌驾于朝堂之外。 内阁大学士只有提议权,从根本而言,是无法对于国策有任何决定。 一旦皇帝不信任,完全可以接受他人建议,然后更改杨廷和所提建议。 严格而言明朝中心在于九卿,九卿完全可以绕过内阁,将政务呈递皇帝,然后批发。 只不过以往皇帝懒惰,于是有了内阁将处理方法备上,给与皇帝参考。 可如今皇帝废黜司礼监,而且每每批阅奏本之时,将九卿、给事中、翰林院以及有司请到驾前备询,所谓的内阁也就更加变得可有可无。 如此杨廷和又何必久留? “但是……” “杨老先生,陛下有谕!” 就在毛澄还想要说些什么,韩雍低头走到杨廷和面前,然后面北拱手而言,打断毛澄之言。 “臣恭闻圣训!”杨廷和、毛澄二人屈身行礼。 韩雍也不见啰嗦,点点头之后娓娓道来:“传内阁诸位先生、九卿、光禄、太常、鸿胪、太仆等堂官及六科、翰林院学士、翰林院侍讲学士、侍读学士、侍讲、侍读、修撰、编修等俱数前往武英殿侍驾,朕有事咨询。” “臣等敬遵圣训!” 杨廷和、毛澄二人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也不知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既然又口谕,自然不能不从。 “我要前往诸司宣谕,便不在打搅杨老先生与大宗伯了!”韩雍宣完口谕之后,欠身行礼。 “中贵人慢走,我等恕不远送!” 杨廷和、毛澄二人接谕之后,虽然心中狐疑不定,但知即使询问韩雍,估计也是问不出什么,于是也就没有再问。 第69章 毛白斋询问帝意 杨石斋不知圣心 “那元辅以为圣人如此大张旗鼓,所谓何事?” 韩雍宣谕走后,二人便漫步走向武英殿,毛澄边走边问杨廷和。 韩雍所传达旨意,毛澄听的清清楚楚,皇帝将京城,所有重要衙门全部召集,肯定不会只是因为小事。 最近虽然国事繁杂,可并未有天灾、兵祸发生,天下尚算安宁。 即使有事,无非就是巡按南直隶监察御史叶忠,请立陆秀夫祠于镇江,天下军民四时祭祀。 御史杨秉忠、章纶弹劾王琼,当初于兵部结纳钱宁、江彬,假借钱宁之手,驱逐都御史彭泽、副都御史范镛、御史高公韶、给事中石天柱、王爌。 以及私议擢升江彬内兄杨机,为宣府南路参将,江彬亲家祝隆,为万全都司都指挥。 和给事中汪玄锡等,御史李镇等交章谈劾,江彬、钱宁党羽,锦衣卫都指挥郭鳌,指挥王钦、殷镗、周瓒、姚瓒,千户王锦、王铨、周保、蓝华、章琏。 还有南京吏科给事中孙懋等,及御史郭楠请起复、擢用正德年间因直言,而遭贬谪的御史周广、范辂,给事中陈鼎,翰林院编修王思、给事中张原、御史徐文华、主事李中、翰林院修撰舒芬…… 郎中张衍瑞、姜龙、黄巩、孙凤、陆俸、员外郎夏良胜、主事万潮、林大辂、蒋山卿、博士陈九川、寺正周叙、行人巴思明等人。 然这些事,根本无须如此大费周章,何必连召集如此多重臣? 杨廷和边走边摇头:“圣心难测,予何以知晓,不过依之前猜测,恐怕此为陛下图穷匕见,毛部堂需做好准备!” 朱厚熜心思深沉,哪怕作为原兴府旧臣,袁宗皋、钱定、高嵩、周诏、吴大田、黎民安、陆松、王锦、周璧…… 邢应钟、李永、吕宾、周珵、张绍祖、张锐、沈晹、杨尘、陈璋、黄大韶、张淮、张琦、杨立、周祥、郑琇、丁福寿、李彪等人,有时候也无法知晓心有何思。 这些潜邸旧臣都无法知晓之事,杨廷和自然更加无法知晓,哪怕有密揭,但皇帝口风极紧,有些事情从来不与任何人相谈。 这也是杨廷和为何想要致仕原因之一。 一个内阁大学士,如果皇帝不信任,则根本无法佐政,那留在这个岗位还有什么意思? 内阁大学士,本身便是依仗皇帝信任,才能施展自己一身治国本领。 如果皇帝不信任,直接从九卿手中接过奏本,自己处理国事,则内阁可有可无,内阁大学士也只能回归翰林院,继续穷经皓首苦研经术,不在过问朝堂之事。 至于皇帝能不能处理政务,会不会处理政务,则是另外一件事。 “澄心中惟有‘祖宗成法’四字,陛下不逾越行事,则仆万事皆从,但有违命,必然死谏!” 毛澄听完杨廷和话后,铿锵有力一字一句回答,声音充满着不可置否。 这也是毛澄性格所在。 毛澄行事素来遵守规矩,以礼法为纲领,眼里容不得沙子。 昔年正德行事荒唐,每每群臣劝谏,其必在其中,这也是他与杨廷和能够成为党羽原因之一。 二人皆性格耿介,行事刚正不阿,凡在规矩之外者,必然固执己见,对事不对人。 是故当杨廷和说出,朱厚熜有可能会图穷匕见之时,心中之言脱口而出,且有死谏不休之心。 “朝中有白斋,国之幸也!” 杨廷和听完此言,不由抚须赞不绝口。 这也是杨廷和由衷之言,自朱厚熜登基之后,原本的遗老党,一点一点被皇帝分散,眼下也就剩下一些旧党骨干。 前些日子,六部堂官,尽乎被皇帝一扫而空,至于剩下之人,不是骑墙坐看,便是已然依附皇权,想要让他们为自己张目,可能性根本不大。 杨廷和固然退意日盛,那也是介于皇帝不曾违背礼法基础之上,若是皇帝违背礼法,其势必要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 这也是为何杨廷和数十年宦海生涯,并没有太多人弹劾的原因之一,同样也是其为何能够在正德死后,立刻广纳党羽,百官愿意附从原因之一。 从杨廷和仕宦以来,无论朝野上下,清名盛传,污名不著,更是明代官员,第一个完成丁忧之期,可谓国朝第一士大夫。 杨廷和当官这么多年了,也就新君登基之后,才被弹劾的如此频繁,且还是因为朱厚熜甩锅,以及杨慎借阅书籍一事。 他在于济世安邦之能,朝野无人可以臧否,正德二年杨廷和甫入内阁辅政之时,时任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李东阳对杨廷和言:“吾于文翰颇有一日之长,若经济事,须归介夫!” 这不止李东阳一人看法,同样也是之后十余年中,上至天子,下至黎庶看法。 有才干之人,其必雄心万丈,哪怕如今已然求去,但于一片赤胆之心,不会就此消沉。 “不过是尽心报答孝庙及先帝之厚恩耳,仆不敢担元辅重誉!” 杨廷和意志有些消沉,毛澄又何尝不是? 事到如今,朝野上下谁还看不出,皇帝对于“遗老党”的厌恶? 然饶是如此,毛澄依然不会选择向天子妥协。 祖宗成法对错与否,大凡有见识之辈,都知道其中利弊,可礼法是规矩,是一个国家最基本要素,若是皇帝不遵守,那他人又如何愿意遵守? 且祖宗制度即使有错,可有更好的方法代替? 方法成功与否,也无人知晓。 难道无人不知,王安石、刘瑾等人变法实属利国利民? 可一旦没有成功,则势必朝政来回倾轧,于国而言并非善事。 祖宗成法或许不妥,但是足以苟延残喘,但若肆意改变,则必生波澜,提前结束王朝周期。 正因为大家都知晓王安石、刘瑾变法实乃好事,故而在废掉乱法之后,却依旧留一些适宜之法继续沿用。 有些事情,并不能只是单单以集团论、党派论、利益论,足够说清。 毛澄的固执,只是因为惧怕动荡,想要皇帝老老实实,以数十年时间,慢慢缝缝补补,不需要皇帝年轻气盛,大刀阔斧改变王朝。 盖因他不知晓,皇帝是否有能力改变,更不知道皇帝在想些什么,于此最好选择便是守规矩,少点波折就可以继续苟活。 虽然毒疮随时发作可能致命,但若盲目医治,只会更快结束生命。 说着说着,二人便已踏过右顺门,缓缓抵达武英殿。 武英殿与其他皇宫大殿相差不大,皆是红色漆柱,彩绘横梁,琉璃瓦顶,斗拱反宇,檐上有脊兽数只,阳光照射呈现金碧辉煌之色,使人不敢直视。 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如今武英殿檐顶有工匠,拿着一根根粗壮铁丝,正在努力安装皇帝所言的“避雷针”。 对于宫室安装奇奇怪怪之物,百官虽有微词,但也没有招惹皇帝厌恶,而是随了朱厚熜之愿。 虽然不知其作用如何,可终归所耗不大,若是有用自然皆大欢喜,无用想来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故而并没有直言劝谏。 第70章 诸群臣细嚼慢咽 万岁爷询问圣言 “元辅、大宗伯来了?” 杨廷和、毛澄二人刚至武英殿外走道,梁储、毛纪、蒋冕等人上前揖礼相迎。 此时武英殿门外,汉白玉御阶站满官员,凡内阁、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大理寺、通政使司、都察院、太常寺、太仆寺、鸿胪寺、光禄寺、翰林院、国子监、六科给事中乃至顺天府衙门,只要在岗掌印官、佐贰官皆在场等候。 其中以翰林院人数最多,翰林院此次前来,不仅有堂官、佐贰官,还有侍读、侍讲、修撰、编修以及庶吉士凡数十余人。 诸司所有官员一起近有百人之多。 大家一看这场面,就知道接下来之事,绝非简简单单事情。 如这种开国以降,除却各种典礼意外,都不曾有的阵容,如果只是因为小事,未免也太过荒唐。 以朱厚熜近来所作所为,绝非这种荒唐不羁之君。 是故群臣也如毛澄一般,心中暗自揣测,皇帝此番为何。 但毫无意外,无人知晓皇帝究竟所思为何。 哪怕时常侍奉皇帝左右的严嵩、夏言,对于此时同样无法洞悉。 唯一能够猜到之事,只有可能是因为今日奏上谥号、庙号之事。 可谥号、庙号历来如此,能有什么不妥? 思来想去不见结果,而皇帝此时尚在晨定未归,群臣也只好侧立一旁,静静等待。 “诸公也来了!” 面对百官行礼,杨廷和也不敢自矜,当即拱手还礼以答众人。 此时宦官麦福趋步走至杨廷和身前,轻声说道:“万岁爷即刻就来,武英殿已经备好粥糜,诸公请入殿用餐!” 群臣一大早就赶着上朔朝,为避免上朝之时尿急有失朝仪,故而早上只食一点干粮,但确不敢吃多,到现在的确有些饥肠辘辘。 于是当麦福说后,群臣不见客气,而是面北拱手而道:“臣等谢过圣人恩典!”随后按照品级,依次前往偏殿,食用早餐。 盖朱厚熜节约之故,早餐也未见有和丰盛之物,每人两个馒头,一小碟酸萝卜,与一碗肉粥。 不过介于群臣来自四地,风俗习惯皆有不同,因此也备上各地酱料用来佐食。 在皇宫用餐,虽然比不得家中自在,更比不上家中菜肴丰盛,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又是饥肠辘辘之下,很快百官就开始大快朵颐。 不过百官终究是士大夫,在皇宫用餐之时,谨记“食不言寝不语”圭臬,不曾发出任何声响,包括筷子刮碗响声。 甚至于用餐时因为细嚼慢咽,故而连咀嚼之声,都不曾有太大。 随着大家细嚼慢咽,时间也渐渐流逝,不久之后群臣各自吃完食物,放下手中筷碗,留给宫中内侍收拾,自己则是抽出身上手帕,擦拭擦拭嘴边残渍后正襟危坐,等待朱厚熜驾临。 未几,朱厚熜身穿一袭雪丝广袖道袍,面前绣有山川江河,背后绣有日月星辰,左右两袖则绣有农耕牧织。 脚踩一双梨花凉木屐,腰勒青丝宫绦,悬和田玉珏为禁步,横叉白玉卯酉簪,外戴黑色东坡巾,一副饱读硕儒居家打扮,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与袁宗皋一同走进武英殿。 群臣听到声音之后,急忙起身走到正殿行礼:“臣等恭迎陛下!” 朱厚熜轻轻颔首,然后道:“诸卿免礼,各自落座!” 说完便径直走向自己御座,大马金刀坐下,环视众人,袁宗皋则走自御座旁边座位,拿出纸笔开始记录皇帝言行。 群臣得令之后,起身各自按照朝班顺序落座,然后再拱手垂问:“敢问陛下今日召集群臣,可有吩咐?” 朱厚熜点点头:“吾尝闻圣人云:‘有功曰‘祖’,有德曰‘宗’不知可有此事?” 朱厚熜话毕,群臣心中咯噔一响,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要知道这句话,可是关于帝王能否有庙号的重要之言。 当朱厚熜问出这句话,群臣就感觉到,皇帝根本无意给正德皇帝上庙号。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要知道宗庙制度体系,只有祖、宗万世不祧,可以享受皇家世代香火,可如果不是祖、宗,就百分百被祧。 虽然眼下人均皆有庙号,如此除去太祖、太宗不祧以外,都会依次祧迁。 按照正常程序,朱厚照上庙号,入太庙享受祭祀之礼,则只需要祧德祖朱百六,这样正好九庙。 等到朱厚熜驾崩入了太庙,则会与朱厚照同室,作为陪衬,无须祧迁皇帝。 等到朱厚熜之子入庙,朱厚熜之孙继位,则与明仁宗亲绝,按照制度便祧迁朱高炽,这样便保持太庙只有九室。 可如果朱厚照无庙号,祧迁完德祖朱百六,那么朱厚照在一众庙号皇帝里面,机会变得显眼。 如何朱厚熜是明孝宗子还好,这样朱厚照因为没有亲绝,依次祧迁,可恰恰并不是,而且又无庙号,祧迁朱厚照则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别看只是一个入不入太庙问题,并不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可在古代宗庙制度之下,这不但不是小问题,还是天大的问题。 汉代为了宗庙,谁人被祧迁,可是争了数十年没有一个定论。 不给朱厚照庙号,那满堂正德旧臣,日后有何颜面面对朱厚照? 有人忧,自然有人喜。 不怕朝堂起波澜,就怕朝堂不起波澜。 如果没有波澜,有心人又如何在皇帝面前亮相? 又如何让皇帝记住自己? 严嵩当即抢在百官之前,拱手而答:“圣明天纵无过于陛下,此语《孔子家语·庙制》有录,谓:‘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谓之祖宗者,其庙皆不毁。’”严嵩见到机会来了,毫不客气抢答。 严嵩的抢答,同样引起很群臣之中许多人不满,但是众人也无话可说。 天子垂问难道不答? 而且严嵩回答也是四平八稳,只是按照典籍叙说,并没有故意引申他意。 群臣就算是有一万个不满,此刻也只能缄口不言。 一则严嵩没有说错一字,二则此乃皇帝咨询,三则严嵩所答乃圣贤章句,群臣无有辩驳之地。 不能出言反驳严嵩,不代表群臣就不责怪严嵩。 说到底是皇帝在挖陷阱,可严嵩居然在此时递上锹,再好脾气的人,此刻也不会无动于衷。 于是乎群臣怒视严嵩,眼中杀机腾腾,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一般。 可严嵩并不惧,盖其自为官以来,一直洁身自好,连老婆都只娶一个,从来不曾沾花惹草,别人就是想要攻击,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而且此次皇帝突然提出这句话,分明是有大动作,如果此时不赶紧上车,更待何时? 只要自己借着皇帝宠幸,然后平步青云,那又何须畏惧一二同僚怪罪? 朱厚照有没有庙号,与他根本关系不大。 其虽为弘治年间进士,但正德年间归家十年,再次起复之时,也是一直待在翰林院编修一职没动,除了正德十二年会试做过同考官,其余便再无寸进。 说句翻脸不认人的话,朱厚照与他并无大恩。 第71章 皇帝问历代功过 百官答诸朝之德 而且正德即使被祧迁,那也是本朝过后之事,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哪怕正德有庙号,数代依次祧迁,最终还是会轮到朱厚照。 既然早晚被祧迁,为何不顺从皇帝之意,给自己搭建一个登云梯,好让自己一步登天? 但百官自然不可能认同,这种反正早晚要被祧迁,无所谓有没有庙号这种谬论。 反正国家早晚会亡,无所谓治不治理。 这岂非天大笑谈? 制度就是制度,岂能随意更改? 宗庙制度本身就是为了叙亲,如果乱改,岂不是祖宗也可以不要? 这种想法,普罗大众是不可能会接受! 但朱厚熜不管,他要的就是别人捧场,不然就只能唱独角戏。 总不能做为皇帝的他,然后不要面皮,亲自下场示意某些事。 这也不符合帝王尊严。 做为帝王,哪怕朱厚熜想要做某些事,他也不能直说,更不能亲自下场行动。 