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东来点点头,虽然他不懂“和尚世家”是个甚么意思,但是他也没打算向这个新朋友“不耻下问”。
他接着说:“第三批是白鹭洲玉浮观的住持陆玑,还有他的小弟子元圆,是一大早进城的,酉时二刻出城。不过这个人你恐怕查不了。陆玑是南京道录司左演法,从六品。”
梁叛点点头,昨天是二月初九,道录司每三日点卯一次,这两位师徒道士应该是去朝天宫道录司应卯的。
看上去行动很合理。
而且从六品的官职,与应天府推官官位等同,甚至高过江宁知县张守拙。
况且陆玑还有个御赐的“真人”名号,道门中声望极高。
梁叛在“陆玑”这个名字的后面画了一个圈,意思是“备用”。
“丁吉原,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率领下属西城兵马指挥司弓兵一十六人。酉时二刻出三山门。”
“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李裕,南京户科右给事中冉佐,南京户部照磨赵元夔,酉时三刻出三山门。”
这两拨人不用俞东来提点,梁叛也知道自己惹不起。
非但自己,张守拙也惹不起。
所以他在本子上画了两个三角,意思是“困难”。
关于昨日进出三山门和西水关的各路人等,俞东来已说完了。
恰好孙楚楼的伙计推门上酒菜,两人便不在这话题上继续深谈。
俞东来果然言出必践,一上酒便自罚了三杯,转而聊一些风花雪月、赌档青楼的轶事。
他颇有家资,本是豪阔子弟,一说起这种事,便有种“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潇洒气概。
但是他没想到,对面这个小小的江宁县捕快,对此竟然也颇为熟稔,甚至在赌钱和逛青楼这两件事上,都有他闻所未闻的“独到见解”。
盖因梁叛前生今世都是此中高手,只要把后世一些风月场中的趣事改头换面地一说,那便是一桩极为新鲜有趣的“风流韵事”。
二人说到兴处,俞东来便神神秘秘地谈及自己前几年,和某位秦淮花魁的一段往事。
当他说到“残烛半灭帐未掩,似娇还嗔罗带解”的那番场景时,脸上登时露出几分追忆和迷醉的神情。
“秦淮河是条销金河,花魁的罗帐里是销金窟!”俞东来有些唏嘘地说,“也就半个月的功夫,哥哥上万银子填在那花船上,那婊子转眼就看上一个更有钱的老头。”
梁叛听了暗暗心惊,倒不是心惊于那花魁的无情,也不是叹服那老头的“钞能力”,而是俞东来居然随手就在欢场中一掷万金,而且并没有给那花魁赎身,只是在花船上度过了半个月的逍遥时光。
这么算来,那花魁该是何等样的身价?
历来秦淮风流甲天下,秦淮河上的花魁,自然也就是大明万花中的翘楚。
“俞二哥好阔的手笔……”梁叛摇着头道。
他自己不过想赎一个身价三百两银子的花娘,却至今不能如愿,真真叫人气馁。
不过他倒是不眼红俞东来的豪奢,毕竟人家手里捏着南京城最有油水的一道门。
这三山门可以说是进出南京城最重要的水陆关口,因为三山街与秦淮河水陆并行的缘故,三山门也分成水陆两门。
管水陆的,就是西水关,也叫云台闸。
这个关口,掌控着南京城接近六成的漕运及商货出入,作为三山门的城门吏,俞东来只需从这些商货之中各抽千分之一的“例分”,那便有源源不断的进项,每年以此积攒的家资有数千两白银。
正因为占着这么大一块肥肉,俞东来才肯在三山门的门洞里一坐就是十几年,也没有想办法晋个官身。
用俞东来自己的话说:当官有甚么好?官做小了没意思,做大了太危险——咱们大明朝的官,要么籍籍无名,要么不得好死!
