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大明》 第一章 夜秦淮 “邵辉,男,29岁……” “2012年以侦查学专业全科第一的成绩毕业于江南刑警学院……” “2013年卧底加入黑金贩毒集团,2015年黑金老大在云南落网……” “2016年卧底加入我们集团,深受总裁信任,2017年就开始单独掌管一条走私线路……” “2018年花豹在广东落网,你接管了花豹负责的东南亚六条线……” “上周五我们和日本、菲律宾的两条线被海警截断,所有船只货物全部失去联系……” “本周二,我们到马来西亚的船也在中途信号中断……” “邵警官,你好厉害啊……” “如果这个世界上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才,那可就世界和平咯……” “只可惜……连上帝都不想看到世界和平!” 砰——砰砰砰—— …… 邵辉猛然从榻上坐起,下意识地伸手摸到枕头下面。 没有枪! 额头和厚实的脊背上满是冷汗,脑袋一阵乱糟糟的轰鸣,好像两股决堤的洪水,在干枯的河床上对冲一般。 他捂着脑袋,忽然一个温软的身体像八爪鱼一样缠到了他的身上,伴随着几声轻轻的呢喃,一团青丝从腰畔,身旁的那个女子已经在半睡半醒中将脑袋俯向他的腰下。 他像触了电一样向后一缩,推开女子,摘下床边衣架上的袄子和直身,胡乱在身上套了一气,正在腋下打第三遍结的时候,却被一双温柔细腻的手拦住了。 那女子横卧在榻,修长而柔美的双手拈住那两条布带,在他腋下蝴蝶穿花似的打了个结,然后从背后软软地抱住了。 他转头望去,只见那女子半坐着,身上的锦被已经滑落到一边,羊脂一般的肌肤就这么俏生生地暴露在昏暗的烛光下,一双大眼睛凝望着自己,就仿佛那秦淮水一般,温柔,而娇弱。 他一伸手,把那女子推回到被窝里,伸手替她掖了一下被角,转身从桌上抓起腰刀,便推开舱门出去了。 这是一艘停泊在秦淮河边的花船。 所谓“浆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说的就是秦淮河上的花船画舫、歌女红姑的烟花场景。 而“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蝉娟”,说的是秦淮两岸河房、凤楼的风光。 邵辉有些茫然,盘膝坐在船头,水面上漾着粼粼波光,夜空乌沉沉的,半点月色也无。 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显得无比陌生和突兀。 他就着船头的灯光,俯身看向水中的倒影。 水中是个胡子拉碴的青年男人,五官还算周正,只是太过不修边幅了些,让人看着像是三十多望四十的年龄。 其实这位江宁县的年轻捕快,真正周岁才不过二十四。 坐了半晌,只觉脑中嗡嗡的吵闹声渐渐消失了,邵辉睁眼看看这个大明的世界,一切都变得亲切自然起来。 好像自己已经在此生活了几十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他伸手捞了一把秦淮水,抹平鬓角散乱的发丝,从衣兜里取出一张网巾,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默向这世界说:在下梁叛,应天府江宁县捕快,请多指教! …… 从下午到前半夜,南京城刚刚过了一场大雨,秦淮河的水上涨了大半尺,岸边的步阶有一阶半都浸在水里,梁叛正犹豫着,要不要踩着水登岸回家。 他的家住在南城墙根下六角井,是个最边缘的“城里人”。 之所以想要回去,不是因为那船女不足温柔,也不是家里闺中等着美娇娘,实在是他没来由的生出一种浮萍无根、大厦露天的不安之感。 捕快梁叛是个眠花宿柳的浪子,只不把家当回事,可刑警邵辉却是漂泊多年,内心中始终盼望着有个安定稳居之所。 就在他豁然站起,准备拾阶上岸的时候,忽见不远处的黑夜中,有人挑着一盏小灯笼,沿着河岸一艘船一艘船地照了过来,口中不停地在低声问:“梁捕快,梁捕快……梁捕快在否?” 梁叛听见那人熟悉的声音,立刻从记忆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那是县衙的门子老周。 船里的女人显然也听见了外边的动静,披了两件衣裳出来,手里端着个披风,轻轻罩在梁叛的肩上,柔声道:“许是张大老爷有公务,快去。” 梁叛回头看了看那女人,脸蛋儿算不上多漂亮,可在这十里秦淮上,要挑出一个比她还温柔熨帖的女人,那是顶顶难了。 早年间梁叛就起过赎她的心思,可是他一介捕快,一年也不过六七两的“工食”,虽说办案有花红,平日商铺富户以及公干时都有财帛巴结,可他手下还有几个白役要照应,加上吃喝玩耍样样都要开销。 剩下的只够自己的温饱,哪里有多余银两来赎这花娘? 况且这女人虽是个娴静体贴的,又怎知她肯不肯跟自己过那清贫日子? 所以梁叛纵然有心,也从未提过。 他在心中喟叹一声,捏了捏花娘的脸,说道:“你去睡。” 伸手将女人向船里推了推,自己转身踩着步阶上了岸。 恰好老周的灯笼照了过来,梁叛挥挥手,压低嗓音道:“老周,哪位找我?” 老周见了他,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连声道:“幸好幸好,是大老爷请,急事急事!” 老周说着抹了一把冷汗,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出了什么事,张知县突然就半夜上了前衙,叫醒了三个门子,全部打发出来找一个人——县衙捕班快手梁叛! 其中一个直奔南城墙下的六角井梁叛家,另一个径自往赌档酒楼寻去,剩下个老周,则沿着秦淮河一船一船地打听,虽然招了不少驱赶和谩骂,可总算是把梁捕快给找着了。 梁叛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知县张守拙那张四四方方、不怒自威的脸膛来,心中一紧,连忙跟着老周往县衙方向走。 大明南京城以三山街、大中街为界,南北分成两县,大中街以北为上元县,以南为江宁县,整条十里秦淮,都在江宁县的辖境之内,梁叛留宿的花船,就停靠在下浮桥附近,只要沿着河边的徐家巷和牛市街走,很快就能到达县府街江宁县衙的所在。 梁叛和老周两人都有意无意地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就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县衙门口。 路上梁叛向老周打听张知县因何事如此着急,老周也是不得要领,两人一路估猜着,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梁叛私下揣测,八成是县里出了命案了…… 第二章 风吹舟子雨打城 风吹舟子雨打城,城下秦淮歌舞声。 当年圣人征发处,乌衣巷口胭脂浓。 梁叛坐在孙楚酒楼的二楼,耳听着窗外激烈嘈杂的雨点声,手里闲翻着一本新订的诗集子,刚好看到这一首《雨中坐楼怀孙楚望秦淮》。 这部诗集子的作者,叫吕致远,生前是江宁县户房书办。 昨晚的确出事了。 梁叛和老周回到县衙的时候,张知县立刻屏退了老周和一干伺候杂役,告诉他一件事——下午酉时三刻,县衙户房吕书办被人一刀刺死在了西水关外的秦淮河边。 凶器是一把铁匠坊里随处可见的剔骨刀,胸口刺入心脏,一刀毙命。 可惜梁叛看不到尸体,没办法用尸检手段查到任何线索。 此案已经由黎县尉和捕班王班头在查,但是西水关外的商家住户抓了几十个,整整一夜都没有审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来。 张知县命令梁叛绕过黎县尉和王班头,单独秘密调查此案。 单独秘密的意思,不是完全不让人知道,而是县里不出差票给他。 没有差票,就是不准动用官家身份,也不会得到县衙授予的任何调查权利,那就只能全看他自己想办法! 张知县知道,整个江宁县的三班衙役百十号人,最有办法的,就是梁叛。 梁叛没有问为甚么,不必问,张守拙也不会说。 只要在三天内找到任何可靠的线索,县里独赏花红一百两,如果抓住人犯,张守拙另从私帑之中再赠二百两! 梁叛接了,即便这样做很可能会得罪黎县尉和王班头。 花娘的赎身钱,就是三百两。 但是这个案子很难。 昨天下午到前半夜的那场大雨,把杀人现场的一切痕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具不明不白的尸体。 梁叛转头看了看酒楼窗外的雨,就和昨天的那场一样大。 这孙楚酒楼又叫“太白楼”、“醉仙楼”,是南京十六名楼之一,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楼怀孙楚”,坐落在南京城西水关外的秦淮河畔,距离吕书办被杀的地方,不足二十步。 孙楚酒楼外就是外秦淮,河畔一排河房早已被那雨幕遮盖住了,只有酒楼对面最近的那一座,还剩下模模糊糊的几道灰色轮廓。 远处三山门的城楼还在,连着一小段灰暗的城墙影子,其余的世界便一齐消失在了大雨的罩笼里。 二月的南京城,还鲜少有这样大的雨。 不知道吕书办在作这首《雨中坐楼怀孙楚望秦淮》的时候,是否也坐在此处,望着窗外的如此大雨,和雨中的悠悠秦淮? 这时噔噔噔楼梯声响,一名身披蓑衣斗笠的汉子冲上楼来,见面先拱了拱手,大笑着说:“梁五爷,多日不来关照鄙帮,怎么这等天气反而有所指教?” 这人嗓门又粗又大,但是说辞却是密不透风,显然是江湖上的老油子。 梁叛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子,将面前的热茶推到桌对面,指了指板凳,请那汉子坐下吃茶。 等那汉子支起斗笠,痛痛快快饮干一碗茶水以后,他才笑呵呵地回答:“冯二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劳你大驾走这一趟,其实也是迫不得已——昨天我们江宁县的吕书办出了事,你不会不晓得?” 冯二哥打了个哈哈:“知道。” 除此之外并无他言,他是等梁捕快亮底,自己并不想主动开甚么话头。 其实这件事还没传开,整个江宁县知道的明面上还不超过十个数,但是冯二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消息灵通——正如梁叛所说的那样,明人不说暗话。 梁叛也没打算在口头上跟这种老江湖打甚么机锋,直接说道:“既然冯二哥知道,我就不啰嗦了。一句话,这西水关前后的内外秦淮,从南伞巷到回龙街下浮桥,都是你冯二哥的地盘。河边的货栈米粮铺也都是你们漕帮的买卖,所以有件事非得仰仗冯二哥——我想请西水关前后的兄弟们回忆回忆昨天下午,见过甚么人,听到甚么事,都请记一记……不知道帮里的朋友们肯不肯帮这个忙?” 一听只是这事儿,冯二哥暗暗松了口气,他来之前做得最坏的打算,就是官府抓不到凶手,要拿他们帮里的弟兄开刀顶缸,或者干脆就是找个由头收拾他们漕帮——要知道,整个南直隶,眼红他们漕帮的人数也数不过来! 现在听梁五这意思,是自己多虑了。 只要不是找漕帮的麻烦,事情便好办得多,即便不怎么好办,他冯二也愿意卖这位梁五爷一个面子,高低把这个人情做了。 冯二和梁叛过去没有任何交情,但是他很听说过这个有点门道的公门人。 这个梁五虽然是个官家空子(黑话,指不在帮的外行人),但是很懂江湖规矩,为人也很够意思,所以在江湖上混出个“梁五”的诨名。 