而是把事交给专业之人做,专业之人说。 当严嵩回答自己所问之后,朱厚熜心中暗自窃喜,但确被他极力压制,然后再问:“既然如此,敢问仁宗、宣宗、英宗、宪宗、孝宗有何功德?” 朱厚熜这番话毕,群臣当场陷入痴呆之境,严嵩同样张大嘴巴不知所言,袁宗皋拿着狼毫不在动笔。 群臣本来以为皇帝是针对正德,但没想到皇帝居然是针对皇明历代天子。 朱厚熜之言不亚于晴天霹雳,自东汉建安以降,历经千年极少遇到,这种废历代天子庙号之事。 这下子杨廷和再也不能老神自在,包括梁储在内也是如此。 大明开国至今,一百五十余年,从来可没有人做过这等事情。 庙号本就是为自家皇帝脸上贴金所上,可朱厚熜偏偏要揭开这个虚伪的面具,否定历代皇帝功绩,这是百官无法接受之事。 皇明除了太祖皇帝以外,历代虽然都有瑕疵,但何至于非要揭露这个潜规则不可? 是故杨廷和、梁储、毛纪、蒋冕、毛澄等人,急忙站起,匍匐地上奏对:“仁宣二宗开启仁宣之治,英宗皇帝百度维新、极边第一、辽海藩篱、整顿军务…… 宪宗皇帝平反昭雪,安抚流民、犁庭扫穴、政治清明…… 孝宗皇帝中兴朱明、力行勤俭、铲除奸佞、重用贤良、轻徭薄赋、兴修水利…… 祖宗功劳青史可鉴,圣人何谓列位先帝有何功德?” “哦?”朱厚熜闻言之后,并没有太大触动,而是故作惊叹一声,然后又道:“既然有此功绩,为何朕观《实录》,却多有弊政? 仁宣二帝放弃国土,使京城变为国门,天子居宫禁却如坐针毡,随时有倾颓之危,不尊太祖之训,设立内书堂重用宦官…… 英宗土木堡一战,使无数大明儿女丧失性命,京官一役便去泰半,战败之后不但不以君王死社稷,反而与也先私交甚深,复辟之后诛杀于谦…… 宪宗虽偶有功绩,然重用阉宦、盗匪四起、宠幸贵妃、建立西厂、修道长生、四设皇庄、滥用传奉、无故废后…… 孝宗偏信旧臣、赐予颇滥、冗员尚多、中贵太盛、移心斋醮、纷费靡靡、大宗胗绝……” 随着朱厚熜之言,百官脸上猪肝色无法抑制。 《实录》修着乃是为后世皇帝借鉴,莫要重蹈覆辙,而不是让皇帝拿出来,揭露皇室丑闻。 可偏偏眼前这位皇帝,不走寻常路,不但不替自己祖宗粉饰,反而还将所有丑事,挑出来公诸于众。 诚然这些事大家心里有数,甚至有些人致仕之后,带头侮辱皇室,乃至不惜造假。 但朝堂是朝堂,不是民间市井,这些事众人心知肚明即可,何必宣之于众? 所谓“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 今上以子孙而论祖先,如何符合礼法制度? 向使秦始皇亦知,以子论父,以臣论君不妥,从而废除谥号制度。 然眼下自小被士大夫教导的皇帝,居然如此一点都不节制,众目睽睽之下辱及先人。 这是何等不尊礼法之举? 毛澄面色瞬间涨红,拱手而言:“臣尝闻孝子不言父过,陛下今日之举,有失为人子孙之顺耳,澄请陛下勿复再言,以免天下耻笑!” 杨廷和脸上也涨成猪肝色,当即环顾群臣威胁:“此等谬论,凡有附同者,当诛之!” 朱厚熜并没有介意杨廷和的话,反正他说大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但从来就没做到过,最主要他也没有权利诛杀官员。 当然朱厚熜更没想在这个问题,继续闲扯,而是见好就收:“大宗伯所言不虚,然诸位以为,我朝自太祖以降,可有天子能媲美刘启邪?” 这下可就把群臣问住了。 盖刘启为历史公认明君,青史名声能够与之匹敌的极少,除了元人过度吹嘘,如宋仁宗一类,基本少有与之媲美者。 可刘启却偏偏并没有庙号。 如果严格按照庙号制度,除了开国之君能有庙号以外,恐怕整个历史四百多个皇帝,能够拥有庙号的不足百人。 但群臣终究不是寻常无知之辈,虽然甫闻此言有些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但并非回答不了,毛澄再次发言:“圣人谬矣!” “何缪之有?” 朱厚熜不怕众人接话,就怕众人不接话。 若是群臣缄口不言之法,来抗议此事,朱厚熜想要突破局面,还需费一番手脚不可。 可若是接话,那群臣只会一步一步陷入他的陷阱。 为了这件事,朱厚熜可算费尽心思,每天批阅奏本之后,还要将《礼记》、《大明集礼》、《大明会典》以及历代史书内,与此次有相关之处条文,一一扣出记下,就是为了今日这一仗。 “自盛唐伊始,历代天子加庙号已成定例,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且夫我朝非前朝,是故此事不可一概而论。 我朝庙号自太祖所启,后经太宗、宣宗所成定例,此祖宗成法,不可轻动!” 毛澄对于明朝历代皇帝功绩,选择避而不答,而是只言此事已然形成规矩,不可轻易去改变。 因为毛澄深知,如果不是朱棣有靖难,开启燕王一脉入主大宗之功,论功过只怕也只是和刘启在伯仲之间而已,甚至过还能出其右。 如此,刘启不能有庙号,而朱棣却有,就显然说不过去。 只有将话题转进,才有机会让皇帝死了这条,褫夺历代天子庙号之心。 “善!”朱厚熜点点头,接着道:“大宗伯不愧为礼部尚书,于礼法之事早已熟稔于心,只是我皇明亦可如前朝一般不要面皮,无论功过几何,皆可加庙号?” 朱厚熜这番话可算是大面积打击了! 自唐朝开始,历朝历代皇帝,是人是狗都能混上庙号,除了个别亡国之君。 这本来就是一件习以为常之事。 且庙号又不代表什么。 但朱厚熜却骂人家不要面皮。 这不是给自己拉仇恨? 当然也没什么仇恨可拉,元朝现如今都只能在沙漠吃沙子,还能有赵家苗裔、李唐苗裔,反明复宋、反明复唐? 第72章 新心腹投机倒把 老官员集体乞归 既然没有,那就是本朝事,本朝说,不过这地图炮开的,的确有些过分。 由是坐着的官员,心思各异,甚至有些人,已经跃跃欲试…… 作为新秀的夏言,已然知道皇帝心意,也知道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 此次提及朱高炽、朱瞻基、朱祁镇、朱见濡、朱祐樘庙号之事,并非真的只是为了黑一把历代皇帝。 更不是吃了没事做,为了辱一番历朝历代,庙号未曾按照制度,严格执行。 这次所谓的商议庙号之事,只怕不过是一个噱头,用来钓鱼执法所用,为的是看清在场之人站队如何。 是故夏言暗道:“果圣君耳,难怪老师如此心急,早早附和圣言,既然如此,我也需要表表忠心了……” 心中有了主意的夏言,打好一遍腹稿之后,在群臣还没答复朱厚熜之前,便清清嗓子,起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毛澄、杨廷和、梁储、毛纪、蒋冕,然后伏拜宫砖奏对:“臣窃以为,毛尚书之言大缪,惟陛下圣明天作,能够洞悉寰宇! 自汉以降,士大夫多为奴颜婢膝之徒,滥用谥号、庙号,本就不符圣贤宗庙制度。 以至于到赵宋之时,居然多为美谥、美庙,而无恶谥、恶庙,已然有失盖棺定论原意。 邱文庄仲深(濬)公《大学衍义补·卷八十四》曰:‘《春秋》以一字为褒贬,一字之褒荣于黼衮,一字之贬严如斧钺!’言深以为然。 庙号本为帝王之号,万岁之后,嗣君祭祀先君所用,岂可如前朝一般滥用? 而毛尚书谓庙号乃太宗所定,经仁宗、宣宗所成,恕臣不敢苟同。 太祖定懿祖、熹祖、仁祖、德祖,四祖庙谥皆按古之礼法而来,始太宗伊始,为太祖高皇帝叠加谥号,后至宣庙为仁庙加庙号、谥号,此诚乃乱国之礼法也! 臣查阅《大明集礼》、《大明会典》、《诸司职掌》等典籍,未曾又见祖宗定制,凡帝王必有庙号之文。 臣不知毛尚书所言,祖宗成法何来,请陛下公断!” 这番话可把杨廷和、毛澄二人气得不轻,因为夏言这纯属于捣乱搅局。 本来这谥号、庙号规矩,就如同此前走东安门,文华殿受笺一样,都只是潜在规矩而已,并无明文条例,钦定每个皇帝都需要上庙号,谥号规定多少字诸如此类。 但却经过千余年的习惯,凡皇帝一般都会有庙号,至于谥号也是越来越长,到宋朝开始基本无恶谥。 可夏言偏偏要将此事抖出来,这杨廷和、毛澄二人还能心平气和? 就如同收取碳敬、冰敬一般,皇帝都已经默认,你非要捅出来,让大家面上全部无光,这谁人能生受? 潜规矩就是大家一同遵守,按照以往典例来就是。 少一点屁股决定脑袋的想法,多一些无为而治的念头,顶多二十年,朝廷就能恢复往日生机,中兴大明。 可显然,朱厚熜并不愿遵守隐藏规矩,总是能够给百官玩出一点新花样。 如此下来,群臣何以放心,皇帝能够中兴大明? 可这个世界总不会缺少投机倒把之人,给事中徐景嵩、陈江、章乔、史道,翰林院严嵩、石珤、国子监贾咏等多人出言附和:“臣等窃以为,兵科给事中夏言所言甚是,谥、庙之事,自古皆是公卿议拟,天子定夺。 祖宗沿自前朝陋习,故而未曾更改,圣明无过于君父,洞悉其中弊病,故而指出予以改正。 《左传·宣公二年》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如今既然已然知错,又岂能知错不改? 向使前华盖殿大学士刘希贤(健),于弘治十八年,议定先帝年号为‘正德’之时,马端肃(文升)公当即在吏部考选之时,以‘宰相须用读书人’命题讽之。 臣等尝闻《战国策·楚策》有云:‘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是故臣等窃以为,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值此之际,当溯本还原,重新制定宗庙制度,以免贻笑大方!” 这些人无一不是熟读经史典籍之辈,三句话不离引经据典,说的朱厚熜心花怒放。 而且众人说的有理有据,让人足以信服。 哪怕是杨廷和、梁储、毛澄、毛纪、蒋冕等人,有再多的话,也无法辩驳。 毕竟明代宗庙制度,的的确确只是沿自前朝规矩而来,最主要变是,对于谥号、庙号的问题,根本未曾上心过,所以并未留下任何规定。 这也是明朝历代皇帝没有想过之事。 毕竟褫夺庙号之事,从东汉孝献帝夺孝和帝刘肇,穆宗庙号、孝安帝刘祜,恭宗庙号、孝顺帝刘保,敬宗庙号、孝桓帝刘志,威宗庙号之后,便基本上没有发生过。 当然换世系要除开在外。 就算是按照刘协退位开始算,到如今已经有了一千三百余年。 谁会料想有人脑子抽筋,在这上面动脑筋? 毕竟此时完全吃力不讨好,而且还容易讨个薄情寡义的名头。 正因为如此,才使得杨廷和等人哑口无言,无法辩驳。 除庙号、毁庙之事汉朝常有,以强汉为榜样,即使说出去,也不至于说皇帝无理取闹。 从先天上,杨廷和等人此处就矮上一节。 故而在群臣话后,杨廷和等人只能愣在一旁。 朱厚熜见此,得意洋洋道:“不知诸位还有何看法?若无其他看法,则散去之后,商议好章程。 自此以后,无功德者不可有庙号,谥号亦要谨慎配选。 我朝以孝治天下,故而谥号仿前汉,只选二字即可。太庙七室,只可奉一祖,二宗,此万世不祧,其余帝王纵有不世之功,亦需依次祧迁。 太祖有开国建基之功,德祖仅有生身之功,与太祖相比远不及也!焉能居南主祭,而高帝居昭室邪? 朕思之太祖以布衣之躯,提三尺长剑,攘除群贼,开元建国,比汉高、唐宗亦不逊色,如此当祧德祖,高帝居南主祭,世世不祧。 太宗为一昭,祧洪熙皇帝,景陵(朱瞻基)为一穆,裕陵(朱祁镇)为二昭,茂陵(朱见濡)为二穆,泰陵(朱佑樘)为三昭,大行皇帝为三穆,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朱厚熜这番操作,基本上就是按照西汉七庙制度所来,而不是自王莽的九庙制度。 至于已经成为保皇党的严嵩、夏言、史道等人,自然无所不应,当即抢先答应:“圣上圣明……” 至于真的圣明与否,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盖朱厚熜也只不过是,按照西汉七庙制度,然后进行模仿,说出一个粗浅的规矩罢了。 真正细解问题,还需要好好敲定。 但这些人可不管许多,先讨好皇帝才是正道。 至于细解问题,明朝别的不多,皓首穷经之辈,一抓一把。 每三年的新科进士,三四百人当中,以《礼记》为本经的,同样不在少数,想要敲定一个制度,只需要足够的时间就可以,并不是什么天大的麻烦。 然而杨廷和等人不以为然,在其眼中,朱厚熜这是乱法伊始,但又无法阻止,故而互相看了一眼之后,齐声道:“臣……年老体衰,伏望圣人应允我等致仕还乡!” “诸卿辅国良臣,朕岂能在国家颓废之际,放任尔等离去,你每所请不允!” 朱厚熜打着就是榨干这些人剩余价值,如何会轻易放他们离去? 且事实上,眼下乃多事之秋,此前已经将朝堂一扫而空,留下无数空空如也的官位,这下如果再放一批人走,只怕朝政真的要瘫痪。 就算是真的有心放这些人走,起码也要等到其他朝臣接力之后,再行应允。 “臣……年老昏阙,不足以辅佐圣君,乞圣人怜悯,让臣等回归桑梓……” 这些人今日算是打定主意乞骸骨,因此哪怕朱厚熜不同意,他们依旧坚持乞归。 满朝重臣不是一二小官,说挂印而去就能挂印而去,他们必须要得到皇帝应允,这才可以回归,不然此事说大则大,说小则小。 但朱厚熜同样打定主意,于是连忙起身离开御座,大步跨往武英殿之外,走前不忘说一句:“朕前去批阅奏本,尔等下去之后好好商议一番!” 说完头也不回,踩着木屐,发出哒哒哒之声,潇洒而去,好像此事与他无关一般。 只留下满殿百官,面面相觑,长吁短叹…… 第73章 杨阁老斥保皇党 王侍郎游京灯市 一场讨论会就此不欢而散,杨廷和等人在朱厚熜走后,立马起身怒斥夏言、贾咏、史道、严嵩等人:“乱国家者,诸君耳!”随后拂袖而去,其余党羽也尾随其后。 贾咏、夏言、史道、严嵩等人面面相觑,对着杨廷和等人背影,冷哼一句:“哼!” 重新议定庙号、谥号决议之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因庙号所联系的乃是宗庙、祭祀等一系列制度,一旦没有庙号,则祭祀制度也会因此做出调整,并不只是简简单单,废除一个庙号就足以完事。 帝辛因为祭祀问题,而被天下诸侯反叛,历史早已见证。 难道是帝辛做错了? 从后世角度,帝辛选择无疑是正确选择,虽然出发点不是体恤人命,但论迹不论心,其所作所为,的确是正确。 但当时不一样。 当时传统便是如此,而且数量也在逐年递减,帝辛突然不许,这天下诸侯谁能受得了? 最主要还是,帝辛依然祭祀,其人祭人数与其父数量相差不大。 这不是典型和尚的头,你摸得我就摸不得? 于是诸侯反商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现在情况同样相差不远,自魏晋南北朝之后,历朝历代都是凡帝王必有庙号,已经成了近千年的习惯。 这个时候突然来个复古改制。 会不会有人借此机会造反? 犹未可知…… 眼下的问题在于,朝堂上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正德、弘治遗臣,民间还有成化遗臣。 把成化、弘治等人庙号除了,这些人该怎么说? 而且成化还是皇帝祖父,还未亲绝,却急于去掉庙号,是不是显得朝廷有些刻薄,有些寡恩? 藩王在此刻鼓捣靖难,朝廷又拿什么抵御? 诚然藩王如今是烂泥一摊,多数不得民心,想要裹挟百姓造反并不容易。 如同朱宸濠,仅仅一个月就被王守仁所剿灭,比剿灭山贼、流寇都速度。 可要是野心之辈商量好,一同讨伐朝廷呢? 以现在能饿死耗子的国库,有钱请边军再次入京勤王? 有些事真不是脑袋一拍能够决定得了。 可往小里说,汉朝因为宗庙制度,撕扯数十年,也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而且这是有例可循,非无理取闹,又怎么不可以? 即使有藩王想要造反,也绝对没有这么容易。 固然眼下国势有些颓危,但皇帝自登极以后,屡施仁政,各地卫所也能看到一点点亮光,未必愿意附和藩王造反。 