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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声声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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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退到一旁的紫檀椅上坐下。

    重新戴上伺候太后泡手时褪下来的翡翠镯子, 那玉已经很老了, 被人的养得晶莹剔透。太后看着那只镯子道“还是成婚时皇帝赠你的那一只呢,快有十年了吧。”

    哪是他赠的呢,不过是内务府过的礼。

    皇后将手腕抬起, 自看了一眼。

    芙蓉种的翡翠镯子,不含黄调,底子略带粉韵。

    那时皇后还年轻,觉得这芙蓉种的比什么广片,巴山玉,又或者干青种的好看多了。如今看起来却并不太尊重。

    “也快戴腻了。”

    说着,她笑了笑。捋下阔袖将她它盖了去。

    太后叹了声气“时清。你就这么不愿与皇帝修和。”

    皇后侧面朝东暖阁的方向看去,那处是佛堂, 此时正摆香案。黯淡的夏日午后,焦躁的蝉儿在东墙外的杏树上发了疯似地叫。太监拿着三根竹子杆儿在下头粘蝉, 但怎么粘好像都粘不完。

    “皇额娘,不是我不肯修和, 是我与皇上之间, 本就没什么情意在,也就谈不上裂隙。”

    她话声极淡, 甚至压不过蝉音, 更听不出悲意。

    脸露在步步锦窗格透下的天光之中, 虽妆容匀净, 却已依稀可见眼尾的细纹。

    “我是被皇上教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他这些年, 视我为臣。我也习惯了做臣。皇额娘, 其实这样好。他既不喜欢我有多余的心思,我索性什么心思都没有,这样,咱们科尔沁部才能得大安,皇额娘和我才能保全。”

    太后无法认同她的话“什么道理你是皇帝的嫡妻你们先有夫妻情分,而后才论君臣之别,不论皇帝喜不喜欢你,你都得想法子往他心里走时清啊,你这话哀家听着真是不安,你就那么怕皇帝”

    皇后抬起头来“皇额娘,您不怕皇帝吗”

    太后一怔。

    皇后却并没有停下口中的声音,

    “为三溪亭与京中官有书信往来一事,十一的十根手指尽被夹断,他的福晋富察氏被休外回本家禁锢看守,老亲王为了自己的这个外孙女求亲自入宫求过皇上,那日我是在的,那么大的日头,老亲王在养心殿外跪了整整半日,皇上只让人赐了一盏茶出去,愣是没见他。皇额娘,您在皇上病中私见张孝儒的事,皇上一定知晓,若日后发落,废太子的下场或许比十一还要惨。”

    太后啪的一声掐断了手中的砗磲佛珠,白色的珠子哗啦哗啦地滚了一地。陈姁等人忙去地上捡。

    皇后看着满地走珠,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过了,稍微放平了声音“我心里明白,我们科尔沁之所以能立于蒙古各部,都是因为为大清延续皇家血脉,因此万万年得大清庇佑,后宫里该扶持的,该安排的,我都会用心,但是皇额娘,在这之前,还得有一个人,能替我们在皇帝面前说上话。”

    太后知道她话中所指。

    “皇后就那么信王氏”

    “我不是信王疏月,我让她入宫,是因为皇上对她与对别人不同,而她是汉人出身,慧安皇太后的懿旨还悬在神武门的匾额后面呢,无论皇上日后多么喜爱她,王大臣们和议政大臣们都不会让她坐上皇后的位置,她的子嗣也绝不能被立为储君。”

    太后听她说倒这里,肩膀终于慢慢松塌下来。皇后她思虑的是对的,子嗣急不得。但太后自己与皇帝的母子关系却越见微妙。是得有那么一个人,为他们说话。

    “你竟是如此的用心,哀家总算能放心。”

    “皇额娘,还有一句话,你要听我的。我知道您对废太子有愧,但是为了我们科尔沁,也为了您自己和皇上的母子情分,您再也不能见张孝儒,再也不能提废太子的事,您要像在先帝爷面前一样,把那个人,彻底地忘了。”

    决绝的话,只能听别人对自己说。

    有的时候活着,实不能全然自在。

    宫里的人如此,宫外的人也是如此。

    五月底,京郊出现了无铜钱缴纳赋税而逼死人的奏报。京城工部和户部的两个铸币所宝源和宝泉铸币所类似于清朝的中央银行,搞货币政策和财政调控的地方的官员在新钱的铜铅比例上争得不可开交。与此同时,户部出了亏空单子,乌善执圣旨在户部堂中每日传问催还,逮紧了从前恭,诚王十一党的人催拿,甚逼得翰林院的一个老翰林一条绳子上了吊。

    各衙门的人都勒紧了裤腰带拼命还亏空。

    这日过了午时,王授文跟在皇帝的黄金撵下,一路行一路道“这一批人吐出来,后半年就算四川要用兵也是不怕了。”

    皇帝在撵上笑了笑“你得空也嘱咐乌善几句,政务庞大,朕也不能一肩全挑。他从前在山东剿匪那不穿鞋流氓法不能摆到户部的大堂上,该松的松,该紧的紧。不能逼得六部给朕撂挑子。”

    王授文道“臣同他议过,皇上的意思他寻摸得很明白。就是徐翰林可惜了,那真是被臊死的。”

    皇帝哼了一声“若是真是被有辱斯文臊死的,那朕还能赦他。这些人个个指望朕学先帝,翰林的水清了就放出去做学正,要不放他们出去捞污银子,就理直气壮地在户部借钱,朕开试取贤的心拿给这些人糟污得不成样子,当朕是不知道他们一路上吃消的辛苦费,实上千两。吃不到了,还怪地方上不舍得孝敬。呵,圣贤书是这样读的,朕看也愧对孔老夫子臊死是咎由自取”