尊敬此人的,有叫“五爷”,有叫“五哥”的,不尊敬的,也要叫一声“梁五”,总之都是对江湖朋友的叫法,似乎大家都不拿他当个空子来见外。 江宁县这一亩三分地,此人三教九流都吃得开。 江湖上的人讲规矩讲面子,他们漕帮虽然家大业大,但是也愿意多个朋友,少个对头。 于是冯二霍然起身,拍着胸脯说:“小事一桩!明天午时,赵记货栈,请五爷来拿东西!” 其实照梁叛办事的宗旨,绝不会让漕帮和冯二白白帮这个忙,不过眼下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暂不说破。 梁叛只是站起来,向冯二拱手:“多谢冯二哥。”一直将对方送到楼梯口,这才在冯二接连的“留步”声中停住了脚步。 冯二一走,梁叛便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一支炭笔,小本子翻到空白页,用炭笔刷刷写下几个加密的简体字:漕帮冯二,明日午时赵记货栈。 这时有个倒茶的伙计走上来,看到梁捕快写字,立刻伸长脖子偷瞄了一眼。 可是字迹太过潦草,这酒楼伙计纵然识得几个大字,也看不懂这一行天书。 这种加密文字别说是小伙计这么个半吊子,就算是湖溪书院的老夫子来了,也认不出一个。 只有梁叛自己知道,这些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合上小本子,并没有急着走,梁叛今天在这约了两个人,第一个是冯二,后面还有一位,是昨天值守三山门的城门吏,他在等。 不过两人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梁叛却不急躁。 城门吏再低也是个“吏”,有上升之格,捕快再横也不过是个“役”,乃是“奔走于公家,执杂役之人”,不入场面之流的。 大明选官共有三途:进士、举贡、杂流,胥吏举官便属于“杂流”之途。 虽说这三者在实际选官过程中有所偏倚,进士、科贡皆可直接授官,但是吏员每三年一考,只要三考期满合格,也可获得官身。 大明朝开国以来由吏员晋身当朝大员的不胜枚举,比如洪武年举告胡惟庸谋反的涂节,便是中枢的一名佐吏出身,最后官至御史中丞。 而衙役一类,好一些的算是“同凡”,也就是身份地位等同平常百姓,差一些的如更夫、门子、伙夫、轿夫等,都是贱民,永远无法晋升为官的。 所以这“吏”、“役”二者虽说做的都是官家琐碎低贱的事体,但是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梁叛肯等那城门吏,一方面是雨大难行,对方稍迟一些可以理解,一方面就是出于身份缘由,不得不等。 可是眼看着窗外雨势渐渐收了起来,雨点砸在地上,也再没有之前的浩大声势了,那城门吏依旧没有来。 梁叛摇摇头,知道不必再等了,伸手在桌上排了二十个制钱,背着手便走下了楼。 见他从楼上下来,原本坐在一楼的几个茶客全都站起来朝他看。 梁叛挥挥手:“走,去富庄!” 第三章 富庄赌场 富庄在城西莫愁湖边上。 那地方表面上是个庄子,旁人听了这名号,也只当是某个“富”姓人家的庄院。 可是梁叛这种南京城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早就知道富庄其实是家赌场。 既然是赌场,那个“富庄”里的“庄”字,自然就不是甚么庄院的意思,而是指赌桌上的“庄家”。 富庄富庄,富了庄家,赔了旁家。 守三山门的城门吏俞东来是那里的常客。 梁叛同店里讨了一把伞,被几个戴着大斗笠的白役簇拥着,往莫愁湖而去。 走到三山门外大街上,梁叛把几个白役叫过来,说道:“身上有多少银钱,都拿给我。” “大哥,我这差不多有八钱。” 一个小个子的白役说着,从兜里摸出几颗碎银子,另外几人也都一两半两的往外掏,拢共凑了不到五两。 梁叛将一把碎银颠了颠,解下腰刀丢给那个小个子,说道:“各自掏了多少都记着,不必跟我去了,你们到老杨店去吃酒,记我账上。” 几人一齐答应一声,直接回城去了。 打发走几个白役,梁叛沿着北伞巷一直走到莫愁湖畔,只见得雨帘之中,湖畔一排杨柳尚未抽芽,光秃秃的柳条支儿便挡不住深藏柳林中的一座大院。 他便打着伞从一条片石铺成的小路走进柳林。 还没到那院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一阵阵喝彩喧闹的声音。 他走到门口,拍了拍那两扇光秃秃的大门,门头上没有任何字号,谁也看不出这是个甚么宅子。 很快那门就打开了,不过只开了巴掌宽的一道缝,门缝里露出一个瘌痢头的脑门来,很警惕地将梁叛打量了一遍,开口问:“找谁?” 看来这个场子只接熟客。 大明朝禁赌,洪武爷还定了赌博砍手的律条,可是到了正德以后,风气早已渐渐坏了,江南赌风尤盛,哪里能禁得住? 所以这种地下场子极多,甚至公开邀赌的也不在少数。 梁叛一副沉着的样子,想也不想,随口答道:“我找西门大官人,他约我来玩儿的。” 所谓西门大官人,其实就是指的俞东来。 原本俞东来是没有这个诨号的,不过去年苏州府骤然兴起一部叫做《金瓶梅》的奇书,一时间席卷江南,士人百姓无不将此书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恰好俞东来守的三山门是南京城的西门,也不知谁起的头,就给他按了这么个“西门大官人”的花名。 “噢……”那瘌痢头又将他上下看了一遍,这才放人进门。 梁叛装成一副老客的派头,背着手便闯进院子,绕过照壁,直奔厅堂。 这庄院在外看去占地极广,但是一进门才发现前院其实不大,除了一门照壁之外别无他物。 正面大堂反而挂着一个牌匾,就是那“富庄”两个字。 赌场给庄家招彩头是很常见的事情,有的赌场干脆就在场子里挂上“大杀三方”的字样。 其实这种并不犯甚么忌讳,赌钱的从来不怕人口气大,就怕别人牌大点子大! 不过富庄的老板据说很有意思,在自家场子里定下一条规矩:富庄里赌钱,只玩轮庄,不准独庄。 所谓有庄大家做,有财大家发。就连摇摊的赌局也是如此。 梁叛进门就直奔最热闹的那一桌,也就是俞东来所在的牌九桌。 他虽和俞东来没甚么交情,但是三山门和西水关都是走惯了的,自然知道俞东来的相貌。 这时只听一串“啪啦啦”打骰子的声音,也不知谁喝了一声“十一”,接着便看到天门上一个穿蓝绸子夹袄汉子站起来,一脚踩在凳子上,撸起袖子喊道:“十一对,庄家背!” 说着伸手举起三个小元宝,啪啪啪分别下在了上、天、下三门上,这是买庄家通赔的意思。 他一下注,顿时引得许多人纷纷跟注,显然此人手气正旺。 此时这一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二三十个人,梁叛也不急着往里面挤,只是踮了踮脚尖,先看看风色。 原来眼下坐庄的正是俞东来,天门那位仿佛一定要和他作对似的,不等他庄家发牌,伸手就抓过头两张翻在自己面前,是对板凳,跟着他下注的人立刻欢呼一声。 俞东来其实相貌很周正,但是架不住常年在三山门的城门洞里吹过堂风,本来脸膛就比较黝黑,此刻坐在庄位上,脸色更加黑了两分。 只见俞东来压着火气,沉声道:“张侉子,不要小人得志。另外玩儿牌也得讲点规矩,不该你伸手少伸手!” 张侉子转过脸朝后面人挤眉弄眼,意思是姓俞的小气,输多了就发火,自己不跟他在嘴巴上一般见识。 后面几个都出声讥刺俞东来:“庄家快开牌!” “开了牌就知道谁是小人谁得志了。” “西门大官人,有本事让张侉子输得当裤头。” “就是这话,哈哈哈哈……” 梁叛眼光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闲家都已翻出牌了,上门天牌配梅花,是个两点,赢面不大;下门红九配铜锤,五点,也不大。 只剩下俞东来面前的两张牌没动。 张侉子故作大方地说:“俞大官人,你要是不敢开,就歇一气,大家都等你。” 俞东来不跟这些人理会,伸手指在两张牌底下一搓,脸色更加阴沉,也不翻牌,直接就推到牌堆里说道:“开配!” 说完就抓了一把银子挨个配,居然自认通赔了。 张侉子立刻伸手,把俞东来冚着的两张牌掀出来,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爆笑,张侉子笑得尤其夸张。 原来那两张是虎头配平八,是个憋十。 可是俞东来已经认输配赔了,张侉子偏偏要把这对憋十掀出来,所谓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张侉子这一手极不讲究。 梁叛见俞东来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显然是在极力隐忍。 “来来来,继续继续,下注打骰子!” 张侉子仿佛没看见似的,已经开始叫嚣着继续下注,刚才赢了钱的自然还是跟注,闲家门口顷刻间堆满了赌场专门兑换的银锞子和银饼子。 赌场里一般不太喜欢接受散碎银子的押注,一来散碎银子的斤两称起来麻烦,二来这些碎银成色有好有坏,庄家很难开配。 所以富庄赌场专门在炉房熔铸了一些银锞子供赌客兑换,最小的是五钱,最大的是一千两。 不过这些银锞子其实都是足色不足重,也就是成色很足,但是重量不足,一千两的锭子也不过二斤多重。 这种赌场里专门铸造的东西拿出去用肯定不划算,但是丢在赌桌上已经足够有气势,至少比竹筹子要有分量得多,纯粹是当做筹码来玩儿的。 梁叛招招手,叫了一个赌场帮忙的“帮客”,掏出身上七两多银子,放在托盘里,请那帮客替他换了筹码来。 “好——嘞!”那帮客拖长腔调唱道,“新客下场一位……” 第四章 顺风牌 这时俞东来终于打出骰子,是个九点。 “九在首”,先发庄家牌,这次张侉子不好再伸手抢牌了,只等俞东来次第发到他。 既然抢不到牌,张侉子也就不急着翻出来,把那两张骨牌在手上反复搓了半天。 直到上、下门的六点、三点都亮在了桌面上,庄家俞东来也开了个四点出来,形成吃一赔一的局面,张侉子才慢悠悠地把两张牌一前一后叠着,两只手将牌包在手心里立起来,外面一张是个斜八。 张侉子用两根大拇指捏在那张“斜八”上,慢慢往下搓,直到后一张牌渐渐露出一个红点。 顶上红一点的牌不少,有鹅牌(四点)、尖七(七点)、铜锤(六点)、红五(五点)、地牌(两点)、丁三(三点)。 但是地牌的红点较低,熟手一看就知,可以先排除地八杠。 剩下几张都配不成对,杂八配鹅牌、红五、丁三分别是两点、三点、一点,都比庄家小,即便把丁三对调成二四的六点,配杂八也不过是个小四点,同点数庄家赢,配铜锤也是一样。 所以张侉子的天门要赢过庄家的四点,必须搓出个尖七来,而且是独张尖七,因为场上已经躺着一张尖七了。 张侉子也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脸上居然沁出油亮亮的汗珠来,咬着一口黄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手里那张杂八还在一点点往下搓,由于太过用力,两个拇指的指甲都已发白。 好几人跟着张侉子的搓牌在那暗暗使劲,有的人干脆就喊:“尖七、搓个尖七!” “高脚七!” “七、七、七!” 后面的赌客有的急了,压在张侉子的后背,越过张侉子的肩膀,伸长了脖子去盯看,还有人噘着嘴往牌上吹气。 张侉子突然把双掌一合,肩膀向上一顶,转头狠狠瞪着那些人,骂道:“他妈的给老子站远点,还有你,闭上你的臭嘴!吹他娘的甚么吊东西!” 梁叛注意了一下俞东来的脸色,已经黑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感到时机够了,是时候下场搅搅浑水,预备这把推完便要下注。 