且大明藩王名声太臭,即使愿意追随的,也不会有太多人,实在没有必要太过于担忧。 这也是为何夏言等人,面对杨廷和之言,不屑一顾的原因之一。 会议虽然不欢而散,但风浪却无法停歇。 等到今日消息传达各个衙门之后,整个北京衙门全部炸开锅,上至一品大员,下至未入品小吏,都在为此事争吵不断。 其中犹属礼部、太仆寺、光禄寺、宗人府、翰林院、都察院、六科,更是一边翻阅典籍,一边争相辩论。 但结果明显,倾向于朱厚熜意见官员,占据上风。 毕竟这件事首先在于明朝无明文规定,明代历代皇帝功绩,也比不了刘启,先天性缺点之下,无法在辩论中取得胜利。 但因为正德关系,同样也因为朱厚熜出身关系,故而守旧派数量要比保皇党多。 于是乎这场争议,便一直持续下去,甚至已经弥漫至民间,士林之人、学宫弟子、科举士子都参与此次争论当中。 礼部作为掌管国家祭祀、礼仪衙门,同样也是此次争议最热烈的部门之一,礼部左侍郎王瓒迫于衙门争吵不断,故而向毛澄报备病假,今日并没有上班。 毛澄本就因为朱厚熜要重新制定宗庙制度,感到万分头痛,而王瓒却又畏畏缩缩不发一言,是故当其请假之时,想都没想就同意。 没有王瓒这个佐贰官掣肘,他就能更好把控部务,甚至可以说,毛澄巴不得王瓒请假。 心烦意乱的王瓒,回家换上燕服之后,便乘坐马车,慢悠悠往东华门东二里灯市。 《帝京景物略·卷二·灯市》曰:「……太祖初建南都,盛为彩楼,招徕天下富商,放灯十日。今北都灯市,起初八,至十三而盛,迄十七乃罢也…… 市之日,省直之商旅,夷蛮闽貊之珍异,三代八朝之骨董,五等四民之服用物,皆集……」 灯市有通衢大道三行,市分四列,故称之“九市开场” 虽然眼下并非上元节之日,切也是在白天,但来往行商者甚多,各自操着蹩脚的官话,互相交流。 时至白日天南地北的商贾货随队分,哪怕灯市有着三条通衢,此刻也是人不得顾,车不能旋,阗城溢郭。 坊市制度自衍生到现在,规矩早已深入人心,一座座市廛鳞次栉比,一个个商铺星罗棋布,一声声吆喝之声,充斥着整个坊市。 寻眼过去,细葛、明珠、大贝、流离、翡翠、玳瑁、犀、象之珍,亦有蕉、龙眼、荔枝、稻米、香烛、兽皮、文宝、衣物、熏香、布匹、染料、牲口等应有尽有。 市中商铺参差耸立,有赵家的饼、王家的米店、胡家的衣店、韩家的花店、魏家的粉店、齐家的鞋店…… 毕竟此京都首善之地,天下郑治中心,是故只要当世所有之物,灯市必有售卖之人。 只不过这些商铺,多是勋戚以及士大夫家人或者仆人所经营,真正商户并不多。 来往人群摩肩擦踵,天南地北人群皆汇聚其中,如牵着牛、马、羊等牲口贩卖的蒙古人、女真人,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肤色黑黄的西域人,还有碧眼金发的羊人,至于身材矮小迈着八字步的东瀛人,和与明人衣着五官极为相似的朝鲜人同样也不会缺少。 大明乃天朝上国,虽然眼下对于火器研发,已然开始落伍与洋人,但在亚洲这篇广袤的土地之上,依然是当世大国。 哪怕是百死不僵的残元,也要承认大明宗主地位,虽谈不上万国来朝,但区区一些外夷百姓,进入中国实乃常事。 自从正德八年葡萄牙人,与大明相交,后来更是借走台湾之后,华洋来往就变得更加密切。 每年都少不了,一些颈带十字架,手里拿着一本书神神叨叨的传教士,进入中原大地,传达西方教义。 时至今日,中华百姓见到这些人,早已如同见到暹罗、鲁迷、天方、撒马儿罕、土鲁番、乌斯藏、占城、安南这些地方之人一般,没有任何惊讶感。 甚至有人已经被其教义所化,成为一个虔诚教徒,帮着这些异族传播教义。 第74章 萧御史占卜科中 张贡士看见曙光 王瓒挑开车子帷幕,看着灯市热闹非凡,心中烦躁之意一时尽消。 马车兜兜转转,穿越人潮之中,缓缓走入一家客栈,仆人这才将马车停下,轻唤一句:“老爷,到了!”王瓒闻声整理衣衫下了车子。 时值正午,太阳正烈,王琼打开折扇拦在头上,慢步走进酒楼。 在其下车之时,客栈小厮身穿裋褐,脚踩草鞋,头包网巾,亲切上千相迎:“相公几位?” “给我安排个厢房,然后去将你每店中永嘉县的张举人找来,就说永嘉王瓒找他!” 王瓒也没有客气,大步流星跨进客栈之后,便吩咐小厮一句。 “得嘞!”小厮显得非常高兴,然后边引路边说道:“相公请跟我往后院走!” 王瓒轻轻颔首,然后又说了一句:“随后再送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两个小菜即可,至于菜你每看着上,莫要太贵就行!” 王琼虽然不穷,但皇帝力行节俭,他也不敢在此时铺张浪费,以免被科道官员所知,吃科道劾奏。 官场上能力在次要,首先得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懂得时事。 眼下皇帝正忙着提倡节俭,连大婚费用都压缩至前无古人的地步。 若在此刻顶风作案,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小的省得了!” 小厮也没有感觉任何奇怪,自从皇帝登基之后,新朝新气象,多数官员不管是不是真愿意,在此刻还是选择夹起尾巴,很少在外用餐,即使用餐也是捡着便宜点。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有了官员带头,崇尚节俭之人越来越多,最近京城酒楼、客栈的生意,也比以往要差了许多。 不过也只是如此,毕竟商贾还可以消费,故而虽然生意比以往要差,但还不至于需要关门地步。 官员自己虽然不能顶风作案消费,可商贾请客,这谁还能有话可说? 而且勋戚膏肓子弟,一掷千金之事常有,因此也只是生意比往年要差些。 世风日下,有客人崇尚节俭,并不是什么奇怪之事,反而若是王瓒以一副书生打扮,胡吃海喝,小厮倒是需要怀疑,王瓒是何身份。 未几,小厮领着王瓒,绕过环形回廊,进入客栈后院。 后院装饰简朴,惟有几颗青竹挺拔而立,另外则是几个石桌、石凳,正东方有一排厢房,一直排开。 因正德十五年朱厚照尚在南京,殿试无人主持,因此天南地北参加殿试考子,皆流落京城,暂住在客栈之中。 当王瓒步入后院,只见一个个身穿襕衫,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士子,或是来往匆匆,或是持书静默,或是三五成群争论事情…… “相公在此稍待!”小厮将王瓒领进厢房之后,当即屈身行礼告退。 王瓒一边轻摇折扇,一边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小厮退去。 小厮退去转道西行,跨越两个栏门之后,进入一间略为寒酸的院落。 此时院落里面一位年纪四十五六男子,身穿葛布直裰,头戴纯阳小帽,捻着狼毫,对着一本《礼记》细心标注。 男子方脸高额,颧骨高高隆起,皱纹犹如虬龙,爬在额头之上,双眉好似利剑,往鬓边横飞,眼神极具神采,上唇及下颌皆有茂密胡须,垂至胸口。 此人乃是张璁,字秉用,温州府、永嘉县人,受宋朝永嘉学派影响,故而其人功利之心甚重,能够屡次落地之后不放弃。 直到第七次之后,实在心灰意懒,便欲前往吏部谒选之时,时逢王守仁门生,御史萧名凤以占卜星术告知,三年后必进士,再三年骤贵。 之后立马返乡,在永嘉县瑶溪,建书院一座,聚门生开山讲学,书院名曰“罗峰书院”,故号罗峰。 如今萧凤所言三年已到,可偏偏因为皇帝驾崩,“进士”变得遥遥无期。 虽然会试已过,但谁也无法料知,殿试就一定能过,心中仿徨的他,已经北漂一年有余。 诚然按照旧例,只要会试一过,殿试十有八九也会过,但并不意味着,贡士就一定是进士。 明朝考中贡士,没过会试的也不是没有,根本无法保证。 只要一天没有过殿试,他那颗求仕之心,便永远无法安定。 如今他已虚四十六,人生已经过近半,如果不是心中还有理想,若非萧鸣凤之言萦绕在耳,此刻他怕是早已前往吏部谒选,走上仕途。 正在他绝望之时,朱厚熜来了,让他看到胜利的曙光! 自京中邸报慢慢散开,时时刻刻为着日后士宦做准备的他,看到了新的希望。 若是按照正常程序走,即使考中进士,被选为庶吉士,先学习然后通过考试,进入翰林院,九年一考,考满升迁一级。 可人生有几个九年? 只怕是他活再活五十年,五次考满,即使是再顺利,恐怕也难能踏足三品,更别谈成为一部部堂。 但若是走终南捷径则不同。 一旦能够踏入终南捷径,即使并未选成庶吉士,他照样可以在有生之年,执掌一部或是牧守一方。 有这个权利,能让他达成希望的,只有新君。 新君与旧臣不合,这也成为了他的契机。 只要把握这个机会,那就如同《周易·乾·彖》所言一般“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只可惜,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浪头拨弄潮儿,自己却无半点办法,可参与其中…… 这种情况好似,一个阉人走进青楼,看着别人驰骋温床,自己却不能参加战役,其中苦楚不足外人道哉! 不过让他感觉颇为欣慰的是,皇帝好像并未就此歇战,而是存着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之意。 每隔几天,皇帝总能拿些东西,前去刁难旧党。 譬如昨日皇帝提议重新制定宗庙制度,让张璁不禁暗自叫好。 此事旧党绝对不会同意,不然群臣一见杨廷和,根本不是皇帝一合之敌,恐怕也会大失众望,转投阵营。 此时聪明人都可看出,皇帝此次议宗庙制度,并非只是因为洪熙、宣德、天顺、成化、弘治等人功劳不足以加庙号。 庙号制度,自魏晋南北朝时开始,便是如此,难不成唐、宋、元人人可配庙号不成,显然不可能之事。 皇帝此番做为,在张璁看来,一是为自己正名,表示自己天命所归,绍承祖宗丕业,而不是因为大行皇帝无子,被迫登基,法统更不是来自于父死子继,而是来自于《祖训》,奉太祖之命继位。 虽然看似有些绕口,但是其中门道甚多。 如果承认父死子继,或是皇位来自于孝宗一系,则必然多少要给旧臣一些面子,如此难免会被朝臣,打着孝宗名号掣肘行事。 同时杨廷和等人,也是托孤重臣,可以顺理成章“辅政”。 但若解开这个死结,法统来自于太祖,则所谓的托孤、掣肘也就不存在。 即使张太后,也没有太多理由,屡屡干涉皇帝施政。 而且重新议制度,对于皇帝而言,也是天大好事。 皇帝为何口含天宪? 因为皇帝自己就是法,所说之言,俱为纲领。 这宗庙制度,同时也是改制、变法的桥头堡。 一旦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会变得不再那么突兀。 这也是杨廷和所反对的原因之一。 按照最近一段时间了解,皇帝绝非那种浅尝即止之人。 一旦今日放纵,恐怕来日便会悔之晚矣…… 第76章 王瓒畏缩求苟安 张璁激进劝乡人 未几! 张璁身穿一袭白色细布曲领,开衩外摆襕衫,头戴乌纱东坡垂带巾,移步走来。 襕衫脱胎于深衣,始于南北朝时,自唐朝马周上奏之后,襕衫逐渐成为士子服饰,盛于宋明。 洪武二十四年定生员襴衫:「用玉色布绢为之,宽袖皂缘、皂絛,软巾垂带。」自此也成了生员以上的士大夫专用衣服。 明制襕衫基本与宋制相差无几,惟宋制襕衫无摆、无衩,有膝襕,受蒙元风气影响,明制襕衫无膝襕、有内外摆、以及可开衩,使士大夫能够将步伐迈大,以及策马驰骋。 襕衫制式与直裰、直身相似,区别在于直裰、直身多为交领,而襕衫则以曲领,右边肩膀有纽扣,且直裰、直身无襕,而襕衫却因有襕故而名之。 “走!” 出来的张璁也没有多加废话,直接就对着小厮说了一句。 “张相公请随我来!” 小厮得到准令之后,低着头说了一句,便领着张璁出了院子,往王瓒雅间走去。 两地相隔并不远,只是绕过几个走廊,便抵达雅间,小厮伸手小扣房门,只闻房间里边传出一句话:“请进!” 听到声音的小厮侧立一旁,再屈身向张璁转述:“王相公请张贡士进入!” 张璁微微颔首,随后推开房门,跨步走入。 至于小厮在张璁走进之后,便顺手关好房门,随后侯立雅间门口,等待房间之人随时传唤。 王瓒一见张璁进来,立即起身用乡音亲切相迎:“秉用来了,快快入座!” “小可岂敢劳烦小宗伯!”张璁急忙行礼,用乡音回应。 “你我同乡,何必如此拘礼?来来来,快坐!” 王瓒显得非常豪爽,拉着张璁就往桌子走去。 桌子是红枣木所制,面呈四方,立有四足,四方皆有木板横栏,栏上阳雕八仙过海,桌面光滑如镜。 桌上仅仅一碟青菘菜,一盘花生米,一瓮鱼骨豆腐汤,一份凤尾鱼,以及一壶黄酒。 张璁落座之后,便又起身提着酒壶,边给王瓒筛酒,边问道:“环庵公怎今日不是在上班?怎得空前来看小可?” 张璁虽大概能够猜到王瓒来意,但并不能直言相问,毕竟二人虽关系不错,但还不至于到倾心相交地步,更兼之急忙忙询问,也显得不够沉稳。 官僚,绝大部分喜欢神秘感,整天打着官腔,神神叨叨,自诩保持城府,不能显得太过轻浮。 同样不能直接问:“你找我什么事?” 这样会显得耍心机,能看破别人心思,必然会被对方不喜。 哪怕普罗大众皆知无事不登三宝殿之言,但卑者对尊者说话,即使看透也要装作存在三分不解,给予对方回旋余地。 毕竟若是你一下看透他人想法,岂不是说他人不如你? 如果仇敌也就罢了,若不是,则会让他人心生不喜,最后因此一点小事,可能会反目成仇。 心烦的王瓒,本就是出来转转,来到客栈门前之时,突然想要找人诉苦缓解心情,听到张璁询问,喝下一口酒之后,闷闷说道:“嗨,朝堂风云,秉用在京恐怕也不需要我多说。 我本不想参与其中,可衙门深陷泥潭,我为一部佐贰,难逃干系,可部堂大人又执意不附上意,让我无法独处,故而心烦之下,告假归家。 想到你如今还在京城,就专门过来与你聊聊乡情,一解心中烦恼。” “果然……”张璁暗自会心一笑,随后夹起一块凤尾鱼,往嘴里一塞,悠悠说道:“一碟凤尾鱼,万里思乡情……” 凤尾鱼俗名“子鲚”,因温州江心屿盛产此鱼,每年三月,生活在浅海的凤尾鱼便逆江而上,群集与江心孤屿四周的江面上,因此有民谚“雁荡美酒茶山梅、江心寺后凤尾鱼。”以此形容盛状。 二人尽是华盖乡人,又同在异乡,此刻吃凤尾鱼,倒也颇为应景。 张璁吟唱一番之后,不疾不徐笑道:“环庵公此可谓如苏东坡所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呀!” “嗨!秉用莫要说笑,我哪里是身在庐山,我此刻是身在火炉也! 若是身在庐山还好,再不济也能安稳度日,可眼下我是水深火热,无论怎样,都是不妥!” 面对张璁之言,王瓒并没有苟同。 在他看来就算不知庐山是峻岭或是险峰,但终归可以安稳度日,不可能因为不知庐山真面目,就会被驱逐出庐山。 但身处火炉便不一样,或许脚下碳火还没烧着,暂时也烧不到身上,可是身在火炉之上,被殃及也是早晚之事。 难不成会因来回滚动,火就烧不上来? 一旦火炭随着时间发酵,早晚必定全着,届时倾覆之下,又何处躲避? “非也!非也!” 张璁主要是怂恿王瓒为前头堡,为自己探探路,也看看朝堂这淌浑水到底有多深,怎么会让王瓒继续持有这种心态? 万一过于消极,王瓒突然有了辞官避难心思,他又上哪去找到这么好的排雷工兵? 也不是说张璁除了王瓒,便没有别的排雷工兵,但王瓒却是最适合之人,也能尽最大化看清这淌浑水,到底湍不湍急。 盖此次表面诱因,在于皇帝不满礼部所议大行皇帝谥、庙,故而礼部则是此次风浪的漩涡中心。 其次作为礼部尚书之下第一人,三品礼部侍郎,只要说话,则举足轻重,甚至能够拉动一群人看法。 毕竟礼部侍郎,不是夏言、严嵩、史道这些品级底下清流,至于石珤虽然附和,能够带动许多人。 但石珤与王瓒有所不同,王瓒一直为骑墙党,因此一旦王瓒发话,风向便会有所带动,届时一些中立之人,恐怕也会受其影响。 然而王瓒却一直想明哲保身,这张璁如何能肯? 