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列所所在的家族而言,他们今生所经历过的最为恐怖惨痛的事莫过于一觉醒来,满城尽是阿格拉人的尸体。
列所至今还记得,甚至一生也不会忘却,那天晚上睡下之前,阿格拉举办了声势浩大的烟火表演,红的,蓝的,紫的,青的烟火铺满整个天空,看烟火的人们脸上映满了花花绿绿各种颜色,那晚的烟火集会闹到了子时人潮才纷纷退散,那时的列所也簇拥在汹涌澎湃的人潮之中,花火涂满天空亦照进他的心海,烟花升空炸开之际,人群总能爆发出一阵欢呼,彼时的列所亦有些迷醉,人潮退去之时,他挤在前呼后拥的人海之中,被人们裹挟着向前走,不知怎的,走着走着,面前的人忽然抽搐倒下,口吐白沫,双眼翻白,之后死者裤裆里流出他屙出来的屎尿,列所趟到了那摊屎尿,差点就滑了一跤,他扶着周遭的人潮站稳,口鼻中传来鞋底屎尿的扑鼻恶臭,他心生奇怪,但碍于种姓,他还是不管不顾继续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左边的一个人也突然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和之前那个人一样,他裤裆里的屎尿也拖了一地,同样也口吐白沫,同样也两眼翻白,列所看了一眼,依然不管不顾,照旧向前随着汹涌的人潮走去,走着走着,他身边又一个人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症候与前两人几乎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列所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并没有见过三个人前赴后继地倒地不起,而且死得这么恐怖,他心中不禁疑窦丛生,但同时他也恐惧不堪,于是他疾走两步,挣脱人群,逃也似地离了那片人海,飞奔回家中。他心想:
“乖乖,竟然连续有三个人死在我的眼前,这难道是巧合?”
家中一片安详,列所的种姓是阿三国的上等种姓,他家中良田千顷,珠宝成堆,甚至还坐拥一个中等规模的马场。彼时列所家中一片寂静,那晚,他的父母兄弟甚至家佣都去逛烟火集会了,都还没有到家,唯有他一个人这么早回家,他急匆匆掏出钥匙打开那幢三层别墅的大门,踉踉跄跄跑到二楼那间属于自己的卧室,家中空无一人,甚至还没有点灯,恐惧感攫住了列所的心,他一个人缩进床里,畏惧着会不会突然有一个什么东西跳出来杀死自己,就像杀死那几个人的鬼怪一样。十几岁的少年恐惧着,颤抖着,畏惧着,谁知就这样迷糊了,他惊惧着进入了梦乡,梦中他看到好一番怪异的场景:
白天,他和父母沿着阿格拉最为富丽堂皇的街道走着,街道倏然破落,曾经热闹非凡的商铺瞬间萧条冷清,顷刻间,他脚下布满了尸体,列所抬起头,恐惧而又惊讶地望着父母,父母低着头露出了一抹诡异惨淡的笑容,父亲弯腰拾起一个人的头颅,自顾自啃得满嘴是血,列所吓坏了,他想着自己醒过来,可是却陷在了那场噩梦里,恐惧罩住了他,不允许他迈出梦境一步,他和父母茫然无措地走着,走到曾经阿格拉的宫殿之下,父母停步不前,列所继续走入皇宫,皇城之内的景象与外界并无二致,仍然是尸殍遍地,列所见此情景,心脏砰砰狂跳,似乎马上就要冲出胸膛,他左顾右盼,眼光无神,茫然前行,一片尸丛之中,列所突然看到一个套着皇帝衣衫的尸体,他鼓起勇气,壮着胆子上前把那个后背朝天的尸体翻转过来,那人的头突然就从脖子上掉了下来,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列所面前。
那是已经烂掉半边的的奥朗则布皇帝的脸。
梦里,列所大惊失色,他蹲得离那具尸体近了些,想看清一些。
凑近了,没错,那真的是奥朗则布大帝的尸体。
惊恐之中,列所不敢呼吸,他甚至快要背过气去,他知道这是梦境,这肯定是梦境,昨天阿列克拉刚刚继任新皇,今天皇城之中突然尸殍遍地。
不可能,不合逻辑,这一定是梦境。
可一切真真切切,列所于这一切之中无法拔脚,难道这是天意?
一阵饥饿感袭来,这感觉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强烈,列所突然跪伏在地上,啃食着旧皇帝的尸体。
列所埋头啃了一口,抬起头来,饥饿感顿无。
他抹抹嘴。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这声音震耳欲聋。
“大胆刁民,竟敢生啖我肉!就是你!列所!”
列所心中的恐惧冲到了顶峰。
他拧着脖子环顾四周。
四周没有一个活人。
该死!这声音从哪里来的!这里除了他列所没有一个活物能发出人的声音!
莫非,这是旧皇托给他的梦?
难道说,旧皇帝已经死了?
不!不可能!
还有什么不可能?!几日之前朝堂之上奥朗则布大帝被掳去为奴。今日仍未放回,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吗?至少现在,列所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奥朗则布大帝已经死了。而且死在大明的军营之中。
他一定是被折磨致死,这才会阴魂不散地回来托梦。
他列所居然是被选中的那个。
为什么?
那个声音继续着。
“列所,我是奥朗则布,我死在明匪的军营之中,我死在明匪太监魏忠贤的手里,这几日,他们在阿格拉放出疟疾瘟疫,这座城里能够在这场瘟疫中幸存下来的人少之又少,你的家族,是这座城里唯一一个能够幸免于难的家族,具体原因我也不很清楚,就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场疟疾瘟疫偏偏只杀我们莫卧儿人一样,我不甘心看着我的祖祖辈辈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这样落入侵略者的手中,我希望你能集结阿格拉之外的城池中像你一样幸免于难的英雄豪杰,杀入德里城内,直捣黄龙,杀死魏忠贤,夺回失地。”
列所因为心头的惊惶双目决眦,他不自觉吐出一句:
“那,您的继任者,新皇帝阿列克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