就在此时,张侉子身后的人群骤然爆发出一阵喝彩,接着是一连串惊叹和咂嘴的声音。 梁叛转头望去,只见张侉子面红耳赤,将手里的两张牌重重拍在桌面上,大笑道:“杂八配尖七!庄家吃下门,赔上门天门!” 要说俞东来这人的赌品,算是顶呱呱的了,即便被张侉子咄咄逼人到如此地步,也没有当场发作,而是站起来,先搂了下门的钱,再给上门、天门挨个开赔。 只是他两眼盯着张侉子,眉尖微微跳动,看上去怒火已经快要冲了天灵盖了。 “来来来,赔完了下注,赔完了下注。” 张侉子把自己十足十当成了庄家,站在场上吆喝,颇有反客为主的味道。 他一边叫嚷着一边自己又押了三门,显然是跟庄家一杠到底了。 旁边众人个个带着兴奋的神色,都在闲家落注,只有庄家面前空空如也。 就在俞东来准备打骰子的时候,赌场的帮客恰好把梁叛的银子兑了来,托盘里面是四个五钱、五个一两的银锞子,外加找回的一角钱把重的碎银。 梁叛拿了银锞子,将那钱把重的碎银就留在托盘里,向那帮客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接着举手向庄家说道:“且慢,还有下注。” 俞东来便放下手里的骰子,一指桌面,沉声道:“请。” 梁叛认得俞东来,俞东来却不认得这位江宁县的小捕快,只当他是趁着霉庄来浑水摸鱼的赌客。 梁叛拿着银锞子走到上门旁边,此时大多数人都已经聚到了天门张侉子的背后,所以上门这里反而没甚么人。 张侉子冲梁叛催嚷道:“喂,你要下上门就快下,不要耽误大家赢钱。” 俞东来脸黑成了锅底,冷冷说道:“张侉子,你倒笃定赢钱?太狂了罢!” 张侉子哈哈一笑:“不错,老子最近走大运,手气旺得不得了。”一转脸又催,“喂,新来的,你快下好不好?上门眼下是活的,不必犹豫了!” 梁叛呵呵一笑,从手里捻了两个五钱的随手一抛,看上去是要丢在上门,可那银锞子是上圆下平小馒头样的,砸在赌桌上便滚了起来,堪堪滚到了庄家面前的天门上,“啪嗒”,停了下来。 这是买庄家赢天门的。 由于此时是霉庄,所以刚才庄家面前的三门注都是空的,现在却多了两个最小的五钱银锞子。 所有人都是一愣,张侉子不满地道:“第一次玩儿吗?下个注都下不定,抓紧重下。” 俞东来也道:“老兄,改注请快。” 赌场里讲“买定离手”,其实作为庄家,俞东来完全可以不允许改注,直接打骰子的,但他还是表现得很大度,可见其平日里的为人,就是个豪爽的角色。 梁叛在心里点点头,表面却摇摇头,说道:“输赢天注定,再说离手买定,怎么好不讲规矩?” 这是表明了就算输钱也要打闲家的天门,坐在天门的张侉子脸色顿时不大愉快,狠狠盯了这“新手”一眼。 俞东来暗暗点头,觉得这位新客的赌品不低。 于是打骰子发牌,这把庄家吃一赔二,吃下门,赔上门、天门,梁叛那一两银子当然是输了。 张侉子说得不错,上门果然活的。 俞东来收那两个银锞子时,便向梁叛歉意地笑笑。 看俞东来这样子,梁叛知道刚才那一两银子花的值了,下手还押一两银子的庄赢天门。 俞东来抬头看了看他,既感奇怪,又觉有趣。 梁叛只是双手抱胸,一副从容神色。 张侉子哼了一声:“‘下活’!”伸手在下门打了五十两。 俞东来打骰子,八点停当,下门发牌。 坐在下门的是个老赌客,赌风很稳健,不急不缓地发了四家,这才坐定了,缓缓看牌。 那下门看完牌,先是瞪大了眼睛,有点不可置信的神情,接着将牌轻轻放在桌面上,对俞东来道:“俞老板,不好意思了。” 一圈众人全都“嘶嘶”地吸了口冷气,一叠声叫道:“丁三配二四,至尊宝!至尊宝!” 第五章 和气生财 俞东来连自己手上的牌都没看,便对下门笑道:“至尊宝一年也瞧不到一回,是我沾你老兄的光。赌场上有输有赢,谈甚么好意思不好意思。” 说完数了一下押在下门的钱,从自己手上取了一百二十多两,全堆在下门,让下注的人自取自配。 剩下庄家和上门、天门开完,结果天门终于倒了,上门也小输一点。 俞东来收了几个散注,最后看着自己面前押天门输的两个银锞子,脸上露出几分奇异而又怪诞的笑容,最终摇摇头,从手头取了一两银子配给梁叛。 谁知梁叛把那一两银子推了回去,还押在庄家面前的天门上,押注不变,只是一两变成了二两。 俞东来跟着连推四把,庄家始终在输钱,不过赔得越来越少,不是单赔上门就是单赔下门。 说来也是奇怪,这一连四把天门仿佛倒了霉运,开出来不是一点就是憋十,梁叛押的筹码也成二两变成四两、八两、十六两。 梁叛赢了就继续往上堆,似乎根本不考虑赌桌上的输赢风向,全凭自己的任性下注。 俞东来终于深深地看了梁叛一眼,他玩儿牌从来是只求痛快,不论输赢。 像梁叛这种玩儿法,就有点对他的脾气了。 俞东来最后赔给梁叛十六两银子的时候,忍不住笑了笑,主动开口搭话:“朋友,还是堆在天门输?” 梁叛却是惜字如金,点点头不说话。 这下反而愈发勾起了俞东来的谈兴,只是赌桌上不是说话的所在,便只说了一句:“老兄好眼光,好胆识啊!” 梁叛淡淡地说:“眼光谈不上,胆量嘛,还可以。” 俞东来哈哈大笑,显得胸怀舒畅,之前的一股闷气顿时一扫而光。 可是张侉子正在顺风,最受不得激,听了这几句话,只觉对面那三十二两银子格外刺眼。 “爱输便输,放着霉庄不打,真正日鬼!”他脸上浮起一抹悍气:“这把‘天活’,打天门绝不会错!” 说着话一举手,“啪嗒”拍了二百两在自己面前,想想不顺气,又从兜里摸出好几个“五十两”全都堆了上去。 旁边有人“嘶”了一声,问道:“张侉子,你平常掏十两出来也难,何时这么阔了?” 张侉子大嘴一撇:“最近交了大运,想甚么来甚么,隔天还有五百两横财好发!”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钱店的兑票,“啪”的一声拍在身前,果然是五百两! 旁边几个破落的都惊呼起来,无不艳羡。 此时张侉子俨然已经成了这一桌的“风向”,一时间纷纷跟着他单打天门,把那银子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么一来对面那三十二两银子,就更显得“不合群”了。 张侉子越是这样癫狂,梁叛就越有把握。 因为张侉子之前言行虽然叫人看不入眼,但是始终是在“赌钱”,可是现在就有点“赌气”的味道了。 赌钱一靠运气,二靠技术,顺风顺水的时候自然有如神助,叫甚么有甚么,可是一旦顺风中受了挫折,加上心态动摇,手风一定回落。 只要这股气泄了,那就是决堤之水,绝无幸理。 倘或此时技术够硬,说不定还能扳回两分场面,否则那就是输大钱的开始! 一路杀变成多赢少输、接着少赢多输,最后一败涂地。 看来自己那三十二两银子,着实将张侉子刺激得不轻。 人做任何事都是这样,只要自己一口气沉得住,运气总会慢慢倾向自己这边;反过来一口气沉不住,毛毛躁躁,再好的局面也要变遭。 俞东来晓得这个道理,顷刻间沉着下来,挺直背脊,反手打出一记漂亮的六点。 其实牌九除了死门活门以外,所有的输赢全在一对骰子上面。 甚么洗牌切牌换牌,也挡不住一对骰子的大发神威。 此时梁叛已经将那三十二张牙牌的牌背记了个七七八八,一看到那两只骰子打出了“六点”,心中便是一喜:知道俞东来翻盘就在这把! 六在上,上门发出牌来,张侉子突然大叫一声,满脸通红的兴奋神色。 他把自己手上的牙牌朝桌上一掼,口沫横飞地喊道:“梅花一对!哈哈哈,果然‘天活’,怎么样!怎么样!” 跟注的人也是欢喜异常,都催着庄家开牌。 这一桌今天赌了这么久,除了刚才下门开出的至尊宝以外,就是这对梅花最大。 可是这种情形在梁叛是早有预料,心里一点也不慌张,因为俞东来手里那两张,吃的就是“梅花”! 俞东来却没翻牌,脸色有些颓丧,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能赢这把。 他看到自己面前的三十二两注码,于是忍不住看了看下注的梁叛,一边苦笑一边翻出一张牌来。 是一红三白的鹅牌! 全场顿时寂静下来。 再翻下一张时,俞东来的右手都有些颤抖,想他平日几千银子一注的也赌过,上十万输赢的也见过,从来没有像这一把如此紧张。 张侉子见到那张鹅牌,也有点慌了,连忙伸手到牌堆里去找,半天也没找到另一张。 他又在上门和下门的手里翻,也没有那张鹅牌。 张侉子的脸霎时间一片惨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这时下门那位赌客见俞东来手抖得不行,迟迟翻不出牌来,便伸手代劳,一翻果然又是一张鹅! 所谓“天地人和、梅长板斧”,“和”就是“鹅”,牌九中至尊宝以外鹅排第四,梅在第五,所以俞东来一对鹅牌,正吃一对梅花。 下门呵呵笑道:“一对和,俞老板这把‘和气生财’啊!” 这人说话很漂亮,俞东来总算缓过劲来,向下门那位连连拱手:“多谢这一句‘和气生财’,大家和气大家发财。”他站起来,又向四周拱了个团圆手,说道,“两方推完,兄弟决定不推了,哪位要接庄的便请下场。” 这是事先说好的,坐庄的两方八条推完,输赢都可以下场换人,如果不下场那就再推两方,最多四方必须结束,以保证富庄赌场“有庄大家做”的宗旨。 张侉子再不甘心,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俞东来收了一桌的注码,从容起身离开。 俞东来没有直接走人,而是走到梁叛跟前,直接问道:“朋友,跟你赌钱很对味儿,有没有兴趣换个场子?” 梁叛见俞东来邀请自己换个场子,知道事情已经几近成功。 只要找到单独见面的机会,西门大官人手里的那本三山门和西水关进出人等录簿,便可以开口借一借了。 两人一齐出了前堂,天色已经暗了。 好在雨点也收了不少,从下午那种笔直砸在地上的瓢泼大雨,变成了随风飘飞的牛毛细雨。 这雨淋在身上就像挂了一层白毛细珠,不再有那种一下砸透几层衣裳的力量。 一辆马车已经停在了富庄的门口。 “下午本来有个约会,我不想去,跑到这里来躲清静……”俞东来像是老朋友谈闲话儿似的,一边走向马车,一边随口说话,随即又像是突然记起了甚么,问道,“哦,我姓俞,三山门的俞东来,或许你见过我的。还没请教你老兄?” 梁叛实在忍不住,露出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容:“我姓梁,梁叛。” 第六章 孙楚楼上一席酒(上) 俞东来站住脚,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精彩。 他瞪大眼睛,一副极不可思议的神情,把梁叛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梁叛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只是微微笑着。 俞东来突然一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有趣儿有趣儿,这南京城死水潭一般的,不曾想竟有你这么个妙人。可惜我是今天才晓得你,不然老早便要跟你结交!好,我俞某人今天爽了你老兄的约,今晚就在孙楚楼回请你,一切赔罪的话罚酒时再说。” “恭敬不如从命。”梁叛也笑了,看来自己借录簿的事情,八成有了指望。 这世界上的事说来真是奇妙,下午自己想掏腰包请俞东来喝茶,苦等不到,这会儿却要倒吃俞东来的晚饭,兜里还多了赌桌上赢来的好几十两银子。 俞东来随手给站在门边上伺候的瘌痢头丢了一角碎银子,说道:“小瘌子,叫马车送我们到孙楚楼。” “是。” 小瘌子办事很麻利,弓着腰,一路小跑到那车夫跟前,报了个孙楚楼的名字。 梁叛隐约听到他说:“是俞二爷和他的朋友,一定要格外招呼。” 