王瓒心中激起一阵警惕,他从张璁之言,感觉到对方似有让其做出定夺之意,这让他心中顿时有些不安。 他与杨廷和一直不合,且有时意见相左,想要附和杨廷和,这绝对不可能。 可对于朱厚熜的做法,他同样不敢苟同,甚至此时意见有些倾向于杨廷和。 毕竟眼下动荡不断,遵守祖宗制度,缓缓图强才是正是。 以这种毫无意义的噱头,引发大规模党争,于国而言绝非善事。 当政并不是铲除几个官员这么简单。 铲除官员之后,引发的动荡,何人来补? 如宋朝元丰党、朔党、蜀党、洛党等党派相争,每次大战伴随着无数英才贬谪,甚至于引发文字狱。 作为一直在后世一直被称作守旧党的司马光,在党政胜利之后,割地米脂、浮图、葭芦、安疆等地给西夏,其中原因只怕也是少不了消耗过甚。 第77章 张秉用请君入瓮 王思献步步尾随 党争不是赶走两个朝臣就能够定局。 凡党派皆有党羽,遍布各个衙门,一旦决议拔出,势必抽起萝卜带出泥。 若真的是奸邪狡诈之徒,或是尸餐素位之辈也就罢了,若被清除之人是能臣干吏,岂不是等于政务荒废? 明代的确不缺官员,每三年候选进士、贡士、举人多如蝼蚁,但这些人中,有多少能够在上任走后,当天就能接下政务? 又有多少人,甫任职就能直接掌控局面? 一切皆犹未可知。 杨廷和身居官场数十年,资历为当世数一数二,毫不夸张来言,朝中官员最少有十分之二为其门生、同党,虽然这些人未必会铁了心支持他。 可真要清算之时,会不会出现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 只要选择清算,大明如此多的衙门空位,又何时能够补上? 王瓒虽然没有什么忧国忧民大胸怀。 即使明朝灭亡,按照他的资历,在新朝依旧能够混的风生水起。 可能有平静日子过,谁愿意去过兵灾日子? 兵匪过境,谁也不敢一口断定自己无事。 然张璁却让其积极参与此次风波,这让他如何安心? 是故王瓒忧心说道:“秉用不在朝堂,不知其中凶险,不谈也罢,不谈也罢!” 本身王瓒就是因为这事感到头痛,刚才也是顺着话说出来,如今感觉张璁又有意怂恿之时,更不想继续谈论下去。 王瓒不想谈,可张璁不能不谈,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一旦放过下次便没有可能了。 于是立马接话:“处江湖之远,未必不知庙堂之高,昔年卧龙先生高卧隆中,甫见刘先主却能道尽天下。 璁虽不才,难以望及武侯项背。但近日观看邸钞所知,不见得就不知您今处境,在我看来小宗伯虽然身处漩涡,可未必有一定有事,只是心中过于焦虑矣!” 张璁肯定不能,直接兜售自己看法,不然以王瓒畏缩性格,必然会扭头就走,错失良机。 而且对方好似心中有了某些警惕,因此他讲话转为宽慰之语,先打消对方心中提防,这样才能为接下来的话做足够铺垫。 “秉用好生志气!”王瓒夹了一片菘菜,往嘴里塞了两口之后抚须大笑,然后又说:“不知道你所说的未必有事,指的是甚?” 只要王瓒说话,那么一切都好说,在其话毕之后,张璁按捺心中一丝窃喜之意,问道:“公以为今域中天下,何人主宰?” 聪明的张璁岂会不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之理? 王瓒看似搭话,实则心中提防一直未曾落下,故而张璁说了一句,看似无关,实则有关,但又不曾表面看法之言,为后来要说的话,做一个铺垫。 王瓒非但不是傻子,而是还是聪明绝顶,不然小时候也不会成为华盖乡有名神童。 只不过张璁此言,并没有太大倾向性,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他所问“域中天下,何人主宰!” 这点毋庸置疑,一定是皇帝。 虽然还有杨廷和掣肘,内宫还有一个皇太后,皇帝行事不能太过过分。 但从名义、权利、势力而言,必然是皇帝无误。 盖朱厚熜可随时罢黜杨廷和,而杨廷和却不能废黜皇帝。 先天上杨廷和就矮了一截。 如此说来,张璁是有劝其附从皇帝之意。 但换个方向想,正因为皇帝权利太大,对于日后并非好事,故而此时需要趁机打压,也并非不能解释。 臣权自皇权诞生伊始,便一直纷争不断,哪怕历朝历代皇帝,都在尽力打压,归于体制问题,依旧不能一股解决。 只有朱元璋废除宰相制度,将皇权集中,将相权侵夺一部分,再分散一部分于六部之后,才算真正解决数千年的纷争。 可饶是如此依旧解决不干净。 此时内阁便应运而生! 内阁品卑,权小,又常伴天子左右,成了一个天然显眼的箭靶。 这也导致有的人一边想要打倒内阁,又想要进入内阁。 而内阁的阁臣,既想按住六部,还想侵占部权,但又不得不拉拢部堂。 是故双方相爱相杀,反倒是皇帝高卧九重云,天下纷扰,不侵于身。 而眼下正是一鼓作气,侵占皇权的好时机。 只要此刻把皇帝压住,然后改掉原有体制,扩大臣权或者阁权,即使做不到宰相权利,也要拿下决策权。 这样哪怕日后皇帝亲政,一时间也无力回天。 甚至于只要后续阁臣能力足够,可以继续压制皇权,直到皇权最多只能和臣权相等。 如此也就不用惧怕,会被皇帝报复,至于皇帝任性乱改法制,也就不存在了。 王瓒虽不解其内在含义,但表面之意还是要回答,因此便拱手向大内方向道:“自然是圣人!” “圣人资质何如?” 王瓒回答之后,张璁紧跟其后追问。 “圣人生有神智,当可为尧舜!” 从朱厚熜目前表现,不谈掀起党争风潮看来,皇帝确实非一般人。 年纪不过十五岁,却能够将朝政处理的井井有条,且大多时候从谏如流,还能利用手中所有权利,对旧党进行有力打击,绝非寻常人能够办到。 故而王瓒对于朱厚熜,同样也是不吝褒奖,但只能仅限于现在。 须知历史无数明君,最后不免凶雄心壮志,中道崩殂,甚至变得昏庸无道。 “杨新都比圣人何如?” 张璁此言过后,王瓒眼皮一抬,定眼死死盯着张璁,见其脸上风轻云淡,甚至还小酌两口,好像真的是闲谈一般,遂回答:“我虽与杨新都不合,但其经国安邦之能我却不得不服。不过新都虽为一时人杰,但终归是凡人,何能与圣人相比?” 杨廷和能力有目共睹,王瓒还不屑于在此处抹黑对方,但在王瓒看来,杨廷和哪怕能力再强,和朱厚熜比起来还是有天壤之别。 首先朱厚熜年纪轻轻,心中自有沟壑,做事有条不紊,每每发作之事,且用无数铺垫,这绝非一句少年神童就可概括。 如王瓒自己也是少年神童,但当年只不过是对于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之类倒背如流,加上一些急智,仅此而已。 至于操弄权柄、洞悉厉害、人情世故……诸如此类,却一窍不通。 不通也是正常之事。 换做朱厚熜非皇帝,却有今日手段,早就被人道毁灭。 盖其超过书本所得知识,已然异于平常人,普罗大众绝对不会接受。 如果是藩王,被人知晓,定然会有人阴言其图谋不轨。 若是普通人,那便是小小年纪,城府居然如此之深,日后必定大奸大恶之辈,宜早除为好。 没人想要一个不确定的危险一直存在。 虽然这个危险未必能够发作,但有能力发作就是原罪。 但用在皇帝身上便不同,只会被人认为有神智,天生与凡人不一样。 就算想要处理,也要看有无能力处理。 第78章 新贡士乘胜追击,小宗伯深思熟虑 其二,则是杨廷和权利问题。 杨廷和现如今所能倚靠的,唯有他那数十年的老资历,以及身后党羽的抬举。 真要将皇帝逼急了,朱厚熜掀台子,杨廷和根本无反抗之力。 这也是杨廷和不如朱厚熜的根本原因。 “慈寿皇太后何如?” 张璁依旧不进入主题,继续挑着一些看似有关,实则无关的问题,继续铺垫。 王瓒吃了吃了一口菜,饮下张璁所斟之酒后,悠悠道来:“皇太后虽才能不如前人,且偏爱张家,但德行远盖赵宋刘娥。” 张太后能力不足,这是朝臣共知之事,天下人并无其他意见。 不过其能力虽然不足,且对于张鹤龄、张延龄过于偏爱,典型扶弟魔,但极少干政。 除却正德驾崩到朱厚熜登基这段时间,心里有过一丝觊觎之心,但最终还是被杨廷和劝止,并未真正逾越行事,这也是为何王瓒会说张太后德盖刘娥。 毕竟刘娥可是有过穿衮服谒太庙,虽然被减去两章,与真正衮服有所不同,但依旧属于僭越行事。 张太后却至始至终都没有! 这也算是朱佑樘,给明朝留下唯一的好处了。 如果张太后一意孤行,杨廷和及朝臣未必拦得住。 同样也是因为张太后才能不足,不然也不至于被杨廷和一句话所打发。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眼下张璁只是问张太后何如,没必要太过引申。 “皇太后比之圣人何如?” “论才论德,皇太后皆远逊天子!”王瓒摇了摇头回答。 张太后自皇帝入宫,不过一夜之间就被朱厚熜蝇头小利所获,居然自己提议让朱厚熜生母入宫,让朝臣死战之心一刻瓦解。 相反朱厚熜自入宫以后,步步为营,全面发展,且权势一日胜过一日。 直到如今皇太后,已经惟皇帝命是从,将禁中把控的严严实实,现如今百官想通过内侍探听大内消息,已经千难万难。 而至于想谒见皇太后,也是难如登天。 这也是为何皇帝如此肆无忌惮,坚持让百官重新议定正德庙号、谥号,甚至提议废除历代天子庙号。 因为内宫现在海清河晏,并无半点消息传入,起码短时间内,不会有任何风声会传到张太后、夏皇后耳中。 如此朱张氏,又如何能够比肩朱厚熜? “那杨新都可否与张太后互通有无?” “无法!” “既然如此,小宗伯因何如此踌躇不前?当今天下乃圣人所掌,陛下口含天宪,一言而为天下法,且圣德贤明,非古之尧舜无法比肩。 而杨廷和虽一时人杰,但终归只是凡夫俗子,岂能与陛下相抗? 且夫陛下旨意,在璁看来并无任何纰漏之地,《左传》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又曰:「崇明祀,保小寡,周礼也!」 祖宗之朝,百废待兴,故而不定宗庙,祭祀之礼,延续前朝陋习。值眼下国祚百余年,若明知错而不改,岂非有违圣贤之理? 今杨新都固然可与陛下做一时之争,然其身为臣子,则注定不成。届时足下不从圣意,触怒龙颜,皇帝是否会因此牵连犹未可知。 若顺从陛下之意,则四海升平,海清河晏可期,王公也可安稳度日,何乐而不为? 若公与石斋公意见相同尚可,可您却与其素来不合,何必与之一同得罪天子?” 对于张璁之言,王瓒并不引以为然,于是说道:“今从陛下,来日乱政我等从与不从?” “非也!我有言在先,公此身在庐山耳!” “何解?” “自古文臣死谏,武将死战,乃是天地至理,若皇帝乱政,我等死谏,匡佐圣王即是,何须忧心日后从与不从?” “今日陛下之旨意并未有错,然而群臣却一意孤行反对皇帝,这岂不是因人废事? 即使皇帝有错,那也是日后之错,与今日何干?” “百官结党违逆上意,激怒龙颜,届时圣人复太祖旧事,缇骑四出,缉捕天下,朝政有何人处置?百年之后,后人谓今日忠邪?奸邪? 杨石斋不过是为了维护手中权柄,故而不让陛下达成所愿,美其名曰唯恐陛下日后肆意妄为,破坏祖宗成法。 可这与公有何干系?难不成您想要与杨新都沆瀣一气,对抗朝廷邪?” 在张璁看来,这种有罪推定论实在不可取。 皇帝日后如何谁也不知,但以以后可能会行事张扬,不听臣言,从而执意在此时违逆圣意,实在是不可取之事。 这件事本身在于皇帝无错,反而是旧党有别样心思,故而无理取闹,强行阻止。 可最后结果必然导致激怒皇帝,以结党营私之名,一如明太祖处置淮西党一般,倒时谁对谁错? 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古之至理,可这些皆立足于做法有理的情况。 若是文臣邀直买名死谏,也能算忠心? 若是行不义之战,武将焉能为国死战不休? 俗语云“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可如今无论是除了人情,天理、礼法皇帝都有足够的立足点,而且并非是穿凿附会,的的确确没有半点混淆概念。 反而旧党则除了占据人情,无论天理、礼法没有一种占据。 想要赢下这场战役,恐怕绝无任何胜算,反而还会将朝政拖下泥潭。 而且此事原因便出在皇帝,与杨廷和二人身上,王瓒与杨廷和本就不合,又何必为其献身? 诚然中立不代表为其献身,但一定会为他人铺路,完全不值当。 王瓒听后心中的天平也微微倾斜,诚如张璁所言,这件事最主要变是杨廷和势弱,走到最后根本无法扭转失败趋势。 如果将这件事持续发酵,事情绝对会超乎所有人预料结果。 将原本一件小事,最后变成滔天祸事。 届时株连清算,他也未必能够安稳渡过。 遂点点头说道:“秉用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眼前事态并非如此简单呐!我若反对杨新都,以其现有权利,可命其党羽攻讦我,陛下爱惜羽毛,必然会随同臣议……” 这也是王瓒原有的担忧之一,杨廷和虽然无法对付皇帝,但若对付他区区一个礼部侍郎,问题并不是很大,甚至可以说手到擒来。 “小宗伯过忧了,如果替圣人张目,即使被弹劾无非便是罢黜,早晚还会起用,有何畏惧之处? 且依圣人重用臣公之德,私以为并不会罢黜,而只是迁至南京。您如今官居礼侍,极有可能会迁南礼,等待事态明了,再迁北吏,或是入阁也犹未可知。” 张璁虽对朱厚熜并不是太过了解,但同样也能猜到,如果王瓒此时替他发声,绝对不可能将其弃之敝履。 君王讲究赏罚有度,这种将人当马桶,用脏了就换,日后还有何人原因为君王卖命? 由此可见,只要为朱厚熜张目者,绝对不会被弃之敝履,除非真做了天怒人怨之事,且证据确凿,不然百分之一百会事后起复。 “嗯……” 王瓒陷入深思当中,他在权衡其中利弊,到底应不应该像张璁所言,为王前驱。 想了半天,不见结果,随后又道:“此事兹事体大,我还是先想想。今日暂且不论此事,喝酒喝酒!” “小宗伯说的是,喝酒喝酒,不谈这些烦心之事。” 有些事点到即止,不可点倒即止,逼人太甚只会适得其反。 故而两人便没有再继续谈论国事,转而推盅把盏说着一些茶余饭后笑谈,以及家乡之事…… 第79章 小礼仪终见落幕 内宫中敲定国母 五月中旬。 回去想了数天的王瓒,终于在五月初十,上奏表示支持尊崇皇帝之意,紧随着犹如推到多米诺骨牌一般,无论北京亦或南京,无论在朝亦或在野,地方官亦或亲民官附从者众。 旧党同样相继发声,弹劾王瓒阿附圣意,奴颜婢膝,议礼多缪,反对重新制定宗庙制度。 而新党同样不甘示弱,交章弹劾杨廷和、毛纪、蒋冕、毛澄等尸位素餐,导致正德朝政败坏。 一时间你来我往,每日弹劾题本不下百余,而涉及被弹劾之人,每日请罪题本、乞骸骨题本不下。 朱厚熜见事情也有些大条,便将王瓒迁至南京礼部侍郎,挽留杨廷和等人。 但确依然坚持用王瓒所上议礼,废除朱高炽、朱瞻基、朱祁镇、朱见濡、朱祐樘庙号。 改朱元璋庙号太祖,谥号高皇帝,朱棣太宗谥号孝文皇帝,朱高炽孝安皇帝,朱瞻基孝悼皇帝,朱祁镇孝荒皇帝、朱见濡孝章皇帝。 为了避免引起张太后太过反感,朱佑樘则为孝平皇帝、朱厚照孝庄皇帝。 太庙按照宗周制度进行微调,太祖为祖庙,万世不祧,太宗为宗庙万世不祧,另有七庙,凡进一人祧迁一人,不在如以前一般,兄弟需要附庙。 连带着张太后也被加了“昭圣慈寿皇太后”徽号,夏皇后被加尊“慈庄皇后”,同时殿试时间也被确定在五月十五日。 杨廷和得到消息之后,直接告病在家不出,对朱厚熜决议表示抗拒。 朱厚熜也没有在意,毕竟眼下内阁已经被其架空,每日批阅题奏皆有公卿商议决定,有无内阁票拟已经并不重要。 而且内阁如今也不止杨廷和一人,虽然他告病,其余人尚且在岗,朝政也拖沓不了。 但并不表示朱厚熜就此算了,他派御医日夜常驻杨廷和府上,另谴二十名宫女,日夜服侍,但凡有任何需要,无论何时宫中内侍,都会及时为他送到。 这给与年老的杨廷和精神带来极大压力。 毕竟谁也不想日夜有人看守,特别皇帝派的人,在他上厕所都在一旁拿着厕纸等候,毫无半点隐私可言。 不过三天时间,杨廷和被迫继续出任内阁,朱厚熜这才召回宫女、内侍、太医,让杨廷和能够安稳睡觉。 