“对了,你知不知道那个花魁,后来看上了哪个老头?”俞东来神秘地笑道。
梁叛摇摇头,南京城的“老头”那么多,有钱的也不少,他怎么知道是哪个?
“便是我方才提过的,昨天酉时二刻出三山门的丁吉原。”
“哦?”梁叛略感诧异,“丁吉原这么有钱?”
“丁吉原坐镇整个西城,何止是有钱?就拿富庄赌场来说罢,今日你瞧见的,不过是其中最外的一个场子,筹码小,输赢都不大,赌场的‘抽头’也不多。
“富庄每天的这个时辰,才算真正开张,我一般也是晚上去,在内院,四门推牌九,最低二百两银子一注,没座位的。”
梁叛知道他说的“没座位”是甚么意思,四门推牌九,不管小牌九大牌九,主要的玩家还是庄家和三门闲家,这些是“有座位”的,可以打骰子、发牌、开牌,真正玩儿牌的乐趣也就在这四家。
当然了,对“有座位”的赌客下注也要高于站客,如果“没座位”的站客们已是最低二百了,那么这四门赌客最少也要千两银子以上!
“你也知道,咱们大明朝是禁赌的。”俞东来接着说道,“赌场要想维持得住,必定要给本区管事的巡检司缴纳“抽头”,在两京(即北京、南京)本城则交给五城兵马指挥司。”
俞东来用筷子在一盘菜当中和四周各点了一下,代表中东西南北五个兵马司,然后又重重点了一下左边:“富庄在西城,这份抽头自然交给西城兵马指挥司,也就是丁吉原。西城各家铺户、赌档的份子加起来,丁吉原可以说是日进斗金了!”
“还有,丁家一族在应天府各地田产、资业数不胜数,进项无法想象的。”俞东来喝了口酒,补充道。
梁叛听了暗暗咋舌,他只知道地方衙门里很多官吏都有捞钱的渠道,可是没想到一个城门吏,一个西城管治安的兵马指挥司指挥,居然捞钱捞到这种地步!
要知道这仅仅是南京一城的冰山一角,何况南京应天府的吏治在全国来说已算不错的了。
可以想见,其他地方更烂到甚么程度!
这大明朝一眼盛世,多看两眼,却是满目疮痍……
梁叛不禁感到有一股浊气郁结在胸,让他说不出的压抑和担忧。
他忽然想到吕致远的诗集子中似乎有这么一句:放干锦绣秦淮水,尽是血泪污泥沙。
当时读到此句并不如何,此时却深有感触,想来不由得一阵心酸。
一腔愁绪在胸,梁叛只得借酒浇愁,与俞东来频频推杯换盏。
两人都是酒中豪客,量大如海,不想今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俞东来喝得极为尽兴,一直到月上柳梢,三斤老酒见底,这才依依作别。
大雨已经停了,三山门外大街上湿漉漉的,却有一种晚风如绵的暖意。
正应了那句“一场春雨一场暖”,今昨两日,接连两场大雨,恐怕今年的暖春要早早来了。
富庄来的那辆马车果然还停在孙楚楼的门外,车夫是个有眼色的,见到俞东来立刻趋上前来扶住。
梁叛也在他胳膊下面虚扶着一把,一直将他送到车上。
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俞东来抓住胳膊。
“兄弟,你,你上车,我叫车送你……送送你,认认门!”
俞东来舌头有些打结,但是一双眼睛还亮着。
梁叛没作推辞,一猫腰便钻进了车里。
南城墙根下六角井,此处有许多的南京故事。
马车停在六角井巷子中,梁叛下了车,俞东来还拉着他的手,双眼已经发直了。
俞东来舌头吐了半天,才说出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来:“听为兄的……忠告,听忠告!这个案子,案子……不查了!还有,你要……要小心,一个人……”
他一只手拉住梁叛,一只手在面前僵硬地挥了挥,最后伸出一根食指。
俞东来在车上俯下身,贴着梁叛的耳朵,压低嗓音说,“小心张侉子!”