这才知道,原来俞东来是行二,“西门大官人”这种诨名,想必是地位等同的朋友才敢叫的,看来自己进门时诈的那一句“西门大官人的朋友”,真正是歪打正着。 马车没有穿过柳林,而是沿着莫愁湖绕过一条平坦的小路走。 赶车的车夫技术也真是了得,把这辆半新不旧的马车赶得又快又稳。 孙楚楼本来就离莫愁湖不远,这下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又瞧见了外秦淮边上,那座高阁堂皇的酒楼。 不多会儿,马车就停了,梁叛跟着俞东来一道儿下车,就见这位俞二爷给那车夫也赏了银子,并且让他在此等着,回头还要用他。 一进门,俞东来见人就招呼,别人的回应往往也很热烈。 说来也是奇怪,这俞二上了赌桌,像是久历战阵的大将,胜不骄败不馁,颇有几分沉稳风范。 可是一下了赌桌,就好像立刻变了一个人,有点过于随和,跟谁也能不正不经的闲扯几句。 两人上了二楼,刚刚在包厢里坐定,俞东来便一边喝茶一边问:“梁兄弟——哎呀兄弟来兄弟去的好麻烦,你有没有表字?” 梁叛笑道:“我又不读书,哪里来的甚么狗屁表字!” “哦,是是是。”俞东来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只是个小捕快,捕快嘛,自然是没有进过学的,字也未必认得几个。 不过他又感到奇怪,怎么这位梁捕快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像一个不识字的大老粗呢? 其实梁叛是有表字的,穿越前的那个梁叛就有。 有一年,也不知是十六还是十八那一年,那个梁叛就站在江宁县衙的门口参观县老爷坐堂审案,当时审的是一个喝醉了酒强奸寡妇的县学生,他就很惊奇地发现,即便是面对这种人渣,高高坐在堂上的县老爷称呼对方依然是很客气地用了表字。 于是梁叛觉得自己虽然不能读书,起一个表字却是不妨,即便将来犯了事跪在堂前,也不用被县老爷喝作“堂下人犯”这么随大流的称呼了…… 于是那个梁叛就很烧包地找了街上的一个算命先生,给自己取了个表字。 他还记得那两个字是:不从。 那个算命先生很是自得,对自己起的这个表字极其满意,说是从梁叛的名字“叛”上引出来的,笔画少,又好记又好写! 梁叛也很“满意”,以至于一个铜板都没掏,并且很客气地掀了算命先生的摊子。 “那你在家行几?” “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家里没别人,但是我手下有几个过命交情的兄弟,年纪上我排老五。” 俞东来点点头说:“那我叫你老五好了。你下午约我来见面所为何事,不瞒你说,我也猜得到一二。这里面水很深,所以这件事我是不想插手的,做哥哥的也劝你,早早了结了这档差事,这件事不是你能管的。” 听到这番近乎推心置腹的话,梁叛先是一愣,随即感激,那就不能不讲实话了:“不瞒俞二哥说,这件事不是兄弟分内的差事,实在是有人单独托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俞东来点头道,“这我也猜得到,是你们知县张守拙罢。吕致远那个人,我也会过,既是一等一的能员,又是一等一的君子。这个人如果做了官,十年二十年经营下来,最少也是个封疆大吏!如果单是他个人的事情,我一定帮你,替他伸冤。” 梁叛眉头一皱,张守拙昨天深夜找他,命他私下调查此事,还许下那么高的花红,他早就知道不会是普通的凶杀案这么简单。 但是现在听俞东来一说,似乎事情还要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只听俞东来继续说道:“说句老实话,你我的层面都还太低,很多事情只能管窥,不见全豹的。不过这件事背后的明堂我恰好知道一点,而且隐隐约约听家里的几个老头子聊过,也不妨透露给你——”他忽然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事关整个南直隶今年的田税和丁税,这种事别说是你,就连张守拙也是在火中取栗。” 梁叛看他一脸严肃,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心中便是一惊。 这个时候,只要脑筋正常的,都要为自己的退路考虑考虑了。 好在张守拙承诺过,只要找到任何可靠的线索,便可得到一百两花红。 自己大不了退而求其次,赚到这一百两便卸掉差事好了。 “俞二哥。”他说,“我想,做事情不能没头没尾,既然应了差事,总要找到点线索,才好交差。” “也对。”俞东来点点头,居然真的替他想起了办法,“这样,我是不敢参和这件事的,所以三山门和西水关的进出录簿,不能借给你看。但是昨天下午大概的进出情形,倒不怕对你说一说。” 于是俞东来扳着手指头,将昨天酉时前后进城出城的人约略说了一遍。 “先说吕书办,吕书办是酉时初刻出的城。除他以外,酉时以后第一个出城的,是个天界寺的和尚,法号叫八指,就是八根手指的八指。酉时正出的西水关,酉时三刻进三山门回城。” “随后是三个会同馆的日本人,领头的叫天草芥,是去年日本来明的朝贡大使,随同的有两名日本的武士。也是酉时正出的西水关,酉时三刻进三山门。” 俞东来一边说,梁叛一边用加密文字在他的小本子上速记。 俞东来不禁心生疑窦,刚才还说不念书的,怎么写字毫不生疏。 他朝那小本子上看了两眼,有些字认得,有些字居然连自己也不认得,可认识的那些字凑在一起组成的词,又没见过了,好像完全就是另一套文字似的。 他挠了挠头,觉得江宁县的这个捕快,有点东西的。 梁叛记录的速度极快,几乎是话停笔停,毫无迟滞,见俞东来不说了,便抬起头来问:“俞二哥,还有吗?” “哦,哦。”俞东来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其实这个日本使臣也是个和尚,这两起人几乎是前脚后脚,同时水门,又同时进陆门,你不妨查一查其中的关联。” “嗯。”梁叛一边低头笔记,一边随口道,“这个天草芥是日本京都鹿苑寺塔头本慧院四世,是个和尚世家。” 他没见过这个日本和尚,在昨天之前,他甚至没有听说过南京城里有这么一号人。 但是他没见过,吕致远却见过,而且吕致远在生前同这和尚有过数次会面。 这一点是从吕致远的一些书信中得来的——昨晚他偷偷去过吕致远的家,不仅拿到那本诗集,还有一大箱子书信,其中有好几封都提到过这位去年从日本来的贡使和尚。 “原来如此……” 俞东来点点头,对此倒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 这个日本和尚名为使臣,可是从去年仲秋到了南京,会同馆里一住就是小半年,也不说上北京面圣,也不说递交甚么国书,每天就是在文人士子、官僚书吏之中交游示好。 听说谈吐极其风雅,几个月下来,这人在会同馆的住所常常宾客盈门。 可是这日本和尚每日大把的银子花出去,从来就没对任何人提过甚么请托,反有不少人主动表示,如果倭使有甚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出,自己即便能力不够,也一定替他斡旋。 可是每每提及此事,天草芥总是笑而不语,问多了便答一句“确乎无事也”,难免叫人纳闷。 因此早就有人瞎猜乱传了,打听调查的也不在少数。 梁叛知道此人的跟脚,也就不足为怪了。 不过近年来沿海大闹倭寇海盗,已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个日本和尚的怪异行径,便愈发叫人猜疑,甚至有人传言:这天草芥与东南一支海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此人恋栈南京,未始不是给海盗踩点的探子! 第七章 孙楚楼上一席酒(下) 俞东来点点头,虽然他不懂“和尚世家”是个甚么意思,但是他也没打算向这个新朋友“不耻下问”。 他接着说:“第三批是白鹭洲玉浮观的住持陆玑,还有他的小弟子元圆,是一大早进城的,酉时二刻出城。不过这个人你恐怕查不了。陆玑是南京道录司左演法,从六品。” 梁叛点点头,昨天是二月初九,道录司每三日点卯一次,这两位师徒道士应该是去朝天宫道录司应卯的。 看上去行动很合理。 而且从六品的官职,与应天府推官官位等同,甚至高过江宁知县张守拙。 况且陆玑还有个御赐的“真人”名号,道门中声望极高。 梁叛在“陆玑”这个名字的后面画了一个圈,意思是“备用”。 “丁吉原,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率领下属西城兵马指挥司弓兵一十六人。酉时二刻出三山门。” “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李裕,南京户科右给事中冉佐,南京户部照磨赵元夔,酉时三刻出三山门。” 这两拨人不用俞东来提点,梁叛也知道自己惹不起。 非但自己,张守拙也惹不起。 所以他在本子上画了两个三角,意思是“困难”。 关于昨日进出三山门和西水关的各路人等,俞东来已说完了。 恰好孙楚楼的伙计推门上酒菜,两人便不在这话题上继续深谈。 俞东来果然言出必践,一上酒便自罚了三杯,转而聊一些风花雪月、赌档青楼的轶事。 他颇有家资,本是豪阔子弟,一说起这种事,便有种“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潇洒气概。 但是他没想到,对面这个小小的江宁县捕快,对此竟然也颇为熟稔,甚至在赌钱和逛青楼这两件事上,都有他闻所未闻的“独到见解”。 盖因梁叛前生今世都是此中高手,只要把后世一些风月场中的趣事改头换面地一说,那便是一桩极为新鲜有趣的“风流韵事”。 二人说到兴处,俞东来便神神秘秘地谈及自己前几年,和某位秦淮花魁的一段往事。 当他说到“残烛半灭帐未掩,似娇还嗔罗带解”的那番场景时,脸上登时露出几分追忆和迷醉的神情。 “秦淮河是条销金河,花魁的罗帐里是销金窟!”俞东来有些唏嘘地说,“也就半个月的功夫,哥哥上万银子填在那花船上,那婊子转眼就看上一个更有钱的老头。” 梁叛听了暗暗心惊,倒不是心惊于那花魁的无情,也不是叹服那老头的“钞能力”,而是俞东来居然随手就在欢场中一掷万金,而且并没有给那花魁赎身,只是在花船上度过了半个月的逍遥时光。 这么算来,那花魁该是何等样的身价? 历来秦淮风流甲天下,秦淮河上的花魁,自然也就是大明万花中的翘楚。 “俞二哥好阔的手笔……”梁叛摇着头道。 他自己不过想赎一个身价三百两银子的花娘,却至今不能如愿,真真叫人气馁。 不过他倒是不眼红俞东来的豪奢,毕竟人家手里捏着南京城最有油水的一道门。 这三山门可以说是进出南京城最重要的水陆关口,因为三山街与秦淮河水陆并行的缘故,三山门也分成水陆两门。 管水陆的,就是西水关,也叫云台闸。 这个关口,掌控着南京城接近六成的漕运及商货出入,作为三山门的城门吏,俞东来只需从这些商货之中各抽千分之一的“例分”,那便有源源不断的进项,每年以此积攒的家资有数千两白银。 正因为占着这么大一块肥肉,俞东来才肯在三山门的门洞里一坐就是十几年,也没有想办法晋个官身。 用俞东来自己的话说:当官有甚么好?官做小了没意思,做大了太危险——咱们大明朝的官,要么籍籍无名,要么不得好死! “对了,你知不知道那个花魁,后来看上了哪个老头?”俞东来神秘地笑道。 梁叛摇摇头,南京城的“老头”那么多,有钱的也不少,他怎么知道是哪个? “便是我方才提过的,昨天酉时二刻出三山门的丁吉原。” “哦?”