朱厚熜也懒得管这些事,反正暂时眼下无风波,他便忙着自己娶老婆之事。 朱厚熜如此严格的要求,是故此次甄选入宫的良家女只有两人。 一人是周晳颜,另一个则是大名府元城人秀才陈万言之女。 从画像来看,陈万言之女艳丽迷人,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若是选色,朱厚熜肯定毫无疑问会选她。 不过看到周晳颜家世之后,心里的天平已经逐渐倾斜,然一时间也未拿定主意,而是带着这两个人选前去寻找张太后定夺。 他可是时刻谨记袁宗皋之言,拉拢张太后,所以在谥号之事后,朱厚熜便让张鹤龄、张延龄与其他勋戚一同进驻京营,用来让二人在张太后面前美言。 这两个蠢人,一看朱厚熜如此客气,哪还管朱佑樘、朱厚照之事? 若说朱佑樘还好,对于他们非常大方,但作为外甥的朱厚照在其眼中,就不是人了,不但奖赏不丰,还听信大头巾谗言,屡屡申饬二人。 而朱厚熜这个假外甥便不同了,一登基就给二人进爵,而且现在还让二人管京营,这可是无上荣耀。 当然二人更想要京畿左右田地,不过暂时二人还没来得及伸手,朱厚熜又如此礼遇,倒是一下没有好意思。 面对这么大好处,每年可以喝兵血,而只是微微美言,惠而不费的事,二人自然没有反对,反而还帮朱厚熜在张太后面前说杨廷和坏话。 “儿朱厚熜恭闻母后安!” 朱厚熜踏进张太后宫殿之后,没有任何拖沓,伏拜地上说道。 “予安,圣人快快请起!” 张太后满意的笑着回答。 对于眼前这个儿子,她可是满意的不得了,每日两次请安从不落下,哪怕是病了,也要爬起床请安之后,再回去歇息。 在她病时,更是将题奏搬到内宫,一边侍奉,一边批阅题奏,凡送上汤药,都要亲尝感觉不烫之后再让她喝。 这种事哪怕她亲儿子,都没有如此做过,而朱厚熜一个继子如此做,怎叫她不暖心? 而且她两个弟弟,时常还在旁边替朱厚熜说好话,这让张太后对于朱厚熜这个继子感观,到达前所未有之好。 见到朱厚熜起身之后,张太后眯着眼睛笑道:“圣人今天怎么有空来予宫中?” “母后责怪的是,都是我事物太忙,一直没有时间来看望您!”朱厚熜先是站起来作揖道歉。 “圣人这叫甚话,你乃天子,理当以天下事为重!”张太后脸色一变,假装不高兴责怪朱厚熜一句。 朱厚熜犹如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附和:“母后说的是,是儿年幼,不分轻重!” “圣人休要予说甚就是甚,你是天子,万民君父,当有决断!” 对于朱厚熜听话态度,张太后心中极为满意,因此便不由自主,摆起严母样子,谆谆教导朱厚熜。 朱厚熜是打定主意,不与张太后对着来,所以对方说任何话,他都如同孝子贤孙,不停点头称是。 这同时也让张太后满面红光,对于朱厚熜的好感度无限度上升,毕竟如同这种听话儿子,怕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教训完了朱厚熜之后,张太后便开始询问:“圣人日理万机,今日前来定是有事,还是早点说完,回去处理庶务要紧!” “其实儿也无大事,只是因为这次皇后人选,地方送来两个人,国之大事,我不敢私自做主,于是前来请教母后!” “既然选国母,皇帝自己定夺就是了,又何必劳烦予?” “母后此言差矣,国家大事岂能不询问您?且皇嫂与皇兄伉俪情深,这不是因为您选的好?朕尝闻:‘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母后在上,焉能不请教?” 只要张太后不干政,对其态度朱厚熜则无任何不可。 有舍方才有得,更何况一些根本惠而不费的奉承之言? “圣人尽是拿好话来谁给予听,既然陛下请我定夺,那就拿来我看看!”朱厚熜的拍马屁之言,也让张太后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既然朱厚熜让她定夺,说明是尊重她的意见,于是也就没有假装推诿。 朱厚熜手挥了挥,黄锦立即拿着两幅画轴,以及两封家世履历,送到张太后面前。 张太后摊开,一一仔细观看,良久之后便道:“周氏相貌虽不及陈氏艳丽,但其祖德行显著,且国母当以论德不论貌,予以为周氏当为国母,皇帝以为如何?” “果如俗语,母子连心,儿也以为周氏乃国母之选!”朱厚熜立即附言。 哪怕朱厚熜此前没有倾向于周晳颜,如今也会如此答复,更何况他心中的确也是如此想。 “皇帝为九五之尊,需为皇家开枝散叶,予以为不如将陈氏也纳入宫中,陛下以为如何?” 虽然张太后是独宠,但朱厚熜身为皇帝,如果在跟朱佑樘一般,只生一个儿子,岂非国家又要出问题? 而且这么多年被朝臣骂,她早已看开,皇帝首要不是爱情,而是繁衍子嗣,因此才会有此提议。 “既然母后如此说了,终归宫中不缺一人用度,一发纳了便是,我回去之后,就让有司下发条文!”朱厚熜对于张太后的提议,也没有去拒绝,本身就是小事一桩。 纳妃不像纳后,需要耗费无数钱粮,是故并不在意此事。 “如此甚好!”张太后满意点点头。 “既然如此,母后好生歇息,等朕处理完庶务,再至膝前奉孝!” “陛下慢走……” 第80章 新皇帝巡视科考,殿试生受宠若惊 正德十六年、五月、丙寅日! 旭日驱逐大明的夜幕,一缕辰阳直射琉璃金瓦,变得威严壮丽,气壮山河的紫禁城,钟声逐渐响起,内侍也忙紧忙出,浇水净道。 是日,青衣贡士在礼部官员引进之下,跨过天子五门,越过内金水桥,抵达西角门外东西向序立,文武百官一如常朝一般,各服素服侧立一旁。 朱厚熜穿着缞服如期而至,百官见天子到来,站出朝班行叩头礼。 随后侍班鸿胪寺官引贡士,对朱厚熜五拜三叩头礼之后,各分东西侍立。再由鸿胪寺上谢恩见辞礼。 礼毕朱厚熜回文华殿,除却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詹事府、翰林院堂上官;礼部尚书、侍郎的提调官,两名监察御史监试官。 翰林院、春坊、司经局、光禄寺、鸿胪寺、尚宝司、六科、及制敕房为受卷、弥封、掌卷,锦衣等卫官巡绰官,礼部仪制司印卷官外,鸿胪寺、礼部精膳司供给官,无关人等全部退朝。 鸿胪寺将贡士引进奉天殿前丹墀内,早已在两庑的试桌。 伺候策问的执事官,举策题案进入殿中,翰林院官将策题,递付礼部,然后放于鸿胪寺在昨日安排的题案上。 执事官将策题案,由左阶抬到丹墀东面,再礼部官散题。 三百五十余名贡士分案而坐,等待着礼部官员散题,当试题发放之时,贡士站出座位,跪地接受考题。 当贡士接过考题,细细审查一遍之后,各个眉头微蹙,此次考题为:「皇帝制曰:朕惟自古人君临御天下,必慎厥初,而为其臣者亦未尝不以慎初之说告之。 盖国家之治忽,君子、小人之进退,世道之否泰,其机皆系于此,诚不可以不慎也。然观之《诗》、《书》所载,则亦不能无疑焉…… 汉、唐、宋以来,其君臣之间盖无足与于斯者。然一代之治功、论议……与夫先天要说之十事,奉天罪己之一诏,元修德为治之十要……其与十渐之虑,五始之义……其果无大相远欤? 取《益稷》明良庶康之一语,建号纪元……特进尔多士于廷,咨以慎初之道。 尔多士,尚酌古准今,稍经订史,明本末之要,审先后之序,悉意敷陈,用辅朕维新之意。」 其核心在于论古今帝王治理天下异同。 这个题目范围极广,想要做出满意答案,非通历代制度很难答出。 若非是在考场,贡士都要掀起喧哗一片。 这道策论考验实力,是故考场士子有得面如灰土,有得闭目冥思,有得抚胸长吁,有得挝耳挠腮,哪怕张璁亦然如此。 明代士子不怕有范围考试,就怕这种无范围题目。 盖此题容易涉及法今王,还是法古王,更容易涉及隐射朝政,从而被罢黜。 这时朱厚熜、袁宗皋走进殿内,看见贡士一副挝耳挠腮的模样,笑着问道:“诸君子这是怎么了?千军万马都闯过了,难道在这最后一关卡住了?” 百官对于朱厚熜的到来也感到突兀,虽然明面上说进士为天子门生,廷试不设主考官,皇帝亲自取士,可实际上明代皇帝在殿试之时,基本上不到场,只在文华殿钦点百官已经选定好的试卷而已。 今日朱厚熜突然驾临,则让百官尤为震惊,是故当即准备起身相迎,朱厚熜紧接着说道:“抡才大典为国之重事,尔等不必拜迎,以免搅扰考子。” 说罢径直往御座走去,后边拿着题奏的宦官,紧随其后。 朱厚熜就是打算着,一边批阅题奏,一边主持殿试。 这是新朝第一次殿试,不得不让其谨慎行事。 随着时间拖移,朱厚熜也看完题奏,全部批发,命黄锦将其下发诸司,开始巡视考场。 此时的考生早已沉浸在考试当中,根本没有察觉巡视考场之人,多了皇帝的身影,只顾着奋笔疾书。 殿试好比后世高考,乃决定一个人命运唯一路途,商人子考中进士,则可以名正言身穿锦衣,军户考中进士,将来就有可能除籍与平民一般,民户、匠户等等同样如此,不由众人不奋发图强。 虽然廷试通常不罢黜,可谁也无法预料,就一定不罢黜…… 走着走着,朱厚熜便看到一人试卷,上书“臣闻帝王之御天下也,有治法,有心法。酌其因革,制其缓急,足以周天下之务,立天下之纲,是谓治法;根于躬行,原于心得,使其出之而有本,运之而不穷,是谓心法…… 钦惟皇帝陛下,睿哲天挺,仁孝夙成,昔潜藩邸之时,已系元元之望,一旦龙飞虎变,御极当天,宵旺孜孜,励精图治,任耆旧之臣,厘积习之弊,天下之人莫不延颈举踵,观政听风,思见德化之成。 臣以草茅,首蒙赐对,虽至愚陋,不足仰承休德,而喜庆之深,敢不掇拾旧闻,对扬清问之万一?” 虽然还未写完但是立意已明,其以“法治”与“心治”作答,以“心法”存于内为治世之本,“治法”施于外为致治之用。只有本端而末治,体立而用行,方为治不易之常道。 换言之,即治法与心法并举,方能抵达大治之目的,才能盛世可期,中兴在望。 唐虞三代之所以能盛治,且为历代之榜样,其核心在于“得心法而举治法”,而三代以下,并未臻于大治者,皆“心法不纯,而治法亦有所未备”。 当然这番策论肯定是高屋建瓴,有些并不在实际当中,然以此人二十余岁之龄,能够写出这篇策论已经实属难得。 盖其答题,皆出自于书籍所载,在并未涉及任何实地政务,仅凭书籍所得知识,就能写出如此雄文,绝非易事,亦可管中窥豹,其基础功底之雄厚。 其字迹清晰工整,所有文字皆入印刷一般,大小一致,文章亦是华国章句,读之令人口齿生香,实在是绝佳文章。 朱厚熜瞟了一眼名字,然后将其记在心中,此人历练一番可堪大用,潜力绝对不逊色内阁诸位老辣大学士,只是因为年轻,经历甚少显得有许些稚嫩之处。 对方感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见到是朱厚熜吓得一个激灵,准备起身见礼。 朱厚熜轻抚其背,附耳轻言细语道:“不用见礼,好好考试,莫要辜负一身才能!” 说罢朱厚熜继续巡视其他考子,只留下考子愣在当场激动不已。 待收拾心情之后,雄心万丈的他,提起狼毫继续他的殿试之路。 惟有考中进士,方能竭股肱之力,为圣君效死,至于能否考中好名次,其心中已然并不在意。 只要能够为圣人效力,向使小吏亦何如? 效力在于尽心,而非在于官位高低…… 第81章 奉天殿寒酸吃食 朱厚熜以民为本 写“心治”、“法治”的考子有什么心里活动,朱厚熜也能猜出大概,这也在其意料之中。 本身今日前来奉天殿,就是为了秀一波恩典,表现自己与正德不同之处,如果没有效果,又何苦来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奋笔疾书的考子们,都开始饥肠辘辘,但一时也不敢发声,只是依旧笔耕不辍。 此次廷试策论,需要写一千三百字左右大论,这也是这多年殿试,少有的字数,故而大家不敢浪费半点时间。 若仅仅只是一千三百字,倒不算什么,可想要将一千三百字策论,变成八股形式写出,这就如同螺丝壳里做道场,想要做的精妙绝伦,更是难如登天。 而且在这巍峨的紫禁城当中可不是自己家中,想要吃饭得皇帝御赐,从来没有人敢请要饭食的说法。 朱厚熜看了看时辰,感觉肚子也有些饿了,随后对黄锦轻声吩咐:“让尚膳监将东西端上来!” 黄锦依旧谨言慎行,轻微点头表示得到指令,便轻轻的走出奉天殿,不敢因为自己而打搅殿试贡士。 过了一晌,数百内侍提着食盒走进奉天殿,将吃食分发贡士,以及考官,期间没有发出任何太大响声,唯恐打搅考场宁静。 本来此事当由鸿胪寺,以及礼部精膳司所供应,然朱厚熜考虑两个衙门,距离宫中太远,遂下令今后廷试贡士吃食,皆由尚膳监供应,而鸿胪寺、礼部精膳司只负责笔墨。 甚至为了有意打压内阁,连内阁参与廷试资格都被剥夺,从此无缘廷试。 尚膳监供食极其简单,贡士需要科考,因此不能离场,故而吃食仅仅只是一些点心,但唯恐精力不及,或是吃食太过干瘪无法下咽,于是又每人备上一碗人参鸡汤,以供佐食。 至于考官等人,则每人一碟小菜,一碗米饭,以及一盅鸡汤,朱厚熜亦是如此。 今日的吃食,比起往年吃食可就显得太过寒碜,须知《大明会典卷之114·膳馐一·殿试酒饭》有明文规定:「每桌茶食、果子五碟;按酒五盏;点心一碟;汤二品;饭一份;菜四色;酒五钟……」 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哪怕今日吃食实在寒酸至极,但待考子接受吃食,便开始各自放下笔墨,起身伏拜叩谢:“谢圣人赏赐……” “尔等俱为国之大才,如今国家疲敝,予一人只能聊表寸心,期望诸君勿要介怀,食物虽简,不及往年,然亦为万民所供。 且夫,吾尝闻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你每谨记今日百姓赋税所供,日后为朕牧民,方能恪尽职守,仁政惠民。” 朱厚熜与古代皇帝最大的不同,则是其更加深刻知道,国家的基础为何物。 古代皇帝不会有心存百姓,其所谓爱民,不过是因为从国祚方面,维护自己阶级,而衍生出来爱民,并不是真正爱民。 后世红太阳则告诉所有人,惟有百姓才能真正建造盛世,只有获得人民爱戴,方能开国建业,国祚绵长。 一个主观性爱民,一个顺带性爱民,出发点不同,则构建社会必然不同。 古代以上治下,无论法治、人治,皆从上到下,钳制万民,将人民视作牲畜,故谓之“牧民”。 而拱铲主义专政社会,官员则以人民仆人自居,所有一切皆从百姓所需考虑,从而建设国家。 其有本质上不同,绝不可混为一体而谈。 如果是古代原生民皇帝,今日绝不会提及万民供养一事,充其量便是劝慰诸贡士,以后勤于王事,德政惠民云云。 而不是明言,眼下众人所食,乃百姓赋税供奉。 盖自古以来,万民供养士、大夫、天子阶级,已成理所当然之事,众人也只觉此事乃理所应当,哪怕百姓亦是如此。 极少人会想及,百官俸禄来自于百姓,皇帝吃穿食住来自于百姓。 充其量在谏君之时,会说:“天子受万民供奉,万不可暴政害民”之类云云。 不过朱厚熜今日之言,大家其实并不太认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这是千古至理,他们只会认为,自己吃的是皇家的恩典,而非百姓的奉养。 然纵使在场之人心中不敢苟同,在此刻也不会说出来,盖此等冠冕堂皇之词,若是有人臧否,传扬出去,岂非是无视万民奸臣? 且如此口号之言,众人也不以为意,当即口宣:“圣明无过于君父,视天下黔首为子女,臣等汗颜之至!” 皇帝会说官话,百官诸考生又何尝不会? 即使是正值青春,战斗力十足的年轻人,对于这种简单阿谀之言,也照样不会太过陌生。 “好了,趁热吃,吃完早些考完回去歇息!” 朱厚熜对于众人奉承之言,并无太大感觉,而是挥挥手说道。 说完之后,一边拿着《礼记》继续翻阅,一边有一筷,没一筷的吃着膳食。 此时抡才大典,奉天殿内数百人虽然都在动筷食用,但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直到所有人吃过之后,内侍将碗筷收起,退出奉天殿期间,也不见有人发出声响。 