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东来站住脚,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精彩。
他瞪大眼睛,一副极不可思议的神情,把梁叛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梁叛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只是微微笑着。
俞东来突然一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有趣儿有趣儿,这南京城死水潭一般的,不曾想竟有你这么个妙人。可惜我是今天才晓得你,不然老早便要跟你结交!好,我俞某人今天爽了你老兄的约,今晚就在孙楚楼回请你,一切赔罪的话罚酒时再说。”
“恭敬不如从命。”梁叛也笑了,看来自己借录簿的事情,八成有了指望。
这世界上的事说来真是奇妙,下午自己想掏腰包请俞东来喝茶,苦等不到,这会儿却要倒吃俞东来的晚饭,兜里还多了赌桌上赢来的好几十两银子。
俞东来随手给站在门边上伺候的瘌痢头丢了一角碎银子,说道:“小瘌子,叫马车送我们到孙楚楼。”
“是。”
小瘌子办事很麻利,弓着腰,一路小跑到那车夫跟前,报了个孙楚楼的名字。
梁叛隐约听到他说:“是俞二爷和他的朋友,一定要格外招呼。”
这才知道,原来俞东来是行二,“西门大官人”这种诨名,想必是地位等同的朋友才敢叫的,看来自己进门时诈的那一句“西门大官人的朋友”,真正是歪打正着。
马车没有穿过柳林,而是沿着莫愁湖绕过一条平坦的小路走。
赶车的车夫技术也真是了得,把这辆半新不旧的马车赶得又快又稳。
孙楚楼本来就离莫愁湖不远,这下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又瞧见了外秦淮边上,那座高阁堂皇的酒楼。
不多会儿,马车就停了,梁叛跟着俞东来一道儿下车,就见这位俞二爷给那车夫也赏了银子,并且让他在此等着,回头还要用他。
一进门,俞东来见人就招呼,别人的回应往往也很热烈。
说来也是奇怪,这俞二上了赌桌,像是久历战阵的大将,胜不骄败不馁,颇有几分沉稳风范。
可是一下了赌桌,就好像立刻变了一个人,有点过于随和,跟谁也能不正不经的闲扯几句。
两人上了二楼,刚刚在包厢里坐定,俞东来便一边喝茶一边问:“梁兄弟——哎呀兄弟来兄弟去的好麻烦,你有没有表字?”
梁叛笑道:“我又不读书,哪里来的甚么狗屁表字!”
“哦,是是是。”俞东来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只是个小捕快,捕快嘛,自然是没有进过学的,字也未必认得几个。
不过他又感到奇怪,怎么这位梁捕快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像一个不识字的大老粗呢?
其实梁叛是有表字的,穿越前的那个梁叛就有。
有一年,也不知是十六还是十八那一年,那个梁叛就站在江宁县衙的门口参观县老爷坐堂审案,当时审的是一个喝醉了酒强奸寡妇的县学生,他就很惊奇地发现,即便是面对这种人渣,高高坐在堂上的县老爷称呼对方依然是很客气地用了表字。
于是梁叛觉得自己虽然不能读书,起一个表字却是不妨,即便将来犯了事跪在堂前,也不用被县老爷喝作“堂下人犯”这么随大流的称呼了……
于是那个梁叛就很烧包地找了街上的一个算命先生,给自己取了个表字。
他还记得那两个字是:不从。
那个算命先生很是自得,对自己起的这个表字极其满意,说是从梁叛的名字“叛”上引出来的,笔画少,又好记又好写!
梁叛也很“满意”,以至于一个铜板都没掏,并且很客气地掀了算命先生的摊子。
“那你在家行几?”