梁叛略感诧异,“丁吉原这么有钱?” “丁吉原坐镇整个西城,何止是有钱?就拿富庄赌场来说罢,今日你瞧见的,不过是其中最外的一个场子,筹码小,输赢都不大,赌场的‘抽头’也不多。 “富庄每天的这个时辰,才算真正开张,我一般也是晚上去,在内院,四门推牌九,最低二百两银子一注,没座位的。” 梁叛知道他说的“没座位”是甚么意思,四门推牌九,不管小牌九大牌九,主要的玩家还是庄家和三门闲家,这些是“有座位”的,可以打骰子、发牌、开牌,真正玩儿牌的乐趣也就在这四家。 当然了,对“有座位”的赌客下注也要高于站客,如果“没座位”的站客们已是最低二百了,那么这四门赌客最少也要千两银子以上! “你也知道,咱们大明朝是禁赌的。”俞东来接着说道,“赌场要想维持得住,必定要给本区管事的巡检司缴纳“抽头”,在两京(即北京、南京)本城则交给五城兵马指挥司。” 俞东来用筷子在一盘菜当中和四周各点了一下,代表中东西南北五个兵马司,然后又重重点了一下左边:“富庄在西城,这份抽头自然交给西城兵马指挥司,也就是丁吉原。西城各家铺户、赌档的份子加起来,丁吉原可以说是日进斗金了!” “还有,丁家一族在应天府各地田产、资业数不胜数,进项无法想象的。”俞东来喝了口酒,补充道。 梁叛听了暗暗咋舌,他只知道地方衙门里很多官吏都有捞钱的渠道,可是没想到一个城门吏,一个西城管治安的兵马指挥司指挥,居然捞钱捞到这种地步! 要知道这仅仅是南京一城的冰山一角,何况南京应天府的吏治在全国来说已算不错的了。 可以想见,其他地方更烂到甚么程度! 这大明朝一眼盛世,多看两眼,却是满目疮痍…… 梁叛不禁感到有一股浊气郁结在胸,让他说不出的压抑和担忧。 他忽然想到吕致远的诗集子中似乎有这么一句:放干锦绣秦淮水,尽是血泪污泥沙。 当时读到此句并不如何,此时却深有感触,想来不由得一阵心酸。 一腔愁绪在胸,梁叛只得借酒浇愁,与俞东来频频推杯换盏。 两人都是酒中豪客,量大如海,不想今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俞东来喝得极为尽兴,一直到月上柳梢,三斤老酒见底,这才依依作别。 大雨已经停了,三山门外大街上湿漉漉的,却有一种晚风如绵的暖意。 正应了那句“一场春雨一场暖”,今昨两日,接连两场大雨,恐怕今年的暖春要早早来了。 富庄来的那辆马车果然还停在孙楚楼的门外,车夫是个有眼色的,见到俞东来立刻趋上前来扶住。 梁叛也在他胳膊下面虚扶着一把,一直将他送到车上。 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俞东来抓住胳膊。 “兄弟,你,你上车,我叫车送你……送送你,认认门!” 俞东来舌头有些打结,但是一双眼睛还亮着。 梁叛没作推辞,一猫腰便钻进了车里。 南城墙根下六角井,此处有许多的南京故事。 马车停在六角井巷子中,梁叛下了车,俞东来还拉着他的手,双眼已经发直了。 俞东来舌头吐了半天,才说出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来:“听为兄的……忠告,听忠告!这个案子,案子……不查了!还有,你要……要小心,一个人……” 他一只手拉住梁叛,一只手在面前僵硬地挥了挥,最后伸出一根食指。 俞东来在车上俯下身,贴着梁叛的耳朵,压低嗓音说,“小心张侉子!” 第八章 六角井这片地方,得名于太祖洪武年间的一口六角井栏的古井。 相传当年建成南京城时,太祖以此为天下首善,也就是当时的京城。 但是南京城的龙脉在城北紫金山,而紫金山龙头向北,龙气北流,并不经过紫金山背后的南京城。 于是朝廷便在南京城的四个方向各凿了一口风水井,形成一个水阵,好让紫金山的龙气回首向南,到南京城来“龙取水”。 坐镇南方的风水井,就是这口六角井。 不过梁叛所住的避驾营距离那口神乎其神的老井,还有点距离,靠近稍北一些的饮马巷。 避驾营这地名也有典故,也是出自洪武年。 主角理所当然,就是开国圣人洪武爷。 那是洪武某年,太祖爷巡城至聚宝门(今南京中华门),圣人出巡,从大功坊到聚宝门两侧的百姓统统要避圣驾。 六角井至钓鱼台这一片的百姓,便集中到六角井和饮马巷中间的地带,此地后来便被称为“避驾营”。 梁叛就是在避驾营的巷口和俞东来分手的。 这片老城区距离上一次整饬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地面上坑坑洼洼的,还聚着许多积水。 梁叛站在六角井巷子中段,看向避驾营幽深的巷口,除了地面上的鳞光点点,便再没有其他的光亮。 他的双臂很自然地下垂在身体两侧,左手中指下意识地弯曲起来,想要扣一扣自己的腰刀或者铁尺。 可惜这两样兵器都没有带在身边。 巷子很深,从两边老旧的门扇和围墙上,散发出一股腐朽阴森的气息。 梁叛尽量保持一种不快不慢的步频。 忽然,身后不远处传来“啪”的一声,好像是有人一脚踩在了水洼里。 梁叛没有回头去看,甚至连脚步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分毫。 前方再有几十步,便是自己的家门。 “啪——” 又是一声。 比上次更近了些。 左侧街边的屋檐下,一道细长的黑影倏然闪过。 梁叛的背肌猛然绷紧,身体在衣服当中呈现出微微弓曲的姿势,他甚至在一瞬间预想过七八种应对左侧和后方同时受敌的办法。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 “啪……” 这次的踩水声离他远了些。 随后就是“笃”的一声,仿佛木杖敲在了青石路面上,更远了些。 身后的压力随之远离,梁叛的背肌缓缓松弛下来。 左侧那黑影已经停止在不远处的一面花窗沿上,一双金黄色的眸子,在雨幕中幽幽闪闪的,注视着在街道上行走的梁叛。 那是一只黑猫。 “……” 梁叛看着那只畜生,那只畜生也在看着他,金黄的眸子中闪着锦缎一般的光芒。 梁叛右转推门,走进了那个只属于自己的,从一座四合院里隔出来的,显得狭长而别扭的独门小院。 院子里甚么也没有,唯一的一间屋里,却堆满了乱糟糟的东西。 透过窗外的微光,梁叛憋了一眼那一口静静陈放在角落中的箱子。 那是吕致远的箱子。 …… 第二天天没亮,梁叛就像被一个无形的闹钟准时叫醒。 按照穿越前醒来的习惯,现在应该是在上午五点五十九到六点零三分之间。 梁叛很快洗漱完毕,从床头厚重的衣柜里拿出捕快公服,和铁尺——和漕帮的老合们打交道,需拿点官架子出来。 然后他打开了角落里的那口箱子,从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沓书信当中,准确地抽出一封。 封皮上写着“北固山人台启”。 梁叛知道,“北固山人”就是吕致远的笔名之一。 吕致远有很多笔名,或者说“代号”。 这箱子里的一百三十二封书信和若干私人笔记的署名用的都是代号。 这一百多封书信只有两封是吕致远所写,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其余一百三十封书信分别用了一百三十种字迹、一百三十个署名,书信中的内容也有许多关键词是以暗码代替。 但是梁叛通过笔迹学的技术对比,发现这一百三十种字迹,应该出自三十六人或者三十八人的手笔,有几封信的字迹似是而非,很难辨认。 一切都很奇怪。 如果吕致远的身份不是江宁县户房书办,而是明初的某个担负情报职责的锦衣卫,或者二战时期的资深间谍,那才有点说得通…… 最让梁叛想不通的是,吕致远被刺杀的消息传到县衙之后,黎县尉和王班头就去过吕书办的家里,几乎搜走了书桌和书架上所有的历年账簿、笔记,他们唯独将这口放在床头边,外表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木箱子落了下来。 也许是太过匆忙,也许是他们本身业务水平有限? 不会! 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事情偏偏就发生了,黎县尉和王班头将一个分外重要的箱子,留给了自己。 梁叛前天晚上拿走了箱子,并且看过了其中的大部分信件——这事连张守拙也不知道。 他打开刚才抽出的那封信,照着信里的内容,在小本子上抄了几个时间、地名、人名、物品、数量。 当然,这些内容在信中都是加密的,而梁叛这次记在小本子上的内容,却是不加密的。 他已经破译了所有信件加密内容的暗码,一切的答案其实都在吕致远的那本诗集子里。 吕致远的《秦淮子集》就是书信暗码的密码本! 这时院门外有人敲门,梁叛立刻将信塞回原处,关好木箱,出门进了院子里。 敲门的频率很熟悉,是他手下的白役之一,小铁。 小铁不高,但是很健壮,站在门外面,还不到梁叛的肩膀。 “大哥,上差了,今天有甚么吩咐?”小铁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还向往常那样充满了激情和活力。 梁叛从兜里抓出一把碎银子,掂一掂,十两出头的样子。 “昨天找你们拿的钱,你们拿去自己分。”梁叛把钱塞到小铁的手里,“另外,你叫骡子、老狗到西城去,查一个叫‘张侉子’的人,那人昨天在富庄赌钱,不难找。你自己这几天到驿站去盯着,所有发给吕书办的信,全都截下来拿给我!剩下的人还是老样子,到市面上去转,有消息听消息,没消息就转着玩儿。” 他说一句小铁答应一句,说完以后另外掏了两块银饼子,各有二三两重,又抛给小铁。 “你自己拿一块,另外一块给骡子和老狗。做事的时候有花钱的地方,不要小气。” “是嘞!” 小铁拿了银子,放在嘴里咬了两下,笑嘻嘻地告别而去。 梁叛没有让那几个白役去调查八指和尚和日本使节天草芥,这两人是他下一步的目标,在不知道深浅的情况下,他不想打草惊蛇。 梁叛站在院门口,看着巷子中小铁的背影,不禁笑了笑。 他转身锁上大门,走向小铁相反的方向,他要去三山门内,找漕帮冯二。 第九章 下浮桥淹死一个和尚 从避驾营到饮马巷,再走不远就是胭脂巷。 胭脂巷的巷口有个玉家早点铺,梁叛喝干一碗咸豆浆,拿了两根油条,便往下浮桥走去。 刚走两步,便瞧见两个身穿灰布短袄的苦力汉子并肩走来。 其中一人打着哈欠,一脸憔悴之色,和同伴道:“总算是连夜修好了,不曾误了县里的工期,直娘贼的大雨,把好好一座浮桥冲垮了!” 那同伴道:“哼,下浮桥早就该垮了,好几处浮板都朽断了榫头,我去年腊月便说,这桥挨不到夏天涨水。” 先前那人叹了一声:“白白淹死一个和尚。” “倘或不是淹死人,县尊怎么会着急修桥?”同伴不住地冷笑,“听说前两天县里有个书办,被黑猫精吸了魂魄,死在外城了,张大老爷要对付黑猫精,哪里有闲心管一座破桥?” “嘘……闲话休说,莫招人口舌。早早到县里结了工钱,回家睡觉罢!” 同伴看了看左右的行人,朝身穿捕快公服的梁叛悄悄一努嘴。 那人便闭嘴不再多话,两人闷着头很快在大牌楼下转了个弯,过新桥往县衙去了。 梁叛却是暗感奇怪,下浮桥居然在昨夜被大水冲垮了,还淹死一个和尚? 他不禁联想到俞东来告诉他的八指和尚,和那日本使臣天草芥,今天又出来一个被水淹死的和尚,莫非这两天自己犯了和尚的忌讳吗? 还有甚么黑猫精吸魂魄杀人,吕书办被害的消息传得快也就罢了,怎么会传得这么邪乎? 黑猫精……他不禁想起昨夜,在自家门外巷子里,看到的那只黑猫。 梁叛摇摇头,沿着柳叶街快步走到下浮桥处,果然看见一水之隔的对岸,还有几个工匠正在岸边打新夯桩,刚刚修好的下浮桥上,连绳索都换成了新的。 不过往常人来人往的下浮桥,此时显然还没正式开放通行,几个壮班的熟人正拦在南岸的桥头,把想上桥过对岸的人全都挡了下来。 “再等半个时辰才能走!甚么?等不及?等不及就他娘的走新桥去!” 那几个民壮显然也没睡好觉,说起话来凶腔八调的,吓跑了好几个过桥的。 这时有人看到了一身捕快公服的梁叛,一把推开碍事的路人,脸上立刻阴转晴了,笑道:“哦哟,这不是梁班头?” “哦哟,赵班头!”梁叛咧开嘴,举起手,跟另外几人打了招呼,“李班头、何班头!” 几个衙役顿时嘻嘻哈哈地凑在一起,嘴里说着一些扯淡没边儿的笑话。 笑过一阵,梁叛向河面上的浮桥打了个眼色,低声问道:“哥几个,怎么回事,桥断了?” 一说到这事,几个民壮立刻止住笑容,都四下里看看,见有几个闲人在附近,那姓李的和姓何的两人立刻过去把人赶开。 赵姓民壮这才凑近了,压低嗓音道:“有人偷偷锯断了几块浮板的榫头和绞绳,昨夜有人过河,一踩便断了。这事可不是小事,旁人不知道,跟你说不打紧,说不定张知县会派你们捕班去查呢。” 梁叛微微皱眉,他又问:“我听说淹死一个和尚?哪里的?” “不清楚,送到义庄了,县里也派了人到各寺庙去通知认尸。” “知道了,哥几个辛苦了。”梁叛像是想起甚么似的,问道,“唉老赵,你家大舅子下个月要进捕班?” 赵民壮连忙点头:“对,到时候还要请你老哥多多照应。” “小事一桩,到时候我带他认人头,保管头天就成熟脸。”他拍了拍赵民壮的肩膀,指了指新修的下浮桥,“这桥不是修好了吗,怎么还不能用?” 赵民壮笑道:“用是能用,不过监工的在对面,是工房的秦书办,他说能过才能过。” 梁叛一瞧对面,果然看到岸边的老歪脖子树后面,缩着一个山羊胡子老头,正是县衙工房的秦书办。 “怎么,你是要过桥?”赵民壮问。 梁叛点点头。 “好说,我喊一下秦老头。” 这赵民壮说完果然走到桥头,双手筒在嘴边,扯起嗓子喊了一声。 缩在树后面的秦书办听见了,伸长脖子看了看,这才晃悠悠走到岸边。 赵民壮指了指浮桥,又指了指梁叛。 秦书办也是个老人精,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梁叛招了招手,让他直接过来。 梁叛谢了赵民壮,又和另外几人打了招呼,便大摇大摆地上桥去了。 原本在旁边等着过桥的人,见状立刻鼓噪起来,质问几个民壮,为何有差别待遇。 赵民壮对那些人辩白道:“这是县衙里修桥的大师傅,上去检查质量的。” 其中一个开店的立刻反驳:“胡说八道,那明明是梁捕快,你当我瞎啊!” “废他妈话,回去打点盐水好好洗洗你的招子,哪里有梁捕快?我看你是老花眼加大近视,人也瞧不清了!” 梁叛一听后面吵了起来,哪里还敢多留,加快脚步便跑到对岸去了。 在秦淮河跟油市街中间,有几个大货仓,都是漕帮的产业。 每年上漕的时节,这几个货仓便堆满了漕粮,一条条的漕船会停泊在秦淮河上,将汇聚在南京城中的漕粮装了船,千帆万桨,沿着运河一直送到北通州,供给北京和整个北方的粮秣用度。 平时这些货仓便用来周转从长江和外秦淮进来的各地货品。 货物进了西水关以后,便在此处卸货,统一堆在货仓之中,再由各家商铺、作坊,走陆路用大车将货物拉到城中各处售卖。 外来的船一般是不过下浮桥的。 梁叛找到临近油市街最大的货仓,即便不在运漕的月份,这座货仓依旧堆着小山般的粮食。 因为漕帮在这座货仓外开了一家油粮店,就近囤货取货。 他走进那家门上挂了一个“旗”字牌的米店,只见其中除了一个柜台,便是堆满了的粮食。 只是时辰尚早,并无一个人在此招呼。 梁叛见那柜台后面的墙壁上,也挂了个小木牌子,上面也有个“旗”字。 大明的漕粮在最初是由军民共同担负运送,后来因为运送漕粮路途遥远,民役往返一趟有时需要一整年的时间,严重耽误农时。 所以朝廷在永乐十三年建立漕军,从此大明的漕运便由专门的漕军负责。 漕军制和大明朝的许多制度一样,经过多年以后便因为各种原因,开始渐渐废弛。 于是在崇佑十二年的时候,内阁大学士左康章认为漕军制度彻底崩坏,全国漕军能用者十不足一,每年空耗大量军饷,于是奏请裁撤漕军,改以民运漕粮。 后来经过几番波折,这件事终于在多方推动之下终于成功,十二万漕军悉数转编裁撤。 这些漕军有些并入其他军卫所、千户所,也有的干脆回乡种田,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接手了原漕军的建制和船只,摇身一变成了河帮,平时不吃朝廷的关饷,只在漕运之时靠运费过活。 不过漕运的运费有限,所以河帮渐渐无法自给自足,又经过几年的解散、整合、转型,这才有了今天各地的漕帮。 漕军裁撤以前,南京漕军指挥使属下有两总,一是锦衣总,一是旗手总。 当年两总的老人各自创立河帮,后来渐渐合并成为南京漕帮,凡是锦衣总的旧人,便会留个“锦”字标记,而旗手总的产业,也会挂个“旗”字招牌。 梁叛因此便知道冯二这一支人马,就是当年旗手总属下的漕军。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感到大门处光线一暗,转头看到几个粮库伙计,正在冯二的带领下,从大门走了进来。 第十章 黑猫精夺魂杀人 “梁五爷!”冯二老远就拱手,还是那副大嗓门,“久等久等。” “冯二哥,叨扰了。”梁叛站起来,向冯二和其余众人抱拳拱手。 “梁五爷,幸不辱命啊,东西都在这里,请看罢。”冯二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缺边少角的厚纸,一看就是从账本上撕下来的,码得整整齐齐,堆在了梁叛的面前。 “多谢。”梁叛拿起来翻了翻,里面密密麻麻,写着一段一段的见闻,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仿佛局子里审问嫌疑人的笔录。 冯二在一旁道:“五爷你先看,有甚么不清楚的随时示下,冯某叫手下把人找来当面细说。” 梁叛点点头,并没有一字一句地细看,这样太过耗费时辰。 他每一页只是扫一眼,然后从中找到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句,以及所有涉及到吕致远的内容。 可是他越翻越觉奇怪,这里面每一眼望去,似乎都能看到一个词:黑猫。 他停在其中某段上细看了看,却见是某个帮众在码头调货等货时的见闻。 “时辰是申时末到酉时正,地方在下浮桥北岸,那个夯桩边的老槐树下,玉浮观的陆老神仙带着小徒弟,站在那里看猫。我看见一头黑猫蹲在夯桩上,和陆老神仙对看,看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陆老神仙说了几句话,隔得远听不清。然后浮桥上来了一个倭国和尚,带着两个倭寇样的侍卫,搭一艘出城的货船走了。再然后又来一个大明和尚,也搭货船出了西水关。一转眼,黑猫和陆老神仙就不见了。” 这人不仅看到黑猫,也看到玉浮观陆玑和徒弟元圆,还看到天草芥与八指和尚。 他指着那一页,问道:“冯二哥,这位老兄能不能请来聊聊?” 这些记录上虽然没有口述者的姓名,但是都有记号。 冯二当即招手叫了一个伙计,在那伙计耳边低声说了个名字。 那伙计答应一声,立刻转身离开。 梁叛又找了几个描述差不多的,也请冯二叫人。 不一时外面进来几个人,有的挺紧张,缩着脖子向这边张望,有的就大大咧咧,看到捕快也不怕,反而上下打量。 人进来之后,冯二便不再掺和,带着伙计退到一边,让梁叛自行提问。 梁叛问了第一个问题:“几位都看到日本和尚和大明和尚出西水关,那么请几位回想一下,那个大明和尚是不是在跟踪日本和尚?” 这话问得几人都面面相觑,显然他们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各人仔细想了想那天的情形,忽然有个人一拍巴掌,大声道:“对对对,好像是的。我记得大明和尚的眼睛一直盯着日本和尚的船。” 这人一说完,也有两人表示肯定,其他人则表示未曾留心观察,不敢下定论。 梁叛点点头,在小本子上记了几笔。 接着问第二个问题:“你们都说看到了玉浮观陆真人和黑猫对看,还说了话?” 这个问题就连梁叛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可这并不是他自己凭空捏造的问题,而是漕帮中人实实在在口述记录在册子上的。 “对,说话了。”一个汉子斩钉截铁地道,“我看得真真的,陆老神仙就是在跟那黑猫说话。” “你确定陆真人是跟黑猫说话,不是看着黑猫,却跟小徒弟在说话?” “不会,他的小徒弟站的远,少说有五六步的距离。看上去就像是陆老神仙要跟黑猫单独讲话,小徒弟不敢偷听的样子。” 这次大家都对此人进行附和,表示确是如此。 “那黑猫有没有跟陆真人交流,呃……或者说是对话,点头摇头甚么的?” 这个问题更加荒诞了,梁叛说出来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可是面前那几人仔细一想,居然不约而同地说,他们真的看到那黑猫“点头”了! 当时都以为那猫比较有灵性,陆真人又是玉浮观有名的老神仙,因此并不觉得怪异,只觉有趣而已。 可是现在这么一回想,便个个觉得毛骨悚然,都有点惊慌地互相对视着。 其中一个进门便有些紧张的家伙,约莫是天生胆小,哀嚎了一声,叫道:“昨晚大家传的那个‘黑猫精吸取魂魄杀人’,该不会是真的罢!” 众人耸然动容,都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无非是自己也听到了相同的传言,还说江宁县死了个书办云云。 一边的冯二有些站不住了,想要上来制止这些“无稽之谈”,却被梁叛伸手制止。 梁叛双眼微微一眯,皱着眉问那几人:“你们都听到了‘黑猫精杀人’的事儿?” 几人纷纷点头。 梁叛又转向冯二:“冯二哥,莫非你们也听说了?” 冯二神情有些凝重,他是知道根底的,晓得吕致远死在利器之下,绝不是甚么黑猫精取魂魄杀人,但是他的确也听到了这种传言。 而且如果往回追溯的话,仿佛是那黑猫精在二月初九酉时三刻杀死吕书办之前,曾经于下浮桥北桥头老槐树下,和玉浮观的陆玑真人“密谈”过! 而且似乎还“点头同意”了陆老神仙的某些要求…… 仅仅是一夜之间,事情的矛头便突然有了个准确的方向,全都隐隐地指向了本来与吕书办之死毫无干系的玉浮观道士,陆玑。 黑猫杀人,陆玑指使! 似乎是这样。 似乎说得通了。 梁叛居然一时拿不准,下一步应该去查八指和天草芥,还是应该去白鹭洲玉浮观,找陆真人聊一聊了…… 他摇摇头,转头道:“冯二哥,请弟兄们先去忙罢。” 冯二知道这是要跟他单独说话,便挥了挥手,众人立刻四散而去。 看来这冯二在漕帮中地位着实不低。 等人都走光了,梁叛见左右无人,便将自己那本加密的小本子往前翻,找到早上从吕致远书信中抄下来的那一页,撕了下来交给冯二——这一页上只要识字都能看得懂的。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词,冯二瞧过之后,却登时脸色脸色煞白。 只见那张纸上写道:燕子矶、甲字四号仓、崇佑三十一年漕粮、一万两千石。 冯二等脸上的煞白渐渐恢复之后,眼中却掠过一抹杀气,他紧紧攥住纸条,勉强定了定心神,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明人不说暗话,梁五爷拿这个东西出来,一定有所要求,请直说。十万八万的我做不了主,一两万银子立等就能奉上。” 他以为这梁捕快知道了这个秘密,必然是要勒索漕帮的。 