时间还在继续,大多贡士已经进入尾声,开始仔细审查是否有纰漏之处。 历代科举都有着严格限制,如洪武十七年令:「文字回避御名、庙讳。」 成化十三年令:「举人文字,凡遇御名、庙讳下,一字俱要减写点画。」 弘治七年令:「御名、庙讳及亲王名讳,仍依旧制二字不偏讳,不必缺其点画,违者黜落。文字试题上不许加奉试字。」等。 但凡违反条例,则必然与此次进士无缘,只能在等三年科考。 可大家百步已经行九十九,如何愿意在此时,因为一时不慎从而无缘此次进士,三年之后再考? 故而所有贡士审查的慎之又慎,比之前草写策论之时,更加慎重,逐字逐句,一一审查。 直到确认无误之后,再行誊抄,再审查,确定再也没有问题之后,便悄然无息,向朱厚熜行礼之后,离开奉天殿。 校尉也在贡士走后,迅速将试卷一一收起,然后交付受卷官,然后再将试卷送弥封官,将贡士重要信息弥封,保证科考公平性。 弥封好重要信息之后,再转送东阁读卷官处,由吏部尚书石珤、礼部尚书刘春、刑部尚书张子麟、都察院右都御史张纶…… 户部左侍郎郑宗仁、掌通政司事礼部左侍郎俞琳、兵部右侍郎杨廷仪、工部右侍郎赵璜、翰林院侍读学士汪俊、侍讲学士刘龙等明日与文华殿,交叉批改。 廷试批卷八位读卷官审核,每人一桌,轮流传阅,交叉审核,凡审核过之后,便在试卷各加“○”、“△”、“”、“1”、“×”五种记号。 得“○”最多者为佳卷,而后就所有卷中,选○最多十张试卷,进呈皇帝,由皇帝钦点本科三鼎甲。 第82章 两贡士相谈甚欢,三考子尾随而来 贡士科考完毕,皆各自缓缓退出考场,心情也随之放松。 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在场数百人当中,为了今日无一不是头悬梁、锥刺股,只求一日高中,站在万民头上享福。 与后世高考一般,为了今日众人已经辛苦无数年,今日虽然不见名次,但终归能够看到曙光。 甚至有不少人面上带着洋溢之色,可见其今日策论,似乎今日可取得不低名次。 被朱厚熜看过策论的男子,亦然脸上挂满满足之色,对于今日所答策论,其心中甚是满意。 其名杨维聪,字达甫,号方城,固安人,生于弘治三年,今岁不过二十一岁,正是青春年少之时,故而此时脸上不仅是满意之色,更多的则是雄心万丈。 “达甫今日考的如何?” 杨维聪刚走下御阶之后,后边急忙跑来一位年纪二十五六男子,走至身边问道。 男子身高五尺五寸五寸,面微消瘦,却显老成,颔下有茂须,颇有山东大汉之感,不过话音却带着南方音调。 男子名曰“陆??”字举之,号少石子,浙江鄞县人。 “原来是举之兄呀,我道是谁呢!不过若论及此次廷试,只能说还行,至于如何,我又怎知? 此次抡才大典,有费太史之子民受兄、还有去岁会元文邦兄,以及你。 你每皆是南人,文风浓郁之地,各自文章华国,与科举更是熟稔无比,诸君都未言考的如何,我又岂敢有他想?” 被称呼达甫男子摇头苦笑,回答同科贡士陆釴的话。 虽然其话中似有不满之意,却也是实实在在之言。 相比于南方文风之盛,北方只能用凋敝二字形容。 当年开国之后,大明朝首次开科取士,抡才大典就被南方全部取中,至于其中缘由,已然无法悉知,不过在朱元璋拉偏架之下,北边士子逐渐登科。 经过历代皇帝调整,现在取士名额定为「南直隶135人左右;北直隶、湖广八十五人;浙江、福建九十人;江西九十五人;河南、广东、四川八十人;山东、陕西、山西七十五人;云南二十五人、贵州不足五人。」 而会试则分南、北、中三卷,南取六、北取四,中取二。 仅凭乡试解送贡举人数据,可以看出,除北直隶以外,其余北方解送各地名额,远不及南方湖广、江西、福建、浙江等地。 两京十三布政使司,选出一千余人入京进行会试,然而会试最高一次性选材不超过五百人,如此意味着最少有二分之一人会落地。 而南方经历南宋数百年开发,早已文风鼎盛,遍地书院,如白沙书院、鹅湖书院、白鹿洞书院、豫章书院、叠山书院等等,又如明代大儒陈献章、胡居仁、娄谅、王阳明、邱濬等俱为南人,而北人大儒者,寥寥无几。 此次并非其妄自菲薄,而是底蕴不足,所带来的信心不足。 其中犹属江西之辈,多为书香门第,在朝中更是有着,“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美誉,足可见南人强盛。 当然,考试也不是只看地方文风鼎不鼎盛,最重要还是腹内有诗书,如此才能在千军万马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从而独占鳌头。 是故陆釴笑道:“达甫着实过于谦虚,此前廷试之时,我见圣人站在你身后,龙颜有展,可见足下策论必有高见,不知可否交流一番?” 虽然彼时众贡士皆专心致志答写策论,但并不能就此一概而论,无人在廷试之时走神。 比如陆釴,其在科考之时,因在思索如何破股之际,悄悄四处瞟了一眼,正好见到朱厚熜站在杨维聪身后,且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因此陆釴断定,杨维聪此次策论,肯定有所打动皇帝。 “哦?” 杨维聪一惊,随后展颜解释:“此乃圣人爱士敬才耳!想来是圣人觉得尚可而已,举之兄休要如此!” 皇帝在见自己策论展颜一事,杨维聪心中虽然暗自窃喜,但并未就此倨傲。 即将踏入官场,书生倨傲万不可带入其中,不然绝对难以生存,这点自小聪慧的杨维聪心知肚明,同样也不屑于在此事声张。 若是传扬出去,岂非说此次殿试天子舞弊,内定廷试排名? 若真被有心人传扬,无论天子、杨维聪都并非善事,还可能给自己引来意想不到之灾。 但对方如此恳求,日后又是相必也是同僚,故而杨维聪也不好太过拒绝。 且商谈学术之事,也有益于日后成长,故而杨维聪再道:“既然举之兄如此说,维聪固所愿也,不敢辞耳! 不过眼下宫中并非说话之地,我每先回客栈,然后为今日廷试庆祝一番何如?” 宫中大内,肯定不是说话之地,且明日会批改贡士策论题卷,若在此时泄题,必然会引起有心人攻讦。 诚然考完廷试并不意味着,已经是官员,然颜推之《颜氏家训·序致》有谓:「夫圣贤之书,教人诚孝、慎言、检迹、立身、扬名,亦已备矣。」 慎言、笃行、三思、明辨等等,皆为士大夫必被技能,慎言少招口业,笃行少闯祸事,三思知晓利弊,明辨懂得是非。 若连最简单慎言都难以做到,日后成就必然不高,且极有可能祸从口出,因此遭遇罹难。 杨维聪懂,陆釴又何尝不懂? 遂颔首答复:“达甫所言极是,此地非说话之处,我们且回客栈,摆上酒菜,边吃边说!” 就在二人携手而走之时,后边又跟来几人,叫止二人:“举之、达甫等等我每!” 二人转头一看,原来是张治、费懋中、廖道南等人。 众人自去岁中会试之后,因殿试一直耽搁,故而便全部留在京城,一年下来众人也就变得熟络起来,虽然谈不上感情多好,起码也算相识。 张治字文邦,湖广茶陵人,治《易经》,今年三十余岁,也是科场老人,去岁一举成为会元之后,总算扬眉吐气。 其身高五尺四寸,面阔高额,隆鼻剑眉,英姿勃发,器宇轩昂,今日见其脸上显得意气风发,也不知是因为廷试答得好,还有另有他故。 廖道南字鸣吾,取自程颢对弟子杨时南归之时,所言“吾道南矣”之意,湖广蒲圻人,治《诗经》,会试第二名,面容清瘦,白且无须,唯有下颌两缕山羊胡,显得甚为滑稽,不过全身弥漫书香之气,足可见之乃饱读诗书之辈。 费懋中字民受,江西铅山人,前内阁大学士费宏之侄,前翰林院编撰费寀之子,三十余岁面有长髯,气度恢廓。 杨维聪、陆釴一见几人到来,当即转身拱手而迎:“文邦兄、鸣吾兄、民受兄!” 廖道南、张治、费懋中同样还礼,然后揶揄笑问:“廷试已毕,二位如此行色匆匆,可是准备前往清漪阁?” 第83章 世风日下人心丧 唇枪舌剑有争端 自朱瞻基死后,扫黄也就真的变黄,社会风气愈发诡异,伴随而来的则是无论士庶,不以狎妓为耻,反而以得到青楼头牌青睐为荣。 自弘治朝开始,不仅忘记《大明律·卷第25·刑律八·犯奸》中「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附过候荫袭之日,降一等于边远叙用。」严令。 士大夫更是与商人混在一起,淫欢作乐,饱闻丝竹,至于与顽童相狎也蔚然成风,区区以女子鞋杯饮酒,已然属于芝麻小事,不值一哂。 甚至于自朱祐樘伊始,皇帝亲自枉顾明太祖所制定“宵禁”,命官员夜宴归家之时,路上商铺一律以夜灯相送,顺天、应天亦然。 这也是当初唐寅为何,作为一名士子却放浪形骸,在临近考试之时,依旧毫不紧张,反而流连青楼原因之一。 陆釴、杨维聪皆是风流人物,而这种风花雪月之事,虽然谈不上有多喜欢,但绝对不会选择拒绝。 心高志远的他们,或许不会如同唐伯虎一般放荡,面对好友祝允明劝诫,他不仅没有收敛,且回以言辞相怼,欲与之割袍断义。 但眼下殿试已毕,日后为官需谨慎,恐再也无法游逛青楼,此时想要喝喝花酒庆祝一番,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按照时间来算,揭榜之日尚早,至于传胪之日更早,不趁着这个空隙,好好潇洒一番,实在有些枉顾少年头。 “文邦兄、民受兄、鸣吾兄说笑了,如今即将步入仕途,岂敢如昨日一般?圣人圣明君主,万不敢在此事游恋青楼!” 杨维聪、陆釴是聪明人,眼下皇帝秉性如何,虽然还不甚知之,但其似有模仿太祖之意,这点天下百姓无人不知。 如果在此事宿娼被皇帝知晓,会不会因此无缘进士,这点谁也不敢确定。 可正因不敢确定,故而二人便不会如此去做。 二人不是柳三变,更不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事。 三年一科,已经让他们吃尽苦头,谁也不想,在转头回去继续钻研八股文章,四书五经。 只想着早日登科,随后无论被选清流官,或是亲民官,只要用心做事,足可在无数官员之中,崭露头角,得到圣眷,从此步步高升,青史留名…… 至于这种风流之事,能做绝对不会推辞,可若是涉及自己前途,还是避上一避为好。 再不济,赎一个青楼女子,陪自己吹拉弹唱,或者养一个,教其诗词歌赋皆可,完全没必要拿着前途寻欢作乐,为瞬间的愉快而殉葬仕途。 只要官在,这些东西必然不会缺少,反而若是不当官,被罢黜之后,也只能回家躬耕教书。 如此则无数年的努力,化作齑粉,数代人的期望,烟消云散,孰轻孰重,当三思而行。 “那你二人这是?” 三人见到二人联袂而行,感觉颇为奇怪。 陆釴、杨维聪二人虽然谈不上形同陌路,但也只能说互相熟识而已,可像今日这般,联袂而行,好似故交好友一般,着实令人不解。 这也是大家正常反应。 换做任何一人,看到两个关系并不是太过亲密之人,突然之间,两人相谈甚欢,携手而行,绝对也会不解,甚至还会怀疑到底有何苟且。 是故张治、费懋中、廖道南,放下御阶之时,遥远看着二人说说笑笑,然后一起联袂而行,便追赶上来,以为二人是有何逍遥之处,想要参加一个。 盖廷试完毕之后,基本上无数年的努力已然兑现,只要不出太大意外,进士则是必然之事,踏入仕途也是朝夕之间。 为了犒劳这些年自己辛苦,喝喝花酒,或者去个逍遥场所发泄一番,也理所当然。 往年贡士常有人如此做,大家已然习以为常。 如果不是朱厚熜雷厉风行,动辄各种严令、各种禁规,指不定陆釴、杨维聪还真会找个青楼喝花酒,而不是回到客栈二人对酌。 不过二人恪守成规,不代表所有贡士皆是如此,眼前不少人,便打算前去潇洒一番,故而廖道南、张治、费懋中先前之问。 当三人再次发问,陆釴首先便拱手答复:“此前廷试之时,我见圣人站在达甫身后,脸上微有笑意。 故而想请教一番,今日达甫策论为何,也好相互印证,因此我们准备回客栈,一边喝酒,一边畅聊,也一解数年心酸!” 张治听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愉之色,但很快就被其掩饰过去。 张治正德十五年会试会元,按照常例而言,基本上便等于是此科状元。 不过今科廷试有些棘手,其策论并不算太过满意,又是弥封批改,故而心中早有预测,应该无缘三鼎甲。 既然自己无缘三鼎甲,那必然是由其他人成为状元、榜眼、探花,这点张治也心知肚明。 不过他心中有些推测,能够三鼎甲者,无非会试之时第二名廖道南、第三名四川嘉定人彭汝寔、第四名湖广蕲水人周琅、福建闽人周朝俛,这些会试五经魁罢了。 盖此五人文章老辣,且学识渊博,在会试之时,一举力压千余人成为前五,因此如果这几人夺得三鼎甲,张治不会有任何意外,特别是身旁的廖道南,一纸锦绣文章,一笔簪花小楷,连张治自己都有些自愧不如。 可今日听到皇帝,看了杨维聪试卷之后,脸上有笑意展出,这让张治怎么也无法接受。 在其看来,杨维聪一个文风凋敝河北士子,能够考中殿试,依然承天之幸事,如何有资格得皇帝满意? 若是杨维聪中三鼎甲,如此岂非表明,南人不如北人? 明朝南北分裂极为严重,张治一个南方士子,又是湖广茶陵这种文风盛地,还考中会试头名,本该继承李东阳之后,本朝第二个茶陵人登科三鼎甲,只是因为发挥不善,故而无缘。 可他依旧是会元,依旧看不起粗鲁北人。 是故如果杨维聪得到皇帝赞同,其心中不满之意可想而知。 没有当即发作,已然是因多年沉淀,早已不复年轻冲动。 且身旁两位比自己还年轻之人,都没有任何表情透露脸上,自己则更需要保持涵养。 是故张治调整心情之后,与廖道南、费懋中一同拱手笑道:“如此恭喜达甫,状元有望呀!” 二人虽是脸上充满真诚笑意,然杨维聪却听到里面潜藏着一丝别意,因此立即摇头回答:“三位兄台休要这般打趣维聪,在下能够高中进士,已然属于得圣人宏福庇佑,岂敢妄谈状元? 连远胜小可之才的你们,都不敢自称本科状元已是囊中之物,我又安敢望此? 圣人之所以在我身后展颜,恐怕只是第一次巡视科考,故而感觉甚是有趣罢了,岂能说在下状元有望?如此岂非是陛下舞弊,内定科名不成?” 第84章 八股路途尽酸楚 科举贡士心意舒 杨维聪虽然年纪轻轻,更不想在此时过于惹是生非,但面对几人阴阳怪气的话,也就容不得他不反击一二。 一句夹枪带棒之言,问的费懋中、廖道南、张治哑口无言。 便是如杨维聪所说一般,如果三人还要继续这种无意义恭贺,则只会有皇帝内定廷试名次嫌疑,而不会有他想。 诚然科举本是为皇帝为自己选臣子,想怎么选都在乎天子一心。 然此事不可与外人道哉! 甚至还需对外而言,科举绝对公正、公平。 不然书生觉得国家选材不公平,因此结伙闹事,别说官员能否吃得消,便是皇帝照样吃不消。 固然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可并不代表秀才没有闹事之能。 朝廷能杀一个、十个、百个,但能杀千个、万个? 或许有人畏死不在闹事,但绝不可否认不怕死之人就没有。 而且此事关乎自己切身之痛,不张扬便罢了,一旦张扬出去,则连最后一层遮羞纸都不存于世。 那还有什么意思? 人要脸,树要皮! 真当绝望之时,这些大头巾书生,向使不敢明面造反,也不敢前往官府闹事。 但掣肘皇权下乡,搅扰地方安宁,绝对游刃有余。 是故哪怕隋唐时期科举,如此不公平,但皇家依然自诩公平,而绝对不会广而告之:“科举乃为皇家选奴仆,选与不选俱听朝廷之意,尔等穷经皓首之徒,只需讨好天家即可!” 但凡脑子不是进了浆糊之人,都不会如此明说。 盖此言有伤士大夫,所谓的尊严。 做皇家奴仆,为皇帝做尽缺德事,都天下人都可以忍受。 唯独不会去忍受这种,不但被人骂做是狗,而且四处传扬,让自己无地自容之时,还需要舔着脸上前迎奉。 面对三人的无言,陆釴急忙出来解围,盖此事因其而起,总不能将大家杵在此处,于此陆釴便道:“鸣吾兄、民受兄、文邦兄这番也是准备回客栈?” 见到有人解围,三人漏出一丝感谢之意,随后尴尬笑道:“不错,如今廷试已毕,多年心愿总算见到曙光,故而准备回去歇息一番,等待张贴皇榜,金殿传胪!” 