    王授文理解皇帝的性格和想法,皇帝同先帝脾性不同。在惩治污吏,清整朝廷腐政上他是下了狠心的,因此也必须把十一,恭亲王这些掣肘的人全部碾平。手段残酷了点,但王授文还是认可的。历朝历代,要收权,安天下,哪个皇帝不拿自己的兄弟祭个天

    他想起自己罪中给他下的那个判语“君子之范,奈何煞气太重。还真是贴切。

    “王授文。”

    他正在莫名其妙的自我得意,冷不防皇帝在辇上唤他。他忙躬身道“臣在。”

    皇帝声音清朗“要说翰林穷,你也是穷了好几年,朕记得,你没放出去做过学台。怎么户部递来的册子上,朕没看见你的名字。”

    王授文道“臣的家业小,前明时颠沛流离,好些人都散了,如今内人也去了,就剩了疏月和定青两个孩子,能开销什么,至于疏月一直是皇上的银钱养着她,她倒也是个知恩的孩子,在长洲的时候,不肯在自个身上多花一分,您赠的银钱都投到精舍里头去了。”

    “难怪她不喜欢花哨的东西。”

    皇帝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想起了她说她喜欢自己赠她的那支簪子,那簪子就素寡得很。

    原来根源是在这里。

    不过女人素些好,素些稳重。

    皇帝觉得王疏月平时不说话的时候也算是个好看的女人。

    “如今疏月,哦不,是和娘娘,能伺候皇上,也是娘娘和我们王家的大幸,得以报答主子的恩典。”

    听到王授文的话,皇帝这才发觉,自己刚才那句话让他听见了。

    顿时有些自恼。

    他正色地看了王授文一眼。王授文忙垂了面。

    皇帝咳了一声,刻意沉声道“跪安吧。”

    王授文还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正准备请罪,皇帝发话撵他走,便跟得了恩赦一般,赶紧跪安了。

    张得通见王授文走远。这才跟到皇帝身边道“万岁爷,今儿您难得散得早,回养心殿歇着”

    “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

    酉时,便是近黄昏了。

    “先去翊坤宫。”

    皇帝喜欢有金阳的黄昏,恰好今日便有。

    黄琉璃瓦歇山顶,檐下斗拱,梁枋饰着的苏式彩画都在金灿灿的夕阳之下熠熠生辉。如红浪一般的霞云流过凤凰树的巨冠顶。王疏月站在西面饰万字团寿纹的步步支锦摘窗后,整个人都被昏时的暖光包裹其中。

    她穿着一身品月色偏蓝色缎绣玉兰氅衣,头上仍戴着那只金镶玉的芙蓉花簪子,正低头,同身旁的宫人一起理书。

    光线正好,修饰着她原本就十分柔和的五官线条。纤软的碎发扬在夕阳余辉中的书尘之间。人本身的气质,和周遭环境的温雅相容在一起,很顺眼。

    皇帝以前爱黄昏,是因为行于其下不至于被人看穿情绪,而又余有光热,不至冷寂。这是他少时沉浮的自守之道,如今,对着这个女人,重新再一品余有光热,不至冷寂,这八个字到很衬她。

    皇帝跨入宫门。

    翊坤宫还没有规整完毕,在庭中洒扫的宫人全然不知道皇帝这个时候会过来,吓得跪了一地。

    王疏月听见外面的动静,隔着摘窗向外望去,恰与皇帝两两迎目。而后又彼此避了开去。

    不多时,王疏月从殿中走出来,在屏门前请安。

    “主子来的不是时候,奴才还没归置好,都没有地方让主子坐。”

    皇帝径直往里走“朕不坐,就过来看看。”

    他想去看里面的陈设,又忘了叫起。人已经走到了那座巨大的博古架前时,才想起她还在后面跪着。

    “你过来。”

    他说这句话,何庆赶忙照着对娘娘的礼扶起她。

    皇帝背对王疏月站在,一眼扫过那架上的书脊。她爱看的书,大多是前明的文人别集和诗集,皇帝扫到最顶上一排,甚至看到整一套的明诗综。再往下看,果然也有祝允文的字帖集。

    “王疏月,你把朕给你的翊坤宫当成武英殿了。”

    他随手取下一本书摊在手上。

    “关奴才一辈子的地方。可不得用些心。”

    皇帝笑了一声,翻着手中的书随口回了一句“慎行司关不住你吗”

    说着,他合上书放回,“要糟蹋翊坤宫。王疏月,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

    “当个犯了错的奴才呀。”

    皇帝眉头一挑,回头看人。

    “你也知道你在朕面前犯的错多。”

    “从前犯的错多,日后也许也还会犯,奴才这么个人,规矩学不好,也不知道如何顺主子的心,只能把自己当个有罪的人,日后醒自己,每日都要谨着慎着。”

    “朕怎么你了,把你吓成这样。”

    “主子没有,主子给了奴才大恩典,是奴才想收敛自己的性子,日后再不惹主子您生气。”

    “奴才”这个自称,真是恭敬又疏离。

    皇帝忍不住脱口道“王疏月,改。”

    “主子说什么。”

    皇帝摁住鼻梁,让王疏月改口是什么意思,他不就是要给她间屋子吗

    “没甚,你听错了。”

    “哦。是”

    天光将漏尽,她又是背光而立,身上那件氅衣的银线绣折出些来,稍稍烘出她脸上的明快的笑容。

    她没去再纠缠,郎声转道

    “主子,没地方坐,奴才去给您沏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