这些个快手书吏,无事也要伸一伸手,现在拿出这样大的一个把柄,哪里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如果所需不高,那么他愿意花钱消灾,毕竟很多人都看到梁捕快进了他的米店。 但是若对方狮子大开口,那说不得,就不能让他走出这个大门了! 第十一章 南城佛刹寻一僧 梁叛看出了冯二的紧张神色,心里知道他在想甚么。 当下呵呵一笑,将手中的账簿纸晃了一下,摇头道:“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情,冯二哥和漕帮弟兄帮我的忙,我也送你们一个小礼物,就是这么简单。” 说完他又开了句玩笑:“冯二哥,今后千万不要跟我谈钱,我们张大知县治下之严你是晓得的,贿赂公差我们两个都是要吃板子的!” 冯二仿佛不敢置信,瞪着眼睛把梁叛上下看了一遍,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场面上的托词。 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江湖上为朋友为义气三刀六洞,舍弃万贯家财的事情冯二听得多了,也真的见过,那没甚么稀奇。 但是衙门的书吏差官们个个无利不起早,还不曾听过有这等风骨的。 他半信半疑,便试探着说:“梁五爷高义!但是漕帮没有知恩不报的规矩——这样罢,回头我叫兄弟送二万两银子到府上,这事你老哥只当不知好了……” 梁叛一脸戏谑地看着他,还没等他说完,便捏了一下手腕,一边作势要抓人,身子却不动,嘴里揶揄道:“看来冯二哥今日一定要吃这顿板子了!” 冯二一愣,这才真的信了,连忙摆手道:“玩笑,玩笑!” 他连忙取出一根火折子,当场将那张纸烧掉,这是不留手尾,防止给梁叛招麻烦必要举动。 一直等到纸张都烧成灰了,冯二向梁叛重重一抱拳,慨然道:“梁五爷,你老兄救我漕帮的义气太重,今日我冯二说一万个‘谢’字也是枉然,甚么钱不钱伤交情的话更不敢说了,今后你老兄有事,就是漕帮有事,有用得着冯某人的但凭吩咐!” 他这番表态,绝不是场面话,而是出自真心。 天知道他们在燕子矶的甲字四号仓里,那一万多石粮食是怎么回事。 盖因漕帮的生意,大头永远是在挂在漕运上。 虽说朝廷在漕运的船费上,按照路途远近、漕粮数量,已有定价,利润并不十分可观。 但是一趟漕运从北往南,漕帮有的是获利之法,船费只占其中极小的一部分。 比如夹带、托运、吃损耗、掉包等等。 夹带就是将南方的土产夹带在漕粮之中,运到北方转卖。 由南到北这一趟因为漕船满载,是带不了多少的,主要是空船回程这一趟。 漕帮往往会提前两三个月,在南京城中召集各路商贾,凑足一笔货款,多则百万,少则数十万,命人先到北方以低价订购土产,如皮毛、人参、鹿茸等等,等漕船一到北方,卸空了漕粮,立刻在北通州或者北京交割这些土产,拉满了船带回南方。 南京城中富商靠这批货物往往大发其财,漕帮从中抽成或取佣金,也有大笔进项。 这就是托运。 吃损耗就比较简单,漕粮从南到北上千里水程,粮食在上船、卸船和运输过程中必有损耗,漕帮从这当中下功夫,积少成多,也很可观。 最要命的就是第四种——掉包。 因为漕粮交卸时只称重量,不会全部开包检查,所以漕帮每年都会打这批漕粮的主意。 比如陈米换新米、米中掺沙、以次充好等等。 燕子矶甲字四号仓里面的那一万多石米,就是他们从去年的漕粮中一点一点掉包出来的。 由于这批粮食一直放在仓库里不曾出手,所以装米的口袋上还有各地漕米的字样,只要一查便是死罪! 梁叛抓住冯二的手腕,轻轻压了下来,笑道:“冯二哥言重了。”随后收敛笑容,极郑重地提醒一句,“记着,都察院二月十五索查各路漕帮账目,还有四天,请你们齐老大早做准备了。” “南京都察院?” “北京都察院!人应该已经到南京了,这次大概是动真格的,要各路同时索查,你们连相互通消息的机会都没有。具体的细节我知道的有限,你们自己斟酌处置罢。” 冯二瞪大眼睛,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梁叛知道他急着去找漕帮的头头脑脑们商议此事,又拉不下脸来告辞,便自己拿了那叠纸,拍拍屁股道:“好了,我还有事,冯二哥再会!” 说完胡乱一拱手,走出米店去了。 站在油粮店大街上,左右看了看,梁叛不禁犹豫起来,是往南去天界寺呢,还是往西去玉浮观? 唉,本来一个简单的杀人案子,这些出家修行的和尚道士们,何苦要来插这一脚啊…… 他摇了摇头,还是决定先去天界寺再说。 天界寺在南城凤山上,出了聚宝门还有二里多三里路,梁叛看看天色,现在到天界寺打个来回,哪怕事情顺利途中不加耽搁,估计也要到中午了。 于是他快步过河,还是原路返回,一路从三山门内斜插到聚宝门,从聚宝门的城门吏那里签了字,便马不停蹄地向凤山天界寺赶去。 明初时太祖下令修《元史》,当时“明初四杰”之一的高启受命参与修撰,任翰林院国史编修官。 修《元史》的地点,就是城南天界寺。 当年高启就因参与修撰《元史》,在天界寺寄宿过,这位“明朝最伟大的诗人”在寄宿天界寺时,便作过一首《寓天界寺》的五言律诗,诗云: 雨过帝城头,香凝佛界幽。 果园春乳雀,花殿午鸣鸠。 万履随钟集,千灯入镜流。 禅居容旅迹,不觉久淹留。 太祖皇帝的《御制文集》当中也有写天界寺的,其中一首《天界寺春雀》写道: 春风夜雨沐花妍,晓霁檐前雀噪喧。 孰谓可知机里事,飘然翕翮舞长天。 天界寺在天下寺庙之中可谓独树一帜,不仅是南京三大寺之一,还是南京僧录司衙门的所在,掌管天下的和尚寺庙。 太祖对天界寺可谓情有独钟,车驾巡幸多次,因为这天界寺便是太祖爷自掏腰包所建。 梁叛出了聚宝门,走了不到一刻的功夫,到了聚宝山的山脚处,便离那天界寺不远了。 天界寺的占地极广,远远便能看到凤山上一排排庄严古刹。 梁叛一身捕快公服,脚步轻快,登了凤山便打天界寺山门而入。 因为南京僧录司就在此处,高低是个正六品的衙门,所以梁叛不敢造次,尽量避着人多的地方,在一个清净的凉亭下拉住一名洒扫的僧侣,问道:“大和尚,请教贵宝刹一位八指大师,现在何处?” 那洒扫僧听了一脸茫然,挠了挠头问:“请问施主所言‘八指’,是哪两个字?” “七八九的八,手指的指。” 洒扫僧摇头道:“本寺法名中不曾有‘八’字辈,寺中更不曾听说有甚么八指和尚的。不过本寺挂单、寄宿的比丘众多,小僧认得不全。” 梁叛大感奇怪,这个法号他最初听到也感奇怪,不过俞东来不会骗他。 况且和尚进出城门只要登记便会查看度牒,三山门不会弄错,那八指和尚应该就是在天界寺的! 这时一名圆圆脸的知客僧路经此处,那洒扫僧连忙叫住了他,合十道:“慧海师叔,这位施主打听本寺一位法名八指的比丘。” “八指?”那知客僧露出一丝古怪神情,看了看梁叛的皂衣公服,“喔”了一声,“请施主跟小僧来罢。” 梁叛不明白知客僧的那副表情是甚么意思,不过还是跟着走了过去。 谁知那知客僧竟不将他往寺内带,而是一路出了寺门。 正当梁叛惊疑不定之时,那知客僧停住脚步,指着寺外树丛中的一条小路,说道:“施主请看此路,一直向前,遇岔道便向左,通往本寺一处别院,八指便在别院之中。小僧不便领路,请施主自去罢。” 第十二章 立地佛国 “别院?” 梁叛还没来得及再问,那知客僧已经匆匆回到寺里去了。 他只得按照知客僧的指点,走入那条小路,走不了多久,果然看到一条岔道,于是拣了左边那条路继续向前。 眼看四周尽是杂树荒草,越走越是寂静荒凉,梁叛不禁有些纳罕,怎么天界寺会在这种地方建一座别院? 往后一连遇到两个岔口,都选了左边一路,又走了半里路,终于在一片树丛当中,瞧见了一座毫不起眼的院子。 院子的门头上,挂着一副牌匾,匾上四个大字:立地佛国。 梁叛心想,这“立地佛国”四字,莫非取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 他心中带着疑问,悄悄走到院门之前。 那院门紧闭,门外的拴马桩上却栓了一匹黄马。 梁叛皱了皱眉,走上前在那马颈上一摸,微微有汗,应当是不久前才奔跑过的。 也就是说,在自己到来之前,有人已经先一步来了? 他拍了拍马背,那匹马便抬起头来,噗噜噜地朝他打了个响鼻,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睛朝他看了看,便又低头吃草,看上去被马主人驯得极为温顺。 梁叛走到门口,啪啪啪敲了几下铜环。 隔了一会儿,院内响起脚步声,一人走到门后,却不开门,只是隔着门问道:“门外何人?” “江宁县捕快梁叛,找一位尊法号八指的大和尚。” “梁叛?”里面那人似乎听过这个名字,随即响起起门闩的动静,门被打开一半,里面一位面目凶恶的和尚,将梁叛上下打量了一遍,却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 “敢问大师尊号,八指师父在不在此处?”梁叛一见此人,就知道绝不是甚么普通和尚,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那人道:“你找八指甚么事?拿人还是问话?有差票吗?” 一上来就是咄咄逼人的架势,这让梁叛有些不大适应。 “不是拿人,只是问几句话,不曾带着差票。” “那还有甚么好问,请回罢!”说完竟“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梁叛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正要转身离开,却听有个清亮的嗓音在院子深处说话:“头陀,谁在外面叫门?” 刚才开门的那和尚答说:“是个捕快,江宁县的。” “哦?”那人道,“江宁县的,叫甚么?” 头陀道:“梁叛,就是六角井那个梁五。” 梁叛更加纳闷,怎么一个化外的和尚,也知道自己这个诨名?还知道自己是混六角井的? “是他?”那声音惊呼一声,“是自己人,好朋友,快开门!” 那人惊呼过后便开始向大门这边走来,等到“快开门”三个字说完,人已经到了门后不远处。 大门随即“嘎吱”一声,再度被打开。 那个名叫“头陀”的凶和尚神情有些迷惘,看了梁叛一眼,让开了身子。 这么一闪身,就现出其身后的人,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穿宝蓝色直身的高个汉子。 那汉子脸型颇长,高鼻阔口,一双眉毛直飞入鬓中,半点说不上俊俏,却端的英气勃发。 那人两眼炯炯有神,先将梁叛打量了一遍,随即大笑道:“好一个梁五!头陀,快到内院通知老太爷,贵客到了!” 头陀答应一声,立刻快步向后院走去。 梁叛一看头陀的步伐,就知道有武功在身,而且还不低。 怎么这种荒凉所在的寺庙别院,竟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他向那蓝衣汉子拱了拱手:“在下梁叛,冒昧到访,请教阁下尊讳?” 那人微微一笑:“我姓齐,齐鹤轩,字丹秋,长辈们叫我齐四。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梁兄请进来。” 梁叛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好像不认得这么一号姓齐的人物,对方却像是对自己很熟的样子。 不过既然对方邀请自己进去,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欣然跨进院门。 那齐四居然十分亲热地把住他的手臂,说了两句久仰的话,拉着他径直穿过正堂的罗汉殿,一路向内院走去。 