在场除了陆釴、杨维聪年龄小一点之外,便是廖道南也已经二十八九,自五六岁触及诗书伊始,在场最年轻之人,也有十五六年之久,甚至还有动辄二十年起步者。 其中心酸,除了众人自己,何人能够尽知? 经、史、子、集百文涉猎;诗、词、歌、赋无一不学,春、夏、秋、冬悬梁刺股;雨、雷、寒、热手不释卷。 跋涉迢迢,履入考场;数日蜗居,尝尽心酸。脱衣搜检,斯文扫地;火号、臭号,忍气吞声…… 眼下虽然还未揭榜,但众人大概能够猜到自己考的如何,值此之际,自然需要一解心中郁气! 如后世高考完毕,无数菁菁学子,首重之事,便是将课本抛于九霄,一泄心中三年紧张之意。 高考完毕,尚不能代表从此不学书本,无数学子尚且如此,而此辈若是中第,如果此生若非教书,则再也不用钻研八股时文。 以此而断,向使做出再令人震惊之事,也并不奇怪! 这也是为何《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不过中了区区举人便当场癫疯,待胡屠夫一顿好打,方才回转的原因之一。 诚然有世态炎凉,使其乍闻喜讯,一时间难以自抑,但其中绝对也少不了吃够了八股时文之亏。 八股文便是另类命题文章,想要做好绝非易事,不仅熟读四书五经,历代史籍,还需观看无数范文,增长文笔。 就拿后世网文比较,破题便如同黄金三章,束股则如同结局章节。 至于八股文里面代圣立言,则可以看做,写历史文里面,模仿古人语气、行为等等,将一篇网文写出来。 故而能写网文的,以百万相计,而能站在巅峰者,却寥寥无几。 同理亦然,每年所选秀才者,大明十三布政使司成千上万学子入选,但每三年中进士者,不过三百余人而已! 不同的则是,网文有所选择,而八股文则没有任何选择。 十年如一日如此下去,日日夜夜都在若同一件事,每天都在炒现饭,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任谁来了都吃不消。 且这几人还算收敛,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不敢逾越雷池,恐引朝中重臣,以及皇帝不满,故而只是关门饮酒。 若是李太白、唐伯虎等人,说不得得狎妓作乐,尝尝美人入怀,添写淫词浪调,好好传唱一番。 然众人心不在此处,故而不会选择,将自己仕途拿去潇洒。 盖无人料定,皇帝是否就喜欢这种放浪形骸,不受拘束之人。 万一不喜,岂非与《本事词》记载柳三变一般,落得个奉旨填词的下场? 但若是几个好友一起喝酒,抒发心中多年郁结,这不可能会有人干涉,盖百官进士出身者,往年都是如此过来。 总不见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陆釴见三人同样是回客栈,便开口邀请:“我二人同样回客栈,不若三位一同来,人多也显得热闹!” 转头又对杨维聪问了一句:“达甫以为何如?” 杨维聪毫不犹豫,当即接话:“往日忙于科考,没时间与诸位同年一聚,今日廷试已毕,乃是求之不得之事,怎有不可之意邪?” 杨维聪虽对三人好感极差,但并非如此无城府之人,且客栈又非自己一人,陆釴依已然提议,难不成自己还能拒绝? 大不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之时,再行离开便是,没必要如此急于拒绝,反而得罪三人。 佛祖尚且有三千罗汉,昊天上帝还有百万天兵,日后踏进仕途,这些人作为自己同科,乃是天生盟友,若能拉拢,则没必要现在得罪。 而且这些人当中,其中犹属费懋中需要拉拢,其伯父已然起复,就在北上之路,若与之打好关系,于日后仕途必然有所裨益。 日后还长,若连区区一点委屈都无法承受,日后怎能堪当大任? 至于费懋中、廖道南、张治日后是否会成为自己仕途绊脚石,或是因为地域而成为政敌,那是日后之事。 眼下众人还是同科贡士,是天然盟友关系…… 陆釴在杨维聪话毕,当即抚手大笑:“夫英雄所见略同耳!”然后又对张治、廖道南、费懋中问道:“文邦兄、鸣吾兄、民受兄以为如何?” 费懋中脸上也尽是笑容:“此事求之不得,怎敢有他意?久闻达甫为正德十四年顺天乡试解元,本想上门讨教一二,奈何无缘得见,今举之请之,万不敢辞!” 廖道南、张治在费懋中话后,紧接着说道:“民受所言极是,岂敢推辞邪?” 虽然张治对于北人杨维聪,心中并不是太过喜欢,但其亦是心中有抱负之人,不然不至于三十余岁,还继续科考。 既然是有抱负之人,则更不可能如此肤浅,在此事继续做出令人厌恶之事,于此毫不犹豫便颔首同意。 而廖道南则更无所谓,会试被张治强压一头,至于殿试会不会被压,已然无所谓,只消能够高中进士即可。 于此则其更不会,故意针对杨维聪。 毕竟二人暂且上尚无瓜葛,在之对方此次廷试到底如何,一切还犹未可知,没必要如此急于针对。 第85章 四九城黄昏之时,顺天府生民困顿 “请!”陆釴、杨维聪,当即让开道路,对着三人说道。 三人拱手作揖:“同请!” 众人皆是饱读诗书之辈,焉能不知礼仪? 五人俱是同科考子,来日叙官场科名之时,也是同年之谊,谁又不比谁高贵些,自是不会真的前走。 然所谓礼多人不怪,因此陆釴、杨维聪、费懋中、张治、廖道南五人相互谦让,良久之后才拔腿走出紫禁城。 此时紫禁城已至黄昏,日薄虞渊,皑皑白云低盖人世,湛蓝天际已成橘黄,隅谷一抹赤练灼烧苍穹,北京城徜徉在金色海洋当中。 当霞光普照,世人脸上尽显红彤彤,原本白毛宝驹,此刻已然变成赤兔;而宫墙琉瓦,金光灿灿耀人心神;玄衣黔首,此刻衣服渲染成檀紫之色。 伴随着时间流逝,夕霞已然逐渐东移,四海八荒俱是橙红之色,好似孙猴子打翻老君炼丹炉,炉火掉入六合寰宇,棉花糖般洁白的云彩,此刻也如烧着一般。 云随风而动,展现各种姿态与世人眼中,有丈长真龙翱翔于宇宙之间;有麟马匍匐天空,等待神仙乘骑;有威武雄狮静立一方,宛如镇压一切奸邪不轨;有人影绰绰渊渟岳立,俯视红尘烦扰…… 伴随一阵热浪袭来,这些神奇景观,消逝在普罗大众眼中,只有在画匠纸上、及世人脑海,方能再现其中之景。 今日廷试科考之日,故而此刻街上,放眼望去皆是直身青衫,头戴网巾的文质书生,正如陆釴、杨维聪、费懋中、张治、廖道南五人一般,三五成群边走边说…… 时至日暮之际,百姓已然行色匆匆,步入归家路途。 诚然朱祐樘命京城商铺,在官员夜宴归家之时,一路掌灯照路直至归家,但这种好事,与普罗大众关系不大,多数人还是受于夜禁,需要早早归家。 不然顺天衙役、五城兵马司等官府兵丁前来,那可是需要吃鞭笞之刑,且无人敢为其喊冤。 “杨相公、陆相公回来了?今日廷试考的如何?” 客栈小厮一见杨维聪、陆釴二人回来,急忙热情迎上。 众所周知,凡有科名士子,在广大百姓眼中俱是文曲星,今日文曲星赴考,在小厮眼中,无论成绩好坏,终归是进士必然。 国朝选材规矩,只要是进士,则必然是官员,只不过时间早晚之事而已,除非发生什么变故、或是准备辞官不仕,不然一顶乌纱基本上不可能会跑。 既然二人做官已成事实,作为一介迎来送往的小厮,又怎会不热情讨好? 小厮本是顺天百姓,因家贫故而到客栈做活,凭借着伶俐,这客栈小厮之事,做的还算顺当。 这些年过去了,他可是见过无数被打脸之事。 譬如有人赴考不中,身上盘缠也用之一空,客栈小厮堂而皇之嘲讽,使书生斯文扫地。 可好巧不巧,三年后再试之时,不但高中,且位居二甲前十。 霎时间京城达官显贵争相选婿,一举跨过寒酸穷困,成为显贵人士。 至于小厮下场,可想而知…… 有前车之鉴,小厮又何敢怠慢? 且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这些士子没有廷试被罢黜,不仍然还是贡士老爷? 两者身份差距如此之大,上前讨好,又能算得什么? 这又非什么有失尊严之事。 故而所有人对于小厮如此热情,并没有什么意外之地,反倒是杨维聪从怀中掏出五枚洪武通宝,丢给小厮说道:“快些置点好酒菜,我与诸位同年,好好吃上两盅。” 诚然正德、弘治年间,皆下令命南北两京外山东、福建、湖广等十三布政使司铸钱局开铸“弘治通宝”、“正德通宝”,但因为某些原因,其实并不是太过流通。 故而还是按照,弘治三年六月戊子政令:“命,天下诸司发,所贮洪武、永乐、宣德通宝钱与历代铜钱兼行!” 不过虽然历代通宝皆用,但古代尚厚葬,故而常有上演,钱虽生不带来,死要带走一幕。 另外加上送给寺庙,寺庙融了做佛像等物,其实历代流传通宝,也并不是很多。 然大明开国至今,不过一百五十余年而已,自洪武四年铸洪武通宝,洪武二十年令各布政司停止铸钱,洪武二十二年复铸抵今,更不过之是一百二三十年之事,洪武通宝能够一直流传,也并非罕见。 虽因为私铸和烂铸等情况,造成通宝略有贬值,不易流通等情况,然较之已经有了搽腚眼子,都显硬的大明宝钞,通宝自然更加受普通欢迎。 小厮领过赏钱之后,笑眯眯的说道:“得勒,杨相公且回房安坐,小的这就给您吩咐一番!” 杨维聪连赏钱都给了,小厮又岂能不更加勤快,更加热情? 小厮之所以每日点头哈腰,以他人之乐为己乐,无非便是想要讨碗安生饭吃。 天下动荡不安,不是今年四川地震,便是明年湖广大水,或是后年黄河易道,还有可能是播州造反,沿海倭寇侵扰,蒙古鞑靼犯边,等等事情。 能够在如今的大明活下去,真可谓承天之幸事也! 每年丧生战乱,饿死家中,天灾罹难者,不知凡几。 上任天子将大明国库掏空,如这般因天灾人祸受难者,向使有人想要救治,亦是无力救治…… 相比于每天都在惨死的黔首,小厮觉得自己极为幸福,最起码有东西吃,不用被饿死,随后弃尸荒野,任凭秃鹫掠食,虫蚁啃食…… 因此,哪怕碰到脾气甚为不好之人,小厮也是尽心伺候,若是遇到打骂,也只敢一个人躲着偷偷抽噎,不敢让外人知晓,擦干眼泪,收拾委屈依然如旧。 盖其所需者,乃是活下去! 若是自己不能胜任此事,则必然被掌柜弃之敝履,是故其无所不用其极,要在掌柜面前展现自己价值,才能抱住眼下的位置。 至于说,若是有一天,剩余价值被榨干之后,又该如何,他并未想过。 眼下他心中念头,惟有活下。 日后? 那也得有命活的到日后…… 像小厮这般,整个大明社会底层百姓,每年非正常丧命者不下千人,他只不过是社会一个缩影。 莫说整个大明两京十三布政使司,便是小小的顺天府,也有上百、成千与其一般苟延馋喘之人。 《孟子·滕文公上》有云:“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但凡如这种在外客栈做小厮者,除去主家亲戚之外,基本皆是无田之民,为了让自己不被饿死,故而投往他处。 若是有田耕种,何人又愿奴颜婢膝,忍受着形色各异之人? 中原自古皆是躬耕传世,是故百姓皆知,惟有田产方能久存,惟有耕种方能活命。 至于这种做小厮之事,一旦随着年龄增长,剩余价值被榨干,则不再会有人接受。 而耕种,虽然遇到年景不好,颗粒无收,但只要田产还在,依旧有立身之本,要是连田产都没了,那又何谈日后? 第86章 寒门子弟路难行 学阀制度永不阀消 若无田产者,早晚会沦为流民匪寇,届时再霍乱苍生,自古皆是如此,未有任何变化。 这也是为何历朝历代,限制兼并土地的原因之一,向使宋朝,亦会有所限制。 盖当局者并非畏惧百姓无立锥之地,而是忧虑百姓因无立锥之地,从而变成蚁贼,与朝廷作对。 陆釴、杨维聪、费懋中、廖道南、张治五人,在小厮退去之后,便结伴进入陆釴所住客房。 房间陈设简朴,惟有中间一个枣木圆桌,床边有洗漱盆架一个,上面挂着一条毛巾,床下踏板放着书笈。 不久之后,小厮端上菜肴美酒,五人书童则各自退出房间在外侧候,只待五人呼唤之时,便入内服侍。 陆釴给众人分好酒水之后,朗声笑道:“今日廷试已毕,来日入仕,诸同年守望相助,共同辅佐朝廷,中兴皇明……” 随后又拿起酒盏,面北拱手而言:“我等今日能够入仕,皆皇明养士之典,这一杯敬圣人,及祖宗之灵!” 在场中人能够参加廷试,实话实说还真需要感谢朱厚熜。 若是皇帝突然脑抽,今年不选进士,在场之人只怕廷试遥遥无期,或者需要与下一科贡士一同参加殿试。 彼时参加廷试之人,则足达六七百人,而进士绝不可能会全部录选。 如此一来,竞争能力变得更大,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落第。 弥封科举制度之所以称之为先进,盖因其本质不确定因素太多,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便一定能够考中,乃至于拿到好名次。 从而也就打破了,原有大规模世代簪缨格局,变成了一个一招不慎,则前功尽弃。 当然,旧的世家门阀虽然因科举的正规,不像以往那般恐怖,可新的阶级,依然还会诞生。 学阀,永远不可能消失,除非能够达到共享,无论何种书本,都能给与大众,则所谓垄断,也就成为一纸笑谈。 不然,学识垄断,从来不会缺少! 譬如后世一套《天一阁方志选刊》,高达三万余,一册《天一阁会试录》高达两万余,寻常百姓焉能一观? 最令人发至之事,天一阁早已非私人产业,而是早已捐献朝廷,成为人民资料。 可就因某些权贵阻挠,不但不使这些资料平民化,反而转为奢侈化,搪塞文化普及,加大平民研究难度。 眼下之局亦然,若朱厚熜阻挠,如陆釴此辈皆只能与下一科在科场一争,增加更多不稳定因素,使此科真正寒门士子,又一次可能无缘进士,抱憾终生。 从先天性生活优越,真正靠着朝廷救济,小时候边种地边读乡学,考中秀才领着廪米读县学,乃至府学,再入国子监,再考会试者,绝对无法与从小各地私人书院,有大儒名师指点的权贵子弟,绝不可同一而论。 本质上,生活就已经拉开差距,这点根本无法弥补。 权贵子弟一天十二时辰,可习书六个时辰,而寒门子弟,减去需要操持家务,照顾家人,如此一减,一天能够看书时间,超过五个时辰,已然是天幸。 再论及,权贵子弟有诸多书贴临摹,历代进士时文及参考,不愁吃喝,比及连练字都需要在沙盘,犹如扶乩一般的泥腿子,岂只是云泥之别? 而且又不可能,为了照顾真正寒门,将科举人数无限制增加,不然短时间内全部都是进士,想要安排也无从安置,国家财政也无法负担。 故而众人能够今日能够廷试,真的需要多亏朱厚熜开恩科。 陆釴带头,其余四人微微颔首,同样高举杯盏,面北而立高呼:“敬陛下隆恩!”随后一饮而尽,各自落座。 落座之后,陆釴再笑着问:“达甫是否可将,此次廷试策论,说与我们听听?” 杨维聪也知道避无可避,遂点头回答:“可!”其实也无甚好避之事,一旦他日修《登科录》之时,早晚便会知晓,没必要遮遮掩掩。 自斟自饮一口之后,站在房内踱步背诵:“臣闻帝王之御天下也,有治法,有心法…… 陛下诚求之心,日御经筵,讲求至理,以学养此心,整齐严肃,主一无适,以敬存此心。 延见公辅,亲近儒臣,随侍便殿,时备顾问,以君子维持此心。 则圣心湛然,义理为之主,而物欲不能夺其健,即乾矣。又何不终之足患哉? 伏惟陛下深留圣意,以无失今日之机,以无负今日之望,以无泰今日改元之意,则生民幸甚,宗社幸甚。臣干冒天威,无任战慄陨越之至。臣谨对。” 杨维聪读完之后,众人还沉醉在这番,如同圣人叙道般的圣音,久久之后费懋中拍案而起,大呼:“此等文章,此等见识,可谓王佐也!” 哪怕心有不甘的张治,也在此刻不得不心悦诚服。 杨维聪不仅文章写的极好,至于对策更是回答的精妙绝伦。 诚然俗语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然在张治品闻杨维聪策论之后,心中也只有一个字“服”。 从立意而言,张治已然超越自己,更别说对策,同样也是同时期佳作,想要超过杨维聪这篇策论,恐怕这科里面,没有几个人。 心治,何谓心治?即不用法度,而凭主观意愿治理政事。 法治,何谓法治?即运用法度,依照典章成法而治理天下。 与心治、法治问题,春秋战国已有争论。 《韩非子·用人》曰:「释法术而心治,尧不能正一国。」其意则是,废弃法、术而用心治,则尧舜亦不可正一国。 