“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家里没别人,但是我手下有几个过命交情的兄弟,年纪上我排老五。”
俞东来点点头说:“那我叫你老五好了。你下午约我来见面所为何事,不瞒你说,我也猜得到一二。这里面水很深,所以这件事我是不想插手的,做哥哥的也劝你,早早了结了这档差事,这件事不是你能管的。”
听到这番近乎推心置腹的话,梁叛先是一愣,随即感激,那就不能不讲实话了:“不瞒俞二哥说,这件事不是兄弟分内的差事,实在是有人单独托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俞东来点头道,“这我也猜得到,是你们知县张守拙罢。吕致远那个人,我也会过,既是一等一的能员,又是一等一的君子。这个人如果做了官,十年二十年经营下来,最少也是个封疆大吏!如果单是他个人的事情,我一定帮你,替他伸冤。”
梁叛眉头一皱,张守拙昨天深夜找他,命他私下调查此事,还许下那么高的花红,他早就知道不会是普通的凶杀案这么简单。
但是现在听俞东来一说,似乎事情还要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只听俞东来继续说道:“说句老实话,你我的层面都还太低,很多事情只能管窥,不见全豹的。不过这件事背后的明堂我恰好知道一点,而且隐隐约约听家里的几个老头子聊过,也不妨透露给你——”他忽然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事关整个南直隶今年的田税和丁税,这种事别说是你,就连张守拙也是在火中取栗。”
梁叛看他一脸严肃,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心中便是一惊。
这个时候,只要脑筋正常的,都要为自己的退路考虑考虑了。
好在张守拙承诺过,只要找到任何可靠的线索,便可得到一百两花红。
自己大不了退而求其次,赚到这一百两便卸掉差事好了。
“俞二哥。”他说,“我想,做事情不能没头没尾,既然应了差事,总要找到点线索,才好交差。”
“也对。”俞东来点点头,居然真的替他想起了办法,“这样,我是不敢参和这件事的,所以三山门和西水关的进出录簿,不能借给你看。但是昨天下午大概的进出情形,倒不怕对你说一说。”
于是俞东来扳着手指头,将昨天酉时前后进城出城的人约略说了一遍。
“先说吕书办,吕书办是酉时初刻出的城。除他以外,酉时以后第一个出城的,是个天界寺的和尚,法号叫八指,就是八根手指的八指。酉时正出的西水关,酉时三刻进三山门回城。”
“随后是三个会同馆的日本人,领头的叫天草芥,是去年日本来明的朝贡大使,随同的有两名日本的武士。也是酉时正出的西水关,酉时三刻进三山门。”
俞东来一边说,梁叛一边用加密文字在他的小本子上速记。
俞东来不禁心生疑窦,刚才还说不念书的,怎么写字毫不生疏。
他朝那小本子上看了两眼,有些字认得,有些字居然连自己也不认得,可认识的那些字凑在一起组成的词,又没见过了,好像完全就是另一套文字似的。
他挠了挠头,觉得江宁县的这个捕快,有点东西的。
梁叛记录的速度极快,几乎是话停笔停,毫无迟滞,见俞东来不说了,便抬起头来问:“俞二哥,还有吗?”
“哦,哦。”俞东来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其实这个日本使臣也是个和尚,这两起人几乎是前脚后脚,同时水门,又同时进陆门,你不妨查一查其中的关联。”
“嗯。”梁叛一边低头笔记,一边随口道,“这个天草芥是日本京都鹿苑寺塔头本慧院四世,是个和尚世家。”
他没见过这个日本和尚,在昨天之前,他甚至没有听说过南京城里有这么一号人。
但是他没见过,吕致远却见过,而且吕致远在生前同这和尚有过数次会面。
这一点是从吕致远的一些书信中得来的——昨晚他偷偷去过吕致远的家,不仅拿到那本诗集,还有一大箱子书信,其中有好几封都提到过这位去年从日本来的贡使和尚。
“原来如此……”
俞东来点点头,对此倒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
这个日本和尚名为使臣,可是从去年仲秋到了南京,会同馆里一住就是小半年,也不说上北京面圣,也不说递交甚么国书,每天就是在文人士子、官僚书吏之中交游示好。
听说谈吐极其风雅,几个月下来,这人在会同馆的住所常常宾客盈门。
可是这日本和尚每日大把的银子花出去,从来就没对任何人提过甚么请托,反有不少人主动表示,如果倭使有甚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出,自己即便能力不够,也一定替他斡旋。
可是每每提及此事,天草芥总是笑而不语,问多了便答一句“确乎无事也”,难免叫人纳闷。
因此早就有人瞎猜乱传了,打听调查的也不在少数。
梁叛知道此人的跟脚,也就不足为怪了。
不过近年来沿海大闹倭寇海盗,已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个日本和尚的怪异行径,便愈发叫人猜疑,甚至有人传言:这天草芥与东南一支海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此人恋栈南京,未始不是给海盗踩点的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