梁叛跟着齐四走到内院,却见院子正当中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肩宽腿长,身材比齐四还要高大的老僧。 那老僧面容瘦削,却有一部花白长须,脸上皱纹极重,方口大耳,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一对三角眼扫在人身上,精光四射。 这人的面相足可称得上“穷凶极恶”四个字,但是威风凛凛,自然流露出一股迫人的煞气。 那老僧身边站着好几个人,五个和尚,其中一人便是开门的那位头陀,五个和尚以外还有一人,梁叛居然认得,而且不久之前才在城中见过。 就是漕帮的冯二! 冯二站在老和尚身后,见梁叛的目光看过来,便拱了拱手,咧嘴一笑,并没有甚么异样的神情。 他不禁想起院门外的那匹马,想来便是冯二骑了来的,怪不得赶在了自己的前面。 梁叛稍稍放心,可他心中突然电光一闪,猛然转头看向身边的齐四,惊问:“你就是漕帮的齐老大?!” 齐四笑了笑,搬了张椅子过来,请他坐下,嘴上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梁叛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所别院是漕帮的老巢之一。 自己居然稀里糊涂闯到了这里来! 不过同时他也定了心,这些人既然是漕帮中人,在这里当然不会有任何危险了。 梁叛先以后辈之礼拜了老和尚,口中恭恭敬敬说了一声:“拜见仇老前辈。” 他自信不会猜错,眼前这位老和尚,一定就是南京漕帮的开创者,齐老大的师爷爷仇镇海。 不过传言此人二十年前在一次漕运中杀了押运太监,被刑部勾了斩决,从此便消失了快二十年,谁也想不到他竟会在这宝刹别院之中躲清静。 “哦,你晓得老夫?”那老和尚微微坐直了身体,眼光柔和下来,甚至有了几分笑意,“没想到二十年不在江湖上露面,还有人会记得我这个老头子。你请坐,老四,倒茶。” 老和尚和尚说话声音很洪亮,显得中气十足,看上去绝不像是快八十的老人。 “是。”齐四答应一声,亲自给梁叛倒茶,头陀和冯二想要上来帮忙,却被老和尚伸手止住了。 “不过呢,‘仇老前辈’这种称呼休要再提。”老和尚道,“眼下老夫有个喊了二十年的法号,叫乾照。” “是,乾照大师。”梁叛叫了一声,端起齐四倒的茶,喝了一口便放下。 “嗯。我听小冯讲,今日你老弟救了我漕帮的命,是不是啊?”老和尚像是不经意谈及这件事,随口一般问道。 梁叛知道跟这种老江湖打交道,既不宜过分谦逊,更不好有半点骄狂,便轻松地笑笑:“一点点小事,谈甚么救命不救命。南京漕帮创立之初就比别家团结,基业稳得很,江湖上朋友又多,有甚么事即便我不来提这个醒,别的朋友也会提醒的。” 他这一是自谦,而是悄悄捧了老和尚一把,因为南京漕帮的创始人,正是眼前这位凶神恶煞的老僧。 乾照和尚果然笑了,表情又亲热一些,他对“南京漕帮创立之初就比别家团结”这句话十分欣赏,忍不住点着头向齐四道:“梁老弟说得不错,咱们漕帮讲的就是一个‘团结’。” 齐四连忙称是,同时向梁叛点头示意。 乾照和尚转过脸又对梁叛道:“不过漕帮也不能光讲自己人‘团结’呐,对外也要恩怨分明,有恩一定要报!可惜我已经不大过问帮务,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漕帮怎么谢你,那归你们年轻人自己去做交情,帮里的事也都是老四做主。” 他说着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齐四,“不过梁老弟你放心,他若是诚意不够,叫别人说一声‘南京漕帮领了人的恩情,报答起来缺三少五的,不够江湖义气’,那我老头子一定出来倚老卖老,骂一骂这些不肖子弟。” 第十三章 铁针 那头陀和尚估计刚才没有参加他们的议事,此时才知道梁叛和漕帮还有这一层关系,惊愕地看了一眼。 齐四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头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没法接口了,因为不管他怎么说,表态也好、许诺也好,都会教人觉得漕帮自己人在唱双簧。 梁叛站起来替他解了围,拱手说:“老前辈言重了,我本是回报漕帮的好意,也不求甚么报答,更不敢以漕帮的恩人自居。” “嗯,帮里的事我虽不管了,但是这一亩三分地的别院,还是我这老家伙做主。”乾照和尚道,“梁老弟你来我这里,想必有所指教,你请说出来,一切由我应承了你。” 梁叛就等他这句话,扫了一眼乾照身后的五个和尚,问道:“晚辈想找一位法号‘八指’的大师,请问是哪位,有几个问题恳请见告。” 众人的脸上都露出几分古怪神色,在天界寺中给梁叛指路的知客僧,听到八指两字时,也是这么一副表情。 乾照和尚也有些不解的样子,不过他刚刚才说了一切由他应承,自然不能翻悔,于是一伸手:“好罢,请梁老弟随我来。” 说完亲自站起来,一站直竟比梁叛和齐四都高了半个脑袋。 梁叛只觉眼前像是升起了一座大山,呼吸顿时一滞。 他跟着乾照来到内院西北角的一间偏屋,齐四、冯二以及那五个和尚都跟了过来。 还没进门,梁叛就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意。 头陀和尚快走两步,推开了房门,请大家进来。 一进门才知道,这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摆设,只有正中间支着一张床板,一个赤身裸体的光头汉子直挺挺地躺在在上面,竟是具死尸! 梁叛心想,怪不得这房子阴森森的,原来停着一具尸体——莫非这就是八指和尚? 果然,乾照向那死尸一指:“他就是八指,昨夜已在秦淮河中淹死了。” 冯二显然也是刚知道这件事,瞪圆了眼睛道:“昨天下浮桥淹死的和尚,就是八指师叔?” 齐四点点头“嗯”了一声,并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大惊小怪。 梁叛一凛,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 他大略看了尸体一眼,就觉得有些问题,说道:“我想检查一下八指大师的尸身,不晓得冒不冒犯?” 乾照道:“但请无妨。” 这老头是血海之中滚过来的,根本不忌讳这些。 梁叛点点头,从兜里抽出一块白布裹在手上,走到尸体旁边,从尸斑的扩散程度来看,与传言的时间大致吻合。 如果要确定更具体的时间,那就需要解剖了。 不过那没必要,他要查的不是死亡时间,而是死亡原因。 梁叛在前世虽然学的是刑侦专业,但是也接触过很多法医理论。 按理说一个人溺水而亡,会吸入大量的水,腹中一定会有水胀,拍打肚皮会有水响。 但是八指肚腹平坦,腹肌紧绷,应当是临死前受过惊吓或者击打造成的紧张反应。 而且活人在水中必定呛水挣扎,手指会成蜷曲状,口鼻之中会有水沫。 但八指牙关紧咬,掰开后牙齿缝中有血迹,但无水沫,鼻中也干净,死者双手张开,手指僵曲,都不是溺水的状态。 梁叛隔着白布将八指翻了个身,身前背后都没有伤痕和击打痕迹。 不过他看到八指的右手缺了无名指和小指两根手指,怪不得叫做“八指”。 这人不仅少了两根手指,就连中指和食指上,都有两道极深的疤痕,疤痕与断指的创面基本成一条直线,应该是被人一刀砍在了手指背上,后来只保住了食、中二指。 梁叛将裹在手上的白布解开,对乾照和尚和齐四道:“他不是淹死的,而是死后落水,假装成溺毙的模样。身上没有伤痕,口中有血迹,应该是受过内伤。” 一听这话,乾照和尚两条白眉倒竖起来,眼中寒光一闪而过,但是并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 旁边的头陀却一把抓住梁叛的手臂,喝道:“此话当真!” 梁叛只觉右手手臂仿佛被一直铁箍牢牢箍住,只得发力相抗,口中从容说道:“一点不假。” 乾照喝道:“头陀,不得无礼!” 头陀惊觉失态,立刻松手,低着头退了回去。 乾照脸色变得极差,缓缓问道:“可有办法确定死因?” “要解剖,就是开膛破肚。” 屋内几人互相看看,都有犹豫之色。 梁叛对此能够理解,毕竟即便是在后世的现代社会,很多人对于家属的遗体解剖依旧很抵触。 更不要说是强调孝道至上,并宣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思想的封建社会了。 最后还是乾照和尚拍板:“佛说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若是爱惜皮囊,还出甚么家,剃甚么度?” 齐四在旁附和:“师爷爷说的对,我们江湖上走的,还怕吃拳脚挨刀子吗?梁兄,你动手罢。” 漕帮两位大佬都已发话,其余人更加没有异议。 梁叛此时手中没有趁手的刀具,便向乾照和尚借了一把剃刀,一来解剖之前需要先行剃去毛发,二来剃刀是和尚们必备之物随用随有,三来体型小巧操作方便。 头陀和尚立刻从禅房里拿了剃刀来。 其他人也照他的吩咐,取来了白布、毛笔、朱砂、托盘、热水等物。 梁叛接了刀,便剃去尸体的腋毛、阴毛,然后仔细检查腋下、胯下,看看有无隐蔽伤痕。 谁知他看完左腋,要把尸体放平的时候,却发觉八指左腋下一块紫黑色尸斑当中,有一个极小的黑点,看上去像是毛囊刺,因此极易忽略。 他用剃刀在那黑点周围压了几下,四周皮肤虽然已无弹性,但是一压便塌了下去,只有那个黑点处,像是被皮下某物顶着,皮肤并不会被牵拉塌陷。 这下众人都“咦”了一声,纷纷围了过来。 梁叛一抬手,示意他们退后一些,不要挡住了光线。 众人立刻散了开去,却都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梁叛用剃刀在那处顶起的皮肤上压了压,很硬,于是又拿了一块白布,遮在皮肤上——这是防止开刀时有液体射出——同时将手中剃刀在黑点上轻轻一划。 他的食指贴在剃刀的刀背上,很明显能感觉到刀刃处传来一阵与金属摩擦的感觉。 梁叛将白布揭开,开刀的创口开始渗出血珠和组织液,就在切开的皮肉之中,赫然有一根极细的黑色铁针,牢牢地插进了皮肤深处。 “记一下,死者腋下被打进发丝细铁针一枚,外表伤口呈黑点状,不明显。铁针长度……长度七寸九分。托盘!” 梁叛一边头也不抬地讲述,一边将铁针缓缓拔出来,用白布垫着放在了托盘里。 然后他将毛笔蘸了朱砂,沿着铁针的方向在胸口画了一条红线,最后在心脏正中的位置打了个圈。 这跟铁针刺穿了心脏,一击致命! 梁叛皱起眉头,从托盘里拈起那根铁针的针尾,针尖竟然在空中微微晃动,可想而知此针又细又韧。 “好手段!”齐四看着那根铁针,惊叫道。 能够把这根针笔直打入人体八寸而不折断,自然不是一般手段。 “这根针应该不是纯铁的,打造的时候肯定加入了其他金属……” 梁叛在天光下端详了半晌,才将那跟针放回托盘,皱着眉道。 他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竟然会有人将合金技术用在了这一根小小的铁针上。 不过他不知道合金的成分,眼下也无法做出推测,否则倒是可以借鉴一下,搞点新材料出来。 但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梁叛在热水中洗了手,然后将沾血的白布和剃刀全部丢进了水盆当中。 “尸体不用剖了,死因就是这根铁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