《管子·心术》则云:「心安是国安也,心治是国治也。」其意则为,倘使天下心安,则天下必然大治。 此二论皆有偏颇之处,但同样也属于至理名言。 此二论核心难题在于,到底是心安之后,天下大治,自然而然能够遵守法度,还是遵守法度,天下大治之后,自是万民心安。 二人此论犹如《管子·牧民》中:「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一般。 究竟是等到百姓吃饱,方能遵守礼仪,知道荣辱,还是秉持气节生存下去难题一般。 如果前提是天下吃饱,方能遵守礼仪,且不论这个吃饱界限何人来定,但说如若不知道德伦理,礼仪荣辱,靠着不择手段,倒卖国家资源,投机倒把,烧杀掳掠而吃饱,是否有悖与世之法度? 而且吃饭定义谁来规定,有的人是一碗饭就饱了,有的人吃十碗还饿着,谁又能说了算数? 有的人工资月收入三千,就觉得足够维持家用,有的人成为首富,说他没见过钱。 例如全球国家规定,一人年收入三四千就已经不属于贫困,可人们常识却不是这样,这又该如何判断? 可若是反过头一想,自己即将饿死,难不成还要干坐等死? 这显然也不符合天生万物之德。 于此则变成相互悖论,只能放着无法定论。 同理,到底法治亦或心治? 也无法概括而论。 但杨维聪提议,法治、心治互举,相互弥补其中缺点,认为三代之所以大治,盖尧舜禹三王兼用之功。 第8老7章 杨达甫老持沉稳 陆举之铤而走险 谓“心法用于内为本,治法施于外为用,本端而末治,体立而用行”不可本末倒置。 然后举数代之典例,来证言自己策论。 至于方法,杨维聪并没有书写,只是老调重弹修齐治平。 至于为何不给,一则是其年纪尚轻,诸多事物并不能看的仔细,只能雾里看花,故而此番虽是策论,实则是论。 二则是,朝中博学弘文之辈,犹如过江之鲤,而此策论本是给诸公所观,朝臣觉得有理,自是会像皇帝提议,如何确定治法、心法兼用之道。 如此既不涉嫌诽谤朝政,又可以凭借这个论调,一鸣惊人,可以说是四平八稳,足以不落人后。 三则是藏拙,故意只提及论,不写解决之策,只说心治、治法并用,但并不明确告知何用,既避免张扬。 免得皇帝心里产生,“你在教我做事”的不好印象,又可让群臣足以有发挥才能余地。 更兼之,可以在皇帝问及,请自己前去奏对之时再做答复,如此皇帝颜面也可好看,百官也不会感觉不如一个年轻人,此可谓进退有据。 想到此处,张治当即起身长揖:“治一叶遮目,不知泰山,杨同年大才,小可不如也!难怪圣人看过足下策论之后,展颜欢笑!” 张治眼下虽然佩服于杨维聪此次所对策论,但仅仅只是在学识上面,对于杨维聪是北人,他心中还是照样反感。 但这些事,并不妨碍他拜服。 杨维聪也不知道张治心中活动,自以为对方真心钦佩,旋即走上前,双手搀扶道:“文邦兄过誉矣,此不过书生之谈而已。此前维聪已然说过,圣人或是因为感觉有趣而已,并不一定是在我的文章之中。” 杨维聪本就不是倨傲之人,更兼此事也不好妄谈,自然不敢苟同,反而一再谦虚。 张治也没有在寒暄,而是就此落座,众人又推杯把盏一番,杨维聪突然笑着对陆釴问道:“我见举之兄今日出考场胸有成竹,显然策论必有心得,不如也分享一番?” 陆釴一愣,然后摇摇头笑着道:“也罢!也罢!既然达甫珠玉在前,我也就不怕献丑于外了!” 同样陆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之后,摇头晃脑开始背诵自己廷试策论:“臣闻帝王之为治也,固当谨天下之大几,尤当图天下之先务。夫人君临御之初,理乱安危之所关,天下之大几也。 大几不谨,则无以致维新之治,而弭未形之患,其流弊将有不可胜言者。苟徒知大几之谨,而于施为措置之间,或失其轻重缓急之宜,错然而举,冥然而行,则天下之先务,日就于废弛。 …… 祖宗者,创基业以遗后人,万世子孙当视以为法则。彼逞志纷更者,曰是不足法耳。臣愿陛下念不葱不忘之训,躬善继善述之孝,一令之布,必遵成宪,一政之施,必由旧章,不恃其聪明而轻为变易,不逞其意见而妄为更张,则所以法乎祖者尽矣。 德者,致治之本,德隆则治从而隆,德污则治从而污,盖自古不易者。臣愿陛下存省之功,交修于动静,充养之力,不间于显微。端人正士为吾德之资者,亲之惟恐或后,便利懷壬为吾德之害者,斥之惟恐不严。如是而德有不修者未之有也。 勤者,为政之要,一日而理万幾,一身而总万化,诚不容自逸者。臣愿陛下未明而求衣,不狂于宴安之欲,日宴而退朝,不惮于烦难之苦。 …… 贤才者,国家之利器,然必上有好贤之诚,而后下有效用之忠。臣愿陛下重爵赏以致其来,委心腹以重其托。 …… 谏官者,朝廷之耳目,然必上有受谏之明,而后下有敢谏之勇。臣愿陛下绝班蔽以开其路,容狂直以表其忠,又于台谏章奏之外,许天下臣民皆得自陈无隐。 言之可用者,既用之以诱其乐言之心;其不可用者,亦之以作其敢言之气。则天之忠直,无不闻风而起,敢于进谏矣。 人主不务讲学,则无以知致治之道,而其所谓讲学,亦非徒以涉猎记诵为高者。 臣愿陛下游神于帝王之术,笃意于圣贤之学,载籍之所讨论者,必关心法之渊微;儒臣之所启沃者,必求道德之奥妙。 用心于内而不眩于外,求得乎己而不徇乎人,庶乎其有裨焉。 …… 臣学非博古,知不通今,仰承圣问,聊述愚衷。首以谨大几、急先务为说,而复以正心之论终之,诚若迁远而不切者。 然帝王出治之大本,终亦不外乎是。而臣愚平生之所得力者,亦不能舍之不言,以负吾君,负所学也。伏惟陛下留神,少垂采纳焉……” 陆釴与杨维聪最大不同则是,陆釴看出皇帝求变之心,故而提出天子慎、谨之时,同样教了朱厚熜如何行事。 这也与其年纪比杨维聪大数岁,经历之事也比之更多的原因。 自皇帝登基以来,除了打压杨廷和余外,对于政务从未有过一丝懈怠,每日勤学、勤政,诛杀江彬及余党,幽禁朱宸濠,贬为庶人,清查余孽,一点一点将正德遗患慢慢整顿,将帝国滑坡的马车,正在往轨道上面拉扯,足以看清求治之心。 读书不是死读书,这点在场之人比任何没有读书之人清楚。 想要踏足官场,并不是一部孔孟就能做到,在场之人更是心知肚明。 而终南山则是踏足官场最佳办法。 惟有简在帝心,方能施展一身才能,方能流芳百世,青史彪著。 故而陆釴选了一条与杨维聪截然不同道路。 他选择手把手,教授朱厚熜如何中兴皇明,而不是选择八方石磙,推一下动一下。 当然,其策论虽给予解决之法,但确不会讲述太明,太深,以免引起朝臣忌讳,更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需要皇帝时时刻刻记住此事,这样才不会在三百进士里面,泯然于众人之间。 这也算是他打的一个小小的算盘。 陆釴这篇文章,众人细细品嚼一番之后,掌如雷鸣鼓动,连杨维聪亦然。 如若说杨维聪之论,立意鲜明,文辞华丽,问答之间,俱含古之圣人治国理政之法。 那陆釴此策,则是犹如古王手把手,教授今王治国,至于硬说分出高低,明显陆釴略胜一筹,盖陆釴不仅有论,且还有策。 然陆釴有些急于求成,冒险一试之法,给其带来一些不稳定因素。 科举为的是什么? 乃是为皇帝选材,而不是为皇帝选老师。 天子老师只能是天道、祖宗,而绝不能是人臣。 只有天子咨询,臣子备为解答、解惑,而不能在题卷之上,真的就答复如何如何处之。 若是寻常皇帝还则罢了,若是碰到一个脑回路异于常人之帝,必然有妄议朝政之嫌。 固然《大明会典·卷之77·科举通例》有令:「乡试中式,行省咨中书省,判送礼部会试,其中选者上亲策于庭,第其高下,《五经》义限五百字以上,《四书》义限三百字以上,论亦如之,策惟务直述,不尚文藻。」 然这是皇家所定,真要到了那一刻,祖宗成法,完全不会管用。 即使不会被罢黜,也有被冷藏可能。 故而陆釴此次廷试,则带有一丝不稳定,很难判定此次到底何人策论高明。 但只以策论而言,陆釴策论绝对上佳之作,如果此次不杀出一匹黑马,陆釴极有可能为三鼎甲…… 第88章 廖道南笑中谈解闷 费懋中不同往日 “举之兄此策当为上佳之作!” 众人雷掌过后,杨维聪由衷作揖说道。 杨维聪之论好在于立意鲜明,谦卑有度,以高屋建瓴方式,用三代治法、心法并用,及后世或治法、或心法单用,不及三代圣治,来回答此次廷试题目的历代之治方法与治国本末。 而陆釴虽然立意没有太过鲜明,但强调一个“谨”、“慎”字,以奏对策论题目中的“慎”字,以“精一之训”为终始,志之不决,力志不充为末端。 志之不决则疑心生,力志不充则殆心生。疑心生沮,沮则为无成;怠心生则驰。 故而甘露之谋不就,而肃清之志遂衰;符离之役一溃,而恢复之意已荒,此皆心沮所致。 焚裘示俭者,志侈于平吴之后;连屏列箴者,功滕于克蔡之余,此盖怠心弛之音。 杨维聪是圣人叙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陆釴则是先贤躬行,竭股肱之力,知行合一。 从格调而言,陆釴是要略胜杨维聪一筹,也是杨维聪为何如此重礼之因。 “不敢,此书生意见,未知能否功成!” 陆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乐观,提笔书写之时,抒发心中之意,但如今冷静下来之后,也知晓自己策论不稳定因素太多,不太敢确定真的能否取得好成绩。 以翰墨而言,想要夺得一个前十,倒是没有太大问题,可若是全篇而论,陆釴便不敢确定。 天下之事,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更何况如今天子,于常人皆有所不同,未审其心何意。 由是众人微微颔首表示同意:“陆同年之言在理,不过也无须太过谦虚!” 今天子之心同符深渊,更兼之其每每有事,看似胡乱为之,待身涉其中,则可见皇帝心中沟壑,将人诓入瓮中仍不自知。 在此刻,众人也变得有那么一丝颓废之意。 虽然看似入仕已稳,但朝堂之间诡谲风云,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之事。 若是进入翰林院还则罢了。 每日只管修书著史,至于他事可两耳不闻。 可若选官之后,只怕是避无可避…… 想到此处,屋内气氛变得有一丝沉闷,廖道南在此时便即时出来救场,喝了一口水酒之后,环顾众人:“我与诸位说个笑谈如何?” 此时身处十六世纪初期,虽然娱乐手段比之隋唐之前,已多有不同,可娱乐之事也更多,然普罗大众更喜的则是这些茶余饭后笑谈。 虽然五人是书生,但并不能就此推论,众人不喜欢下里巴人的事情。 明代士大夫不仅喜欢这些下里巴人之事,而且还极其热爱,故而明朝文人笔记,常常会记录一些各地风谈,清人继承这一特点,更是将其发扬光大,导致清朝志怪小说,笑谈笔记等等,数不胜数。 众人只道是廖道南听到新的笑谈,故而一扫之前闷闷之气,皆踊跃发言:“此间正好没趣,廖同年且说来一听……” “却说某地一官员升迁,回到家中吃完晚饭之后,二人躺在床上,官员床帏私语对其妻言:‘我的官职比以前更大了。’ 却不成想,其妻不屑一顾,指着官员双腿蔑视道:‘官大?不知此物亦大不?’ 官员一脸傲然,不假思索回答:‘自然’ 说完官员便让其妻一探究竟,然妇人只是瞅了一眼,见到依旧短小,不见有丝毫变化,便满眼尽是鄙视看着官员。 官员如何生受这般窝囊气,但又转思即是自己娘子,何必太过计较,于是强言解释:‘已经大了许多,你自不觉罢了!’ 妇人揶揄看着官员,想要看其能有何言强解,便道:‘如何不觉?’ 官员自舔着脸解释:‘难道老爷升了官职,奶奶还照旧不成?少不得我的大,你的也大了。’” 众人听后,一时想笑又不能笑,众人只以为廖道南说一些茶余饭后笑料,没成想他居然说这种笑话。 床帏之事本就不足外人道哉,士大夫更是极少谈及此类笑话,然廖道南却无丝毫顾忌,而是无阻畅言,让众人笑骂不得。 张治摇头苦笑:“往日我观鸣吾老持承重,怎今日说出这等笑话?” 廖道南倒没觉得有所谓,士大夫同样是人,这些笑料,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也不失调解气氛绝佳办法。 毕竟他一道笑话之后,满座之人此刻已然忘却此前闷闷,各自开怀笑谈不是? 遂摇头笑道:“文邦兄此言差矣,你我同为湖广之人,又是同科贡士,同科廷试,此间除却兄弟之外,也无外人,如何说不得?” “廖同年所言甚是,此虽难登大雅之堂,但也并非太过低俗,有何不可?鸣吾兄笑谈,倒是让在下也想到一个,不知诸位愿听否?” 费懋中听完廖道南话后,同样跟着附和起来。 若说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些笑谈的确有伤风化,略显不妥。 可眼下不是只有在场五人? 难不成还有人会将今日之事说了出去? 想来谁也没有这等无聊心思。 又见诸人既然打开话茬,费懋中也就不好趁热打铁,参与其中。 科场同年本是先天性盟友,至少在以后的几十年中,这些人会相互扶持,共同进步。 当然,若是先天不合,或者后天政见不同,则不可一概而论之,然科场同年之谊,无疑是最好的盟友之一。 费懋中作为簪缨世族,屡世食禄之家所生养,自然也想在官场一展心中抱负。 诚然众人家世未必及他,然日后官场,家族庇佑未必能够平安无事,更多还需官场盟友,这也是其为何愿意于众人相交之音。 在场诸人,刨去陆釴与杨维聪在会试排名非前五,其余两个状元热门人选,眼下二人又展现有角争三鼎甲的能力,费懋中如何不去倾心相交? 既然荤段子已然开了先河,其余四人也就不在乎,接下来笑谈为何,当即抿嘴点头:“既然你都如此说了,我等自是愿意一闻趣谈!” 费懋中得到众人首肯之后,略略颔下短髯,然后笑着说道:“却说有男女二人,趁着妇人丈夫离家之后勾搭成奸,一日突问屋外有脚步声进屋,奸夫慌忙之下,急着逃遁出去,以免被人捉奸。 妇人却不见慌张,令奸夫静卧在床,待到男子归房之后,见到床上躲着有人,当即怒问妇人:‘床上何人?’ 奸夫于床瑟瑟发抖,几欲逃蹿而出,然而此时妇人却低声附耳对夫言:‘快莫作声,隔壁王大爷被老娘打出来,权在此间避难!’ 男子闻言错愕,满脸嘲讽之意,对着床上道:‘这死乌龟,老婆值得恁怕?’……” “噗嗤……” 若言此前众人限于廖道南所言,太过有辱斯文,故而不敢放声大笑,然在此刻众人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笑意。 如此蠢的男子,与如此奸滑的妇人,何以让众人不笑的前仰后翻? 谁也不成想,平日素来温文尔雅的费懋中,在此时谈及这种笑闻,与往日大相径庭的行为,则更是足以令人大笑。 须知往日费懋中,一直皆是泰山崩于前而面如平湖,今日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与费懋中交好的张治首先嘲笑:“以往民受只读《性理大全》,连志怪都不曾看过,我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怎今日也能说出这般笑闻?” “然也,我十日去找民受,九日民受兄在苦读《四书》、《五经》,他能说出这般笑闻,实在令我难以想到!” 廖道南也在此刻出言嘲笑,盖此与费懋中平日太不相谐,故而二人开始肆意嘲笑。 “嗨,只不过风闻而来,先前鸣吾提及,我也突然想到一个,以娱众人之乐耳……”费懋中尴尬的摆了摆手,举着酒盏对着众人笑道。 “哈哈哈……”四人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放声大笑,笑过之后陆釴也道:“既然二位同年也说了,那我也说一个,话说……” 随着漏刻慢慢上升,几人也逐渐忘却先前忐忑,而是沉浸在欢声笑语当中,杯光交筹,好不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